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家三姐妹[重生]》 作者:幸运萤 文案: 程心重返12岁,只谈亲情,不谈爱情。 某人徨恐:老婆仔,那我怎么办? 排雷: 1.女主不完美不圣母,傻,蠢,冲,智商情商低。 2.三十八线家长里短流水帐。 3.无空间无系统无金手指无极品亲戚。 4.男主比女主小三岁。 5.不是爽文。 6.结局he。 鸭是老扑街,文笔拙,剧情渣,但统统都是鸭的原创心血,敬请诸位前辈新秀爱己爱人,互相尊重,拒绝拿来主义。 祝君好。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种田文 重生 姐弟恋 主角:程心(大姐),大妹,小妹 ┃ 配角:郭宰,梁崭(大孖),梁新(小孖),程朗 第1章 第 1 章 修bug 1986年秋,程心满5岁,她大妹出生,俩人同一个星座。第二年年尾,小妹报到。 程父程母非农业户口,首胎女儿没有二胎任务。怀上大妹后,他俩开始跑路,一跑两年。 计生委没有上房揭瓦,只悄悄给程家停水停电。 程家房子是程父一块一块砖自己动手彻出来的,早年挖了口井,停水期间,她们尽吃井水。不过电的问题没能解决,那两年,她们是附近卖蜡烛的大客户。 她们是指程心跟她阿嫲,以及她阿姑。 阿姑年轻时寄住程家,程父程母跑路期间,阿嫲跟程心这一老一嫩由她照顾。 阿嫲那时尚且后生,有气有力,时常跑去某某家打麻将找节目,所以晚饭时候多半是程心跟阿姑吃烛光餐。阿姑做的菜,味道杂乱无章,谁爱吃? 她哄着小女孩吃。 至今,程心坚持怀疑,阿姑的厨艺可不可能进步? 临睡前,阿姑端来脸盆小板凳,让程心正正经经坐好,在旁边点两根蜡烛,借着光,给程心洗脸洗手洗屁股。 才几岁的程心未有逻辑思维,时常望着阿姑发怔,心想这位常年累月陪伴左右的人到底是谁? 有一天,她忍不住问:“阿姑,你是不是我阿妈啊?” 阿姑正帮她洗脚,程心故意踢水,溅得阿姑一身一脸,阿姑骂骂咧咧拍打她的脚丫,“你阿爸阿妈去帮你生弟弟,迟下你就有弟弟了。” 程心歪歪脑袋,所以她真的不是阿妈? 那两年她没少尿床,阿姑半夜起来吊着她打。程心边哭边想,阿姑一定不是阿妈! 不过程心记性不好,隔几天又重复问,阿姑都懒得答了。 有时程心又问:“为什么邻居家那么亮,我们家这么黑?” 阿姑:“人家有电。” 程心:“我们什么时候有电?” “快了!” 某日程心偷听阿嫲与阿姑聊天,发现原来家里没电是跟那个弟弟有关。 程心羡慕邻居有电,夜里往哪一按,乌漆瞎黑的屋里瞬即灯光通明,变法术一样,比点蜡烛好一百倍,至少不会被蜡烫到。 自此程心盼着弟弟出现,他将是踏着光明而来的太阳神。 然而程家没来弟弟,来了妹妹,一来来俩。 程父程母回来的那天下着细雨,阴阴冷冷。他俩怀里各抱一个婴孩。已经是两年后了,程心6岁。 阿姑拽住程心的胳膊,指着程母说:“呐,那是你阿妈。” 程心不太认得,懵懵懂懂走过去,运用全身前所未有的勇气,说了一句:“阿妈,抱抱我。” 程母没理程心,坐在竹椅上,望着前面的空饭桌,黑口黑脸。 反而是阿嫲,眼明手快把程心拉走,斥道:“抱什么抱,你阿妈累了!” 程心又偷听阿嫲跟阿姑聊天,得知阿爸阿妈带回来的两个女孩,即程心的大妹小妹,一共被计生委罚了九千元,阿爸阿妈攒了多年的积蓄,一次清空。 程家总算人齐了,可大人们脸色不好,个个心事重重,程心对两个来路不明的妹妹也没有多少好感,即便家里恢复了水电。 其实小妹四五个月胎龄的时候,阿妈去照黑超,得知又是女孩时阿爸阿妈几日几夜咽不下饭,甚至萌生打掉的念头。 恰巧附近有个远房亲戚,于心不忍,劝:“五个月,已经成形,打掉好阴公的。算啦,仔女都好,都是自己骨肉。” 最终阿爸阿妈下不了手,小妹捡回条小命。 这件事,是程心后来躺在医院病床上,听小妹讲的。小妹说这是阿妈临死前提起的其中一桩往事。 没多久,阿姑搬走了,程家由一家七口变成六口。 阿爸正当身壮力健,站在家门口回头一看,五个女人等着养,他把抽屉底的信翻了出来。 信是卢叔寄来的。 卢叔是阿爸的发小,早年去了外省工作,曾经几次劝阿爸跟他闯南走北。 信的口吻是当年的风格,激昂豪迈,兄前弟后,许多叹号,读完后,人会热血沸腾,恨不得两肋插刀。那封信,阿爸留到死,他死的时候,程心当陪葬品给烧了。 信的意思,大体是卢叔劝阿爸远赴西安,跟着他的建筑队,兴建“夏威夷大酒店”,前途无可限量。 阿爸读书少,认为中国大陆除了北京上海和省城,其它地方都是山旮旯,起初不愿去。但眼下积蓄被罚光,一家六口手停口停,惟有马死落地行。 程心跟阿爸未相处熟,他又要走了。 阿妈背着小妹送阿爸去省城坐火车,跋山涉水,去一个程心至死都没有去过的地方,风餐露宿了五年。 卢叔没骗人,阿爸到了西安,几个月后就开始往家汇钱。很快,程家跟邻居一样买了电视机,安装了电话,电话号码6位数,255379。电视机是日立牌,廿几年后以两百块卖给了收破烂的。 阿姑走了,阿爸不在家,阿嫲风雨不阻去打麻将,阿妈照顾三个女儿,累呀,于是把程心用上。 程心最讨厌什么?就是看电视看得正激动时,被阿妈喊去干活。煮饭,洗碗,刷地,给小妹把屎把尿,无穷无尽的家务。 程心敢怒不敢言,死死气去帮忙,眼睛与耳朵则不离电视。一心两用,自是出错,她打烂过碗,煮过半生熟的饭,扫完地等于没扫,阿妈的藤条随时伺候。 有一次,大妹哭闹,阿妈叫程心陪她玩。程心心不在焉,把她摔了,她“哇”一声哭,威力强过□□爆发,怎么捂她的嘴都捂不住,程心被藤条抽了。 又有一次,阿妈叫程心帮小妹把尿,程心贪图方便在客厅把,边把边看电视,心想不过一滩尿,把完她就擦。谁知,小妹居然给她拉出屎! 程心烦她俩,没有她俩,阿爸就不用离乡别井去赚钱,她自己也就能做个安安静静看电视的小女孩,无忧无虑。 阿爸出外打工期间,一年回来两三次。每次他都抱着大妹小妹哄,又抛又摇,化身人肉秋千,惊险刺激。程心排着队等,到她的时候,阿爸拧拧她的胳膊,说:“你太重了,阿爸抱不动。” 程心的玻璃心,轻轻一敲就碎。记忆中阿爸没有哄过她,小时候没有,长大了更没有。她默言坐到旁边,看着大妹小妹嘻哈乐,忽然觉得,她俩的笑声都是用自己心底的玻璃渣去换的。 程心越来越看俩妹妹不顺眼,趁她俩年纪小不懂事,逮到机会就欺负。 例如—— 大妹小妹到了读书年纪,阿妈要程心负责接送她俩上下学。 平日程心一个人上学,习惯早起早到。自从要带上大妹小妹后,每天早晨都是噩梦。 她俩非常不自觉,明明闹钟响了,也不愿意起床。程心当时六年级,面临小升初,老师格外严厉。她怕迟到,便左右手混合双打,扇两个妹妹的脸,掐两个妹妹的大腿肉,用尽十大酷刑,千辛万苦把两个妹妹赶下床。在程心的吆喝下,大妹小妹慢吞吞刷牙洗脸,急得程心跳脚,想一走了之,不管了! 可她没胆。要是她敢,阿爸阿妈一定打死她。 上得山多终遇虎,有一回程心早读迟到了。班主任是个重男轻女的货,跟程心同样迟到的男生,她不罚,罚程心,顶着书包站在课室后面,小丑一样任人取笑观赏。 程心心里痛骂大妹小妹,累人累物累街坊!可放学时又要接她们两个包袱,顶心顶肺。 阿妈几十年都没有做早餐的习惯,她给钱程心,让当大姐的安排三姐妹的上学早餐。 通常程心会带大妹小妹去石桥脚的粥店,坐下来点三碗白粥一条肠粉。 程心毫不掩饰自己对俩妹妹的讨厌,光明正大把肠粉里有肉的部份霸占了,给她俩吃没肉的。程心年纪大,俩妹妹对她的刻薄再生气,也只敢摆出幽怨的眼神,不敢反抗。 程心视若无睹,只怕她俩会向阿妈告状。结果是,至今回想起来,俩妹妹应该没有告过状。 程心实在反感带妹妹们上学,大妹才一年级,小妹才学前班,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头?于是乎小升初时,她把心一横,报读了锦荣中学,全寄宿学校,每周末回家一次,顺利摆脱了包袱。 几年后,大妹也报读了锦中。不过程心时已高三,高考压力有目共睹,大妹不敢骚扰大姐,程心也不会主动找她。俩姐妹虽同在一所校园,但除了周末一起坐巴士上下学,基本没有其它交集。 程心的同学都说,啊,看不出你有妹妹! 再之后小妹也上了锦中,不过当时程心已经毕业离校,对妹妹就更加不问不闻了。 程心的高考成绩不好不坏,报了个外省大学,离家很远。 程心的丈夫是她大学同学,毕业后,俩人留在学校的城市结婚生活,打工几年,攒了点钱后一起办了个小五金厂。 程心会往家里汇一部份收入,从未问过家人够不够花,反正她只有这么多。 渐渐地,她鲜有回家,而家里的人早就越来越少。先是阿嫲老死,再是阿爸过身,程心结婚没几年,阿妈又因为子宫癌撒手人寰。 当时医生提醒,阿妈有这个病,那三个女儿的子宫多多少少会有牵连。 起初程心不为意,后来才知道害怕。 她生不出孩子。 丈夫安慰了程心很久,说没关系,医学发达,他们可以慢慢治,滴水穿石。 程心也是这么打算。之后她积极备孕,无奈一备十几年,连试管都做过了,她将近40,肚皮依然无果。 程心哭着向丈夫道歉。丈夫紧紧搂着她,没有说话。程心想,他也心痛,难过,但强忍着,想方设法包容她。 阿妈临终前说过,大人都走了,家里留下三姐妹,会是世上至亲的人。程心另有看法,她与丈夫相互扶持近二十载,感情比跟两个妹妹,甚至比跟阿爸阿妈,还要好不知几倍。 正所谓穿着衣服见家人,脱了衣服见丈夫,丈夫才是至亲的人。 而那个她以为至亲的人,陪她过完39岁生日后,提出离婚。 他外面有人了,对方已经怀孕。 程心大脑一片空白,晴天霹雳。半晌后她回过神,又恨又无力,觉得丈夫十恶不赦,又认为罪魁祸首其实是自己。丈夫劝程心说一句话,程心始终沉默,他要她说什么?指责还是体谅,忍受抑或拒绝?事到如今,无话可说。 程心离开了那个家,神不守舍驾车远去。电台应景地播放着悲天伤地的苦情歌,听得她眼泪巴巴,却哭不出声音。 原以为,近二十年的感情,堪比培育了二十年的孩子,无法舍弃,哪怕一条狗,都不可以。 什么叫当头棒?是她全心全意去相信一个没有血缘的人,把他当作家人,视他为全部,而他用行动告诉她,傻瓜,没血缘,又岂会是家人?不是家人,又岂会不求回报地等待、包容与守候?想多了。 什么是无常,又残忍?不是盛夏过境必摧的台风,是熟悉的陌生人之间忽亲忽疏的情感。 它比金钱关系还不牢靠。 程心自嘲地笑,在恍惚中驾车,错看红绿灯,酿出意外。 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医院,也不知道病床前怎样出现两个妹妹的身影。要知道,自阿妈死了之后,她们三姐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夸张一句,哪怕在某个旅游景点碰上了,都未必认得出,认出了,程心也未必跟她俩打招呼。 俩妹妹有联系程心的,短信企鹅微信视频什么的,越来越先进,只是程心的回应实在惨淡。妹妹们自述近况,当大姐的听了就听了,不曾放心上。 严重车祸,导致程心脖子以下瘫痪,勉强能看能听,不能说不能动不能吃。 两个妹妹轮番照顾她,更多的时候,是她俩坐在一起陪程心聊天。 她俩聊起许多往事,小时候大时候,病床上的人却难以记住哪桩归哪桩。 程心僵硬地看着两个妹妹,尚有能力判断,大妹长得标致,遗憾脸上有个显眼的疤痕,不知是否这个原因,她至今未婚,为人寡言安静。小妹当妈了,儿子又学小提琴又学英语,将来要出国的主。她说把儿子送去一个破雅思培训中心学习,程心想笑,花那么多钱,就不能找个好的培训中心吗?非要去个破的,富会玩。 可程心笑不出,她连最想哭的表情都做不来。 无法计算大妹小妹在程心跟前晃了多少天,她俩好像不用上班,没有消失的时候。而大家所说的话,想笑的时间,比过去一起相处的都要多得多。 俩妹妹天天鼓励程心,说等她康复后,三姐妹就一起去旅行,法国的普罗斯旺,英国的白崖,丹麦的美人鱼,还有挪威的极光,统统不能错过。阿爸阿妈留给她们的钱,大妹一直在打理,利滚利收息加分红,好大一捆了,够她们环游世界。 俩妹妹又劝程心争气,以后要在前夫面前潇潇洒洒,活得比他好。 听着这些话,程心特别黯然,她到底不争气,人至将死。 断气前,她连呼吸都痛,很累,很辛苦,相信死了会舒服很多。 大妹小妹在耳边撕喉哭喊,“大姐大姐”地叫。 程心想告诉她俩,别喊了,她不配。 突然,一声疾呼的“程心”闯了进来。 程心几乎合上的眼猛地睁开,看到天花板下冲出一张焦急又悲伤的男人脸。 她茫然了。 他是谁? 顾不得那个男人是谁,阿嫲阿爸阿妈已经在另一边朝她招手。 他们训斥长女没有好好照顾两个妹妹,枉为大姐。 程心执袖擦了擦脸,终于能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8月开张新文《爱上你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求收藏。 第2章 第 2 章 有人在程心耳边窃窃私语。 “二姐,快叫大姐起床!” “唔……我怕被她闹。” “她再不起床,阿嫲就要走了!” “那你叫?” 声音嘎然而止。 实情程心已经醒了,不过大妹小妹清嫩脆生的声线陌生得仿如梦境,她分不清现实,所以索性闭目假寐,继续纹丝不动。 1994年五月,曾经无比嫌弃、要带俩妹妹上学放学的那一年,程心回来了。 今日是回来的第三天,适逢五一假期,头两天都在发懵,徨恐得无法入睡。昨晚算是接受了事实,快天亮了才好不容易睡着,此时此刻却被两个妹妹吵醒。 腹部传来痒感,程心在被单下伸手挠了挠,痛快舒爽。 小妹眉精眼企,见被单轻挪就认定大姐醒了。她伸出小食指,戳了戳程心的脸。 程心顺势睁开眼,慢慢适应视野。影象清晰后,入目的是一方灰白蚊帐顶,再是污黑的斜屋顶,屋顶用瓦片堆砌,方正的泥瓦片一块叠一块,鱼鳞般往上攀爬。外面的阳光化成银针,从瓦砾之间的小孔一根根刺进来。 “大姐快起来吧!” 小妹的喊声在耳边唐突响起,程心吓了跳,转头侧目,瞪了一眼扑上床的小妹。小妹怏怏退下去,躲到大妹身后。 大妹握着半个苹果,表情憨憨,望着程心不说话,肥肥白白的苹果脸顶着个蘑菇头发型,衬得她身后探出脑袋的小妹又黑又瘦。 两张稚嫩的脸孔,伸手可及,却陌生得遥远。程心早不记得俩妹妹小时候长什么样了。 她缓了缓神,抬肘撑起身体,一张嘴就是怪责:“一大早吱吱喳喳,想吵死人?” 无人应话。 短暂的安静后,小妹推了推大妹。 大妹动了动,张张嘴,等两秒才来声音:“阿嫲说,带我们去看电影。” 她说话慢慢吞吞,话声软糯,满嘴猪油膏一样,考人耐性。 程心没好气:“看什么电影?我想睡觉。” “什么王……什么基……”大妹越说越小声,估计记不住电影名,怕被大姐闹,最后扁着嘴,黑白分明的圆眼委屈巴巴望着程心。 这时小妹挺身而出,帮腔:“九点多了!今天最后一日放假,明天上学就没时间去看,大姐你别再懒!” 相比大妹,小妹的嗓音简直尖细刺耳,放炮仗一样吧吧喳喳。 程心拍拍耳窝,骂了句:“麻烦!” 她掀走被单落了床,蛮蛮横横道:“快去盯着阿嫲,别让她先跑了。” “哦!” 一言惊醒大小妹,俩孩子又喜又急,手拉手跑了。 程心伸着懒腰举目四望。这房间原本是阿姑的,阿爸阿妈跑路那段日子,程心就在这里跟阿姑睡,冬冻夏热,刮风漏声,下雨滴水。 五年级的时候,程心听同学讲自己睡一个房间,好威水,回到家就跟阿爸阿妈提意见。于是这个书桌上压着邓丽君剪报画的房间成了程心的独家卧室。 卧室十来平,方正实用。掉漆的吊脚衣柜旁,墙上开了一个大窗户,窗外是翠绿茂盛的番石榴树。不开窗,几枝树叶顶在玻璃上,压得扁扁平平,很挤。一开窗,它们携着清冽的叶香蹦进来,当自己家似的很不客气。每年夏秋交替,番石榴成熟,打开窗,不用多久,房内就会闻到酸酸甜甜的果味,偶尔也有果实长进房内,随手可摘。 田园么?来一些更田园的。 这番石榴树招虫,招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大蜈蚣虫。它们从天而降,占树为王。尤其结果的季节,蜈蚣的数量多到可怖。有一次,程心打开窗,就见拳头那么大的番石榴弹了进来,清新的绿色果实披着白色阳光,新鲜丰硕,摇摇欲坠,不馋不是人。程心抬手就摘了下来,想往身上擦擦,谁知手一翻一看,尼玛!心都炸出来了。 一条红色大蜈蚣,机甲身,百只足,长过她中指,粗过她食指,就趴在番石榴上面。它的头往上仰了仰,触角张张合合,百条细爪抓在果皮上,给平坦的果实表面硬生生赖下一条古老骇人的丑陋凸纹,吓得程心汗毛竖起,浑身抖震,一手将番石榴扔到楼下天井。 从此以后,这房间的窗户24小时关闭。 阿爸骂过程心,老关窗,想憋死?尤其夏天,嫌不够闷?他骂骂咧咧把窗打开,程心趁他一走就立即关上。谁愿意哪天起来看到床上地上都是蜈蚣? 光是想,都毛骨悚然,程心打了个寒颤,赶紧在床尾翻出衣服裤子换上,然后下楼。 二楼就这个房间和一个阳台。出了房门右转,穿过又窄又陡的楼梯,直抵客厅,再出门廊,便见种着番石榴树的天井,程心疾跨数步越过天井,跑到斜对角的厕所洗脸刷牙。 出来时,在厕所隔壁的厨房看到阿妈,她百年如一日系着围裙,不是在厨房忙就是在客厅忙,此时正在刷洗碗盆。 见长女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自己恍神,阿妈瞥去一个眼风,不满道:“看什么看?日日睡到黄朝白晏,懒到出汁。” 程心愣了愣,喃喃问:“阿嫲带我们去看电影,你去不去?” 阿妈把“不去”两个字回答得很长:“去去去,我去了谁煮饭炒菜?你们放假,我最忙。” 阿妈说话就这样的,声音不高,却阴阳怪气,听着有骨,跟她拉长的脸绝配。 换作以前,程心调头就走,懒得再聊。 现在她笑了笑,和和气气:“那我回来告诉你都看了什么。” 阿妈洗刷的动作没有停顿,漫不经心道:“你看得懂再算。” 程心没回话,转身走去门廊出了家门。 她听见阿妈在身后扬声问:“中午做鸡块,你要蒸的还是炒的?” “炒的!” 前两天,第一眼看到年轻的阿妈时,程心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傻愣愣的:“阿妈,我回来了。” 上辈子,阿妈不时在电话发牢骚,抱怨程心有家不归。程心的理由年年有,借口日日新,要么这天特别忙,要么那天没有票。 直至阿妈入院,情况危殆,程心才抢购了最近的一趟机票赶赴回家。经济仓满了,被逼买头等舱。程心第一次坐头等舱,居然是怀着奔丧的心情,冷落了空姐一路热忱的招呼。 新历五月,潮湿粘稠的南风天仍在肆虐乡下,阳光不达的室内比室外还要阴凉,幸好有太阳,街外的气息干爽宜人。 阿嫲在街口的大榕树下跟一群同龄人玩天九,大妹小妹一人站一边,俨如左右护法。 这大榕树历史悠久,一直在街口屹立不倒,树身粗壮,要两个成年人才能抱得住。树冠就更不用说了,庞大得覆盖了一片天地,就像一个挂在半空的罩子,附近居民最喜欢在树底聚集乘凉。 距大榕树十来米开外有一条没有名字的宽河横着流过,那时候河水清澈,才五月天,就有孩子脱光跳进去畅泳,追逐一两艘划过的木艇,水声荡漾。 小妹隔远看到程心,摇摇阿嫲,指着身后喊:“大姐来了!” 那分贝,连程心都清楚听见,难为阿嫲的耳朵了。 阿嫲摊摊手,往石桌面扔出天九牌子,然后站起来背着手往石桥走,头也不回,同桌的其他同龄人顿时哀嚎四起。 大妹小妹蹦蹦哒哒跟在阿嫲身后,她俩好几次回头催程心,催她走快两步。 程心打了几个呵欠,踢着拖鞋慢悠悠跟在后面。 穿过一米宽的石桥,到了河的另一边,接路的是条三四米宽的石板道。道两旁是单家独户的房子。一般墙身刷灰的房子顶多两层,而铺马赛克或贴瓷砖的房子能有三四层楼高,而户与户间挨得很近,除非留条小巷,否则只剩一条坑渠的距离。 石板道走了一半,程心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喊什么…… “老婆仔”? 也不知道喊谁,反正事不关己。 谁料紧接着来了一阵单车铃声,“铃铃铃”的越来越近,听那方向,简直是瞄准程心来的。她怕被撞到,赶紧躲到别人家门口的屋檐下,同时回头看,打算骂一骂谁在这么窄的道里横冲直撞刷存在感。 放眼望去,对方只是个豆丁仔,却骑着28寸的大人单车。他身高未发育,腿又短,屁股压根没坐到单车座上,他硬是叉着腿骑在单车前杆两端,两只脚踩着踏板蹬啊蹬,生生将这28寸单车骑着飕飕快。 而且技术不错,眼见要冲上石阶撞到程心前,他及时刹制停了下来。 程心后背紧贴别人家的木门,抽了口大气。 豆丁仔跳下车,两只短手把着车头,个头比单车还矮那么一点点。他丝毫没有肇事者的自我检讨,反而冲程心嬉皮笑脸:“老婆仔,怎么越叫越走,老公会生气的。” 程心哭笑不得。 豆丁仔的身高顶多到她的胸口,穿黑色短西裤,束着短袖白衬衫,提到脚踝之上的中筒竖纹白袜子搭配了一双亮锵锵的黑皮鞋,加上蛋挞头,整个人干净斯文,官仔骨骨,五官又相当秀俊稚气,细皮白肉,话声嘹亮,像个小少爷仔。 可惜没大没小,口没遮拦,人品可疑。 “你哪位?” 程心问他,心想九成是街坊邻里的调皮鬼。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看得下去的收个藏好吧?谢谢~~ 第3章 第 3 章 豆丁仔咧嘴嬉笑,可见嘴里缺了两颗尖牙,他大言不惭:“你老公啊!转身不认人,绝情。” 程心:“……” 纯真的90年代也有口花花的老男孩,被她遇上了,神奇。 程心不管他了,转身继续往前走。 “你去哪?” 豆丁仔重新骑上单车,追着问。 告诉他无妨,程心:“去看电影。” “哦!我也是,你上车,我载你!” 程心无语。 他的单车确实有个后座,可是他的骑姿……出力踩的人连座位都没够上,叫乘客怎么好意思面不改容地坐后面?况且要载的话,也是大姐姐载小弟弟啊。 “不用了。” 拒绝后,程心跑快两步,很快追上阿嫲她们。 豆丁仔见她们一帮女人,便没有凑过来,独自骑远了,嘴里哼着歌——“sayonara'o,sayonara'o,如忙忙匆匆的爱才现代……” 看电影的戏院其实就是一个屋,很简陋,四百来平,围着三面泛黄的墙,正中那面挂着惨黄色的大布幕,另外两面墙身刻写着捐建戏院的善长仁翁名单,某某十块,某某二十块,有些都看不清了。而最顶端的名字是捐款最多的人,往往是外埠乡亲,诸如香港某某一千块,澳门某某五百块,马拉某某三百块。 全场约摸百来个座位,程心到场时已经将近满座。小妹率先冲进去,张开小手臂,在后几排一口气霸了四个位。 大家落座后,戏院大门从里面被关上,没窗没灯,屋里一下子就暗了,原本的嘈吵人声亦渐渐销声匿迹。静谧昏暗之中等了一会,前面的大布幕慢慢泛光,开始浮现画像。 程心对电影向来兴致缺缺,但这电影的名字一出幕,她就认识了,是哥哥的《霸王别姬》。 怪不得阿妈说,她看得懂再算。实情她看得挺明白。 程蝶衣怎可能与段小楼有结果? 他又生不出孩子。 段小楼跟菊仙岂会善终? 她又没生出孩子。 程心木着脸,在戏院呆坐两个多小时。忽然见周围的人默契地站起来,议论声愈来愈大,身后又传来开门声,视野由暗沉变得敞亮,她才反应过来,啊,演完了。 她站起来,跟随人流往门口挪,走走停停。 前面的小妹追着阿嫲问:“最后霸王为什么眼睛瞪得那么大?虞姬做什么惹他生气了?” 阿嫲背着手往前走,听不见似的,一声不哼。小妹转身问程心。 程心伸手推她肩头,赶她走。站着不动堵谁的路呢?后面大把人涌出来,要玩人踩人? 小妹又问了一遍,程心继续冷漠脸:“鬼知道。” “二姐,你知道吗?” 隔着大姐,小妹探头问程心身后的二姐。 程心回头看,见大妹手上的苹果已经吃完。啧,放映时戏院一片安静,程心听见窸窸窣窣的咀嚼声,以为哪家老鼠自带瓜子来看戏了,原来是自家大妹在啃苹果。 果核瘦瘦的,啃得够干净。 大妹不是鬼,她不知道,老实地摇摇头。程心又推了推小妹,小妹才一脸沮丧往前走。 出了戏院门口,空气一扫室内的湿闷,整个环境清爽许多。观众四散时,偶有碰撞。有人撞了撞程心的肩膀,她转头瞪两眼,再回头时,一团白色东西冷不防冒到鼻尖前,她往后仰仰脸,才看清是一支棉花糖。 “老婆仔,拿着。” 是先前那个豆丁仔,举着棉花糖要请她吃。 程心不领情,话都没回,板着脸就走。 “不喜欢?”豆丁仔跟上去,从西裤兜掏出一堆橙色黄色纸包装的小扁块,“那吃瑞士糖?” 程心边走边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问:“你的单车呢?” 豆丁仔愣住脚步,恍惚中“啊”了声,举着棉花糖跑了。 呵,没被偷就好。 一行人继续往家移动,明明在前面走直线的阿嫲,转了个90度角,跟身后的孙女交代要去看人家打麻将,让她们先回家,说完就往一户贴着哑粉色瓷片的四层楼屋走去。 程心问她:“阿妈煮饭了,你回家吃吗?” 阿嫲没回头:“回。” 老人家背影稳健,双手总是交握于身后,行路向来不紧不慢。程心挺佩服阿嫲,他们居住的康顺里大大小小五六条街道,约摸也有百来户人,阿嫲能够这认识一户,那认识一户,逢人就被称一声“好姐”,不当街坊主任简直埋没人才。 程心跟在两个妹妹身后,见有背书包的人经过,想起个事,扬声问妹妹:“明天上学了是不是?” 大妹回头点了点脑袋,小妹拉长音应了声“是”。 “明天闹钟一响,你们好给我马上起床!”程心紧着嗓门警告:“听见没!” 放了个假,她俩赖床的毛病肯定又要犯,愁死。 到了石板道,有个男孩从哪窜了出来,蹦到小妹前笑嘻嘻说了些什么。小妹两眼放光,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跟大妹说:“二姐,小孖说那边有条小巷,比走这条路要近,我们试试?” 大妹摇头:“会不会很黑?” “日光日白,哪会黑,走!”小妹拉着大妹就跑,还冲程心比比拇指:“大姐,我们看谁快!” 程心:“……” 无聊。 大妹小妹随着那个男孩钻进前面两户屋之间的小窄巷,消失了。 剩下程心一个人,她踢着拖鞋走路,歪歪斜斜,见有石头就踢两下,趁没人时还挖了挖鼻孔。 过了会,先前那个男孩急吼吼地从前面朝她奔来,大喊:“大姐!” 男孩脸露恐慌,跑得飞快,说话不怎么喘:“大姐,大番薯跟牛肉干被野狗追!” 当年阿妈怀上大妹,各种感觉跟怀程心时完全不一样。比如孕吐,怀程心时几乎不吐,怀大妹时则吐得天昏地暗。阿爸阿妈心想,这多半是个儿子。阿妈松了口气,天天吃好睡好,吐也吐得心花怒放,跑路跑得心甘命抵。那生出来的胎儿肥肥白白圆碌碌,皮肤白里透红。大妹底子好,一直胖墩墩的,虎头虎脑,跟《老夫子》里的大番薯有几分形似,街坊邻里便给她起了个绰号——大番薯。 到怀小妹时,原本躲藏的地方不安全了,阿爸阿妈不得不转移阵地,加上要照顾新出生的大妹,心力交瘁。这回怀孕的反应又跟前两次不同,阿妈没谱了,终日疑神疑鬼。照完黑超后,一切尘埃落定,阿妈连白粥都能吃出苦涩味。结果小妹出生时皱巴巴,黑小黑小的,十足一只瘦猴子,后来养了好几年,身体才鼓胀了些,但跟大妹一比,瞬间变成“牛肉干”。 程心恍了恍神,慌问:“在哪!” “巷里!” 男孩转身带路,程心跟着跑过去。 那巷子两个出入口,一个是大妹小妹钻进去的那个,在程心身后,另一个在前面。巷子很窄,最多够两个大人并排走,又短,进去才走几步,人就只能右拐,拐弯后所见的巷子长度跟外面的石板道不相上下,两边夹着高墙,都是屋的背面,长满青苔阴阴森森。 大妹小妹被一条黑色野狗堵在巷子中间,两人正哇哇大哭。小妹躲在大妹身后,大妹左手往后护着小妹,右手还拿着那个苹果核。 野狗扎着马步,露出的牙锋又尖又黄,流着唾液,朝两个女孩发疯般狂吠,距离才两三米,随时就会扑上去。 程心出现在野狗身后,虽然狗没朝她吠,可它从喉间发出的怒吼,狰狞凶狠,也听得她一阵心怯。 这一幕似曾相识。 她记起某些片段。 上辈子那一年的情况似乎差不多,不同的是小妹向她挑战,她怕输,便在外面石板道疯狂地跑,跑到巷子前面出口处,不见大妹小妹的身影,她以为自己赢了,正要高兴时,那男孩突然从巷子里冒出来,跟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而她由于太过害怕,整个过程都在后面瑟缩着,什么都没有做,眼睁睁任由妹妹被野狗恫吓与伤害。 程心望向眼前的大妹,她哭得涨红了脸,止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脸蛋光滑,没有疤…… ——医院里,大妹坐在病床边看杂志,偶尔掖了掖耳间的碎发,抬头朝病床上的大姐笑。她左眼眉梢至左脸颊中央,有一道细长的粉色疤痕,就像谁用水彩笔做恶作剧般把她的脸画花,却永远洗不掉。 程心一个凛冽,浑身触电般微微发颤。 她四下张望,没发现石头木棍什么的,只好以声制吓,壮着胆冲野狗大喝:“喂!死野狗!快点滚!” 野狗转过头,怒视身后的女孩,它眼神憎恶暴戾,呲嘴露出的尖牙裹着唾液,往地上滴时有如硫酸。当它朝程心吼吠并迈步时,程心不自觉地气短。 可她徨恐了没多久,野狗就折返回去,重新锁定大妹小妹。 三个女孩,大妹肥肥白白,小妹黑黑瘦瘦,程心最高大,野狗不傻,要咬就挑最容易下手的。 程心跺跺脚,对大妹小妹叫喊:“程愿,把苹果核扔了!程意,往回跑!” 小妹倒想往回跑,但一跑,野狗肯定追得更紧,她犹豫。大妹光顾着哭,什么叫苹果核?在哪?扔哪?她统统不知道。 程心急得跳脚,不管了,先冲过去,能挡多少是多少! 野狗察觉到身后的大个头有动静,它抓紧时间,直接扑向那两个小女孩。 大妹站在前面,首当其冲。 小妹机警,野狗扑过来的一瞬间往后撒脚,她猛拉二姐,无奈二姐吓懵了,僵在原地比什么都沉,拉不动。 愣愣的大妹毫无反抗地被野狗扑倒在水泥地上,哭声撕心裂肺。 程心的心直往井底堕落。 她箭一样冲上去,使尽全身力气朝狗背猛踢,又狠又急。野狗吃痛,转个身怒吠程心。 程心看向仰躺在地的大妹,她紧闭双眼,张嘴大哭,左边脸划了一道刺眼鲜红的血痕。 !!! 程心想过去扶大妹,然而野狗横在中间拦着。 “程愿,起来!” 程心隔空吆喝,喉咙都沙了,可大妹只是哭,什么反应都不给,恼死人了。 眼见野狗往自己迈步,有攻击的打算,程心又失了分寸。她两只手握成拳,脑子一团乱麻地想着该如何挡。 当野狗往后助蹲,势将扑向她时,一个小影子从程心身边飞速掠过,砸到野狗身上。 是石头。 接着好几块石头从她身边飞过,连续砸向野狗,每一下都用足劲,又瞄得准,在连番攻击之下,野狗开始乱阵脚。 “给我滚!死野狗!” 说话者从后面跑上来,站到程心旁边。程心拿余光扫了眼,是那个豆丁仔。 “给我快滚!不滚砸死你!砸死你!” 豆丁仔边骂边朝野狗做踢脚动作,绅士的白筒袜配黑皮鞋,动起粗来恶狠狠的。他怀里的石头用不完,野狗被砸得节节败退。 之后又有几个孩子杀过来,都是男孩子,有拿石头的,有举木棍的,喊着口号,围堵野狗,清一色都比程心矮。 再之后,小妹领来大人,野狗被逮起来了。 程心见差不多了就跑过去扶起大妹,二话不说将她背到背上,拔腿往家跑,其他事不管了。 她穿着拖鞋,跑起来格外费劲。大妹又胖又沉,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程心脚掌用力抓地,十根脚趾头往前拼挤,好怕会把拖鞋挤烂摔个狗吃/屎,但又不敢慢下来。 她以前也背过大妹。 小时候跟街坊的小孩子玩,斗比赛,看谁跑得快,个人赛不够刺激,要背着人来比才过瘾。 那时候程心背着大妹跟人家比赛,结果她力气不够,背姿不对,头重脚轻,跑了十来步就整个人往后倒,活生生将大妹压倒在水泥地上。大妹脑袋着地,一记闷响,再撕喉嚎哭。程心一边拿手捂她嘴,一边拽着她回家找阿妈。 阿妈用手电筒照大妹的脑袋,照了一圈,发现她脑后的头皮嵌了一颗桔子核之类的小东西,一挑,就挑出来了。 当时惹祸的程心在旁边立正,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 不过那一次,阿妈罕有地没有骂她。 大妹在背上呜呜哭啼,程心越听越怯,双手死死抓住她,跑得更快,上半身亦尽可能地往前倾,心想,就算扑街,也要往前扑。 奔跑中,身后添了一股力。程心扫了眼,是小妹,她跟着跑,用手扶着大妹的后背。 到家了,一冲进家门口,程心就大喊“阿妈”,未等阿妈回应,她又急道:“程愿被狗挠伤了!” 阿妈马上跑出来,跑到程心身侧抬起大妹的脑袋看了眼,立即从程心背上接过大妹,围裙都没解下就往外奔。 小妹寸步不离追着阿妈。 程心跟了几步又折返,她回到客厅张望,好一瞬才想起来,从神台下面的抽屉翻出家钥匙,锁好门再匆匆追上去。 幸好医院不远,但时逢五一假期,外科只有一位男医生当值。 男医生从阿妈手中接过大妹,放到病床上检查,再安排一位护士帮大妹消毒伤口。 程心跟在医生身后,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又提醒医生给大妹打狂犬疫苗。 “伤口深吗?要不要缝针?会不会留疤?” 她急喘喘问。 男医生正忙,实话说有些烦她了,气冲冲回过头,看是个小女孩,就算了,挥手打发:“走开啦,你碍手碍脚,我怎样看症?” 程心只好退到阿妈身边坐了下来。她脸色发青,喘着气,满头大汗,后背都湿透了,十只脚趾头露出拖鞋很远,上面有灰又有青苔,狼狈不堪,而放在膝上发红的双手始终在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看得下去的收个藏吧~接下来的更新会放慢,等隔壁文完结了会更得多些 第4章 第 4 章 在诊室熬了三四个钟头,阳光渐渐铺满诊室外的走廊,不动声色一寸寸爬进来。 男医生脱下手套,洗过手,唤阿妈随他出去。 程心吐了口气,额上与后背的汗早已风干。她站起来,将有些麻痹的十只脚趾头往拖鞋内缩了缩,走到护士身旁问:“姑娘,我妹什么情况?” “还好。” 护士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应话,视线不曾递过来,听上去有些敷衍。 程心又问:“那会留疤吗?” 护士:“看情况。” 她端着工具就出去,临走前叮嘱小孩子别乱碰东西。 程心给了对方背影一个白眼,转身慢慢靠近病床,看躺在上面的大妹。 大妹左边脸蛋几乎被纱布覆盖,纱布上有一滩又紫又红的药水迹,药味强烈呛鼻。她闭着眼,眼皮红肿,咧着嘴,表情痛苦,不过许久之前就已经没再哭了。 小妹也走了过来,低声说:“二姐,我们以后不走那条小巷了。” 程心见她倾身趴在病床上,姿态一点都不严肃,来气了:“都怪你!好端端的路不走,抄什么小巷!” 小妹仰仰脖,张张嘴,摆明不服气,可念及自己有错,便打算忍忍。忍了几秒,到底没忍住,硬是要反驳:“本来好好的,是那只狗盯上我们而已,我们没有惹它!” “你不走那里,它会盯上你?怎么不见它盯上我?” “你大个。” “你牙尖嘴利!” 站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姐妹吵起来了,躺着的中间那个听不下去,艰难开口:“大姐,别闹小妹了。” 程心回看病床,大妹睁眼了,左眼由于眉梢贴着纱布,半睁不闭的,羸弱无神。 程心指指小妹,“是她不对。” 小妹拔开她的手,毫不客气。 大妹笑了,一笑扯到伤口,痛得她眼泪汪汪又要哭,可她憋住了,并说:“没事的,我不痛。” 程心跟小妹:“……” ——“大姐你痛不痛?” ——“大姐你放心,就算没机会再行路,我们也可以买最好的轮椅。现在的轮椅很先进,能够爬楼梯呢。” ——“二姐,你为什么不去南韩磨皮消疤?你要消了疤,追你的男人肯定排队排到柬埔寨。” ——“……无所谓了。” 下午四点多,阳光不知不觉爬到窗户上。日久失修的窗户被铁锈占领,连玻璃都不放过,经阳光一烤,生腥的锈铁味跟呛鼻的药水味难分高下。 程心擦擦鼻脚,以干涸的双唇向大妹保证:“你放心,如果有疤,我以后努力赚钱,送你去南韩整容。” 小妹偏了偏脑袋:“哇,去南韩,会不会很贵?” “贵就努力赚钱,你也要出一份!知道没?” “知道了……” 大妹不笑了,认真道:“我怕整容会很痛。” “傻,会打麻醉针的。” “我也怕打针。” “那你怕不怕丑?怕不怕嫁不出去?!” “……” 程心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大妹,她身上的恤衫长裤有好几个黑色带绿的狗脚印,污脏狼狈。 “回去把这衣服扔了……这个现在就扔!” 程心指大妹手上居然还握着的苹果核,都氧化发黑了。 大妹藏了藏,不同意,“还有肉。” “有个屁!回家吃个新的。” 程心抢走苹果核,瞄准不远处的垃圾筒扔了,手上残留了粘稠陈旧的果酸味。 “咦——” 她呲呲牙,立马去洗手。 没一会阿妈回来,背起大妹就往外走,程心与小妹安安静静跟在后面。 阿妈表情有点木,也有显而易见的愁。程心以为她会说些什么,或者批评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跟上次一样。 看看缩成一团伏在阿妈背上的大妹,程心忽然想,阿妈有没有觉得大妹又胖又沉? 依旧盛放的下午阳光将她们的身影拉长在水泥道上,偶尔挤一起,偶尔又跳开。 回到家,家门大敞,并有电视节目的声音。 阿嫲回来了,坐在客厅的摇椅上看电视,前摇后摇的,催人入睡。 饭桌上放着午餐的饭菜,当中有程心点的炒鸡块,有一只碗被用过,它旁边的筷子端上粘着饭粒。 阿嫲吃过饭了。 阿妈将大妹放到木沙发上,去厕所拧了条湿毛巾帮她擦脸擦手,再进卧室取干净衣服给她换。 从卧室出来的时候,阿妈身后跟了个人。 程心看见后,百感交集。 是阿爸。 之前两天她没见过阿爸,问大妹小妹他去哪了,她们说阿爸出差了。 她们只知阿爸出差,不知阿爸去哪出差,几时回来,所以现在看到阿爸,大妹小妹跟程心一样意外。 大妹坐着不敢乱动,而小妹第一个冲过去,扑到阿爸怀里,要父亲举高高。 阿爸没让小妹失望,抱起她又亲又疼,还问了几句诸如“乖不乖”“有没有听阿妈话”之类。小妹肯定说自己很乖,然后享受父亲的称赞与亲吻。 阿爸原本皮肤挺白,后来去外省工作几年,晒黑了,一直没白回来。变黑的他跟黑瘦的小妹站一起,很有父女相。 逗完小妹,阿爸放下她,走到大妹跟前。 他没问发生什么事,只问:“痛不痛?” 大妹委屈了,扁着嘴摇头又点头,睁着一大一小的两只眼,水汪汪。 阿爸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哄了句:“没事的,要坚强。” 大妹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然后到程心。 阿爸看向长女时,脸上的笑意彻底隐去。他黑着脸,居高临下盘问:“为什么会这样?” 阿爸一不笑,程心就怕。她仰头看着阿爸,一时间说不出话。 “我问你话!” 阿爸又喝了一声,语气又恼又凶,很不耐烦。 程心张张嘴,可喉咙哽住一样横竖吐不出话。 后来她说了:“我……” 然而“我”音才发了一半,耳边就响起一声“啪”,同时脸部被什么袭击了,随着冲力甩到另一边去。 程心愣了,有好几秒失去感觉。直到脸颊发滚发烫,麻麻痛痛,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挨巴掌了。 “你怎么当大姐的!” 劈头盖脸的怒吼朝着程心的脑袋喷口水花。 “不好好看着两个妹妹回家,自己跑去野?!” “毫无责任心!一天到晚只顾着自己!现在程愿受了伤,你安乐吗!” 阿爸的咆哮连大妹小妹都被吓倒了。 程心不争气地流出眼泪,试着解释:“我没有……” 声若蚊呐,沙哑无力。 “你没有?阿嫲说是你带她俩回家的,不是你失职,程愿怎么会受伤!” 阿爸的嚎叫好比野狗的狂吠,听得程心心慌意乱。她抬眼望向阿嫲,阿嫲似乎若无其事地看电视,身后发生的吵闹并不影响她收听电视对白。 本来在厨房热菜的阿妈走过来了,跟阿爸说:“别一回来就家嘈屋闭。” 阿爸不仅没收敛,反而连阿妈都指责:“你也是,怎么当妈的!看几个孩子都出事,管什么了!” 阿妈:“……” 她转身就走。 旁边的大妹小妹一个呆坐,一个呆站,都不敢吱声。 程心还在发懵,衣领却突然被人抽起,整个人被提了起来。阿爸将她又拉又拽的扔进厕所,“嘭”一声关上门,再在门外喝斥:“今天不准吃饭!” 厕所门是木制的,下面几根木条因为长期潮湿腐蚀而溃烂得参差不齐,外面的光就这样钻进来,在地面划出几道光带。 程心失神地站着。 回来没到三天,她幻想过无数次与阿爸重逢的场景,甚至打算,见面了,不论好丑都冲上去给父亲一个拥抱。 谁知重逢的场景竟是如此,连机会都不给。 阿爸死之前,小妹曾经非常不满地抱怨过:“大姐,你一点都不窝心!” 窝心是什么东西? 天下间赞颂母爱的歌曲有许多,程心随口能念出四五首。而歌颂父爱的,她一首都不认识。 就连《单车》都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厚颜无耻的求收藏,求评论~ 第5章 第 5 章 程心昨晚是什么时候从厕所里被释放出来的? 是晚饭过后,阿妈要帮大妹洗澡,才从厕所里将她赶了出来。 当时程心已经饿得手软脚软,听见身后的阿妈说厨房有饭菜,她就晃过去吃了。 那盘炒鸡块只剩下一半。 再之后阿妈叫她洗澡,她贴着墙边穿过客厅,上二楼取了睡衣,洗完澡就回房间睡觉。来回走动的那几步,程心全程无视阿爸,即便他就坐在客厅最当眼的地方,边看电视边跟大妹小妹聊天。 入睡尚浅时,有人进了房间,打开灯。昏黄的白炽灯光下,平躺的程心微微睁眼,看见阿妈。 阿妈走到床边挽起蚊帐,探身看了看女儿。 女儿眯着的眼难以分清是醒着还是睡着,阿妈以为是后者,所以将手中的红花油放在桌子上,再掖掖蚊帐转身走了。 “阿妈。” 她关灯后竟听见女儿的喊声。低低弱弱的似是梦话。 女儿说:“你恼不恼阿爸?” 今晚应该月光很好,纵然番石榴树叶堵满窗户,房间内仍有一丝清明。 但程心看不清阿妈的表情,只闻她严肃地轻斥:“乱讲什么?快睡觉!” 房门拉开又关上,留下房内一片宁静。 程心合上眼,心想,假如是她,她一定会恼阿爸,很恼很恼那种。试想前夫,从来没有凶过她。 第二天,小妹起床出奇的准时,程心下楼就见她呆坐在客厅。 不但止,一出家门口,小妹就急急捉住程心的手,“大姐大姐”地叫。 程心抽回手,皱眉:“有话就说,神神秘秘的烦人。” 小妹看看身后,再以极低的音量鬼鬼祟祟说:“我怀疑阿爸昨晚打阿妈了。打了一夜!我好慌。” 清晨的街道人影单薄,偶有两声鸟叫,小妹的话程心听得清清楚楚。 她眉头更皱,“说清楚!” 小妹:“我昨晚半夜醒了,听到阿妈说什么你轻点,然后就‘啪’一声,跟打你巴掌时一样!好几下呢,光听我都觉得痛!” 她伸手捂了捂脸。 程心:“……” 小妹自言自语地总结:“阿爸肯定打阿妈了!” 巴掌大的脸孔既有愤愤不平,也埋了些忧伤。 程心咳了两声,问:“那个,二姐知道吗?” “我不知道。” “……你听见后睡不着,所以起得特别早?” 小妹点点头。 阿爸彻的房子有三个房间,阿姑的在二楼,阿嫲的在门廊,阿爸阿妈的在客厅。三姐妹年纪小时,程心跟大妹睡在父母房间里的袖珍床,小妹跟着父母睡大床,两张床之间留有过道,靠挂蚊帐挡隔。后来小妹大了,加入到袖珍床的成员行列。程心搬上二楼后,袖珍床被大妹小妹承包,一直跟父母一个房间。 阿爸23岁时跟20岁的阿妈结婚,俩人正值壮年,阿爸又刚出差回来,耍耍夫妻情趣很正常。程心忘了以前是自己没留心抑或没概念,反正不当回事。现在听小妹这般形容,她感觉很不一样。 俩姐妹过了石桥,在石桥脚的丽姑粥店报到。 “丽姑,两碗粥,一条肠粉。” 丽姑四十来岁,镶了只金牙,身材枯瘦,手掌却大而有力,一只手就能握住巨型粥勺,搅动一大锅现煮现熬的白粥。 她边盛粥边问:“大番薯怎样了?” 大妹被野狗扑挠的事,整条康顺里都知道了。 程心:“要请假半个月。” 昨晚洗澡时,阿妈在门外交代她去学校帮大妹请假。 程心随便挑了张小餐桌放下书包,去粥店的厨房倒了壶热水,把两副筷子勺子烫了一遍,再分给小妹。 丽姑端来早餐,程心习惯往肠粉的中间部位下筷子,吃了满嘴肉后,想起什么。 她把肠粉往小妹那边推,用筷子指了指,“吃吧。” 小妹o了嘴,没愣多久就动筷,把肠粉里带肉的赶紧往自己碗里扒,也不顾碗里有粥,泡一起恶心死了。 小妹边扒边关切问候:“大姐你肚子痛?” 程心不乐意了,“废话真多!” 丽姑粥店的顾客多半分两波人。一波是附近居民要去上学的孩子,来得早吃得快。另一波是某些年纪大睡不了懒觉的阿伯,来粥店点一碗新鲜鱼骨粥,下着米酒,跟其他阿伯吹水话当年,开启他们无所事事的一天。 粥店向阳,晨光从正门铺进来,照亮小小的食肆,省不少电费。天气晴朗的话,能赠人好心情。 沐浴晨光,粥店来了一对孖仔。 程心认得他俩。 他俩当中一个就是昨天“勾/引”小妹去闯小巷的小男孩。 不过那对孖仔身高体形相貌发型衣着几乎一样,程心眼拙,分不清谁是谁。 这方面的鉴别能力,小妹比她强。 “小孖!”小妹朝右边的男孩喝了声,毫不客气地控诉:“你害惨我二姐了!” 小孖扯着书包带,耸拉着脑袋,一脸懊恼。他走过来道歉:“对不起,我不也马上去找人救你们了嘛。” “以后不跟你玩,走开!” 小妹对外随手一指。 “别啊,我把紫色玻子球送你好不好?” “不要!” “再加一颗绿色的?” “不要!” “再加一颗黑色!” “不要不要!” 旁边的程心:“……” 跟小孖一起来的那一位,即是大孖,画风很不一样。他自进店就没递过一个眼色给程家姐妹,一个人坐到另一张餐桌,冷冷淡淡,脸无笑意,就算跟弟弟说话也丁点不热情。 “你到底吃不吃?” 小小年纪就话声沉缓,初显威严,成功将弟弟召了回去。 程心差点要为他鼓掌。 就这样,以为早餐会在和谐平静之中结束,谁知才一会功夫,那对孖仔不明就理地起了争执。 他俩用勺子互相泼粥,你泼我一勺,我泼你两勺,边泼边互骂,全是孩子气的话,又恨不得直接一碗粥扣到对方的脑门上。 他们内战就算了,偏偏殃及池鱼,泼到隔壁的程心身上。 程心看着肩胛上的一坨粥,带块小皮蛋的,傻眼了。这他妈的过泼水节?说好威严的大孖呢!两条化骨龙闹什么了! 程心朝他们喝道:“喂!别泼到人!” 可是她喝不住,要丽姑出马才行:“一个两个给我收手!再打就告诉你们爸妈!” 那对孖仔不甘不愿地停下手,但嘴没停,继续互相损,莫名其妙的。 程心问丽姑要来纸巾,擦拭肩胛上的皮蛋瘦肉粥。尼玛,肩后也有一坨。 而平日最多话的小妹这次竟然安安静静,既无殃及,也不劝阻。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大后,小妹会跟大小孖有感情戏。 至于男主,怎么好几章了,出场次数这么少?没办法,当大姐夫的,压轴担大旗。 第6章 第 6 章 康顺里的孩子大多数就读于前锋小学,一所兴建于抗日时期,久经历史跌宕的乡下学校。 程心现时六年1班,下个月尾就要参加小升初考试。 以前她的小学成绩相当一般,一个班五十几号人,她总是在三十名左右徘徊,被归类为扶不起的阿斗型。万万没想到,小升初考试时她却走了狗屎运,一跃成为年级前十名,当了一回名符其实的黑马。 犹记得当年学校颁奖礼上,校长指着程心,一脸懵逼问:“这个第几?” 程心想,他的潜台词应该是——这哪条旮旯蹦出来的生面孔?跑错片场了吧? 实话说她也很别扭,一起同台并列的都是常年学霸的人,就她像是抢了谁谁的饭碗,占了某某的茅坑,名不正言不顺似的,尴尬坏了。 眼下这状况,程心不打算改变什么,规规矩矩等小升初时再黑马一次就够了。 上辈子年过三十后,小学同学陈思很积极地组建了一个校友群,大家平日无事就在里面吹水晒照片,所以程心对小学同学尚有印象,有些还记得名字。尤其群主陈思,不就是坐她后面的女孩么。 找到自己的座位,屁股还没放下去,旁边的同桌就叫叫嚷嚷:“程心程心,快拿作业给我抄!” 程心扫了对方一眼,是个长相衣着普普通通的男生,名字想不起来。 他不依不饶地叫着,甚至伸手去抢程心的书包。 程心皱眉,低喝:“没做!” 男生愣了愣,惊疑:“没做?你不怕被恐怖鸡罚?” 恐怖鸡是同学私底下给班主任的蔑称,重男轻女的货不论男生女生都避而远之。 程心答话:“那有哪些作业?放假玩疯了,全忘了。” 男生匆匆帮她划题目。 瞥到他的作业本上歪歪斜斜写着“许文强”三个字,程心记起来了,许文强在校友群里提过他父亲是《上海滩》的脑残粉,年将六十了,去卡啦ok仍然必点叶丽仪的《上海滩》,唱爆麦克风为止。 利用早读时间,程心很快将五一假期的作业补全,不图100分,鬼画符般应付应付行了。 许文强立即抢过去抄。 上午放学后,程心接小妹回家吃午饭。 阿爸去上班,阿嫲去打麻将,家里只剩阿妈和大妹。 大妹站在家门口张望,占了半边脸的白色纱布格外抢眼。她一见大姐小妹的身影,就喊着问有没有帮她请假。 程心:“有有有。” 大妹:“那老师怎么说?” 程心进屋放下书包,倒了杯水喝完,才说:“叫你好好休息。” 大妹:“哦。大姐,你下午放学帮我带作业。” 放病假还惦记作业?程心张口就要拒绝,但话到嘴边时及时咽回去,取而代之地点点头。 大妹最大的强项就是学习。三姐妹里面她学习成绩最棒,高考考了800多分,被哪所大学录取的说?浙大还是复旦?反正就是那个方向,牛逼得很。 吃饭时,阿妈给大妹另外做了道咸菜蒸肉饼,说她受伤了,不想留疤就要戒口。 程心没多少食欲,扒两口饭就放下碗了。她问阿妈:“下午要去换药吗?” 阿妈“嗯”了声,手上正在给阿爸盛饭盒,等会给他送饭去。 程心默了默,再开口:“记得问医生会不会留疤。” 阿妈不回话了。 吃饭时,大妹含着饭提醒程心帮她带作业,到上学时她又在后面追着喊记得帮她带作业。 程心烦她了,扭头喝道:“知了知了,啰嗦!” 之后下午几节课,大妹的“帮我带作业”一直缠着程心,好不容易熬到放学,程心捡起书包就往教师办公楼跑。 教师办公楼有四层,低年级的老师在二楼办公,学生进去之前要在门口敬一个少先队员礼。 办公室里有不少学生身影,帮老师搬作业的,打杂的,留堂罚抄写的,挨批的,热闹过操场。 程心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那个豆丁仔。 基于他昨天出手相助,而她未来得及致谢,程心多看了他几眼。 他站在某位女老师的办公桌前,穿着黑色短袖运动校服,背着书包,上衣束得整整齐齐,跟昨天那副西装扮相一般讲究。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红领巾随意卷成猪大肠一样,绑在颈上就勒个结,敷衍了事。 大妹班主任的位置跟那边隔得挺远,程心见那女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手指不停敲打桌面,嘴巴说着什么。 而豆丁仔的小身板笔挺笔挺的,脸无羞愧,眼神清明,默不做声。 程心拿完作业就转身走,改天有机会再答谢他吧。 然而她被发现了。 “老婆仔——” 程心虎躯一震,随即后背长了眼似的,知道全办公室的老师目光齐刷刷地投到自己身上。 她加快步速撤退,身后传来跑调的尖叫:“郭宰,你给我回来!” 眨眼豆丁仔冲到面前,逼使程心刹住了脚步。 男孩没停顿,张口就说:“老婆仔,大番薯怎么样了?” 程心不太自在,但依旧浅笑:“在家养伤呢,昨天谢谢你了。” 豆丁仔跟着笑,一笑就露出牙床缺口。他有些羞涩,可作风还是没大没小:“老公就要保护老婆嘛,爱屋及乌也理所当然。” 程心:“……” 豆丁仔指指她的脸:“你的脸怎么了?” 程心顿了顿。 昨天被阿爸打的呗,五个手指印泾渭分明,现在已经浅了许多,不仔细看看不出。 办公室里某女老师仍然在喊“郭宰”,程心没敢回头,指指身后问豆丁仔:“你老师喊你?” 豆丁仔的眉宇间起了些厌恶的神色,那神色特别大人。 他往前走,对老师置之不理,说:“不用管她,正一牛皮灯笼。我在作业本写繁体字怎么了?她水平低不认识就来闹我。大不了见家长,阿妈一定撑我。” 程心跟着走,不解了,“为什么在作业本写繁体字?” “练习呀,香港只认繁体,我要提前熟习。不然落了香港之后,他们会笑我是大陆仔。” “你要去香港?” “当然要去啦。阿爸说九七之后政策会变,到时会申请我同阿妈落香港跟他团聚,他以后就不用一个人看咸湿片解闷了。” 程心恍惚了。 这个叫郭宰,将来要去香港的男孩,她渐渐生起些印象。 对了,算起来,他俩还有丁点的亲戚关系——郭宰是程心的舅公的老婆的姐夫的侄子的儿子。 以前听大人讲,郭宰的父亲年轻时偷渡去香港,当时香港实行抵垒政策,他九死一生闯到市区,找到有亲戚关系的叔父帮他担保申请居港权。几年后他住到九龙城寨,跟一个无牌牙医做学徒,出山后自己开了一家牙医馆,混得尚算风生水起。 在香港谋生的郭父回乡下总是风光无限,各式手信一袋袋派街坊,娶老婆要挑最漂亮的那一个。他说香港遍地黄金,劝大家落香港打工,随随便便一个制衣工人,月入过千港纸,跟收入十几二十块的乡下比起来,天堂地狱。 当年程心的舅公摩拳擦掌,但他大姐,即程心的阿嫲一言否决,他便不敢来真,可心里一直蠢蠢欲动。到后来80年代,香港取消抵垒政策,实行即捕即解,舅公才彻底死心。平日见郭父返乡探亲,舅公总会唏嘘,再加羡慕妒忌几句。 校园里,走在前面的郭宰自言自语:“你不知道,九龙城寨去年拆了,港英政府将阿爸踢去湾仔,他有风湿,一入春就脚痛,我和阿妈很担心。港英政府就是衰格,那些越南难民他们一批批接收特赦,我们这些同声同气的非要熬到九七!” “不过有好事,”郭宰回头对程心一笑,“出了城寨,阿爸当不了牙医,就在附近喜帖街租了个铺位,专卖结婚用品。老婆仔,以后我们结婚能省不少费用。” 程心戚了戚嘴角,“你别老婆仔前老婆仔后叫我了,我叫你郭宰,你跟小孖学,叫我大姐。” 郭宰轻哼一声,“小孖暗恋牛肉干,他叫你大姐是想攀关系。你是我老婆仔,我才不会乱叫。” 程心:“……” 见程心手上拿着几个作业本,小男孩又感慨:“你这么用功读书,我很欣慰。阿爸的喜帖铺迟早是给我的,到时我做老板,你做老板娘,有学识,才不会被人小看。” “……” 代沟太大,聊不下去。 “我去找我妹,你慢走。” 程心打发一句,不多看郭宰一眼,兀自换个方向跑了。 前锋小学正门处有一个8字形鱼池,养了十几尾锦鲤,池央有座石卵桥横跨两岸,学生们很喜欢走。 程心隔远见到小妹站在桥上叉着腰,撅着嘴,跟谁在斗气。 作者有话要说: 滚地求收藏~求评论~~ 第7章 第 7 章 站在小妹对面的是个扎马尾的小女生,同样叉腰撅嘴,不输气势。她俩杵在桥央堵路,其他经过的学生有绕过她俩的,有直接从中间穿过去的,也有骂着调头走的,唯独没有劝架的。 程心猜是小学生为鸡毛蒜皮吵嘴的把戏,她绕过鱼池走到校门前,才喊小妹:“程意!” 小妹闻声转头,在起起伏伏的学生堆里找到大姐高瘦的身影后,拔腿跑过去,扔下对手。 她天然黑的脸看上去黑得不天然,看来吵架没占上风。 程心好笑问:“跟人吵什么?” 小妹翘起下巴:“那个沈敏咯!正一讨厌鬼,我告诉她二姐的脸受伤了,她居然说二姐以后会变成丑八怪!” 说话时,她还跺了跺脚。 程心:“……” 小妹吱吱喳喳地批判同学,说了些什么程心没留意听。 俩人离开学校,过了那条没斑马线的马路,穿过那座才建了几年的牌坊,脚前脚后一起放学的学生渐渐分道扬镳。路过菜市场时,市场外面停泊着几辆半新半旧,做载客生意的摩托车,司机们脱了鞋,盘着赤脚坐在车座上,叼着烟打扑克牌。 “喂!”忽尔其中一位粗嗓门的喊了声:“掉东西了!” 没说谁掉的,也没说掉了什么,于是闻声的都同时回头,见身后的路面躺了个泥黄色的薄本子。 不是我的。 有了认知的人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单单程家小妹往回退,捡起了本子。 “大姐!” 不在状态的程心已经走远了十来步,隐约听见有人喊她,转过神时小妹已经把本子递到她脸前。 程心接过来,看了眼后用手拍打上面的灰土,直至“姓名”那栏的“程愿”清晰呈现,再将手上其余作业本一起放进书包。 她跟小妹说:“你二姐要是脸上没疤,长大后漂亮过香港小姐,美貌与智慧并重。” 小妹回忆着香港小姐的冠军都长什么样。 身边的大姐叹道:“追她的男人会排队排到柬埔寨。” 小妹困惑了:“柬埔寨在哪?” “以后跟人吵架,别站那桥上。那桥没有护栏,对方要不小心推你一下,摔池里可大可小。” “……” 大妹脸上会不会留疤,答案只有两个。堪比一场赌局,赢输的机率其实相同。 除了定时去医院检查伤口,阿妈在大妹的饮食上相当注意,煎炸热毒不粘,发物也不能碰,还不时给她炖猪筋鸡脚汤。 程心倒数着拆纱布的日子,估计比医生还清楚。她当然想时间跑得快一些,但有时候会畸形地认为那一天晚点来临也未必是坏事。没想到,倒数第三天,大妹脸上的纱布猝不及防地被拆了。 这日下午放学回家,隔远见到跟往常一样站在家门口外等她们的大妹,脸上没有了抢眼的白纱布,露出的一张完整的脸孔却是模糊陌生。程心的心咯噔了下,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跟她相反,小妹飞奔过去。 大妹小妹出生时间才相隔一年,俩人有肥瘦黑白差别,身高则相仿。她俩面对面交谈,小妹脸色看不出喜愁,而大妹,在笑? 她俩都侧着身,程心仅看到大妹的右脸,看不见左脸。 怀着一丝希望,她走快两步赶过去。 不过人没靠近,大妹就转过头来看大姐,一张圆脸光滑与否,表露无遗。 防不胜防地,程心愣在原地。 她盯着大妹,脑里拼不出任何想法,连标点符号都没有,只觉耳鸣,耳窝内外全是嗡嗡嗡的杂音。 凭着意识,她咬紧牙关冲进家门,跑去厨房。 “为什么,还有疤?!” 程心感觉喉咙嘶破了,吼完之后又干又痛。 阿妈正在炒菜,锅铲相碰乒乒乓乓响,不知她听见女儿的吆喝没有,总之没回话。 程心抬腿一脚踢向发黑的青砖墙身,墙身报以微弱的闷响,听着就像呜咽。 阿妈为大妹做的,仅是尽力而为,并非万无一失。 程心折出去找大妹。 大妹站在门廊处,垂着脸,一双眼往上直瞅大姐。她紧抿双唇,肉乎乎的脸蛋显得鼻子扁扁的,看上去憨厚无助。 程心有些不认得,她吃力地平静问:“刚才,你跟程意笑什么?” “……拆纱布可以上学了。” 大妹的声音软糯微弱,仿佛犯了错。 她左眼眉梢至脸上的粗糙伤口,有三四道缝针留下的横痕,新长的肉芽呈光亮的梅粉色,趴在白里透红的皮肤上,跟伏在番石榴上的蜈蚣一般可怕。 程心问:“痛不痛?” 大妹摇摇头,问:“是不是很丑怪?” 小心翼翼的口吻,刺一般哽住了程心的喉咙与心腔。 程心不敢停顿,硬生生将刺带血拔出,挤出个笑容,“没事的,刚拆纱布肯定会有疤痕,以后注意饮食,疤痕会越来越浅。” “廖医生也这么说。” “我呢会努力赚钱,以后送你去南韩做手术,保证漂亮过以前。” 旁边的小妹:“漂亮过李嘉欣!” 大妹咧嘴傻笑,恒牙乳牙有大有小的挤一排,五官亦拢在一起,惟独疤痕保持着僵硬没有变形,根本不属于人体,像外来入侵的寄生怪物。 晚上阿爸回家,看清大妹的脸后,意料之内地又一次发怒。 他指着程心张嘴就骂:“看你干的好事!” 程心站在客厅的门槛处,低头看着脚趾,不敢动也不打算动。 阿爸厉声质问:“你怎么赔程愿!” 余光之内,阿爸抬起手,又要甩巴掌了。 程心眯起眼,微微仰脸。 “程伟!” 巴掌落下之前,有人喝住阿爸。 程心侧头望向厨房。系着围裙的阿妈站在厨房门口瞪着阿爸,手里还握着锅铲。 阿爸没看阿妈,脸部咬肌绷紧,呼吸声跟发怒的金刚一般粗蛮。 最终期待之中的巴掌没有落下来,而“今天不准吃饭”照旧。 他们吃饭时,程心一个人呆在门廊。 门廊不大,头顶晾着新洗的衣服,边上停着阿爸的摩托车,她无所事事,绕着摩托车闷来闷去。 阿嫲很快吃完饭,从客厅出来经过门廊时,随手递给程心一小包梳打饼。 程心领了情,却不吃,静静看着阿嫲一声不哼地回到房间,然后传出收音机广播讲故台的对白声音——“各位,上回讲到段誉落了谷底一个地洞……” 后来阿妈叫程心去厨房吃饭,她没去,悄悄洗过澡就回二楼睡了。 半夜,程心在床上扎醒。 房内有暗光,眼睛却看不见东西。周围寂静得犹如按了消音键,就连自己的哽咽都闻不见,哑得发慌。 若非哪里传来狗吠,程心会以为自己并没有活着。 晚上大妹小妹偷偷问她,为什么不把去南韩的方法告诉阿爸,“这样阿爸就不会生气了!” 去南韩算方法吗?那纯属亡羊补牢。程心活过几十年,明明可以帮大妹趋吉避凶,可事发之前她像个没事人。 阿爸没怪错她,她无心无肺,她失职。 ——“二姐,你有没有喜欢过人?” ——“有呀……不过人家不喜欢我。” ——“你二姐要是脸上没疤,长大后漂亮过香港小姐,美貌与智慧并重。” ——“你怎么赔程愿!” 程心缓缓地深呼吸,却觉得胸口越来越堵,郁气越积越多,越想越不甘。 死寂的夜里蓦然响起“啪”的一声,有人狠狠赏了自己一个巴掌。 太久没上学了,终于能重新背上书包,大妹早上起得很积极,连带小妹提高了集体效益。 带着她俩上学,程心神经质地留意着四周,似乎全世界都是敌人。不管谁敢用怪异的目光打量大妹,她就以眼还眼,或者以身体作掩护。 她时刻处于戒备状态,累,也可怖的亢奋,像是蕴藏了无限的战斗力,就看谁是粉肠撞到枪口上,等她一顿收拾! 大人,比如丽姑,识事务得多。但总有不识眼色的。 像前面那个豆丁,是谁不认识,嘴巴特别臭,一凑过来就嚷:“咦?大番薯,你长了个裂痕啊!哈哈哈,是不是烤番薯时烤焦了?” “你说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程心立即指着对方,目露凶光,分分钟要上前手撕敌人。 对方是个孩子,被瞪两眼就认怂了。 程心跟大妹交代:“如果有人欺负你,笑话你,告诉大姐,大姐帮你出头。” 大妹有些恐忧:“你要打架?” “打就打,没怕过!” 或许打一架,宣泄一场,心里的愤慨怨恨会少一些。 小妹拍掌叫好:“大姐好厉害!” 程心:“小孩子别学。” “长大了可以学?” “都不可以学!” 日子在警惕中度过,精神比平时紧张复杂,程心的五脏六腑扭在一起,导致便秘。 周日傍晚,她蹲在厕所坑上,颠来颠去不得解决。 生无可恋之时,厕所门“嘭”一声被踢开,小妹从外面冲了进来。 蹲着的程心差点摔坑里,“你干什么?我在拉屎!门都锁了!” “你没锁紧。”小妹打开水龙头狂冲自己的脚丫,“我踩狗屎了。” 跟拉屎的亲大姐共处一室,不比脚上的狗屎恶心。 程心侧过身,捂着脸没眼看,“你出去给我关好门。” 事实是小妹在外面关门,是不可能关好的。 看着虚掩的门漏着一条光缝,程心:“……” 她咬咬牙,把着裤头,夹着身体站起来,冲去门口快速把锁落上,再匆匆折返蹲回去。 她抹了把脸。幸好没人。 过后有人来敲门,敲得非常不耐烦,厕所被占用很久了。 “我在!” 程心应了声,对方就不再敲了。 全家共用一个厕所就是不方便,所以程心喜欢多厕所的房子,最好每个房间都带独立卫浴。 她蹲到头晕脚麻,出来的时候天色交错着夏日黄昏特有的红蓝紫,朦胧暗沉。 屋内很静,空气闷热,大妹小妹在街外玩耍,阿嫲尚未归家。 宁静的夏天要来了,就差蝉叫。 程心朝门廊走,准备出去找大妹小妹。 没走两步,墙里面传来愠怒的诘问。 “你和廖森怎么回事?” 程心下意识却步。 是阿爸的声音,从隔壁厨房传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里会有几对cp,鸭最喜欢的是阿爸阿妈这对中年cp。[doge] 第8章 第 8 章 “你和廖森怎么回事?” 阿爸将话又问了一次。 他不是一个乐意重复的人,至少程心没享受过那种待遇。 程心不觉好奇,廖森是谁?她往后贴了贴墙,耳朵朝厨房门口伸,生怕漏听一个字。 “什么怎么回事,找他当然有事,谁闲着。” 阿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细与阴阳怪气。 接着她补了句:“你有意见?” 话尾音往上一勾,讥笑的语调带出来的是挑衅。 程心倍感意外。 阿爸作为程家支柱,威严不容小觑,发怒时谁都逃不掉他的谩骂,包括阿嫲,不发怒时程心对他也敬而远之。平日在女儿面前,阿妈很少跟阿爸起冲突,要么点到即止,谁料两夫妻独处时,阿妈会是这般态度。 程心叹了口气,假若他俩硬碰硬打起来,那她该去劝,抑或躲?怕是阿爸不当她一回事,连她一起怒骂。 厨房里安静了,静到程心怀疑里面究竟有没有人,才听见阿爸说话:“程愿的疤痕已经成定局,纱布都拆了,你还经常找廖森做什么。” 他语气尚算冷静,不似压抑着什么,也不像装。 程心这时记起来了,帮大妹缝伤口的男医生就姓廖。她直觉有些不妙。 “去问消疤的方法,总不能让程愿一辈子这样。” “那需要天天去吗?问一次就行了。” “我有天天去吗?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天天去?” “这三天你都去了。” “你也说了是这三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我去不去还没定呢。” “阮秀!” 阿爸怒了,连名带姓喝了阿妈一声。他咬牙道:“我不喜欢你经常往他那里跑,不准再去!” “你这人讲道理吗?病人找医生,天经地义。” “问题是你有病吗?” “有你能怎么样!” 俩人对话的声音没多大,气氛却越演越烈,听得程心头皮一阵发麻。她含糊地揣测着某些端倪,可不敢往深细究,甚至想捂住耳朵,或者马上逃走。 然而她后背钉在墙壁上,动不了。 细小的厨房再度陷入沉默的对恃,全屋死一般寂静。想到厨房里有各种刀具器皿,程心就提心吊胆。 出乎意料地,打破僵局的竟是阿爸前所未见的无力妥协:“阿秀,你是怎么了?能不能别闹?” 程心捂住胸口,鬼推神使地往厨房里探出视线,偷偷窥看。 阿爸背对厨房门口,与阿妈面对面站着。他身材高大,肩膀挡住了阿妈的下半张脸。阿妈露出的一双眼睛气呼呼地瞪着阿爸,白净的脸颊上有一只黝黑的大手在轻抚摩挲。 阿爸:“自从我从西安回来,你就怪怪的。我知道我出去五年,你在家很辛苦,我也很辛苦的。” 阿妈眉心皱了皱,哼了声笑,“是呀,你当然很辛苦。” 话似体贴,实则又有骨,另外她眼神出奇的冷,有藏不住的怨恨。 阿爸追问她什么意思。 阿妈丢开阿爸的手,别过脸不看他,但很快被强行掰回去。 阿爸恼了几分,捏着她下巴,“说话!” 阿妈不得不仰着头与他对视。也许阿爸凶她了,她眼里的冷意退了些,并渐渐冒起晶莹的水气,看似随时就要哭出来。 程心揪着心,微微作颤。她活了两辈子,除了阿爸死的时候,都没见过阿妈哭。 阿爸死的时候,阿妈哭得很伤心,伤心到程心根本不敢靠近她。 阿妈隐忍着,用力闭眼,再睁眼时已经缓过了劲,不见泪潮,话腔也正常了不少:“你明知自己辛苦,为什么还把辛苦攒来的钱转手借给了别人?现在连个影都没有。” 阿爸明白了,语气跟着轻松下来:“阿荣儿子急着做手术,不做会死。我有跟你商量过的,你不也同意吗?” 阿妈失笑,“你那时候的模样,我能不同意吗?儿子儿子,人家儿子矜贵,你家女儿就不值钱,饿死也行。” “我们不是没至于嘛。” “要至于时才考虑?我们家没有儿子,以后没人问你要老婆本,所以你认为不需要留钱傍身?” 阿爸没接话,阿妈激动了,连声音都发抖:“我没给你生儿子,你就整天惦记别人!” 阿爸急了:“那不是别人,阿荣就一个儿子,你要我见死不救?”他又说:“况且什么儿子不儿子的,我早就说过不介意了!” 阿妈牢牢盯着阿爸,一双眉毛绷成一条水平线。无言了一会,她垂下眼帘,丧气道:“出去吧,我要煮饭。” 阿爸叹气,往前一步,“你真是……” 他扶着阿妈肩膀往墙角推,再俯身挡住了她全身。 程心一愣。 阿妈的推打拉扯统统被阿爸收拾掉,无处可逃地被人抵逼在墙角。 屋内太静,放大了厨房里唯一的声音。 程心不好意思,连忙把脑袋缩回去,屏着呼吸。 天色比先前暗了许些,有阵风过,卷起了几片发黄的番石榴树叶。 不知多久,她听见阿爸低声道:“以后别往廖森那跑,我不喜欢。你要是不舒服,我陪你去看病。如果只是问事,叫程心去。” 突然被阿爸点名,藏在墙后的程心打了个寒颤。 阿妈没来得及回话,小妹就回来了。 “阿妈!” 程心惊恐地望向门廊,人影未出现,但估计快了。她连爬带滚冲进厕所,迅速无声地锁好木门,再跑回坑上有模有样地蹲下去,带着裤子。 厕所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 “阿妈我好饿,有饭吃没?” “快了。” “你大姐干什么?进厕所那么久还不出来。” “她拉不出。大姐,你拉完没?” 小妹“嘭嘭嘭”地拍门,程心急急道:“没,快了!” “你要不要吃药?实在不行就去医院。” 是阿妈。 程心有些反感,“不用,已经拉了一半,别催了!” 外面吵了一会才静下来。 蹲在坑上的程心却无法平静,脑里重复着阿爸阿妈的对话。几经较量,她思绪定格在大妹去医院缝针那天,廖医生跟阿妈的交流场景。 印象并不深刻,只能模糊地认为他俩应该没有异常举动。 程心好懊恼,当时她没有在意,现在想寻找蛛丝马迹也无从着手,端不出任何底气。 听阿爸的口吻,他纯粹不喜欢阿妈跟其他男人过分接触,并没有实质的控诉。或许吧,老婆有没有异心,同床共枕的老公最清楚不过。 等等,开玩笑么?自己前夫提出离婚之前,她不也丁点察觉都没发现,还傻乎乎地以为很幸福? 再者,刚才阿妈顶撞阿爸,不否认不澄清,显然是故意生事。所以阿妈几个意思? 程心背脊一阵冷一阵热,慌乱中,她抽了几格厕纸擦额头。 切,那个廖医生长相一般,而阿爸虽然脾气臭,但好歹英俊潇洒。阿妈见过世面,无可能随随便便一个男人就骗得了她。 听阿姨说,阿妈年轻时是村里数三数四的美女,追她的男人村头排到村尾。她16岁去恩城打工帮补家计,在一家绣花厂做师傅,教人绣花,才一年就当上厂里最年轻的组长,甚得东家赏识之余,连少东都愿意亲近她。人人都以为她会飞上枝头,后来却被阿爸“拐”了回来,而少东一家没几年就移民去了芝加哥。 阿妈过身之后,三姐妹收拾她的遗物,大妹不知从哪翻出一堆封面写英文的信,还拆开过来看。 程心当时发懵懂,并没有去看那些信。现在她后悔了,有把声音在埋怨她,她亦想起了一些事。 阿爸外出打工那几年,有段日子阿妈每天晚上独自外出,将一老三小留在家中。 大妹小妹问她去哪,她不应声,几番追问下,她才恶狠狠说去找阿菲。 那时程心不在乎阿妈去哪,只在乎她去不去。这当女儿的巴不得阿妈不在家,没人使唤她做这做那的,她就可以痛痛快快看电视了。 如今旧事重提,程心才品出来,当年阿妈所说的人名,实情是指阿菲还是……阿飞?是阿菲就好,万一是阿飞…… 程心霍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外面已经天黑,厕所木门下的烂缝没有透进光来,没开灯的厕所黑得瞎了程心的眼。 她忙着扶墙,四周黑漆漆的,耳边却响起上辈子驾车离开前夫家时,车上电台播放的苦情歌。 程心拿手里被捏成一团的厕纸胡乱地捂住湿润的眼睛,无声喘息。 阿妈到底有没有……阿爸又知道不知道……如果阿爸知道的话,说不定会打死阿妈。 明明脚踏实地,她却仿佛身置于旋涡,飘浮不定,眨眨眼就会堕落到某个似曾相识的深渊,又慌又无助,连哭都不敢放开来。 “大姐你好了没?是不是掉坑里了?” 又有人来拍门。 程心放下手,待气息平伏后应了声。她打开灯,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洗完后有了打算。 这个家不能散,至少目前不能。滚他妈的廖医生,滚他妈的阿飞! 作者有话要说: 看得下去的收个藏吧,多谢支持 最爱阿爸阿妈的cp,阿爸是贫穷的霸总[doge] 第9章 后十段小修 程心照了照镜子,确认脸上看不出什么了,才开门出去。 在厨房的阿妈见她经过,随口叫她帮忙端菜,但想到她在厕所蹲了那么久,转口又说不用了。 客厅里,饭桌座位已经各就各位。 主位由阿嫲坐镇,阿爸阿妈坐她一边,程心跟两个妹妹坐她另一边,平时吃饭,程心要负责帮阿嫲夹菜盛汤添饭。 阿妈端着一盘清蒸鱼过来,坐下后大家起筷吃饭。 阿爸最喜欢吃鱼,鱼头鱼尾鱼腩,清蒸煎焗焖煮炸,阿妈可以做到每一餐都不同卖相不同口味。 大妹小妹边聊天边扒饭,讲的是刚才在街外跟那对孖仔玩耍的琐事,具体情况程心听不进耳。 她不时看阿爸,阿爸没什么表情,跟往常一样边吃饭边看电视新闻,并不知道大女儿在观察他。 吃相有点蠢。 阿妈也一切正常,脸上难觅任何特殊情绪。 不过她抬眼时,察觉到女儿怔怔盯着自己,便从容回视,问:“做什么?” 程心对她正有多少成见,不想答话,随意夹起跟前的脆皮烧肉下饭。 于是阿妈呵斥:“别老吃肉,多吃菜,不吃菜能不便秘吗?” 程心还是不理她。 结果惹来阿爸的不满,他直起腰,厉色道:“阿妈跟你讲话,你不理不睬的算什么态度?” 程心腹诽了一声“切”,懒懒道:“知道了。” 饭席间,无线新闻正在播报肯尼迪的遗孀杰奎琳辞世,回顾她与前总统的一生,又提及他们对美国的贡献。 颇为传奇,然而跟程家无关。 年幼时的程心跟两个妹妹一样,钟爱卡通片,对严肃的时事政/治不感兴趣。可惜家里就一台电视机,阿爸出外打工的那几年,她尚可做主看哪个节目,阿爸回来后就悲剧了,程心斗天斗地也不敢斗他。阿爸喜欢追看《六点半新闻》,《铿锵集》,《星期日档案》,渴望时刻与世界接轨。到点了,若发现电视机没有如常播放他想看的内容,就会发飙,骂着叫转台。所以三姐妹看卡通片时,犹如拖着计时炸弹,爆炸之前必须转台,不然等着吧。 这种险象横生的鬼祟气氛,在《包青天》热播的那段日子里稍有缓解。向来视电视连续剧为粪土的阿爸对《包青天》另眼相看,不仅坐在阿妈旁边跟大家一起追看,有时候还发表高深评论——“古时包拯的额头上真的有个月牙?” 阿嫲总是第一个吃完饭,要回房间。程心站起来挪椅子让路,再坐下来时,挂在前面墙壁的锦绣四季绣花图入了视线。 四幅细长的绣花作品,白缎为底,彩线为绣,分别裱在黑色木框架内,川字排开。其主题是春夏秋冬四季花图,从右至左,绯色牡丹的上侧绣了个黑色楷体的“春”字,黄色向日葵代表“夏”,“秋”图上绣的是白色睡莲,最后粉色梅花说的是“冬”,四图中均有蝴蝶蜜蜂、黄莺杜鹃点缀。 除了一个棕色挂墙摆钟,绣花图是客厅四面墙上唯一的装饰,也是这幢明明住着五位女性,却偏偏硬绷绷的房子里,最柔情似水的小玩意。 程心有些出神,思绪飘到无名处,直至听到“锵锵锵”的声音。 阿爸拿筷子敲打盛着白灼菜心的盘边,板脸瞪着程心。 程心意会,伸筷夹了一把,囫囵吞下后,说:“阿妈,我想让程愿程意搬去二楼跟我睡。” 众人一顿,阿妈问为什么。 程心淡淡道:“我剩一个月就要考试,老师要求早点去学校早读。程愿程意老是起得晚,耽误时间。一起睡的话,我能督促好。” 上辈子,程心上初三了,阿妈才提出让大妹小妹搬去二楼睡,理由是她们都长个了,袖珍床太小。程心当时在锦中寄宿,一周在家睡一晚,可她依旧不配合,以初三要升中考试为由,怕周末休息不好影响发挥而拒绝。后来阿爸凶了她一顿,她才死死气答应了。 阿妈没复话,转头看阿爸。 阿爸望着电视机,很无所谓地说:“行,有什么不行的。” 他同意了,阿妈自然不会反对。 大妹小妹觉得上二楼睡觉很新鲜,有种要长大了的错觉,小妹更急着问:“什么时候上去?” 择日不如撞日,程心:“今晚开始。” 二楼房间的木床跟爸妈房间的大床一样尺寸,三姐妹睡并不拥挤,尤其程心睡一头,大妹小妹睡另一头,空间更显宽敞。 大妹小妹抱着小枕头上来之后,不停吱喳,兴奋了有半小时,仍未见睡意。程心今日比较累,粘床就犯困,她生气地把灯关掉,大妹小妹才噤声。 静下来后,程心很快就睡着七八分,谁知小妹突然说话,将她吓醒。 “大姐,我们都上来睡觉了,阿爸会不会更加打阿妈?” 大妹惊了,“阿爸打阿妈?” 小妹:“我也不知道,就听见过一次,以后就没有了。” 昏暗房间里,三姐妹躺着,谁都没看谁,只有声音在半空交流碰撞,格外清晰。 程心头痛,揉着太阳穴说:“打什么打,他们打蚊子而已。” “啊?打蚊子都很用力的,像这样,”小妹使劲拍了拍掌,“但阿妈说要轻一点,轻一点能打死蚊子吗?” 大妹:“对啊对啊。” “傻!他们怕太大声会吵醒你们。” 小妹“哦”了声,半信半疑。 程心索性说:“你看阿爸除了我,有没有打过你们,他不会打阿妈的。” 从小到大,程心犯错了,挨罚的是她,大妹小妹犯错了,挨罚的还是她。大妹是真的乖,奉公守法。有时候小妹闯祸了,阿爸念着她是孻女,也打不下手,顶多凶几句。 这事实一摆,小妹就相信了,“大姐,那你掖好蚊帐没?” “掖好了,赶紧睡觉!” 之后有些翻来覆去的小动作,窸窸窣窣,折腾了一会,才彻底安静。 程心花了些工夫重新入睡,睡得正酣时,有人踢她脚。 她以为做梦,没理会,对方锲而不舍地继续踢,踢得她感觉真切,生痛了,她一缩扎了扎身,未睁眼就听见有人说话:“大姐,我尿急。” 程心费了费神,才辨出说话的是大妹。 她恼了,恶狠狠道:“尿急就去坐痰罐!” “我忘记拿上来了,你去帮我拿吧。” “……” “大姐,大姐。” 大妹又踢脚。 程心暴躁地问:“在哪!” “在楼下。” “自己下去!” “我怕有鬼……” “鬼你个头!自己去!” “我好急。” 大妹继续踢程心的脚。也许她用劲不大,但她腿壮啊,肥壮肥壮的,踢得程心麻麻痛痛。 “行了行了!你别踢!” 程心气冲冲地缩起双脚,缓神了几秒才不情不愿地下床。她打开灯,见大妹闭着眼,蜷着身子,小妹则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露出一截小肚腩。 今天注定不得安宁。 外面楼梯留着灯,程心步出房间,就着低暗的桔黄灯光下了楼。 她很困,眯只眼闭只眼,走路摇摇晃晃,摸索着去厕所找痰罐。 可找了一圈找不到,得,让大妹下来上厕所算了。 厕所外面是天井,天井另一边墙有一扇没装窗帘的窗户,是爸妈房间的。窗里窗外,均一片黑漆漆。零星的夜风吹响了番石榴树,沙沙沙的似有人在呓语,在幽静的深夜里听起来是有几分诡秘。 程心以前也胆怯得很,认为这个家不安全。如果是她深夜尿急,她宁愿憋到膀胱炎或者直接撒地上,也不敢独自摸黑下楼上厕所。“有鬼”是她灌输给大妹小妹的,但自从阿嫲外婆、阿爸阿妈相继去世之后,纵使人间真的有鬼,她也不害怕了。 蜈蚣的骇人地位屹立不倒。 回到客厅再次经过爸妈房间门口时,程心停下脚步。 她懵懵松松,但有几分说不明白的清醒。验证什么似的,程心迈步凑近房门口,往门上贴耳。 夜深人静,大家都在各自的房间休息,一屋沉寂。可仔细听,爸妈房间里却有细碎的声响,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偶尔一两声“啊”急促且沙哑,当中不乏小妹提过的“啪”。 程心醒透了。 身后忽尔“当”了一声,回头看,是墙上的摆钟报时,凌晨两点半。 程心凉薄地笑了笑,些许复杂滋味在心头绕扬。她与前夫甚少争吵,哪怕导致覆水难收那一回,俩人也是无言以对居多。挽回婚姻是怎样的体验?冷暖自知。 淡淡吁了口气,程心转身往楼梯走,走了两步又生出想法,临时折返回来。 她抬手敲门,“叩叩叩”,并紧张地叫喊:“阿妈,痰罐在不在你们房间?程愿尿急啊,快忍不住了。阿妈,阿妈!” 房间里面一下子死寂了。程心轻笑,估计那俩人僵硬得无语,所以连应门都忘了。 准备再次敲门之前,里面门锁及时地被解开,门拉开一条狭缝,出来一把声音:“自己进来找!” 话音很低,相当不耐,是阿爸。 程心大无畏地推开门,大模大样走进去,目不斜视,听力也自动屏蔽。 在袖珍床周围摸摸碰碰了一阵,她提着痰罐往外走。 “找到了。” 程心退出房间,孝顺地关上门,门板合拢的下一秒,里面就传来急切的落锁声。 作者有话要说: 郭宰:我什么时候出场?已长毛。[微笑] 孖仔:请分开我俩,我俩是不一样的烟火。[微笑] 隔壁文本周内完结,这个文本周末开始恢复更新。 第10章 第 10 章 关于前夫的事今天想得有点多,程心再入睡后竟梦见了他。 混沌不清的校园里,来往的人车扭曲虚浮,唯独他的身影不摇不晃,石雕般立在身侧,笑说:“你挽我的手臂挽得太紧了,我想低头亲你都不行。” 他的声音带着逆时光的回响,而他握上来的手温,真实得有血有肉。 梦里的程心跟自己说,这是个梦,然后肆意享受里面的点滴,以至于她第二天睡过了头。 大妹小妹第一回醒得比她早,看了看闹钟,边嚎叫边推踢大姐。 程心火急火燎洗刷收拾,带着两个妹妹破门而出,冲锋陷阵跑去学校。 时间来不及吃早餐了,经过丽姑粥店门口时,丽姑朝三个奔跑的小背影喊道:“跑快点!再快点!要迟到了!” 程心当然想加速,可大妹小妹跟不上,她不时回头叮嘱:“别摔了!” 小妹跑得还行,大妹就惨了,人肥嘛,抬个步都累。 “程愿你要减肥!” 大妹喘着气:“哦……” 前锋小学低年级的课室在一楼,六年级的课室在四楼…… 程心奔了一路,再爬四层楼梯,气喘呼呼地拖着脚步出现在课室门口时,恐怖鸡已经站在教台上。 程心暗骂一声,早知道不如慢慢走了! 恐怖鸡的发型像极山口百惠,可五官气质以及剐人的眼神就完全两码事。 “滚去罚站!” 她声线尖锐,刺得尚未缓过劲的程心耳鸣头痛。 在全班同学同情的注目礼下,程心疲惫地走进课室。经过自己座位时,她顺手放下书包,再慢悠悠走去后排。 恐怖鸡的尖声没有断过:“女孩子要自爱,有些人恃着自己生得端正,以为能嫁金龟婿了,就将学习置之不理,迟到当饭吃,马虎散慢,说出来丢架!生得端正有什么用?等人老珠黄时,我看她得瑟什么!” 程心对班主任没好感,对方说什么她自动屏蔽,只惦记着大妹小妹会不会跟她同一命运。 早读结束,恐怖鸡前脚离开课室,程心后脚兀自回到座位上,跟没事人一样。上辈子她迟到被罚站,窘迫又胆怯,等其他同学催了哄了,才扭扭拧拧回座位。 上午第一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才一只脚踏入课室门口,就问:“谁是程心?” 全班同学又同情地将目光聚焦到程心身上,她不疾不徐地站起来。 数学老师站在教台上整理教案,抬头瞄了眼突起的学生,说:“很好,程心这次模拟考试数学100分。” “哇……” 一阵复杂的惊呼。 程心也面露惊讶,她明明故意写错两题,怎么还能100分? 老师扬扬手,示意学生坐下,再让科代发试卷。试卷才发了几份,老师就拿粉笔在黑板上边写边说:“这考题容易得跟楼下一年级的一样,唯一的难点是第5题和倒数第3题……” 同学们慌张了,试卷还没拿到手,等等啊喂!人人伸手催科代,科代又烦又躁,索性把试卷分几叠随便扔到旁边的桌上,让同学帮发。 程心被一小叠试卷砸中,为难了。除了前后左右,其他同学认不全呀。她面不改容把试卷扔给同桌许文强。 许文强很感兴趣,捡起就发,边发边看人家的分数。 好不容易,发卷速度跟上了老师的讲题速度。老师徒手在黑板画了个圆锥,再在外面描了个虚线圆柱,拿粉笔头敲着黑板,沉声道:“计算圆锥体积,忘记乘以三分一的,站起来!” 台下翻试卷的动作集体一顿,空气静了静,接着近二十位同学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老师的利目巡了一周,把每张脸刮了一遍,冷笑:“很好,站到下课。” 老师又画了个大圆柱,里面包着个小圆柱,粉笔头再次敲响黑板,“这个圆柱,里面这个窿,”他眯着眼扫视大家,“是空的!算体积要减去这部分!没看懂这个图的,站起来。” 时间停顿两秒,又有近二十位同学拖拖拉拉站起来。 老师再问:“两题都犯错的,举手。” 站着的近四十位同学里,当中有十几个瑟瑟缩缩地举起手。 “举高头!” 十几只颜色不一粗细不同的手臂,起帆般先后立了起来。 “很好,举到下课。” 老师不痛不痒地命令,然后继续讲题。 假若这是一场战役,一个班57个人已经几乎全军覆没。站起来的同学就像烈士的墓碑,活着的人在一片墓碑的围堵之下,也不敢放松。 程心闲的,拿铅笔把试卷上所有的数字0涂了个实心,再涂课本上的0。 下课铃响了,老师让罚站的同学坐下后,叫程心跟他去办公室。 从课室去教师办公楼,需要经过二楼的连接桥。路上,数学老师说:“我查过你的成绩,你平时数学考试最高分才87。” 程心讪笑:“这次考题容易,撞彩而已。” “我仔细看了你的解题思路,很有灵性,你应该是开窍了。” “……” 到了二楼,数学老师停了脚步,程心跟着驻足。 课间的走廊很热闹,许多小学生在追逐玩耍,程心的目光随意落在对面的教学楼。 数学老师对这位貌似心不在焉的学生并不见怪,反而认真问:“你打算报读哪间中学?” 作者有话要说: 在榜期间要更1.5w字 第11章 第 11 章 上辈子程心报读锦中是想摆脱两个妹妹,现在这个理由不成立,去锦中寄宿已经不太合适。况且她当年高考不伦不类,倒不如去前锋中学罢了,钱少离家近。 她回答老师:“还没决定。” 老师:“离考试不到一个月,如果你仍有后劲,我建议你争取考锦荣中学。” 程心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太难了,得年级前十名才行。” 老师眯眼笑了笑,“每个人都有他们的潜力与强项。比如有人耐力好,善长长跑,有人爆发力强,适合短跑。学习也一样,有人善于积累,也有人靠瞬间记忆取胜,我猜你是后者?” 程心:“……” 老师很诚恳:“锦荣中学虽然学费贵一些,但它的教学质量相当不错,你父母能承担的话,入读锦中对以后升读大学很有好处。” 程心愕然,“这么快就想到升大学了?” “光阴似箭,没有退路。你比别人早想一年,早走一步,就足以帮助你以后的人生。前面辛苦几年,后面轻松几十年。”老师又说:“扎实的知识与优秀的学历未必能彻底改变命运,但绝对是锦上添花,而且它们永远不会抛弃你。” “永远不会抛弃你”,一模一样的话。程心定睛看了看老师,刹那出神。 “我知道你今天迟到被麦老师批评了,这都是小事。一个月后考个年级前十,保证能让她刮目相看。回去吧。” 数学老师独自往办公楼去,留下程心呆站在走廊。 再活一世,其实她毫无规划。除了对大妹小妹尽大姐本份之外,她并未思考过任何人生斗志。 曾经的她不需要别人羡慕,不需要人生巅峰,对当学霸商人不感兴趣,嫁金龟婿也是别人操心的事。上辈子的梦想很简单,找一个真心真意对待自己的人,一日三餐,有瓦遮头,享天伦之乐…… 程心踮踮脚,在一堆学生里找到数学老师的背影,这老师姓什么来着?姓胡是吧?原谅她至今没有记住,因为班上的同学都直呼他“猪头炳”。 这数学老师是前锋小学第一位外省来的老师,他用国语上课。起初没有一位同学能适应,包括成绩最好的班长。也有家长投诉,说鸡同鸭讲沟通不了,要求换老师。本身国语水平水过水军的校长淡定安抚:“哎呀,我们是公立学校,老师由县里直接分配,没得挑。以后会越来越多外省老师的,再者到了中学,很多都是国语授课,提前适应没有错的了。” 这数学老师也是前锋小学第一位穿西装打领带的老师,程心现在看得出他的衣料应该很廉价,可是当年在清一色普通汗衫衬衫的乡村老师当中,显得特别精神。他个子不高,有点胖,矮墩墩的,脸圆得像是一团面粉,依次扎五个孔便是眼耳口鼻。他就事论事,专注教学,从不出言伤人,可惜仍逃不过被学生起外号的命运。 早读迟到的这一天,继胡老师后,程心又得到英语老师的表扬。上周的模拟考,她数学英语都考了100分,偏偏班主任的语文她只有73分,比平时还差。 所以下午恐怖鸡上语文课时,瞪视程心的眼色更加不服。一堂课45分钟,她兜兜转转,终是在快下课时找到机会进行数落:“其实这次考试的作文题目,来源于木桶理论。什么叫木桶理论?即是一只木桶能装多少水,仅仅决定于它最短的那块板。做学生也一样,不管小升初抑或中考高考,所有成绩都是算总分的,其它科目高分有什么用?一门低分拉低总分,你就只剩跳楼的份了!” 许文强窃笑,跟程心说:“她叫你去跳楼。” 台上的人继续:“有些人本身基础并不扎实,撞彩一两次有可能,但想一辈子都撞彩?早点睡去做梦吧。” “她叫你早点睡。”许文强又说。 程心面无表情斜了同桌一眼,换来对方细声安慰:“管她干什么,还有一个月就拜拜了,这辈子不会再见面。” 程心依旧懒得回应。幸好大妹小妹的班级没有这些极品。她俩今天走运,赶到课室坐下后,老师才姗姗来迟。 不过大妹成绩好,就算被捉住,估计老师也会网开一面。小妹呢牙尖嘴利,用三言两语打发老师应该也不成问题。 知道三姐妹早上晚起,连早餐都没吃就去上学,阿爸阿妈并没有指责。但迟到的事最好还是别再发生。有了这个心理负担,程心不再梦见前夫。而她亦问阿妈多要了两块钱,给三姐妹的早餐加菜。 程心非圣人,要她长期吃没有肉的肠粉?拉倒吧,干脆要三条肠粉,皆大欢喜。 大妹小妹受宠若惊,压力亦随之而上,“吃不完啊大姐。” 经过几天试验,程心改为要两条肠粉,自己一条,她俩一条。 三姐妹在丽姑粥店几乎每天都遇见那对孖仔,小孖嬉皮笑脸,活脱脱一个调皮仔,大孖不苟言笑,正经得跟年纪不符。 只要他俩不过泼粥节,和和谐谐,程心还是乐意跟小男孩交流的。几番交流下来,她才知道原来小孖跟大妹一个班,于是私下打听:“你们班上有没有人拿她开玩笑?” 怕他听不懂,程心特意沿着自己左边脸颊划了划。 小孖一脸坦然,“我没见过。” 程心磨磨牙,什么没见过?分明就是大妹挨欺负时,他不知道滚到哪里疯了! 默了默,忽然想起郭宰之前说的话,提醒了她。 程心脸带微笑:“这样吧,以后你在班上多照顾照顾程愿,我和程意会很感激你的。” 立竿见影,小孖两眼发光,拍拍胸膛:“放心,牛肉干的二姐即是我二姐!” 程心呵呵,“很好很好。” 时间如胡老师所说那样,光阴似箭。转眼六月上旬,离考试只剩十来天。前锋小学给六年级的学生发放了填报志愿通知书,要求家长知悉并签名。 阿妈读完通知之后,说:“等阿爸回来一起商量。” 程心没异议。 最近阿爸阿妈看上去关系挺好,不仅没争没吵,还不时在厨房窃窃私语。程心也尽可能不惹阿爸,免得他一发火殃及全家。 到了傍晚,没想到阿姨来了。 原来阿妈中午去给阿爸送饭时提起志愿的事,他俩自认读书少,没经历过,不懂行,与其连猜带蒙,不如听听阿姨的意见。 程心有些忐忑,犹记得上辈子阿姨怒斥自己的情景。事实上年纪越大,程心就越敬畏阿姨。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无话可说。 第12章 第 12 章 阿姨是80年代初的高中毕业生,早年去深圳打工,在高级西餐厅里做收银,穿著西装制服小高跟鞋,体面过人。程心小时候穿过不少好衣服,都是阿姨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一套套婴幼儿成装,相较起当时家家户户靠买布匹自己缝制,已经很新潮。阿姨原本打算长期留在深圳生活,可以的话,能嫁去香港更好。后来她相亲认识了同等学历的姨丈,俩人一个在深圳,一个在乡下,书信沟通了一年半载,终于发现不对路。争吵过,冷战过,最后姨丈下通牒——要么回来,要么分手。 阿姨从深圳回来后在乡下打了几年工,再跟姨丈一起打拼,白手兴家,十几年后成就了一番小事业。 程心的外婆生有五个子女,头尾儿子,中间三个女儿,前三个没读什么书,年纪小小就辍学打工赚钱,供养孻妹孻弟读到高中。不负所望,阿姨跟小舅人过中年后都富裕起来了,但男人始终粗枝大叶心向外,不如女儿细心体贴。阿姨平日没事就去水果批发市场订几箱上好的加纳果新奇士橙或者车厘子,给至亲挨家挨户送。每逢过年,她就组织一大帮亲戚去短途旅行,费用全包。 程心自从上了大学就很少跟阿姨见面。追究后得知她对家人生疏冷淡,阿姨不止一次地教育过这个外甥女。头几次叫教育,随着程心年纪变大,又三番四次教而不听,阿姨就直接呵斥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你阿爸阿妈辛辛苦苦养你成人供你读书,你平日多打几个电话多回家看看,要你命?你阿爸已经没了,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就剩一个妈妈,你不能对她好一些亲近一些?还大学生,读什么大学去了?!冷心冷肺的,叫两个妹妹怎么看待你这个大姐?生叉烧好过生你!” 那时候是在医院走廊尽头的阳台处,夏季早晨的阳光晒在身上,却无法驱走从走廊深处吹过来的阴森寒气。阿妈正在icu里抢救,阿姨手指猛戳程心的侧额,痛彻心扉地指责,气得发抖。 程心一动不动站着,目中无物,脑袋空洞,无法自知脸上挂了什么表情,只知道有些湿濡。 阿姨追问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鬼知道,天生的。 1994年的阿姨已经当妈妈了,今早才出差回来,去了外省两个多月开拓市场。她顶着一头大波浪拱发,坐在阿妈旁边跟大家一起吃饭。 她没过多谈及大妹的疤痕,又和阿嫲阿爸寒暄了几句,才提出志愿的问题。 其实她高中毕业都快十年了,哪了解现在什么学制什么学校好,她问程心。 程心详细告诉她现在最好的中学是锦中,其次是一中二中,再之后是前锋中学。依前锋小学的惯例水平,把学生送进前锋中学,就算完成教学任务了。 阿姨:“那锦中跟一中二中前中相差几分?” “锦中比一中高10分以内吧,二中就15左右,前中的话会有30来分。” 客厅安静了一会,阿姨突然问:“你老师建议你报哪间?” 程心顿了顿,答:“锦中。” 阿姨笑了,“那容易,你第一志愿报锦中,第二报前中,去不了锦中去前中,反正前中也不差。” 她跟姨丈都是前中校友。 程心将视线投向阿爸阿妈,阿妈说:“听阿姨的就好。” 程心暗暗吁了口气,“我去了锦中后,程愿程意怎么办?到时要寄宿,周末才能回家。” 一直在看电视的阿爸接话了:“有什么怎么办,她俩不会自己上学吗?都几岁了?” 他看都不看大妹小妹,眼睛不曾离开过电视机。 程心又说:“那寄宿的话,学费会贵很多。” “这关你什么事!”阿爸登时吼了出来,连电视都不看了,眼神犀利地扫向程心,“你去考就是了,说这说那的做什么,好像你肯定考得上一样!” 长女的成绩在父母印象中是平平庸庸型,能去前中混个毕业就安乐了,还锦中什么的,填志愿而已,填了就百分百能上? 阿爸这火气发得莫名其妙,程心忿忿不平。可不经意看了看阿姨,她才回过味来,识趣地闭嘴,也不打算把之前模拟考的成绩告诉他们了。 上辈子她报了锦中第一,一中二中第二第三,离家越远越要报。而且,她当年没有把通知书交给父母,通知书上阿妈的签名是她冒签的。 那时程心不认为父母有能力指导她填报志愿,也不乐意听取他们的建议,更不想给机会他们打破自己的计划,于是先斩后奏,蒙蔽了不懂行的阿爸阿妈。 实情那并非程心第一次冒签。小学六年,总有几次考试成绩不尽人意,试过藤条罚跪的滋味后,她壮着胆子战战兢兢照着画名。侥幸过了一次关,忘形了,又挑战了几次,结果越练越熟手越大胆,以至于在最重要的通知书上她能娴熟应付。 阿妈的笔迹很傻很幼稚,“阮秀”两个字她一笔一画写,跟小学生似的,笑死程心了。相反阿爸的龙飞凤舞,很显几分男人豪气,道行未够的程心学不来也不敢学。 志愿问题解决了,话题就散开了。中间谈了其它什么,阿姨就聊到外婆操心小舅相亲的事,让阿妈去跟小舅讲讲道理。 小舅由阿妈一手带大,相当于半个外婆,加上小舅正在跟阿爸学手艺,亦师亦长辈的身份教小舅对阿爸阿妈更忌惮几分。 阿妈应了声,说等程心考完试就回娘家看看。 程心:“这个周末就可以去,不用等到考完试。” 大妹在家养伤期间,外婆来看过她几次,可都匆匆忙忙。程心放学回到家时外婆已经走了,只留下带来的饼干花生。 阿姨说:“别了,剩那几天,你好好复习吧。加把劲考上锦中,外婆会更高兴。” 程心只好“哦”。 饭席间没有机会发表意见的大妹小妹,对将来要自己上学这件事多少有点彷徨。 晚上睡觉时,大妹颇忧心:“大姐,我怕上学的时候会遇到野狗。” 小妹喃喃:“……我也怕……” 上辈子两个妹妹也有同样的顾虑,当时那个大姐随意打发了一句什么,总之事不关己。 程心故作轻松:“没事的,你走大路,不要抄小路。” “……” 听上去一点都不保险。 程心的阴影面积不比她们的小,她失眠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度出个建议:“这样,到时你俩跟大孖小孖一起走就是了。我去跟他们说。” 听说孖仔就住在隔壁隔壁的隔壁巷,顺路得很。人是小了点,但好歹是男的。 这轮到小妹有意见了:“啊?小孖还好,那个大孖就算了,他很衰的。” 程心:“现在让你跟他一起上学而已,又不是让你嫁给他,衰不衰有什么关系?嫌这嫌那的,你行你上!” 小妹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再更一章,劳动节要劳动。 第13章 第 13 章 之后那段日子,程心把将近六年的“早起秘笈”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大妹小妹。 第一,人人都是懒癌患者,有人积极治疗,有人放弃治疗,程心是后者。依照遗传论与经验论,大妹小妹这严重病患跑不掉,因此准备两个闹钟是明智之举。第二,洗刷收拾的动作必须要轻,以免发出强烈的乒乒乓乓声响,吵醒某只沉睡的怪物,后果呵呵。第三,前一天晚上记得问阿妈要早餐钱,万一忘记了,宁愿挨饿也不要一大早去敲门,原因参考第二条。 小妹不解了:“阿爸老是睡懒觉,能不能早点起啊?” 真不是个好榜样。 程心:“他怎么可能早起,天天凌晨才睡,起得来算我输。” 阿爸晚睡这个坏毛病也许在外打工时养成的,发展到后面十几年,有时候凌晨三四点才关灯进房间休息。屋里其他人都睡了,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依靠百无聊赖的深夜体育节目消磨时光。然后第二天中午,人家准备下班了,他才起来去上班,午餐早餐傻傻分不清。 程心曾经分析过,看上去高大健壮的阿爸居然摔一跤就摔死,应该是跟长期晚睡有关,内里机能早耗尽气数了。 “还有,你们睡觉前记得拿痰罐,千万别把痰罐放在阿妈房间。” 规矩那么多,稍有不慎就踩地雷,大妹越发不安:“唔,我们搬回去跟阿爸阿妈睡算了。” “不行!”大姐突如其来的怒喝吓了大妹一惊。 程心忙不迭地瞎掰解释:“我11岁就自己单独睡,你们现在一个7岁一个6岁,加起来13岁了!连这个勇气都没有?” 13岁的确比11岁大喔,这简单的数学道理把大妹小妹说服了。 得知程心报了锦中作为第一志愿,胡老师找机会鼓励了她一番。而原以为会挫自己锐气的恐怖鸡倒是什么都没说。 许文强表示很震惊,再三追问:“你真的要去锦中?” 程心基本打定主意,嗯了声。 “要寄宿的喔,一日24小时困在里面被监视,还没有电视看!”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折磨。 程心无语。 “我隔壁隔壁的大姐就在锦中读书,说那里饭堂的饭菜超级难吃!小卖部的东西又超级贵,好坑人的!” 见他口沫横飞,程心烦了,正色道:“你懂什么?扎实的知识与优秀的学历永远不会抛弃我。” 许文强:“……” 他的确有点听不懂。 六年1班敢报锦中的也就10个人,他们成为珍稀动物,格外受人关注。尤其6月25号那天考完语文后,许多人围着这10个人打听他们发挥得如何。 10个人颇有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谈,从前锋中学的考场回到前锋小学后,继续安静复习。 小升初考试是程心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黑马,机缘巧合好,上天恩赐好,她对当年考试的情景历历在目。当年每一门考完后回学校,语数英三位老师就一批批学生拉着对答案。每个人一题题对,程心对那三份临时写在空白纸上的潦草答案记忆犹新。 上辈子,她小升初的成绩是语文94,数学95,英语96,总分285,位列全级第六。这辈子,她数学英语拿了满分,总分287,位列全级第五,锦中的录取十拿九稳。 前锋小学从88年开始设有奖教奖学金,由旅港乡亲的商人合办,领头人叫李培,所以叫李培奖教奖学金,每学期奖励教学杰出的老师与年级成绩前十名的学生,额度每人三百元。 程心上台领奖时,见到大妹小妹冲她挥手,小妹几乎要跳起来了。她又见胡老师举高双手为她鼓掌,而恐怖鸡僵硬地跟着大队拍手。尽管这份喜悦是第二次体验,可新鲜得犹如第一次,甚至比第一次还要激烈。程心猜想,她的笑容一定是全场最夸张也最惹妒忌恨的。 颁奖典礼结束之后,程心的小学生涯正式完结,在前面迎接她的,有炎热的暑假,更有未来六年已知又未知的锦中生活。 学校宣布明天开始悠长假期,放学时分,获颁解放牌照的学生在校门口雀跃欢呼。 小妹站在正门的宣传橱窗前,指着里面某张大头照,跟同学仔炫耀:“这就是我大姐,她考上了锦中!” 意料之内收获一堆羡慕的赞叹,可也有人损:“切,是你大姐考到而已,又不是你考到,嚣张什么?” 小妹叉腰仰下巴:“我大姐考到了,我二姐也肯定能考到,到时我也会考到!” “你二姐?”同学仔往小妹旁边的大妹打量,然后惊叫:“哇,她脸上有个疤!好恐怖啊!” 大妹霎时惨白了脸,连忙低下头。小妹慌了,挡到二姐跟前闹对方:“乱讲什么!不准笑!” 同学仔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我认得她,她有上台领奖,原来是个丑八怪!” “哈哈,我妈说长得丑的人才用功读书,原来是真的!” “好恐怖,以后一定嫁不出。” 不分轻重的话如重锤般一下下劈头盖脸撞过来,眼见二姐瑟瑟发抖,小妹再气愤焦急,除了凶对方闭嘴之外,别无它法。 “没见识。” 一把淡定的声音飘了过来,也不知道损谁,小妹看过去,见郭宰提着书包施施然往这边走。 同学仔不认识郭宰,只猜得出他应该是高年级的,便有些畏缩。 郭宰边走边说:“知道现在香港最红的漫画人物是谁吗?是浪客剑心。知道他的特征是什么吗?是他左脸有道疤,不知几型。” 他行至大妹身侧,俯首端详她的左边脸颊,看得大妹直往衣领缩脖,他才直起腰,惊叹道:“好犀利啊!跟剑心的一样,有型有款,简直是我偶像。” 同学仔面面相觑,听不懂,但又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这时,“你们在说什么?” 又一把外来声音加入,小妹一听就认出是谁,迅速望过去,果然见大孖正走过来,他眉心轻拢,活像个小老头。 大孖冷淡地审视那几个豆丁,没有温度地问:“几年级几班的?” 同学仔见他右手臂上戴着红色袖章,那是值日生啊,而且守正门的都是优生。同学仔才学前班,自是不敢惹高年级的郭宰与值日生的大孖,纷纷乌龟地撤了。 小妹松了口气,回头安慰大妹:“二姐,你别听他们乱讲。” “对,别听他们乱讲,他们一点都不识货。现在很多香港人特意花钱往脸上整疤呢,就是为了学剑心,很流行的。” 郭宰跟着说。 大妹微微抬头,一双泛着泪潮的眼往上直瞅郭宰,胆怯问:“真,真的?” 郭宰笑了笑,“真过珍珠,我阿爸讲的。” 原来如此。大妹又抬了抬头,脸上缓缓展开一份信赖的笑容,并渐渐放大。 郭宰问她:“你大姐呢?” 大妹笑道:“去办公楼了,让我们在这里等她。” “哦,我去找她。”郭宰背上书包,调头往校园走,临走时跟大孖讲:“喂,你看着她俩。” 大孖没应声,但看样子不像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 学前班的同学仔:嘤嘤嘤,有本事欺负高年级的,别欺负我们学前班的,嘤嘤嘤 第14章 第 14 章 前锋小学校长将学校的寄望清晰地传达给这十名最优秀的毕业生后,宣布:“学校为了奖励你们,会安排一次免费旅行,地点应该是深圳的野生动物园,具体时间学校会电话通知你们。” “校长,”有人举起手,“我家没有电话。” “哦,那你邻居或者亲戚家有吗?” 那男生想了想,“我邻居有。” “你等会向班主任留下个号码。” “我还不知道邻居的号码。” “那你回去问一问再来告诉我们,我们下午明天后天都在。” “好。” 程心看向那个男生,普通长相,平平凡凡。据悉他和另一位女生也被锦中录取了,是前锋小学这一届的唯三。 本来有另外两位同学的分数也够上锦中的,可惜他们把一中填作第一志愿,令校长唏嘘不已。 那男生察觉到程心的视线,目光迎了过来。程心朝他坦荡一笑,他也回了个客气的微笑。 十位毕业生绕着校长办公桌一字排开。要讲的讲完了,校长终于肯放大家走,并叮嘱:“注意安全,千万别单独去河涌游水!” 每年暑假总有学生溺水而亡,就像某只尖齿突眼的妖物,专门在盛夏出没,隐伏在上千条河涌边捕猎手无缚鸡之力的年幼生命当口粮。程心五年级时就有一位同班同学因此去世。而前锋小学几乎每年暑假都有学生出事,魔咒一样。 离开校长室后,程心在教师办公楼内撞见小孖。相处久了,她学会从表情上轻松区分大小孖。 “哟,罚留堂?”程心逗他。 小孖干笑:“我是好学生,来帮老师忙呢。” 程心不给面子,一语道破:“心虚。你是有多招人恨?临放暑假都要挨批,摆明不让你过得舒心。” 小孖不笑了,一脸悲痛:“我也不想,怪我大哥成绩太好了,整得我活不下去。” 程心了然。刚才颁奖典礼,她有看到大孖和大妹上台领奖,而小孖的成绩水平听说是哥哥的三分一。 “别灰心,”程心给小孖倒鸡汤,“读书不好不代表将来不能发达,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但他们依然有其它发家致富的特长技能。” 小孖似懂非懂:“你指运动吗?” “不,我指炒房。”程心又说:“其实运动也行,拿个奥运冠军,接商业代言,或者凭长相加入娱乐圈什么的……不过那个最好的时代,你都老了。” 运动员生涯短暂,依小孖的年纪,熬到那个运动员也能挤身财富榜的年代,他都30了,还运个屁?生不逢时。 俩人下楼梯时遇见郭宰。 “老婆仔。” 他咧嘴就喊,不分场合,旁边经过的师生无不诧异地斜眼过来。 小孖对这个称谓并不惊讶,指指郭宰又指指程心,什么都不说,光哈哈大笑。 郭宰随便指了个方向,示意小孖随便往哪个旮旯滚。小孖遮遮掩掩地冲郭宰比了比大拇指,边笑边撤,擦身而过时更特意撞了撞郭宰的肩膀,两个男孩用眼神交流。 程心莫名反感,继续下楼梯,视郭宰无物。 “老婆仔,你是不是要去锦中?”郭宰跟在她身后问。 颁奖礼上校长已经把十位毕业生的去向说得很清楚,明知故问是为烦。 程心置若罔闻,身后的豆丁却喋喋不休:“去锦中好,不过到时不准乱搞男女关系,不准认其他人做老公,不要给我戴绿帽……” 程心愣了愣,好笑又好气,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问那人:“小同学,我什么时候认过谁做老公?我是黄花闺女,别乱扣帽子。” 郭宰皱眉:“你都吃过我的口水了,不算吗?” 程心跟着皱眉:“什么时候?” “两个多月前啊!你忘记带水杯,上完体育课渴得要死,脸青嘴唇白的,站在操场的储水箱前楚楚可怜地看着我。我好心把水杯借你用,原以为你会洗一洗再斟水饮,谁知你仰头就灌,里面还有我喝过的水。” 郭宰微红的脸上丝毫没有玩笑的意味。 程心不假思索反驳:“我有病?用你的水杯喝水?我不会去找程愿程意借水杯?” 郭宰笑了,带些奸狡:“或者你暗恋我,故意用这借口呢。” 程心:“……” 掂量着是否跟他一般见识时,她忽然明白了。 小学时她经常不带水杯去学校,普通日子没什么所谓,但碰上体育课就遭罪了。下课后多半又热又闷又渴又干,难受得要死一样,她试过忍无可忍直接兜水龙头的水来喝,喝完后是霎时解渴了,可有时候会出现拉肚子的情况,后怕得很。 即便如此,程心仍有死性不改的时候,水杯一直在忘记带的路上。而两个多月前,程心是那个讨厌大妹小妹的程心,宁愿找陌生人借水杯用也不去找大妹小妹借,恰恰符合她当时的脾性…… 程心挠挠额头,讪笑:“郭大侠,之前是我粗心鲁莽了。我应该拿消毒液里里外外洗三遍再用你的杯子,你大人有大量。再者,你没喝我的口水呀,是我喝了你的口水而已,我不介意不介意……” “我喝了。”郭宰出其不意,“我听说喝别人的口水就是间接……亲嘴,你把杯还我后,我继续用,没洗。”说到最后,郭宰挺高兴的样子,“很得意。” 得你个头! 程心来硬的,冷漠道:“那是你一厢情愿,我不知情不接受不妥协,ok?” “哈,不愧为锦中的新生,出口就拿英语压我,幸好我英语水平不差。” “吹水不擦嘴,怎不见你上台领奖。” “我有!”郭宰急急反驳,程心微讶,问:“你几年级?” “三年级!” “哦——抱歉,我以为你是一年级的,都没留意三年级的颁奖。” “……总之你去了锦中不准变心!拉勾!” 郭宰一鼓作气,朝程心伸出了右手,举起尾指。他眼神笔直,幽黑的瞳仁里是一位扎马尾的少女的倒影,黑白交措,炯炯生辉。 程心愕然地望着他,尚在发育中的手指骨细小细小的,却绷得比钢针还坚/硬,男孩的神情亦肃然得让人起敬。 如此认真,不枉年少。 程心叹道:“你以为拉过勾就算约定?就没有背叛?白纸黑字的合同甚至盖有钢印的结婚证都可以违背作废,更何况勾勾手指?” 她摇头失笑:“图样图森破。” 女孩眼里的悲怨不屑于向男孩掩饰,热风吹过她的马尾,几缕发丝飘逸散落,刮过她的脸,也仿佛刮过男孩的鼻尖。 校园浸淫在假期启动的轻狂肆意中,身边不时有学生笑着叫着掠过。 楼梯间,就这俩人面对面,女高男矮,默然相对。 郭宰下意识地喃喃:“我不会的……” “走开啦!”谁料程心眨眼翻脸,厌烦地挥手,赶苍蝇似的赶他,不让他说下去。 她越过郭宰往前走,咬牙切齿:“乳臭未干!” 郭宰在原地呆了几秒才追上去,愤慨道:“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算数?你等着,我迟早去锦中盯着你!” 心腔有抽搐的绞痛,程心选择忽略。她跑起来,越跑越快,像要甩掉某些回忆般去甩郭宰。 跑到校正门见到大妹小妹和孖仔,失控的心跳才稳了些。 她轻轻喘气,表面若无其事。 小妹一见大姐,就激动地把二姐挨欺负的事一盆水全泼了出来。 程心第一时间怒瞪小孖。明明叫他罩着大妹的,不负责任! 小孖吃怕,慌忙道:“不关我事,你知道我刚从办公楼出来。大哥在,你问他!” 小妹看向大孖,他老是紧闭的嘴估计很难撬开。先前她问他一句“小孖呢”,他也只拿自带雪藏功能的眼神回应,一声不哼。 所以小妹替大家解围:“算了,已经没事,我们回家吧。” 程心见大妹脸色不错,便也罢休。她揪着小孖行至一边,举起拳头威胁:“这是什么?砂煲大的拳头。姓小的,你不给我好好罩着程愿的话,等着!” 小孖哭丧道:“大姐,我姓梁,不姓小。” 程心扔开他,回去两步,顺着这事跟孖仔说:“大小孖,我上中学要寄宿,到时你们上下学带程愿程意一起走吧?” 她没说原因,但孖仔都听懂了。大孖无言点头,小孖拍拍胸膛:“无问题!” “我也可以啊。”郭宰的声音跟了上来。 程心不想和他说话,独自离开往家走,其余孩子纷纷跟着,除了要回去继续守门的大孖。 大妹主动接郭宰的话:“你顺路吗?” “顺啊,我就住在你们舅公家的隔壁隔壁。” “……那怎么不见你去丽姑粥店吃早餐?” “阿妈每天都给我煮早餐,我不用出去吃。” 走在后面的小妹问小孖:“你不等大哥?” 小孖:“他当值日生,清校了才能走,我要赶回去看电视。” 小妹无话,回头了几次。 阿爸阿妈得知长女真的考上锦中后,懵了一阵,然后相视而笑。 程心纳闷,去上课的是她,去考试的是她,去锦中的也是她,阿爸阿妈却不赏她一个笑脸,反而两口子自个自对笑。 幸好接下来几天的晚餐特别丰富,全是程心爱吃的品种口味,她就不再计较了。 阿妈答应过阿姨回娘家看外婆,差不多时,程心和阿爸阿妈与大妹小妹,五个人挤上那辆本田两轮摩托车准备出发。那阵势,跟十几年后的印度摩托车杂技表演一般惊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有一更。看得下去的收个藏?评个论?[嘤嘤嘤] 第15章 第 15 章 一家六口的私家交通工具只有一辆两轮摩托。平日阿爸上下班或一家人跑远跑近,包括清明拜山也指靠它。 过去以来都是一车五人,而坐车的位置长期固定——阿爸阿妈将程心夹在中间,三人占据了整个车座。大妹坐在发动机盖上,双手把着车头,背靠阿爸。已经6岁一米二的小妹依然被阿妈用背带勒在背后,半边身子探出车外,摇摇欲坠…… 阿爸脸色如常,从不戴头盔。他踢起车撑,拧了拧车把手,车“轰卡轰卡”的响,准备全速前进。 “等等等等!”程心由衷的恐慌,及时喝止:“这太危险了!太危险!” 她怕死,挣扎着要下车。她一扭动,貌似稳固的车身就晃起来,左右颠簸,车架随时会散一样。阿爸阿妈不得不立即双腿撑地,支撑平衡。 阿爸怒了,回头凶女儿:“别乱动!再动扔你下车!” 平日大小事务能勉强听听阿爸的咆哮,这回不行,不然出意外的话,分分钟一车五命。 “阿爸这太危险了,我们五个人很重,你看车轮都快被压扁了!校长特意提醒我们要注意交通安全,千万别出意外,好完完整整地九月一号去锦中报到的。” 程心动以之情晓之以理,尝试劝服阿爸。无奈阿爸死牛一面颈,盐油不进。他自认车术了得,以前没意外,现在以后也不会有意外,偏偏女儿乌鸦嘴妖言惑众,恨不得扇她两巴掌去晦气。 阿爸要往死里作,程心打定主意要跳车,两人僵持时阿妈出手。她搭在阿爸腰间的手使劲捏了捏他,然后扶着他下了车。程心汗湿的背脊涌入一片凉风,沁人心脾,她赶紧爬下车。 阿爸黑着脸瞪阿妈,两边腮帮有些气鼓。阿妈不紧不慢蹲下来,把小妹放了。 解放的小妹大大地松了口气,原地连续蹦了几下,松动松动发麻的四肢。 阿妈收起背带,抬头直视阿爸恼怒的目光,平静道:“分两次送吧,先把程心程愿送过去,再回来接我和程意。” 阿爸鼻腔喷气,“接什么接,自己走路去!” 他甩头望向前方,又拧动把手加油,仿佛下一秒就要连人带车冲出去。那“轰卡轰卡”的车响,分明就是他内心的怒吼。 阿妈催程心上车,“搂紧阿爸,自己坐后面不害怕吧?” 程心摇头,双手握住座位后的铁尾。 “告诉外婆我们晚点到……” 阿妈话尾未落,摩托车就弹珠一般飞了出去。 从程家去外婆家大约七八公里路,不长,但曲折多弯,路不好走,车也不好使,加上阿爸浑身乌云压顶的气息,才载着三个人的摩托车又沉又闷,路遥漫漫。 大妹向来享受坐车头的乐趣,长大后她回忆起那种感觉,笑说就跟rose与jack在铁达尼号的船头上迎风飞扬是一样的。程心没那么浪漫,她只深谙前面那尊神佛是石油气,惹不好就爆炸。 沿途没有风光可言,一幢幢说不清是住人的抑或搞生产的矮小建筑参差不齐挤在路边,树瘦花弱,遍地尘埃,无趣得教人毫无欲/望多看两眼。 二十分钟后,终于抵达外婆家的巷子口。阿爸赶着两个女儿下车,脚没碰地就调头跑。“轰卡轰卡”的发动机运作声杂音四起,在逼仄的巷子里震耳欲聋,听得人好不安宁。 实情车才买了不到两年,刚开始阿爸对它如珠如宝。一年前他把车借给一个朋友,不知那朋友是去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打日本还是攻美国,反正车送回来时就像正常人摔成残疾人,变得破破落落,掉漆损皮,亏阿爸还认得出这是自己的车。阿妈因此跟阿爸吵了一架,拿菜刀砍砧板,要对方赔一辆新的。阿爸说对方并非故意,已经道歉了就算了。 趁摩托车还在视野内,程心大声喊:“阿爸,开慢点!” 摩托车反而跑得更快了…… 程心跟大妹在巷子口往内探望,巷尾一位灰色衫的老妇人正朝她俩招手。 “跑!” 程心抬腿就奔。 大妹跑在她身后,两个身影燕子般前后追逐,往相同的目标跃去。 这巷子挺深,还窄得很,成年人伸开双臂,指尖就能触及两边房屋的青砖墙身,巷顶有一段曲折的蓝天,而看似死路的巷尾其实就是外婆的家。 俩外孙女跑得兴奋,外婆却紧张了,急急忙忙迎上去,伸开双臂接住孩子,喝斥:“作死咯!跑什么跑,摔了怎么办?” 外婆是纸老虎,怎样凶都没人怕,索性不凶了,改口问:“阿爸做什么调头走?阿妈和意意呢?” 大妹解释事情经过,程心在旁边安静打量有些微胖,个子不高,白发居多的外婆。皱纹令外婆充满神采,她把稀疏的头发整齐地盘了起来,至今程心仍记得外婆照着满是铁锈的小镜子梳理发式的模样,缓慢细致,一丝不苟。 外婆听完大妹的解释,恍悟地哦了两声,然后拿手搭住程心的肩膀,带着她与大妹往屋内走,说道:“阿姨说你考上了锦中,心心好厉害喔。” 程心想接话,然而喉咙发紧。她眨眨眼,四处张望,用舌头发音:“撞彩的。” 外婆引着两外孙女进屋,才到天井,客厅里就传来稚气的招呼声:“大表姐!大番薯!” 姨妈的两个儿子陈首陈向赤着上身,套着宽大的蓝色裤叉,光脚坐在木头沙发上笑嘻嘻。阿姨的儿子沈迪吊脚坐在竹椅上,边舔雪条边学两个表哥嚷叫。 “哇,有雪条吃!” 大妹一馋,连带脚步都爽快不少,她奔到沈迪跟前观摩,沈迪不躲不藏也不怕,一直淡定舔吃。 外婆很快从冰箱拿出两条雪条递给两个外孙女。 “我又要!” 陈首陈向冲过去,外婆立即关上冰箱门,低斥:“要什么要,吃得多会拉肚子。” 外婆哄着一室孩子去看电视,再去厨房煮饭。 外婆家没什么特别,惟独电视机特别大,深受孩子欢迎。大妹想看《娱乐金鱼眼》,可三个男孩正津津有味地看《宇宙骑士》,不肯相让。 程心把自己的雪条给了陈首陈向,让他们给大妹转台,自己则去厨房找外婆。 外婆家的格局跟程心家的差不多,客厅之外是天井,厨房厕所都在天井的另一边。天井正央有个不大不小,养着几朵荷花的水池,据说那是阿爸追阿妈时给免费彻的。 程心家的厨房早就用石油气了,外婆家却依旧用煤。老人家拿钳子往炉里夹煤,程心问要不要帮忙。 外婆先是说不用,一会又说用,但到最后也没给安排工作,只自顾自说:“我煲甘蔗水,很甜的,等下多饮两碗,清热下火。” “好,我最喜欢饮甘蔗水。” “你平时在家有没有帮阿妈做家务?要多帮她忙啊,她照顾你们很累的。” 程心心虚,照答:“有。” 外婆把煤炉盖好,“你要生性,不要气阿爸阿妈,最大是你,帮手带好愿愿意意,他们就放心了。” “知道了。” “以后要努力读书,考高分,赚钱了就孝顺阿爸阿妈……” 这些话听过的次数,一辈子攒下来能开几场脱口秀。程心耐心地听着,统统点头和应。 “最近阿爸阿妈怎么样?” 外婆如是问,程心想了想,答:“都很好。现在程愿程意跟我在二楼睡了。” “是吗?”外婆有些意外,之后乐呵呵的。 到程心主动提话:“外婆,你有空就来我家住吧。” “好好。” 外婆偶尔会去程心家住,尤其阿爸外出打工那几年,来得特别勤快。每次外婆大驾光临,程心都要跟她一起睡。 只有外婆在,就算程心到点不转台看新闻,阿爸也不会发怒,只要外婆在,程心耍耍脾气偷偷懒,阿妈也不会催她,只要外婆在,阿嫲不去打麻将,会留在家里跟外婆说说话。大人笑,孩子乐,一个家的气氛轻松和睦,像极了小学生作文书里《我的一家》的范文场景。 如此颇具影响力的外婆离世时异常痛苦。 假如程心是个画家,她能够将外婆去世时的每个细节情景一笔一划画下来。那是一场没有恐怖没有尖叫,只有沉静的悲伤的生离死别。可惜程心一无才华,二不敢回忆。 外婆去世前已经病了一两年,所以大家都心中有数,只是说不准哪个日子。程心提前回去了,没带前夫,理由是也许外婆能再熬两个月。结果那天凌晨两点,程心发信息通知前夫,前夫马上回拨电话,说即刻飞过来。程心说不用了,她很累,并很快挂了电话。 外婆在厨房忙里忙外,不见外孙女有走的意思,以为她好家务,便心血来潮教她做煎酿三宝。这是外婆的拿手菜,味道浓郁,炸得鲜嫩香酥,所有内孙外孙女孙男孙都相当捧场。 外婆说:“学会煮饭煮菜,以后照顾老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程心偷笑。她对做家务的情怀几十年不变——最讨厌。以前都是前夫动手,她过了好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后来开了小五金厂,生意忙了就请保姆,洗碗扫地之类她依旧无需操心。 外婆讲解着三宝的烹制步骤,将几十年的秘方无私奉献,并不知程心听得飘忽。 前夫是江苏那边的人,偏好甜味,煎酿三宝这种咸辣重味的,他并不爱吃,况且外婆做菜以咸出名,她说放两勺盐,那最多只能放一勺半。某天程心特别想念外婆的手艺,前夫便上网搜索资料自学,亲自下厨整给她吃。那味道卖相,连帮外婆挽鞋都不够资格,却终身难忘。 外婆站在灶台前,边下油锅边强调要点。这画面不能再熟悉,只不过对象换成前夫。前夫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煮饭,程心啃着苹果倚在冰箱门前,心安理得做观众,游手好闲等开饭……他提离婚的前一天,也那样给她煮饭…… 原本连贯的片段突然闯进郭宰的小尾指,轻轻一划,片段碎成玻璃渣,铺落一地,也扎醒了程心。 “我去厕所!” 外婆闻外孙女扔下一句话就冲进厕所锁上门,提醒:“记得开灯啊,别摔了。” 不用开灯,外孙女只是借个角落蹲一蹲,流流泪,何需要光?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撸大纲,更新可能又不定时了。 第16章 第 16 章 传说不少科学家都信教,比如牛顿。他们见识过太多用科学解释不了的现象,于是宁愿相信世间有造物主,那一切难题便有说法。而程心的困惑,怕且将各派各教的神佛膜拜一遍,都未必能有个释然。 无它的,人心不就是最难测么。 前一刻宠爱着她的前夫,后一刻却要恩断义绝,反转猪肚就是屎。枉他们用分秒点滴积攒起来的近廿载感情,到头来不敌一个胚胎。 假若他是从垃圾堆里捡的老公就罢了,偏偏他曾经对她温柔呵护,也曾经立过不少山盟海誓。 一只禽兽变成人,是得道,反过来一个人变成禽兽,是堕落。前夫于程心无疑是后者。这转变过于唐突,无所适从。如今婚已经离了,她也已经死了,牵扯都该了结了。可是偶尔一回忆,心底从未拔走的刺又往里扎,越扎越痛,越拔不出来。 事情并没有完。 “心心大表姐。” 姨妈在外面敲门。 程心先惊后喜,连忙应声:“等等,出来了!” 如果略掉前夫,程心的最喜爱亲人排行榜,外婆位列第一的话,那么姨妈是当之无愧的第二。 跟隔壁饭香同一个道理,家长爱说别人家孩子好,孩子何尝不认为别人家家长棒?像程心小时候就很正经地说过要把姨妈当作亲妈,因为程心的两个表弟从来不用做家务,被姨妈追九条街来骂时还能乐哈哈的,仿佛那是一件很欢乐的事。 多好啊,连被追骂都是欢乐的,她愿意。 跟阿妈阿姨相比,姨妈算不上漂亮,且个子最矮皮肤最黑,但没有一个人会说她性格不好。 姨妈对谁都笑呵呵的,谁都乐意跟她相处。年轻时她跟阿妈去恩城打工,后来应外婆召唤回乡下结婚,嫁给了一个自小就随父母偷渡到香港的乡里。外婆很喜欢大姨丈,说是半个香港客,迟早跟他落香港享福。姨妈没什么心思,听外婆话完了婚,接着给大姨丈先后生了两个儿子,陈首陈向。大姨丈常年在香港,却把收入全部往乡下寄,姨妈不需要工作,也有足够的钱在外婆家附近建了幢两层高的新房子,平日有事没事都往娘家跑,方便得很。 九七之后,姨妈跟两个表弟很快获取单程证,随大姨丈去了香港,在深水埗落脚。 几个月后,外婆的双程证办了下来,由阿姨陪同去香港探望女儿。据阿妈的转述,她俩一踏入姨妈在香港的家,情绪瞬间就崩溃了。 那哪是家?那是笼屋。一家四口挤住在一个用铁枝架围起的细小空间,也就一张床位的尺寸,在里面只能坐只能躺,休想站。厕所公用,厨房公用,楼梯阳台公用,就他妈的差点连床都公用。两个表弟面无表情地蜷缩在床尾吹风扇,满身热痱子。他们旁边堆满了衣服,头顶有一块堆放生活用品的木板,以及挂了台十几寸的小电视,稍不留神就会撞头。 姨妈笑呵呵的请外婆阿姨往床上坐,再从木板上翻出两只杯子,去公共厨房斟茶招呼。外婆阿姨不敢不坐,不敢不喝。 回程的路上,外婆痛哭:“作孽啊,早知道留在乡下算了,至少吃好住好,去什么鬼香港!” 昨天在电视机里看到的繁华香港跟他们一丁点关系都没有,用时髦的话讲——他们去了一个假香港。 阿姨安慰她:“你以为什么,人离乡贱,都是为了阿首阿向,无办法的。” 幸好,住笼屋的日子没有太长。有社工帮他们申请了公屋,两三年后姨妈一家搬去荃湾。安居了就要乐业,姨妈在社工的帮助下找到工作,在酒楼做茶水,辛苦得手震脚抖,但每月起码有七八千港纸收入。 程心跟前夫每次去香港都会探望姨妈。他们公屋的环境不错,附近就有地铁街市与巴士站,两个表弟中五毕业后也出来工作了。程心很欣慰,心想姨妈一家苦尽甘来了。 在乡下的时候,姨妈过得无聊,见两个儿子上小学了,便在附近工厂找了个工作,每日踩单车上下班,结识了几个知心好友。 今日姨妈早早下班,回来帮忙招待俩妹妹家。 程心从厕所出来,笑容满脸,正想跟姨妈说几句贴心话,谁料不知到了多久的阿妈堪堪从外面走进来,低斥:“你在这里干什么?又不帮忙,碍手碍脚的。进去看着那帮孩子!” 程心当然不爽了,不过外婆上来说:“正好,你帮我端几碗甘蔗水进去。” 这就不同! 程心热心地帮外婆忙,往返厨房客厅时路过天井,见小舅跟阿爸站在荷花池边抽烟聊天。 而客厅里五个孩子一直在看电视。大妹小妹定格般盯着电视机,眼睛眨都不眨。太过瘾了,暑假期间电视台都在疯狂播放卡通片,一部又一部目不暇给。放假在家,就算阿爸上班,被阿爸“毒害至深”的阿妈对她们看电视也管制得很紧。相较之下,外婆家简直是孩子的天堂,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看什么看什么……哦对了,刚才陈首陈向偷偷翻冰箱,又给每人派了一条雪条。 将近中午,阿姨姨丈也来了,外婆喊了声“开饭”,客厅里茶几柜旁边的房门才从里面打开。 原来是外公,他嫌外面的孩子看电视太闹了,便关起门躲在房间里听收音机。 外婆的子孙,就差大舅一家,其余都齐人了,一共14口。饭桌挤不下,便开两桌,大人一桌,孩子一桌,丰盛的菜肴与各种冰冻饮料,跟在饭店吃饭一样,虚陷热闹。外婆炸了两大盘煎酿三宝,一桌一盘。孩子那桌吃得最快,陈首陈向甚至直接拿手抓,弄得满手满嘴都油乎乎的,然后捉弄地要擦在大妹小妹的衣服上,惹得惊叫声嘻哈声连连。 大人那桌话题也不少,东扯西谈的,全是下饭的佐料。 席间他们拿程心考上锦中的事庆祝,一边恭喜程心,一边鞭策在座的其他小伙伴们努力学习,以大表姐为榜样。标杆立在前面,达到的是正常,超出的是能力,够不到的要反省。 外婆家厨房有一扇后门,连着一个小后院,后院对开是条小河,岸边又有几棵榕树,那里是孩子们饭后必去的玩乐基地。 玩了一会,大妹小妹就喊渴,托大姐帮忙去斟杯水。程心斜她们一眼。 “冰箱有喝剩的可乐!”表弟陈向说,“大表姐帮我斟一杯!” 于是陈首跟沈迪:“我又要我又要!” 大妹小妹又:“我也要可乐!不要水了!” 程心烦死了:“行行行!一个比一个麻烦!” 她回到静悄悄的屋里,先翻冰箱,再在茶几柜里找杯子。屋内太静,她不好意思发出声响打扰,结果意外地听到茶几柜旁边半掩的房门里有对话声。 房间内,外婆与阿妈坐在床沿,姨妈和阿姨分别站在两边,神色都说不上轻松。 外婆问阿妈:“你现在跟阿伟怎样?” 阿妈回答得挺敷衍:“就那样啊,有什么怎样的。” “愿愿意意也上二楼睡了吗?” “嗯。” 空气静了静,外婆又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生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鸭有个绝症,就是喜欢修文,每章发完总会回头看,然后手贱地修修改改……i am so sorry 第17章 第 17 章 这次回娘家是有任务的,刚才吃完饭,阿妈一副长辈模样坐在客厅角落厉色审问了小舅几句,内容不外乎早成家早立业,小舅挺给面子地不时“嗯嗯”。 风水轮流转,小舅若知道现在到阿妈被外婆审问,肯定偷笑。 “什么时侯再生”,外婆这个问题已非第一次提出,所以阿妈习惯了,习惯到态度相当淡然,说话语气毫无起伏:“三十好几了,还生什么生。” 外婆:“之前跟愿愿意意一起睡,你说不方便。现在你们方便得很了吧,再拖,就四十好几了。” “上环六年,都废了,跟以前不一样。” 外婆指指阿姨,“没事,阿芝认识医生,让她找人帮你取环。” 阿姨无缝接话:“对,我认识那个妇科医生在人民医院工作,会很安全。” 阿妈摇头,“不想折腾,白忙。我就是生女儿的命。” 阿姨看看姨妈,俩人有了什么共识,再由她提出:“二姐,不如你去香港生?” 阿妈拿眼看阿姨。 阿姨继续:“我认识个生意人,他老婆四十多了,去香港整了一对孖仔,不知几高兴。那边医生好技术好,有钱就行。” 这种事阿妈第一次听说,神情果然有了变化,可缓了缓后,她依旧不动摇,“阿伟没那个意思了,他说不介意。” 外婆笑了,“傻女,男人都喜欢儿子,嘴上说不介意,这里,”外婆拍拍胸口,“其实介意得很!况且他大哥生了两个儿子,他不羡慕?” 阿妈:“但他二哥也生了两个女儿。” “但你两个姐妹都生了儿子!”外婆激动了,音调高了八度,把阿妈唬住。 阿姨喊了声“阿妈”,提醒着,外婆才平过气来。她长长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阿妈不是嫌弃外孙女,你要是生了个儿子,也不是为我生的。老实讲,生仔纯粹好听,生女才是好命,这是当妈之后才会明白。看看阿勇阿进,那两个衰仔要有你们一半孝顺我就死得瞑目了。阿娴阿芝,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家婆一点都不好当。阿秀,你自己看看阿伟的性格,他经常把钱外借,借了又不追,十几年了仍口袋空空。他恃着以后嫁女不用花钱,还倒赚礼金,所以不上心是吧?你想想,如果家里有个儿子,儿子的老婆本等着他这个阿爸出,他还敢不敢这样潇洒?” 外婆的意思阿妈岂会不懂,因为太懂了,所以一时无话。 阿姨说:“二姐夫可能觉得在乡下危险,他知道香港能整的话,应该会改变态度。你们钱不够,我们可以凑着借,白纸黑字写借条,还得收利息,好让他把钱花在自己人身上。放心二姐,到时利息我退给你做私房钱。” 阿妈的思路跟不上,静静坐在床沿,眼神不定。 一直沉默的姨妈也开腔了:“你回去先跟阿伟商量,这不是一时三刻能做决定的,不用急。如果决定了,姐夫会在那边接应你们。” 外婆拍拍阿妈手背,哄着:“你觉得一个人带四个儿女太累的话,阿妈帮你带。你看迪迪,我帮阿芝带得不错。” 阿姨笑着和应:“是啊,除了生他出来,我没操过心。” 房间里空气又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当事人才点了点头。 —————— 程心把喝剩的可乐带到后院,再搁下五个瓷杯,对大妹他们说:“自己斟!” 五个小孩兴奋地围着可乐瓶转,没有留意到大表姐独自离群走远了。 程心漫无目的地游走于附近的横街窄巷,闷闷不乐。 当女人真他妈的烦,生不出孩子有问题,生得出孩子也有问题,他妈的! 跟前有块石头,程心一脚将它踢飞,追上去再踢,誓要将它踢出银河系。 上辈子她只有两个妹妹,这辈子阿爸阿妈会不会再生,她并不在乎,反正谁生谁管。程心在乎的是外婆那句话——男人嘴上说不介意,心里其实介意得很。 说什么没关系,慢慢来,一起面对,全他妈的欺骗! 口是心非,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去死!” 程心咬牙唾骂,起脚将石头踢得又高又远。 石头从半空掉下来时,砸到人了。 “哎啊——” 前面十几米处,有个蹲着的背影边搓后脑边站起来,回头追视凶手。 程心急忙上前伸出援手,但看清对方的脸后,她把手收了回去。 “老婆仔?”郭宰满脸惊喜,两眼放光,不过很快就黯然下去,“你砸我,谋杀亲夫。” 程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笑:“砸傻了没?一加一等于多少?” 郭宰:“至少三。” “神经病。” 程心打算调头走。 郭宰追问:“你怎么在这里?” “关你屁事。” “我和阿妈来看阿爷,你要不要去坐一坐?” “你阿爷?” 郭宰点点头。 程心又看看他,一身全白运动衫裤,束着腰,干净利落,邀请人时态度正经老成,可惜手上握着条树枝,一招暴露心智。 程心笑了笑,提了个出奇不已的问题:“你阿爸在香港是不是住笼屋?” 郭宰很愕然,半晌才道:“笑话!住笼屋鬼愿意搬!” 程心记起来了,郭父是从九龙城寨迁出来的,估计政府会关照,不至于住笼屋。 郭宰不知道想到哪,居然说:“你放心啦,五百尺的公屋,最大那个房间肯定是我们的婚房。”又说:“等去了香港,我带你去红馆看黎明的演唱会。” 程心:“切,还最大那个房间,你没兄弟姐妹同你争?” “无,阿妈生得我这么好,阿爸够满意了。” 本想挫他锐气,谁知郭宰自信得很,程心有些不是滋味。 她真的要走了,开迈的步伐又大又急。 郭宰聊上瘾,跟在她后面滔滔不绝:“阿爸只有我一个儿子,一分一毫的家当将来都是我的,也就是你的。老婆仔,你喜欢有兄弟姐妹?那我们以后多生几个……” 程心脸色顿变,拿眼剐郭宰,“收声!” 郭宰置若罔闻:“不喜欢?那生一个算了……” “我叫你收声!” 程心突然向郭宰抬手一推。 郭宰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后倒,重重地跌坐在泥巴地上,屁股辣辣的,撑地的掌心则被石仔割损了皮,钻心的痛。 他惊疑地望向程心,“老婆仔……” “老你老母!” 程心凶巴巴的,一步跨坐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按进泥巴地里,一手揪着他衣领,一手扬起来,看似随时随地要揍下来。 她面目狰狞,话从牙缝挤出来:“谁他妈是你老婆?再乱叫,打死你!” 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怨怒的女孩,郭宰傻了,“你太嚣张。” “为什么不能嚣张?我心里有气,为什么要忍着?!”程心撕喉大叫。 郭宰不信邪不服输,非要喊了句:“老婆仔!” 结果“啪”一声,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不偏不倚落到他脸上。 郭宰彻底懵了,半信半疑问:“你真打我?” 程心仰仰下巴,笑得暴戾阴鸷,“要不要再来一次?” 那个角度,可见午后的阳光将她无瑕的脸照得通透。 郭宰捂着被打的左边脸颊,投在程心脸上的笔直目光怔忡且质疑,之后涣散,发红,湿润,“呜——” 哭了。 男孩哽咽的呜声换不来施暴者丁点的羞愧不安,相反,程心莫名的痛快。她疯狂地畅想,假若巴掌落在前夫的脸上,会不会更大快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个收藏? 第18章 第 18 章 在街外找出气筒出得挺舒爽,程心浑然不知阿爸阿妈气冲冲等着收拾她。 说来话短,就是大妹小妹和表弟他们在争饮可乐时把瓷杯摔了,最小的表弟沈迪拿手去抓碎片,结果手指头被割伤,血涌如泉,慌得他“哇”一声,哭醒了全屋人。 阿姨和姨丈认为是小事,不怎么焦急,阿爸阿妈却紧张多了,不停催赶他们带沈迪去医院打破伤风针。 程心回到外婆家时,嘴里闷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听得阿爸阿妈更为恼火。 “过来!” 阿爸先发威,站在客厅门口朝女儿怒喝,成功将吊儿郎当的女儿震慑住。 程心心中警铃大作,赌一根辣条,肯定没好事。 不出所料,她小跑着进客厅,就被阿爸一手拽着肩膀,使劲扔甩到客厅中间。程心吃不住力度,趄趄趔趔地撞了一下人,定晴看了看,才见大妹小妹陈首陈向四个豆丁畏首畏尾地杵站着。 脑子没转过来,阿妈的口水花就照脸泼来:“你去哪野街了?知道迪迪被瓷片割伤手了吗?你居然擅自拿可乐给他们喝,还敢用瓷杯,还敢一个人跑了扔下他们不管?!” 光动口不够,阿妈甚至动手狠戳程心的肩膀才解气。 她厉声指责:“你是大表姐,有责任看管其他弟妹。都要上中学了,怎么还不懂事?只顾着玩,还玩得满身污糟邋遢!” 程心听一半不听一半,低垂的脸朝着地面一动不动,眼睛不时乱眨。 阿爸认定她漫不经心,火气更盛,一手揪起她衣领,作势要甩巴掌。 “好了好了!小孩子而己,别动手!”外婆急急从厨房跑过来,边招手边相劝。 阿爸不跟岳母吵,松开手,凶骂女儿:“今晚不准吃饭!好好反省!” 外婆劝了几句和事话,将阿爸阿妈半哄半推赶出客厅,又遣走大妹他们,再看程心。 “哎呀,怎么膝盖上都是泥巴,摔了吗?” 外婆拉着外孙女进了房间,翻出一条干净裤子让她换上,低声道:“他们年纪小,你最大,阿爸阿妈自然想让你多担责任。你阿妈小时候跟你一样,负责照顾阿姨小舅,做很多事的。一家人,你心里要装载。” 程心一直沉默,待换好裤子才应了一句:“我知道的。” 她知道的。不过,她心眼极小,小得装载不了几个人。有的人体积还大,一放就占据了整座心房。想要腾出空间给其他人,必先铲除某些人。 当天程心晚饭照吃不误,外婆姨妈和阿姨姨丈都招呼她上饭桌,阿爸阿妈不好再说什么。 大概外婆私下对阿爸阿妈教育过,所以回家后那俩人没有秋后算帐。程心也没心思跟他们周旋,她满心满脑都是更远的事。 过了几天,程家电话响了。程心接听后,唤来阿妈接。 来电的是程心的数学老师胡老师,胡老师说三天后出发去深圳野生动物园一日游,通知程心下午返校拍大头照,办理进入深圳关内的边防证。这次旅行是前锋小学给四五六年级的好学生安排的奖励,费用全免,相当荣耀。 阿妈对国语一窍不通,听得一头雾水,闻女儿在旁边小声翻译,她便拿单音节的“嗯”来应付。出发前一天,她给了程心50元压袋。 程心觉得不够,“能不能多给几百?深圳的东西很贵的。” 阿妈瞥了女儿一眼,一副“你当我没去过深圳”的表情,质疑:“你要买什么东西?需要花几百块?” 程心:“我们几个同学商量在深圳买些礼物送给老师作纪念品,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反正用剩了我还给你。” 阿妈想了想,没再说什么,进房间又给拿了两百块。 程心摸着三张旧版纸币,心道:还是不够啊。 第二天清晨五点,屋外亮敞敞,屋内静悄悄。一个背着粉色书包的人影蹲在阿爸阿妈的房门前,往底下门缝无声无息地塞进一张纸条,然后快速离去。 按照出行计划,学生要在七点正于前锋小学正门集合,再由老师清点人数,依次上车,踏半出发。可等到七点四十了,学生们翘首企足盼着启程,队伍却始终差一个人。 一大早,程家的电话鬼整一样“锵锵锵”响,阿妈懵松着眼出来接听,之后半信半疑上了趟二楼,再急吼吼冲回房间将老公掀起来。 全家人都醒了。 省城的火车站人头涌涌,比肩继踵,一个个大包小袋你撞我撞,行色匆匆。有人刚刚到达,有人正要出发,大部份是真正的旅客,而小偷小贼也不少。 程心左拥右挤才钻进售票大厅排队买票。为防插队,人人都紧紧靠着,生怕一条细缝就惹来一群苍蝇。程心拿书包抵着前面的男人,身后紧贴着个女人,她后脑被逼枕在人家胸脯上,软软硬硬,好不自然。 排了将近半小时,终于到她买票。 售票员面无表情问去哪,程心说:“去南京站。” 售票员扫她一眼,语调刻板:“你一个人?” 程心讪笑,“不,我和阿爸去,他上厕所了,让我来买票,麻烦要两张。” “硬座还是卧铺?” “卧铺多少钱?” “中铺104.5。” “那要硬座吧。” 售票员“啪啪啪”地操作,嘴里不带停顿地念着:“两张南京站硬座一共133元下午17点34分开明天下午17点58分到开车前30分钟开始检票逾期不候不退不换。” 下午才开的火车,不得不在火车站消磨一天。 手上拿着多余的票,都是钱。程心犹豫了一阵,决定赌一把。她走到站前大厅,有样学样地低声念着:“有票有票南京站50出售仅此一张别错过……” 不幸地,她没招来生意,反而招来地头蛇。 “阿囡,新来的?你大佬哪位!” 程心逃似的躲去候车室。 候车室也是人多杂乱,空气混浊,闷热,看似天下太平,谁知道会不会危机四伏。程心貌似懒散松懈,实则处处防备,手搭在书包上,不曾离开过。而且,她不在同一个位置坐太久,差不多了,就起来去其它角落换个位置坐,过一会再换,反反复复的。 饿了的话,她光顾候车室的流行车贩买两份陕西凉皮,隔一会吃一份,又在小卖部买了饼干和水,塞进书包里。 忍耐到下午,广播好歹来消息了:“开往南京的k45次列车正准备进站,请旅客们在7号检票口排队检票,谢谢。” 实情15分钟前检票口就堆起人龙,程心心急,早就排上了队,但她没敢排第一。 人龙走两步停一步,挪动的速度极其缓慢。后面的人怕赶不上火车,拼劲往前挤,前面的人不耐烦了,冲后面骂道:“挤什么挤?赶投胎啊?叼你老母!” 到程心检票时,动作机械的检票员看看票又看看她,顿了两秒。程心随即踮起脚尖,朝已经进站的某个背影招手呼喊:“哎,三舅,三舅等等我!叔叔好了没?拜托快一点。” 检票员手一递,把票还她了。 程心撒开腿就往站台奔。 上了火车,照着号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的,挺好。 火车启动之前,乘客一窝蜂地挤上来。坐在程心旁边的是个男人,穿细格仔衬衫,土黄色西裤,束着皮带,戴方框眼镜,眼镜片是茶色的,十足某部电影里面的变态杀手。 程心有意识地远离对方。 而坐在对面的是对恋人,俩人卿卿我我,小声说大声笑。程心毫不介意,甚至巴望他俩能一路热闹下去。 火车“轰轰轰”一路向北,窗外越渐天黑,气温越渐清凉,风嗖嗖响。 程心麻木地看着窗外无聊单调的景色,脑里空白,宛如木偶。 直至背后头顶传来不小的动静,她往后看,被吓了一跳。 一个男人裸着上半身,攀爬到硬座的椅背上,像小龙女睡绳子,躺在手臂粗的椅脊处,翘起光脚。 见程心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男人理直气壮:“看什么看?老子买的站票跟你的坐票一个价,凭什么老子不能躺!” 程心才不跟他吵,看看旁边的眼镜男,对方双手抱胸,摇头晃脑地闭眼睡着,压根没反应。 恰巧有乘务员经过,本以为会管一管,谁知她只管销货:“花生瓜子矿泉水,鸡腿鱼干鸭脖子……” …… 火车彻夜穿州过省,逢站就停上上落落,不管多晚抑或多早,车厢里永远没有真正安静的时候,但劳累的旅客无论多吵多闹都能酣然入睡,而不敢睡不想睡的人,什么都无所谓。 火车是绿皮车,车窗能由下往上打开。行至深夜,风呼呼狂啸,尤其穿越荒山野岭时,似有野兽在外追杀,分分钟扑进车厢撕咬神志不清的乘客。 程心把窗关了,只留一条细缝透气。可那窗框是用浆糊糊得,被风撞得哐哐作响,无人能预料它会什么时候被吹塌,然后砸落到靠窗位的倒霉鬼上。 为此,程心不敢贴近窗口,也不愿触碰旁边的眼镜男,头顶还有条毛绒绒的腿,散发着比咖啡更令人提神醒脑的异味。 这一夜是煎熬,她全程没合过眼,而意志也出奇的坚毅。 第二天,火车晚点,抵达南京站时已经夜里九点。 程心浑浑噩噩,分不清上下左右,只随波逐流往出站口涌。 检票员边打呵欠边剪票,“咔嚓”一声,剪了票就放人。 程心的大脑几乎要罢工,检票员说“拿着”,她就拿着,把废票随手塞回裤兜里。 南京站前有军装的人在巡逻,一个长相正气的军人见有个背粉色书包的女孩呆站在广场中央,孤身只影,眼神木讷,一身疲惫,便上前询问。 女孩一把捉住他衣袖,有气无力道:“警察叔叔,我迷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更得慢,但能能收个藏?? 第19章 第 19 章 女孩脸色疲倦,眼下发青,衣服上满是皱折,身上有股混杂的味儿,估计刚从火车上熬炼下来。见她确实不似有伴,军人将她带至最近的派出所,交给民警。 面对民警的查问,程心将先前对军人说的话又述了一遍,“我和阿爸出了火车站不多久,见鞋带松了就蹲下来系,”她踢踢脚上的运动鞋,“再起来时,阿爸就不见了。” 民警问:“你和父亲叫什么名字?如果走散了,他应该会去火车站的广播站寻人。” “我叫程心,我阿爸叫程伟。” 民警转身,交代另一位民警去火车站查询。 等待期间,程心翻出书包里的饼干,就着民警给斟的温水一块块吃。 民警问她是不是没吃晚饭,见女孩腼腆地点点头,他又托另一位民警去附近买了个新鲜饭盒回来。 程心感激地收下了。 人在派出所,感觉有靠山,处境安定了,某些脾性就出来发作。那个饭盒的菜式八成不合程心的胃口,又咸又甜的,没个准确的味道,白米饭水又放得多,糯软糯软的像煮得熟透的土豆,毫无咬感。她有一口没一口地挑着吃,还不如嘎巴嘎巴脆的梳打饼干。 派去火车站的民警很快回来了,问到的消息是没有一位叫程伟的人寻人,也没有人寻一位叫程心的孩子。 民警皱眉看向女孩。 程心将手中的饭盒一放,肩膀都塌了,无奈道:“阿爸一直不太喜欢我,小小事情就又打又骂,他这回是故意扔下我了……” 民警问:“会吗?” 在火车站遗弃孩子的案例不少,被遗弃的大部分是女孩或者身有残疾的。运气好被送至派出所的,会被送去孤儿院,运气不好,直接被谁谁谁捡走的,也不知道拿去干什么用了。而这位女孩五官精致,明眸皓齿,思维言语举措都没毛病,身体是瘦了些,但不似是挨饥抵饿耗出来的,再看她吃饭盒时的挑剔模样,大概不曾吃过苦。既然如此,怎么生出遗弃的说法? 程心低下头,“我在火车上跟阿爸斗嘴了,他很凶,扬言不要我……以后会要小弟弟呢,更不在意我了……” 会要小弟弟,民警听出些明白,安抚了几句。 程心表现乐观,她希望民警能送她回村里,说向父亲道个歉就没事的了。 民警:“你是淮安银湖县白应村的?” “嗯。” “村里都有什么?” 程心抬起目光,焦点落在民警身后灰白墙身上的黑色挂钟,“村口有棵大榆钱树,结果的时候,村民都会去摘果实回家做一大锅榆钱粥,一连吃好几天,顿顿吃顿顿有。那味道……实在没意思。” “哈哈哈!我也不爱吃。”民警拍拍大腿,开怀了,“这样吧,你先在派出所休息一个晚上,明天我们派人送你回去。” 程心大喜,“多谢叔叔!” 随后她被带到一个休息室,没有床,只有一张木质沙发与简单的被枕。将就着过一晚没有问题,比流浪街头强多了,明天还有免费车坐,赚翻了。 程心有些得意,又由于从昨天清晨到现在没合过眼,人一躺下来,心就松弛了。 再等一晚,不仅这趟旅程,她上辈子的人生也真正有个了结。 她脑里不断组合着明天的片段,越想越雀跃,之后困意越来越浓,不知不觉中,在风扇声嘎嘎嘎响的世界里沉睡了,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那里有一棵又高又壮的榆钱树,阳光熠熠,和风习习,满眼翠绿盎然。树底下一个背影笔直的男人双手插在裤袋,仰头望着树冠发愣。程心唤了一声,他回头看她。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耀眼得亮白一片,掩住了他的模样,但程心知道他在冲她笑,并冲她伸手。她跑过去,递手搭上他的,再任他牵着往他家走。 那段路他们走得很慢,慢到眼见熟悉的家门时,天自然而然地亮了,人该不该也要醒了。 民警安排派出所的老师傅驾一辆皮卡车送程心回家,并交代他见到程心父母时,好好教育一番。 正要出发,恰缝昨晚送她去派出所的军人仍在广场上巡逻,程心特意过去再次感激对方:“谢谢你,叔叔。” “不用谢,应该的。”军人谦谦一笑,拿手正了正军帽,又道:“另外,我不算叔叔,我今年才18岁。” 程心:“……” 开车的老师傅起初跟程心聊了会闲天,上了大公路后他就不再说话了,车开得又快又稳。 窗外的风景流光掠影,比火车上看到的稍为精彩丰富。原本从南京坐车去淮安,再转车去银湖县,再再转车去白应村,前前后后至少折腾七八个小时,如今老师傅一路踩油,又省去不少周转的时间,不过四小时,程心就见到了那棵自己口中、梦中的榆钱树。 老师傅把皮卡停在村口外,打算随程心一起回家,教育教育她的父母。 程心却百般阻拦,“我阿爸什么都不要,就要脸!你放心,这里我很熟,大不了我躲三舅家!” 她好说歹说,终于劝服老师傅驾车离开。 程心松了口气,仰望那约摸四层楼高的榆钱树,缓了一阵,才抬步往村里走。 时值晌午,也许家家户户都在屋内吃午饭,村里行人少,声音小,格外安静。 这条村在浩瀚的中国里普普通通,寂寂无名。它没有驴友必访的景点景色,没有响誉全国的名菜佳淆,交通也不发达,甚至可能连快递员都不太青睐它。然而程心来了,上辈子更是每年至少来一次,仅仅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从村头到村尾,都有他生活过的足迹。 程心举目张望,这将会是她最后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以后的以后不会再来,后会无期。抱着决别的斗心,这些在外人眼中乏味可陈的村景,贫瘠平凡的村屋,此时此刻对她另有意味。 多亏白应村几十年不变的村貌,程心轻熟地在交错无章的村道里七拐八拐,直至视线内出现一段长长的弯路。 路宽约两米,蟒蛇一般在平坦的大地上蜿蜒向前,两边是错错落落的油菜花田,东一堆西一堆,没有规模不成壮观。田间会零零星星地冒出几户人家,最省钱的泥砖房犹如败瓦,昭告着此地并非童话世界。 当年他俩开办小五金厂,赚了些钱后,他让父母把泥砖房推了重建。重建的房屋自然比原来的更结实,却毫无美观可言,尤其二楼外墙一圈阳台,再用玻璃窗围起来,实在丑。程心每见一次就吐槽一次,感觉花了钱没建好房,亏。他笑道村里人就喜欢这样式。 那时候她以儿媳妇的身份陪他回来探望父母,先几年大家相处得挺愉快,后来见她肚皮没动静,某些眼色表情就不言而喻了。 程心对着蔚蓝得跟假似的天空叹气。她心底攒了许多话,许多上辈子没有问的话,等会见面了,一定要亲口问他。 不管他回不回答,哪怕他当她疯子,也要问。 印象中顺着这条弯路,大概三四百米处就是他的家。程心边思忖边移步,眼睛不放过任何一处房屋,可走了不多久,脚步就僵了。 阿姨骂她冷心冷肺,阿妈骂她不负责任,外婆间接批评她无心装载人,程心不愿意承认这些罪名,毕竟世界上尚有那么一个人能证明她不是。 可不,她可以凭着一个数十米开外的年轻背影,就认出那是谁。假若她如长辈所说的那样,试问又怎会做到? 那个高高瘦瘦的背影,步速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他必定不知道身后有人,有一个怔怔注视着他,对他又爱又恨的人。 回忆是一壶刻意埋藏的陈酒,他身影的出现打碎了酒瓶,昔日的细节全倾倒了出来,剧烈的酸涩滋味淹没了女孩,令她瞬间几乎窒息,眼眶骤热。耳边又再响起车祸前电台播放的那首苦情歌,催人泪下的旋律仿佛谱在体内,成为抹不掉的印记,总能在特殊的时候掀动她全身情愫。 近二十年的共同度过,浓缩成一句话,那就是短短八个字——曾经他们至诚相爱——程心至此都不去怀疑。 他为人温润,待人宽厚。他跟她同姓,程心老觉得占了便宜。他的名字很动听,跟黎明在《今生无悔》里的角色名字一样。只是黎明今生无悔,他与她往生有憾。 程心钉在原地,那道背影渐行渐远,视线也越渐模糊。她仰起下巴,强抑内心的汹涌,张开唇,尝试着朝远方呼唤。 第一声哽咽沙哑,别说对方了,连自己都听不清。于是她运一运气,不再犹豫地追上去,并压着哭腔,竭力呼喊:“程,程朗——!”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卖身求 第20章 第 20 章 身后有人喊他,声音陌生又遥远。 程朗正想回头,眼前便掠过一抹黑影,再定神看时,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孩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刚才跑得匆忙,现在一抽一抽地喘呼着气。她哭过……不,她正在哭,眼泪在流,眼睛与鼻尖通红通红。 程朗诧异,皱起眉心。 这女孩不是白应村的人,他从来没见过,所穿的黑色恤衫与运动裤鞋也不像村里的风尚,而且皮肤很白,跟经常下田晒得一身麦色的村民不同。她望着自己无声淌泪,眼里写满由衷的伤感与……怨忿?脑后的马尾辨子却高傲得很。 少年再度打量程心,困惑不解:“你喊我?” 清朗的男音低柔磁性,仿佛天生就是温柔种,跟上了年纪的他如出一辙。 程心没有回话,对返老还童的年轻男人竟看得有些痴。 程朗的慈眉朗目向来很对她的眼,不管何时何地遇见他,她都会被吸引。而此时的程朗整张脸整个身体都是年轻的,新鲜的。虽然尚未学会深沉与掩饰,但剑眉间的青涩明朗自然真切。此时的他亦未经历高考落榜,炯炯的眼眸里都是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朝气。他上了大学才开始锻炼身体,如今套在白色背心下的体格瘦瘦削削,可个头已经拔得很高。他的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提着一袋疑似能吃的东西,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没算错的话,程朗目前17岁。他比程心年长五岁,不过他高考了四次,以至于程心入读大一的时候,他才大三。这家伙是“逢大考必败症候群”的晚期患者,平日成绩很棒,一到大考就巡例抽风,结果高考落榜了三次。到第四次时,亲人苦劝他将就,他也累了,失了信心了,便将就,带着录取通知书去那所与程心邂逅的普通二本报到。 他家庭普通,父母是农民,几世代都有着中国人的传统特质——贫穷,幸运的是他没有兄弟姐妹,家中两老省吃俭用供养他一个,尚且有心有力。 程心仰着视线与程朗四目相对,程朗见她光看着自己又不说话,感觉怪异至极,尤其她与他对视的眼神里有莫名的熟络与亲近…… 他不觉追问:“你是谁?你认识我?” 程心依旧不答话。 千山万水走这一趟,并不是为了给他解疑,而是为了给自己泄愤与倾吐积攒的郁气。 从出发到抵达村口,程心不止一次模拟重逢之后怒骂程朗的场景,质词语气,表情动作,要如何操作才能最大限度地解恨? 正确的方式,是她应该上前恨恨揪住他那件单薄的背心,先甩一巴掌,再踹一脚,然后撕喉怒斥:你他妈的什么时候开始跟外人有牵扯?对方是什么鬼!既然已经怀孕,那至少一个月的事,为什么不早通知我,非要我沦为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死蠢?既然沾染了别人,凭什么还对我这么好,害我疏于防范?你睡完别人来睡我,他妈的恶心不恶心!我出车祸要死了,盼来盼去,都盼不到你来,你至于这么绝情吗!衰人!伪君子!人渣败类!狗屎垃圾!滚你妈蛋! 再将他按地上暴打一顿,废他老二!反正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她,程心不怕。 无奈实情是,也许模拟的次数太多,激情耗尽,到了现场,发不出力了。又或许冲动的勇气已经挥霍完在路途上,到了终点,人端不住,蔫了。 程心渐渐平伏下来,身体不再抽喘,泪也止了,只平静地与少年对望。 看看,那张年轻了二十岁的脸实在太青嫩,太朝阳,也太纯正,太无辜,教她骂不出口,打不出手。 程心低了低头,沉淀下来的目光落在程朗土黄色的短裤上,它裹着的那双长腿将来会长得很结实。 程朗被她越看越局促,她眼里藏了太多故事,而且似乎每一个都与他有关,可他连她是谁都没问出来,不安、焦虑由然而生。 “你是谁?”他慎重地再问一遍。 程心抬起头,又把程朗的脸看进眼里,一会功夫,她深深吐了三口气,一口比一口轻。 程朗以为她准备开腔说话,谁知她绕过了他,静默地往他背后的方向离开,一如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 “喂?喂?” 程朗随着她转身,有些着急地连唤了几声。 程心不予回应,心湖平静如镜。 说到底,她跟他不一样。 她是有情有义的人,看在他昔日细心照顾的份上,好聚好散吧,毕竟知道她生不出孩子后,程朗仍与她厮守了十多年。 试想,假若她早知道自己不孕,早在结婚前甚至拍拖前就告诉程朗,程朗会选择她吗? 谁都有享受做父母的权利,她不能为他实现那份体验,他要走不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留。 其实程心也自私,她想找人分担那份痛苦煎熬,所以不曾主动提出过离开。而她怨恨程朗,除了因为他不愿舍命陪君子之外,还因为程心发现自己所托非人。她远离故乡舍弃家人,投奔程朗,将所有的情感,包括亲情爱情都寄予在他身上,他是她唯一的家,然而他毁灭了她的家,她的梦。 再然后她回到了人生的起步阶段,也许未必一切都来得及重来,但至少她拥有了洗牌的机会。 既然如此,还跟青葱少年计较什么?多谢都来不及。 程心从裤兜掏出纸巾,擦了擦狼狈的脸,又擤了把鼻涕,再随手将揉成一团的纸扔到路边的垃圾堆里。 她头也不回地往村口走,步伐矫健又轻快,对身后越来越弱的喊声置若罔闻。 “喂——” “你到底是谁——?” ——我很庆幸没再复读第四次,直接来这所学校报到。 ——为什么?这烂学校有什么好的。 ——有你就够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程朗:我以后还有戏份吗?[微笑] 鸭:给钱吗?给钱加戏。 第21章 第 21 章 背着粉色书包的程心来到马路边,伸手拦下了一辆四个轮的车。 “司机叔叔,请问能载我回家吗?我家住在康顺里三街七号,谢谢你。” 程心踮起脚,透过车窗热切地询问停靠过来的小货车车主。 车主上下打量她,没说什么,只往车后座努努下巴,程心便醒目地立即爬上车,不多一句废话。 车主没有问路该怎么走,不过这里离康顺里已经很近了,估计小货车经常在附近出入,熟得很。 但当小货车拐了个弯,驶进一个废品收集站并停下来时,程心终于警觉起来。可惜为时已晚,女孩没来得及有所行动,车主就已经从驾驶座翻了过来,将她按倒在车后座上,下半身压制住她乱蹬乱踢的脚,一只手牢牢扣住她的一双手腕。程心意味过来,拼命要呼救,车主却死死捂住她的嘴鼻,导致一张细小苍白的脸孔,除了眼睛狂飙恐慌的眼泪,其余五官都喘不出气来。而车主那对越看越狡诈的三角鼠目正露出得逞的猥琐眼色,又黄又歪的牙缝渗着阴狠刺耳的低笑声…… “心!” 阿妈浑身一震一冷,整个人从噩梦中扎了起来。 旁边睡眠不深的阿爸察觉到动静,跟着就醒过来。转转头,见薄被单下老婆胸膛起伏地喘气,他伸手轻轻覆上她的脸,感觉到额头有密集的汗珠,眼睫毛一颤一颤地抖,阿爸屈撑手肘支起上半身,朝阿妈看去。 “怎了?”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阿爸用大掌在阿妈额头上一抹,把汗给抹走了。 “我刚才梦见……”阿妈不敢往下说,也不敢再回想。 “梦都是假的,”能被吓醒,那梦九成九好不到哪里去,阿爸难得温声安慰:“没事的,快点睡吧。” 他重新躺下来,将老婆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又拍了拍她的胸口。 阿妈却再也合不上眼,呆望着陌生的发黄的天花顶,问空气:“她会不会不回来了?” 这个问题困绕了她几天。 “不会的。” 阿爸一只手搭在额头上。 阿妈自言自语:“她也许真的不回来了,她跟我们一点都不亲。” 这个大女儿,从几岁开始就不再向他们撒娇了?小时候她很听话,阿妈最喜欢拿裙子将她装扮成一个小公主。可最近几年,她在家里表现得最多的情绪就是不耐烦,做什么对着谁都不耐烦,没有一位家人能提起她的兴趣。她一回家就闷声看电视,阿爸阿妈使唤她,得到的回应不止怠慢,还有不敢表露的嫌恶。跟两个妹妹也不亲近,三姐妹走在路上,大妹小妹时常手牵手,她这个大姐呢,独自走在十米开外,旁人以为那是别人家的孩子也不出为奇。 如果不是最近一两个月程心对大妹小妹在意了些,如果不是阿姨来谈过升中学填志愿的意见,阿妈不会排除,成绩平庸的大女儿突然拔尖考了全级前十被锦荣中学录取,其实是大女儿刻意为之的可能性,她处心积累离开这个家,甚至等不到九月开学,借小学组织的旅行为由去要钱,再随随便便往父母房间门缝塞张纸条,留下“出外办事,不用担心”八个字就销声匿迹…… 一个才12岁的女孩,有多大的怨念才驱使她做出这样的举动? “不要乱讲。”阿爸将手枕到脑后,眼光光望向窗外,所回的话毫无威力,比沉默还糟糕。 阿妈不觉来气,抬起手狠狠捶打老公的手臂胸膛,“都怪你!整天对她骂骂喝喝,还动手打!她一定很憎我们!都怪你!” 阿爸皮粗肉厚,丁点痛不当回事,但理还是要争的,“她没行差踏错我骂她做什么?她的态度行为像样吗?踢一下动一下,没心没肺的。她是大姐,不做个榜样,以后程愿程意有样学样,个个学着她作反,这个家还得了?抑或等她牛高马大的时候再打?你看看,她真是打得少,居然敢离家出走!” “她是女孩,不是男孩,你别拿你死鬼阿爸的那一套去教她!” “有区别吗?教听话就可以了。” “我不管,把她找回来后,你不准再打他,否则我跟你没完!”阿妈不依不挠地拿阿爸泄愤,打得手痛了,就改为掐。 挨打的男人若无其事,不还手也不阻止,任由老婆将这几天寝食难安的郁结恐忧全宣泄出来。 等到女人的花拳秀脚罢休了,男人才再度开腔:“三条化骨龙够乱了,我们不要再生。” 阿妈怔了怔,又听见老公说:“等她回来,看好三个女儿,其它多余的别提了。” 省城的火车站24小时不歇息,广场处桔黄色的灯火透亮通明,惠及周边。附近某旅馆里,住着这对乡下来的夫妇的房间幽静且泛黄,女人心烦意躁的嗓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现在没心情想这个,找到程心再谈。” 阿爸收回枕着的手臂,将阿妈按至怀里,低哄:“好,快睡,明天一早再去火车站寻人。” 康顺里。 自从听闻程心离家出走后,郭宰惊愕不已。那天被她推倒骑着甩巴掌,他就弄明白这个女生嚣张野蛮又大胆,只是万万没想到她连孩子们纯粹挂嘴边吓唬父母的离家出走都敢付诸实践,真的是有点……英雄。 他想过去程家看两眼,可心里仍为那巴掌赌气,所以迟迟没有动身,仅在家向郭母打听那边的消息。 得知程家父母报了警,又根据线索远赴省城寻人,以为程心顶多只是躲在某亲戚家同学家的郭宰才意识到这很大件事。 挨了巴掌固然耿耿于怀,但程心是亲戚的亲戚,被自己白白唤了两个几月老婆仔,又饮过他口水……当日她咕咚咕咚饮完水后,不苟小节地拿臂袖擦唇,再豪爽地将杯子递还,“谢啦!” 红扑扑的脸蛋在盛情的阳光照耀下宛如初生桃花,那双生润的翘唇粉嫩可爱…… 托赖平日没少偷看阿妈的小说,稍有见识的小男孩心生暗涌,推使他急急往程家奔去。 郭程两家相距不远,跑步五分钟够了。刚抵步,郭宰就在程家门口碰见大孖小孖,原来都来程家“慰问”。 作者有话要说: 五六日要外出,估计更不了新了。 第22章 第 22 章 大孖小孖对郭宰的半路杀出也颇有愕然。不过很快他们就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再由离门口最近的小孖做代表,叫门:“牛肉干,开门,是我!” 程家客厅有两扇窗户,正对街外敞着。街外的男孩听见屋内有电视对白的声音,猜测她们应该在家。 “等等!” 脆嫩雀跃的嗓音一听就知是小妹。 没一会,程家门上的铜质手环“嘭嘭”作响,机关解了锁,木门从里面拉开,迎出来的是一位生脸孔的老妇人。 认不得对方的男孩们面面相觑,一时无反应。这不是程家阿嫲呢。程家阿嫲在康顺里是有名的“赌神”,时常在街口玩耍的街坊邻里对她都很熟悉,不似眼前这一位,实在没印象有在哪里见过。 “她是外婆!” 直至小妹的脑袋从老妇人身后钻出来,对发愣的男士们表达了极其不满,仨男孩才忙不迭地称呼:“外婆好!” 外婆慈祥地笑,问小妹:“你的同学仔?” “他是舅公那边的亲戚,他是二姐同学,他是他大哥。” “这两个是孖仔?天啊,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才不一样,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性格一样衰就是了!” 一对孖仔:“……” “怎么能这样说人,不对的。你们快进来。” 外婆一边轻斥小妹,一边招呼孩子进屋,关门时又问他们:“你们住哪?中午在这里吃饭?我刚煮了米,加两勺就行了。” 仨男孩都摇头,说家在附近,回去很快。外婆便没再留饭,哄他们进客厅玩,自己回厨房继续煮饭。 小孖看着外婆的背影,压低声问:“怎么外婆也来了?不是有阿嫲照顾你们吗?” 康顺里都知道程家长女失了踪,程家儿子与儿媳妇去了省城寻女,为人阿嫲的程好姐暂时退隐江湖,留守家中看管两孙女,周遭的麻将桌上,这几天都不见她的身影出没。 “阿嫲煮不了饭。” 小妹声音不低不高地回了一句,估计屋内的人都听得见。她本人没所谓,小孖却羞窘了,谁教他忘了阿嫲左手受过伤,使不出力这回事。 规矩整洁的客厅里,阿嫲闲情自若地坐在摇椅上收看新马师曾的粤语残片,身后传来几声相熟的招呼,她“嗯”了下,没起来也没回头。 郭宰特意走到她面前,正正经经叫了声“好姐”,阿嫲才把精神的目光转向他,笑了笑问:“吃饭没?” “没。” “阿妈最近怎样?” “很好的。” 阿嫲点点头,视线回到电视机上,没再说话。本想询问程心消息的郭宰,见状也不好再打扰,快步追上往二楼去的小伙伴们。 “哇,你们真的承包了整层二楼,好犀利!” 小孖站在房门口四处打量,认为别人家分外有意思。早前听小妹说她们三姐妹单独住二楼,晚上睡觉时像在半空扎营,悬着不著地,既刺激又过瘾。当时他半信半疑,现在亲身感受,全信了。 还没感叹完,郭宰与大孖就在身后推催,怪他挡路。 仨男孩都是第一回参观三姐妹的闺房,难免好奇。有明目张胆的左瞧右瞧,也有隐晦的暗中观察,反正都不亏待自己的眼晴与心思。 大妹正在房里写暑假作业,有人上来了仍坚持把最后一题完成。 “咦!你们谁喜欢邓丽君?” 正准备收笔,耳边大惊小怪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小孖指着书桌玻璃下压着的剪画报,惊问大妹:“是不是你?你喜欢邓丽君?我的天啊,好老土!” 大妹并没有被他夸张的嫌弃表情影响,平静道:“不是我,是我们阿姑。” “你们阿姑?” “阿姑以前住在这里照顾大姐,这些画报是她和大姐一起剪的。” “是吗?”问话声来自郭宰,他很感兴趣地挤了过来看。 书桌玻璃下压着好几张邓丽君的画像,伊人的甜美笑脸定格于那个时空,只是经年的画报早已褪色,略显暗黄发哑。当中有几张剪得危危乎,不是耳朵缺了一角,就是手臂欠了一节,大概是出自孩子之手。 郭宰一张张浏览,俨然不知旁边的女孩悄悄往边上挪,好给他腾出空间站得舒服些。 他看着画报问:“你们阿姑去哪了?她为什么照顾你们大姐?” 大妹:“她跟姑丈住在南涌。” 后一个问题不太懂,所以她没回答,幸好郭宰也没追问。 而首先发现这些剪画报的小孖,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大妹的暑假作业上了。她竟然依足老师的要求,一天做一页,日期与天气状况照实填写,工整的笔迹爬满每个空格,任谁只屑一眼就直觉是一百分的答案。 小孖很不客气:“大番薯,做完借我抄。” 暑假最幸福之一,无后顾之忧了噢耶! “凭什么?问你自己大哥借!”小妹跃上前,话是说来驳斥小孖的,手指与眼神针对的却是静待一旁的大孖。 大孖看看她,回了两个字:“不借。” 不近人情。 小孖没脸解释他阿爸阿妈以及他大哥联手欺压他的辛酸血泪史,比如寒假那一次,不堪回首。他不争不辩,心里则暗忖以后私下找大妹商量,她一般不会见死不救的。 话题绕了半天,郭宰终于忍不住,要开口直问程心的事,谁知小孖又突来抢话:“哎呀,这里好闷好热。怎么关着窗?怪不得了!” 盛夏七月,头顶仅有一片薄瓦遮挡的顶房被太阳烤得七成熟,里面的孩子个个焗出一身汗,即便风扇调至最高档位也于事无补,杯水车薪。 小孖嘟嚷着过去开窗,小妹堪堪挡到他前面,制止:“不准开!大姐交代过不准开窗的。” 小孖:“热死人还不让开窗?什么道理,她虐待你们?” 郭宰瞪他:“你乱讲什么?” 小妹:“就是,乱讲!大姐是怕树上的蜈蚣会爬进来,所以才关窗防着。” 大姐离家前一晩再三叮嘱她们千万别开窗,反复强调蜈蚣有多骇人,教听者毛骨悚然。 大妹稍稍一想也起鸡皮疙瘩,忙着帮劝:“真的,大姐说蜈蚣很恐怖,千万别开窗!” 见两个女孩满脸认真,小孖更加一头雾水,问大哥:“蜈蚣不是土里的吗?怎么长树上了?” 大孖也不解,定定望着窗外,似乎想找出一条来证明真伪。 窗外的番石榴树茂密翠绿,新鲜的枝叶挤逼着玻璃窗。夏季正是结果时节,刚才进屋就闻有淡淡的果香,莫讲话蜈蚣,等到果实成熟时,约摸连大活人都能招惹进来。 小孖的疑惑也教大妹小妹糊涂了,就期间,郭宰“哗啦”一声把窗给开了,顿时一阵比屋内清凉的夏风吹了进来,吹得人心旷神怡之余,倦意骤起。 “你要干什么?” 无视身后的问话,郭宰直接拿手翻窗外的枝叶,大无畏的精神勇气可嘉,也生生吓坏了大妹小妹。 而且更可怕的在后头,他居然摘下一段枝叶,直勾勾怼到大妹小妹面前,笑问:“这是蜈蚣?” 两女孩一时没看出什么,等到看出了,惊吓得边尖叫边往后躲。 罪魁祸首开怀大乐:“哈哈,原来你们大姐怕它?真胆小。” 郭宰扬了扬手上的枝叶,把两姐妹吓得更慌。 “喂!” 有人看不过眼,一手抢了过去,枝叶落到大孖手上。 小孖凑近看个究竟,见其中一片青绿的树叶上蜷着一团毛绒绒缩缩胀胀的东西,恍然大悟:“这不是毛毛虫吗?长大后会变成蝴蝶飞——的。” 他扇了扇两只小手掌,踮起脚尖,脖子歪向一边。 两女孩紧紧相依,小妹强作镇静:“不管什么,都是恶心的东西!你们讨厌死了,快把窗关上!” 窗户开了,孩子们的吵闹被楼下听见,外婆的喊声从天井传上来:“你们闹什么?不要打架啊!” “没有的外婆,放心!”郭宰应完话就把窗关上,转身问大妹小妹:“你们大姐会回来吧?” 小妹相当笃定:“当然回!到时我就告诉她你乱开窗!” 郭宰哈哈笑,“好啊,我等着。” 正在路上的程心深谙家里人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一次任意妄为,巴掌藤条甚至木棍,她拭目以待,但万万料不到会有个家外人也等着治她。 作者有话要说: 滚回来 第23章 第 23 章 听说派出所又来好消息,阿爸阿妈笑得疲惫又牵强。 前两天至少三个孩子在火车站走失,民警都通知他们去派出所认一认。起初欢喜极了,抱着满满的希望,顶着烈日马不停蹄赶过去。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好比铁铲,将他们的恐忧越挖越深,心越来越空。以至于旅馆前台一见他们回来,就传达了派出所的电话通知时,阿妈竟有些抵触。 是阿爸给派出所回了个电话,仔细问了详情后,阿妈才整个人复活过来。 阿爸也为之一振,难掩兴奋:“她讲了我们的名字!” ——“我爸叫程伟,阿妈叫阮秀。” 派出所里,程心简述完情况后,从民警口中得知阿爸阿妈已经在火车站找了她三四天。 “如果你还不回来,他们就打算一个个站往北找。你为什么离家出走?也不想想家里人焦急成什么样。”民警边作笔录边问话,偶尔抬头看一眼脸色憔悴,目光涣散的女孩。 她很醒目,一出火车站就直接找民警送她回家,民警听了名字后直接带她去派出所。 她说自己去了一趟南京,身上的钱早花光了,很狼狈,是南京站的军人送她上火车的。民警不认识她原来的样子,只知现在的她马尾有些乱,身上有些脏,膝盖受了伤,其它都还好。 愿意讲的都讲了,不愿意讲的,程心装聋作哑不回答。她累了,想喝口水歇歇。 民警去帮她斟水时,向同事吐槽:“这孩子人小鬼大。” 难为她父母了。 程心对外人外事不闻不问,尽情放空思绪,瘫坐在派出所歇了半天,才等到匆忙赶来的阿爸阿妈。 阿妈跑在最前面,急吼吼的不看道,跨进大厅时差点被台阶绊倒,幸好阿爸眼明手快将她接住。 这一幕教本来淡漠麻木的程心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朝他俩迎去。 阿妈正激动欣喜,然而发现程心走路时左腿一拐一拐的,登时就联想到许多莫名,日前的各种恐惧与揪心迅速死灰复燃,涌袭而来,逼使阿妈僵在原地。 大女儿变瘦了,也变黑了,腿还受了伤,整个人乱糟糟的,精神不济,离家出走了足足七天,都发生过什么? 阿妈的喉咙灼痛发紧,心肝扭曲变形,面对失而复得的女儿,一时之间不知该笑该哭,脸部神经纠结绷紧。而女儿的神情偏偏淡定自恃,满不在乎,除了眨过几下眼皮,眼眸里有少得可怜的悸动之外,脸上不见有懊恼害怕的痕迹,仿佛颠三倒四的这几天,她不过在外婆家呆着而已,家人的方寸阵脚纯粹自乱。 阿妈全身的情绪集结成怒火,程心刚走至面前,她就毫无预兆地扬起手,“啪”一声甩了女儿一巴掌。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这巴掌把在场的人都打傻了。尤其程心,怔得有如灵魂出窍。 “离家出走?知道死字怎样写吗!你很了不起是吧?有种别回来!” “有种别留纸条,有种把所有家当都收拾走,想去哪就滚去哪,别当我们是家!” “南京什么地方?你认识吗?知道有多远吗?你发什么疯要跑去那里?那里好?那你滚回来干什么!” “你看你,把自己整得……” 阿妈拽扯程心的书包带,失控般怒吼,若非有阿爸拉住,估计又要甩巴掌。 阿爸呵斥阿妈:“这里是派出所,冷静些!” 民警也过来相劝,说好不容易找回来,别又赶跑了。 阿妈咬着牙冷笑:“跑就跑!我当作无生过她!反正她厉害,有毛有翼识飞了!你看看你女儿,12岁就自己坐火车去外省,谁教她的?谁教的!” 她瞪着眼迁怒阿爸。 “有什么出奇的!我6岁就跟二哥‘走自发’,7岁被捉去劳改,她这种算什么……” 阿爸的回答莫名其妙,听上去似有“虎父无犬女”的赏识。 阿妈气得推他,“原来是你教的!” 在旅馆任由她乱来没问题,换作大庭广众的话,阿爸不好惹。他沉下脸,使劲扣住阿妈,恶狠狠警告:“吵够没?给我收声!” 又两位民警上前拉劝,这场本该幸福得落泪的重逢才避免了进一步演变成家庭闹剧的下场。 办完手续,始终未叫一声“阿爸阿妈”的程心随父母离开时,状态仍有些恍惚。 民警告知,已有警医对她作了初步检查,除了舟车劳顿与缺觉缺粮之外,并无大碍,而膝盖的伤女孩自称是摔弄的,昨天在南京已有人帮忙包扎好,只要回家及时复诊,别沾水就好了。 阿爸问她:“你没事吧?” 程心呆滞地摇头,左边脸颊微红微肿。 她走路垂头丧气,一拐一拐的,肩上的书包跟她一样病瘪瘪。阿妈铁定心不管她,独自快步走在前面。阿爸蹲了下来,指指自己后背。 程心又累又痛,没多犹豫就伏到父亲背上,闭目养神。12岁的孩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阿爸背起来也不吃力。 一家三口沿路往长途车站走,没有争吵也没有交流,气氛比阳光毒辣的晌午还要憋燥。 坐长途车时,一直闭目的程心突然跃了跃,捂住嘴巴。 一个塑料袋随即递到面前,她接过后把脸埋进去,哗哗吐了起来,呕吐声响彻全车。 隔道的乘客皱起眉:“长途车就有一股怪味,着凉或者太饱太饿,都很容易引发恶心呕吐。出外就是奔波受苦,还是在家好呀。” 说完没多久,那乘客也吐了,全车弥漫了萝卜炆牛腩的发酵异味。 颠了三个多小时,长途车抵到目的站。下车后,阿妈继续做急先锋,在前面领头,阿爸背着程心跟在后面,中间保持着一段距离。夕阳无限好,无人有心赏。 外婆早就接到他们的报喜电话,将消息通知所有人后,又悉心准备了丰盛的晚饭。过了傍晚,天色起暗,终于有人来叫门。 大妹小妹非常兴奋,围着程心吱喳不停。旁边的阿嫲摇着椅看电视,不言不语,跟以前一样。 外婆看得出才归家的三口人脸色都不对,但没问因由,忙着招呼大家吃饭。 饭席间,阿爸阿妈与阿嫲都没有话,外婆也只管往程心碗里夹菜。 “大姐,这几天你去哪了?”小妹含着一口饭问。 程心似乎听不见,默默扒饭。小妹想追问,却被阿爸喝止:“吃饭就吃饭,这么多话!” 这顿庆祝宴一点都不轻松。 饭后程心去厕所洗澡。外婆知道她膝盖受伤,建议别洗了。程心坚持要洗,说在外面几天都没洗过澡,脏死了。 “那我帮你洗,你伤口不能沾水。” “不用了。” 拒绝声很细,也很坚定。 外婆低声叹道:“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你跟他们吵抑或阿爸阿妈吵?唉,你一声不哼就跑了,我们很担心的。特别是阿爸阿妈,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在外面东奔西跑为了找你,心力交瘁就肯定火气大,闹你几句很正常,你也确实太大胆太乱来,以后千万别了。” 她往浴盆倾倒热水,不见外孙女有回应,便又问:“心心,你在外面……没受气吧?” 浴盆冒出的热气游云散雾般笼绕着旁边的女孩,模糊了她的面目。 “没,你放心。” 晚上睡觉就三姐妹时,大妹小妹问了许多话,程心一改饭桌上的寡言态度,有的没的挑着回答。 小妹视大姐为偶像,立志:“我以后也要自己一个人去旅行!” 程心说:“等长大吧,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坏人的。” “你遇见了吗?” “嗯,我比较凶,没被吓到。” “哈哈!我也可以很凶的!” 程心想起什么,下床从书包里翻出两块花纹各异的雨花石,送给两个妹妹。 大妹小妹从未见识过这么漂亮的石头,视它们为珍宝,美滋滋地反复把玩。 大妹将石头放在枕头底,再一次提:“大姐,你到底去哪了?” 平躺的程心望着帐顶,眼底犹如深潭,右手手背搭在额头上,淡然道:“去了很多地方。” 又天堂,又地狱。 大妹又说了什么,程心却不再回话。 小妹来了句:“大姐,那个郭宰来过我们房间,硬是把窗给打开了!” 床的另一端依然静默无声。 小妹继续告状:“他还摘了只毛毛虫恐吓我们,恶心死了!” 大妹:“不过他很快把窗关了。” “大姐你要教训他!谁叫他这么衰!大姐你睡了?大姐?” 一声无力的敷衍:“睡了。” 第24章 第 24 章 先前外婆计划等阿爸阿妈带程心回家后就赶回去帮阿姨带孩子,可女儿女婿正闹矛盾,俩人终日黑口黑脸,话都不多一句,外婆放不下心,便又多留了几天缓和气氛。 程心刚回家那几天也是疲得很,天天睡觉为主,日上三杆,被外婆喊吃午饭了才有起床的意思。有外婆的声音相随,程心赖床赖得踏实。 阿妈几乎不同她讲话,除了凶巴巴地命令她去医院复诊膝盖的伤。 接诊的又是廖医生。程心暗中打量他,戴眼镜斯斯文文,比高大的阿爸孱弱,但比粗犷的阿爸更像温柔体贴的男人。细察阿妈,或许正跟女儿怄气,她没放心思在其它事上,跑这一趟医院不见对廖医生有什么主动交流。倒是廖医生,话多,还都是背着程心单独与阿妈讲的。 “你知道孩子的性格形成有先天与后天两个组成部分吗?你这么温顺,怎会生出顽皮的孩子?估计是阿伟的基因作祟。你说怎么办,大女儿叛逆,最漂亮的那个又毁了容,剩下的小女儿将来会不会出事也是未知之数。阿秀,同阿伟好好谈谈,否则以后有你受的。” 门外的程心对廖医生有了重新的定义——斯文败类! 人家怎样教儿育女关他屁事?听似哀其不幸,实则挑拨离间!怪不得阿爸不喜欢阿妈和他接触。 况且,阿妈温顺?温顺就不会抢阿爸戏份甩她巴掌了。眼睛有毛病就多戴一副眼镜! 程心牙痒痒时,护士回来了,质问她为什么擅自离开病床,又说伤口没清洗完,生气地叫她坐回去。 程心大声道:“姑娘,我怕痛,麻烦叫阿妈来陪我!” 话音才落,诊室里另一扇门被拉开,阿妈出来了,身后尾随着廖医生。 他俩人围在旁边,观摩护士娴熟的包扎手法,程心“嘶嘶嘶”叫痛。 阿妈铁着脸,一直缄默。廖医生扶扶眼镜,笑道:“痛吗?痛就对了。幸好没有伤及筋骨,不然不仅痛,还分分钟变跛脚。女孩子单独在外很容易吃亏,这次你平安回来,只伤个脚,算好彩了。但谁敢保证下次不会出事?别再这么蠢了,你阿妈会心痛的。” 程心听得一身鸡皮疙瘩,懒得理他。 后来他问了个有营养的问题:“要不要拐杖?” 程心想都不想就说要。 来医院时,阿妈不背不扶,程心一拐一拐的走得吃力。离开时,见她有拐杖了,阿妈就更离谱,直接甩她几十米,看节奏,是不打算等她了。 程心:“……” 她闷声不哼,不追不赶,自己走自己的,谁不认识归家路啊! 只是没料到半路会遇上程咬金。 郭宰背着手,笑嘻嘻迎面走来。 “老婆仔,摔了呀?痛不痛?” 明知故问,幸灾乐祸,老你老母!程心剐他一眼。 郭宰细细打量女孩,摇头叹息:“怎么变得又黑又瘦?下次离家出走叫上我,我陪你。” 对方不领情,冷脸以待,直行直过不理睬。 郭宰不怒不气,悠闲地跟在后面,温情提议:“叫我一声老公,我就背你回家。” 程心受不了了,气笑:“你这里是不是有病?”她敲敲脑门。 郭宰仰起下巴,“那道歉,道歉我也背你。” “有病就去治,后面左拐是医院。” “你上次打我巴掌,不应该道歉吗?喂!” 程心的步伐不太灵活,但也不慢,也不愿意慢。 郭宰粘在她身后,叫嚷:“阿爸阿妈都未舍得打我,你这个未过门的老婆居然家暴未来老公,纵容你以后还得了?上次我回家一身泥,被阿妈闹了一顿,都是你害的。看,摔伤腿了吧,这是报应。” 程心顿下脚步,抬头望天,作思考状:“上次?啊,你指你哭得唏哩哗啦的那次?” 郭宰脸色骤沉,一时失语。 程心乘胜追击:“你见过战胜国向战败国道歉吗?这事我不提,你好意思挖出来回味?输上瘾?” 郭宰:“你以为!我怕你受伤才不还手!” “哎哟,好感动!这借口我给99分,多一分怕你骄傲。” “你不道歉是吧?”郭宰拦到程心面前,似乎有所准备。 程心侧过脸,不拿正眼看他。 “你不道歉,我放你身上!” 他说话间,一个凉凉的东西碰到程心鼻尖。她往后拉拉视线才看清那是什么。 是两条养在玻璃樽里黑森森胖乎乎的毛毛虫,粘在玻璃壁上,上亿条不知软硬的黑色毛发在伸缩,挪动。距离太近,要爬到她脸上一般。 程心打了个寒颤,一手将玻璃樽推开。 凶徒对效果很满意,得瑟了,“怎样?道歉。” “神经病!” 程心骂了句就要走。郭宰夺过她的拐杖,挟持她手臂,硬把人拉到巷子的角落。 程心怒了,起手就推人,“你有完没完!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郭宰闪身避开,程心用力过猛却扑了个空,失去平衡险些扑倒,她连忙抓住墙壁稳住身体。 郭宰越发得意,一手敲拐杖,一手抛玻璃樽,笑着威胁:“道歉,不道歉不让走。” “你谁啊!真他妈有病!” 究竟惹他哪里了,明明上辈子的人生中,这号人物的痕迹淡过洞庭湖的水,现在他强行刷存在感,烦不烦? 等等,既然上辈子没有多少交集,那这辈子他早晚也会退出她的舞台,比如九七后迁去香港? 哈! 思及此,程心更不把郭宰当回事了。何况他就一个脑笋未长齐的豆丁,跟他认真只会显得自己缺脑笋。 程心吐了口气,索性就地坐了下来,一副“耗呗,反正我闲着”的表情,从容不惊。 郭宰始料不及,还以为她性格好胜,会战斗到底的! “这个不怕了?”他无赖地把玻璃樽贴到女孩脸上。 程心不躲不避。 郭宰急了,“你道歉,我送你邓丽君的歌带!” 坐着的人戚了戚嘴角,“谢了,不稀罕。” “你不喜欢邓丽君?” 程心专心掏耳朵。 “你不是和阿姑一起剪邓丽君的画报吗?” 什么?程心耸耸肩。 郭宰:“……” 女孩坐在石阶上,不时调整更舒适的姿势,耳朵鼻孔都掏过后,拿手指碾压地上的蚂蚁,一只只地。男孩站在她前面,宛若透明,手中玻璃樽里的毛毛虫四处攀爬,锻炼减肥。 烈日当空,行人寥寥,风都藏着,巷子角落里难得清幽阴凉,歇一会没损失。 应该过了许久,有人让步了。 “算,我舍不得你挨饿,回家吃饭吧。” 程心抬眼审视郭宰,心里好笑。敢请是他少爷饿了,肚子打鼓声响过旱天雷。 不过不跟孩子犟了,幼稚。程心扶墙站起身,接过拐杖,抱拳道谢:“多谢郭大侠,再见!” 郭宰扁扁嘴,闷闷不乐落在她身后。直至进了自家门,程心都没再看他一眼,更不管他什么时候消失的。 扔下拐杖,坐到沙发上伸个懒腰,大妹过来说:“大姐,阿姑找过你。” 程心愣了下,转身给阿姑回电话。就是问离家出走的事,所讲的不外乎有没有吃苦、受伤、怕不怕、以后别了之类。 程心耐心答完后,阿姑说:“放暑假,得闲过来阿姑家玩吧。” 侄女以行动不便为由,婉拒了。 话筒另一端的声音因此落寞:“心心跟我都不亲了,是不是怪阿姑没有经常去看你?阿姑当年搬走时,你哭得很伤心呢。” 程心一凛,茫然了。有生之年最古老的历史片段断断续续不成戏,是因为太遥远,抑或没有保管好?很多事情记得又不记得,然后放一放,再然后不了了之。 阿姑的唉声叹气听得程心不太舒服,便答应下午去她家坐一坐。 知道大姐准备去阿姑家,贪玩的小妹也要去,大妹自然跟大队。 程心没所谓,就怕阿妈不同意。她去厨房问外婆,外婆看看抿着唇炒菜的阿妈,才回话:“可以,注意安全。” 下午,最炎热的时分,头戴宽边草帽的阿姑踩单车来接程心,见另外两个侄女也要去,喜出望外。一辆单车载不了三个孩子,阿姑就让程心坐在后座,自己下地推着车和两个小侄女慢慢走路。 她们都戴了帽子,一顶比一顶宽边,怕晒伤,也怕中暑。 一路上阿姑聊了许多日常,几乎没歇过嘴,还不时轻抚大侄女的脑袋。程心东张西望,要么垂脸,总之不直视这位长辈,闲话时所展现的关心与体贴也有别扭的生硬与刻意,简直隔靴搔痒,挺尴尬。 上辈子她未曾主动联系过阿姑,这辈子也没有。仿佛这位亲人从她的亲人列表里被剔除了。 假若她是阿姑,一定不甘心不眼闭,昔日待如亲生女儿,照顾了两年的人,到头来生疏成这般,好比良心喂了狗,谁咽得下那口气? 幸好,她才12岁,没有成年人会与一个孩子计较。 大约半小时后,阿姑家的轮廓渐渐清晰,程心举目遥望,望着望着,猛地拾起些封尘已久的记忆。 例如,一只半生熟的禽兽。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无话说。 第25章 第 25 章 后加 阿姑从程家搬走后,大约三年就结婚了,跟随做老师的姑丈住到南涌。印象中她很少回程家,但有接侄女去南涌玩,偶尔还过夜。 年纪小的孩子很快就能跟新结识的同龄人打成一片,无分男女,嘻嘻哈哈追逐撒欢,热闹了整条街,大人看着也高兴。新结识的玩伴里,除了阿姑家的邻居,还有一个比他们年长好几岁的哥哥,他是姑丈的侄子,经常去姑丈家补习。 有一次,这班化骨龙在街市附近玩捉迷藏,那哥哥拉着程心躲到公厕里。 程心一阵激动。这公厕脏乱差仅属其次,主要是平日很少人用,有如荒弃,程心一个人打死都不敢进去,不过有哥哥陪着就是不一样,能躲进去玩捉迷藏肯定大获全胜。 公厕是最简易的茅坑,坑与坑之间用矮墙隔开,没有门。灰黑色的墙身挖了几个砖块大的洞口,权当窗户。 阳光一束束照进来,其中一束横在程心与哥哥的中间。 哥哥轻声说:“我们就躲在这里不出去,他们来找,你也别出声。” 程心用力点头。 “这么乖,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听上去就像奖励,女孩当然叫好。 大男孩低低地笑,然后是裤链拉开的声音。 “你看看。” 他拿眼神示意往下看,女孩顺从地低下头,看到他双手扶着一个异物。 他哄着:“你摸一下。” 程心皱起眉,脑袋歪到一侧,自言自语:“这是什么?” 哥哥又笑,“你猜猜。” 程心不懂,抬头看他。 “别看我,看它。帮我摸一下。” “为什么啊?” “哥哥难受,你摸一摸就好了。” 程心再次看向那异物,它忽地昂了昂头,她连鼻子都皱起来了。 “快点呀!” 哥哥语气有些促,甚至握着异物往前怼了怼,吓得女孩往后躲。 “乖,乖,别怕。”他迅速安抚,“你摸一下,就一下,哥哥请你吃糖。” 程心眨眨眼,呆了半息,再慢慢抬起手臂。 感叹声:“真乖……” 公厕里安静得与世隔绝,连呼吸的节奏声都一清二楚,明明一墙之外就是人来人往的嘈杂街市。 十几岁的男孩靠墙站立,急切又颤抖地渴望着,心越跳越狂。九岁的女孩犹如活在慢镜头里,一丝一毫的动作拖拉得折磨他的寿命。 那双细嫩的小手即将触碰到,男孩几乎屏着呼吸时,女孩突然转身就跑,冲出公厕,捉都捉不住,还啦啦啦叫:“才不要!最讨厌吃糖了!” 一阵痛觉唤回程心的思绪,转过神,原来是走路没注意,受伤的膝盖撞到门框上了。 她痛得脸色青白,倚着门不动,阿姑急问:“无事吧?我背你进去。” 程心发怔般望着地面摇头。 阿姑又问:“你这伤到底是怎样惹的?不肯告诉阿爸阿妈,那可以告诉阿姑吧?” 程心干笑,“就是不小心摔的。” 阿姑无法,只好推着单车招呼三个侄女进屋。 屋内好静,从天井到客厅,没一个人影,姑丈去帮人补习了。 “过来坐,我给你们斟茶。” 阿姑拍拍客厅的沙发就去了厨房。沙发上堆了好些没有叠的衣服,散落一角,饭桌上中午的剩饭剩菜静物油画般摊放着,上面绕着几只苍蝇,茶几的烟灰缸盛满烟灰……偌大的客厅,程心找不到地方安放自己。 就连阿姑给她们斟茶用的杯子也布满茶迹,程心接过杯,却不想喝。 阿姑:“快饮茶啦,天气这么热,会中暑的。” 旁边的大妹小妹也有些犹豫,你看我我看你。阿姑以为小侄女们不好意思,于是又哄了哄,大妹小妹实在渴了,便大菌当小菌小菌当补品地咕咚咕咚饮完了,还要求续杯。阿姑笑眯眯地去厨房再斟。 这时客厅一堵房门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精致可爱的小女孩,是阿姑的大女儿蓝蓝。 年轻的阿姑长得像《流氓大亨》里的郑裕玲,她生的两个女儿都很标致,嫁得好像也不错。而上辈子这两个表妹的婚礼,程心都缺席了。 她向蓝蓝招手,问小表妹在房间里做什么。 表妹说睡觉,程心拧眉:“就你一个人?” “嗯。” “不害怕?” “不怕的,”接话的是从厨房出来的阿姑,将两杯新茶递给大妹小妹后,她给女儿整理衣服,“蓝蓝很乖,自己睡觉从不到处乱跑。” 程心:“但你把她单独留家太危险了,万一有……有贼进屋怎么办!” 阿姑笑着指指周围:“我们这边治安很好,隔离邻舍的人都很熟悉。” “防人之心不可无!蓝蓝才几岁,被人吃了还傻乎乎的!” 侄女莫名激动,阿姑嗔怪:“你乱想什么,我们大人有分寸的了。” 程心:“……” 阿姑随手将客厅收拾收拾,让蓝蓝拿出玩具跟三个表姐玩。 大妹小妹玩心未泯,跟小表妹能玩到一起去,程心就只有在沙发挑个地方打坐看电视的份了。 阿姑忙不迭地从冰箱拿出一袋荔枝,问大侄女:“我中午出去买的,未够冻,你现在要不要吃?还是等放冻了再吃?” 程心没食欲,冻不冻都不想吃。大妹小妹就馋了,说要现在吃。 阿姑一边分食一边交代:“别吃光,留些给你们大姐。” 之后她端来一个箩筐,挨着程心坐。 程心捡了捡筐里的玩意,看不懂,问是什么。 阿姑讪笑,说自己在家照顾蓝蓝,不好出去工作,所以拿些计件的作坊手工回家加工,赚点碎钱,“我还种了许多瓜菜,够自己吃,又可以拿出去卖。” 程心笑了笑,赞了句挺好的。见加工的工序简单傻瓜,她现学现用,帮阿姑做起计件工人。 有近一小时后,姑丈回来了,提着两尾鱼进屋报喜:“那个学生家长耕完塘,捞了十几条鲩鱼上岸,送我两条!看看,每条都七八斤重。” 阿姑立即接去厨房养着。 程心才向姑丈打了招呼,喉咙就被他身后闪出的人影捏住了。 “心心?” 她被认出来了。 “好久不见。” 禽兽惊喜地走过来,直接坐到阿姑刚才的位置,伸手就去搂程心的肩膀。 程心犯恶心,拖着腿往后躲,可惜没有禽兽的动作快。 “心心长大了许多,越来越漂亮了。还记得泉哥哥吗?哎,你这腿怎么了?” 霍泉的手不客气地摸上程心受伤的腿,程心触电般朝他蹬脚。 姑丈点了根烟走过来,“心心是不是考上锦中了?阿泉也是锦中的学生,以后在学校有什么困难,找他!” 程心愕然,禽兽也是锦中的?上辈子……没印象啊…… “你也去锦中?真好。”霍泉满眼欣然,手仍按在程心的左大腿,任她怎样蹬他都不拿走,她便不给脸地用手赶。 霍泉这才意味过来,懒洋洋地挪开手,笑道:“泉哥哥在高二3班,男生宿舍414室。有需要就来找我。在锦中,我罩你。” 你不如去死!程心心想。 姑丈吐了口烟:“阿泉成绩很好,是班长也是学生会主席,霍家第一个清华北大靠他了。” 霍泉摇头,一脸谦虚,“三叔太夸张了,我考到省城的执大就很满足。” “执大也不错,我看好你。今晚留在这吃饭。” 阿姑正好出来,也留程家三姐妹吃晚饭。 程心必然拒绝。阿姑再三挽留,她就将阿妈挞出来做挡箭牌,阿姑才作罢。 她一直警惕着霍泉,见他视线移向在地上玩耍的三个女孩,程心慌了,不管不顾地冲他大喝:“喂!” “禽兽”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姑丈阿姑在商量鱼怎么做,没当孩子是事。而霍泉饶有兴味地凑近程心,循循善诱:“叫‘喂’是很没礼貌的,要叫泉哥哥,”他一双带笑的丹凤眼牢牢盯着浑身是刺的女孩,“或者泉哥,或者阿泉。你喜欢哪个?” 恰逢姑丈阿姑转身去了厨房,程心冷笑,咬牙切齿道:“去死!恶心!” “哈!”霍泉发笑了。 程心撑着拐杖离开沙发,打电话叫阿爸来接她们回家。阿姑知道后又几番说辞,“我送你们就行了,不用麻烦阿爸。” 侄女将她拉进房间,悄悄提醒:“你在家看好表妹。” 阿姑一头雾水,“那当然了。” “一定一定要看好!” “做什么?” “其实……” “?” “……改天我告诉你。” 汉字成千上万,程心却霎时找不到词去形容自己的遭遇。 当天晚上睡觉,她酝酿了半天,才跟两个妹妹说:“我跟你们讲,之前看了一个报道,说有些坏人,也许你们认识的,专门欺负小女生,你们要学……” 小妹边挠痒边抢话:“哪看的?” “电视上……” “哪个台?” “忘了。报道说有个男的把女孩骗到厕所里……” “是不是无线台?” “都说忘了……” “我怎么没看过?” “不要插嘴!等我把话说完!” “哦。” 程心没头绪了,索性跳过故事,简单粗暴地扔重点:“总之你们记住,要保护好自己!自己的身体,除了手手脚脚眼耳口鼻,其余部位一律不准别人碰!我、阿妈、阿嫲、外婆、阿姨、姨妈除外。而男的,全部不准碰,包括阿爸、外公、小舅,以及今天那个什么泉哥哥,统统不准碰!另外,男生的身体你们也不准看不准摸,但凡平时穿衣服挡住的部位,都不准。明白吗?” “为什么啊?” “……因为……这是不礼貌的,会对你们造成伤害,也是坏人才做的事,会被警察捉,要坐牢的!” “哇……” “如果万一不幸发生了,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吗?程愿!” “嗯,知道了。” “程意!” “知啦知啦。” “将我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 程心耐着性子复述了几次,考试一样要两个妹妹轮流作答,感觉差不多了,她沉着气问:“那,你们以前,有没有被人碰过那些部位?” 她以前去阿姑家玩不带大妹小妹的,一是认为她们碍手碍脚,二是觉得阿姑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不愿跟两个妹妹分享。所以程心比较肯定,那只禽兽应该没有机会伤害两个妹妹,但除了阿姑家,谁又知道哪里还埋伏着其它畜生? 大妹小妹咿咿呀呀地说:“没有啊,没有。” 程心谨慎追问:“真的?就连学校的男同学,包括孖仔、郭宰他们都绝对不可以的。” 大妹小妹还是说没有。她们困了,打着呵欠,回答时含含糊糊。 程心放她们去睡觉,想着以后要不时提醒她们,她自己也要多观察留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如果有不适,请马上点叉。 第26章 第 26 章 捉虫 第二天,阿爸中午才起床,很正常。阿妈也中午才起床,不正常。 外婆甚有微辞,“你做儿媳妇的,怎么能睡到大中午?好彩我帮你煮饭煮早餐,否则饿坏家婆与三个女儿,肯定怪你。” 阿妈的状态蒙蒙松松,充耳不闻似的,仔细看,脸色潮红,水润水润,却顶着个熊猫眼。 经过人事的外婆回想女婿出门时心情大好,笑容可掬,便有些得着,试探问:“昨晚跟阿伟走近了?” 阿妈醒了几分,别开神色闪烁的脸,随手抓起个碗,假装在洗。 外婆乐了,刚才的谴责一笔勾销,换上眉开眼笑:“那即是你们商量好了,决定去香港再生一个?” 阿妈即道:“没有,他不同意,不生了。” “啊?” 外婆没反应过来,表情都来不及切换,就见阿妈又说:“他认为再生无意义,有三个女,够了。况且靠整,始终不是顺其自然,神神化化的信不过。” 老公在省城寻女时就有了立场,昨晚俩人热烈了几番,她又将问题提了一遍,老公立场不变。 外婆呆了半天,“你讲真讲假?” 阿妈:“骗你做什么?不信晚上你问他。” 外婆着急:“我不是不信……你知道再生一个不仅仅为了生儿子啊。” 阿妈烦了:“我知,但他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我一个人能生出来吗?” 外婆没话了,站在厨房发愁。 阿妈安慰她:“阿妈,你回去吧,迪迪等着你带,这几天你睡在她们阿嫲房间的上铺肯定也睡不好。我跟阿伟生不生的事,不要再纠结了。” 外婆叹气,愁容不改,“你先前跟阿伟斗气,我哪敢走。” “现在没事了。” “真没事了?” 阿妈放下手中的碗,不装了,“他那日在派出所对我呼呼喝喝,昨晚才道的歉。” 看在他主动求和,态度尚可的份上,阿妈的气终于顺了些。 “你有什么好气的,明知道他的性格就这样,男人在外面要面子,做老婆的迁就一下,能吃多少亏?” “他要面子,我不要?我教训女儿,他阻手阻脚,还倒台,凭什么不生气!” “算了算了,既然和好了就再别提,好好过日子。” 阿妈撇撇嘴,看似勉为其难,实则心里挺满意,尽管不明白老公为什么愿意认输服软。 隔日,程心又要去医院复诊,阿爸竟然提出由他负责。 阿妈皱眉:“你不用上班吗?” 阿爸没回答,只道:“她们外婆回去了,你留在家看孩子煮饭吧。” 虽然跟老公的冷战已经解除,但与女儿的战斗尚未结束,于是阿妈故作潇洒:“行,反正我也不想管她!” 廖医生知道今天程心会过来,却没料到带她来的会是程伟,假笑道:“哟,我以为你平时只会凶女儿,原来还有体贴的时候?世界变了。” 阿爸将女儿放到病床上,才拿正眼看那个一身白袍的男人。 他往前靠两步,高大结实的身躯轻易将孱弱的廖医生逼得后退。 廖医生整张脸都发僵,没好气问:“今天不用上班吗?不用养老婆孩子?” 阿爸不怒反笑,“老婆女儿当然要养,不可能不上班。廖医生一支公,无法体会的了。” “那是,一家上下都指望你,如果你自甘坠落,阿秀真是嫁错人。” 阿爸问他:“廖森,你学哪科的?” 廖医生面无表情:“创伤外科。” 阿爸作恍然状:“啊,我以为你学妇科的,跟女人打交道多了,变得八八卦卦多管闲事,一点都不男人。啧啧,小心以后找不到老婆。” 廖医生:“……” 他拉开门把护士叫了进来,交代两句就撤了。 全程置身度外的程心对阿爸的表现尚算满意,不枉她透露消息。 那日阿爸去阿姑家接三个女儿,大妹坐前面,程心夹着小妹坐在最后。摩托车风驰电掣间,程心喊了一句话,被逆风吹撞得支离破碎。阿爸二话不说把车停到路边,让大女儿把话再讲一遍。 程心说:“那个廖医生可——温柔了!帮我包扎时可——贴心了!” 阿爸脸色骤变,吓得大妹小妹以为他要发恶,提心吊胆,幸好一路到家都没事发生。 今日帮程心换药的是位新护士,腼腆害羞,技术生疏,出错了几次。阿爸叉腰杵在旁边,不耐问:“姑娘,你到底识不识的?” 护士抬眼看看阿爸,脸登时刷得绯红,接下来的步骤更不手稳了。 程心:“……” 回家时,她拿着拐杖伏在阿爸背上,没有问为什么不开摩托车,阿爸也没有解释。 走了一半路,做女儿的主动交流。 “阿爸。” “唔?” “我在南京遇到个军人,他说很多拐子佬会入屋拐带孩子,叫你们大人不要掉以轻心。我见阿姑单独将蓝蓝留在家里,很危险。你最好提醒一下她。” 既然侄女说的,阿姑不听,那当哥的说,她应该听吧?程心开口时也十五十六,感觉阿爸会质疑数落,甚至调过头训自己一顿,总之不会随随便便听女儿的话。然而阿爸追问细节之后一口就答应了,出乎意料的顺利。 同样意外的是,阿爸停下步伐,头微微往后拧,问程心:“老老实实,你去南京到底干什么?” 程心愕了愕,硬着头皮说:“去,去看南京长江大桥……” “你当我傻?!” “真的,你不也7岁‘走自发’,9岁去劳改?我学你的,这算什么。” “……” 阿爸岂会不知女儿在耍他?他只是仁慈地不揭穿。去哪都行,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了,像民警说的,别又再赶跑。 他接着之前的脚步继续往家走,并警告女儿:“千万别在阿妈面前讲这些,会气死她的。” “嗯,你也记得提醒阿姑。” 到家后,阿爸即时给阿姑打电话,气势汹汹地骂了她一顿。程心有些内疚,自觉对不起阿姑,不过也许要这般强硬,阿姑才会听吧。 剩下的,就是怎样暗示明示阿姑提防那只禽兽。 无凭无据,她一家之言说得再详细,他们也不一定相信,况且那只禽兽在姑丈心中蛮有份量。而程心跟蓝蓝又不熟,用教导大妹小妹的方法操作,小表妹能懂吗? 苦恼了两天,程心不敢再拖,无论如何先给阿姑拨个电话打打底,可万万没想到,接电话的竟是心心念念要诅咒的禽兽。 霍泉的声音慵懒散漫,跟闷热的夏天一个调调,“哪位?” 程心又犯恶心,没哼声就把电话挂了。过一会,再拨。 电话很快又被接起,依然是禽兽。 他赖在阿姑家干什么?是不是要祸害谁?滚他妈的! 一腔怒火提了上来,程心冲电话发恨:“我找阿姑!” “是心心吗?我是泉哥哥呀。这么凶干嘛,女孩子要斯文……” “我找阿姑,别跟我废话!” 霍泉的笑腔更加浓,“就不能跟我聊两句?我都想你了。” “你神经病?快让阿姑来听电话,我爸找她!” 挞出阿爸的名号,阿姑的“喂”才姗姗来迟,并且很不耐烦,有火气,但发现其实是侄女时,语气三百六十度急转弯。 “哎呀心心啊?我以为是你阿爸……” “阿姑,谁在你们家?” “阿泉啊,他来跟你姑丈补习。” “你和姑丈在家?今天不出去了?” “都在,外面热辣辣,不出去了。你要过来吗?我去接你。” “不是不是,那蓝蓝呢?” “蓝蓝去托儿所了。愿愿意意想跟她玩?” “托儿所?幼儿园不是放假吗?” “是。我做手工的那间厂最近好多货,我打算直接去他们厂做一两个月,所以将蓝蓝送去临时托儿所,等幼儿园开学再接她回来。” 程心松了口气,这应该是阿爸的功劳了。 “挺好的,那托儿所有资质吧?” “什么资质?人人都这样送去的啦。你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给你问个好。” 电话挂线后,阿姑笑盈盈跟姑丈说:“你讲得对,我要主动跟心心好,她自然记得我这个阿姑。” “谁都喜欢有人关心自己,更何况她是个孩子,不会忘了你的。”姑丈应完话,又问侄子:“阿泉,你是不是等会就走?” 霍泉没回答三叔,反而问三婶:“心心住哪里的?”右手娴熟地旋着黑色圆珠笔,动作跟主人的思维一样灵活。 “康顺里。” 康顺里……霍泉默念地名,脑海里浮现出女孩倔强憎恶的敌视眼神,跟她的年纪大不相符,和以前也很不一样,有意思。 “泉哥!泉哥!” 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来到阿姑家门口找霍泉,个个意气风发,青春活力。 霍泉一出来,某个男生就跟他勾肩搭背,满脸淫/笑:“走,去西涌!” 隔壁西涌昨天开了家桌球室,听说设施新环境好,服务员样靓身材正,吸引了许多热血少年争相光顾。 “不去了。” 霍泉拨开他的手,将书包塞到另一个男生手中,吩咐:“帮我拿回家。” “泉哥去哪?昨天不是说好去沟美女?” 残花败柳有什么好沟。霍泉没应话,双手插裤袋,独自往另一个新方向去。 作者有话要说: 问:鸭,最近更新这么勤快,吃错药? 答:因为在榜单,要更2万字啊啊啊啊啊啊啊[卒] 第27章 第 27 章 程心那无人知晓到底怎样扑回来的膝盖伤,经过近十天的处理,终于消肿结疤拆绷带,告别拐杖,走路带风。 得知她脚伤康复,许多人发来贺电,包括前锋小学的数学老师胡老师,以及阿姨。 程心出走当日,胡老师放弃跟随大队去深圳,留在学校帮程家联系警方与其他同学,打听失踪学生的消息。找到程心后,程家也第一时间通知了胡老师。在西安工作过五年的阿爸,国语水平勉强过关,跟胡老师磕磕碰碰地聊了一通很长的电话。 如今已经回老家过暑假的胡老师打电话问候程心,也语重深长地说了好些话。 “每个人的成长各有各特点,就像森林里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而‘我要离家出走’基本是每个孩子必经的思路历程,付诸实践的人远不止你一个,可是后悔了,能平安回家的也许没有多少人能像你这般幸运。不要把生活想得太复杂,简单总结就是吃喝拉撒。保持乐观心态,日子才不会难熬。话是老土,但管用万年。如果喜欢冒险刺激,也要等你真正羽翼丰满的时候再考虑。比如,有人要揍你时,你即便打不过,也至少要跑得快,明白吗?” 程心静静地听完这番长话,从善如流:“明白的。” 阿姨的贺电除了训话,还有礼物——一辆崭新的单车。 四年级就学会踩单车的程心,曾经的愿望是拥有一辆单车,像千千万万的前中学生,每日踩单车上下学,与风雨做伴。 现在考上锦中,单车是用不上了,不过阿姨坚持要送。 程心收下这礼物,心想这一回要好好保管,不能学上辈子,才用了一天就被偷了…… 之所以被偷,是小学同学陈思找她一起去逛街,程心傻不拉即地把新单车放在商店外,只扣一个有等于无的小锁就扬长而去,试问不偷她偷谁? 估计过两天陈思就会来找她。 程心提前问大妹:“你要不要新的学习用品?我带你去买。” 大妹眼前一亮,“好啊!我正想买图画本。” 上辈子,程心和陈思出去时,阿妈叫她带上大妹去买些杂七杂八的文具。姑且勿论平时已经不喜欢这个包袱,何况陈思在电话里提过有秘密要分享,程心更是一万个不愿意携带任何人。 阿妈不听,依旧帮大妹梳理头发,换上新衫。大妹也没有自动请辞的觉悟,出门时厚着脸皮紧跟大姐。 程心恼火死了,说了许多恶话赶她走。 “你跟着去阻手阻脚!我和同学有话说,不能带你!” “你要买什么了不起?我给你带回来得了吧!你赶紧自己回家,我不带你!” “我新单车落地,不想载人,你又肥又重,坐烂我单车怎么办!” “你回家!别跟着我!” 程心的凶神恶煞跟阿爸有得比。大妹置若罔闻,垂着脑袋默默跟在踩单车的大姐身后。 程心想摆脱她,给陈思使个眼色后加快速度踩车,风一样飞了出去。 身后传来陈思的喊话: “程心,你大妹追着跑!” 天!真讨厌! “啊!你大妹摔倒了!” 活该!活该! “程心!你大妹回去了。” 程心刹住车,回头看,大妹胖墩墩的小身板萧条地往家走,无声无息渐渐淡出视线。 “她好可怜,你去看看她吧!” 陈思劝了几句,程心才踩上单车往回追大妹。 “喂!痛不痛?我送你回家咯。” “带上你吧,也行,但你不准多嘴。” “喂!不出声什么意思?再不出声我就走了。” 大妹低着脑袋,不言不语自己回到家。 程心无理会阿妈的质问,只顾着问大妹:“生气吗?我带你去,别气了。喂!” 大妹坐到饭桌上,翻出画笔与图画本作画,安安静静,没回一个字。至于她画的是什么,程心早忘了,当年与陈思的逛街也告吹了。 这回带上大妹,小妹自然也要尾随。程心怕人家陈思不喜欢,便没同意。后来大妹帮腔,又说小妹不去她也不去,程心才没好气地都带上。 她对同学讪笑致歉:“不好意思,她们,粘人。” 陈思:“没关系啊,我多羡慕你有妹妹。” 带着两个小的,程心就不踩单车了。带了单车的陈思边推车边神秘兮兮说:“听说锦中的学生会主席很帅,而且就住在南涌,你以后有机会认识的话,介绍给我?” 程心一个冷凛,是指禽兽吗? 她搜刮过记忆,上辈子在锦中的六年生涯里,未有禽兽的影子出没。据理,既然他成绩好又是学生会主席,那细小封闭的校园里多少有他的八卦。程心不是清心寡欲的人,有八卦她照听照传,例如小几届的锦中校董的儿子在学校里呼风唤雨的轶闻,她跟大伙一起津津乐道。可印象中没有听过关于禽兽的。应该没有。 所以,这辈子那只禽兽也会众望所归地销声匿迹吗? 陈思追问行不行,程心回话:“长得帅有鬼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分分钟祸害你。” 陈思不以为然,“你又知道?听说他人很好,礼貌斯文,我很想见识呢!反正有机会就介绍给我吧,最多,前中有什么帅哥我也介绍给你得了。” 人很好? 程心犯恶心了,捂着胸口拒绝,“免了,我无兴趣。” “我有兴趣啊,帮帮忙啦!” 禁不住同学的纠缠,程心敷衍:“行行行!” 才怪。 到了商店,陈思停放单车时,程心不知从哪变出根大铁链,“不想新车被偷,就锁上。” 陈思:“……” 商店里商品算是琳琅满目,这年代仍是价格实惠,质量问心无愧的世道。 程心瞎逛,发现小时候很喜欢用的自动铅笔时,每个颜色挑了一支。彩色透明的细长笔管,管身有同色系的心形图案,按头也是同色系的,设计秀气精致,0.5的笔芯写出来的字也端秀清晰。 这款自动铅笔几年后就停产,长大后的程心惦记着,想要收集一套做纪念品,有个人想方设法联系厂家,弄来了一套。可惜质量偷工减料,大不如前。 货架前,程心把自动铅笔的每个颜色再挑一支。求人不如求己,质量又有保证,不买就傻了。 收获颇丰时,她隔远看见郭宰。 感应到她的目光,郭宰转过头来,慢慢朝程心走去,脸上没什么表情。 见他拧着酱油瓶,程心打趣问:“帮阿妈打酱油?” 男孩努努嘴,一副想理又不想理的模样,眼神里有几分怨色。 程心猜测,必定是她三番四次打击这小男孩,他学会防备了。尤其她摆脱了拐杖,四肢健全聪明醒目,谁知道会不会又揍他一顿。 郭宰跟初次见面时一样,短西裤束白衬衫,黑皮鞋加蛋挞头,准备出席宴会饮杯的说? “穿得这么体面,放心喔,我不会弄脏你的衣服。” 程心哈哈笑。 郭宰不应话,也不走,表情不变,倔在原地,盯着女孩。 大妹过来时看到他,挺惊讶。郭宰向她点点头,微微一笑。 啊,看看看,跟大妹笑,跟她就板着脸,分明是生她气嘛。程心想。 她搭上郭宰的肩膀,推着他往角落走。剩下俩人时,程心胡老师上身。 “其实每个人的成长都是差不多的,我小时候也自以为是地喜欢过别人。暗恋是每个人必经的人生历程,因此表白付诸实践的人不止你一个,但成功的或者没你份。不要把生活想得太复杂,简单总结就是吃喝拉撒,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保持乐观心态,日子就轻松得多。如果有喜欢的对象,也要等你真正羽翼丰满的时候再作考虑,毕竟,有人撬你墙脚时,你即便守不住,也不至于输得太难看,对吧?” 雄性对雌性产生兴趣再正常不过,何必将小男孩伤害太甚?万一影响他以后拍拖结婚,那不是造孽?怎么说,这小男孩条件不错,做单身狗太浪费了。但愿他能从善如流。 郭宰的神情如料发生变化,俊秀的小眉头纠在一起,瞪着程心,“你讲耶稣?长篇大论。” 程心:“……” 郭宰又问:“重点是什么?” 程心转身就撤:“没事没事,离我远点!” 死豆丁!孺子不可教! 郭宰及时伸手按住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得意道:“看,这是我们的初牵。” 话语间,女孩的手被拉了下来,正正经经地牵进男孩的掌中。 他的手比她的手小,勉强扣住她的手掌,细细嫩嫩,力度却很有劲。 程心怔了。她这只手,自懂事起,就连阿爸阿妈都很少牵过。而外人,除了某个人,就更加没有。 “看在你主动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吧。” 郭宰朝女孩笑,曾经缺的两颗牙不知不觉早已长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要去锦中了。 第28章 第 28 章 郭宰在商店里旁若无人地牵着她的手,说什么来着?叫她在锦中好好学习,保证高中留校就读,将来考一所好大学。 “我之前讲去锦中盯着你,都不实际。毕竟到时我都落香港了。去香港读中学好过在这里,你说是不是?”他还说:“你讲这么多耶稣,不就嫌弃我年纪小?先前那一次也是。你等着,我很快会羽翼丰满,带你去香港飞。” 他语气太认真,眼神执着,牵手的劲度太柔韧,揉到她心里去。即便明知是天方夜谭,程心也不作打断,就像某年某人跟她说某些话的时候。 这个暑假在一片番石榴成熟的果味里缓缓行至尾声。 长期放在果树旁的长竹杆又到了发挥意义的时候。竹杆顶端勒了一圈铁线,一只已经忘了是谁穿过的白色袜子缝在铁圈上,成了一个兜。白色袜兜在繁盛的枝叶里穿梭,发现有果了,兜住一拽,整个树冠随之一震,兜底沉沉一坠,摘到了。 番石榴树第一年结果时,仅此一个,贡品般送到阿嫲手上。她慢吞吞嚼了半天,程心跟大妹小妹看得直流口水,追着问好吃不好吃。阿嫲呲呲牙,说了个“好”字。 往后的年份,树结实了,果多了,味道也好了。阿嫲回忆道,当年她其实想说:“好个屁,淡白白又硬绑绑,咬坏我副老牙。” 今年阿爸又摘了许多番石榴,分成两袋叫三个女儿送去附近的舅公家和伯父家。 程心让大妹小妹结伴去舅公家,她一个人去伯父家。 住在程家附近的伯父不姓程,但跟阿爸的感情不错,平日有什么吃喝用的,都会互相分享。 叫门时,他们的小女儿在里面开了一条门缝。 程心叫她二姐,“我们家的番石榴,给你们的。” 二姐歪着头看了程心好一会,才拉开门。 “进,进来。” 程心进屋后拿出一个番石榴,洗干净递给她。 “多,多谢。”二姐接过后,慢慢走回在门廊的房间,跟在后面的程心见她双手打着颤,将番石榴反复擦净,再放进抽屉里。 她房间的桌面放了许多食物,堆积木般摆放得很整齐。 “吃,不吃?” 二姐扶着桌面,从中挑出一盒饼干,朝程心扬扬手。 程心摇头,“我不喜欢吃甜的。” “有,有咸,的。” 二姐将那盒甜饼干放回去,左堆堆右彻彻,花了些工夫非要摆放得跟先前一模一样才罢休。 “不吃了,你一个人在家吗?” “他,他们,出去。” 屋内是很静,连电视机声音都没有。 “你不看电视?多闷啊,不如我陪你看电视?” “我睡,睡觉。” “哦……那你睡吧。我走了,你来关门。” 出门后,程心在街外推了推屋门,确认二姐在里面锁紧了,才放心走。 去舅公家的大妹小妹许久都没回来,久到程心有些担心,便给舅公打电话询问情况。舅公笑着说:“他们一帮孩子在玩呢。” 一帮孩子…… 舅公挂了电话就跟在天井玩耍的孩子说:“喂——程愿程意,你们大姐叫你们回家。” “哦。” 蹲着的大妹拍拍屁股站起来,真的准备走。小妹不依:“再玩一会嘛!” 他们正兴致盎然地“欺负”一只乌龟。 当中郭宰拿树枝怼怼地上的缩头乌龟,笑道:“不要走,她待会就来找你们了。” 大妹看看他,又重新蹲回去。 结果大姐没去找她们,回去晚了,还挨了一顿训。 趁着番石榴成熟,程心自行摘了好几个,招待开学后替她护送两个妹妹上下学的大小孖。 三姐妹约孖仔去丽姑粥店碰面。 小孖自作聪明说要叫上郭宰,程心作势要扇他后脑勺,他才闭嘴。 五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坐在粥店角落,边吃番石榴边议定开学后,早上几点在粥店集合,放学后又几点在正门集中。 小孖:“大姐,万一我们病了要请假怎么办?还是叫上郭宰吧。” 程心瞪他:“你们俩兄弟会一起病吗?” 小孖耸耸肩,“很难讲,我们毕竟是孖仔,做什么都有心灵感应,一起生病的事又不是没试过。” “呵,那考试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心灵感应,知道大哥写什么答案?” “……” 程心转头跟大妹小妹说:“如果真的不幸他俩一起缺席,那你们只能顶硬上。长期依赖别人也不是办法,早晚要学会自立与自我保护。” 大妹小妹点点头。 商议间,小妹突然“啊”了声,指着大孖:“你怎么把番石榴的核心也吃了?” 大孖皱眉:“核心最甜。” 不明白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甜也不能吃,不消化会便秘的!”小妹激动了,“我试过了,拉不出,屁股简直要炸了,生不如死!” 原本不当一回事的大孖被她入木三分的表情与形容词吓着了,手中吃了一大半的番石榴要放不放。平日寡言冷淡的男孩脸露愁色,不知所措。 小妹继续:“打赌,最迟今晚发作!拼死拼活都拉不出,到时叫你阿妈拿勺子帮你扣!” “咦!你恶心不恶心?”程心听不下去了,总觉得小妹存心恐吓大孖的。她安慰男孩:“没事的,有些人消化能力强,照吃不误,别怕。” 相较程心,大孖偏向信任小妹,所以剩下的番石榴不敢吃了。散伙时,他有些闷闷不乐。 见大哥心不在焉,小孖乘人不备将大妹拉到一旁。 “大番薯,暑假作业写完没?借我抄抄!” 大妹平静如常:“不借。” “别拒绝那么快嘛!你知道我比较笨,写得慢,不到一星期就开学了,我一定赶不完的!到时要被老师骂死,大哥又不肯帮我,我好惨的!看在同班同学份上,你帮我一次,就一次!我发誓,寒假作业不会找你抄的!” 小孖信誓旦旦,念及他将要照顾她们上下学,大妹犹豫后同意了。 “多谢!大番薯你最好了!千万不要告诉我大哥和牛肉干。” 开学前一日,小孖打通任督二脉,发挥超水准的鬼画符速度,将大妹的暑假作业答案原封不动照抄到自己的作业本上。 九月一号,全城中小学准时开课。阿爸破天荒早上八点起床,送大女儿去学校报到。 上辈子锦中开学,带程心去报到注册的是阿妈。这辈子,自省城回来后,俩母女就一直冷暴力,互不瞅睬,都不低头。 阿爸不是没私下劝过阿妈,阿妈半步不让:“我教女,你少同我指手划脚!” 才跟老婆和好一段小日子,阿爸不轻易凶她,于是改凶女儿,凶她不尊重母亲。可能凶恨程度不比以前了,程心左耳进右耳出,嘴巴手脚又长在她身上,强逼无能。阿爸弄不懂,女儿至于这么跟阿妈斗气吗?老婆才打了一巴掌,而他打过不止一个啊。 锦荣中学依山而建,远离市区,当年路未开通,开摩托车跑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 这座一级一级沿着山坡往上堆建的学校,最下层是400米的跑道与操场,中间层是教学楼与宿舍食堂,教师办公室与图书馆则在最高一级。 校门外的长斜坡底由于设置了三个路墩,三四个轮的车驶不上去,而摩托车的优势此时可见一斑。 在读生早一天到校准备,将积了一个暑假尘的学校收拾干净,迎接新生。 成熟的校园里,有条不紊地接待着往来的学生,程心与阿爸不约而同打呵欠,跟随人流朝教学楼的报到点报到。 初一与高一的新生同一天注册,半千人排起队来,那时间也是很可观的。 暑假赖床惯了,程心今天起早,大脑仍未真正苏醒,连有人拍她肩膀都没反应。 被拍了几下,她才回头看。 对方是个女生,挺眼熟,但一时记不起来是谁。 对方笑:“我是前小的学生,六年2班的张青。” “啊!”程心意会了,“校友你好。刚到?” “嗯。” “就你一个?” “我妈去厕所了。” “哦,前小还有一个男生也来锦中的是吧,他到了吗?” 张青脸色变了变,说话声沉了下去:“他来不了了。” 正要追问时,张青又说:“他走了。” “他死了。” “前几天落水救一个抽筋的孩子,淹死了。” 程心糊涂了半晌,然后捂住嘴,双眼发直,当场惊醒。 前小毕业那天,男生迎着阳光冲她浅笑,而校长提醒大家注意安全的话犹在耳边…… 她看着张青,无法言语,心里却不停问,真的假的。 张青望向某处,目光黯淡,“每年都有人淹死,想不到会轮到他。”顿了顿,“他明明游水很厉害的。” 队伍慢慢前进,分班名单大字报立在旁边,张青指着初一1班名单的第三列第九格,“就是他。” 程心在那个叫“尤杰”的名字下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队伍依然很长,可喧哗的校园一下子静了音,那些欣喜雀跃的年少脸孔,似乎来自另一个空间。 程心不清楚双臂间怎样变出一团未拆封的被褥床单,也不了解什么时候来了个在读生帮她拧盆拧桶搬竹席。 阿爸行至一边抽烟歇息,叫女儿自己跟学姐去女生宿舍整理。 学姐穿着锦中的夏装校服,天蓝色娃娃领配白衬衫,天蓝色百折及膝裙,青春可人。 她很热情,跟新生介绍学校设施时不遗余力,尽管程心明显不在状态。 “寄宿刚开始都不适应,有些人还哭着要回家呢,跟上幼儿园一样。你不用忧心,慢慢就会好的。你宿舍在六楼,加油!继续爬!” 程心怀里抱着一团胖胖的被褥床单,步履艰难,爬楼梯尤其吃力。不知到了几楼,走在前面的学姐停了下来,滞得程心差点往后倒。 学姐碰见了谁,兴奋地打招呼:“主席,真巧!” 作者有话要说: 嗯。 第29章 第 29 章 霍泉同样身穿锦中校服,天蓝色尖领白衬衫,天蓝色笔直的西裤,中间系着纯黑皮带,颀长的身躯站在高几级的楼梯上,脸带平易近人的微笑,俯视来者。 倘若这是初次相识,程心也会误以为他是正人君子,一表人才。 “辛苦你们了,帮新生打点得这么体贴,楼上楼下跑,没累着吧?” 他和学姐寒暄时一派温文尔雅。 学姐什么表情看不见,只听得出说话结巴了,“应,应该的。老生嘛,哈,哈哈……” 霍泉朝她们下楼梯,冷不防接过学姐手中的桶盆席,“我帮你。” “啊,这……” 学姐喜出望外,反应不过来。 “我来帮这位新同学,你下去休息一会吧。” “这,这哪好意思,你很忙吧?” “忙也要帮你们啊,总不能袖手旁观。一个女生,怎么能拧这么多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锦中统一发放的,刚注册完就分派到每位新生手上,有床上用品洗漱用品,只要使用恰当,用个三五七年无问题。 学姐激动又感动,道谢时声线有些走音,但没意思离开。 “去吧。”霍泉好声好气催了催,对方才两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扬扬从学姐手中接过来的新生信息表,念着:“程心,初一1班,女生宿舍622。” 语毕,斜眼打量那个抱着被褥床单,看上去笨拙得无所遁形的女孩。 程心盯着前面的台阶,不给一点余光。 宿舍大楼的楼道里人来人往,新生旧生以及家长熙熙攘攘,她不屑于跟禽兽在这里发生任何摩擦,直接迈步往熟悉的宿舍走去,也不担心剩下的桶盆席会被谁拧走。 霍泉一手握住她臂弯,在她使劲甩开之前,双手夺过那团被褥,并动作流畅地扛到自己肩上,嘴巴不忘吩咐:“你拿桶。” 话未说完,他单手扶托被褥,单手抄起竹席卷与脸盆,率先往上爬楼梯,一连串行动无缝衔接,丝毫不给程心拒绝的机会。 程心没愣多久,捡起那只装着整套新校服的红色水桶追上去。 楼里其他人都被霍泉这种看似有担当的魄力征服了,纷纷递上赏识与羡慕的注目礼。而程心恨不得骂他不要脸,假惺惺! 霍泉的步伐又快又急,仿佛他本人就是那位新生,全然忘了当事人在身后追着。 眨眼来到宿舍大楼六楼女生区域的622室,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宿舍是六人间,陈设简单实用。三架上下铺床,左边两架右边一架,靠墙排在两侧,一个角几放在近门处,右边床架的尾部有个六斗柜,往宿舍里通过一堵门,便是浴室与厕所和阳台。 “你5号床,这里。” 霍泉指指紧靠六斗柜的那架床的上铺。 他把东西放在下铺的6号床,再轻车熟路去阳台拧了条湿毛巾,回来蹬掉鞋,爬上5号床,俯身擦床板。 女生宿舍的床铺跟男生宿舍的一样尺寸,可霍泉蜷缩在这5号床上怪异地显得庞大,床也袖珍得挤逼。 他闯进女生宿舍,反客为主,碰了自己以后要睡一年的床!程心气得咬牙,冲他叫喊:“你凭什么进女生宿舍!快滚出去!” “你别碰我的东西!别弄脏我的床!” “快他妈滚下来!” 回应她的咆哮的,是一条脏兮兮的毛巾照头照脸扑到她头上。 “洗洗,给我。” 霍泉淡淡说道,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 程心扔开脏毛巾,怒目以对:“你要不走,我就喊人了。” 霍泉坐在床板上,一双西裤腿悬挂在床边,双臂后撑,眼角含笑,居高临下,“今天开学呢,谁都能进来女生宿舍。别废话了,快把毛巾洗洗给我,乖。” 一声“乖”听得程心汗毛竖起。刚才毛巾打到脸上,她自觉灰头灰脑,便转身去阳台拧开水龙头,拼命拍水洗脸。 宿舍朝阳,对外远处是一片山林。未到中午,日光慷慨投照,将阳台晒得又燥又热,就连水龙头出来的水都带着热力。 她往嘴里灌水漱口,身后突然一沉,有阴影笼罩了过来。 程心打从心底发怵,明明知道是谁,明明想推开甚至将他暴揍一顿,身体却又寒又僵。 “你很怕我?” 霍泉向前倾压,将身高不过他胸膛的女孩牢牢困在阴影里,轻声细气中渗透着漫不经心的懒腔冷调,生生将空气的温度降了下来。 “死开!” 程心从牙缝喷出两个字,她双手撑着洗手台维持平衡,依旧开着的水龙头哗啦啦淌水,排泄不及,水流漫过手背。 “才不,”霍泉存心的,轻松笑道:“你知不知道,你很旺我。” 他心情愉悦地自言自语:“那天我本来跟狐朋狗友去西涌,后来受到你的召唤,就改去康顺里了。可惜不知道你住哪街哪号,闲逛了一圈也没碰见你,挺失望的。回家后他们告诉我,去西涌的那几条粉肠遇上货车失控,一排人像打保铃球一样被打散了。虽然没出人命,但如果我是他们,我宁愿死。你说,要不是你,我也许现在就躺在医院寻死呢。” 霍泉弯下腰,将说话的每丝气息轻轻吐到女孩的侧脸上。 “心心,你很旺我。” 程心瞪直双眼,原本平放的双手死死握成拳头,浑身发抖。 大妹的疤痕,淹死的尤杰,毫发无损的禽兽! 她觉得荒谬至极,“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没有变,为什么你不继续死?!” 霍泉从喉间发出低笑,“或者是我未够聪明,不至于天妒英才。惭愧。” “你,你他妈去死!” 程心随手抓起水,当作武器攻击身后的人。 假如她是爱莎,能将手上的流水瞬间化作锋利的冰刃,就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郭宰:不准欺负我老婆仔![跺脚] 程心:快点长大。[微笑] 怎么说,霍泉会反省,也会有惩罚。 程心:但我不会原谅他。 嗯。 第30章 第 30 章 霍泉闪身,想避开水花,但到底湿了一侧衬衫,斑斑点点显而易见。与此同时,宿舍的正门传来响声,有人进来。他迅速拿手指放在双唇上,朝程心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笑得春风乱拂地离开阳台,向刚进来的人热情招呼:“欢迎欢迎,我是锦中学生会的霍泉,负责巡查新生宿舍。新同学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新生与母亲一同来,见女生宿舍贸然冒出个男的,起初很震惊,听完霍泉的介绍后又认为没毛病。 加上他主动帮忙搬搬抬抬,爬上爬下擦拭床板斗柜之类,秒赢新生母女的高度好感。 那母亲更是盛赞他长得好,心地好,若果往后推十年,估计会直接招他做乘龙快婿。 期间,新生见阳台有人影掠过,不禁问是谁。 霍泉看了眼闪进厕所的女孩,笑答:“5号床的,叫程心,你们以后要互相照顾。” 外面的对话声被木门挡住了大部份,不过无碍程心反感人模狗样装绅士的霍泉。 厕所灯的开关在外面,进来时忘了按,昏暗中只得墙壁最上方的一小格百叶窗漏着一层层的光,程心用手背擦了擦脸,心脏砰砰砰的急跳。 事情为什么不是大妹没有留下伤疤,尤杰见义勇为不会牺牲,而偏偏是禽兽躲过车祸,继续祸害人间? 这不是玩她么? 程心捂住胸口深深呼吸,望着上方的百叶窗,缓缓平伏。 怕吗?怕的,尽管恐惧在任何时候都于事无补,霍泉逼上来时她仍该死的慌张。原以为长大了,不怕了,在阿姑家在楼道里她都能端出气势,有模有样,谁知一单独相处,底相就表露无遗。 怎么办?难道前面经历的生死离别是假的?这辈子反而要活得畏首畏尾瑟瑟缩缩? 宿舍里又多了一位新生,两个新同学交谈起来。 “你来晚了,来早一步,有学会生的人帮忙收拾呢。” “啊,学生会的人要做咕哩?” 紧闭的厕所门终于打开,走出来的女孩长得很顺眼,脸露笑容。 先到的那位新生上前招呼:“你就是程心吗?我是1号床的何双。” 宿舍门上贴着入住的同学名单与对应床号,“何双”那一栏上有个标记为“舍长”。 “是的,5号床,程心。” 何双的母亲刚走,霍泉的身影也已消失。另一位女孩是程心的对面上铺,彭丽。 何双指着5号床,告诉程心:“那个霍泉很好人,帮你将床铺斗柜都收拾干净了。” 抬头望去,5号床铺好了竹席床单,胖乎乎又软绵绵的被褥整齐叠放在床尾,蚊帐挂得不偏不倚,程心带来的背包行李也妥善放进了5号斗柜。 程心笑容依旧,去阳台拧了条干净毛巾,爬上床铺将所有东西一手掀翻,扯下蚊帐,再一寸寸重新清洁床板,每擦一下都使出浑身的劲,嘴上说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不受。” 何双与彭丽目瞪口呆。 把床铺斗柜翻新过后,出了一身酣汗的程心洗把脸就去找阿爸。 阿爸仍在原来抽烟的地方,隔远见到女儿抱着一团棉被过来。 “干什么?” “夏天用不着,带回家去。” “那你先前抱上去干嘛?” 阿爸接过棉被后递去一叠黄的白的的票子,“我去饭堂看过,给你买了一百块饭票,这星期够吃吧?”他又递来一张纸币,“有什么需要自己去买,别大手大脚的,家里无金山银山供你挥霍。” “知道了,你回去吧。” 阿爸看看女儿,又看看校园,临走时丢下一句:“自己执生。” 女儿回赠:“开车慢点。” 目送阿爸离开,身处热闹的校园,一切都不陌生,可心里依然有点空荡。 今天整日都是注册日,622宿舍最后报到的是程心的下铺萧靖,她下午才到。 何双在报到时就有学长提点,宿舍的公共用品一般由大家凑钱购买,比如衣撑扫把,而学校的超市就有提供,作为舍长要组织安排。所以人齐后,何双召集大家商议,宿舍需要添置什么,掏多少钱才算合适。 在座各位入学前都了解过寄宿的生活方式,对提议并无困惑。 只是萧靖有话说:“楼下的超市东西好贵,像衣架,10个就要15元,外面才不到10元。不如回家再买回来。” 有人说:“也许是质量好呢。” 彭丽不赞同:“周末才能回家,等这么久吗?这几天怎么清洁,怎么晾衣服?你看阳台的晾衫杆多高,你够得着?反正我够不着。” 萧靖有些窘,但坚持楼下的超市坐地起价,不划算。 追求皆大欢喜的何双为难了。 程心站出来说:“在楼下超市解决吧,是贵了些,不过分摊到每个人头上其实不多。我们可以先买急用的,不急的周末再买。” 何双接话:“对对对,周末我负责去逛市场,把最好最便宜的买回来!现在先买衣撑扫把地拖,看看地上都脏了。” 彭丽:“随便你们,不买就跟隔壁宿舍借啰,看谁愿意天天借给你。” 说完她爬上床。 程心对何双说:“就这么定吧,我和你去买,回来再算多少钱。” 路途上,何双诉苦:“都不知道为什么找我做舍长,好怕大家吵架,黑口黑脸。” 你何止舍长?你更是班长! 程心:“不会,我们宿舍的人没什么大问题。” 初中生的她们棱角未去,硌人,真实坦率。 校园超市正是生意好的时候,她俩花了些时间才回到宿舍。 何双心算出每人分摊多少钱,见萧靖给钱时没什么不满,松了口气。她又通知大家:“晚上七点去课室集合,穿上夏装校服,课室在教学楼二楼最左边。到时我们一起去吧。” “啊?你现在才说?都几点了?” “校服没洗过喔,就这样穿?” “是啊,还要洗澡吃饭呢,热了一天身上臭死了。” “怎么洗澡?只有一个浴室。” 众人望向何双,何双一时无主意。 “按床号来吧,1号床先洗。” 说话的是程心,她5号床倒数第二,1号床又是何双,大家便默默同意了。 何双始料不及,急急忙忙收拾衣服进浴室,进去没一会又跑出来,丧气道:“没热水,都是凉水怎么办?” 引发一片觉醒的哀嚎:“啊——” 程心想起来了,告诉大家:“饭堂有热水供应,接上来吧。” “怎么接?” “……用水桶接。” “天啊!接上六楼吗?我来上学怎么变成做苦力了?!” 何双把衣服从浴室拿出来,“我去接热水,你们谁不介意的可以先洗。” 个个面面相觑。 “阿妈话女人不要洗凉水澡,老了会好惨的。” “傻!那去游水算什么?我洗!”彭丽上了。 程心追上拧桶出去的何双,“我和你一起接,一桶热水一人一半?” “好啊!我来之前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要熬十几二十年呢。” 学校50周年校庆时,新上任的校董宣布将给女生宿舍安装热水器,但男生宿舍不装…… 程心上辈子也是懒得接热水,大冬天甚至来例假也照样用凉水应付。后来她求孕心切,上网翻查信息,当中有人说跟沾凉水有关,又有人说无关,她去问医生。医生说:“最好不要吧。” 那就不要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可能不更了,各位见谅[合掌] 第31章 第 31 章 夏天用热水的人不多,拧只大水桶来接的更少。见有学长学姐拿热水壶来接水,何双开窍了:“对喔,用热水壶也行,而且轻便多了。你好像带来了吧?真有先见之明,下星期我也要带一个来。” 宿舍的角几下层就放了程心带来的红色热水壶。 程心笑:“平时也要接水喝啊,这星期你们可以先用我的,反正一大壶我也喝不完。” 宿舍没有任何插座,学生严禁用电,想喝水只能去饭堂或者教学楼的饮水机接回去,有钱任性的超市欢迎你。 一大桶热水,又沉又烫,别说要蹬六层楼了,单单从饭堂热水区抬到宿舍楼下,就够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叫救命。她俩小心翼翼,走走停停,大汗淋漓。 又到中途休息,何双呼呼喘气:“天啊,要是有学生会的人从天而降帮我们就好了。” 宿舍楼就一幢,一边男生一边女生,共用中间的楼梯,男男女女上上落落,偏偏没有英雄出手相助。 程心背脊湿透,提着衣襟扑凉,好一会才说:“走吧,顶硬上。” 好不容易将热水抬回宿舍,何双马上问谁需要,说分给大家用。她先前跟程心商量过,程心无异议。 正好有人打这个主意:“我要我要!舍长跟程心真好,辛苦你俩了!” 彭丽拿凉水洗澡,速度飞快,另一位舍友见如此潇洒,便有样学样,也快手快脚用凉水洗了个急澡。 剩下萧靖未有着落,何双笑着问她:“还有热水的,夏天都用得不多,分你一些?” 萧靖在床上掖来掖去,冷冷回了句:“不用。” 以为她要加入凉水澡大军,谁知过一阵她拧水桶下楼去了,本来就有点失落的何双生出些委屈,如梗在喉。 女孩子洗澡,速度有快有慢,有进去八百年都不出来的,幸亏时间不算赶,也就没人去催了。 洗完澡的在阳台洗衣服,也是各有各的洗法,有洗三十分钟的,有洗三十秒的,然后靠人手拧干,再晾到晾衫杆上。 这大概是宿舍最忙碌的时分,各种牌子的肥皂沐浴液洗发水洗衣粉,混着水腥味,揉合成一股寄宿学校特有的黄昏的味道。 程心从浴室出来时,头顶哗啦啦滴水。她洗了头,香喷喷的啊,当然十分不满。 她朝宿舍里“喂”了声,“你们能不能把衣服拧干点?” 两根晾衫杆按床号划分各自的晾衫区域,靠近浴室门口滴到程心的是彭丽的衣服。 彭丽从床上探出脑袋,挺无辜:“我尽力了。” 程心:“呵,这叫尽力?这根本是泡着水晾上去的吧?要不你过来站三秒,我看你的头湿不湿。” 彭丽没做声。 “况且它们这样子,你确定明天能晾干?” 想想也是,彭丽道了歉,说:“知道了,明天拧干点。” 大家洗完澡和衣服,便按部就班去饭堂。 何双又挑战般问萧靖:“我们去吃饭吧,然后一起去课室。” 萧靖又拒绝:“不,我有饼干。” 她床上放着一大包饼干,刚才去饭堂也拿水瓶接了开水,打算对付着吃一餐。 何双噎了,完全找不到话。 程心站在垫脚凳上,对着斗柜里的镜子梳理湿发,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饭堂今晚对新生免费喔,记得带学生证。” 萧靖准备拆饼干袋的动作顿了下来,其他人也显然对此一无所知,追问:“你又知道?” 程心:“饭堂贴的公示,接水时看到的,当作欢迎新生的说。” 彭丽好笑了,“那中午怎么不免费?” “中午有太多家长,现在只剩学生。”程心耸耸肩,“不知道,我乱猜的,管它什么原因呢。” 何双高兴了,招呼萧靖:“那你别吃饼干了,免费喔,不去多亏?难吃也将就一餐半餐嘛。” “对对对,阿妈话执输行头惨过败家。能吃两份吗?” 萧靖这才把饼干放回斗柜,默不做声一起去了饭堂。 锦中饭堂不提供餐具,全由学生自行准备。有人用可爱的卡通饭盒,有人用实惠的不锈钢饭盒,也有人从家里拿个铁碗回来就直接使,许多人选择用匙子,不过带筷子的也不少,五花百门。 饭堂售买窗口有近二十个,隔几个换一款菜式,全是一荤一素一饭,统一价格两块五,汤另收费。 此时是吃饭的高峰期,每个窗口前都排长队。622宿舍张了张望后各自行动。 每个宿舍设有固定的使用饭桌,按照饭堂门口张贴的公示指引,622宿舍的饭桌挨近正门入口处。 彭丽:“真是尴尬,谁进出都能看到我们捕食的尊容,奉劝各位保持仪态。” 程心戚戚嘴角。 旁边有人盯着她饭盒,“咦,你吃菜心猪肉?菜心好像很美味?” 程心点点头,“最美味。” “正,等我吃完这份,再去买一份!” 隔壁饭桌是同班同学,但暂时不熟,所以打过招呼就没什么话了。 吃饭期间,有个手臂戴红袖章的胖胖的学长靠了过来,跟新生们说:“同学们,吃完饭记得将自己的垃圾带走,餐椅收起来,饭盒放在柜里,”他指指紧贴墙身的一长排小斗柜,“这两个柜子是你们班的,一人一格,上面贴了宿舍号,舍长负责分配。” 有人问:“不放在斗柜,放宿舍行不行?” 胖学长笑:“行,你够本事的话,日日顶在头上也没人说你。” “……” 胖学长又说:“我是学生会生活部的干事,以后欢迎你们加入生活部喔。” 等他走了后,彭丽嫌弃得呲牙咧嘴:“鬼整,一个大男人加入生活部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我服。” 她问何双:“上午帮你们擦床板的是不是也生活部的?” 何双边嚼饭边答:“不知道喔,程心你知道吗?” 程心摇摇头,专心吃饭。 初一1班的课室位于教学楼二楼最左边,紧邻厕所,站在厕所外的走廊能将下面整个操场区域收入眼底。 课室的座位早已编排好,各位依着黑板上的名单表对号入座,而程心的同桌是彭丽。 彭丽调侃:“哟,同宿舍又同桌,好彩不是情侣,否则日见夜见,迟早厌到分手。” 程心浅笑不语,目光偶尔落在隔壁排某个空位置上,那是尤杰的座位。 七点正,外面的天空一片干净的深蓝色,天际边尚有红霞,隐约听见操场传来呼喊声。一个戴眼镜留八字胡的男人走进课室,大家猜测这应该是个人物,于是本来喧哗的课室自然而然安静了下来。 男人站到教台上,扶扶眼镜,笑吟吟说:“大家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兼任语文老师,来自福建。从初一到初三,未来三年请多多关照。我姓谢。” 他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谢祖宗。 同学们:“……” 谢老师率先笑了出声,“没错,就是字面意思。” 全班乐了,哈哈大笑。 谢老师说了些开场白,讲解了学校的主要规矩,接着让每人做个简洁的自我介绍,再是安排班干部人选。 他说:“我相信能来锦中的,都是自己小学里的佼佼者,可班干部就这些名额,我只好用最蠢的方法去初定人选,就是按照入学分数高低去排位。我们班入学分第一名的,是何双同学,何双,哪位是?” 坐第一排的何双吱吱唔唔地站了起来,紧张羞涩。 谢老师点点头:“不错,你来当班长。现在麻烦你上台,宣读其余班干部的名单。” 何双还没消化当班长的事,就被任务赶了上台。她满脸涨红,红到脖子处,声若蚊呐地照清单念:“副班长……” “大声点啊班长!” 后面有人喊了声,引起一阵哄笑。 谢老师插话:“对了,念到名字的同学麻烦站起来露个脸。” 何双呼了口气,豁出去大声朗读:“副班长,郑学,学习委员,孟东……” 她一边宣读,被念到名字的人一边站起来。 念到“数学科代表尤杰”时,谢老师急急打断:“抱歉抱歉,我犯错了,尤杰没来报到,明天我重新安排数学科代表。” 尤杰的同桌恍然大悟,大家也都微微惊讶,之后一切继续。 待何双读完名单,谢老师说:“这批班干部是暂时的,三个月后我们一人一票再选出来,所以没能当上的不要灰心介怀。而且,你们不妨将目光放远一点,不做班干,做校干,加入学生会。锦中的学生会还是有模有样的……” 同学们开始议论,当中有人说:“学生会主席很帅!我今天碰见了,我一定要加入!” 被选为英语科代表的彭丽问程心:“你要不要加入学生会?” 程心玩着手指,好笑:“加什么加,又不是吃饭加菜。”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无话说。 第32章 第 32 章 前锋小学。 开学后第一个周五下午,放学前,二年4班的同学仔光脚跳进那个养了十几尾锦鲤的鱼池,进行大清洁。校工早已将锦鲤转移,池水也排净得只能没过脚背,铺满青苔的池底里,几十双小脚丫在踩在跳。说是抽签抽中的苦力工作,但同学仔没有一个不当作游戏来玩的,老师见学生做苦力都欢天喜地,自是高兴。 大妹推着竹扫,弯腰卖力铲青苔。大姐叫过她减肥,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一次过减十斤八斤。 光想都美得令她发笑。 突然一道蛮力将她一撞,大妹猝不及防往前扑,要不是及时把住岸上的石卵,恐怕就摔倒了。 身后传来嬉闹声,嚣张狂妄,“哈哈,我以为肥妹很重,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能撞倒,看来我力气很大。” “她身体够圆碌碌嘛,一推就滚。哈哈。” 是班上有名的两个调皮精。大家都在劳动,就他俩游手好闲到处作乱,现在趁老师走开了,竟敢欺负到成绩数一数二的好学生身上。 大妹抿抿嘴,拍拍有些破皮的手掌,继续闷声做清洁,不理睬也不追究。 见她若无其事,两个调皮精更肆无忌惮,嘲笑她的体重,拿她脸上的疤痕做文章。 “喂!你俩很得闲?好吃懒飞,信不信我告诉老师!” 小孖踩着水大步走过来,刚才他在另一边跟人打闹,湿了身之余,裤上脚上尽是青苔印。 调皮精奇怪了,“梁新,你最近好怪。为什么老是帮着大番薯?” “就是,不止跟她一起上下学,前天调座位还帮她搬桌椅,你几时这样帮过人?” 小孖在班上也是有名的调皮鬼,和两个调皮精不时狼狈为奸,比如“大番薯”这外号,就是小孖在班上传开去的。现在他调转枪头怼曾经的队友,琢磨不透。 “天啊,难道你喜欢大番薯?” “不会吧?原来你喜欢肥的?” 冒出想法后,两个调皮精意外得撕喉大吼,将整个鱼池的眼睛都吸了过来,同学仔开始低声议论。 小孖愣了下,看了眼大妹,怒了,随手捡起一个扫把朝两个调皮精扔过去,“乱讲!再乱讲打死你!” “哈哈!被说中了!他很生气!” 小孖跺跺脚,挥着手冲上去。调皮精边笑边跑,嘴上叫着“梁新喜欢大番薯”“梁新喜欢肥妹”,急得小孖一追二,扬言要打死他俩。 他们追逐踢起的绿色水花溅湿了所有人,鱼池里响起一阵尖叫哀嚎,就连在附近课室上班的师生都听得见。 由于池底太多青苔,一个调皮精脚滑摔倒了,小孖正高兴时,衣领被班主任提着走。 “梁新!给我罚留堂!” 搞事者被端走后,有人过来问事件的女主角:“程愿,梁新真的喜欢你?” 大妹依旧平静:“当然不是,乱讲有什么意思。快点清洁吧,要放学了。” 放学后,她在教师办公室外流连,没一会就见小孖出来。 她问:“这么快就罚完了?” 小孖没好气:“你赠兴扫兴?” 俩人肩并肩往校门口走。 大妹说:“上次你罚了半个几钟。” 开学第二天时,老师发现小孖照抄照搬大妹的暑假作业,气得罚他留堂抄三字经。那天大妹小妹与大孖在校正门等了半个多小时,都不见小孖人影出现。怕程家会担心,大孖提出先送俩姐妹回家,可大妹不同意,说要等小孖。她心里有内疚,如果她坚持不借给他抄,他或许就不会挨罚。 这一回在鱼池打闹,他也算是为了帮她。 小孖:“切,我把你挨欺负和他俩乱讲话的事告诉老师了,他俩也承认了,我自然没错!” 大妹点点头,“谢谢你。” 莫名地,她的道谢令小孖有点不适,他刻意往外多走两步,拉开俩人距离,“你不要误会,我帮你纯粹是……” “我知道,”大妹抢了话,“是大姐叫你照顾我,你才帮我。” 小孖没哼声,挠挠脸。 大妹自己跟自己笑,“我都知道的。” 小孖拧头看大妹,圆圆的苹果脸白里透红,左边脸颊不知几时生出个酒窝,而酒窝对上的那道疤痕简直大煞风景。 男孩收回视线,说:“你也是的,被欺负到头上都不气不闹?你成绩那么好,老师又喜欢你,只要发威,他们就不敢欺负你。” 大妹不认同:“他们就是想看我哭看我急啊,我越不急不哭,他们越不能得逞,越不能痛快。”她补了句:“大姐教的。” 小孖:“那,他们笑你……你也不生气?” 大妹摸摸脸上与其余皮肤手感不同的疤痕,想起浪客剑心,笑道:“不生气啊。” 熙熙攘攘的校门口,小妹蹭蹭蹭跑到正门时,大孖已经站在那里,并且只有他站在那里。 小妹气喘呼呼的,“我做清洁够晚了,二姐和小孖比我还要晚?” 大孖瞥她一眼,回了三个字:“不知道。”语气除了惯有的冷淡之外,带了点冲。 小妹暗暗撇嘴。大孖仍为她吓唬自己会便秘的事而生气。听小孖说,大孖为此担心了几天,又问父母吃什么能预防便秘。 得知大孖最终没有便秘,小妹恭喜他:“哇!你好厉害,连屁股都不一样!” 她强调没有欺骗他,因为她真的有过吃番石榴核后便秘的不幸经历。 但大孖瞪她的眼神依然淡了几分。 与这么一个人单独相处,不好玩,气氛怪,小妹巴不得二姐小孖赶紧出现。所以见到两个熟悉身影朝这边走来时,小妹跳着脚招呼:“快点快点!赶紧回家看《美少女战士》!” “对喔!快点快点!” 小孖跑起来,和小妹冲在前面,大妹与大孖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程愿!” 才过牌坊,身后就有人喊。 大妹立即回头,见郭宰跑了上来问:“你们大姐,是不是明天回家?” 大妹:“嗯,明天中午饭前就会到的。” “你们阿爸去接?” “不是,她自己坐巴士。” 郭宰笑得露齿,“她在学校过得怎样?” “挺好,”大妹也笑:“她当了数学科代表。” 郭宰略惊,“好犀利。” “是啊,好犀利。” 他俩和大孖三人结伴而行,说说笑笑,隐没在放学的学生潮中,前面的小妹与小孖则像甩绳马骝,撒得欢。 第33章 第 33 章 周六上午的课间,程心去数学科室拿作业时被数学老师留下来问话:“你是不是还没适应学校的生活,影响学习了?” 程心:“???” 见数学老师翻开她的《一课一练》,点点上面的红叉时,她恍然大悟。 老师:“你小升初的数学考了100分,小学数学老师对你的评价也不错,据理底子是有的,可这些基本的练习题,你感觉有困难?” 程心心虚,红着脸解释:“因为,谭老师你们上课讲国语,我听起来不太习惯……” 谭老师:“果然如此。我了解许多小学都是本地老师用母语授课,虽然你们自小就学习拼音,但水平始终不及母语,而且你小升初的语文成绩跟数学英语的差距比较大……” 程心呵呵附和:“对的,坦白讲,我到现在连声母韵母都分不清。” 谭老师笑了,“慢慢来,这种环境不出一个月就能掌握了。” 程心用力点头,双手捧起全班的练习册,跟老师打个招呼就赶紧离场。 她的成绩本来就是马马虎虎的水平,小升初考得好,一是因为小学知识简单基础,几十年不动摇,二是本来就有狗屎运,加上上辈子看过答案,这个100分来之不难。 听说她与尤杰是全班唯二的数学100分,所以谢老师找她接替尤杰当数学科代表时,程心头脑一热,答应了。 实情上辈子她的理科成绩最差,物理化学这些高级别的就不提了,光是数学,她的第一次测验好像才7……73分?上辈子的确有不适应锦中环境的因素,但这辈子语言与环境都不成问题了,程心才总算明白——她到底不是学理科的料。 现在她偏偏勇字当头,做了数学科代表,姑且勿论以后会不会被推去上什么竞赛班之类,光是平日测验考试,她的成绩即便不是独领风骚,也至少要占半壁江山,否则脸往哪搁?不幸的是,中学的数学知识,程心记得的就只剩a平方加b平方等于c平方了,当然cos与sin这六个字母也铭记于心。 怎么办?她要脸,头痛。 程心走到科室门口,捧着练习册的双手腾不出来,想拿膝盖顶开门时,门在外面被拉开了。刚要道谢,视线越过高耸的练习册,对上了来者的目光。 她立即缄言,偏过身让对方进去后,迅速离去。 门自动关上之前,身后传来对话声。 “麦科长,这期学习部的月刊还得麻烦你审稿。” “霍泉来了?坐。” 从教师办公楼回教学楼,需经过一座被蓝色玻璃窗包围的连接天桥。由于建筑物沿山堆建,两幢楼之间有落差,天桥上便每隔一段路就有几个台阶。 谨慎下完台阶,程心将练习册放到窗台上歇歇手。窗外是校内的小公园,盎然翠绿,恬静宜人。 没几秒,她打算走人,一双手却从身后左右包抄绕了过来。 程心一个凛冽,僵着不敢乱动,刺猬般竖起了背部的尖刃。 那双手捧起她的练习册,抬高至她额顶,越过她的脑袋,安安稳稳落入身后人的怀里。 程心往旁边走开,再赏对方眼锋。对方回了一个温和的笑脸,就端着练习册往教学楼走,仿佛那是他班的作业本,泰若自如。 程心拍拍后背肩膀,将什么脏东西之类拍掉后才跟上去,一声不哼。 路上有稀稀落落的学生经过,前面教学楼的喧哗声越来越近。 教学楼一共六层楼高,有左中右三座楼梯,天桥连接的是它的二楼,程心的初一1班在左端楼梯口处,前面那货据说是高二3班的,理应走中间的楼梯最近,可走到天桥的末端,教学楼的右端楼梯时,他抬脚上了台阶。 程心朝他“喂”了声,喊:“站住!” 霍泉停下脚步,一脚一级台阶,转头看程心,翘翘嘴角,“你很没礼貌。” 程心不跟他废话,只看着练习册,示意他还回来。 “想要?自己过来拿。” 恃着没有旁人,霍泉胆大了,将练习册往前递了递,冲女孩努下巴。 程心不上当,压低声呵斥:“少玩伎俩,放地上!” “不要?那我拿去我们班了。” 霍泉继续抬步上楼,完全没把程心的话当回事。 程心:“!!” 她打算追上去抢,反正整幢楼的师生,真要闹起来的话,看看是她初一生丢脸,还是他学生会主席丢脸。 开学一周,程心已经见识过关于霍泉的传闻,样貌好成绩好、能力强人品佳是他的金漆招牌。隔壁宿舍有几个女生超迷他的,楼上楼下打听他的消息,也就轻易收到一个噩耗——霍男神有女朋友了,对象是校花级人物,天造地设。 这无疑溃灭了不少叫着喊着为了他要加入学生会的少女雄心,但也给程心打了支强心针。 想到这,程心更有动力。她抬起头,准备光明正大喊一句“还我练习册”时,一个女生从楼上迎面下来,并且先程心一步,喊了声“霍泉”。 女生长发及腰,五官古典优雅,锦中的裙装校服在她身上得到最美的演泽。 她抬手搭到霍泉的臂弯,身体稍稍偎依了过去,加上她叫“霍泉”时语调低柔婉约,程心猜测这九成是他女朋友。 不错! 她两步跨到那两人面前,状似无辜道:“学长,我的课室不在楼上,麻烦把练习册还给我吧。” 女生这才留意到程心,有些诧异,看霍泉手上那堆写着“初一级”的《一课一练》,了然了。 霍泉没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挺配合地把练习册递给程心,一双看不出情绪的丹凤眼映着她的一举一动。 程心抑着恶心,正要伸手去接,女生又先她一步,从霍泉手中接过整叠练习册,再转手递给程心。 给她一百个赞! 程心高高兴兴道完谢,跑了。 她跑得飞快,也不怕摔倒,风卷起的蓝色裙摆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霍泉眼底的那抹蓝,很快被一只扬动的修长白手覆盖。 女生问他:“看什么呢?” 霍泉给她一个笑,“看你。” 女生抿嘴笑,“放学一起去吃饭逛逛?” “随你。” 上午四节课后,周末正式开始,全校学生准许离校返家。11点40分,锦中校门外堆满车辆,包括几辆候命的巴士。 大部份新生仍矜持着,要父母到场接送,像程心那样初次回家就自行坐巴士的,622宿舍还有萧靖一位。 她俩乘坐不同路数的巴士,排队自然也不一样,这给两位都不热衷应酬的舍友提供了便利的条件。 程心也不是不愿意跟萧靖说话,只是她愁着学习问题,而萧靖亦有意做独行侠。 起初在何双的盛情邀请下,萧靖勉强跟大家一起进进出出,但熟悉后,她选择一个人去饭堂,一个人去课室,回到宿舍也不参与闲聊,安静得犹如不存在,跟上辈子一样的节奏。 上辈子程心跟其余舍友私下议论过萧靖是怎么了,各种揣测轮了一遍。这辈子她没参与议论,别人却硬要她发表意见,想一想如何缔造和谐的宿舍关系,程心惟有来一个假大空:“时间,交给时间。” 排了半个钟队伍,到程心上车了,她上车前朝萧靖挥挥手,对方几不可觉地点点头。 一小时后,屁股颠得生痛,终于到家。程家为了等她,下午一点多才吃午饭。 大妹小妹嘻嘻哈哈,围着大姐讲了很多话,程心觉得自己像几年前外出打工、偶尔回家探亲的阿爸一样受欢迎。她假意去厕所,经过厨房门口时快速且短促地喊了声“阿妈”,然后逃之夭夭。 看到二楼房间的书桌上放了包“虎标镇痛贴”,程心问是谁用的。 小妹:“我用的,昨天放学跑太快,扭了扭。” “谁给的?” “郭宰,他说是他爸从香港带回来的,很有效。” 程心拧眉,想了想什么,招呼小妹:“过来,你去办个事。”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三次元备考,更新速度将会降至周更甚至月更…………希望考试顺利后,能打上鸡血,回来日更。 对此深感抱歉,谢谢见谅。 记住这个33,显示34时才是真正的更新,其余是手贱捉虫。 第34章 第 34 章 周末的康顺里街口俨如没有游乐设施的免费游乐场,街坊邻里的孩子聚集此地做游戏。 榕树底下有人玩乌龟上岸,在河里游水的也不少。小妹转了一圈不见郭宰,正打算往他家去时,身后涌来一堆叫喊声,接着一窝男孩从她身边奔跑掠过。 当中某个眼熟的身影跑得飞快。 “郭宰!”小妹撒腿追上去,边追边叫。 男孩们却玩得正疯,无人留意那个尾随的小女生。 若是其他女生,早就不好意思追下去了。托赖小妹算是野的人,放得开,也敢追,又恰逢男孩们做什么中途停了下来,她才终于追上目标人物,擒着对方的肩膀急忙忙问:“郭宰,郭宰,你爸什么时候回来?” “啊?” 亢奋的男孩本能地甩开钳制,准备再次起跑,可一看是程家小妹,就及时刹住脚步朝同伴扬扬手。他刚才根本没带耳朵,小妹拍着胸口缓了缓气,又把话问了一遍。 郭宰满身大汗,脸孔热得通红,胸膛起伏着喘息,“阿爸暑假,回来过,下次起码,要等到十二月,甚至过年。” “哇!”这个答复令小妹很意外,“要等这么久?” “嗯,下半年,通常吉日多,大把新人注册,摆酒,喜帖铺生意好啊,不能随便走开的。” “无伙记帮忙吗?” “无啊,人工很贵,省得就省。” 郭宰走到榕树下,穿过一群孩子,在树底的水瓶堆里找到自己的那个,咕噜咕噜喝水,喝够了继续说:“就算有伙记,也不敢轻易走开,始终要亲力亲为盯着那盘数。你问来做什么?” 尾随的小妹依实回答:“大姐想叫你阿爸帮忙,从香港带药回来给二姐用。” 她指指自己的脸颊。 郭宰愣了下。他拧好水瓶盖,问:“会有用吗?” 小妹摇头:“不知道的。所以你先别跟二姐讲,怕她失望。” “哦。你大姐在家?” “她在房间做作业,原来中学有很多作业的,连电视都没时间看了。” 郭宰望着哪里,心不在焉应了声:“是吗?” 办完大姐交代的事,小妹找玩伴去了,留郭宰一人独坐在树下发怔。 同伴呼唤他回归游戏阵营,他不予回应,掏出手帕擦擦脑袋与颈项,觉得不够,又用水瓶的水打湿手帕,擦了遍脸。 待身上的汗干透了,脸不燥了,再举起两条胳膊嗅了嗅,无异味,郭宰才站起来往程家走。 程家二楼堪比桑拿浴的房间里,仅穿背心内裤的程心竖起一条腿坐在椅子上对付数学作业。 尼玛,初一的数学怎么这么难? 身旁的风扇嘎嘎嗄吹,窗户谨慎地开了一条细缝。九月了,气温依然仿如盛夏,女孩果露的四肢发烫发痒,便拿原子笔当作不求人,东挠挠西挠挠。 房外突来两下敲门声,正在解题的程心敷衍地问了声谁。 直至解完题放下笔,门外都没有回应,程心奇了,特意问:“外面有人吗?” 没人回话,但敲门声又响起了。 程心垂垂眼帘,心思若有浮动,再抬起时,扬声:“说暗号!” 这下子,门外不仅没回话,连敲门声也安静了,只剩少许轻微的脚步声。 程心笑了笑,重新捡起笔做题目。 过了没多久,敲门声又来了,并伴有话声:“我问了程愿程意,根本没有什么暗号!” 声音嘹亮爽朗,急促又微恼。 程心好笑了,往椅上竖起另一条腿,朝门口伸脖子,悠哉道:“她俩没有,你有。” 郭宰:“……” 杵了半晌,他试探:“芝麻开门?” 房间里女孩毫不掩饰的欢笑声传到门外,清脆自然,犹如夏末的一涓冰泉,透人心凉,听得男孩不由自主对着门板呆笑。 程心笑够了才说正经话:“行了,我在学习,没空陪你玩,去找程愿程意吧。” “我不是找你玩,你不是问我爸……”郭宰顿住,只说:“他可能年尾才能回来。” 程心仔细听着,“哦,我知道了,谢啦。” “你让我进来吧,我好好跟你讲。” “现在不方便,先别讲了。” “什么时候方便?” “我不知道。” “你想想。” 程心莫名来压力,不耐了,“我在写作业,头都大了,明天就要上学,能不能别骚扰我?况且你进来做什么,帮我写作业还是抓毛毛虫恐吓我?” “……” 郭宰噎了半天,硬着头皮问最后一句:“那你明天几点走?” 程心秒答:“三点!” 得到答案,男孩悻悻离去。 静心聆听了一阵,确认门外彻底没动静了,程心捋捋小腿骨,叹了口气。 长女寄宿后第一次回家,阿妈没和她正式讲过一句话,晩饭的菜式却有香煎鱼嘴,葱油鸡,菜心炒牛肉,蛋花粟米羹,样样都是程心的心水。阿妈的厨艺师承外婆,又青出于蓝,大家捧场,所有菜汤包括那煲白饭均被一扫而空。 程心双手捧碗,在喝最后一碗汤,吹了吹汤面的那层葱花,冷不防地对父母说:“不如叫程愿程意学游水?” 大家似在专心看电视吃饭,一时间无人响应。 待有人响应了,意想不到会是阿嫲,她回了五个字:“欺山莫欺水。” 吞完饭的大妹说:“我们有学过啊,不过没学会。” 小妹也来了:“暑假不是在街口的河涌学过吗?当时有木艇经过,一个浪扑上来,吓死我了。” 实情阿爸每年暑假都会抽时间教三姐妹游水,可惜教来教去得个吉,白忙。 阿爸恨铁不成钢,怒骂她们连傻鸭都不如,好几次想将女儿直接扔河里不管了。 程心放下碗,“没学会就继续学。我们这里河涌鱼塘特别多,不会游水很吃亏。像前小……年年暑假都有学生淹死。” 上辈子三姐妹都不会游水,幸好福大命大未试过溺水。可鬼知道这辈子会不会有“万一”,既然连禽兽都可以翻生,那将来要发生的事,好坏难料。 大妹小妹听得有点怵,茫然道:“是啊,我们听老师说过……那要跟谁学?” 阿爸嫌她们蠢,她们也嫌阿爸不识教。 程心看看阿爸。他的表情一直微微绷着,八成是心情不好,但饭前有跟程心闲聊几句寄宿感想,感觉还行,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程心说:“请个专业教练?听说……” “啪!” 阿爸当场一筷子拍去桌面,凶巴巴打断:“教什么练!当我死的?我四岁识游水,有谁来教?不就把我随手扔河里,浮上来就叫学会,浮不上来就等下辈子再学,矜贵什么!我年年教你们,你们好意思请教练?自己不争气,蠢过傻鸭,请奥运冠军来都没用!” 狂风暴雨式的咆哮,三姐妹大气都不敢出。 闹完后,阿爸捡起筷子继续吃饭,浑身一家之主的气势将客厅的所有声音镇了下来。 阿嫲吃饱了就起身离席。大妹小妹低头扒饭,程心扫了眼阿妈,阿妈如常夹菜添饭,面无表情,不像有表态的意思。 睡觉的时候,程心问两个妹妹:“最近阿爸阿妈有没有闹你们?” “无啊。” “那吃饭的时候气氛安不安静?” “安啊,都在看电视。” “……” 程心拢拢枕头,躺着思忖。大概阿爸阿妈又吵架了,所以阿爸刚才借题发火,阿妈又故意不理不睬。 天,这两口子上辈子也经常吵架的吗?真是麻烦! “大姐,那我们跟谁学游水?没有教练,阿爸又恼我们,怎么办?”大妹问。 程心安抚她:“没事的,阿爸一定会教你们,他心情不好才乱发火。如果还是教不好,明年再报暑假班。你们平时行路带眼,千万别落水就是了,就算学识游水也不能随便玩水的。” 小妹提议:“不如我们出入都带救生圈?” “……” 为免她们过分担忧,程心提了些其它问题去分散俩妹妹的心思,诸如新学期习惯不习惯,俩人睡觉又害怕不害怕之类。俩妹妹反问大姐在锦中的详细情况,三姐妹聊着聊着,应话声越来越低,睡意越来越浓,渐渐就只剩呼噜声了。 程心轻手轻脚起了床,悄悄拉开门下了楼。 客厅里亮着灯,电视机的音量调至几不可闻,若不是有影像闪动,旁人还以为阿爸看着机器发呆。 见女儿下楼,坐在木沙发的阿爸皱眉斥问:“三更半夜还不睡,做贼?” “去厕所。” 程心往厕所窜,一路走去都不见阿妈身影。 再回客厅,她跟阿爸讲起托郭宰父亲从香港带药给大妹祛疤的事。 脸色仍黑沉沉的阿爸挑了挑眉骨,好一会才接话:“我们不认识那边的药,怎么知道哪种有效哪种无效。乱用肯定不行。” 程心:“叫郭宰阿爸去问问那边的医生?” “怎行?托人带东西已经很招厌,还要人去问东问西,你以为我们跟他很熟?” 这时客厅的房门打开了,穿睡衣的阿妈披着外套走出来,显然听到他们的对话,说:“或者先问问这边的医生?” 阿爸看看她,又迅速收回目光。 程心一双眼在父母身上溜转,“可以啊,问问廖医生如何?” 阿妈:“我去……” “去什么去!”阿妈未讲完,阿爸就愤然喝止,横了她一眼,“不用你去,我去,你去睡觉!” 阿妈从鼻孔哼出一声气,转身回房间,力度有点重地甩上门。 程心挠挠脸,装作不明形势,“听说郭宰阿爸年尾才回来,也不用急……” 阿爸心烦意躁,谁的话都不想听,凶着打发女儿:“行了行了,快滚上楼睡觉!” 女儿“哦”了声就自动消失。 第二天起床,阿爸已经出门。下午,程心收拾书包准备坐巴士返校,等不及阿爸下班了。 她洗了澡换上校服,草草吃了口晚饭就赶去巴士站。 大妹小妹说要送她,她认为巴士站离家太远便拒绝了,临走时叮嘱:“这段时间不要惹阿爸阿妈,小心做了出气筒。” 她要上学,那两口子吵架的事顾不过来了,吵吧吵吧,别殃及池鱼就好。 大妹小妹用力点头。 中学寄宿生通常要求周日晚返校上晚自习,傍晚五点多,康顺里的巴士站有好些学生在候车。他们穿着自家校服,各成一派。 那时候的校服尚未全市统一,各校都有自己的款式与颜色,逐一去看,一中的白色太素,二中的红色太土,三中的绿色太蠢,比来比去,还是锦中的蓝色最纯情最清朗。 凭着同款校服,车站几位锦中学生聚一起闲聊。 程心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应,眼晴无心乱扫时,竟撞上了车站对面的郭宰。 他拧着一袋东西往这边遥望,视线准确笔直地落在程心脸上,然后一步步走过来。 从愕然中回神的程心,眼定定看着郭宰走到跟前。他将手中的袋子往前一递。 “你做什么?”程心一头雾水。 郭宰抿着唇,不哼不叫,额头渗着细汗,脸颊有些发红发黑,貌似被太阳晒了很久,勾着袋子的手指关节勒得发白。 他眉心长了皱褶,双眼瞪着穿蓝色百折裙的女孩。 瞪得女孩忽然记起昨天跟他讲三点走…… 旁边的校友问:“咦,这是你弟弟吗?” 程心匆匆笑道:“是,是,小弟弟。” 郭宰的眉心更起伏不平了,提着东西的手举了举高。 “什么啊?我不要,你回家吧。”程心好声好气哄。 郭宰不说话,递着袋子不放。 巴士来了,大伙排队上车,程心跟着。谁知郭宰挨着她,一脸也要上车去学校的从容。 程心怕了:“喂,你要去哪?没事快回家,弄丢了谁都赔不起。” 郭宰还是不说话,往她怀里塞袋子。 哎,固执! 程心不情不愿接了过去,“行行行!你大侠,你赢!快滚回家,别跟上来!” 她一步跨上巴士。 郭宰满意了,终在车门前停下脚步。 巴士很快关门开走。 找位子坐下来后,程心立即翻看那袋子到底有什么名堂,居然死沉死沉的! 不会是炸弹吧…… 一翻,再翻,她恍惚了。 时兴隆的饼干,嘉顿的生命面包,晨光柠檬茶,明治朱古力软糖,以及一堆青苹果…… “哇,这么多零食水果,够吃一个星期了。你家人对你真好!” 旁边的校友看见了,无不羡慕。 程心牵强笑了笑,忍不住回头张望。 男孩站在原地,朝车尾巴挥手,五官早已看不清,一道稀薄的金色晚霞抹在他身上,格外抢眼。 作者有话要说: 谨记最近周更甚至月更。谢谢各位。 第35章 第 35 章 过了个周末,舍长何双再回学校宿舍时,大包小裹的。 她替宿舍买了许多日用品,比如一个公用热水瓶,用作平日宿舍从饭堂接热水饮用,她计划六个舍友每天每人轮流负责。也包括一个凉水壶,用来把热水放凉。以及一个新地拖,一个阳台杂物架,还有一张浴帘,两个小盆栽。 何双把□□与费用清单列了出来,计算好每个人应付的分额。 大家并无异议,除了萧靖。 她说:“我自己有热水瓶和水壶,不需要用你们的。盆栽有什么用,都忙着上课学习,谁有空欣赏,谁有空照顾,多余!还有浴帘,浴室不是有门吗,要来做什么?” 何双解释:“水瓶水壶你不用就算了,盆栽是我个人的意思,大家不喜欢也可以算数。至于浴帘,因为浴室有两个水龙头,我们想其实可以两个人一起洗澡的,在中间挂个帘子就不会尴尬了,这样更省时更方便。” 攒了一个星期的校园生活经验,她们发现一个一个人轮候洗澡实在浪费时间。平日上课要5点20分才放学,而晚上7点10分就要去课室报到自习,中间相隔不到两小时,要完成洗澡洗衣服以及去饭堂排长队吃饭,节奏实在不轻松。如果轮到负责课后清洁的话,起码要花掉20分钟,时间就更加紧迫了。 两个人一起洗澡的建议是程心提出的,何双觉得很实用便采纳了,她忘了事前有没有特意告诉萧靖。 “我才不要跟你们一起洗澡,恶心!” 萧靖说得很直白,毫无余地,何双无话了。 鼓丽发出笑声,语气轻松说:“哎,萧靖,这样的话我建议你别去清华北大了,听说北方的大学宿舍都没有浴室的,冬天要去澡堂洗集体澡,个个光脱脱你望我我望你,莫讲话墙了,连帘都无。哈哈!到时你怎么办?” 上星期刚开学,班任兼语文科任谢老师叫大家写下六年后的大学志愿,萧靖因为写了清华北大而被点名表扬,谢老师盛赞她有志气。同学对她也有些刮目相看,毕竟她的入学成绩并不高,连卫生委员这样的龙套班干都没轮到她做。 萧靖不认为彭丽讲的是实话,只觉得她在嘲讽自己,便低声骂了句:“神经病!” 她要敢大声一点,彭丽肯定就跟她撕了,不过她说得小声,何双又在一旁拉着,彭丽才装作没听见,轻哼:“你这也不用那也多余的,不如搬去走廊睡?这样你连公摊水电费都能省掉了。” 萧靖气得咬牙,两下动作收拾好书包,摔门出去了。 铝合金框配玻璃块的门被她摔得“嘭”一声响,彭丽冲到门口,朝着萧靖的背影吆喝:“喂!摔狠点嘛!反正摔烂了你赔!” 何双将彭丽拉回去,劝她别动怒。 彭丽气呼呼的,说:“她那份钱你要照收!我不信她三年都不用!” 何双头痛了,望向程心。 程心一直站在垫脚凳上,对着斗柜里的零食发呆,置身事外。 何双喊了几声,她才给反应。 程心说:“她要真不用,也不好意思收她钱。” 何双松了口气,“我也这么想。” 彭丽跳起来了:“你俩有没有搞错,这就放任她了?她嘴上说不用,但万一偷偷用呢?像凉水壶,她偷我们的凉水喝怎么办?不能让她占便宜啊!” 程心:“别把人想得那么坏。我们几乎一天24小时集体行动,吃喝拉撒全靠铃声指挥,她能有多少机会单独留在宿舍里喝我们的水。” 见彭丽仍一脸不甘,程心笑道:“如果她真犯了又被发现了,你不就有机会闹她了吗,到时你肯定占上风。” “切,鬼稀罕。”彭丽翻了个白眼。 等回到课室,刚好打铃开始晚自习,何双坐在教台上监督秩序。新学生第一次经历周末回家返校,好些人的心思落在家里,尚未进入遵守规矩的状态,开小差的特别多。 “安静点,别聊天了。” 何双发话警告,但音量太小,形同虚设。她弱弱地又喊了一遍,依旧被无视。 “安静!” 这时副班长郑学突然发狠地喝了一句,直教前后左右的学生吓了一惊,纷纷将视线贡献给他。 他纯粹想安安静静写作业,对毫无威严的何双既鄙夷又厌烦,才忍不住出声喝令。孰不知他那一喝,奠定了大家以为他对何双有意思的想法,绯闻一传三年。 课室霎时清静了。 彭丽不动声色地将手探进抽屉,再带出一包开了封的薯片。 她拿手肘顶顶程心,眼神问:“吃不吃?” 程心扫了眼,摇头。 彭丽以为她没明白,便用口形再问:“薯片,要不要?” 见同桌还是摇头,彭丽耸耸肩,独自有滋有味地轻嚼慢咽,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程心吸了口气,鼻管里全是薯片油炸过的浓烈香味,惹人垂涎,一般少年很难抵御。 她以前也很喜欢吃零食,什么粟一烧浪味仙,街边的烤尤鱼炸鸡翼,她能当饭吃。可年纪越大肠胃就越脆弱,经不住煎炸热毒的拷问。程心三十多岁时去台湾旅行,在心心念念了好久的夜市里流连,原本计划一档档食肆排队光顾,谁知一份蚵仔煎就吃到她肚子难受,要吐不吐的。 那时她才觉悟,不认老不行啊,人不年轻了,要正正经经吃白米饭,零食小吃都是旁门左道。 也许那次要吐的经历太深刻,程心现在对零食也提不起兴趣。没什么可惜的,她正要打算开启健康的饮食人生。 除此之外,多做运动也有益无害。 清晨六点,校园起床铃准时敲响。宿舍大楼里一格格宿舍陆陆续续亮灯,然后是渐渐热闹的洗刷声。有些学生动作快,不过五分钟就从宿舍出来,去饭堂报到或者直奔课室,从对面的教学楼远远望过去,场景犹如蚂蚁出巢。 学校有广播室,每日早上叫醒全校学生的除了机械的铃声,还有广播员为大家准备的曲目。一开始通常是纯音乐,程心不认识那些曲名,只听出当中一首是萨士风,几乎每日都播,播足六年,导致她往后一听到萨士风就感觉要穿越。 纯音乐之后,是带词的歌。不知道今天当值的广播员几斤几两,居然一大早在中学校园播放《领悟》。 唉,能投诉吗? 程心加快脚步往操场去。 操场在校园的最下方,下了两个斜坡以及一座阶梯看台才到达。这里远离生活区,广播的声音浅了许多。 做完几套伸展动作热身,程心沿着400米的沥青跑道以龟速慢跑。 山腰的学校被清晨的稀雾笼罩,又有几分秋天要来了的薄凉,很适合锻炼。 来跑步的人不少,有几个跑得快的越过了程心,也有人跑得比她还慢,脚步轻轻碾压着沥青,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跟在后面。 程心有些疑惑,回头看了看,一看,脚步差点乱了。 霍泉就势跑上去,拉近两人的距离,笑道:“心心,早啊。” 他穿着无袖的运动长衫,极短的运动裤,四肢光溜溜地裸/露出来。 程心收回目光,直接转个弯,偏离跑道,往操场中心的足球场跑,对霍泉的问好全然不顾。 穿过足球场能省一半路程回到对面的阶梯看台,再回课室。 可足球场边有一个龙门铁架,座在地上的铁管埋在草丛里,程心没留意到,结果被狠狠绊倒了。 跟过来的霍泉作势要扶她,程心缩着避开,“别碰我!” 霍泉没勉强,蹲在她身侧问:“没摔伤吧?” 程心斜眼他,他光/裸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绳下吊着一个翡翠平安扣,在胸口前荡来荡去。 真土。 程心撇撇嘴,一股作气站起来,抬腿就跑。 能跑这么快,多半是没受伤的。霍泉弯弯唇角,兀自回到跑道上继续锻炼。 周一上午进行升旗仪式,全校师生聚集到教学楼前的小广场,以班为单位依序站好。教学楼的外墙挂了个大钟,踏正7点,升旗仪式开始。接着是校长与学生代表例行讲话,开学后第一场升旗仪式的学生代表是霍泉。 他已经换回锦中的衬衫校服,那个土得掉渣的平安扣被遮挡在衣襟里面。 仪式结束后,学生又依序一波波撤回课室。 路上,彭丽感慨:“啧,看不出这个学生会主席会帮你们收拾床铺,越看越不可思议。” 上星期的开学典礼,何双认出坐在台上的学生会主席就是帮她收拾床铺的学长时,震惊了半天,随即将这个大发现告诉了全宿舍。 当时彭丽直呼“不可思议”,何双却说:“也不算不可思议,学长看上去就是温柔体贴的人,又是主席嘛,以身作则不正常吗。你说是不是,程心?” 程心只说一句:“知人口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 现在彭丽又在旁边啰嗦这个霍泉,程心横了她一眼。 彭丽识趣地转移话题:“你今天去跑步怎么样?时间来得及吗?” 程心:“来得及啊,六点出门,在操场跑二十分钟,再去饭堂吃早餐,回到课室六点十。不过带条毛巾比较好,出汗了能随便去个厕所洗擦一下。” 彭丽探鼻嗅了嗅,说:“最好多带一套运动服,跑完步去厕所换,不然都馊了。” 程心抬臂嗅了嗅自己,果真馊了。 “那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跑啰?” “跑就跑,谁怕谁。”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第36章 第 36 章 周二早上,程心与彭丽去操场锻炼。 跑了半圈,一个人影以短跑的速度超越了她俩,眨眼就领先至少五十米。 惹得彭丽低呼:“天,晨练而已,跑那么快做什么。” 莫名令人生出一股压迫感。 “喂,”她问同伴,“我们要不要加速?” 程心缓缓调整呼吸,继续龟速之余,拿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没有应话。 之后她俩在操场边的女厕相互看风,洗脸擦身的,换上裙装校服去饭堂吃早餐,再回课室早读,时间刚好。 早上第二节课后,全校学生集中到操场做广播体操。初一新生上星期学过几天,这星期已经做得有模有样,但学校仍派了一位高中部的学长站在队伍前的阶梯看台上领操。往上两级阶梯,站着班主任谢老师,再往上,是学生会体育部的干事在检查各班到场人数与做操整齐度。 起初不懂,后来但凡看台上体育部的家伙低头在手上划划写写,何双就心里一紧。 做早操被扣分是会影响每月一次的文明班评选的,作为班长的何双有时候压力山大。 影响文明班评选的还有宿舍卫生,不干净的扣分,晚上不依时关灯,休息时间发出噪音的也扣分。 谢老师早前找来一位初三级的班长向何双传授经验,对方提到:“想第一时间知道自己班有没有扣分,扣分了又想走关系摆平的话,你要派人加入学生会。例如,负责早操检查的是体育部,班级卫生检查的是卫生部,宿舍卫生检查的是生活部……” 何双听得耳朵嗡嗡响,转不过弯来,谢老师问她有没有做笔记时,她才后知后觉把记得的都默了出来。这天早操后,谢老师让她去教师办公室拿学生会的报名资料,说:“我把报名表格都复印好了,一共三十份,你看够不够?” 何双挤出个笑容,“够够。” 回到课室,她硬着头皮劝大家勇跃报名。而在宿舍她更是把话说开了,并逐一询问要不要加入学生会。 问到萧靖时,萧靖没有回话,何双给自己找下台阶:“我给你留一份表格,你想报名就随时找我。”然后抬头跟上面5号床的那位说:“程心,你去报名吧。” 程心躺在床上捋肚子,刚打了个嗝,全是青苹果又酸又甜的滋味。她没听清,“你说什么?” 彭丽抢答:“她让你加入学生会,做卧底!哈哈哈!” 程心舔舔唇畔上的残留果味,“不吧,我没那水平,报名了人家嫌弃。” 何双:“不啊,我觉得你很醒目,又临危不乱,你报名的话很大机会被录用。” 申请加入学生会要面试的喂,据说每年新生录用率不到20%。 程心失笑,“舍长你什么时候学会吹水的?” “……” 眨眼周四,傍晚,程心在超市外的电话亭排队。 学校有十几个公共电话亭给学生联系外界,统一使用超市出售的电话卡。 等了十多分钟,到程心了。 电话被大妹接起,程心很快进入主题:“阿爸阿妈有没有吵架?” 电话亭无门,外面排着三四个人,程心缩在角落,捂着话筒尽可能低声。 那边大妹的声音也刻意低了下去:“阿爸昨晚闹了阿妈几句,说蒸的鱼又老又腥,很难吃……”她话速温吞软糯,程心耐着性子听,“……阿妈很生气,把整盘鱼都倒了。其实我们觉得不腥的。” “然后呢?” “然后他们没有讲过话,现在阿爸还没下班。” “昨晚有骂你们吗?” “没有。” “嗯,他们要吵起来你们就靠边站,或者上楼躲着,跟阿嫲学学,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我们,不想他们吵架……” “不想也没办法,谁拦得住阿爸。就算你冲上去申请做出气筒,也要看他给不给面子。” 大妹顿了顿,“他们会不会打架?” “那不会!放心好了。”程心安抚了几句,看看时间,“就这样吧,自己执生。这里很多人排队,挂了。” “等等大姐!”大妹突然拔高声,“我们收到你的信了。” “哦?”程心愣了两秒,来兴趣了,笑道:“那真够慢的了。” 程心周一从锦中寄出一封信,收信人是大妹小妹。 上辈子,大妹很希望去寄宿学校的大姐能给她写信,过一把书信传递的瘾。 当时的程心当耳边风,她宁愿罚抄书,也不愿意给家里的两个妹妹写半只字。后来大妹去了锦中给小妹写信,写了一年。小妹非常兴奋,将盖了邮戳的邮票一张张收集起来,还煞有介事地回信。程心知道后虽然很鄙夷,认为幼稚无聊,但又有点耿耿于怀。尤其周末回家,小妹围着大妹吱喳不停,自己周围却冷冷清清,犹如回了个假家,心情更难以言喻。 上周末大妹一提起写信的事,程心就在周日的晚自习撕下一张作文纸,焦头烂额想内容。怕写得太矫情,回家见面尴尬,写得太干巴的话浪费邮资,三观不正又会教坏小孩,难过数学题,下不了笔。 彭丽以为她给笔友写信。 刚开学,交笔友的风潮就刮遍班级角落。学校规定每班必订的《希望之报》有笔友信息专栏,留信息的人有同县的一中,也有外省的学校。彭丽挑了个外省的,上周已经寄出第一封信。 程心苦笑,“是写给笔友就好了,简单多了。” 知道她原来是写信给妹妹,彭丽“啧”了声:“那不更简单?随便写个流水帐,保证她们都读得津津有味的,又不是求回信。” 程心:“貌似你经验丰富?” 彭丽:“我哥就曾经用流水帐打发过我。” “……” 最后,程心果真花了两页作文纸去写锦中一周的生活流水帐,正正把周末在家讲过的事又复述了一遍,再在信尾叮嘱两个妹妹照顾好自己。套上信封贴了邮票,投递到校门口的绿色邮筒里,感觉完成了一项壮举。 电话里,大妹表示要与小妹一起回信,程心想,回信的内容该不会是在家一周的生活流水帐吧…… “行,地址按信封上的写,买最便宜的邮票就可以了。” 晚自习的课间十分钟,程心打算去厕所放松,却在女厕门口被彭丽强行拉到走廊的角落。放眼望去,除了萧靖,622宿舍的人都在。 “做什么?我尿急!”估计她们又要研究萧靖,程心不乐意听。 “萧靖把李珍的眼镜弄烂了。” 程心走了走神,望着彭丽,“什么时候?” 彭丽指指李珍,“你自己说,说清楚点。” 程心跟着望向李珍,平日戴鼻梁上的眼镜现在在她手上。 李珍一脸郁闷,“我把眼镜放在萧靖的床上,再拿的时候发现眼镜架的腿折了。” 她朝大家分开双手,眼镜架的右腿在关节位断裂,掉了下来。 晚自习之前,李珍在宿舍收拾斗柜,顺手把眼镜放在斗柜旁萧靖的床上。她去到课室才反应过来忘带眼镜,匆匆回宿舍找了一圈,见眼镜如常叠着脚放在原位,可是一拿起来,右脚就折了。 她说:“我是倒数第二个离开宿舍的,走的时候萧靖还在,再回去时她就不在了。” 她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 彭丽第一个给建议:“找她赔啊,犹豫什么。” 李珍叹了口气:“萧靖连宿舍分摊的费用都不愿意给,何况我这副眼镜……暑假特意去省城配的,一共花了558元。” 何双跟另一位舍友冯娟倒抽口气。冯娟说:“妈呀,好贵啊!我这副在县人民医院配的,才130。” 李珍:“我散光五百几度,不去省城配不出来。” 冯娟乍舌,“阿妈话我近视眼败家,原来有更败家的。” “我散光是天生的,每年都要去省城检查配镜,来来回回加上水脚费至少花上千元,”李珍哽咽了,“我也不想……” 走廊亮着暗黄的灯,将每个人的脸照得枯黄。下面的操场黑压压的,像一口古井般安静。 “这事我们别单独讨论了,”好一会,程心开口,她记不得上辈子有这么一桩事了。“舍长,你私下去问问萧靖吧,听听她的看法。” 何双为难了:“万一她不认怎么办?吵架我肯定吵不赢。” “我跟你去!”彭丽自告奋勇。 程心拦着:“算了吧,你去的话这事没完。”她对何双说:“我跟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将前面的三十几章修了一下,没有大的剧情改变,但发现很多错别字与语句不通,真是辣大家眼睛了……[允悲] 第37章 第二节晚自习打铃了,何双借班长之利将萧靖喊走。 萧靖的学习安排向来紧密,无端白事被打断自是少不了腹诽,出去后见到程心也在,心里更是困惑又不爽。 走廊尽头,厕所外面,萧靖站在何双与程心的对面,姿态防备,也不主动张嘴问事。 何双呼了口气,将李珍眼镜被弄烂的事详细讲了一遍。 萧靖好笑了,“所以?” 何双鼓着劲说:“李珍想你赔她……” “开玩笑!”萧靖随即打断,“她是不是姓赖的?赖我了?我没有碰过她的眼镜。” “但眼镜在你床上烂的……” “那眼镜还是在宿舍里烂的呢,是不是全宿舍的人都要负责?” 萧靖拔高声线的反驳堵得何双无助地望向程心。 程心背靠栏杆,没什么情绪问:“你知道李珍的眼镜放在你床上?” “知道。”萧靖仰仰下巴,“我收拾床时看到的,她当时已经走了。我本来想帮她带去课室,但后来没有。幸亏没有,否则我怎么说都水洗不清。” 何双:“真没碰过?” 萧靖激动了:“如果你们摆明不信我,何必浪费我晚自习的时间?不是我做的事,休想逼我吃死猫!” 她又说:“况且,我还没投诉李珍,她就恶人先告状?她自己没有床吗,为什么老把东西放我床上?一时食物,一时衣服,一时又眼镜的,乱扔乱放,出事了又赖到我头上!” 何双:“因为你的床靠近她的斗柜,她收拾斗柜时就顺手……” 话到这里时,本来气冲冲的萧靖脸色略略一变。 她没有理会何双,反倒不太肯定地自言自语:“我收拾斗柜时,往床尾扔过书包。” 宿舍斗柜的排序是从下往上的,所以5、6号床的斗柜在最高层,程心与萧靖使用的时候必须要用垫脚凳,戏称“高人一等”。而萧靖的书包是名符其实的书包,里面除了书就是书,沉甸甸的。她若站在垫脚凳上往自己的下铺床扔去个书包,那撞击力可想而知。 何双想了想那个画面,有所发现,“会不会是你的书包砸中李珍的眼镜了?” 萧靖抿抿嘴,眉间隆起,不接话了。 虽然是晚上,天空的浮云却清晰易见,估计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走廊里安静了好一会,才又有人说话。 程心对何双说:“其实萧靖讲得对,我们都有自己的床柜,东西不应该乱放,万一出了意外,像这次,真不好说对错。”她继而看向萧靖:“我们不是不信你,逼你吃死猫什么的,只是有疑惑了总要提出来。今天这事,不管是谁都要摊开来说的。我们自己把问题解决了,就不用惊动老师。” 哪怕以后李珍不追究,也难说李珍父母不会追究,到时应对父母的肯定就是学校老师了。 何双强烈同意,跟程心一起等萧靖的回话,可没料到先来的是一声陌生的问话——“你们在做什么?” 三人同时望向突如其来的来者。 对方是两个女生,个头比她们高,一个短发一个长发,手臂上都系着红袖章。三人顿时觉悟,遇上学生会来巡查晚自习了,不妙。 “晚自习不留在课室,来走廊聊天?你们哪个班的?” 刚才问话的短发女生此刻又问。 何双怕极了会累班级扣分,紧张得开不了口,直低头。 萧靖也有些小慌,视线飘忽到别处,不敢与对方有任何交流。 只有程心看了眼短发女生,又愣愣地看着长发女生。 走廊灯光暗黄微弱,但不妨碍她认出长发女生是禽兽的女朋友。 长发女生也看着程心,眼底嘴角有抹浅浅的笑。 “到底几班的?”短发女生追问,语气严肃了不少。 程心收回目光,连忙回答:“我们是初一级的,我和她同一个宿舍,她肚子痛在厕所待了很久,我就让班长陪我出来看看她有没有事。” 程心指指萧靖又指指何双,俩人尚算醒目,配合地点了点头。 短发女生盯着萧靖:“肚子痛?来例假了?” 萧靖应了声是。 所以她斗柜里有卫生巾。程心想。 “呵,”短发女生不以为然,跟长发女生说:“现在新生的伎俩一模一样。初一就来例假?我不信。” 何双稍稍放下一点的心猛地又往上提了。 “我真的来例假了,不信进厕所脱裤子你看!” 幸得萧靖冲出一句,噎得短发女生无话可说。 “好了,”长发女生终于开腔,话声一如印象中的轻柔,“你们快点回课室上晚自习,再有下次一定扣分。” “多谢多谢!”何双如蒙大赦,一边道谢一边拉住两个舍友往课室跑,有惊无险。 回到座位,彭丽问程心谈得怎样。程心拿笔在草稿纸上写:问何双,我纯粹背景板。 怕是要回宿舍再谈了,到时人多嘴杂,不一定谈得妥帖。 过了一阵,程心意外地收到从何双传过来的纸条,上面写着:萧靖给我纸条,说赔是不可能的,只愿意帮忙修,问题是眼镜能修得好吗??要不要答应?? 程心不自觉地笑,回她:不管大小都是诚意啊,先收了。 何双又赶紧给李珍传纸条问话。 李珍犹豫了很久才回复:好吧。 彭丽听说这个结果后,撇撇嘴:“她也就这样了。” 周末放假,李珍把眼镜放好在眼镜盒里,忧心忡忡交给萧靖。她认为根本修不好,而且担心萧靖会将眼镜越修越坏,可不让萧靖补救的吧,她又不甘心,纠结了半天。 而这周末程心给大妹小妹带回去一袋零食,俩妹妹喜出望外。 “大姐你去旅行了吗?怎么会有这些零食?” 小妹边说边暴力拆解那袋明治朱古力软糖,袋子爆裂,软糖差点洒了一地。她一手抓了一把,分给大姐和二姐。 程心不要,“郭宰请的,碰到他记得讲多谢。” 大妹看着掌心黑黑胖胖的朱古力豆,喃喃道:“他请的?” “是啊,你少吃点,肥死你。” “哦。”大妹一次过将糖塞进嘴巴里,啧啧地吮,好甜。 程心留意了一下阿妈,跟以前一样黑口黑脸,不觉有异。到傍晚阿爸下班回家,吃晚饭时程心才发现父母吵架的事也许更严重一些。 因为饭桌上少了一个菜,就是以前必备的鱼。 偷偷观察,阿爸应该没什么,阿妈的坐姿则生生往外掰,有意躲开阿爸一样。 程心扒了两口饭,惴惴不安。 饭后,阿妈连碗都不洗就要出门。 “阿妈,你去哪?” 程心诚惶诚恐。小时候阿爸不在家,阿妈晚上独自外出的情景浮现上来。 跟当年一样,阿妈一声不哼拉门走人。 “阿爸,”程心佯作镇静问:“阿妈去哪?” 若无其事的阿爸连一眼都不看她,更别提回话了。 程心急了恼了,猛一跺脚,“你就不怕她去找阿飞?!” 换作以前她绝对甩手不管,哪像现在皇帝不急太监急。 阿爸像是认识阿飞,听到名字后神情骤然变了。 程心乘机劝:“快去看着阿妈啊!” 阿爸丢了半边魂似的,站起来四处找着什么,但最终他鞋都没换就跑了出去。 大妹小妹不明所以,问大姐发生什么事。 程心不答反问:“最近阿妈都出去散步吗?” 大妹说:“昨天有。” “你们没问她去哪?” “……她很久很久以前也这样啊。” 很久很久以前,阿妈也会在饭后一声不哼独自离家,然后每次都好好地回来。大妹本来不怎么担心,可见大姐这种异样,不禁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程心正自个思忖,没回话。她不太明白,之前应该是阿爸生阿妈的气,怎么一周时间变成阿妈生阿爸的气了? “大姐,大姐?”连小妹也追问。 程心燥了。鬼知道那两个大人做什么!一会你气我一会我气你,玩谁啊! “没事,去看电视,爱看什么看什么。”她打发两个妹妹。 “大姐不如我们去看看阿爸阿妈。” “是啊是啊我们去看看!” 大妹小妹却围着程心叫嚷,吵得她心烦意乱。 “去什么去,留在家里!”程心怒了,赶着妹妹进客厅,再去门廊的房间找阿嫲:“阿嫲,我出去一下,你看好程愿程意。” 交代完,她换鞋出门并把家门锁得牢牢的。 “大姐,快点回来!” 大妹小妹趴在客厅的窗户,争着往外伸脑袋。 程心一口气跑到街口,左右张望。 入夜了,街坊都回家吃饭,周围特别安静,榕树底下拉接的路灯老化了,忽闪忽灭,照得树下的人影忽隐忽现。 前面石桥,左边河涌,后面回家的路,都暗暗沉沉没有声响,程心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找。 “你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冷不防从身后冒出来。 程心吓了惊,回头看见郭宰,骂咧起来:“神经病!走路没声吓死人!” 郭宰看着她笑,“这么慌,做了亏心事?” “亏你个头!”程心问他有没有碰见自己的父母。 “有啊,”郭宰指向石桥对面,“我刚才见到你阿爸。” 阿妈以竞走的速度去到戏院才停下来。刚吃完饭没消化,走得又急,右腹有些作痛,她拿手撑住,轻呼着气放缓脚步。 “阿秀。”阿爸追上来了,“不舒服?” 他拉着阿妈的手臂。 阿妈先是呆了几秒,再是扔手甩开,大步大步往前走。 阿爸唤了她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索性闭嘴跟在后面。 那时候的路灯并不多,总会一段路有光,一段路又黑得叫人害怕。有光的时候阿爸跟得慢些,没光了他的步速就特别快。 阿妈受不了他这样,率先挑话。 “你别跟着我!” 她转身瞪着阿爸,身后不远处有一支路灯。 阿爸看不清她背光的脸,只说两个字:“回家。” “不回!” “不回去哪?碗都没洗就出来乱跑,连女儿都看不过眼。” 阿妈失笑,“程伟,你就打算一直避重就轻?”她往回走,走到阿爸跟前,“不如你告诉女儿,你擅自借了30万给别人,看谁看得过眼!” 阿爸表情凝重,无话。 阿妈仰着头看他,继续热嘲冷讽:“怎么不讲话?讲啊,给我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让我体会一下你擅自借钱给卢亮的心情!” 阿爸口齿不灵:“当时还在西安……本来就想告诉你……现在你知道就行了。” 阿妈气得发笑,“告诉我?你骗谁!如果不是昨天我去送饭听到阿荣劝你去追债,你不就是要瞒我一世?!” 昨天中午阿妈如常去给阿爸送饭,在办公室门口偷听到阿爸的好朋友罗荣劝他找卢亮追讨早两年借出去的30万。 阿妈惊呆了,以为听错。 “追什么追,一场兄弟,讲钱伤感情。况且他有钱自然会还,不还是因为没钱。” 阿爸说得风轻云淡,连罗荣都替他焦急:“他怎会没钱?他入股的那家建筑公司最近在疯狂起别墅。伟哥,你不追的话,他可能一世都想不起来要还钱。” 阿爸顾左右而言他,阿妈越听越恼,若非罗荣在场,她肯定冲进去跟阿爸动气。后来阿妈要他交代,阿爸不知道阿妈偷听了,仍左闪右避不坦白。 阿妈压着怒火,今早找罗荣套话。罗荣说完后觉得不妥,火速转告了阿爸。 现在把话挑明,阿爸避无可避,说道:“我从西安回来前几个月,他问我借,当时说一年就还,所以我没多想,也没跟你提……” “那他还了吗!快两年了吧!” “……” 阿妈胸膛起伏,刚才右腹痛,现在连心肝都痛。 “你去西安之前讲过什么?你话去五年,赚够钱就回来起新屋,给三个女儿一人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将她们房间的墙都涂成粉红色,还要带独立厕所,全部马桶。结果呢?你回来带了10万,我不以为少,还以为能兑诺了。谁知眨眼你要借5万给阿荣,钱不够,起新屋的事一推再推……” “起起,一定会起……” “你收声!这不单单是起新屋的问题,钱的问题,更严重的是你!程伟,你有问题!你会因为外人而将这个家的事往后推,你会瞒着我借钱出去,一借30万,两年来不曾跟我提过!那我问你,你是不是也会瞒着我其它事,比如拿钱去养其他人?!” 痛斥到最后,阿妈的情绪崩了,眼泪随之涌了出来。 “你讲到哪里去了!”阿爸变得又急又凶,“根本不是一回事!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不知道你……”阿妈哭了,说不下去。 她走开几步,躲掉阿爸的拉扯。 阿爸无力地双手叉腰,叹了口气。 “我瞒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同意也肯定不开心。我没想过把家事往后推,之前算着还有10万,够我们起新屋……后来借钱给阿荣是真没预料到……你知道的,如果是我急用钱,阿荣也会想办法借给我,我们现在住的屋,他当年就出钱出力……” “那卢亮呢!” “……我那些钱都是他帮我赚的,他急用,要入股一个公司,错过就无……” “你有理,你最有理!” 阿妈边哭边吼,完全不认同阿爸的解释。 阿爸靠近她,“不要哭了,大街上好难看。” 大街上一个人都无,仿佛特意给他俩争执腾场地。 “什么事都好,回家再说,走。” 阿爸搂住阿妈,他铁了心使劲,阿妈是怎么挣都挣不过的。 转角角落,坐在人家门口石阶上的程心失了好一会神。 阿爸居然借了30万给别人,卢亮,是指卢叔吗? 当年家里没钱阿爸才外出打工,程心只知道阿爸从事建筑方面的工作,类似包工头,但从未关心过他的收入水平。五年时间,他能赚30万借给别人,又带回家10万,加上平日往家里汇的大小数目,那阿爸岂不每年至少赚10万? 尼玛,赶上几十年后的水平了。 “你阿爸阿妈吵架?” 旁边的郭宰许久许久才敢发声问。 程心斜眼他,“你是瞎还是聋?自己不会看不会听?” 这家伙全程跟着赖死不走,还老是明知故问。 郭宰顿了顿,“……那你不要难过。” 目睹自己父母吵架,她一定很伤心。 “喂,”谁料程心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30万,在这年代可以买些什么?” “啊……”郭宰没懵太久,“反正请不起黎明拍电影,他去年片筹就要百几万……” “请讲人话谢谢。” “哦,我算算……可以买60万包咪咪。” 程心望着他的眼神写满“我一巴掌挥过来打死你”。 郭宰往后缩缩脖,“我听大人讲涌口那边的宅基地50元每方,30万够买6千方了吧。” 涌口的宅基地?用来起别墅的话,每幢占地300方,6千方约摸就等于20幢。几十年后,涌口区的别墅至少每幢500万…… 程心掐指一算,尼玛!原来几十年前阿爸借了上亿给别人?卧靠!怪不得阿妈这么生气,换她她简直能活活气死! 程心越想越激动,整个人跳起来了。 上辈子她对家里不问不闻,当然不知道有这回事。而据她所知,往后的日子也不像追回了那30万借款,因为程家没有起新屋,直至她大学毕业,家里才修了修葺。 程心一直以为阿爸的业务很水皮,连锦中学费都未必负担得起。但如今看来他赚钱能力是有的,可惜迟迟未能惠及自家,九成是有钱都借给外人了,而且是有借无还那种。真是……败家! 旁边的男孩弱弱道:“老婆仔……” “老你老母!” 郭宰被程心突然的凶神恶煞噎住了。见她在出神,想不到意识清醒得很。 他停了片刻,说:“回去吧,你爸妈都走了,这里很多蚊。” 叮得他又痛又痒。 程心微愣。 角落没有路灯,不过人家住宅的窗户透了些白光出来,能大概看到郭宰白白皙皙的手臂上小腿上全是蚊子叮咬的红点,我见犹怜。 唉,连蚊子都挑食了,专门叮细皮嫩肉的。 程心拍拍屁股上的灰,闷闷不乐往家走。 郭宰尾随其后,“零食都吃了吗?” 没应话。 “我明天再给你拿?” 还是没应话。 “五点半走是吧?” 程心反应过来了,“不要,不喜欢吃,我都给程愿程意了。” “啊?那你喜欢吃什么?” “不关你事。” “关,你快点讲。” “你好烦。” “你就讲一次,我会记住的。” “不讲。” “小气!小气到无人有!”一会,苦口婆心:“讲啦。你喜欢薯片?嘟喱?抑或杏仁饼?” 从戏院到街口,一路上女孩男孩的声音交替回响,偶尔伴两下蛙叫。 郭宰的喋喋不休天下无敌,忍无可忍的程心决定整蛊他。 她举起右拳,弹出拇指与尾指,在榕树底的路灯下比了个“六”的手势—— “我喜欢,60万包咪咪。” 作者有话要说: 郭宰:老婆仔,60万包咪咪不就是等于20幢别墅上亿吗??你确定你要咪咪? 程心:说得你能买得起似的。[微笑] 第38章 第 38 章 阿爸阿妈并没有比程心早到家,至少半个钟后他们才前后脚进屋。 阿妈低着头回去房间,长发挡住侧脸,一直没再出来。 “程心,”另一边,阿爸指指大女儿,“你安排程愿程意冲凉。” 程心哦了声,“阿妈怎么了?” 阿爸侧头睨人的表情无法令人高兴起来,说话的语气也绷绷紧紧,“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他上衣胸口处与背脊湿了一片。 “还有,谁告诉你阿飞的?” 程心照实说:“以前听阿妈讲过。” 她问:“谁是阿飞?” 阿爸看向电视机,突然发火:“谁叫你转台的!上中学了还看这些毫无营养的八卦节目?!” 电视机正在播《娱乐话你知》。 “一点都不生性!教坏两个妹妹!” 他走到电视机前拿手指砸按键,暴力调了个台。 可恨没有一个台合他心水,他索性把整根电线拔了。 见女儿傻站着没行动,又凶巴巴喝道:“叫你去冲凉!聋的吗!踢一下动一下,浪费米饭!” 程心转身赶大妹小妹上二楼。 房门一关,大妹就紧张说:“大姐,阿妈好似哭过,她眼睛红了!” 小妹:“对对,我也见到了!” “哭就哭,有什么奇怪,你们没哭过吗?快点找睡衣去冲凉。” 先前程心骗两个妹妹,形容阿爸阿妈一起散步游荡,挺好的。 哪知谎言一捅就破。 大妹眼里忧郁渐浓,“可是阿妈不开心,我们也不开心。” 阿爸不开心,她们或者依旧开心。阿妈不开心,她们会马上不开心。 “是不是阿爸打阿妈了?”小妹惊惧地问。 “乱讲什么?没有人分分秒秒都能笑嘻嘻,你们看《阿信的故事》都看到哭啦,大惊小怪。” 程心背对两个妹妹,在床边掖来掖去,状似整拾床铺。 她不想解释,解释了未必懂,懂也帮不上忙,帮忙也不够斤两。 倒不如省一口气暖暖胃。 “你们到底冲不冲凉?等阿爸再发火的话,哭的绝对是你们。” 第二天下午程心简单收拾行李独自去巴士站。 “等等。” 身后的阿妈给她递过去一袋东西。程心接过来看,是一袋富士苹果。 阿妈什么都没说,情绪状态跟平时没两样。程心也懒得去细想。 人到巴士站,隔老远就望见郭宰杵在那里,拧着一大袋零食。 “60万包咪咪吗?不是不要。”程心拒绝。 “里面有咪咪,你看。”郭宰边说边翻袋子证明,动作吃力又心急。 程心摇头,“不妥协,不谈判,零宽容,随便你死缠烂打。” 她望向别处,“我一点都不在乎。” 郭宰看她拧着袋子,猜测她家人也给准备零食了,便说:“你多吃点嘛。” 反正这么瘦,“吃不完就请同学吃。” 程心戚戚嘴角,“我没那么大方。我自私又小气。” 郭宰:“带回去给程愿程意。” 程心:“那你现在就拿去吧,要我拧来拧去好玩么?” “……” 郭宰无言站着,细小的身躯跟大袋零食比例不调,手臂上仍见昨晚被蚊叮的点点红印。 程心扫了两眼,保持漠视。莫名的,越漠视越痛快。 傻的都能看出她心情不好,可能与昨晚父母吵架有关。 怕惹她不高兴,又怕她不领情。 巴士站忽然变得好安静。 郭宰发了阵愣,无意中视线对上程心旁边的锦中校友。 那个姐姐在对他笑。 郭宰回她一笑,将袋子递过去:“姐姐,她拿不动了,你帮帮忙好吗?” ?! 程心目瞪口呆。 更震惊的是,旁边的校友居然答应:“行呀!” 对方双手接过,掂了掂重量,再一片好心地跟程心说:“我帮你拧,上车再给你。” “多谢姐姐!你喜欢吃什么,让她请你好了,拜拜!” 另辟蹊径的人一溜烟跑了。 程心摆了半天的谱崩了,好笑又好气。 到学校下车时,校友暗示一袋珍珍薯片足够以表谢意。程心笑着递给她一个富士苹果。 左手一袋苹果,右手一大袋零食,背上还有个书包,承受着这三座大山,爬完宿舍大楼的六层楼梯,程心已经汗流浃背。 像被人兜口兜脸拔了盆水一样。 呵,果然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被蚊咬了不起么? 她他妈的被人,不,被疯狗咬呢。 622宿舍里人都在,就差萧靖。原以为她未到,后来才知道她早去课室了。 程心准备去浴室擦身,彭丽却急着秀什么,递过去一副眼镜。 李珍的。乍一看,腿接上去了。 再细看,会发现连接的方法竟是用一根很细的铁线在关折位将眼镜腿和眼镜框紧紧箍住。 放平坦地上,眼镜能支撑左右平衡,跟正常眼镜无异。 程心拿眼神问,所以? 李珍差点要哭,“五百多的眼镜,居然变成这样子,像残废一样!” 原打算萧靖修不好的话,她就有理由让她赔个新的。谁知萧靖剑走偏峰,给这样修了。结实是结实,但铁线是固定的,腿收不起来。 而且超级难看,超级超级难看! 李珍越看越嫌弃,越不甘心。 彭丽不嫌事大,“那你当作没修好,叫她赔。” “她肯定不会赔的。”何双把萧靖的观点转述后,李珍更加忿忿不平:“我以后绝对不放东西在她床上,碰都不碰!” 程心关上浴室门,没有兴趣发表一言半语。 晚自习快结束时,她收到何双的纸条。 上面写道:能不能帮忙填一份学生会申请表?凑够15份我好交差。反正报名了不代表能进,拜托拜托!明天要递上去了。 程心抬眼找何双,她正看着自己,见视线交汇,便立即双手合十求情。 程心将纸条卷成烟状,问同桌:“何双有没有叫你填表凑数?” “没有,”彭丽笑了笑,“我早就填了。” “喔,哪个部?” “生活部。我要做部长,统治那帮婆婆妈妈的男生!” 程心:“……” 彭丽:“帮她填一份吧,举手之劳。” 眨眼到了周三。 周三是个神奇的日子,只要过了周三,周末很快就会到。 程心昨天跟大妹通电话,大妹说饭桌上的鱼回来了,又问大姐收到她们的回信没有。 “啊,没有,你们几时寄的?贴邮票了吗?再等等吧。” 结果周三晚自习前,班上的生活委员给程心和彭丽都派了信。 彭丽的信是笔友回的,她炫耀着给程心看。 程心接过那张粉色信纸,照着念:“彭贝丝你好……你叫彭贝丝?” “嗯,潮吧?” “潮,潮到无人有。”程心继续念信:“我的生活没有你的精彩。每天放学我要去后山割草,然后回家做饭……他为什么要去割草?” 彭丽耸耸肩,“鬼知道,喂猪吧。” 程心:“你的寄宿生活很精彩?” 同一个学校,同一个梦。 白日梦。 彭丽哈哈乐,“我乱编的,怕写得太平淡不招人注意。” 程心:“……” 翻翻信封,上面写着“湖南省”,“挺远啊?” 彭丽:“当然,交笔友就是要够远才有意思。你看看他的名字。” 程心捧场去看—— “江上渔,“彭丽说,”怎样,好听不?” 程心:“人如其名,耕塘养鱼的吧?” 彭丽把信夺回去,拧杯出去走廊斟水,不理同桌了。 终于轮到拆自己的信。 程心剪开信封口,倒出三张摺好的纸。一张张展开,是两幅a4大的画和一纸信。 看到画程心就无语了。她是三姐妹里最不会画画的。 两幅画都用蜡笔完成,分别署着大妹小妹的名字。 大妹画的是一家六口手牵手坐在草地上仰头观看夜空盛放的烟花。中间最高的是阿爸,阿妈跟小妹坐他左边,大妹自己和大姐坐阿爸右边。明显就是阿嫲的老人家坐在旁边的摇椅上。 笔锋乖萌,条线仔细。 小妹画的粗糙些,手拉手的六口人站着傻笑。 平日没什么情绪的阿嫲,黑口黑脸的阿妈,骂人当饭吃的阿爸,在两幅画里面幼稚又天真地笑得见牙不见眼。 有这么高兴吗? 程心觉得这两幅画简单得过分。 再看那张正经八百的信纸,内容又是简单得能一目十行。 大姐, 我和程意很开心,你写信给我们,对我们真好!我和程意画了一幅画送给你,希望你喜欢,希望大姐一直都这么好!大姐在锦中放心读书,我会照顾好程意,不用担心我们。我们每天跟大孖小孖上学放学也很开心,有时候郭宰会跟我们一起走,路上没有野狗,也没有坏人。我们爱你! 同一张信纸,上面细细的字是大妹写的,下面那一行鸡蛋般大的字则是小妹的杰作。 大姐! 你送的石头很piao亮!我以后也会送你piao亮的礼物!! 程心笑了出声。 孩子真好哄啊,对她们冷漠了这么多年,不过数月就幡然改变了她大姐的形象。 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得来全不费功夫。 真够不公平的。 程心放下信纸,回头再去看那两幅画。 画里面大家的眼睛都是黑黑的一条弯线,嘴巴都是红红的一条弯线。细心端看,大妹的画里大妹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小妹的画里二姐的脸却跟大家一样平整。 彭丽斟完水回座位时不见程心,直到晚自习打铃了,她才满脸水珠地回来。 “彭丽,你姑妈有回复了吗?”程心未坐下就问。 “啊?袪疤药是吗?周末我打电话催催。” “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向其他大大学习,换了种分行格式,写起来感觉轻松许多,希望不影响你们阅读。 下次更新时间:周三2017-07-26 11:00:00 第39章 第 39 章 晚上的程家。 阿爸去厨房跟洗碗的阿妈照了照脸就出门了。 大妹多留个心眼,问阿爸去哪里。 阿爸摸摸大妹的头,“去工作,在家看好程意。” “哦。” 大妹站在家门口目送阿爸的身影远去。 都快八点了,下班才多久又要去哪工作?下次大姐打电话回来时一定要告诉她。 阿爸开着那辆破摩托,“轰卡轰卡”了二十多分钟,抵达城镇里第一幢七层高的住宅楼下面。 那时候百姓普遍住单家独户,自己找地自己起,住宅楼非常稀罕。能买得起现成住宅楼的是个象征,越高层越有钱。 阿爸沿楼梯走到五楼,确认门牌503后按了按门铃。 里面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拉开里面的实木门,隔着不锈钢防盗门冲阿爸笑,“阿伟,来了?” 对方打开防盗门,阿爸谦笑着进去,见地面是光滑的花岗岩,他自然地去脱鞋。 卢亮:“不用不用,很脏的,穿鞋没问题。” 阿爸笑了笑,还是脱了鞋,光着脚进朋友的家。 进去看了一圈,实木天花板,水晶吊灯,真皮沙发,都是当时最时髦的装修风格。 “阿淑不在?”见屋里没有其他人,阿爸好奇了。 卢亮从厨房端来个茶盘坐到茶几旁,边斟茶边说:“带孩子去上钢琴课了。别站着,过来坐。” “钢琴课?贵吗?”阿爸坐到沙发上,接过卢亮递来的茶杯。 “贵啊,100元一个钟。那老师刚大学毕业,她父亲是省城音乐学院的教授,收费很贵却依然很多人报名,走后门才收我们辉仔。” 阿爸喝了口普洱茶。卢亮习惯喝铁观音,不过他特意给他冲了普洱。 阿爸:“那一个月下来不少钱。” “是啊。”卢亮往沙发背一靠,唉声叹气:“我们在外面日晒雨淋做生做死,不就是想多挣钱,给家人好一点的生活嘛。很难啊。尤其养孩子,一阵学这个一阵学那个,样样都烧钱。阿淑天天在我耳边啰嗦,烦都烦死。” 阿爸问:“那你公司最近怎样?” “你指桂江?唉,不要提了,简直上了贼船!最近拼命起别墅,要大量资金,逼我们股东掏钱。我哪里还有钱?临急临忙跟亲戚借,又问阿淑外家借,才凑够几十万交上去。眨眼就快十月,又一年了,今年恐怕吃西北风。” 阿爸望着杯中浅黄色的茶汤,抿嘴不语。 于是卢亮主动问:“你呢?最近怎样?” “马马虎虎,都是在工地转。” “工程不难接吧?” “不难不易,有得做就尽力做。” 卢亮点点头,“桂江虽然工程多,但我只是小股东,没有话事权。” 阿爸笑了,“傻啦,我明白的。况且你之前介绍过一个项目给我。” “这行还是有发展前程的,就是辛苦,自己落手落脚做辛苦,带徒弟更辛苦,心累。你小舅也跟着在工地学吧?” “对。” “那阿秀最近好吗?” 阿爸又笑,“还是那样,动不动就发脾气。” “哈哈哈!靓女再发脾气也是靓女,你个衰仔好艳福啊。” “我大女儿去了锦中读书。” “真的?厉害!我记得你二女儿读书也不差。看不出来,你都不是读书的料,怎么生出来的女儿都这么聪明?肯定是阿秀中和了你的基因。” “我怎么不是读书的料?我的作文经常被老师贴堂表扬。” “那是因为我不在你们班,如果在,什么时候轮到你,哈哈哈!” 阿爸回家时已经十点多,两个女儿早已睡觉,剩下阿妈坐在客厅等他。 阿妈见他推摩托车进屋时头低低,没笑容,就猜得七七八八。 阿爸泊好车就去厕所,目光飘来飘去,就是不飘到阿妈身上。从厕所出来后客厅空无一人,房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 金秋九月的夜晚,天井的番石榴树也没什么果了。 九月之后便是十月,开学后第一个长假——国庆节假期美丽在望。恰巧国庆那天是周六,锦中从周五下午就开始放假,直到下周一。学生们都蠢蠢欲动,不想写作业了。尤其九月最后一个星期是申请加入学生会的面试周,校园气氛变得跃跃欲试又充满未知的神秘。 教学楼二楼走廊端的厕所门口,何双展开双臂,拦住程心的去路。 “程心,拜托你去面试!” “我填表是帮你凑数,对学生会丁点兴趣都没有。” “是啊!但面试不一定过,你就去走走过场。” “摆明的事,为什么要我浪费时间?行了舍长,你借过。” 厕所里面的程心想出去,她往门口左边走,何双就往左拦,她向右挤,何双又堵去右边。 何双继续劝:“申请的表格交上去后审了一次,淘汰了一批人。我们班剩下个位数的申请人入选面试。学生会会把出席面试的情况报到各班,谢老师见出席率低的话,一定怪我。” 也不知程心听没听进去,她一心一意往左边门缝逃,何双扑过去拦。谁知原来是假动作!程心一个箭步从右边突围而出,哈哈笑跑回课室。 快到课室时,身上的校服却被人在后面扯住,露出肩膀几近走光。 “拜托你啦程心!你想怎样面试都行,人去凑个数就好!” 何双牢牢拽住舍友,不劝白不劝,劝了不白劝,劝得一个是一个。 学生会面试安排在两节晚自习期间,申请者坐在候试室,一个个听着点名去隔壁进行面试。 面试很简单,就是自我介绍、阐述原因以及列举贡献。而点名顺序按班级来,初一1班排第一,程心的程字拼音c更是第一中的第一。 前面走了两位姓陈的,就到程心了。 她随随便便走进面试室,随随便便看了眼前面坐成一排的三个人,又随随便便低下脸去,双手交握于身后,立在指定位置,不声不哼,也不给笑脸。 对面坐着的是三位学生会的前辈,有男有女。锦中学生会在学校颇有地位,对新生进行面试的“官儿”又自带不容被小觑的傲气与得意,相较先前那两位初一生都一副讨好的模样,程心的吊儿郎当激得其中一位前辈当场拍板:“行了,回去吧!” 连自我简介都不想听了,其余两位前辈没半点异议。 上辈子程心自告奋勇加入学生会,面试时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落选了。这回连话都不用说,赌一根辣条,不落选算她输! 得偿所愿,程心哦了声就转身走人。 何双,你说来凑数的,我就真的来凑数的。 可没迈出去门口,路就被进来的人挡了。 过来巡圈的霍泉表情顿了顿,讶问:“你也来参加面试?” 回答他的是踢程心走的那位前辈:“是的,她面完了。” 霍泉看着女孩低垂的眼皮,笑了笑,“那回去吧,国庆后就会有消息。” 程心没答话就绕过他出去了。这段日子除了晨练,她不曾与他在偌大的校园里碰过面。 来参加学生会面试有可能碰见他,程心早就做好心理防备,所以刚才视线交撞的那一刹那她不紧张,也不狼狈。 霍泉目送远去的背影,问那三人:“她表现怎样?” “一个字,嚣,两个字,好嚣!嚣张过你学生会主席。” “就是,像谁求她来似的,浪费名额!” “主要是连点基本礼貌都没有。她很看不起我们。” 三个人轮流批判,听得霍泉笑了出声。 他双手插进裤兜,颇有感慨般接话:“她确实是个很没礼貌的人。” 有机会要好好调/教。 霍泉说完就转身走,但一会又回头来问:“她申请哪个部?” 一人匆匆翻阅程心的申请表,回他:“学习部。”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时间:周五2017-07-28 11:00:00 第40章 第 40 章 几乎是初一1班最后一位面试的彭丽回课室后问程心为什么不等她。 “你面试情况怎样?我直觉我一定能进。” 程心翻过作业本,随便附和了一句:“那祝你早日统治婆妈男人。” 晚自习后回宿舍,程心站在垫脚凳上对着斗柜里的镜子梳理长发。 冯娟经过时不经意抬头,好奇问:“程心,这星期不见你带零食?” 之前两个星期她都夸张地带了一大袋零食回来,把斗柜塞得满满的,可是不曾分享过。 而这星期她的斗柜空空如也。 程心关上斗柜门,向冯娟递了个高深莫测的眼神,然后滚上床睡觉。 冯程一头雾水,索性不想不问了,去阳台刷牙洗脸。 晚休的铃声敲响,宿舍大楼的每格宿舍几乎同一时间关灯,整座大楼连同整个校园没入一片疲倦的黑夜。 枯燥的一天又过去了。转眼国庆假期也来了。 不管放什么假,程家都没有活动,跟普通周末没差别。程心给自己安排任务,约那对孖仔去丽姑粥店见面。 街口处挂了几个灯笼与国旗,算是有些国庆气氛。除此之外,其实大部分人也是当普通日子过。 自从程心去了锦中上学,丽姑就很少再见到她。今日见她光临,高兴起来说要请她吃豉油王鸡脚。 “无见一段时间,程心长高了长漂亮了。” 程心当丽姑说客套话,可当她看到孖仔时又觉得,也许是真心话。 因为她也觉得孖仔长高长好看了。 虽然大孖依旧寡言内敛,小孖依旧像甩绳马骝,程心也说不出具体哪里变了,就是感觉他们变了,长大了。 反观大妹小妹,怎么没觉得她俩变了长大了呢? 他们啃着丽姑请的鸡脚,有的没的聊着。 程心总以小人之心度小孖之腹,装模作样质问他有没有欺负大妹。 小孖眼珠子往大妹身上溜一圈,理直气壮:“当然没有!” 其实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欺负。 前锋小学每天都要做早操,早操之后就是跳集体舞。 每个班男生围一圈,女生围一圈,里一层外一层,形成一个双环圆形。音乐响起,全体开始跳简单的集体舞,到某些动作时,对站的男生女生要手牵手一起完成。 原本小孖的舞伴是另一个女生,某日老师心血来潮给他调了个位置,他的舞伴变成是大妹。 小孖最讨厌跳集体舞,扭扭拧拧娘娘腔,他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做那些恶心又柔柔弱弱的所谓舞姿? 唔,作呕! 所以莫讲话让他牵舞伴的手一起完成动作了,他能举举手踢踢脚没直接坐下来或者逃舞就已经仁至义尽。 以前的舞伴习惯了他的作风,不顾不管的。可舞伴换成是大妹后,画风就不太一样了。 “你这样会害我们被扣分的。” 大妹一本正经说。 被扣分会影响每月的先进班集体评选。作为班里的骨干,对这个当然在意了。 小孖死活不伸手,不碰她。将集体利益远远抛于个人利益的后面。 结果大妹伸长手去牵他,吓得他甩都甩不及。 之后有好事者拿这开玩笑,说小孖被大番薯看中了,主动牵手呢。 明知道不是这样,明知道他们故意气自己,小孖就是控制不了发怒。 他朝大妹大声呼喝:“你不要碰我!” 大妹微微一怔。 许久,她缓缓说:“可以的,不过你做个假动作吧,”她用双手示范,相交不相碰,掩眼法,“假装牵手,这样老师也许不会发现。” 假装牵手…… 多少年后,梁新反省当时的自己又蠢又钝。 大妹不气不怒,不哭不闹,反倒弄得小孖不好意思了。 他摸着脑袋解释,“我不是不碰你,我跟谁都不碰。我就讨厌跳集体舞,特别讨厌。” 大妹静静听完,嫣然一笑,润物无声。她回了一句话让小孖不那么忐忑了—— “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 这事他俩约定了,不准告诉大孖小妹,小孖叮嘱大妹也千万别向大姐告状。 现在大姐如是问,小孖相信大妹不会食言,便坚决否认。 不负所望,大妹果真没有拆他的台,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啃鸡脚。 上午的暖阳直射粥店,店内亮敞敞的,有人走到粥店门口时,因为背光谁都无法一眼看出对方是谁。 “大孖小孖!” 开声后,谁都知道他是谁。 郭宰做了个召集的手势,呼唤孖仔加入外面的游戏阵形。 见小孖屁股已经离开凳了,程心笑道:“去玩吧,程愿程意你们也去。” “好!” 一声欢呼,小团体宣布解散。 “大姐,你也去啊。”大妹拉拉她。 程心摇头:“我回家做作业。” 她最后一个离席,步出粥店时郭宰仍站在门口。 “做什么,还不去玩,小心被踢出局。” 程心调侃他。 男孩坦白得很,“看看你有没有变瘦了。” 程心乐了,“这么大人的话式你从哪学的?” 郭宰敛了敛下巴,“我爸每次回来都会讲看看你有没有长肉。” “原来如此。我走了,拜拜。” “……拜拜……等等!” 郭宰跟上去,“你十一放三天假吗?什么时候回学校?” 程心边走边望着对面河奔跑的小孩,“周一傍晚回学校,你不要去巴士站了。我有一百种方法甩开你,上周末是第一种。” “我只是想……” “想你个头。”程心语气认真了些,“不要给我添麻烦,不要给我添负担,不想解释,不想费心神去应付你。听懂吗?不然就绝交。” 班上女生之间吵架有时会用到绝交两字去威胁对手,而作为男生,郭宰第一次听见有人将这个词套用在他身上。 那震慑力非同小可。 上周末郭宰依时去巴士站送温暖,但在巴士站等到天黑都不见程心出现。 他有些心慌,哒哒哒跑去程家找人。 大妹告诉他:“大姐三点多就走了。” “这么早?为什么?” “作业多,早点回去写。” “哦……” 郭宰整个人像泄气的气球。他先前还特意去问大妹小妹程心喜欢吃什么。 大妹看他手上拧着袋子,好像很重,问是什么。 郭宰抬起来从里面掏出一包棉花糖,“请你和程意吃。” 回到家,那袋零食原封不动放在他的房间里。原以为它总会有用武之地,等下周呗,现在看来是永无出头日了。 程心走到家门口时顿了顿脚步,门口停了小舅的摩托车。 她没敲门没推门,悄悄走到客厅的窗户下面,听见里面的对话声。 “二姐,你要不要找那些外面的人去帮你收数?” “外面什么人?乱七八糟的你姐夫肯定不同意。” “也不算乱七八糟,三姐他们应该也认识一些。姐夫那边,收到钱再告诉他嘛。钱到手了,他还能怎样不同意。” “算了,借条都没有一张,谁接?况且你姐夫那脾气不管钱有没有收回来都会不乐意。” 小舅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也佩服姐夫,没借条的就30万扔在街外不收回来,真够潇洒。涌口的地才500元一方,收回来的话能马上起一间很像样的屋了。” 阿妈冷哼:“他扔在街外的止不止30万都是未知之数。” “不行不行,这样不行。要不我跟姐夫一起去找卢亮。反正我跟卢亮不熟,姐夫不好意思讲的话我来讲好了,我还怕他吗?” 阿妈好像来了些兴趣,“你怎样说服姐夫带你去?别指望我,我已经几天没跟他讲过话了。” “嘶……让我想想啊……” 外面传来家门被推开的声音,阿妈与小舅往客厅门口看,见程心进来了。 “小舅。” 程心唤了声就往二楼去,上了一半楼梯她听见阿妈提起自己的名字。 “程心先前跟你姐夫讲,她同学的姑妈在香港玛嘉烈医院工作,认识一种德国进口的祛疤药很有效,一支药膏要一千多港纸……” “一千多?”小舅很惊讶,打断阿妈,“香港的药是不错,但哪里都有骗子。” “你姐夫也这么认为。不过我问过廖森,听讲国外有效的药都这么贵。” 客厅静了静,再响起小舅的话声:“如果有效又是真药,不妨一试。毕竟程愿那样太可惜了。” 他拍了拍大腿:“赶紧叫姐夫去追债,有钱了还什么药买不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时间:下周一2017-07-31 11:00:00 小舅说500元一方,郭宰说50元一方。 第41章 第 41 章 十一假期之后的那个星期,面对何双激动的拥抱,程心无话可说。 她居然被学生会录取了,天理何在? “是不是申请学习部的人太少了?”一定是,就像某些冷门公务员岗位,招三人但只有两人报名,不战而胜捡个便宜。 “怎么可能!学习部是大热门!程心你很棒!我都话你一定行的!”何双忍不住又拥了拥她。 她的622宿舍,程心与彭丽都成功加入了学生会,自己人啊自己人,弥足珍贵如虎添翼,开心死何双了。 彭丽为了庆祝,说要请全宿舍的人吃雪糕。 “程心,你也请吧!明天请。”冯珍说。 请你个头,“没钱!” 实情她钱包里有300元。假若谢老师允许她弃权退会,她马上请。 十一期间程心问阿爸要了300元。开学时阿爸帮她买了一百元饭票又给了100元零花钱。程心自称已经花光了,而且下个月需要300元才够。 阿爸:“这么多?” 女儿许久没跟他讲话了,一张嘴就是要钱。 程心一派坦然,“要啊,100元饭票根本吃不饱,现在什么都适应了,全力以赴学习饿得特别快。” 如果他不给,她就质问:这么大方借钱给外人,自己女儿花钱却左问右问,你到底是谁的父亲? 阿爸到底把钱给出去了,并又叮嘱:“不要乱花钱。” 程心心里发笑,究竟谁他妈的乱花钱了? 学生会在周四的第一节晚自习举行全体例会,欢迎新加入的干事以及列举本学期工作重点。 初一1班一共4个人到场出席,彭丽拉着程心坐到阶梯教室的第一排,正对讲台。 “天,坐这么前做什么?坐后面,后面!” 程心连作业都带过来了,叫她坐第一排专心开会?笑话。 而同年级的好几位女同学都争着过来坐第一排,程心一时以为座位是按班级划分的。 “座位是按照部来划分的,第一排是学习部,每一排的前端卡牌上写得很清楚,不要乱坐。” 某位前辈过来提醒,那几位女同学不得不悻悻离开,包括彭丽也扔下程心去找自己的生活部。 没得挑的程心打算往外走,第一排就第一排,坐边边好了,至少散会走得快。 然而好些学生从两端挪进来,朝中间靠拢,见程心逆向行走碍手碍脚,有高年级的说了她两句:“是不是学习部的?是就找座位坐好,别走来走去。” 程心:“……” 她想说不是,可一抬眼就对上某双笑眸,是禽兽的女朋友,与程心隔了一个人。 程心想了想,就地坐下了。 学生会开会,哪少得了学生会主席讲话?霍泉站在讲台上喷口水花,程心低着眼看作业题。 拿笔写太张扬,就在心里打打解题草稿吧。 台上的人讲了什么她没往心里听,大家鼓掌她就跟着鼓掌。 “现在让学习部部长上台讲话。”霍泉介绍完就下去了。他的女朋友动作爽快又不失优雅地上了台,对着麦克风说:“大家好,我是学习部部长向雪曼,高二3班……” 程心抬起眼皮,朝讲台注视了数秒,再垂下。 向雪曼得到的掌声不亚于霍泉,因为漂亮的长相,霍泉女友的身份,部长的能力,以及或许还有其它理由。 有人在后面低议—— “这俩人好搭,金童玉女,强强联手。” “他们在一起多久了?初中也在锦中吧?” “听讲高一的时候在一起的,说是……” 第一排有个前辈往后转头看,低议声立即闭了。 每个部长轮流上台讲了两三分钟后,就是现场分部会议,各部长召集自己的队友进行小结。 学习部的人围着向雪曼,程心本来站得不远不近,后来作为新加入的干事被拉到向雪曼身边向大家介绍。 程心摆着客套的笑容与各位打哈哈,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霍泉转来转去,终究转到学习部这边。他站在向雪曼身边问情况,向雪曼如实交代,说着说着忽然向霍泉旑旎一笑,惹得其他队友低呼起哄,阶梯教室的其余人纷纷往这边注目。 现场有几位指导老师,学生却明目张胆捧一对学生情侣,可见只要对象足够优秀,规矩什么的也可以忽略不谈。 程心有偷偷端详向雪曼。上辈子她不认识这个人,这辈子她也不打算深交。 虽然人人都夸向雪曼跟霍泉是一对碧人,程心却打从心底同情她。这女生知道不知道身边男人的真面目?丑陋原始,低俗禽兽,与他文明的外表南辕北辙。 不过另一方面,程心对向雪曼又有些真心的热切期望,期望她能是个封印,将禽兽牢牢封印住,永生永世不得解除。 阶梯教室的哄堂声不知几时落幕,程心转过神随便一看,无意对上霍泉模糊的目光。 她自如地转动眼珠,淡定移走视线,不着痕迹。 大庭广众的,怕他么?滚一边去吧。 这学生会会议重点提到的筹备校务有十二月中举办的校运会,接下来日子就是各级各班做校运会动员和报名工作,感觉没一个月闲的。 下午五点半,前锋小学放学,小妹奔跑到校门口后左右张望。二姐和孖仔还没到,太好了! 小妹哒哒哒地往校门口附近的小士多跑去,从书包里掏出一张信纸与一块钱,让老板给复印。 复印好后她小心翼翼摺好,放到书包最里面。 赶回去校门口,见大孖已经出来了。 “你去哪了?”大孖问她。 小妹微微意外,他很少主动问她事的。 “哪都没去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去哪了?”小妹打死不承认。 大孖看着她的眼睛,审度般停留了好一会。 大妹与小孖出来了,小妹见机立即嚷嚷:“走走走,快回家去!回去看电视!” 她第一个冲在前面,对身后大孖的质疑眼不见为净。 就在那个周末,程心回到学校后发现书包被加料了。 一张本来摺得很整齐的白纸由于被塞到书包底里,所以碾压得满是皱折。 这来历不明的白纸是什么东西? 程心随意展开扫了眼,又扫了眼,再仔细从头到尾读完。 同学们,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证明你已经大难临头。如果不按照下面讲的去做,天宫的王母娘娘将于明年七月十四鬼节深夜下凡到你家门口对你进行惩罚。 这其实是一封祈福信,看到信后将信复印十份,送给你的同学,这样才能保证你的平安,你的同学也会得到平安。 将这封信放进书包里,日夜跟随你,能保佑你实现梦想,远离灾难。 如果不按照上面讲的做,明年七月十四鬼节,晚上八点,你打开家门,将会见到蛇蝎遍地。它们凶猛异常,会攻击你,撕咬你,冲进你的家里,伤害你的家人,令你们死无全尸。 你不能反击,因为这是王母娘娘对你不守信上规则的惩罚,就算你们反击,也毫无作用…… 什么鬼?什么神经病的东西? 程心将信读了两遍,越读越莫名其妙。 她递给彭丽看。 彭丽看完后脸色凝了凝,神神秘秘说:“我小学的时候收过类似的信,写得比这个恐怖。你不要笑,我当时真的很害怕。” 程心奇了。 彭丽继续说:“信的意思都差不多,就是不按照上面讲的复印十份发给同学,就会有灾难。你知道我把这信复印给同学时,他们多怨恨我啊!这简直是不幸。” 程心问她:“你相信这些鬼话?” “现在可能不信,但当时傻乎乎的,什么都信啊。” 程心:“那后来怎样?你一直保留那信吗?” 彭丽双手一摊,“复印十份派出去啰,然后一直放在书包里。后来放假妈咪帮我洗书包,不知道暗格里有这封信,就给洗烂了。” “哈哈哈!王母娘娘来找你了吧!你死定了!” “你这么讲不对,来,我们分析一下信的意思。复印十份派给同学后,王母娘娘就不会来找我了。信放在书包里只是保平安而已。所以我妈把信洗烂了,最多就是没了个护身符。” 程心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原来还真有人信啊,而且信得头头是道。” 晚自习后她去电话亭打电话,可想到九点多大妹小妹已经睡了,接电话的不是阿爸就是阿妈,就算了。明天再打。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时间:周三8月2上午11点 第42章 第 42 章 第二天傍晚,程心算好时间去电话亭排队。超市外面的电话亭生意太好了,三个亭都排满人。 她惟有去图书馆旁边的电话亭。那边比较远,不就脚,光顾的学生特别少。 去图书馆要穿过教学楼跟一个小公园,旁边是实验楼,平日鲜有人迹。 程心抄近路走实验楼,再拐个弯就到图书馆。 她加快脚步,拐弯,然后猛地定住。 上辈子在锦中的六年里,程心做过最荒唐的事就是晚自习之后,趁着晚休之前的少许时间,夜访校园某些阴暗的角落。 “黑漆漆的去做什么?捉鬼吗?听讲锦中以前是坟场,我不去!” 光想都毛骨悚然。 “鬼你个死人头!捉鬼谁去?我们去捉地鼠!” “捉地鼠做什么?给饭堂加菜?” 对方解释完后,有四五个人包括程心兴致勃勃加入了队伍。 他们去平日几乎不去的校园角落,越黑越暗越要去。他们保持安静,不发出任何声音,哪怕脚步声都尽量放到最轻。 直到最有经验的那位停下脚步,大家便跟着停。接着,一束光毫无预兆地射向前面的黑暗角落,光束的照射点是一对被吓得脸青唇白的相拥男女…… “哈哈哈……”拿手电筒的人哈哈大笑,没一会又惊恐地提醒大家:“快跑!他们来捉我们了!” 可不,那对男女恼羞成怒,冲着过来要揍打。 程心吓慌了,先前男女相拥的画面没来得及消化,下一秒就急着逃命似的。 她回到宿舍时满身大汗,不洗澡不行。 之后同学再提议去捉地鼠,她就不愿意去了。 原来晚自习之后封闭校园的角落这么热闹,数不清的青春燥动在夜色的掩护下厚积薄发,或者厚积厚发。 如今的程心对此已有足够的认知,所以看到眼前一幕时她只觉得意外,并不认为奇怪。 锦中所有课室的门都是内陷的,即是墙身与门板有近30厘米的凹位,一个人贴着门板站,凸起来的墙身能将人完全挡住,是个天然的匿藏位置。 眼前那对男女,男生背靠门板,单手搂着怀中面朝他的女生,另一只手则不知道放哪了。两副身着校服的躯体紧紧叠交一起,站在门墙之间的凹位处,是想着从两边过来的人会发现不了么? 他们没想过会有人从前面拐角处冒出来,当当正正地撞见? 程心不打算惊扰那对情侣,刚要调头时背对程心的女生忽然低嗯了声,程心下意识多看了眼。 先前女生的头往上仰,挡着男生的脸。现在女生的头埋在男生的胸膛前,男生的模样亦随之暴露。 程心愣了愣神。 霍泉轻轻喘气,眉眼低垂。感应到什么似的,他骤然抬起眼皮,眸里的焦距渐渐清晰,脸容由微讶到平静,随之浮现的还有嘴角的一抹谑笑。 程心立即转身回到拐角的另一侧! 捂着胸口作了几回深呼吸,跑去最近的厕所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又特意洗了洗眼,歇了有半分钟,一切平伏后她才再往电话亭去。 家里接电话的是大妹,程心让她把小妹喊了过来。 小妹喂了声,当大姐的问:“程意,是不是你把那封乱七八糟的信放我书包里的?” 小妹:“啊,你讲什么?” 程心:“我看见你碰过我书包,那封王母娘娘的信,哪里整来的?” 小妹无法,吐出真相:“沈敏给我的,我很慌……” 因此她按照信上说的复印了十份,硬塞给了十位同学,然后又补了两份,偷偷放进大姐和二姐的书包。 “啊?我也有?”在旁边听着的大妹尚未发觉自己的书包被动过手脚。 小妹说:“我是想把信放你们书包了,能给你们保平安。” 程心:…… 她说:“信上的字你都认识吗?摆明是乱编的,前言不对后语,这你都相信,傻了吧……” “不是的!”小妹打断大姐的话,“我听沈敏讲,她问过班主任,班主任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顶!你们班主任哪位?” “欧阳英。” 啊,原来是恐怖鸡。程心艰难回忆昔日班主任的眼耳口鼻,忽且认为恐怖鸡讲出那样的话也不无可能。 “那你哪来钱复印?复印这么多份要花不少钱吧。” 小妹吱吱唔唔:“我……我见衣车上面有五块钱……” “你……” “偷钱”两个字,程心忍住没吐出口。 她小时候也偷过钱。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大姐,你不要告诉阿爸阿妈!” 小妹在电话那边央求着。 “得,不过你要应承我,不能再拿家里的钱,也不要再管那些信,听见没?” “哦。” “大声点!” “哦!” 程心又提醒大妹不要信那些封建玩意,全他妈的狗屁不通。 挂线后她想了想,决定拔个电话给前锋小学的胡老师。 打完电话,程心刻意走图书馆的另一边,避开实验楼。没走几步碰见班上的生活委员去收发室取信,她自动请缨做跟班。 生活委员很羡慕程心可以加入学生会,“我填了申请表,第一轮就被淘汰了。班长还指望我在生活部有些作为呢,唉,都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挑人标准,我一个堂堂正正的生活委员都会落选……你就好啦,去了学习部,听讲初一级才要了两个人。” 程心笑了笑,有些无奈,“其实你看我好,我看你好,我宁愿是你。” 自从当了学习部干事,班上的学习委员但凡芝麻绿豆的事都找她,她俨然成了第二个学习委员。 不单止,还要抽时间跟一个初二级的前辈干事在晚自习期间做值日生,对,就是巡来巡去检查各级各班晚自习纪律。 教学楼一共六层楼,三十个课室,每一层的走廊两端都挂着值日表,程心与前辈必须每个表格都签名报到。 程心巡得特别快,飕飕的就一层,飕飕的又一层。 初二级的前辈不满了,“你到底是来巡纪律抑或参加步速比赛?头都不抬一下,怎样知道课室里面的纪律好不好?” 程心蛮有理的:“我用耳朵听啊,你听,多安静,肯定纪律很好。” 前辈:“……你慢慢走!再走这么快我就举报你!” 程心:“……” 她们慢慢走,慢慢走,走到四楼高一年级。 虽然吃喝拉撒都在同一个校园,但不同年级乃至不同班,显然就是不同的世界。初中之间的区别也许不大,但升级到高中时,那种体形眼神氛围,全都大不同了。就像连课室的形状都不一样,仿如外校,陌生得叫外人不敢随意逾越。 到了五楼经过高二3班时,前辈走得更加慢,透过课室的大窗户金晴火眼扫视里面每一个学生。 程心跟在她的另一边,脚步随着她的速度,视线却匆匆掠过课室了事。 教学楼是一幢凸字形建筑,每个课室都是错开的,并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听讲这样的设计有助隔音,以免各班之间上课时互相影响。 巡完高二3班,沿着走廊拐个弯就到高二4班。 一拐弯,前辈就倒吸口气,低呼:“主席?” 原来不在课室里的霍泉在这里。 他背靠栏杆站立,一手伸长撑着铁栏,另一手握着黑色水杯在悠哉游哉喝水。走廊的昏黄灯光将他照得慵懒无为,不知道站了多久。 “嗯,”他低低应了声,“值日?” “是!” “辛苦你们了。” “应该的!” 若非为了表现自己是尽责的值日生,前辈不会走得这么爽快,程心紧跟着。 巡到高二5班,完全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了,程心问前辈:“晚自习不在课室学习,高二3班要扣分吧。” 前辈不可置信地瞪她:“你傻的?主席分明就是口渴去斟水,刚刚回来!” 不,他分明在晒月光,吸收日月精华,免得露出原形。 整个十月,南方的天气依然以热为主,除了清晨,毫无寒意。 白天的工地体力劳动多,哪怕没太阳,个个男人都打赤膊,汗流浃背。 阿爸用铁铲往手推车铲水泥,够一车了,扔下铁铲,拿湿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推着车走。 “阿伟。”工地外有人喊他,“搞什么,做工头要自己担水泥?你的工仔真舒服。” 阿爸有些惊讶,停下来跟对方笑说:“人手不够,顶硬上。你找我有事?” “对。我找你谈个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周五8月4号上午11点 第43章 第 43 章 程心不愿再管阿爸阿妈的事。 简直好心着雷劈,多试几次的话分分钟短命过上辈子。 所以大妹提起阿爸阿妈的事时,她左耳进右耳出,无缝接上新的话题。 十一月了,不少学生换上秋装校服,程心也不例外。 她歪着脑袋拿肩膀夹住话筒,一只手帮另一只手挽长袖子,施施然道:“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了。你又不懂。” 大妹憨憨说:“但是,之前你叫我多留意阿爸阿妈的。” “啊?我有讲过吗?我叫你们不要惹他们,免得做了出气筒而已啊。” “你有讲过。” “算了算了,叫程意过来听电话。” 小妹之前整来的王母娘娘的信,被前锋小学查证是附近小士多老板的杰作。目的是为了让更多学生去他店里复印,这样买来的复印机才能回本生利。小学校长在升旗仪式时通告了这件事,并告诫全体师生不要迷信,而跟学生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恐怖鸡,传闻也被学校处分了。 小妹后来回家说,老师给学生一个个检查书包,将搜到的信全部没收。 程心问她:“期中考试多少分啊?” 刚才大妹提到期中考试成绩公布了,她两科都一百分。 小妹挺得意的:“语文同数学都88分!” “喔,不错,你们大姐我也没丢你们的架……” 程心的中考成绩排全班第十,原本她偷着乐,哇咔咔,做学霸,有希望了! 但后来知道前十名里面有四个是她622宿舍时——何双第二,彭丽第五,萧靖第六,自己第十,程心的喜悦顿即少了一大截。 差点忘记,这622宿舍高手林立。 萧靖拿了全班第六,紧次于彭丽,同宿舍的李珍意外又不甘。 学校里面,一个人品次成绩差的学生,通常被肆意讨厌,可一个人品次却成绩好的学生,谁都不敢百分百去得罪。 自从上次自己的眼镜被萧靖整烂,她狗尾续貂给修了个脚后,李珍一直看她不顺眼。寄宿于豆大的宿舍里,她俩完全无交集。 实情萧靖跟谁的交集都不多,只不过跟李珍的显得特别刻意。 李珍私下跟冯娟说:“中考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期末考抵死也要考进前十!” 冯娟压力山大:“你们个个都这么厉害,能不能给我一条生路?” 看谁不顺眼就用成绩碾压谁,长大之后会发现,这种打败自己讨厌的人的方法是如此纯真和磊落。 期末考有些远,李珍打算拿就近的校运会来给自己在宿舍正名。她报名参加一百米赛跑,每天跟着程心彭丽去晨练。 一年一度的盛事校运会,只有李珍参加哪里够,何双巴不得全宿舍出动。 开学时谢老师说过十二月初会对班干进行一人一票的重选。她担心自己会被郑学刷下去。 郑学做副班长在男生里头特别有威望,这次期中考试又拿了全班第一,何双的班长之位岌岌可危。 虽然她不时吐槽做舍长又做班长,压力大,曾经讲过不想做了,可自己不想做跟被别人顶下来完全是两码事。 何双怂恿程心报名校运会,说辞是她每天去晨练,手脚肯定比一般人灵活什么的,那随便去跑个步应该不成问题,正好女子400米缺人呢。 程心悠悠地望着何双,“好吧,反正都帮你凑过一次数了,我就再去随便跑个步。” 记住,是随便。 锦中校运会将至,去晨练的学生越来越多。深秋寒凉的早上,操场比以前热闹不少。学校将操场的广播打开了,广播声与生活区同步,学生一边听着音乐,一边跑步的跑步,跳高的跳高。 是的,操场的沙池堆起了跳高的工具,十来个学生在那边跳来跳去练习,而且不少人围观。 程心也有好奇心,跑完步后叉着腰边喘气边过去八卦。 有人正准备试跳,起跑后跨了几个大步,纵身一跃,身体起飞,用背越式跳过了不知多高的栏,再整个人跌落到沙池的气垫上,弹了弹。 掌声四起,听着很了不得。 旁边的彭丽也哗言:“嘶,这个人,期中考试高二年级第一,又是学生会主席,还一个运动健将的模样……我原以为他只是跑步快,没想到跳高也跳得这么……漂亮!真是有姿势有实际。” 程心转身离开,懒得评价。 彭丽跟着,忽尔哈哈一笑,说:“如果他有参加舞蹈队的话,那真是锦中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首席榜样了。” 程心想象了一下凶狠的禽兽摆弄优美舞姿的画面…… “扑!” 不堪入目! 不过这个丑化他的方法,很令她解恨。 到了周末回家,给程心开门的居然是外婆,倍感惊喜。 外婆拍拍木沙发的另一边,让外孙女坐过去。 “快冬天了,我给你织一件毛衣,来比比尺寸。心心越来越大个了……” 程心侧过身坐,将后背交给外婆,外婆的手在她背上码来码去。 “心心上学有没有认真读书?” “有啊,我无偷懒。期中考我全班第十!” “哇,好威水啊。那你在学校开不开心?老师好不好的?同学呢?” “开心,都很好。外婆你会在这里住吗?” “心心想吗?” “想啊!” “那我住几天好不好?” “好!” 程心忽然不想上学了。 那天晚饭是由外婆亲自煮的,程心跟大妹小妹吃得有滋有味,外婆跟阿嫲也有讲有笑,惟独阿爸阿妈两个人分外清静。 美食在前,外婆在侧,谁管他们清静不清静。 第二天周日上午,大妹小妹出去玩了,程心留在二楼写作业。无意间望望窗外,发现番石榴树不比夏天茂盛翠绿了。 希望冬天快点到,然后狂风暴雪地将那些恶心的蜈蚣全部活活冻死。 哈,讲笑么。 这里从来不下雪。 程心小心翼翼拉开一点窗缝,清凉的秋风一阵阵推送进来,进来的还有楼下天井外婆的说话声。 “阿秀啊……” 稍伸脑袋,见外婆站在厨房门口,程心想跟她hi一hi,可外婆紧接着对厨房说:“你跟阿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好好谈谈吧。况且他也是为了这个家……” “什么叫为了这个家!”阿妈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厨房传出,“阿妈你不懂就不要乱加插意见,我已经够烦了!” 外婆走进厨房,“他有跟我讲过,有朋友将公司股份出让,他接手后就是小老板之一,工作轻松些不单止,收入肯定也会增加……” “那他有没有跟你讲,接手要花150万?150万?!我们家连15万都没有!” 厨房里没声音了,除了一把菜刀砸落砧板的回响。 等了好一会,阿妈才又说:“姑且勿论我们没有150万,就算有,我也不同意他接手!” 她跟外婆把事情始末讲了个清楚。 阿爸的朋友卢亮要退股之前加入的桂江建筑公司,找阿爸接手自己的股份。他说股份值300万,看在与阿爸的兄弟情谊份上,半价转让,再减去阿爸借给他的30万,补个120万就可以了。阿爸听得心动,回家就跟阿妈商量。 阿妈不仅不支持,还质问:“你是不是傻?300万的股份半价转让,这么着数的事,你信?” 阿爸觉得可信。既然他能够不用借条就将大部份身家30万借给卢亮,那卢亮给他打个折有什么不可能的。 阿妈:“那不是你傻就是他傻!要么那公司有问题!” 阿爸当时没接话,过了两天后才说:“我去桂江看过,他们公司没有问题。而且在北苑的别墅群快要起好了,预计明年中开售。” “那卢亮为什么要转让股份?” “他打算移民,可能以后都不回来了。” 阿妈的意见不变,“我管他移民不移民,不对,叫他移民之前把钱还了!只要现金!” 阿爸好声好气了几天,盼着阿妈支持他,可到最后阿妈都没松口,他丧气又恼火。 “钱钱钱,钱是死的,人是生的!没了可以再赚,机会错过就没有!我很看好桂江,阿亮肯将股份让给我,我不想错过!” 阿妈好笑了,“讲到你有百几万一样,醒下啦!” “我去借。” 阿妈看向阿爸,见他神色认真,有些慌张,“你不要讲笑了,有借就有还,你要我们全家吃谷种?我就算了,三个女儿怎算?” “你是不是这样看不起你老公……” “不是看不起,”阿妈打断他,“我不想负债,也不需要你一夜暴富,现在这样挺好,踏踏实实工作三五七年,该赚的赚该收的收,新屋迟早会有,我又不是没等过。其他冒险我反对!” 没有阿妈的点头,阿爸有什么想法都难以付诸行动,正如当年他要远赴西安,假若阿妈摇头,他不可能走。 外婆是阿爸请来的,求她给阿妈做思想工作。 显然外婆未能劝服阿妈之余,连自己的主意也变得十五十六了,她哑哑说:“这个,我也不懂,不如,问问阿芝?” 阿妈斩钉截铁:“不用问!问谁都没有用,我不同意!” 楼上的程心稍稍把窗关上,回去继续写作业。 作者有话要说: 很内疚地告诉大家由于三次元太忙,未来两周没有更新计划。i am so sorry![捂脸流泪] 第44章 第 44 章 午饭之后,孖仔来程家找大妹小妹玩。 大妹说已经玩了一上午,不如在家歇一歇看电视。 小孖:“不是啊,我们去郭宰家玩,他家有游戏机!” 大妹小妹眼前一亮。 小孖指指楼上,“叫你们大姐一起去。” 小妹说不,“大姐等阵就要上学,她没时间去。” 她这样认为,大妹却难得动作迅速地跑上二楼。 正在收拾行李的程心默了默,没多犹豫就顺了大妹的意。 这等季节,午后的阳光并不毒辣且很充足,照得孩子们的笑脸金子般灿烂。程心跟在四个小孩子身后,有些怪诞,又有些自嘲,但装作坦然。 郭宰住在舅公家附近,那一幢比其它屋都要别致的房子。 墙身用纯白色油漆涂刷,看净度,估计每年都会翻新。窗框是当时矜贵的白色铝合金,透明的玻璃内是蓝色的窗帘。 周围的屋至少三层,而且都是平层,唯独郭宰家只有两层之余,屋顶居然是三角形的设计,跟旅游节目里出镜率极高的欧洲小屋一模一样。 放眼望去,这幢童话式的房子百分百来路货,跟本地特色大相径庭。 不知谁上前按了按什么,“叮当”一声。 啊,他家竟然有门铃!而且声音跟港剧里的如出一辙,清脆干净。 来开门的自然是郭宰。厚重的实木双门从里面被拉开,郭宰的视线极快地在每个人脸上巡了一圈,再笑眯眯请大家入内。 郭家虽然屋外是异域风情,屋内却保持天井这个本地特色。而郭家的天井又比谁都有情调,在一株不认识的花树下摆设了一桌双椅的藤制小家具,藤桌上放着小花瓶,瓶里的鲜花大概是从树上新鲜摘下来的。 郭母坐在藤椅上,叠着腿,手里捧着看不清封面的书。见孩子们进来了,微笑招呼了几声,然后让自己儿子作主去。 郭宰把人带到客厅,指了指墙边的黑色真皮小沙发。小孖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中间,夺走茶几上的一个游戏遥控,“我玩第一!” 茶几上的任天堂游戏机已经插好卡带,电视机画面正是《孖宝兄弟》的主页。怀旧经典的游戏背乐嘟嘟嘀嘀地响。 小妹很快抢去第二个游戏遥控,“玩双人的!比赛!” “得!” 小孖按键操作进入游戏,跟小妹比通关速度。 郭宰不知什么时候出了客厅,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两包即食面。他打开包装,扔掉调味包,再握紧袋口,放桌上拿拳头捶捶捶,将一块完整的油炸面饼捶碎,接着一个个人递过去。 孩子们一人抓一大把,放嘴里嘎吱嘎吱吃。 到程心时,她摇头不接。 郭宰愕然,看向大妹。 大妹咬着面碎,两腮帮一鼓一鼓地,“大姐你不喜欢吃?” 她以前很喜欢吃的,一个人能吃完两包,一点都不分给两个妹妹。 程心说:“喜欢是喜欢,但多吃无益,你们也少吃,对身体不好的。” 大妹嘬了嘬嘴里发咸的面碎,“哦”了声,回头去看游戏了。 郭宰悻悻地放下面袋,又出去了。 程心看了眼时间,站起来说要走。 小孖边打游戏边分心:“啊?这么快?再坐一会啊,下一局轮到你玩。” “三点多了,我要准备上学。” 没有人拦得了她。 程心步出客厅,跟天井的郭母道了别就自个去开门。 “你要走了?” 刚好出现的郭宰捧着一盘洗过的草莓急切追上来。 程心点头,“嗯。走啦,你们慢慢玩。” “不要走!” 郭宰蓦地腾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是湿的,衬衫上也有不少水迹。这个人很喜欢穿白色衬衫,也许是郭母的品味。 程心看着他,一时无话。郭宰收回手,将草莓举到她脸前,“吃完再走。” 程心往嘴里塞一颗,又挑了几颗,笑道:“我要这些,多谢了!” 郭宰眼里有期待:“再坐一回吧,我有新的游戏机带,很好玩的。” “不了,我回去收拾,冲凉,吃饭,差不多够钟了。” 他总是说不过她。 程心又说:“我以后得闲再来玩,拜拜。” 这么一说,苦着脸的郭宰才笑了笑,站在家门口目送程心离开。 “宰仔,”身后,郭母轻唤:“过来。” “哦。”郭宰关好门过去。 独自走在巷子,程心伸出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一个多月没见了吧,那豆丁似乎长高了。郭母也真是漂亮,身上的连衣裙几十年后都不过时。 将最后一颗草莓放进嘴,唔,味道不错。 手腕衣袖处浅浅的水迹印仍未褪去。 天气本来一直如此,不热不冷,校园里大部份人穿秋装校服,有穿冬装,也有依旧穿夏装。直到校运会举行的前两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袭城,气温骤降,在半山腰的锦中寒上加寒。 没有准备的程心为免冻成雪条,将斗柜里的校服不管长袖短袖统统套上身,再裹一件冬装外套,拉链拉至顶,缩着脖子。又用水杯灌满热水,捧在掌心取暖驱寒。 幸亏上星期把棉被带回学校了,否则寒夜难熬。 有学生家长赶过来送衣服,下午下课后校门口人气鼎盛。彭丽的家人不仅来送衣服,还顺带了一盅老火鸡汤,陪着在饭堂细咽慢嚼。 也有学生请假,自己回家拿衣服的。例如李珍,她怕冻病了影响校运会比赛发挥。 天气突变,出奇不已地炸出了许多暧昧。 班上有一位女生,穿着尺寸明显过大的冬装外套,露出来的脑袋与双手,又白又小,惹人怜爱。不少人暗里传言,那是某位男生的校服,借女朋友保暖了。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其它班,遍及整个校园。 程心在饭堂遇见过向雪曼,对方身上披的大码冬装某程度上是程心的防护罩。对方披得越牢固,程心越安心。 彭丽问程心要不要衣服,“我妈咪带了几件毛衣过来,借你一件?” 程心拒绝了,认为自己撑得住。又想,外婆给她织的毛衣不知道好了没。 外婆没在她家呆几天就走了。 彭丽:“你不怕冻病?到时怎样跑400米?” 程心:“正好,名正言顺跑最尾,天时地利。” 虽然寒冷,好在没下雨,一连两天半的校运会在周四如期举行。 开幕入场式是当月评选文明班的重头戏之一,每个班早就反复练习,即便没有亮点看点也至少要步伐整齐,输人不输阵。 除了高三级,无人敢怠慢。 有些班为了展现体育精神,哪怕寒风飕飕也坚持穿夏装运动服上阵,看得人牙关一紧。 进场完毕,全体学生在操场中间的足球场列队,听阶梯看台上体育科科长讲话,校长讲话,学生代表讲话,运动员代表讲话,一轮轮的。 学生会体育部是校运会的主要组织者,除此之外还招募了几个部帮忙跑腿。学习部是其中之一。 各项大小工作抽签分配,程心抽到的任务是赛跑项目里的送递员,负责将当场赛跑的计时成绩从终点送回起点,工具是一辆单车。 向雪曼跟她确认会不会踩单车,程心看着对方身上那套盖到屁股的冬装外套,干脆利落:“会。” 向雪曼笑了,“你不冻吗?看上去穿得很少。” “冻啊,”程心拢了拢袖口领口,“所以能踩单车热身,求之不得。” 锦中的沥青跑道长400米,中间乃足球场,赛跑项目的终点是固定的,设在阶梯看台左端的下方跑道处。而赛跑的起点,除了100米和200米及其跨栏的项目,其余跟终点重叠。 枪声一响,第一场200米比赛正式开始,阶梯看台上各班大本营的加油声此起彼伏。 眨眼,选手冲过终点,计时的老师坐在临时搭起来的铁架台上,将成绩一一记录,交给程心。 将计时表放在车前篮,程心上车就踩。这个比赛项目,起点终点正是足球场的对角线。 偶尔回头顾盼,阶梯看台上人声掌声不断,每个大本营都有气球与必胜的横额,气氛沸腾,热闹了一片山。 程心微抬屁股,单人匹车以最快速度横越足球场,在黄绿参半的草坡上肆意逆风行驶,突然一瞬间触情感慨,她有大好青春年华。 走神不过三秒,单车撞上一块石头,颠了颠,要倒。 吓得程心立即把牢扶手,双脚急急着地。着地前,两股力量分别从车头车尾传来,将车身堪堪稳住。 程心转头,看到一个吊坠的翡翠平安扣在晃荡,眼睛便拒绝继续往上移,心中的感激一掠而过。 在起点附近的沙池进行跳高比赛的霍泉张开双臂扶着单车的车头车尾,将程心圈在中间。 “踩车要看路,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没有兴致细究他的阴阳怪气,程心望向前方,重新起脚踩车。 霍泉松开手,任她走,叹着气发牢骚:“多谢都无一句,真是不乖。” 程心骤觉全身恶寒,好不容易踩车出的温汗凝固成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一周日更!希望以后天天日更!!多谢大家支持!!! 第45章 第 45 章 送完计时表又匆忙折返终点,她故意绕曲线,远离沙池。 200米比赛进行了一半时,激动的广播声响彻全校:“号外!号外!我们学校的跳高记录终于被破了!高二3班的霍泉同学,跳出1米83的好成绩!恭喜霍泉!” 大部份学生不太明白那代表什么,只感觉很厉害的样子,跟着节奏喝彩。 程心坐在终点的铁架台下,安静喝水休息,与世隔绝。 她参加的初一级女子400米比赛在周五下午举行。除了她,初一1班还有另一名女选手。 “程心,你争取拿名次吧,我跑得很慢,肯定垫底。”对方说。 程心皱皱眉,不乐意,不过没接话。 她是天天锻炼,但以龟速为主,怎么可能跑出前三名?她本来就没有那个心思,悠哉游哉逛一圈应付得了。 然而这是比赛,她不尽力,别人尽力。8个选手,一旦其余7个都落力跑,那就算跑最尾,也得跟上大队,不然落后太多的话招人笑柄,尴尬得要死。更何况程心不接受自己倒数第一。 看着前面那几个奔跑的身影,程心想骂人。顶你个肺,这班人喂药了吗?400米当100米来跑,奥运会么? 喂!能不能,慢一些! 好歹数学科代表,学习部干事,尼玛,顶硬上,追! 程心快要断气,心里的一万匹草泥马跑得比她快,她恨不得骑上某匹横扫终点。 憋着一口气终于挨到冲线,她整个人累趴了,弯身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 何双在终点接她,帮她顺背,递衫递水。 “辛苦了辛苦了,还好吧?” 程心歇够了才直起腰,抬手搭住何双的肩膀,把体重都挂她身上,“你看,我,就这水平,明年,别叫我!” “知道啦放心啦。” 十二月初,班里一人一票重选班干,何双以领先郑学一票的优势连任班长。其余班干也没有太大变动,谢老师颇为满意。 回到大本营,彭丽建议程心回宿舍换身衣服,“湿了又干,小心感冒。”她将宿舍钥匙递过去。 程心没接,“我回课室,课室有衣服。” 叫她现在这副体力爬六层楼回宿舍? 死了算了。 彭丽站起来:“我陪你回去吧。” 程心摆摆手,独自走了。 “那我帮你写一份感天动地的通讯稿,保证广播台会读出来,你留意听啊!” “……” 学生聚集在操场,教学楼静得有如周末。 一个人慢吞吞拖着脚步,回到二楼课室翻了翻抽屉,捧着毛巾衣服去女厕。蘸着冻水,略略洗了洗擦了擦,换上干爽的衣服,程心舒了口气。 她打算回课室趴一会眯一会,可一进课室,脚步就僵了。 她的座位上坐了个不速之客,正饶有兴味地翻看她的课本。 锦中的书桌椅子是一人一组的,换位置乃至换班级都跟着人走,一跟三年。 那只禽兽玷污了她要睡一年的床,如今又来脏她要用三年的桌椅。 “你做什么?滚!” 程心想都不想就喝了声,凶狠无礼。 霍泉侧身而坐,一只手肘搭在桌面,边看程心的语文课本,边道:“等你啊。” 他转了转头,视线投向女孩,“去厕所这么久,我还想进去找你的。” 程心愣了愣神,细思极恐。 “滚!这里不是你班!” “怎么不是,我以前也是初一1班的,我们有缘吧。” “有你妈的缘!” “你就不能好好讲话。你看这课室,满满都是我初中的回忆。不过,我最怀念的,始终是初二的暑假。你呢,你是不是?” 霍泉合起她的课本,站了起来。 程心的脑袋嗡一声,旋即转身,要逃离课室。 他不走,她走! 一只手追了上来,扣住她肩膀,将她压到墙角。 程心惊慌不已,撕喉大喊。 操场上不知道在进行什么比赛,全部人都在喊“加油加油”,声浪将单薄的叫喊声淹没在校园里。 “禽兽!放开我!叼你老母!” 程心不住挣扎,出口就骂,什么难听说什么,将毕生所知的脏话全部扔出来用。 她不曾想过霍泉敢在学校乱来,毕竟他看上去是个好学生,亦有女朋友向雪曼。 很快她的嘴被一只手捂住,所使的力度足够令她发不出声响。 “嘘——” 霍泉在程心身后并不慌张,且好心劝道:“女生要斯斯文文,那些话太难听了,少讲为妙。” 程心用手肘攻击身后,可惜被制服,身体被牢牢困住。 她痛恨自己年幼无力。 霍泉若无其事在她耳边阴声细气:“不要怕,我特意来多谢你的。昨天多亏你,我才破了纪录。我都话了,你好旺我。” 旺你老母! 程心“呜呜呜呜”的。 “我问你两个问题。”霍泉慢条斯理:“第一个,你昨天踩单车时想什么了?是不是想我,嗯?” 他稍稍松了松捂嘴的手劲。 程心冷静了些,急道:“你别乱来,这里是学校,随时有人经过!” 霍泉眯了眯眼,“第二个,你那天在实验楼,看到我,有什么想法?” 程心攒足劲,一口气说:“你就不怕被人看见吗?!快他妈的放开我!” 她的嘴又被彻底捂住了。 霍泉不怒反笑,若有所指地将一只手抚上程心的腹部。 “看来我的心心,懂事了,长大了。” 程心全身神经绷紧,像被扯得将要断裂的橡皮筋,又全身毛发竖起,一大片恶心一大片恐慌,扑脸而来。 当霍泉的手有意无意往上一点点攀爬时,她跟踩到火炭一样,整个人都跳起来了,双脚乱蹬乱踢。 “你踢到我了。”霍泉收了收脚,躲开她的盲打,“不要那么恼火,好好交流,嗯?” 程心更加卖力蹬,又用后脑勺顶撞他。 霍泉叹了口气,毫无预兆地松开了她。 “不过跟你开个玩笑而已,这么激动做什么。正如你讲,这里是学校,不要想多了。” 他一副“你无药可救”的模样,退了两步,整理衣衫。 程心缓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转过身用后背死死抵着墙,见霍泉往另一边的课室门口走。 “败类!人渣!贱格!我会告诉老师的!一定会!” 她疯狂地骂,殊不知难以掩饰无所遁形的狼狈。 霍泉走到门口才回头看她,“嘘——”他将食指放在唇央,眼里眸光异常,“心心,不如我跟向雪曼分手,再跟你一起,好不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是不是近疯者癫,近狂者丧? 霍泉有病,神经病。他不是人,禽兽不如。和他接触,只有恐惧憎恶,痛恨与竭斯底里。 程心喘呼着气,手脚发软发抖,刚换的衣服又被汗沾湿了,比跑完400米还要乏力。 她听不见校园的广播声—— “以下是初一1班彭丽同学的投稿,稿名《虽败犹荣》。刚才结束的初一级女子400米比赛,我班两位选手出赛。其中宋佳同学勇夺第三,摘下季军。而程心同学虽未获名次,但她坚持完成赛事,不曾放弃,为自己负责,为班集体负责,为比赛负责。这,就是体育精神……” 接下来校运会是怎样结束的,程心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远远望见向雪曼穿着大码冬装上台领奖,她僵冷的身体才渐渐回暖。 那一周末回家之后,她病了,高烧40度。 第46章 第 46 章 不知谁把她生病的消息告诉了郭宰,郭宰周日一大早带了几盒幸福伤风素来探望。 “阿爸带回来的,很有效,不过吃完会睡觉。” 他站在床边,叫他坐又不坐。 程心躺床上,额头铺着湿毛巾,有气无力:“谢了,没什么大问题的。” 二楼的房间只有他俩人。 “走吧,离我远点,不然传染你。” 郭宰没动,问:“是不是前几天突然降温冻病的?” “是吧。” “你等阵还要上学吗?请假吧。” 程心闭上眼,“请什么假。学校有校医,多带几包药就是了。” 她从未因病请假,现在也不矜贵。 郭宰:“我之前感冒,阿妈要我请了一个星期假。” 夸张! 程心心里这样想,却说:“你妈疼你。就快期末考了,我没有美国时间请假。” “那你把药带去学校,睡觉前吃。” 听见细碎的声响,程心微微睁眼,见郭宰将桌上的几盒药放到她枕边处。 “嗯。” “我阿爸快要回来了,你之前讲给程愿带药,知道要带什么药了吗?” 郭宰重提这个话题。 程心说:“还未知道,知道的时候告诉你。” “嗯,尽快喔。病向浅中医,我想涂药也一样。” “我们阿妈经常煲猪脚筋给程愿吃,也有用医生开的一些药膏。坚持下去应该有些效果,其它的先不管了。” 近日阿爸阿妈因为钱的事闹得很僵,最好不要烦他们,免得做炮灰。 程心带病上学,又天寒地冻,她跟何双去饭堂接热水冲凉。 有了几个月的经验积累,两个女孩已经摸熟如何展现力量美。可其中一人病了,力不从心,走起来就磕磕碰碰的。 反观四周,不少男生单手就拧一桶热水,在宿舍大楼的楼道间健步如飞。而他们接热水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女生效劳。 男朋友心疼女朋友,便特别男人地承担起去饭堂接热水的责任,让女朋友在冬天能安安心心洗个暖哄哄的热水澡。 女生宿舍“男生止步”的告示牌前,小情侣相互紧张几句,然后女生跟舍友一起将满满一桶热水接走,又频频回头与目送自己的男生依依不舍。 梁静茹唱,“爱对了人,每天都是情人节”,包括做苦力接热水的日子。 程心倚着墙歇息,调侃班长:“何双,叫郑学过来帮手啊。” 何双瞪了瞪眼,“他们乱传就算了,连你都乱讲?” 副班长郑学暗恋何双的事传得有声有色。男生宿舍更是盛传当时一人一票重选班干,郑学投了何双一票,何双才得以连任。 男生们起哄,说郑学不爱江山爱美人。 郑学在男生宿舍怎样回应不得而知,只知他在课室从来都是实干派,话不多两句。 程心奸笑,“什么啊,副班长帮同班同学拧拧热水不行吗?为班服务助人为乐嘛,你想去哪了?” 何双:“……” 歇够聊够了,程心提起桶柄,示意继续。 俩人上了几级楼梯,迎面撞见霍泉与向雪曼。 他俩正下楼,并肩而立,没有牵手。 程心本能地垂下脸,移开视线,握桶的手指微微发白。 何双挺热情地唤了声:“主席。” 程心听见霍泉应了声“你好”,余光里他与向雪曼绕过她俩继续下楼。 她松了松握桶的手劲,低声问何双:“你跟他很熟吗?” 打什么招呼?! 何双茫然:“不熟啊,不过我猜他认得我吧,不招呼不好。”她又说:“他应该也认得你,刚才一直看你呢。” 程心觉得自己的掌心在发虚汗,匆匆道:“快走吧。” 楼下,向雪曼问霍泉:“怎么不出手相助?她俩看起来很吃力。” 霍泉轻哼:“她们又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是随便帮人的吗?” 向雪曼拿被袖子挡住一大半的手背掩了掩嘴,眼睛弯弯地笑。 自从入学第一天,程心就与何双组队接热水,这对搭档没有变过。如今天冷,李珍也跟冯娟搭档了。彭丽用了几天凉水,坚持不住,找何双商量:“舍长,我也想接热水冲凉,但我不要跟萧靖组队。” 一声“舍长”,何双责无旁贷。她说:“那你跟程心一队吧,我跟萧靖搭档。” “多谢舍长!” 第二天,程心和彭丽在饭堂水区排队时,见何双孤伶伶拧着水桶走过来。 彭丽招呼她,“怎么回事?萧靖呢?” 何双叹了口气,“她不愿意跟我搭档。” 萧靖的原话是:“我一个人好好的,不需要跟任何人合作。” 彭丽:“……” 程心对何双说:“那你跟我们一起吧。” 何双:“啊?一桶水不够三个人用的。” 程心笑,“你没玩过二人三足吗?我们可以三人两桶啊。” 三个女生接两桶热水,中间位置轮流换人,倒也没有多少新负担。 冬天冷,人的食欲大增。尤其男生,除却一日三餐,晚自习后还要泡即食面充饥。 有男生给女朋友也泡一份,送到女生宿舍门口,从而引发连女生也爱上宵夜,不问肥瘦。 超市的即食面供不应求,彭丽的家人给送来一箱。她问程心要不要。 程心不要,她喝麦片。 彭丽奇了,“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平日但凡谁请她吃甜食,她都一律婉拒。 程心耸耸肩:“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她又不是铁打的。 程心将一包麦片冲出两倍的份量,只喝一半。 后来发现越喝越饿,饿得慌,便买了几袋石头面包做储粮。 每月的学生会例会上,生活部部长发言:“我们强烈建议学校饭堂增设宵夜!粥粉面饭什么都好。” 话音未落,一片掌声支持。 他继续:“作为一个男生,我已经在锦中吃了五个冬天的即食面,好怕生癌!” 会议室哄堂大笑。 霍泉也笑出声音,“无问题,等阵你跟我去找校长,之后我陪你去校医室检查。” 又一阵哄笑。 散会后,霍泉搭着生活部部长的肩膀,有说有笑地离开,不曾留意过程心。 多亏他的无视,程心才不至于如坐针毡。 校运会后,她在学校的走动不是跟何双一起就是和彭丽同步,从不落单,也不会去人少跷蹊的角落。之前认为校园挺大,遇见霍泉的次数少之又少,最近也许是心理作用?一个星期下来居然会不幸地碰上两三次,好在旁边都有人陪着。 程心曾在教师办公楼的语文科科组看到同样去找语文老师的霍泉,她故意在班主任谢老师面前装作难过,说话声低低细细难以听见。 赌霍泉以为她在告状!赌他以后不敢再乱来! 程心有冲动过,反正都装了,为什么不索性把真相说出来?可看着不生不熟的谢老师,她又犹豫了,瑟缩了。 到底谁都所托非人。 期末考在忐忑中结束,再过几天寒假正式开始,要回家过年了,不用再担心会与禽兽狭路相逢。 这里的年味那个时候还是很重,有些事情仪式一样,必须要做。其中去外婆家帮忙炸油角煎堆是头等大事。 许多年后程心想,过年的年味之所以越来越淡,并不是因为超市里可以买到现成的油角煎堆,人们不再需要去做那些传统仪式,而是因为召集他们一起动手参与的人不在了。 外婆早就将面粉馅料准备好,铺满一大张木桌。阿妈阿姨以及姨妈围着坐,搓粉包馅。 程心跟妹妹表弟坐在另一边看电视,吃新鲜出炉的蛋散,又香又脆。 表弟陈首偷偷去大人那边抓了一把面粉,然后到处洒到处摸,在深棕色的神台柜面留下一个个作恶的白色手印。 外婆起势训了他几句,转头又训阿妈:“过年了,还黑口黑脸做什么?你这样做出来的油角不会好吃的,吃了也会不开心。” 阿妈抿抿嘴,脸色依旧。 不久,阿姨包完一盘油角,边搓新面团边说:“二姐,我跟阿明商量过,如果姐夫坚持接手股份,我们可以借50万。” 阿妈一愣。 姨妈跟着说:“我这里也有十几万闲钱,问过你姐夫了,可以借给你们。” 站着搅面粉的外婆点点头,“我跟你们阿爸也有10来万,不嫌少的话拿去吧。你阿爸不反对。他讲千万不要跟外面的贵利借钱,好恐怖的。他以前认识一个人,找贵利借钱,后来根本还不起,以为自杀死了一了百了,谁知贵利追着他老婆仔女不放,无阴公。” 阿妈明白过来了,眼眶发红。 阿姨问:“姐夫到底怎样想的?是不是一条心去做?” 阿妈缓了缓情绪,答:“阿荣,即是先前阿伟借了5万出去的那个阿荣,还钱了,而且凑了20万给阿伟,讲什么会支持到底。阿伟更加执着了。” 阿姨:“啊?他能凑20万,那当初为什么还问姐夫借钱?” 阿妈摇头,“不知道。反正神是他,鬼又是他。” 阿姨:“男人就这样,一上心就疯一样。做生意很讲机遇,当初我跟阿明想发大来做时,也是觉得时机成熟。当然了也十五十六过一段时间。现在小见成效,也挺感激当时没有放弃退缩。姐夫认为遇上时机了,自然想放手一搏。 你不要拦他,不然他怨你一世。成功了,你享福,撞板了,他亏欠你,不用你讲一个字,他自会反省。” 阿妈叹气:“我想拦也拦不了。阿家将棺材本都拿出来给他了。” 听到这,程心挺惊讶。 大人们都叫阿嫲做阿家。 阿姨跟程心一样反应,“看不出,她向来是甩手掌柜,这次怎么管事了?” 阿妈:“不知道阿伟怎样跟她讲。两个伯父两个姑妈也出钱了,连姓吴的那边也凑了些钱。” “哎呀,”外婆急道:“那我们更加要尽快把钱凑给你,免得婆家怪责我们一毛不拔。始终是你老公,不可能不帮的。” 第47章 第 47 章 程心往厨房去,外婆看见了,叫住她:“心心,你去哪?” 程心扬扬手中的空盘子,“蛋散吃完了,去拿。” “不行不行,厨房有一大锅滚油,你们孩子谁都不准去。不要再吃蛋散了,很热气的。等阵吃花生糖萝卜糕。” “哦。” 贺年食品的准备工作大功告成,外婆将油角煎堆分给三个女儿一人一大袋,再招呼小舅:“阿进啊,帮阿妈将这袋油角送去你大哥家。” 很快来到除夕,团年饭的菜式五十年不变——白切鸡,西洋菜炆冬菇,发菜蚝豉,花生炆猪手,蒸腊肠。 味道也五十年不变。 晚上将近凌晨时,孖仔过来找大妹小妹。 “我们一起去派贵人,逗利是!” 从未试过的大妹小妹蠢蠢欲动,但又有些胆怯。 小孖催促:“快点!如果被别人抢先一步,我们就等食白果!” “大姐,你跟我们一起去?” 大妹拉着程心。 程心:“讲笑么,我牛高马大还去派贵人?怕是人家见了赶你们走。自己去,注意安全!” 深夜的天空一片干净均匀的黑,苍穹底下的人间喜气洋洋,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踏正凌晨,猪年来临。 电视机里,无线台轮番播放贺年歌,假扮财神的演员一边唱《财神到》一边向现场观众派发利是。 街头巷尾,炮仗声连绵起伏,不曾断过。 阿妈在家烧香拜神,拜完神拜祖先,一路念念有词,求什么“保佑阖家安康出入平安孩子听教听话”云云之类,又叫阿爸过去诚心诚意向神佛祖先斟茶敬酒。 都拜完了,阿爸用烟点着挂在家门口的炮仗。 “嘭嘭嘭……” 炸了有十几秒,炮仗声嘎然而止,好几个孩子随即一窝蜂涌过来,双手作楫大声恭贺:“贵人到贵人到!祝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好好好,承你贵言。” 阿妈接过孩子手中的贵人六马,给他们派了好几封利是。 程心悄悄看了看,5元一封,很大方啊! 过了十二点半,大妹小妹带着一身炮仗味回来。 “逗了多少利是?”程心问。 小妹将兜里的利是全部翻出来,一封封拆开数。有一封5元的,有几封1元的,大部份是5毛的。 见大妹的利是数量明显比小妹少,程心想问为什么,但话到嘴边及时止住。 待大妹走开时,她才小声问小妹。 小妹伏在大姐耳边说:“有人见二姐脸上有疤,觉得不吉利,就不愿意给她利是了。” 程心胸口一阵堵。 后来小妹将自己的利是分了一半给大妹。 “为什么?”大妹不解。 小妹说:“我们是一起的啊,逗到的利是都应该平均分。你看大孖就给了我不少吧。” 大妹:“那是因为你怪他不出声。” 小妹:“……” 去派贵人,每个人都要恭喜主人家,不恭喜的话,谁无端白事给你利是? 偏偏大孖寡言,嘴巴密过密实袋,正一湿水炮仗,怎么点都不响。 小妹发他脾气:“你不恭喜人的话,别跟着我们去派贵人!人家肯定不给你利是,到时你肯定要分我们的!” 收入被分薄喔,鬼愿意! 谁知大孖长得周正乖巧,在附近一带又是有名的小学霸,逢人见了都喜欢。哪怕他不张嘴,主人家也心甘情愿送他利是,还不忘回头叮嘱自己家孩子:“你看人家大孖,考试又拿年级第一,你学学啊!” 小妹指向自己二姐:“我二姐是年级第四!” 主人家扫了眼大妹,皱眉:“呸!四四四,死死死,大吉利是!” 小妹跟孖仔顿时脸色变了。 之后他们去郭宰家派贵人,郭宰请他们进屋吃年糖。 见他们一脸郁郁不欢,郭宰问怎么了。 小孖快速低声在他耳边将刚才的事述了一遍。 郭宰看了看大妹,她低头吃百乐滋,默不做声。 过了会,郭宰拿了本杂志出来给大家看。 “这是香港的漫画杂志过年特别版,今年最受欢迎的漫画人物都在上面。我阿爸昨天才带回来的,新鲜热辣。” 小孖抢着翻,大妹略略看了几眼。里面画着一个很英俊的男生,脸上有个十字疤。 她认得对白的字,十字疤的男生叫“剑心”么? 大妹想起来了。 小孖求郭宰借给自己带回家看,郭宰没收了书,“不行,我最喜欢这本了。” 凌晨两点多,街外仍有断断续续的炮仗声,楼下阿爸阿妈还没睡。 程心坐起来,就着窗外的微光看熟睡的大妹小妹。 探手摸了摸大妹的脸,用指腹轻轻滑过那道疤痕,又摸摸小妹,一个人呆呆地出神。直到楼下安静了,她才重新躺下去。 第二天大年初一。 程心向来讨厌这一日,想到要向阿爸阿妈逗利是就浑身不自在。 逗利是之前必须要讲:“祝阿爸阿妈身体健康。”——不够十个字的简单一句话,程心梗在喉间,失语般怎么挤都挤不出来。 矫情!肉麻! 曾经好几年,程心索性不逗利是,省得讲肉麻话。那几年,阿妈在年初一的晚上将利是放到她房间里,也不说话。 程心认为她在施舍。 今年,大妹小妹一起床就下楼向阿爸阿妈逗利是。 小妹说:“阿妈,大姐未起床,你把她的利是给我吧,我帮她带上去。” 阿妈未接话,小妹又讲:“她祝你们身体健康!” 大概心情好,阿妈没问什么就把大女儿的利是给了孻女。 二楼,程心谢过小妹后将利是分给大妹小妹,一人一封。 “大姐你不要?” “你帮我逗回来的嘛,当作人工咯。你们将利是钱存好,叫阿妈去银行帮你们开个户口。” “啊?我们这么小可以开户口的吗?” “可以吧。” 五年级的时候有个同学带了个存折回学校炫耀,后来成了全班的笑柄,因为存折里面只有3元。 阿嫲的儿子固定在大年初一来拜年,女儿则在大年初二的早上来。 两个姑妈跟阿妈在厨房聊着什么,姑姐将程心拉到一边,躲闪着塞过去一封利是:“心心啊,这是姑姐特意封给你的,跟愿愿意意的不同,你收好啊。” “多谢姑姐。” 姑姐笑道:“放寒假得闲去姑姐家玩吗?” 程心想都不想:“没时间,作业太多了。” “啊,锦中就是作业多,我听阿泉讲也是忙得很。对了,锦中有没有人欺负你?如果有,你找阿泉帮忙。他不帮你,你就告诉姑姐,我帮你教训他!” 程心笑了笑,“有,有人欺负我,就是霍泉,他很过份,十恶不赦,姑姐你就帮我往死里骂他吧,不会有错的。” 姑姐没料到侄女会这样说,怔了怔才笑眯眯道:“好好,我等阵就跟姑丈讲!” 第48章 第 48 章 招呼完阿嫲的外嫁女,年初二下午,阿妈带着阿爸和三个女儿回娘家拜年。 这算是程心最喜欢的时刻。 姨妈一家,阿姨一家,自己一家,还有未娶的小舅,一家三代济济一堂聚集在外婆家热热闹闹。从进门开始就各种吃,各咱聊,欢声笑语。 外婆全程在厨房忙碌晚饭,就连鸡都亲自宰杀。明明大家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依然能将晚饭扫荡干净之余,并将外婆另外准备的一大锅皮蛋瘦肉粥吃光吃净。 饭后,月朗星稀。程心跟妹妹表弟在外婆家的后院玩烟花。 什么钻地鼠,飞天炮,一飞冲天,名字都很厉害,质量也不差,至少没有哑炮的现象。女孩子们偏爱简单的喷花烟花,细细长长的拿在手里,用香点燃,看着喷出来的简单得有些单调的火花,闻着刺激的火/药味,可以傻傻地玩一个晚上。 “好靓啊,再给我一支。” “你不要对着我喷!” “你们看,能在地上写字!” 陈首第一个发现。大家凑过去,借着火光见地上有一圈圈白色的痕迹,不知道他画了什么。 大妹突然说:“你们知道吗?我们可以向烟花许愿的。” 小妹很感兴趣:“怎么许?” “……”大妹想了想,“应该是闭着眼许吧。” “我试试!” 小妹点了支烟花,拜神一样将它放在合十的双手中间,许愿:“我希望每日都可以派贵人……” “不要讲出来,”大妹提醒她,“在心里面许就得了,讲出来会不灵的。” “哦。”小妹重点一支,又来一遍。 一个讲一个做,似模似样,好像很有趣,三个表弟跟着学。 大妹许完愿之后问大姐:“你不许?” 程心随手点了支烟花,“许,许。” 许什么许,她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愿望。 望着细细的一束火花,电光火石,程心在大妹的催促下闭上眼。 唔…… 唔…… 祝大妹小妹开开心心健康平安。我呢……多赚些钱吧,要够用,长命一些。对了,外婆姨妈,还有阿嫲都要身体健康。阿姨小舅姑姐……阿爸阿妈,通通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保佑他们横财就手旗开得胜心想事成一本万利…… 烟花熄灭了,程心的愿还没许完。 她想再点一支继续,可烟花拿到手后又觉得自己有点蠢,摇摇头放回去了。 没一会,阿妈阿爸前后脚出来。 过年前他俩关系紧张,程心多次叮嘱大妹小妹要行事小心。 眼下玩开了,阿爸阿妈看上去也不严肃,小妹忍不住上去亲近。 “阿妈,你也来玩,很好玩的!” 她递去一支喷花烟花。 阿妈皱了皱眉,“我们大人不玩你们小孩子的玩意。” 小妹正要气馁,阿爸却接过烟花,随手点着再递给阿妈。 阿妈愣了愣。 “拿住。”阿爸往前送了送。 阿妈抿抿嘴,不情不愿接了过去。 她不知道,简单的白色火花照亮了她脸上为难情的笑容。 兴奋的小妹顺势又递一支给阿爸,“阿爸你都玩!” 阿爸又接了过去,点着后还是递给阿妈。 “阿爸阿妈,可以对着烟花许愿的,我们个个都许了!” 大妹跟着凑上前刷存在感。 原以为阿爸阿妈会一样接受,谁知他俩异口同声:“无聊!” 大妹:“……” 她惨兮兮退回去。 程心走到她身边,摸着她脑袋安慰:“他们不是觉得无聊,是觉得无脸。你看。” 大妹抬头往大姐指的方向望。阿爸阿妈拿着烟花越走越远。 “他们躲起来许愿,你不要揭穿。” “嗯!” 玩飞天炮时,程心叫大家上天台去,免得撞上后院的树,着火就麻烦了。 小舅跑上来凑热闹。 “来来来,我来点。你们一班豆丁,懂什么!” 他抢走陈向的香。 陈向不乐意了,“不行!这轮到我点,把香还给我!” 小舅切了声,把香递回去,却顺手摘下叼在嘴边的烟,点着了放在栏台上的飞天炮。 biu~~飞天炮冲上半空,炸出“嘭”一声,没了。 陈向傻了两秒,随后大哭。 “衰人舅!这是最后一支!本来轮到我点的!衰人舅!哇哇~” 小舅:“顶!过年啊,衰衰声,吐口水讲过!” 楼下天井传来外婆的谴责:“你们做什么?大过年的哭哭啼啼,阿进,你不要欺负他们!” 小舅无法,投降,“得得得,不要再哭了,我去桥头买一包新的给你。” 孩子们乐了。 “小舅,多买一包钻地鼠!” “还有喷花烟花,要长一点的,太短的那些很快就烧完。”小妹边说边伸开双臂比划。 “顶!一个个诸多要求,通通上缴利是钱,我无钱买!” 孩子不上当,围着小舅纠缠哭闹,楼下外婆又吆喝。 小舅受不了,落荒而逃。孩子在天台围栏探出脑袋冲他背影喊:“快点买回来!不然跟外婆告你状!” 楼下外婆却说:“都不要玩了,通通下来吃哈蜜瓜。” “喔——” 孩子冲进客厅,扫荡铺满饭桌的哈蜜瓜。 外婆挑了一块,递给从香港回来过年的大姨丈,“阿山啊,多吃几块,很甜的。” 大姨丈站起来双手接过,“好好,多谢阿妈。” 夜里将近十一点,阿爸说要走了。 小妹扭计:“不要啊,烟花还没玩完!” 外婆帮哄:“乖啦,阿妈要回去拜神,误了时辰就不好。” 半推半哄,最后将剩下的喷花烟花给了小妹,程家才走。过一会阿姨他们也走了,姨妈跟姨丈回自己家,外婆家只剩小舅。 外婆收拾满桌的瓜皮,问:“阿进啊,你觉得二姐夫接手那些股份,稳不稳妥?” 先前他们在聊这个事,外婆不好插嘴。 小舅摸摸后脑,“姐夫带我去看过,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那里一大片地,全部在起别墅,等买完就发达了。” “那就好。” “姐夫讲等他站稳阵脚了,会给我安排个小职位。” “那你到时好好工作,做不好的话,累己累人,丢你姐夫架。” “知啦知啦。” 桌上还有一块哈密瓜,外婆舍不得扔,已经很饱了仍然一口一口将它吃完。 今年的哈密瓜真甜。 年初四那天,程心接到陈思的电话,说要小学同学聚会。 程心不去。 陈思劝:“去吧,廖洁儿过完年就全家去加拿大了,当作帮她饯行。” 廖洁儿,程心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是谁。 “那好吧,什么时候?” “年初六早上八点。” 程心瞪眼,“八点?你确定同学聚会要这么早?” 去上学早读吗?!放假啊大佬! 陈思:“去饮早茶嘛,廖洁儿的爸爸请我们去十九楼。” 知道大姐要去十九楼饮早茶,大妹小妹很想跟着去。 “不行啊,那是人家同学请的,我哪好意思带你们。” 年初六早上,陈思来程家敲门。 程心赶紧钻出去拉着她走,“别再敲了,吵醒我阿爸好大罪的!” 十九楼是当地第一家星级酒店——三星级,兼任酒楼,楼高十九层,在当地当时鹤立鸡群小有名气。本地人视去十九楼饮早茶为上等事,像廖洁儿父亲那种一口气包下四围台宴请女儿小学同学的,无一不称其豪气冲天。 廖父指间夹着烟,乐呵呵道:“同学仔不用客气,随便点随便吃。” 坐他旁边的廖洁儿往耳后掖了掖头发,笑吟吟说:“他们哪会点啊,还是我来吧,我知道哪些好吃。” 陈思拿手肘顶了顶程心,低语:“你看,穿了条公主裙就真以为自己是公主了,早知道不来了!” 程心:…… 人都来了还讲这些晦气话?她能回家去睡回笼觉吗! 程心劝陈思有得吃就吃,有得饮就饮,吃饱饮够了,走人。 酒楼内人气虚陷,一笼笼新鲜凤爪排骨供不应求。 程心眼明手快,将桌上最后一只糯米鸡占了。满口糯米时,她听到有人问:“程心,你在锦中过得怎样?” 是对面的廖洁儿,问完程心就转头跟父亲说:“阿爸,程心是我们班分数最高的,去了锦中呢。” 廖父对程心笑道:“是吗?厉害啊,后生可为。” 程心回以一笑。 廖洁儿又问:“你期末考几分?在班排第几名?” 程心正要回答,桌底下陈思莫名踢了她一脚。她选择忽略,继续说:“排第七。” 好歹比期中考进步了。 “哦,”廖洁儿又掖了掖头发,抬眼时换了个话题:“你们多吃啊,都把它们吃了,吃不完我们又不打包。” 程心开膛来吃,干蒸虾饺,叉烧包榴莲酥,将大妹小妹的份量都吃回来了。结果未散席,她就要去厕所。 她跟陈思说:“我可能去得比较久,你们要走的话不用等我。” 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低问:“有没有带纸巾?” 在厕所战斗了二十分钟,程心舒筋活络,洗完手洗把脸就出去。 不料在厕所门口碰见郭宰。 郭宰两眼放光,“你也来饮早茶?” “嗯。”见他身着小西装,皮鞋油光可鉴,程心笑问:“你来饮杯?” 抑或做新郎? 郭宰指指外面,“我跟阿爸阿妈还有阿爷坐那边,你要不要过去看?” “不了。我同学在等我,走啦拜拜。” 程郭两家不算很熟,甚少走动,过年时节贸贸然去招呼,可能会被误以为冲着逗利是去的。 郭宰想留程心,无奈自己急着去厕所,再出来时,她已经不见人影。 那四围台已经散席,浩浩荡荡去廖洁儿家玩。 第49章 第 49 章 廖家也是单家独户,如果说郭宰家是精致,那廖洁儿家就是堂皇。 那顶水晶大吊灯一亮,将大白天的客厅照得金碧辉煌。 同学们哇哇赞叹,廖洁儿无奈摊手:“哎呀不过一顶吊灯,你们不要把我家当皇宫般参观吧。” 陈思捉住程心做作呕状。 有人指着旋转楼梯下的钢琴,叫廖洁儿露两手。 廖洁儿落落大方应允,提起裙脚坐到钢琴前,姿势优雅,弹奏的曲子叫在场各位鼓掌称好。 有人问:“这曲叫什么名?” 廖洁儿说:“《致爱丽丝》啊,农民!” 大家哈哈乐。 廖家工人切好水果摆好叉子,大家移步到茶室围坐闲聊。 “廖洁儿,你们为什么要去加拿大?听讲那边冬天好冻!” 廖洁儿放下叉子,“无见识。有暖气的,室内温度跟夏天一样。况且,如果加拿大不好,为什么香港的有钱人和明星都跑过去了?你们没看无线台的《青蛙也移民》吗?” 同学们面面相觑,有看是有看,但那不是一部搞笑的肥皂剧而已嘛? “你们去省城坐飞机吗?可以直接飞到去加拿大?” “我们去香港坐国泰航空,它有很多飞温哥华的航班。就是‘亚洲脉搏,亚洲心’那个。” “啊?原来那个是飞机的广告啊,我还以为是叫人回家吃饭的。” “傻的哈哈哈……” 又有人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廖洁儿好笑:“我阿爸花这么多钱带全家人离开这里,我回来做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的。” 茶室里静了静。 忽然,谁嘟囔了句:“我也想移民了。” 陈思对廖洁儿的脸嘴很不爽,不时在程心耳边讽刺。 程心随意“嗯”了声。 自从十九楼出来之后她一直心不在焉。酒楼里不经意碰见的那一幕她记了好久。 郭母跟两个男人坐一起。一个看上去年近六十,头发白了一半,脸有老斑,戴着副黑框黑镜,刻板木讷,一个字形容:老。 另一个男人,更老。估计都过八十了,背驼得很,端茶杯的手不停抖。 在旁斟茶递水的郭母看上去就像他们的女儿与孙女。 周围的同学突然站起来对廖洁儿举杯,齐声祝她一路顺风。 程心慢半拍,起来举杯低贺:“祝一路逆风。” 过了元宵,临近开学,大妹在街口玩时被小孖拦住。 “大番薯!救我!” 大妹:“??” “把寒假作业借我抄,我保证两天之内还给你!” 小孖边说边扫视四周,提防大哥出没。 大妹平静道:“你讲过不再抄我作业的。” 小孖懵了,“我几时讲过?” “暑假的时候。” “……” 小孖皱起鼻子,“对,我讲过……但现在十万火急,剩几天就开学了,我肯定赶不及做出来的。你当送佛送到西,帮我最后一次!” 大妹:“你不怕被老师罚?” “不交作业也会挨罚啊!” 不如搏一搏。 搏老师眼花。 大妹转身走,拒绝救援。 过个年,她长了不少肉,又穿得厚实,就像一个圆墩墩的球慢慢向前滚。 清健的小孖比她高一些,跟在后面苦苦哀求:“大番薯你帮下我啦。最多我用利是钱请你吃早餐,你想吃什么?肠粉?皮蛋粥?抑或咸煎饼?” 大妹不理他。 小孖举起双掌,“我请你吃十天早餐,好不好?” 没回应。 “那我分你一些利是钱,你中意吃什么就买什么,怎么样?” 大妹继续走。 “分你一半!我分你一半利是钱!拜托啦!” 大妹停下来了,回头朝他一笑,“好啊。” 过年又叫/春节,顾名思义就是指春天。可这个地方偏偏过年前后那段小日子才最冷,比逝去的名义上的冬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开学那天,阴冷阴冷的。 刚刚享受完与父母团聚,重新回到学校开始寄宿生活的锦中学生思乡情切,被寒所困,第一天晚自习就有不少窸窸窣窣的吸鼻子声。 都想家了。 下学期不如上学期自在轻松,都面临升级考试。高三就更不用说了,听说未过元宵他们就开始补习。 而准高考军高二年级也是摩拳擦掌,随时候命。 开学当天,学校接到教育局通知,明年高考制度有变,将会实行3+2文理分科模式,即语数英+文两科或理两科。 高三级老师倒吸口气,偷笑。 紧急会议召开之后第二天,校长拍板,要求高二年级立即分班,集中师资分科授课。 高二年级突然搞文理分班,轰动全校。下至初一上至高三,没有一位老师不在学生面前谈及此事。 “同学们,形势严峻啊!改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用你们做白老鼠,焉知非福夷!” 过了两天,女生宿舍六楼,晚休前有人在走廊圈地闲聊。 “喂喂喂,听讲霍泉跟向雪曼分了!” “啊?!真的假的?!” “真的!不过是分班,不是分手。” “切……空欢喜。” “正常啊,霍泉肯定选理科,向雪曼肯定选文科。” “那霍泉在几班?跟向雪曼隔得远吗?” “远,远到无朋友。一个1班,一个6班。以后你们去偷看男神,不用怕被女主人敌视了。哈哈哈!” “你笑得很风/骚。” “开心嘛!” 程心听完后顺手关上宿舍的窗,她在学校行事更加谨慎,处处提防。 不过,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霍泉。 自开学后,他不曾在意过程心。偶尔在校园碰见,他拿着书行色匆匆,一个眼风都不扫过去,仿佛对方是陌生人。 而举行学生会例会时,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开玩笑,会议结束就撤,不作停留。 也许高考改革来得令人措手不及,他要全心全意对付,没有闲情逸志犯渣贱。 啊,果真焉知非福。 人一放松,时间就过得特别快,转眼四月清明节。 程家习惯行正清,恰巧那天星期三,孩子都上学了,大人们自己去拜山。 他们拜的是阿爷。 阿爷的坟在一个挺远的堤坝下面,放眼望去,草丛众生,几座碑杂乱无章地竖着。 二伯父跟阿爸清理杂草时,说:“我有个朋友,旧年衰到扑街,做什么扑什么。家里面不是这个生病就是那个缺钱,一身蚁!他忍无可忍,去拜山求死鬼阿爸保佑保佑。他将骸骨瓮挖出来,居然发现骸骨上面全是蚂蚁,爬得到处都是! 他即刻用烧酒将副骸骨洗得干干净净。回去之后第二天,病好了,钱够了,人也精神爽利了,厉害不厉害?” 阿爸苦哼一声,没接话。 阿爷的骸骨瓮被挖出来后,二伯父递给阿爸一瓶孖蒸,“来,你帮死鬼阿爸冲个靓凉!” 阿爸接过,蹲下来勤勤恳恳地洗。 二伯父杵在他旁边,向天说:“阿爸,你在天之灵多做正事,不要只顾着饮酒吹水无所事事。好好保佑阿伟度过难关,不然,丢你架啊。” 在后面整理元宝蜡烛的大伯父昂起头问:“什么啊?什么事?” 二伯父:“没什么,阿伟年初入股的那家公司有些少麻烦。” 他只此一句,大伯父也忙着点蜡烛,没追问。 河边风大,蜡烛点了几次才点着。 大伯父叫唤堤上的女人:“喂喂喂,下来给死鬼阿爸上香。” 堤上的两个伯有和阿妈这才小心翼翼滑下去。 “阿秀,”二伯父招呼阿妈过去,“你跟阿伟向死鬼阿爸磕个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阿爸阿妈视线交汇了一下,又迅速分开。两人跪下磕头。 二伯父在旁边低念:“阿秀,阿伟也很大压力,他猜不到会搞成这样。唉,鬼知道那个死人阿亮会是害人精!他就好了,全家移民远走高飞,留下一摊苏州屎。我祝他早日去美国卖咸鸭蛋!你就少闹阿伟两句当帮忙吧。” 阿妈站起来,默默走到一边。 大伯父指指二伯父,“你发神经?整个上昼自言自语无停过,讲什么鬼?” “我话你耳聋就去看医生啦!” 二伯父拉住二伯有磕头,不理大伯父了。 拜完山,阿爸将阿妈送回家后赶去桂江公司。阿妈听着他摩托车“轰卡轰卡”的声音,心烦得焦躁不安。 第50章 第 50 章 锦中。 上学期有校运会,下学期有革/命歌曲合唱比赛纪念五四青年节。 初一1班在校运会拿了全级第一,谢老师希望保持这个势头,在合唱比赛上也赢一个马位。 他跟何双说:“我有一位老同学在音乐学院学习,要不请他来培训一下?” 何双即懵,有……有必要吗? 谢老师说:“你不懂,唱歌不是张开喉咙喊就行的,一讲技巧二讲天份。就像校运会,虽然我们班成绩排第一,但论个人,不管哪个年级都是校队的人成绩最好。那个破了学校跳高纪录的,学生会主席是吧,不也是校队的吗? 锦中体育有校队,音乐却无合唱团,大家都半桶水。所以如果我们稍为培训一下,高下立见。你说是不是?” 何双扯了个笑容,“是,是。” 为此,他们提前一个月开始培训,谢老师要求大家晚上六点半到课室集中。这么一来,下午放学后学生只剩一个钟头吃饭冲凉洗衣服,那打仗一样的盛况可想而知。 “大家忍耐一个月,为了班集体着想。” 为了班集体着想,宿舍的兵荒马乱不值一提了。 其它班的人经过窗口,看见初一1班站着练声乐“啊啊啊啊”,无不好奇。 打听到站在他们班教坛上的陌生脸孔是“外援”时,众人低叹:至于吗…… 见有人趁练习的空档捧起饭盒扒两口饭时,结论得出:真不至于。 这日晚自习下课后,冯娟赶回宿舍洗衣服。她今天最后一个冲凉,衣服没洗就赶回课室练习了。 无奈她洗衣服特别慢,又喜欢一边洗一边聊天,何双催了几次,她依然没能在打铃熄灯前洗完。 她在阳台摸黑洗衫,嘴上没停过:“我上两个星期跟家人去拜山,问锦中以前是不是坟场,我阿妈话,不是,是打靶场!其实都一样吧,都死过很多人。” 宿舍里不知谁嗯了声,冯娟继续说:“听讲上届高三,有个住四楼414宿舍的女生半夜起来看到床尾坐着个阿婆!吓得她第二天就请假了。 有人去图书馆后面倒垃圾,垃圾池后面居然有把声音问他现在几点! 还有实验楼的生物室,那个人体模型在7月14鬼节那天会自己动的。” 彭丽从床沿探出脑袋,好笑问:“喂,你讲这么多,怕不怕洗衣水变成血水?” 冯娟后知后觉,立即惨叫何双出去阳台陪她。 彭丽几乎坐起来反对:“不要!等阵舍监过来检查用电筒一照,见两张床没人肯定扣分!” 何双也犹豫,无奈禁不住冯娟“舍长舍长”的惨叫,到底还是出去了。 彭丽虚瘫在床上,顶!舍监或者生活部干事来巡查之前,她都不能睡了。 等着解释求情呗。 而5号床的那位早就去会周公了。 四月最后一个周六,下午在体育馆举行合唱比赛。 高三级不参赛不观演,余下24个班表演顺序以抽签为准。郑学代表初一1班抽到“第3”。 谢老师拍着手鼓励大家,“不错不错,第3很吉利!” 有人私下说:“他是不是傻?我们是抽到第三个上台唱,不是唱完拿第三名。” “哎,算啦,难得他自己摸荷包请人来教我们‘啊啊啊啊’,少讲他两句坏话。” 很快轮到他们上场。 学校要求必须只穿校服,所以舞台上不会出现其他服饰。 初一1班的男生穿长袖衬衫配西裤,女生穿长裙,上台后列好队型,个个一脸肃穆。 音乐声响,全场静了。 纪念五四青年节的革/命歌曲合唱比赛,自然就该唱革/命歌曲。不明白前面两个班为什么唱《茉莉花》和《让我们荡起双桨》,一点都不革/命。 或许初一1班唱的也不算革/命歌曲,但听上去真是正道多了。 据说锦中的合唱比赛举办了数年,《保卫黄河》这是第一次上场。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激昂的音乐与整齐的合唱声将体育馆包围,在场的师生仿佛被卷进一个鼓中,耳膜乃至心脏一下一下被冲击,被震撼。 不单止,演唱的初一1班居然在歌曲的第二节来了个二重唱! 接下来……顶!三重唱! 不是吧,一个校际比赛而已,至于吗? 疯了! 看见台下评委与观众目瞪口呆的表情,初一1班的人想起一个月前。 谢祖宗又玩一人一票选歌曲,花了一节班会课的时间点票读票,出来的结果却不合他意。 他敲敲教台:“你们必须思考,什么叫革/命?是代表除旧推新,过程中充满反抗与斗争,唯有坚强坚持才能胜利!这应该是激昂激进的,哪怕不能一气呵成,也绝不会扭扭捏捏! 《春天的故事》算可以,毕竟改革开放也是一场革/命,但歌曲的调子太柔和了,试想如果我们靠后出场,估计评委都睡着了,还比个屁?!” 意识到言语不当,谢老师随即道歉,然后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保卫黄河。 这时大家懂了,原来有内定。 好在这首歌很得民心,在谢老师说“你们不赞成?这可是你们老乡作的曲啊”之后。 本以为唱什么歌合他意了,他就不闹了。谁知过后他又提出多重唱。 有些同学起初连多重唱是什么都不懂,整个过程都是硬着头皮练下去的。 谢老师示多重唱为“秘密武器”,除了前期的“啊啊啊啊”练习,自从唱词起,他就要求课室紧闭门窗以防外人偷师。 眼下真正比赛,正如老师所讲,过程充满斗争,要唱出斗志表出决心才能得高分,才能对得住他们过去一个月鸡飞狗跳的生活。 一首多重唱的《保卫黄河》将刚开始的合唱比赛提前掀上高/潮,往后任何一首参赛歌曲都无能匹敌。 众望所归,全校唯一的特等奖首次颁给了初一级。 事后何双在宿舍说,评委老师之一的音乐老师握着她的手感慨:“我很感动,你们居然这样花心思去看待这个比赛,要知道很多班都是应付来的,高三级甚至都不来,认为音乐百无一用……多谢,多谢你们。” 那天比赛完学校就放假了。第二天是劳动节,休假三天。 程心回了趟宿舍。 天气转热,她将棉被晾到阳台栏杆晒了一下午,再打包带回家。 她叫了阿爸来接她。 带着棉被在学校门卫室等,看着一个个学生离去,校门口从熙攘到冷清,过了将近一个钟,仍不见阿爸身影。 程心走出校门遥望巴士站,心想要是他忘了,那就坐巴士吧。 早知道不叫了。 她四处张望,有些六神无主。忽然间,看到个人影在斜坡尽头处。 程心抱着试试的态度沿着斜坡下去,人影越近,她越无语。 “阿爸?” 她唤了对方一声,那个蹲在路边埋头抽烟的男人。 他脚边已有好几个烟头。 “嗯,放学了?” 阿爸应了声,脸色沉郁,视线不曾抬起看女儿。 程心讲:“你再等等,我去取棉被。” 阿爸目光涣散,一口一口抽烟,也不知听见了没。 一个大斜坡爬上爬下的,将棉被扛到摩托车尾上,自个捆好,程心出了一身汗。 她对阿爸说:“可以走了。” 阿爸毫无反应,依旧保持蹲着的姿势失神地抽烟。从刚才到现在,他应该没动过,哪怕移一寸步。 程心没再叫唤。她走到阿爸身后的学校围墙处倚站着,等他回神。 从后面看,阿爸那蹲姿,像极了几十年后被人鄙夷的进城务工的农民工。 孤独,无奈,疲惫,黯然,也许还有心寒与胆怯。 程心想叫他站起来,可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直到将近七点,晚霞从天边铺下来了,她才上前:“阿爸,走吧。” 她又说:“人家讲锦中以前是坟场,埋了很多人,入黑之后会好邪的。” 数秒后,阿爸哼了声笑,“坟你个头,这里以前是劳改场。” 程心微讶。 一辆私家车响着喇叭从旁边大马路驶过,却无碍她听见阿爸的呢喃:“我6岁的时候就来这里劳改,蹲了三年,9岁才出去读一年级。阿家原本过来赎我回去,但在门口一望,见这里包吃包住的,调头就走。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在这里种菠萝摘菠萝,一睁眼就上山,天黑才下山。你以为得6岁,那些大人就会迁就一下吗? 发梦啦。摘菠萝要用手套,手套不够,日日靠抢,我从来未抢到过。赤手空拳去摘菠萝,菠萝皮又尖又刺,将手心手背都刮损刮破,几乎连握筷子都成问题。冬天就更加麻烦。 吃饭更不用讲,大人抢了三碗白饭,我才抢得半碗……” 他长长吁了口气,“不过已经很好了。” 阿爸侧头看着斜坡上方的尽头,夹在指中的烟,烟灰掉了一地。 程心静静听着。 曾经她跟别人提过: “我阿爸6岁的时候跟二伯父带着阿嫲给的30元步行去省城批发糖果,5分钱进货,回到乡下卖1毛。倒来倒去走几趟,能勉强维持俩兄弟的生计。 不过遇上恶霸抢糖不给钱的话,就要挨饿几天了。 有一回俩兄弟在省城进货,遇上公安。大不了阿爸几岁的二伯父一时慌张,自己先跑了躲起来,扔下阿爸在马路中间。阿爸吓得大哭大叫,惹起公安注意。 公安查到阿爸没有省城户口,便将他遣返到乡下的劳改场,困了三年。 他在生时经常话当年,我不会刻意记住,所以只记得这些皮毛。” 一辆泥头车超速驶过,刮起的风卷起地上的枯叶与一阵尘土味,闻得人想掩鼻。 明天就五一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死在医院里,然后回到这个家。 仔细想想,这一年来,毫无收获。 “走吧。”程心拍拍摩托车,望向阿爸的背影,“阿妈等着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写着写着,将“阿姑”写成“姑姐”了,是指同一个人的,改天全部统一成“姑姐”,这个比较顺口。 第51章 第 51 章 又一个五月天,街口的河涌已经有男孩子在嬉戏,程心没有忘记去年说过的要让大妹小妹学游水。 问了一圈,得知新起两年的前锋幼儿园有游泳池,而陈思的姑妈正好在幼儿园工作。 程心问:“那你知不知道幼儿园有没有暑期游泳班?” 陈思说:“旧年有啊,今年应该会继续,80元一个人。” 那三姐妹就要240元。 钱不算多,但程心不准备问家里要,而是从自己在锦中的生活费中省出来。虽然自过年后,她每个月只要150元生活费。 她知道阿爸入股的桂江公司有什么问题了。那个卢亮原本负责施工材料的采购,他却私吞款项。 供应商收不到钱,找桂江要。桂江说钱早就拔给卢亮了,要卢亮这个人负责。后来不知道谁提出,卢亮人走了,股份与职责都转让给程伟,要找就找程伟去。 新入股的阿爸没兴奋两天,就成为众矢之的。桂江财务跟供应商对账后,发现拖欠的货款高达300万时,阿爸整个人都僵了。 桂江大大小小六七个股东,有股东不愿祸及自身利益,死活要阿爸一人承担。也有股东认为这根本就是管理制度有问题,是全公司的责任,假如这次事件不处理好,那每个股东甚至员工都有可能成为害群之马。 两派意见单单打打,未分胜负。 风浪尖口的阿爸尝试给卢亮拔远洋电话,可那个卢亮临走前握着他手塞过去的号码不论拔多少次都无人接听,只有一个鬼妹在叽里咕噜讲鬼话。 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哪怕阿爸阿妈不在面前提及事情,只要有心,这一切多少都会打听得到。 然而上辈子,程心对此一无所知。甚至以为,阿爸至死都留着卢亮的信是因为兄弟情谊深厚。 大妹受伤之后,程心不止一次追究自己,如果她提前阻止,如果多长点心…… 现在再次自我质问,如果她早知道,是不是就能帮阿爸躲过这个坑? 她不知道。 “如果”是世上最顶级的奢侈宝物,她买不起。 事到如今,除了不给家人添乱,程心自认为一无是处。 她想,就算桂江最后愿意填补卢亮留下的烂摊子,阿爸的心也谁都填补不了吧。 1995年5月9号,晚自习前,彭丽回到课室慌慌失失捉住同桌,低叫:“大——新——闻——!” 正给大妹小妹回信的程心拿眼看她。 彭丽灌了口凉水,顺了顺气,道:“我刚刚跟妈咪通电话,她告诉我,”顿了顿,继续:“邓丽君死了,昨天在泰国死了!” 程心尚未消化这句话,彭丽又自个自说:“无线台昨晚就播了新闻,今天几乎整日在播邓丽君的报道,很多节目和电视剧都暂停了……” 程心弄明白了,一时之间也茫然无言。 她不算是邓丽君的歌迷,从来不会主动听她的歌。但偶尔在哪听见了,比如车载电台,她会静静听完而不调台。 彭丽仍在说:“我妈咪最中意邓丽君了,家里有两个柜桶专门放她的磁带……” 她叹气惋惜,“才四十来岁,这就没了,有个词叫做什么?啊,对了,叫天妒英才。” 程心喃喃:“我房间的书桌上也有她的剪画。” 是姑姐留下的吧,她应该也很伤心。那些早已褪色的剪画成为真正的回忆,一去不返。 第二天,校园广播只放邓丽君的歌,连那首逢早必播叫你起床的萨士风音乐也让路了。 《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只在乎你》,《甜蜜蜜》,《漫步人生路》…… 播足一天,竟然没有一首重复。 广播员沉默不语,并没有郑重其事公布噩耗。有人问怎么回事,知情的相互转告,渐渐地就整座校园都知道了。 傍晚时分,程心在电话亭打电话。 大妹在电话里也提到这件事。 “昨晚无线台播邓丽君的特辑,放了很多歌,阿爸听着听着就想录下来做纪念。家里没有白磁带,他拿了我们的卡通歌磁带来用。程意不愿意,告诉阿爸那不是白磁带,而是我们最中意的歌带。阿爸没听,还将程意闹了一顿……她昨晚哭了。” 大妹的声线越来越失落。 程心让小妹来接电话。 小妹依然气在心头,哼哼的:“阿爸洗了我们的卡通歌磁带!那些歌全部没有了!一首都没有了!” 小妹说,她们喜欢的歌全都被阿爸洗掉了,可他整来整去都没有把邓丽君的歌录下来。因为他不会用收音机的录音功能。 收音机是阿爸从省城的某地摊买回来的,那巨大的外型在当时既出位又拉风,据说功能有收音播音录音三合一。 可除了播音,其余两个功能平日几乎无人用,说明书也不知早扔哪了。 阿爸临急临忙围着机器转,左拍右拍,焦头烂额。 折腾半天,眼见特辑节目将要播完了,他还没搞懂录音功能,于是发脾气:“肯定是你们平时乱用!把收音机整坏了!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录不了音!一个两个有破坏无建设!” 程心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叹道:“算啦,不要生他气了……” 小妹抢话:“不要!我恼死他!” 程心“切”了声,“那你去闹他啊,指着他鼻子闹,闹够为止。” 小妹果然怂了,打死都不敢。 程心转而安抚:“磁带里面有几首歌?你们把歌名写下来,我以后给你们买一盒新的。” “能买到吗?” “肯定能啊。” “真的?” “真的。” 那盒卡通歌磁带,程心颇有印象。放假的时候如果不准看电视,大妹小妹就会放来听,一边听一边跟着唱。里面有什么曲目,程心记不住名字,不过叫她唱,她能凭记忆哼出几句。 ——“白云在笑,蝶儿在笑,笑得小草也两面摇……” 大妹小妹没收过什么礼物,那盒磁带是怎么来的已经无法考究,只知她们当它是宝。 打完电话程心去饭堂吃饭,1块钱白米饭加5毛钱青菜,另加一点点腐乳,搅拌两下,有滋有味又充饥。 彭丽忍不住问:“你要减肥?这个星期都这种吃法。” 程心托腮反问:“你见过哪个人减肥会吃1块钱白米饭?” 省钱要省得理智。她做不来忍饥抵饿的伟事,照顾别人之前,必先照顾好自己。 第52章 第 52 章 在学校每天吃白饭腐乳不算什么。但如果有轻松的兼职可以帮她赚一两餐肉钱,何乐而不为? 某周末姑姐打电话来跟侄女联络感情,提起自己没去工厂做长工了,改为在家做散工,所以天天有空,侄女想什么时候过去玩都无任欢迎。 程心听出些头绪,问:“姑姐,你那些散工在哪里拿货的?” “啊?你阿妈要做?” 程心愣了愣,“不,不是。班里有位同学特别穷,想帮父母找些炒更的工作。” “哦,散工到处都有,我给你几个电话,你叫他们自己去问吧。” 程心依着姑姐给的号码挨个去问,问到一个挺合心水的。 是个穿吊牌的工作,不需要技术含量,不需要用脑,下至3岁上至80闭着眼都能对付,而且无时限,工厂要来备货,长做长有。 程心去工厂看了实物。巴掌大的薄薄一片吊牌,牌顶有个小孔,再加一捆普通的线,就是全部工具,方便小巧,在家在校随时随地穿吊牌赚零钱不成问题。 她看中了。 “这个报酬怎样算?” 工厂相关负责人竖起一根食指。 程心笑了笑,心想1块钱是不可能的,说:“1毛吗?我做。” 负责人摇摇头。 程心脸上的笑凝了凝,“你指1分钱?” 负责人皱眉撇嘴,似在嘲弄程心人头猪脑。 但他看看自己竖起的食指后,愕然地“噢”了声,“抱歉,我举错了。” 他收起食指,重新竖起一只手掌。 程心实在看不懂了。 对方揭开谜底:“是5仙一张。” 5……5仙??!! 程心石化。 顶,这要穿多少张吊牌才够一餐肉钱?? 负责人无所谓地耸耸肩,“嫌少?你不做,大把人抢着做。” 程心咬咬牙,问:“可不可以预支工钱?” 负责人乐了,做个散工穿吊牌,居然还问能不能预支。 他玩味地反问:“你想预支几多?” “两百。” 负责人瞥了瞥程心,摸出计算机按了按,又按了按,脸色不好了。 “即是四万张吊牌,妹妹仔,你发梦?” 程心一本正经:“那你这里有其它工作吗?文件翻译?出纳做帐?我都懂。” 上辈子开小五金厂,业务与会计方面她学了不少。 “扑哧!” 对方毫不掩饰地嗤笑,“你是不是来运吉的?不做就过主,别浪费我时间。” 程心连忙招呼:“做做做,我做,先给一万张试试。” 她拧着一大袋吊牌回家。 看上去又小又薄的吊牌,叠加起来后沉得要命。 程心做了个计划表,将空闲时间划分出来穿吊牌。起初手脚慢,后来总结经验,不久便成为熟手女工。 622宿舍,晚休关灯前。 彭丽坐在自己床上观察对面床,一会后打了个响指,“我明白了,穿线打结是吧,我帮你!” 她爬下床,走到程心床前,以行动表诚意。 “不用。”在床上穿吊牌的程心一言拒绝,“我怕你帮着帮着,我会依赖。以后你不帮了,我会生气。” 彭丽震惊:“你这是打算长年累月穿下去??” 以为她只穿一个星期呢,帮一个星期没问题,帮一世就…… 程心笑笑,“不知道啊,人在学校寄宿,局恨性大,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彭丽随手扒了张吊牌,瞄了眼,大叫:“哇!飞利浦?你帮大公司做散工穿吊牌??” 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程心没好气地敲敲牌面,“看清楚,是飞莉甫!不是飞利浦!” 彭丽懵了,“这,这是冒牌?” “严格来讲不是冒牌,是傍大牌。”程心赶她走,“你不要在我面前曳曳扬扬,降低我工作效率。” 何双作为舍长班长,对程心在学校只吃白饭腐乳和穿吊牌一事耿耿于怀。 “你是不是家里有困难?不如我跟谢老师讲?” 明明之前程心不是这种基调的。 特意将她拉到宿舍外面的走廊,何双低声询问。 假若家里有困难,说不定谢老师能有办法帮帮忙。 宿舍走廊可以看到对面教学楼的全景,六楼高三级的课室仍亮着灯,他们比其它年级迟半小时放晚自习。 “我阿爸可能要失业,又有可能欠一身债。”程心弯着腰,下巴抵在蓝色的栏杆上,“我什么都帮不了。” 何双怔了怔。本着关心为出发点,可谈到实质时才发现她无能力安慰。不懂,不解,不曾经历,怎么办? 气氛突然安静,四周的喧哗被挡在结界之外。 直到打铃,身后的一排宿舍与教学楼的高三级课室陆续关灯。 程心直起腰,眨眼换上嬉皮笑脸的表情:“讲笑而已!我闲来无事穿吊牌,赚一两个雪糕钱,怎了?学校不准?” 何双又吃惊了,越听越糊涂,真相到底是什么? “喂!睡不睡觉?锁门了!” 彭丽在宿舍门口叫唤,程心推着何双肩膀往宿舍走,低语:“我就打发时间,什么影响都没有,不要这么认真。” 何双愣愣点头。 周日,大妹小妹在街外玩够了,回家上二楼见程心仍在穿吊牌,便自告奋勇要帮忙。 “大姐,你这个学校功课很简单嘛,连我都识做。” 小妹美滋滋的,觉得自己能力升级。 “错了,这个功课是训练专注力以及眼手协调能力。识做不代表做好,做好不代表做快。” 程心边说边穿,速度之快可谓“佛山无影手”。 这么一解说包装,简单的工作瞬间高大上了。加上有个示范单位在面前,大妹小妹凝着表情,尝试全神贯注穿吊牌。 事实证明,大妹还行,小妹穿一会就坐不住了,在房间走来走去摸摸索索。后来她站到运作的风扇前,霸占了全房间唯一的清凉之源,并对着风扇“啊————”。 震荡的声音实在扰民。 程心不爽了,“你无聊就下楼看电视,杵在这里做什么?走开,不要挡着风扇。” 小妹叉着腰对风扇说:“不————要————” 惹得大姐轻质:“搞什么?不听话我会生气的。” “喔————唔————哈————” 小妹玩上瘾,自个自对着风扇发声,没应大姐的话。 大妹来了一句:“阿爸在楼下。” 程心很意外,“他没去上班?” 大妹嘟着嘴摇摇头。 啊,怪不得。楼下若无危险,她们早去看电视了。 程心揭了揭书桌上茶壶的盖子,“没水了,我去斟。” 然后踢着拖鞋下楼。 客厅有人造笑声,是搞笑节目《乜太与李》放出来的,阿爸的脸上却无笑容。 他靠着椅背坐,面无表情,整个人有些木,似乎没睡醒,就连女儿出现都没察觉。 程心捧着茶壶去厨房,刚步出客厅,阿妈就从房间出来走到阿爸跟前,扔了一句:“有没有电话?” 语气又冲又硬,有仇似的。 “无啊,不要一直追着问。”阿爸的话声出奇的懒,有气无力。 阿妈嘲讽:“呵,你自己不着紧,我还不能着紧了?” “你着紧都无用,又不是你话事。他们出了决定就会通知我。” 阿爸状态不佳,似漏气气球,从未试过如此软软塌塌。 阿妈则气势汹汹:“不是我话事?如果我话事,当初就不会同意你入股。你听吗?!这件事摆明你是受害者,他们居然可以将责任推到你头上,这是什么垃圾烂鬼公司!我问过阿芝阿明,他们都讲这不合理!” “谁把责任推给我了?”阿爸的反驳声大了些,“只是有几个股东不想吃亏……今日股东开会出决定,也有人支持我。” 阿妈气笑,“那你怎么呆在家不去开会?” “我是当事人,要适当回避。” “所以你一声不哼,任由他们背着你做决定?程伟,你真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阿爸不高兴了,“我像这么傻吗?” “哈,你不像,”阿妈咬牙,“你是活该!” “阮秀!够了!”阿爸怒了,压着嗓门低喝,绷紧的声音连厨房的人都吓倒。 “够你个头!” 原以为会大闹一场,客厅的争执声却戛然而止,只剩少许动静。 在厨房的程心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估计阿爸恢复了气势或者做了什么举动,否则阿妈接下来不会软化。 阿妈再开腔时切了个话题:“我出去工作吧。” 方才糟糕的情绪已经收敛。 阿爸:“工什么作?” “什么都行,阿芝的工厂有空缺……” “不行。” 阿妈未讲完,阿爸就否决了。 阿妈不解:“有什么不行的?三个女儿都上学了,我在家没什么事。” 阿爸:“你去工作能赚多少?天天摸黑起早,工资才几百,有鬼用?” 阿妈笑了笑,“如果那间烂鬼公司咬住你不放,那几百块对我们来讲也很有用。” 阿爸没出声。 阿妈继续:“况且,你一个人撑这头家很多年了,不能再全靠你,我该出去分担家计。” 阿爸质问:“你什么意思?我靠不住吗?” 轮到阿妈不出声。 阿爸哼了声笑,“得啊你,兜兜转转,就是要挖苦我。收声,一个字都不要讲,我不想跟你吵。家里头有老有嫩,你打理好家头细务就是分担,其它你不用想。” 阿爸突然出现在客厅门口,本来直直望着这边的程心慌忙背过身,躲到厨房角落不出去。 “我现在就去桂江,你等着。” 阿爸说完就有摩托车启动的声音。 他加了加油,发动机轰轰的叫,之后渐行渐远。 第53章 第 53 章 当日天气本来晴朗,晚自习将近结束时却无端下雨。 雨不大不小,恰恰可以淋湿人。 没带伞的程心用手挡着头顶,缩着脖子从教学楼冲去电话亭。 她去坐车返校的时候阿爸还没回家,不知道他在桂江问出什么结果。 程心盲冲冲躲进最近的一个电话亭,不料亭内有人。 对方也猜不到谁会突然冲进来,被她无心一撞,两人都吃痛。 “对不起对不起!” 程心未站稳就急急道歉。 站稳之后抬抬眼,人立即转身跑走。 握着话筒的霍泉回过神,茫然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在,我在,”电话另一端催了几声,他应话,“嗯,知道了,好,拜拜。” 挂掉电话,撑开伞,往宿舍方向走。经过最远的电话亭时,找到刚才逃跑的身影。 “阿爸很开心??真的?” “真的,一回来就笑到见牙不见眼,我未见过他这么开心,吃饭吃了四碗,又讲笑话,不过一点都不好笑。他现在跟程意在玩吊千秋。” 听着大妹的报告,话筒远处确实有小妹哈哈的笑声,程心如释重负,追问:“那阿妈呢?她有什么反应?” “唔……”大妹想了想,才形容出来:“我觉得她想笑但又忍住不笑,好奇怪。” “哈哈哈……” 程心握着话筒换了个站姿。她侧身而立,面朝话机,头靠在亭壁,姿态悠扬恬淡,侧脸上的眉眼弯如新月,唇角勾勒的弧度自然清美。 电话亭顶桔黄色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可见肩膀处斑驳雨迹。 雨串不断落下,电话亭装上了水帘门,隔绝了亭内亭外。 亭内的人犹如一株雨中桂花,芬芳清润。 叮嘱完大妹早点睡,程心挂了线,深深哈口气,转身离开。 她用手遮挡头顶,大步大步跑向宿舍大楼,踏起的水花溅湿了裤脚。 电话亭对面路边,霍泉撑着伞站在桂花树下,瞳仁里奔跑的女孩背影渐渐缩小,她的后背被雨水淋湿了一片。 突如其来的雨绵绵长长下了一夜,好在没有雷,安安静静。 程心连续几天往家里打电话,三次四番确认阿爸是真的很开心,天天去上班。大妹说阿妈后来也破功了,终于笑。 其实用脑想想也知道,上辈子尽管阿爸没有飞黄腾达,但家人也没有挨饿。只是相较于曾经事不关已的昔日,这一次程心打听了,知道了,追踪了,没有置身事外。 小小的参与换来了以前没有的踏实,心里跃跃满满的。 今晚可以吃一餐好的了。 嗯,加菜要肉。 程心走到饭堂,随手打开自己的斗柜,看都不看就摸出饭盒。 等等,不妥。 她看着手上的不锈钢饭盒。 饭盒的重量不正常,沉甸甸的。温度也有问题,底部热得有些烫人。 里面应该盛了饭菜,新鲜热辣。 程心第一反应,谁用错饭盒了?第二反应,看了看斗柜门,055号,没错啊! 她重新注意饭盒,举高打量了一圈。 有发现。 饭盒柄弯处夹了张叠好的纸条。 程心有不祥的预感。 抽出纸条打开,见字: 心心要好好吃饭,快高长大,乖乖的。 字迹铁画银钩,行云流水,纸条没有署名。可程心浑身一震,背脊冒寒。 她猛然转身,背靠斗柜面向饭堂,敌视四周。 这时候正是饭点,学生从三个门口涌入饭堂,售饭窗口前排队的人有增无减。 程心在十点钟方向的远处饭桌发现了恐/怖/分子。 霍泉正跟同学吃饭,有讲有笑。视线滑过来时对上程心,他举着勺子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摆了摆,似乎在说“hello”。然后又施施然移开目光,继续吃饭。 有病!神经! 程心满腔怒火,端着饭盒气冲冲走到洗刷处,揭开饭盒盖。里面有青绿的菜心,晶莹的带皮鸡腿肉,分量是平日的两倍。 她将饭盒对准垃圾桶反手一扣,再敲了敲。饭菜被倒得一干二净。 “有无搞错啊!你哪个班的!” 在旁边撞见的学生强烈谴责。 “这饭有毒!” 程心打发了句,拧开水龙头刷刷刷狂洗饭盒。 叫她吃禽兽买的饭菜? 她宁愿吃/屎。 洗了三遍,依然觉得饭盒很脏,要不扔了重买一个? 第二天,程心的饭盒斗柜落了个锁,全校唯一。 其他舍员目瞪口呆,她解释:“我怕有人偷吃我的腐乳。” 腐乳是在学校超市买的,花了7块钱,比外面贵2块。 自此之后,她的饭盒没再出现过怪象。嗯,凡事落个锁,心安不难。 作为本地最有名的中学,锦中是历届高考考场之一。 高考期间,除了高三级,要全校清场。程心也就多了三天高考假期。 放假前全校动员清洁课室与宿舍,课室用作考场,宿舍腾出来给外校高考生使用。 这三天特假程心没闲着,高考之后就轮到他们期末考,她呆在房间潜心复习,偶尔累了便穿一会吊牌当放松。 七月夏季,天气变幻莫测,明明前一刻钟烈日当空,后一刻钟就倾盆大雨。 “程心,”阿妈从厨房往二楼喊,“你去接程愿程意,她们没带伞。” 大妹小妹被早上的晴朗蒙骗了,家里的伞没少一把。 二楼房间窗户开了一条缝,闻言的程心应了声“哦”。 上辈子阿妈也这样叫她去接大妹小妹,她不愿意去,躺床上装尸。阿妈闹了几句没效果便自己去了。 当时程心暗骂,切!明明可以自己去,非要使唤她,当她工人么?!而且下雨就要接吗?有什么矜贵的,不会等雨停了再走? 切!切切切! 三年级的时候程心也遇过突然下暴雨,她一样没带伞,可没有人来接她。 原以为阿妈会来接她,于是心安地跟其他滞留的同学在课室玩,颇有一种虽然被困但总会得救,所以丝毫不担心,甚至有小孩子在秘密基地历假险的刺激感。 有家长带着伞来课室接人,同学一个个被带走。 程心在教台上假装今日的语文老师,边画黑板边念念有词,“这个字这样写”,“这个词是重点”,“大家把课文读一遍”。 忽然回头一望,发现课室里的同学全部走光了,只剩下她一个。 天越来越黑,雨不曾停过,没有人会来接她。 她冒雨往家跑,路滑,摔了一大跤,扑进一条又黑又臭的坑渠。 上半身被臭坑水染了,拔墨一样。 程心不跑了,架起双臂,淋着雨哭着回家,旁人见到匆匆掩鼻回避,并指手划脚:“天啊这孩子怎么了?好臭!” 程心恨不得在坑渠淹死算了。 回到家,背着小妹的阿妈惊愕地问大女儿发生什么。 阿妈怀里抱着哭哭啼啼的大妹,哭声比外头的雨声更烦人。 程心不哭了,瞪了阿妈一眼,没回话,自个收拾衣服去厕所冲凉。 刚才摔的跤,摔得她胸口好痛。 —————— 程心换上短裤,带了三把伞两双拖鞋出门。 前锋小学的老门卫认得她,当年她考上锦中,大头照贴在校正门的橱窗好几个月。 去到二年4班,见人了。除了大妹小妹,居然孖仔和郭宰也在。 程心的出现好像救世主,五个孩子冲去课室门口围着她。 “我都话大姐会来接我们的!”小妹昂着头朝三个男孩说,嚣嚣张张。 救世主皱眉,问男孩们:“你们都没伞吗?” 小孖大大声说:“无啊!鬼知道会突然下雨。” 郭宰双手往后摸,摸到书包里有一管硬物。 他也说:“无啊,无带伞,出门的时候天气很好。” “顶,又不早讲!” 程心哼哼唧唧抱怨,三把伞六个人,憋屈。 她随手拉了拉旁边的大妹,“我跟程愿一起,你们四个人分两组吧。” 余下两把伞分别递给就近的小妹与小孖。 小孖转手将伞塞给大孖,挤到小妹身边笑嘻嘻说:“我跟牛肉干一对!” 大孖:“……” 回家路上,小妹跟小孖吱喳不停。 “牛肉干你要升二年级了,我告诉你二年级很烦的,写字写到手痛。” “好难写的吗?” “是啊,笔划特别多,那个格仔又小又窄,根本装不下鸡蛋大的字。” “但我二姐话不难啊,她的作业本很整齐。” “……哎哎,还有跑步,要跑得比一年级快,经常围着操场跑一圈。” “要有几快?我跑得很快的。” “快得过我吗?” “那没有。” “就是咯!我跟你讲个秘笈……” 话到兴奋处,小孖踢了踢地上的水洼,一块石头也被他一脚踢飞。 石头滚到走在前面的大妹脚下,她不慎一踩。 “哎呀——” 大妹屈了屈膝,程心堪堪将她扶住。 “怎么了?” 全部人围了上来。 “我脚痛。”大妹说踩到石头,可能扭了。 “真麻烦。”程心蹲下,“上来吧,我背你。” “哦。”大妹听话地伏上大姐的背,轻轻一扑。 程心随即往前倒,有些吃不住力,一边膝盖跪了地。 顶! 旁边有人扶了扶她,她没心思管,只好气又好笑地质问大妹:“程愿你到底多少斤?!” 大妹:“……” 大姐又说:“你给我减肥!” “哦……” 程心深呼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小妹过去帮她们撑伞,可她矮,撑的伞也矮,伞眉挡住程心的视线。 “程意你举高些,我看不见路了!喂!” “知啦知啦!”小妹踮起脚走路。 “我来。”有人过来握住伞柄,往上一拔。 程心的视野顿时开阔了。 小妹转头,见是郭宰,便把位置让给他,自己退了出去。 大孖凑巧上前,拿伞挡住小妹。 程心看了看郭宰,“谢了。” 郭宰笑盈盈的:“我在这里最高嘛。” 程心撇撇嘴,“不一样比我矮?” 矮一个头。 男孩膝盖中箭,“…………” 大妹脑袋枕着大姐的肩膀,黑白分明的杏眼在郭宰身上打转。 虽是雨天,他的笑也浅浅的,那张脸却跟阳光般灿烂。他跟大姐走得很近,却没有触碰。 雨伞总是往这边倾送,郭宰另一边肩膀早被雨水打湿。 之后的路没有了小妹跟小孖的吱喳,大家的脚步不经意放缓放轻,雨滴打在伞面的“哒哒哒”声没有规律,闷响闷响。 小孖独自撑伞跟在程心身后,心思凌乱。一会,啊,郭宰好勇。一会,啊,牛肉干跟大哥一组了?怎么变的?!一会,唔,大番薯真不行,踩块石头就扭伤,多笨啊! 他盯着大妹套着粉色拖鞋的脚丫,白白胖胖猪蹄一样,脚踝处有轻微泛红。 唔,真是笨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无话说。 第54章 第 54 章 大妹的脚踝扭得不算严重,贴了一片郭宰之前给小妹的虎标镇痛贴后就能走能跑了。 夏天天气多变,程心建议两妹妹出门带伞。 大妹没意见,小妹则嫌麻烦:“拿伞多不方便,有时候忘记带回家还会被阿妈闹。” 况且大晴天担着雨伞走路很别扭,上学放学想跑想蹦都碍手碍脚。 程心说:“这样,我给你们买一把缩骨伞,你们放在书包里就不会忘记拿了,也不碍事。一把够你俩用了。” 小妹激动了:“真的?我要我要!” 缩骨伞喔,好新潮好威水的玩儿啊。到手之后一定要在同学仔面前炫耀炫耀。 程心带了三把伞出门,回来了两把,阿妈问剩下一把去哪了。 “借给孖仔跟郭宰了。” 三个男孩撑一把伞挤挤迫迫的,看着可怜,程心却假装看不见。 他们挤好过她们挤,再者家里就三把伞。 只要规规矩矩走路,应该不会被淋湿的。 实情是,那三个男孩为了争夺雨伞的保管权几乎都打起来了。 这一年高考结束,学生返校。 初一1班,同学们嘻嘻哈哈研究书桌角边粘着的准考证编号。 “我这个是9502434。” “我的是9503984。” “怎么不是连号的?” “喂喂喂,快来看!我这个是9509394!” “搞三搞四?哈哈哈,那个考生肯定吃诈糊。” 课室左后方,程心跟一位姓伍的同学发生了矛盾,直呼何双过去作主。 伍同学指着面前的一组桌椅,说:“这组桌椅是我的。放假前我留下来帮手摆设考场,特意将自己的放在这个位置好辨认。” 一个考场30个考生,多余的桌椅全部搬到杂物间堆放。伍同学不喜欢杂物间的混乱,怕到时会认错自己的东西,于是留了个心眼。 程心却说:“这不是你的,是我的。你看这个疤,”她反转书椅指指底部,“我特意划上去做记号的。” 她又反转书桌敲敲背面,“这个也是我的记号。” 伍同学直摇头,“不对,这是我的。它们很眼熟,我用了它们快一年,不会认错。” 程心笑了,“拜托,我们的桌椅全都一个模样的。我也觉得它们眼熟呢。” 伍同学无言反驳,但坚持己见不退让。 程心摊摊手,“要不这样,我们问问它们?阿桌阿椅,我们长得不一样,你们认得谁是主人吗?开口讲话,喂,喂?” 伍同学:“…………” 何双这时候说:“虽然我们放假前摆设好考场,但谢老师讲为了预防作弊,监考老师会检查课室,不排除调动甚至换过所有位置与桌椅的。” 伍同学愕然,“会这样吗?” 何双点点头,“这组桌椅应该是程心的。你的话,我帮你一起找吧。” 伍同学无法,耸耸肩走开了。 程心说了句“谢谢”,把桌角的准考证纸撕个干净。 是卑鄙,然而换掉禽兽碰过的桌椅,对她来说太有意义了。 书已经写了名字,没办法,没名字的桌椅,有机会就不将就了。 椅底桌背所谓的记号早就存在,不过是她临时拿来发挥而已。 抱歉了伍同学,改天请你吃雪糕补偿。 一周后锦中期末考登场,接踵而来的就是暑假。 学生又奉旨解放了,卷起包袱就走,宿舍清理得空空如也。 程心准备撤时萧靖喊住了她。 她俩习惯坐巴士离校,考虑到刚放学校门口肯定堵死,巴士站也会水泄不通,所以特意在宿舍逗留了好一阵。 现在宿舍没其他人了,就她俩。 程心用眼神问:?? 萧靖吱唔着:“那个,我想问,那个吊牌,你穿的吊牌,能收到钱吗?” 程心照直回答:“能啊,我这两个月穿了一万张,收了50元。” 她的速度算快的,若非后来知道阿爸在桂江没事,放松了,又加上期末考,她可以穿得更多。 萧靖坐在自己床上,偏头质疑:“万一他们不给钱呢,岂不白做?” 程心重复:“我收到钱了啊。” “我话万一。” 程心想了想,“那就将吊牌卖去废品站,交的押金当喂狗了。还要贴街招,告诉所有人他们工厂是骗子,看他们以后怎样招工。” 萧靖不以为然:“这样能有用?” 程心说:“我打听过,一般做散工的都是在家闲散的师奶大婶,她们几个人围堆,一边八卦一边赚零钱。她们不乐意做吃亏的事,工厂言而无信的话,会被抵制。而且这个地方有几大,三姑六婆上上几代,说不定都认识甚至有裙带关系。” 猜出萧靖的目的,程心补了句提醒:“不过骗徒是防不胜防的,对方存心欺骗的话,你在明他在暗,再谨慎也有可能中招。看个人造化了。” 萧靖默了默,再开腔时声音微乎其微:“你在哪里拿货的?可不可以介绍给我?” “可以啊,”程心解下书包掏出笔纸,“打这个联系电话,到时报我大名,我要赚介绍费。” 炎炎暑假开始了数日,街口的河涌几乎从早到晚都有孩子在畅泳嬉水。 不知谁将一根□□绳的两端在石桥栏缠个结,再抛到河面上,孩子们从水里攀上去,坐着站着当吊千秋。 也有胆子大的直接从石桥跳下去,以为自己是田亮,“扑通”一声,挞起巨大水花,0分。 水花溅到在桥边围观的大妹小妹,她们抬起手臂挡脸。 同行的还有孖仔。 “你们不下去玩?”小妹问小孖。 小孖有点脸红,“我不识游水,”顿了顿,指住大孖狂笑:“我大哥都不识!哈哈哈!” 这才是亲兄弟!学习上老是甩他十条街算什么?! 大孖瞥他一眼,淡定如常:“不识就不识,有什么出奇的。” 小妹扬扬下巴:“对啊,我们三姐妹都不识。不过大姐话会带我们去学。” “啊?去哪里学?” “前锋幼儿园有游水暑期班。” “喔喔,听讲那里有游泳池,大哥大哥,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大妹插话:“那郭宰去不去?” 小孖:“郭宰识游水啊,不用去学了。” “啊?”大妹望向河涌自言自语:“我没见过他在这里玩。” 小孖说:“他妈嫌河水污脏,不准郭宰在河里游的。”下一句问:“你们几时去学?” 回话的是小妹:“不知道啊,等大姐消息。” 程心查看最近的黄历,挑了个吉日向阿爸重提建议:“我想带程愿程意去前锋幼儿园学游水。” 正看电视的阿爸没听清,“去哪?去哪学?” “前锋幼儿园,他们有游泳池,也有专门的暑期班。” “暑期班?”阿爸眼睛望着电视机,眉心拧成一堆,“有必要吗?我带你们去街口河涌学就得了,旧年前年都这样。” 他忘记了程心去年提过这茬事。 要是大妹小妹愿意继续跟阿爸学,程心没所谓,反正能学懂就行。 不幸两个妹妹都不愿意,因为阿爸老是闹她们“蠢过傻鸭”,河涌水又深,偶尔有木艇经过刮起浪,她们浸在水里会特别害怕。 那时候就会想,她们是傻鸭就好了。 真相阿爸未必理解,为免争执,程心迂回道:“阿妈话你今时不同往日,上班特别忙,叫我们没什么事就不要烦你。如果收工还教我们游水,你会很累的。所以我才想带她们去暑期班。” 阿爸怔了怔。 ——阿妈话你今时不同往日。 ——如果收工还教我们游水,你会很累的。 他眨眨眼,从喉咙深处吁出一口气,眉心的皱褶抚平了不少,唇角稍稍往上翘。 用大妹的话形容,就是想笑但又忍住不笑。 “得,去问阿妈拿钱吧。”阿爸同意了,并叮嘱:“你是大姐,看好她们,千万别出意外。” “嗯。” 程心想,黄历果然有用。 第55章 第 55 章 捉虫 有了阿爸的圣旨,阿妈没多问就给了250,另外多给了100让三姐妹去买泳衣。 程心这才知道原来她们三姐妹都没有泳衣。 商场的泳衣款式较几十年后相比少之又少,但也足够小妹三心两意。 一会要花裙子的,一会要连体的,迟迟拿不定主意。 “大姐,你挑了什么样的泳衣?” 大妹问程心,程心提了提手上的塑料袋,“最普通的黑色泳衣,简单实际又便宜。” 大妹:“那我也挑这种好了。” 程心愕然,认为大妹应该跟小妹一样“花心”才对。 “黑色多普通啊,你看这件怎样?”她替大妹挑了一件更适合她年纪穿的。 “唔。”大妹摇头,“我不喜欢。” 不喜欢,那就没办法了。 前锋幼儿园的暑期游泳班在一个周日正式开始。 早上七点多,程心打着呵欠带大妹小妹抵达地点。 在更衣室换好泳衣,来到水波粼粼的泳池边,隔远就闻见小孖跳着打招呼。他跟大哥刚刚到。 游泳池一带全是生腥的水味,阳光灿烂但并不酷热。 游泳班按年龄分组,大妹小妹跟孖仔算少儿组,在娃娃池集合。 “哇!牛肉干,你泳衣好靓啊!”小孖毫不吝啬赞美。 再看向大妹,呃……好普通的泳衣,黑漆漆的什么鬼…… “哈哈哈,你们两个一个穿黑色一个穿白色,黑白僵尸吗?” 小妹取笑孖仔,他俩一个穿黑泳裤,一个穿白泳裤。 小孖解释:“无办法,阿妈怕教练分不清我俩,所以逼我穿白色泳裤。” 大哥要穿黑色,阿妈偏心,哼! 程心是少年组,赤脚走去成人池岸边,抬眼见到陈思,很是惊讶,“你怎么来了?” 向她打听游水班时,陈思说过自己会游水的。 陈思穿了件跟小妹有得拼的花泳衣,神神秘秘地“嘘”了下,程心莫名其妙。 七点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教练过来带领少年组,指挥做热身运动。 程心往后回头,看娃娃池的少儿组开始了没。 他们也在热身了,而带领的人是…… 禽兽??!! 他穿着黑色泳裤,鹤立鸡群般站在一堆孩子的中间,笑容和蔼地指导小孩子做伸展动作。 有几个小学员调皮地跳起来,去够他的胸膛,够他那条土得掉渣的红绳翡翠平安扣。 程心脑袋“轰”一声,以为眼花,揉了揉再看,绝望。 她急吼吼问:“教练!少儿组的领队是什么人?!” 他是人吗?配做小孩子的教练?不怕他祸害她们?!什么垃圾游水班!有证吗?!规范吗?!乱来!! 她要报警! 教练望望对面,挺欣赏的:“喔,阿泉是来义务教小朋友的。他游水技术不错,比赛得过第三名。好了各位,落水,做水下伸展运动。” 义务?她们没缴费吗!谁稀罕他义务教!妈的!! 程心吃了苍蝇似的,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陈思窜了过来拉住她,悄悄道:“我就知道他来做义工才特意来报班的。他真的真的很靓仔!你在锦中真的不认识他?” 可能吗? 陈思问过程心好几次,要她介绍霍泉。程心根本不想提起那个人,反复强调自己不认识他也没见过他。 耳边陈思的唠叨嗡嗡嗡响,程心只顾频频张望娃娃池。 霍泉一个个手把手教动作,看到他触碰那些可能才六七岁的女孩子,程心无法平静,全身仿佛被蚂蚁咬。 她很怕大妹小妹会跟她一样。 那是不对的,那是不正常的,邪恶的肮脏的不堪回忆的! 她开始后悔带她们来学游水。 明明想尽大姐的责任,带妹妹们做一件终身受益的事,却为什么,感觉要变坏了? 要坏了,她是不是在做一件蠢事? “好!水上水下热身完了,我们来学习憋气。” 教练讲述重点,做示范动作,然后指挥大家潜入水中练习。 “一,二,三!” 数了三下,学员齐齐往下一压,全身没入水中。 唯独程心无动于衷。 “你叫什么名字?”教练问她,语气严厉。 程心敛了敛心思,报了名字。 教练:“程心是吧,你是来学游水还是来玩的?心不在焉不听指挥,给我集中精神上课!” 有几个学员憋不住气,早早从水里冒出来,听见教练中气十足的教训,面面相觑有点怯。 当事人程心却不惧,冷静道:“教练,我想去娃娃池,我两个妹妹在那边。” 她们可能有危险。 教练愣了愣。她盯着娃娃池是因为关心妹妹啊?那情有可原。 于是说话语气柔和不少:“你不用担心,阿泉虽然年轻,但教小朋友足够了。那边池水浅,你过去根本学不了。别浪费学费,明白吗?赶紧进水练习憋气,快!不然罚你绕泳池跑十圈!” 何需进水?她现在就很憋气。程心闭上眼一口气闷到水底。 接下来的学习教练特别关注她,不容她偷懒走神。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时间,程心跑去娃娃池。 “我也去!” 以为她找霍泉,陈思第一时间跟着。 少年组基本是14、15岁的青春可人儿,和陈思抱着同样心思的女学员不要太多,她们一窝蜂的尾随。 少儿组也正好休息,程心瞄准两个妹妹,见人就拉到一边。 她捋捋大妹小妹的肩膀,低声促问:“那个禽……教练有没有碰你们?” 小妹大大声:“有啊!” 程心立即:“嘘!” 小妹摆着手臂,放低音量:“他教我们做自由式的动作。大姐,我们在姑姐家见过他,他是我们的亲戚吗?” 大妹小妹都认得霍泉。 亲他老母! “不是,我们跟他没任何关系。我们不在这里学游水了,现在就回家好不好?” 程心想打退堂鼓。 “为什么啊?不要!我要学!”小妹又大声叫了,她很喜欢这里。 程心哄:“明年再学,或者叫阿爸教你们。” “不行啊,阿爸讲过我们今年一定要学识,不然他会闹的。他也没时间教我们啊。” 连大妹都拒绝。 程心心情一团糟。 这时有人“程心程心”地叫唤她。 陈思朝她拼命招手,她刚向霍泉介绍自己,提到自己的好朋友也在锦中上学,急需程心本人现身做背景板支援。 程心回了一眼。 那边一堆少女围着霍泉有讲有笑。 霍泉比她们高许多,随意转个脸,视线就越过一众头壳顶对上程心。 程心背过身避开,假装听不见看不见,与她无关。 霍泉微微眯眼,望着那个穿黑色泳衣的女孩背影。 他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两口,喉结一上一下滑动。 纯黑色的泳衣啊,衬得她四肢、颈项、脸蛋、耳贝都白雪雪的,水一般晶莹。 远处响起哨子声,少年组教练在召集。 程心抓紧时间,问大妹小妹记不记得曾经教过她们的,身体的重要部位不可以被其他人碰。 大妹小妹表示记得,程心要她们背一次,背过关后她又提醒,学游水时也要注意,千万注意! 程心又朝孖仔招手,两男孩站到她面前。 “你俩帮手看好程愿程意,小心有人……”她一时找不到代名词,“小心有人缠着她们!” 战战兢兢熬完第一堂课,上午9点半放学,程心带着大妹小妹和孖仔离开,一路上打听他们的学习细节。 小妹很欢喜:“教练很好人,好温柔又好亲切,讲话都细细声的,一点都不凶!” 比阿爸强太多了。 小妹:“如果他是我们亲戚就好了。” “好你个头!” 程心低低骂了一句。 曾几何时她也愚蠢地奢想过,如果有一个他那样的哥哥就好了…… 未到十点钟的太阳已经毒辣得要剥她皮,拆她骨。 回到家,程心又旁敲侧击追问。 然而无论问多少次,她都做不到直白地问“他有没有摸你们的身体”,“有没有将手放进衣服里”…… 诸如此类…… 所以大妹小妹的回答总是戳不到根本,甚至跑题赞扬起霍泉,说很喜欢去游水班,很喜欢那位教练。 程心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56章 第 56 章 出于对游水班的热衷,大妹小妹起床特别积极,比上学还准时。 程心想诈死都不行。 她想办法阻止,剑走偏锋向阿爸下手。 “阿爸,我们不想去游水班了。那些教练教的都是纸上谈兵,不实用。” 夜里,趁大妹小妹熟睡,程心悄悄下楼跟阿爸告状。 阿爸不解,“怎样不实用?你们没落水吗?” “有是有,但是池水很浅,踩到地的,都不像河涌里……” 程心的语气表情尽量到位,身体力行告诉阿爸那里真不行。 阿爸却打断她,怒道:“游泳池当然跟河涌不一样,不然你以为什么?钱都交了课都开了才不去,你当玩?有教练有泳池你使,还嫌三嫌四,我话你是三分钟热度,做什么都即兴,不想长远。怎了,是不是每天起早很辛苦,想睡懒觉?给我好好上课去!学不识的话我扔你落河涌,有本事就自己浮上来!” 程心:“……” 被喷了一脸口水花。 如此硬撑了几天。 这日上课期间,娃娃池忽然炸出欢腾声,少年组的人纷纷望过去。 看情况,似是霍泉跟小学员做水上游戏,孩子们个个欢天喜地,又叫又笑。 程心留意到大妹小妹,她们玩得很开心。 “霍泉很优秀,学习好体育好,连人都这么亲切,毫无架子。”旁边的陈思自言自语,接着叹气:“可惜他有女朋友了,唉。” 另外一个女学员同样对霍泉很感兴趣,近几日与陈思的革/命友谊快速升温,凑过来插话:“我打听到他女朋友是我同学的姐姐的同学,听讲两人感情很好,是公认的金童玉女。” 陈思跟对方惺惺相惜,相互抱憾几句,然后问程心:“你真的不认识他,怎样做到的?昨天我问霍泉,他讲他也不认识你。” 程心愣了下,皱眉追问:“你跟他讲我什么了?” 陈思将她与霍泉的对话述了一遍—— 陈思:“我同学叫程心,她在锦中读初一,不过她话不认识你。我不信,你这么出名,她肯定听过。” 霍泉:“哦?她不认识我?呵,那就不认识吧,我也不认识她。” 程心很反感,“你不要跟他讲我,我不喜欢!” “切,又不是讲你坏话……”陈思嘀咕,见程心一脸认真,才道:“得啦得啦,不讲你,只讲我自己,我还乐意呢。” 娃娃池那边玩得欢乐,霍泉又年轻帅气平易近人,相比之下,少年组简直是炼狱。 难以想象,一个业余暑期班的上课气氛能堪比学校考试的严肃,动作要求一板一眼,挨批受罚是家常便饭,不少学员对教练多多少少都有怨念。 在学员的怨念之下,隔了两天,教练通知大家,由于家中有事他需请假,所以少年组明日停课一天。 “太好了!不用过来了!” “终于可以睡个懒觉!万岁!” 学员喜形于色,教练也没有不快。 程心则依旧起早,陪大妹小妹去少儿组上课。 少年组休息,整个泳区变得又大又静。 程心坐在娃娃池附近最当眼的位置,能将孩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禽兽的教学还算专业,指导过程也没有毛手毛脚。程心想,估计是不少家长担心子女,像她一样留在泳池附近守候,禽兽找不到机会才装模作样。 试想以前他不也是偷偷摸摸躲起来么。 他到底要脸,到底自知不堪。 霍泉的眼风偶尔扫过来,见她警犬般巡视四周,不觉好笑。 他曾有意无意地靠过去,她偏偏恰巧往相反方向走动。看似不过到处闲逛,无心之举,实则远远避着他。 望着一池的孩子在踢水拍水,水面阳光熠熠,倒影支离破碎,霍泉出神,自己跟自己谑笑。 差不多时,他拍着手叫唤:“好了,现在分组练习,俩人一组,你你一组,你你一组……” 他沿着池边走,指着水中的孩子一个个点名就近分配。 到大妹小妹与孖仔时,他指着大妹和小孖:“你俩一黑一白,一组。” 再指向小妹大孖:“一艳一寡,一组。” 小孖叫屈:“啊,我白色跟花色才是更配啊,有没有搞错!” 他应该跟牛肉干一组的! 已经走到前面的霍泉听见抱怨,回过头似笑非笑盯盯小孖,小孖立即闭嘴,缩进水里。 分完组,霍泉在岸上指挥:“俩人一组,其中一个做憋气、踩水、滑行的动作,另一个替对方数时间,然后交换,看谁的持续时间最长。结束之后报数,开始!” 一声令下,娃娃池响起一片不整齐的“一,二,三,四……”的数数声。 孩子全部在水里,霍泉在岸边,距离够安全。程心稍稍松口气。 她拧开水瓶喝水,感觉到谁在点她肩膀,转头看,见是郭宰。 泳池四周被栏杆围着,程心背靠栏杆坐在树荫下。郭宰站在外面,双手与下巴枕着中间一根栏杆,望着程心笑。 程心也朝他笑,俩人平视。 “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识游水了吗?” 郭宰笑眯眯的:“来看你啊,我们好久不见了。” 正喝水的程心差点呛了。 放假以来她与郭宰未见过面。康顺里有几大,大妹小妹与孖仔几乎日日在街口相遇相伴,而程心与郭宰碰面的机会却不多。 程心擦擦嘴,挖苦对方:“是啊,好久不见,所以郭大侠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家的伞?” 听小孖讲,那日的雨伞被郭宰抢走了。 “喔!”郭宰低呼,摆了个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表情,还拍了拍脑袋,“我明明想着带过来给你的,忘了!” 程心斜眼他,目光幽深,不说话。 郭宰以笑遮丑,“对不住啊,又不记得了,要么你等阵去我家拿?” 程心哼了声笑,“限你三天之内还伞,再不还,”顿了顿,威胁:“打到你阿妈都不认得!” 郭宰皱皱鼻子,“你不能跟年级第三的人这样讲话。” 他今年期末考成绩全级第三,大妹小妹回家就说看到他上台领奖。 郭宰这个成绩其实带有争议。 他的试卷全部用繁体字作答,改卷老师通通打叉。有老师认为内容是对的,只是字的形式不同,岂能当错呢? 持不同意见的老师去校长室反映问题。正巧学校奖学金的赞助人李培返乡探亲,人在校长室,听闻这事后乐了,说要看看郭宰的试卷。 看到一卷面整齐正确的繁体字,李培有些动容,“我初初落香港时,也苦练过繁体字。” 他感慨:“其实繁体简体又怎样,都是汉字,为什么要用字体区分我们?一样的东西硬要扭成不一样。” 校长闻言,连忙吩咐老师:“不管繁体简体,内容正确就是正确,给分!” 有风吹过,水腥味一阵阵扑鼻而来,头顶的枝叶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树荫下凉快宜人,程心嘲笑围栏外的男孩:“一个记性不好,老忘记还伞,数学逻辑又差的人,怎样考到第三的?喂,你是不是……” 郭宰急了,要站直身自辩。谁知一昂头,头顶撞到上面的栏杆,痛得呲牙咧嘴。 “我哪是记性不好,只是……嘶……”不谈这个,谈其它:“我数学逻辑不差,我数学考了一百分!” 程心无情指出:“能够将500元一方的地价讲成50元一方的,全世界只得你了。” 郭宰懵了懵,想起来了,喃喃:“我记错而已……” “所以就是记性差咯!” 程心也自认傻,当时居然相信他“50元一方”的鬼话,害她以为阿爸扔了上亿家产。 啧,发梦! 郭宰抿抿唇。她总是有理,总能说赢。 见男孩脸色戚戚,默不作声揉头顶,很痛吧?程心良心发现,“行了,讲笑而已。” 又鼓励他:“你成绩这么好,以后去到香港可以做大律师了,像《壹号皇庭》那样威风。” 郭宰语气淡淡:“我不做律师。” 连她都说不过,律个鬼咩。 程心:“嗯,你要继承阿爸的喜帖铺,做大掌柜是不是?” 郭宰摇头,有新想法:“喜帖铺我阿妈看着就行了。我呢要做香港皇家警察,做cid!像《刑事侦缉档案》里面的张大勇。” “或者ptu同飞虎队也不错。有机会还要上《警讯》,让你在电视机里见到我。” 郭宰沾沾自喜,好像他都能考得上。 “哈哈,是不错,吃皇粮一样爽。”程心笑出声,忽尔想到什么,纠正:“不对啊,九七之后不再有皇庭,也不再有香港皇家警察,只有香港特区警察。” 郭宰奇了,“是吗?” 程心点头,“是啊。” 一记刺耳的声音突然在脑门上传来。 程心与郭宰不禁掩耳,看过去,原是霍泉在几米开外吹哨子,哨子声又尖又长。 吹完哨子他对着泳池喝道:“完成练习的学员上岸休息,未完成的,速度!” 池里。 小孖催促大妹:“大番薯你歇够没?你还没做滑行,快点啊,不然教练要闹了。” 大妹浮在水里喘气,“我好累啊,要再歇歇。” 体胖的她在水里运动并不轻松。 小孖有点慌:“你不是抽筋吧?” 见大妹摇头,他舒口气,“你顶不顺就开声,我告诉教练扶你上岸。” “嗯。” 岸上。 小妹用后背怼着大孖,哼哼的不跟他说话。 气死了!她憋气时给自己默数,明明数了45下,大孖却说她只憋了42下! 哼!分明减她成绩,不然的话,她就是全组最厉害的了。 她要求大孖:“你跟教练讲我是45下!” 大孖坚持:“我数的是42下,没有错。” 小妹跺脚,拿手指尖啄他肩胛,气道:“你自己憋了44下,就不想我赢你,黑心!” 大孖怔了怔,也来气了,“随你怎样讲,你是42就42!” 小妹:“……” 救命!不想跟他一组了! 第57章 第 57 章 游水班为期多少天,程心就警惕了多少天。 这段日子禽兽没有露出破绽,正人君子地当义工教练,人前人后装得人模狗样。 面具戴得这么牢,祝他不日累死。 少儿组的课程在昨天正式结束,少年组则由于之前停过一天课,所以今天仍需集合上最后一课。 程心出门时大妹小妹还在呼呼睡觉,她不羡慕,因为明天她也可以了。 大妹小妹口口声声说自己学识游水了,真实成分有多少需要用实践验证,而肉眼可见的成果是,大妹瘦了哈! 不过小妹黑了…… 程心换好泳衣,施施然走到成人池边。 对面的娃娃池平平静静,跟她心情一样。 参加游水班这么多天,今天终于可以尽情享受学习的乐趣了。 啧,唯一一天值回票价的。 知道是最后一课,少年组的学员都挺雀跃,号称为了禽兽而来的陈思也乐呵呵的,没有半点不舍。 程心自顾自热身,脚尖抵着瓷砖地面旋转脚踝,然后弯腰,双手触地拉伸双腿。 “哔——” 队伍前方有哨子声响,教练来了。 程心抬起腰,站直,一边踢腿一边望向前面,接着迅速收回视线,转而望向陈思。 怪不得她这么高兴,肯定早就知道了啊。 穿黑色泳裤的霍泉摘下嘴里的哨子,笑着向大家招呼:“早上好,大家对我不陌生吧。” “不陌生!” 应话声中女声特别响亮。 霍泉的目光均匀地扫视大家,并没有在谁身上多作停留。 他说:“前辈昨晚临时通知我他今天要请假,让我来代个课。我回答他没问题,反正我会当你们是少儿组那样教,有问题的恐怕是你们。” “哈哈哈……” 大家轻轻松松就接受了这位教练来主持最后一课。 少年组里没有人比霍泉高,相比他经常锻炼而结实的身体,好些十几岁的男生一下子成了纸片人。 虽然年纪大不了几岁,但没有谁不服他,少女更是捧他。 代课的他在少年组如鱼得水。 课堂亦因此变得有趣。 在水里做热身时,好些女学员约好似的,统一在这一天将学过的知识全部还给前教练,再楚楚可怜求现教练指点迷津。 霍泉一个个指导,耐心温和,对某些女生的小心思非常体贴地不揭穿,甚至假装上当。 学员在水里站成一排做动作,同在水中的霍泉逐个巡视。 经过程心时他如常停留数秒。大概没有发现异常,他没说话也没指导,表情平淡地离开,移至下一位学员。 程心全程盯着水面,麻木冷漠,机械地完成代课教练的要求。 课堂中,组里某一小撮女生发出喧哗与鼓掌。她们围着霍泉笑得又甜又美,好像赢了什么大奖。 当中陈思走出来大声宣布:“各位各位,教练讲上完课后请我们去饮冰啊!去的举手报名!” “woo——我去我去!” 有着数,不少人和应,无论男女纷纷举手。 程心站在队伍后面,没举手也没人留意。 课上得差不多,最后阶段,霍泉要求每个学员任选一种泳式从游泳池一端游向另一端。 “啊?不行啊!50米太远了。” “对啊对啊,而且那边水更深,怕怕!” “教练你不能这样虐待我们。” 若是前教练,叫游十圈学员都未必敢哼一声屁。现在几乎所有女学员都在撒娇拒绝。 霍泉笑笑,“不会吧,前辈讲你们技术过关的啊。我看你们水平也不低。” “没有啦,真的游不过!游不过!” 一片女声求情。 霍泉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拿你们没办法”的妥协模样,迷得少女们春/心荡/漾。 他叹气:“那游一个宽度吧,25米,不要跟我讲不行了。” 有女学员依然扭扭拧拧,霍泉视而不见,吹响哨子集合。 “必须游完全程。一个个来,你先。” 他跳进水中,随意指了个人。 对方进了水,开始游。 霍泉在旁边跟着。 学员的动作很大,水花溅得严重,却不见前进。 霍泉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动作放轻了,人也正常向前游了。 那学员上岸后告诉大家,是霍泉用手托着他腹部,他感觉人不沉了放松了,才游得下去。 有学员一开始就拼命游,游了不过一半就乏力,停在水中喘气。 霍泉催促对方继续游,不许半途而废。 也有学员一口气游完全程的,霍泉给了个摸头杀,夸着奖励。 程心是最后一个。 她下了水,站的位置离霍泉很远。她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但全身写满“滚远点”。 抱着赶紧游完赶紧走人的心态,她深呼吸,往前一跃,开始游。 水花才刚刚溅起,余光就瞥到有人靠近。 程心变得身不由己,挥手的动作一下子生硬了,呼吸缭乱。 本来浮着挺自然的身体石头般要往下沉。 她不自觉地慌乱,想放弃时却来了一双手托住她腹部。 她一僵。 “游啊。” 手的主人说话时不带任何情绪。 又道:“全世界在等你。” 本来排斥的程心稳了稳心神。 对啊,这里是公共场所,所有学员都在岸上看着,他不敢乱来的。 有了这个认知,她缓缓放松,规律地摆动四肢,身体渐渐往前进。 那只手尚算规矩,没有其余的威胁。 程心在水中隐约看到对岸,心想还剩一点点就该游完了。 太好了。 可就在快到终点时,她的身体猛地往下掉。 承托腹部的手猝不及防地撒了。 程心心跳骤停。 可来不及思考,水就漫过鼻子与眼睛,淹没了头顶。 惊恐中呼吸,吸进来的却是水,呛得直想咳嗽,但人急得连咳嗽都忘了。 四周死般寂静。 脚够不到地,手乱挥乱舞,没有任何救命稻草。 程心整个人在水中挣扎。 想叫救命,无声。用力拍水,想靠巨大的水花引起注意,徒劳。 她是不是又要死了?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淹死?! 如果会有拯救,多久她都撑下去。 可明明过了半世纪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救她??!! 救命!救命!! 时间定了格。 每一秒都是死亡前奏。 程心的意识渐渐被空白占领。 就当筋疲力尽、眼眶发烫之际,腰部被握住,整个人被往上一托,耳朵冲破了什么,她重新听到远处的闹声。 大口吸气,进来的不再是生腥的水,而是鲜美的氧气。 得救了。 程心死死扣住身边的所有物,不敢松手。 她顾不上睁开眼睛,只管张开嘴巴拼命呼吸,生怕现在不呼吸,下一秒又要淹了。 她满头满脸都是水,呼吸声急喘急喘的。 “好怕?” 有声音在面前低低发问。 程心猛地睁开眼,率先入目的是一截红绳。 霍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的脸微微上仰,眼帘半垂,瞳仁往下盯着程心。 近乎冷血的疏淡面孔。 程心一把推开他。 可刚才挣扎得手软脚软,即便出尽全力,霍泉仍文丝不动。 程心仍在喘气,连站稳都成问题,但拼死也挤出一句指控:“你故意的!” “呵,”霍泉翘了翘唇角,话带笑腔:“凭什么?我又不认识你。” “每个学员都这样操作。”他似有若无地摇头,“你不是特别的。” 程心又怒又羞,又恨又怕,心中所有情绪找不到宣泄口,便慌不择路地伸手掐住霍泉身上随便一块肉,死死地捏。 那是霍泉腰间的肉。他的肉很结实,程心就掐住那么一点点肉皮,用短短的指甲往死里捏,几乎要将那一点点肉连皮带血撕下来。 霍泉脸颊绷紧,不哼不叫,也不制止反抗。 他很有耐性地盯着程心,似乎在较劲也在期待,除了这个,她还打算耍什么花样? 他不动,程心却浑身颤抖。 某一瞬她产生错觉,再用力一点,就可以杀掉他了。 错觉之后是疼痛的清醒。她的所作所为其实幼稚又于事无补。 程心松了手。 指尖用力过猛,麻麻的痛。 霍泉咧嘴而笑,意味深长道:“累了?不如下次你用嘴,我会更喜欢。” “畜生!垃圾!赶紧去死!” 程心气得脸都扭在一起。 她转身扑了几下水,发现脚踩到地了,索性一步步往岸边走,不再游了。 霍泉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阴晴不定。 一会,他扭头对岸边大声说:“看!就这个人半途而废,丢架!” 岸上不知池里发生什么事的学员有冲程心喝倒彩的,也有喊加油叫她坚持游的,声音杂乱。 程心置若罔闻。 霍泉潜进水里,随意一滑就在她身后冒了出来,居心不良问:“去饮冰吗?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喔。” 这风凉话简直是侮辱的提醒。 已经攀上岸栏的程心无视其他学员的存在,豁出去地朝霍泉可憎的脸狠狠踹了一脚。 第58章 第 58 章 街口河涌如常热闹,大妹小妹趴在桥栏眼光光看着水里玩耍的孩子。 “你们不落水玩?”小孖的声音问了过来,还故意似的:“不是已经学识游水了吗?” 小妹朝他撇撇嘴,“那你自己又不落?你不也学识了。” 小孖讪笑:“你无听过女士优先?我让你先落,我跟着。” 小妹:“这次换我让你,你落我才落。” “你先嘛。” “你先!” “你们要落水玩?” 另一把声音问过来,齐齐转头看去。 郭宰正往这边走,说:“不要啊,阿妈话河涌无救生员,出事分分钟无命。” 小妹跟小孖捣蒜似点头。 “对对,郭宰讲得对。” “无错,太危险了,我们才不落。” 一直静默的大妹:“……” 郭宰想起什么:“你们不是要去学游水?” 怎么人在这里? 大妹:“昨天学完了。” “哦,那你们大姐又在家写作业?” “没有,她今天还要上课,九点半下课,应该快走了。” 郭宰抬手看看腕上的电子表,“是快了,都九点几了。” “哇!你有电子表!” 小孖眼利,捉住他手腕抢着看。 郭宰:“我阿爸送的,你考到年级第三时也可以叫你爸送。” 小孖:“……” 他悻悻扔开郭宰的手,鬼稀罕! 大妹接着刚才的话题:“大姐九点半下课。” 郭宰:“她一个人?” “嗯。” “我去找她。” 郭宰说完就走,大妹叫住他:“不如你带点吃的去?每次学完游水都会很饿,中午饭又要等到十二点。” 郭宰神情一亮。 他回了趟家,再去前锋幼儿园时半路就遇见程心。 她一个人走在巷子里,垂着头,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郭宰背着手跳到她面前,“hello!” 程心扫他一眼,脸无波澜,目光黯淡,没应声就绕着走。 郭宰选择性无视,依然热情满满地跟在后面。 “上完课了吗?学识游水了没?什么式游得最好?下次跟我比一比速度。如果还没学会,我教你!” 程心听不见似的,自己走自己,一声没哼。 “你饿不饿?我游完水就会很饿,特别想大吃一餐,你也是吧?我带了食……” “你好烦。” 程心出言打断,三个字说得有气无力,跟之前生病时没差别。 郭宰打量她,短衫短裤的,头发很湿,两手空空。 “你不舒服?是不是中暑?没带水吗?我给你去买吧,你在前面等等,我去帮你买水。” “买你个死人头!”程心回头怒喝,“我还没死!才不会死!” 郭宰被喝得有点懵,莫名想起去年暑假她也是这副要吃人似的模样叫他收声。 他下意识摸摸脸,迟疑问:“你不开心?” 程心喝完就觉得全身乏力,胸腔一片空虚。从幼儿园走到这里,撑不下去了。 她就近坐到一处人家屋外的花基上,双手撑膝,缓缓作深呼吸。 一双干净的球鞋定在她低垂的视野中间,沿上看,郭宰整整齐齐站在面前。 程心看了他一会,生起内疚。 何必将气撒在他身上。 懦夫。 “不要跟别人讲‘买水’这个词,”她为刚才的失礼解释,声线细弱,“家里死了人才会这样讲。” 郭宰怔了怔,连忙:“对不住!我不知道。” 他家未有过白事。 程心小时候也不知道,后来家人一个个离开,仪式办多了听多了,就懂了。 她低头,“没关系。” 郭宰:“你是不是不开心?” 程心“唔”了声。 郭宰:“什么事?告诉我。” 她爸妈又吵架了? 程心自己跟自己苦笑。 告诉你就会懂吗? 懂等于信吗? 信就会帮吗? 谁知道呢。 在泳池照口照脸踹了禽兽一脚,她本来很爽很解恨。 那一脚不是讲笑的,霍泉往后倒,稳了稳才站住。 他捂着口鼻,低头甩了甩脑袋,再抬头松手时,掌心都是鼻血。 程心心里大声叫好,整个人满血复活。 其他学员却慌了。 有人跳进池里扶霍泉上岸,有人围堵程心。 “你神经病!无缘无故踢人做什么!” “还踢出血了,你跟教练有仇吗!” “教练这么认真细心,你还踢人,你有理啊?!” 程心不想多讲,绕过人堆往更衣室走,几个女学员团团围住她,声势浩大地要她向霍泉道歉。 虽然一起学游水,但这些学员之前并不认识,学习过程中程心又没有融入圈子,独行侠般存在,所以大家跟她都不熟,现在吵起来毫无情分颜面可讲。 陈思对程心的一脚也相当不解,起初同样恼火地指责追究。不过好坏一场同学,见程心孤身一人便有些同情,改为劝她道歉。 程心却冷道:“人渣就该被踢,踢死当被天收。我道歉我就不姓程!” 凭什么要她道歉?禽兽向她道歉过吗! 陈思急了:“程心你怎么能这样讲话?霍泉做什么了!” “就是!还乱叫人渣,你有没有教养的!” “教练这么好人算人渣?那你算什么!你吃/屎大的?” “你是不是有爷生无娘教?” 不少拥戴霍泉的学员替他抱不平,指着程心鼻子骂,左一句右一句,包围了她。 程心长见识了。这帮女生当禽兽是宝啊,前仆后继地护着他,敢情是不清楚他的真面目! 这时谁骂了一句:“你家里有人渣吧!你爸是人渣抑或你妈是人渣?所以见谁都是人渣吗!” 才经历了溺水、本就满肚委屈的程心被骂及家人,忍无可忍,朝怼自己的学员吼回去:“放屁!” 她抬手直指霍泉:“是他他妈的非礼我!他才是人渣!” 被扶上岸止血休息的霍泉原本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此刻他偏了偏头。 “他他妈的摸我!恶心死了!恶心!” 程心咬牙切齿,喉咙发紧,控诉的不仅仅是泳池里的事。 她有一种“我不要脸了,你也别想着要脸,同归于尽吧”的赴死感。 豁出去,通通豁出去。 一帮人愣住了,场面静了几秒。 然后是渐渐四起的质疑声。 “怎么可能……” “对啊,怎么可能……” “不可能!教练也摸我,摸我腹部,他不是摸,他是托!” “对对,他也托我,就是为了帮我继续游而已。” “你是不是想多了?我们个个都这样。教练不止摸你一个。” “就是!你是见教练不怎么理你,所以反咬他一口吧?” “也是啊,教练跟我们都挺好的,就没怎么跟她讲话。” “啧啧,就是被冷落了心理不平衡所以诬蔑!” “顶!恶心的人是你吧?” “你真恶心!” 程心先是吃惊,再是气极而笑。 她什么话都不想说了,硬是冲开人堆,跑回更衣室后将衣服一套就走了。泳衣没脱,凉没冲,差点连鞋都忘了穿。 程心坐在花基发呆,有东西在她视野内摇晃。 她回过神,见是一小包威化饼。 郭宰递过来的,“饿吗?” “饿。”她说,“但没胃口吃。” 郭宰:“……走吧,回家睡觉。” “我再歇歇。” “很累?” “唔。” 郭宰一直站着,他踢踢脚,忽然道:“我唱首歌你听?” 程心没回话,她哪来心情听歌。 郭宰也没打算要她首肯,清了清喉,自个自开腔唱了: “抬头望雨丝, 夜风翻开信纸, 你的笔迹转处, 谈论昨日往事……” 风和日丽的上午,巷子人少,男孩的歌声飘得挺远。 花基的屋主在客厅看报纸,闻见声音,好奇站起身往窗外望,见到有个男孩站着唱歌,上台表演般一本正经。 男孩面前坐了个长发女生,她身后一籁籁玫紫色无名花。 女生好笑得厉害,挥着手打断他:“得了得了,不要唱了,我怕被人家泼屎泼尿赶走。” 郭宰唱得实在一般,孩童的声线跟曲风九不搭八,甚至有走音…… 郭宰有些脸红,停下来,问:“很难听?” “想听真话假话?” 郭宰:“……” 他什么话都不想听了。 程心笑着看他,“你识不识唱儿歌?我比较想听儿歌,开心一些的。” 情歌什么的不再适合她了。 郭宰为难了,“儿歌都是女生听的。” “情歌都是大人听的。你一个豆丁有必要培养爱恨情仇的情怀吗?”程心拍拍大腿,“唱《美少女战士》!” “…………” 郭宰半天哼不出调。 他百分百识唱,但就是唱不出口。 太……一言难尽。 “不唱?那算了。” 程心站起来,作势要走。 “等等!”郭宰死鸡撑饭盖,“我唱另一首,也算儿歌。” 程心双手抱胸,扬扬下巴,示意他唱。 数秒之后,她听到: “如果太多牛奶味,朱古力味无订企,等到朱古力味番番尼牛奶味又唔争气!” 程心:………… 目瞪口呆。 郭宰坚信:“这绝对是儿歌!” 程心长长吁了口气,伸手轻拍他头顶,浅浅笑道:“就这样吧,不要学坏,一直做个好人。” 第59章 第 59 章 明天返校,霍泉在收拾行李。 学习用品收齐后,他目光落在书架上一只普通的蓝色塑料水瓶上。 那日她跑了之后不少学员仍在唾骂。 霍泉相劝:“算了,可能只是误会,一场校友,我不怪她。你们也别对她记恨。” 他的深明大义赢得佩服与赞扬。 离开泳池时,他发现那只被遗留的水瓶,不自觉地捡了起来。 陈思过来找话:“我知道程心住哪,我给她带回去吧。” 霍泉笑了笑,双手握着水瓶,说:“你刚才没有帮她讲话,她一定生你气,未必肯见你。反正没几天就开学了,等我带去学校给她吧,顺便找机会好好沟通,能解开误会最好,你话是不是?” 他的声音带着磁性,陈思听得头头是道,只管点头。 霍泉将水瓶从书架拿了下来,看着里面几天没换的水出神。 她在,急喘,仰着脸,长睫毛粘在下眼睑,水润的双唇张启微颤,胸膛在他怀里起伏,死死扣住他…… 霍泉拿着水瓶转身进了厕所,“嘭”一声甩上门。 两秒后出来,翻出一卷新纸巾重新进去,将门锁紧。 向雪曼来找他时敲了一会房门他才来应。 “我在海南给你买了芒果,已经给阿姨放冰箱了,你要现在吃吗?”向雪曼进了房间,自然地坐到床上。 “不了。”霍泉刚刚冲完凉,拿着毛巾擦头发,身上只套了一条短裤。 看见书桌上鼓鼓的书包,向雪曼问:“都收拾好了?暑假你没少复习吧。终于高三了,你担不担心?” 她指高考。 霍泉没回话,表情淡淡地继续擦头发。 向雪曼的眼睛在他身上流转,除了红绳平安扣,男人右腰处指甲大的青淤痕迹不难被发现。 她走到他面前用手指轻轻刮了刮,“怎么弄的?” 霍泉低头看了眼,漫不经心道:“小野猫抓的。” 向雪曼很感兴趣地研究了一番,上面有条小结疤,“出血了?有没有去打针?” 霍泉模棱两可地“唔”了声。 向雪曼的纤指往上移,勾住他颈上的翡翠平安扣,笑道:“这平安扣越来越晶亮,越有神采,看来你真是适合养玉的人。” “别闹。”霍泉不咸不淡地应了句,转个身,平安扣就从向雪曼手上溜走。 她耸耸肩,改去书桌前翻看他的书包,见到那个蓝色水瓶,奇了,“谁的?” 霍泉依旧无甚表情,“表妹的,她忘记拿了。” “哦。”向雪曼晃了晃水瓶,“天气这么热,水瓶不用就把水倒干净吧,不然好容易发臭。” 说话间,她拿着水瓶往厕所走。 “站住!” 谁知身后有人喝住。 向雪曼才回头,手上的水瓶就被霍泉夺去了。 他将水瓶放回书包里。 向雪曼怔了半晌,再挤出笑容,不确定地问:“你表妹的放书包做什么?不应该还给她吗?” 霍泉没看她,自行将书包拉链拉上,语调平平:“她不要了,东西没问题,我就拿去用咯。” “你没水瓶吗?我送你的那个呢?” “好像摔了,漏水。” “那我再送你一个,小女孩的东西不适合你。” 向雪曼将手伸向他的书包,要把水瓶翻出来。 “就一个水瓶,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 “我觉得不适合。” “已经放好了,不要再翻。” “我不会翻乱你的东西。” “向雪曼。” 霍泉按住那双一意孤行的手,盯人的目光变得冷厉。 他说:“你刚才是不是问我担不担心?” 向雪曼还没转过劲来。 “我担心,”就听见霍泉一字一句说:“所以分手吧。” 程家。 晚上七点几,一家六口边吃饭边看电视。 “行李收拾好了吗?”阿妈问。 程心知道是问她,点头:“好了。” 明天31号就要去学校。 阿妈:“东西要带齐,忘记带的话没人得闲给你专程送过去。” “知了。” “钱带够了吗?” “带够了。” “不要乱使钱,该用用,不该用的要节制。” “知了。” 旁边的阿嫲将空饭碗往程心一递,程心接过帮她添了一碗新的。 “你们两个呢?”阿妈转头问大妹小妹,“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大妹小妹:“写完了。” “衣服鞋袜记得提前准备好,不要临急临忙叫我帮你们找。” “……哦。” 阿妈叮嘱完,到阿爸。他问程心:“要不要送你去学校?” 程心感到意外,“不用了,行李不多不重。” “要就提前跟我讲,不要临急临忙叫我送。” “哦。” 饭后三姐妹上了二楼。 “死了死了!我布鞋不记得洗!”小妹慌慌张张趴地上看床底,“咦,我鞋呢?” 又风风火火回去一楼找。 程心帮两个妹妹检查书包,小妹书包狗窝一样乱,大妹的则整整齐齐,所以一眼就发现她的《暑假作业》不见了。 程心问她:“你《暑假作业》呢?还没放书包喔。” 大妹眨眨眼,心虚:“我,我等阵就放。” “等什么阵,趁记得现在就放。在哪?”程心帮她找。 大妹有些不知所措,犹豫要不要说是小孖借去了。虽然答应过小孖要保密,但告诉大姐没问题吧。 正巧小妹冲回来,一把拽住程心:“大姐快帮我找鞋!二姐你也帮我找!” 小妹的布鞋一只在柜底,一只在桌底,污黑污黑的。 程心闹了她一顿,叫赶紧去洗。 “大姐你帮我洗。” “发梦!” 十五分钟后。 一楼天井,程心跟小妹蹲地上,围着一盆水用木刷刷鞋,一人一只。 阿爸经过时看了她俩一眼。 小妹昂起头,讨好地对阿爸说:“明天会是个大晴天,鞋一定会干的,嘻嘻。” 阿爸没说话,走去厨房了。小妹松口气。 程心小声说:“你求神拜佛保佑明天不要落雨。” 小妹:“肯定不会落!” “你学下二姐,井井有条的,上星期就把鞋洗了。” 小妹不哼声。 当时二姐有叫她一起洗鞋,小妹想二姐动作慢,她自己动作快,迟几天再洗没问题的。 鬼知道迟着迟着会忘记了。 厨房里阿妈正洗碗,不时有乒乒乓乓与水流声。 阿爸站在厨房门口,背对天井。 他跟阿妈说:“我想买辆新的摩托车。” 阿妈回话:“应该的。” “旧的这辆外观是烂了些,不过性能无问题,你想怎样处置?” 阿妈反问:“可以怎样处置?” 阿爸:“送人?” 阿妈语气带骨了,“你想送给谁?” “大舅或者阿进?” 静了一会,阿妈才说:“我无所谓,你自己问他们。” 态度已经温回去了。 阿爸进了厨房,走到阿妈身边搂住她。 低笑:“放心啦,会越来越好的。” 阿妈扭动身体,想甩开他的手,并小声警告:“别动手动脚!唔……” 天井,小妹低头刷鞋,充了电一样“刷刷刷”的,根本没在意厨房的动静。 程心也当作不知道,跟小妹斗快洗鞋。 客厅,大妹悠哉游哉看电视,一口一口啃苹果。 啃了一半时发现有点苦,低头看看,当场傻了。 “苹果里面有虫!” 她哭叫着冲去天井,硬是要将苹果塞给大姐。 “顶!有虫就扔了啊!我像吃虫的吗!”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这虫长什么样的?” “吵什么吵!比赛吗!给我安静点!” 阿爸从厨房出来了。 “阿爸二姐的苹果里面有虫!” “是啊阿爸,我吃了一半了……” “果虫算什么,大惊小怪,阿爸小时候连蚯蚓都吃。” “……………………” 番石榴树的枝叶将天井的天空挡了一大半,但仍遮不住月亮。 正如小妹所讲,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第60章 第 60 章 捉虫 新生于九月一号入学,锦中旧生提前一天返校进行大清洁。 宿舍一年一换,何双从教师办公楼回来后扬着通知单叫大家收拾包袱搬去二楼。 “哇,二楼正啊!不用再爬六层楼了!” “这个宿舍楼层是怎样安排的?上一届初二是住三楼的,以为我们也要去三楼呢。” “听讲是抽签决定的,毕竟个个都想住低层,每年换着抽,男女生分开来。” “我们班谁去抽的?” “郑学抽女生,我抽男生。” “你抽到男生住几楼?” “五楼……” “哈哈哈,好在不是你来抽女生!” 舍友一边卷席铺一边庆幸副班长给女同学抽了个好福利,程心却隐隐觉得奇怪。 上辈子初二她们是住三楼的。 “程心,帮我递条绳子。” 未及细想,何双喊她帮忙捆杂物,她也就把疑惑放一边了。 622宿舍不仅住二楼,还住二楼女生宿舍区域的第一间203号,一进区域闸门就是,地段一流。 原203宿舍的学生惨兮兮搬上五楼,622再入驻,来来回回花了一个多小时。 忙过一遭后附近同班的几个宿舍开始互相窜门。 程心也站到走廊伸懒腰,深呼吸。 啊,二楼的空气不及六楼好,哈哈哈! 好风凉。 几个女生趴在栏杆吱喳八卦,程心不感兴趣,站一会就打道回府。 转身时随意望望外面,外面隔了一个楼道便是男生宿舍区域,两区域门对门,相距不出十米。 她看到霍泉站在那边走廊,侧身斜靠第一间宿舍的窗台,手握蓝色塑料水瓶,眼睛望着她笑。 他将拧开盖子的瓶口送至唇边,在她直视下伸出舌尖缓慢地舔了舔…… 再仰头喝水。 程心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全身毛孔麻痹。 她扶着窗台躲进宿舍,再爬上床躺下去,用被单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 “你发冷?大热天盖什么被子?” 对面床的彭丽摘下随身听的耳机问她。 “无,无事。” 程心缩了缩肩膀,往墙边挪,背对同学。 看着有点发黄掉灰的墙壁,她反复默念:无事,能有什么屁事! 暑假最后几天,陈思打过电话给程心。 在游泳池时陈思没有站程心,但好在程心对她也没什么期望值,所以也就没什么失望。 抱着没必要将普通朋友的关系搞得太僵的心态,程心接了电话。 结果陈思告诉她霍泉拿走她的水瓶了,并打算回锦中亲自还给她,不计前嫌。 “霍泉一点都没怪你,不过他当日心情是坏了,讲好请我们去饮冰的,最后也没去成。” 陈思说了一通,意思就是程心做错了,她应该好好向霍泉认错以及道谢。 程心回她:“如果还想做朋友就不要跟我提他了,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没错,对啊你什么都不用讲了,我也不想听,拜拜!” 不想解释,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与同情,程心挂了她线。 程心预计过,霍泉当真在锦中还水瓶的话,她会将水瓶狠狠扔进垃圾筒,当着他面! 虽然水瓶是无辜的,虽然她第二天回去游泳池找过它。 霍泉把水瓶拿去用,完全出乎她意料。 他刚才那动作…… 恶!存心的! 猥琐!! 纵然在游泳池被人围骂与误会,相当委屈也气馁不安,但她不后悔踹霍泉那一脚。 如今看来,她应该多踹两脚!踹死他!妈的! 发现霍泉就在对面的不止程心一个,好几个女同学惊喜地互相通知这个喜讯,然后站在203宿舍外面对着男生宿舍窍窍私语。 “天!霍泉就在对面!是第一间男生宿舍吗?” “对对,他进去了,就是202!” “高三级住二楼啊?怎么跟我们不一样。” “应该是顾及他们要高考,住低层能省不少时间力气爬楼梯。” “这样的话,那高三级的女生呢?怎么这里住了初二级?” “……鬼知道。” 听到这些,程心重新思考上辈子初二住三楼,这辈子却住二楼的原因。 宿舍抽签是不是由那只禽兽组织的……妈的神经病!! 暑期之后程心越发憎恶他仇恨他。 开学意味着同处一所学校,但他高三了,两人无论课室宿舍都相隔甚远,她再避一避,那余下一年多半能平安度过。 她求之不得疏远他,用“他明年就要滚蛋了”来安慰自己。 可事实是,足足还有一年啊,他多存在一年实在太漫长了。 毕竟这个人原本早就死掉。 而现在他居然住在对面。 阴魂不散!! 被恶心到了,程心没胃口吃午饭,一直蜷缩在床上。 到了下午空着肚子去教学楼搬课室。 初二1班的课室仍在二楼,只需从一端挪到另一端,靠近教师办公楼那边。 晚上如常自习。 开学典礼没开,新学期未算正式开始,老师有些放任,晚自习的纪律也就马马虎虎,聊个天吃个东西什么的,只要动作不太,班干部也不管。 彭丽也是无聊,没话找话,低声问程心:“暑假有去哪玩吗?” “无。” 回答言简意赅。 程心正捧着饭盒吃晚饭。 她本来连晚饭都没胃口吃,但搬搬抬抬一天实在累了饿了,便在饭堂收工之际匆匆忙忙去买了些剩饭剩菜,带到课室吃。 “……我去了北京。那里太阳好毒,晒死我了。导游叫我们四点起床去看升旗仪式,以为很壮观,谁知人多到连站的位置都没有,隔个十万八千里,杆头都望不到。旅行团又组织去香山看红叶,顶!大夏天哪有红叶啊,只有人。我姑妈话,不论加拿大抑或日本,红叶都要比香山的漂亮一百倍,叫我以后一定要出国,根本不用稀罕北京那一丁点。她又话台湾故宫收藏的才是精品,北京那些都是人家挑剩的……” 程心嚼着饭问:“在香港工作的那个姑妈?” “嗯,她明年就去加拿大报到,以后可能一年都见不到一次。” “移民?” “是啊,其实她不想的,鬼愿意离乡别井,隔着一个太平洋啊大佬。最衰她不是香港出生,申请不到bno,身边的同事朋友又一窝蜂走,人心惶惶,唯有跟大队,唉。” 这些都是彭丽从大人聊天中听回来的。 程心想到郭宰。 有人急急忙忙要逃离香港,也有人摩拳擦掌盼着去香港。 “你之前问的那种药还要不要?趁她未走,要就给你带回来。” 程心感觉家里的情况算稳定了,便说:“我下星期答你。” 彭丽“嗯”了声,转个话题:“萧靖怎么也穿起吊牌来了?” 她在宿舍看到萧靖一床的吊牌,牌名是程心早前穿的“飞莉浦”。 程心:“她放假时问我的,我就给她介绍了。” 萧靖向厂家报了她名字,厂家支了她30元介绍费。 程心转头问彭丽:“你要不要穿?拿货时报我大名。” 彭丽:“……”她说:“我这个学期计划竞选生活部副部长。” 学生会的部长一般由高中生担任,副部长的话初中生居多。 “哦,”程心记起同桌要统治婆妈男人的豪言壮语,“加油。我会投你一票。” “你呢?你要不要竞选学习部副部长?” 程心笑笑,“我不是能人。” 第二天开学,作为学生会一份子的程心去前线接待新生。 宿舍楼上上落落爬几次,累惨了,随便找了个当眼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这里人来人往,不怕谁鬼鬼祟祟摸上来。 “程心。”有个耳熟的声音过来打招呼。 见是张青,程心回了个笑脸。 两人同样出身前锋小学,不过由于不同班,在锦中的交集并不多,平时碰面只是点点头。 这次张青却坐到她旁边聊起几句闲话,然后吱吱唔唔问:“开学之前我跟小学同学聚会,听讲你在前锋幼儿园,打人了?打那个游水教练,真的假的?” 程心当场愣住。 事后她分析,大概是那些学员传出去的,都是十四五岁的人,看来要在中学传开了。 呵呵,他们高兴就好,她不在乎,反正不用跟他们过日子。 然而万万没想到,大妹小妹也听到传闻了,周末一见面就围着大姐追问。 程心当即反问:“谁讲的?” 小妹:“沈敏!她听讲游水班少年组打教练了,打人的是个姓程的女生,她知道我们三姐妹暑假去学游水,就来问是不是我们打的。” 小妹又说:“听她们讲,那个姓程的好衰,粗鲁野蛮暴力又无中生有。” 她小心翼翼看着程心,“大姐,是不是指你?” 传言摆明会丑化自己,而她也确实动脚了,先前也信誓旦旦地自称不后悔不在乎,可小妹的转述听得程心很不舒服。 她忽然觉悟,那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她程心在那些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里俨然成了一个冲动暴躁、蛮不讲理、满口诬蔑又十分可恶丑陋的人。 肆意的嘲笑挖苦听进大妹小妹的耳里会变得怎样的利器? 试想对象若换成是大妹小妹,程心除了会气炸,更会心痛。 “大姐你打人了吗?你们少年组有没有别人姓程的?” 大妹脸上挂着稚嫩的凝重神色,想装作镇静又装不过来,急得紧紧捏着衣角。 程心伸手捂脸。 明明她是受害者,事情出来她却像个蠢货一样。明明她是大姐,却要两个妹妹为她担忧,承受闲言闲语。 如果去照镜子,她看上去肯定是个傻逼。 大妹小妹围着大姐等答复。 程心决定不隐瞒:“那个教练,是你们少儿组的教练,他不是好人,我就……稍稍……踢了他一脚。” 大妹小妹瞪大眼睛。 “你真的打人了?” “教练是好人啊!” 程心就知道她们一直认为霍泉是好人,所以上游水班时没有对她们说过同样的话。 她们一心一意去学游水,知道要自我保护就行了,假如要她们针对着提防一个人,那个人又是天天要相处的教练,得多心累啊。 心累的事交给她好了,她来盯着禽兽的一举一动,妹妹们就轻轻松松去享受游水吧。 程心解释:“看上去像好人不代表是好人,大姐知道他做过一些衰事,打他是为了教训他。其他人不知道所以维护他。我没打错人。” 大妹小妹似懂非懂。 “以后你们见到他,记得调头走。” 程心没有再往下说,只定定地望着大妹小妹。 大妹小妹面面相觑,没过多久,大妹率先开腔:“我信大姐!” 小妹跟着:“我都信!” 程心无声无息舒了口气。 “不过那些传言怎么办?我在我们班也听过。” 大妹不放心。 程心倒是从容:“没关系的,时间久了他们就会忘记。你们也别跟他们吵,只会越抹越黑。” 两个妹妹用力点头。 晚上,大妹迟迟不睡,等听到小妹呼噜声时,她靠到程心耳边悄悄说:“大姐,你以后不要再打人了。如果他是衰人,你走,离他远远的,或者报警!不然的话,他要打你怎么办!” 程心有些动容,“我知了,以后会聪明些。” 除了大妹小妹,这件事还传到郭宰耳里。 他去程家问程心,程心不像对妹妹那般耐心对他,只叫他不要管不要传就打发走了。 郭宰回前锋小学打听,可小学生们都是从家里哥哥姐姐口中听来的,信息零散又不统一,传个几天就没兴趣再讲,凑不完整。 去问大妹小妹吧,她们又什么都不肯讲。 郭宰惟有自己闷想,想起那天她不开心,想起那天她垂头丧气,想起她曾经甩自己巴掌的神气样,终得出郭氏结论:这哪像她打人了?分明是她被人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迟了。 第61章 第 61 章 郭宰认定程心受人欺负了,很想正正式式安慰她一次。 等到周六,算好一个不打扰的时间去程家,程家却大门紧闭。 回到街口,张望后幸运地发现程心阿嫲在榕树下,郭宰跑过去问:“好姐,你家没人?” 阿嫲目光不离手上的牌,淡淡道:“去外婆家了。” 话语间右手将牌往石桌一摊,惹起一片惊鸿哀嚎。 郭宰悻悻离去。 明天周日他要随阿妈去探望阿爷。盼了一周的周末又见不上面了。 之后如常上学放学。 这天郭宰手臂戴着红袖章,在前锋小学后门做值日生,巡逻放学秩序。 他在一堆堆学生中意外地见到大妹圆圆的身影。 “程愿?你们不是走正门的吗?” 前后门通往相反方向,大妹小妹跟孖仔一般只走前门。 大妹告诉他:“我要去寄信。” 学校后门外面有个绿色邮筒。 郭宰随口一问:“寄什么信?” 大妹想了想,解下书包将信翻了出来递给他,“给大姐寄的。我们经常跟她写信。” 郭宰奇了,接过去将信封翻来覆去看了个透。 “你们每星期都见面,又经常通电话,写信能写什么内容?” 像他这种见不上面、电话又不通的人才该写信吧。 大妹歪歪脑袋,“很多啊,告诉大姐我们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学校家里有什么事,还有画画。” 她们是跟大姐每周见面通电话,但话仿佛说不尽,每逢执笔提字,总能自自然然地找到内容。 郭宰笑了,“那她呢?” 大妹跟着笑,“告诉我们她在学校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学校有什么事啊。” 郭宰:“……” 他把信还给大妹,大妹将信放好,问他:“为什么你值日值后门?” 成绩好的人应该值前门的,那是一种荣耀。 郭宰耸耸肩,“班主任不喜欢我,所以调我来后门。” 大妹脸上写满问号。 郭宰说:“我考试同写作业都用繁体字,她很恼火。” “哦……” 大妹还想问些什么,郭宰就催她:“快去寄信啊,他们在等你吧。” 小妹跟孖仔估计在前门站着。 “嗯。”大妹不多说了,出了后门将信投进邮筒后,又返回学校穿过操场,往前门去。 锦中。 程心躺床上抖着一条腿穿吊牌。 她越来越爱这种不用费脑子,又能锻炼双手协调力,并能赚一点点小零钱的散工了。 关键是赚钱的同时,闲时可以发呆,忙时能背英语政治历史好不好! 今天她排最后冲凉,跟何双去饭堂吃过饭,接了半桶热水回宿舍,现在等着。 住二楼确实方便,尤其体现在接热水这一体力劳动上,真他妈的省力省时。 浴室门从里面拉开,冯娟洗完了,到程心。 程心爬下床,抱着衣服进去。关门一刹那听见宿舍外面谁大喊一声“何双”。 是把男声。 没一会何双过来敲浴室门,“程心,郑学叫我去找谢老师,我要先走了。” 浴室里程心关了水龙头,没了哗哗水声的干扰,耳朵灵敏许多。 刚才她没听清,“什么?” 何双将话重复一遍。 203宿舍是女生宿舍二楼的第一间,有事无事在闸门吼一声,203里面几乎都听见。 “那你走吧,冯娟在吗?” “她在啊,那我走了。” 程心重新拧开水龙头,继续放水冲凉。 十来分钟后她湿着头发出来,发现一室静谧。 阳台天花顶晾着几堆新洗的湿衣服,偶尔有水滴落下来,哒哒响。铺着薄薄一层水的地面有一盆衣服原封未动。 这冯娟,衣服都不洗就跑了…… 程心立即走去宿舍门口检查门窗,确认都锁紧了才回到阳台收拾。 又二十分钟后,梳理整齐的程心离开宿舍。 宿舍楼清空了大半,二楼仅剩两间宿舍有人声灯光,幸好校园半空仍飘荡着流行音乐的广播声,不至于太肃静。 将门窗锁好,程心走向闸门时,广播声戛然而止,随后一把入唛的女声宣布:“现在是北京时间七点正,今天广播到此为止,谢谢大家。” 一声机械的“扑”,广播设备关闭,整座校园彻底陷入安静,就连哪个宿舍有放水声都隐约闻见。 程心拉拉衣领,低着眼睛出了闸门右拐,直奔楼梯。与此同时,360度警惕的余光里贸然冒出半截身影,缓慢向自己靠近。 程心微微握了握拳,硬是生掰脚步,调了个头,步伐稳中偏急地折返女生宿舍。她拉开203的窗户,朝空荡荡灰暗暗的宿舍喊:“好了没?七点了!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她单手叉腰,一副不想再等的烦躁模样。 依旧是360度警惕的余光里,外面楼道那半截人影变成全身,在她余光可及的范围内停留两秒,之后移动,消失。 程心扭过头,背对闸门吁气。 跟上学期一样,她出入找伴,从不落单。特别是像今天最后一个冲凉,走的时候宿舍大楼几乎人去楼空,格外危险。 开学一段时间,撞见禽兽的次数出奇的多。这要归咎于住得近。好在每次身边都有同学,程心表现淡定。 大妹劝她不要动手,程心自问,若非他惹她,说恶心话做猥琐行为在先,她会变身暴力君,失去理智吗? 先撩者贱! 他若敢再来,她保证再踹一脚! 不过当然了,冷静第一聪明处理,至少不能像上次那般吃亏。 在203宿舍外面傻站了一会,感觉差不多了程心拔脚离去。 从闸门到楼道再到楼梯,一个人都没有。 程心怀着胜利者的喜悦,步调轻快,欢跳着下楼梯。到最后两级时,轻轻一跃,整个人飞下去。 着地后站直身子,抬头往前看,怔了。 禽兽没走,手插裤袋侧身而立,路障一样杵在宿舍大楼门口。 该不会是捕她来的? 楼内没亮灯,外面天色灰沉,他的表情眼神一概不清。 程心倒吸口气,停在楼梯口不敢轻举妄动。 几番眨眼的功夫,见他一直没动静也没望过来,她才缓了缓劲。 宿舍大楼外有少许学生匆匆赶去课室,程心垂下眼帘,对门口的人视而不见,默默走出去。 禽兽杵在门口右边,她就往左边走,即便走右边离初二1班的课室更近。 迈出大楼门口时,程心不放心地往身后扫了眼,那角度的视野恰恰看见他身后方站着向雪曼。 啊,原来是等她。 曾满心以为向雪曼是禽兽的封印,后来才明白这个封印效力有限,受制于距离空间。比如校运会在课室,暑假在游泳池,她不在了,禽兽就苏醒般露出本性,张牙舞爪。 程心嘲想,如此的话,他日他俩异地恋,人渣要出轨也不奇怪。 但女友就是女友,向雪曼又不是傻白甜,好歹校花小学霸一枚,人在身旁,禽兽必须给她面子。 程心松松肩膀,浑身自在不少。 向雪曼正向霍泉递着一份试卷,脸没朝他,眼睛望着别处,语气不甚友好地说:“林老师叫我给你的,是去年竞赛的题目模板。你有不懂的就去找他,他今晚在办公室值日。” 说完后就不动,保持递手的动作。 半天,霍泉没回话。 向雪曼忍不住看向他。 男人的侧脸轮廓很分明,狭长的丹凤眼线,挺拔的鼻梁,紧紧抿合的菱形的薄唇,无一不是她眼中的完美。 一个双商高、体能好,身材相貌出色,目标明确又带些野心勃勃的人,他日定能成大器。 他定定望着前面,面无表情,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几个学生背影错落在道上疾走。 晚自习将要开始,铃声随时会打响。 “霍泉?霍泉!” 向雪曼有些生气,连喊两声。 霍泉这才赏她一瞥,什么话都没说就一手掠过试卷,自行走了。 由始至终没有给向雪曼一个表情和一声回应。 向雪曼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呆望他背影。 他进了教学楼区域,拐个弯消失了,不曾回头望她一眼。 四周越来越无声,前面教学楼一片光明,身后的饭堂宿舍一片黑暗。 向雪曼从胸腔吐出一口闷气,拿手背抵着口鼻,双眼发红。 她主动来找他,主动来搭话,放下姿态,而他竟然无动于衷。 开学前夕提的分手,他到底有多认真。 日子在无聊中度过两天,学校物理竞赛班的学生集中在实验楼物理室做辅导。 霍泉第一个完成题目,起身走人。 “霍泉,”身后同班的生活委员叫住他,“帮我去收发室拿信?我还没做完题目。” 霍泉淡淡“嗯”了声,单手接住对方抛过来的钥匙。 收发室在图书馆附近,用钥匙开门后他直奔高三1班的信架,看都不看就将信架清空。 再走到门口准备撒时,霍泉抽了抽神经。 他后退两步,转目打量“初二1班”的信架。 收发室没有其他人,外面走廊亦无人影。 霍泉将自己班的信件随手散放桌面,再俯腰去搜初二1班的。 耐心地一封封翻,终于让他翻到一个蓝色信封,封面收信人写着“程心”。 将信抽出,眯着眼低念寄信人的名字…… “郭宰?” 霍泉记性很好。 暑假在游泳池时,她坐在树底跟一个男孩隔着栏杆欢谈,夏天的风吹乱她的刘海,她边掖头发,边笑颜如花。 休息时,有个小学员冲那男孩喊了一声……“郭宰!” 霍泉捏住信封一角,抬眼留意四周。 趁着没人,他将信塞进裤兜,再抄起桌面高三1班的信件,锁好收发室的门,若无其事离去。 第62章 第 62 章 郭宰掰着手指过日子。 大妹告诉他寄出的信一般第五天就会有回音。可这都过了七天了,他寄出的信杳无音讯。 这日放学他专程去三年4班找大妹。 “程愿,你大姐没回我的信。” 大妹背着书包站在课室门口,“可能她还没收到,你贴好邮票了吗?” “贴好了啊!” 怕会掉,他特意贴了几个回合。大妹说贴个6分钱的就可以了,他贴够俩! 以为速度会翻倍,谁知…… 大妹被他的着急感染,“要不我跟她通电话时问一问催一催?” “别别。”郭宰本能地反对。 如果要问要催才回,那信的味都变了。 他不喜欢。 无法,郭宰丧气道:“我再等等吧。” 结果一等等到十一假期,他的信连石沉大海都不如。 毕竟石沉大海至少尚有一声“扑通”的回响。 虽然大妹说应该是没收到,但郭宰直觉程心是收到信了,只是不回。 这种直觉来得毫无依据,却出奇的强烈,强烈到他很不好受。 闷闷不乐在街口游荡,莫名走到桥头的丽姑粥店门口,听见里面有欢笑声,他探头张望。 程家三姐妹和孖仔坐在粥店某角落有讲有笑。 程心面朝门口,店外的日光投在她脸上,一颦一笑郭宰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忙于聊天,望他一眼都没空。 郭宰忽然有些受伤。 跟许多街坊孩子拉帮结派一样,程家三姐妹与孖仔就像一个小团体,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学游水,一起聚会讲笑…… 她跟孖仔那么好,是因为她托他们照顾大妹小妹。他说他也能照顾,她却没接受。 从一开始,他就被排除在外,那个明明每一个人他都叫得出名字的圈子没有他的席位。 通通都无他份! 因为她不受他玩,因为她偏心,就连信都不回…… 被冷落无视,店内的小团体有多欢喜,郭宰就有多憋屈。 丽姑跟郭宰并不熟,他甚少光顾粥店,不过住在附近的孩子她都有点印象。这个白白净净的男孩跟孖仔是老友记。 “喂,找孖仔吗?他们在里面,进去吧!” 于是见郭宰呆站在门口不走,丽姑好心招呼他进店。 丽姑嗓门大,堪比平地炸出一声雷。程心他们听见了,纷纷望过来。 “哟,郭宰?过来!” 小孖朝他热情挥手,并从隔壁桌搬来一张凳子,拍拍凳面叫郭宰去坐。 郭宰正闹情绪,脸容冷漠,死抿着唇。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才不过去!他回家玩游戏机!以后都不跟他们玩了! 准备有骨气地甩头就走,却听见—— “过来啊郭宰!” “快过来!” 大妹小孖异口同声,小妹大孖也跟着叫唤。 还有程心的:“傻站着做什么?过来!” 她伸长脖子望出来,语气有点不耐,仿佛他再不过去她就要生气了。 郭宰微怔,心颤颤的。 然后很没脊梁地低着头进去了。 坐下来后,大妹将一碟豉油王鸡脚推至他面前,“丽姑请的,好好味。” 她就正在啃。 郭宰摇摇头,抬眼只看程心。 程心跟他们在聊电影《伦文叙老点柳先开》。上星期戏院播了,程家三姐妹跟着阿嫲去看,孖仔也去看了。 “这电影好笑到不得了!我几乎笑到赖尿!尤其他们讲孔子是老人家时……哈哈哈……” 小孖话没说完就自己先狂笑起来,那模样滑稽极了,其他人都心领神会地笑。 惟独郭宰不。 小孖拍拍他后背,“你去看了吗?上周末播的!” 郭宰低声:“没。” 上周末他躲在家里没出过门。 他当时认为程心早该收到信了,读过信了,那在街上碰见的话,感觉有点尴尬害羞呢。 有些话她不愿意当面说,有些话他也未必敢开口,所以写信真的是最最棒的了。 而在信上知道对方的心声后,再面对面,多,多难为情啊。 因此他躲起来,一个人在家消磨难熬的周末。 如今看来,一切都想多了。 小孖热心地向郭宰讲述电影的搞笑片段,看过的都笑得前仰后翻,偏偏郭宰笑得牵强,又不好意思不笑。 程心全程没理过他。他笑得好累,脸颊生痛。 好不容易聊够了,他们散场出去玩。 郭宰默默走在最后。 “你做什么?一直黑口黑脸的。” 程心突如其来的问话在前面拦路。 她跟他说话了!天! 可那是什么话,黑口黑脸?还不是她害的? 郭宰更加不痛快了,硬绑绑道:“有吗!” “啧啧,”程心讥笑:“听听这口吻,一条村的人得罪你了是不是?” 郭宰张张唇,再鼓起腮帮,欲言又止。 程心烦他了,“得了,男人老狗,能不能不要婆婆妈妈?” 郭宰愣住,受触动了。见四下无人,便提起劲问:“你为什么不……” 不回信!不回信! 差点脱口的厉声质问险险地收住势头,改为温和道:“你收到我的信吗?” 至于突然改口的原因,郭宰也说不清。 姑且归咎为直觉吧。 程心面无表情:“什么信?” 郭宰哑了。 这意思是,她没收到信?所以是信寄丢了?她不是存心不回? 大脑迅速分析,先是惊讶再是暗喜。 天啊,幸亏刚才没有直接质问,不然这误会多伤感情! “什么信?” 程心好声好气追问。 先前的不快、赌气全烟消云散,郭宰讪笑着把寄信的事简述了一遍。 “哦,”程心平静道:“或者还未寄到。我听讲有些信寄个好几年才收到的。” 郭宰倒抽口气,“好几年??” “嗯,各种各样的原因,平邮信嘛,又不是快递。再等等吧。”她说,并保证:“收到我会回信的,又没有什么难度。” 郭宰乐疯了,“好好,我等你回信!” 远处小孖喊他,他生龙活虎地应着奔过去。 相比在粥店时的强颜欢笑,他复活了。程心想,也是该回信了。 她早就收到他的信。 十天前在锦中。 程心从生活委员手中接过信后,直直拿眼神死钉对方。 生活委员连忙摆手,急着自辩:“不关我事!我从信架上拿出来时已经这样子了。估计是邮差弄的,我跟你可是无仇无怨啊。” 想想也是。 程心收回利刃般的眼神,心窝隐隐作痛地抚平信封。 这可怜的信被揉得不成样子,甚至踩过,封面可见明显的脚印。 无阴公,哪位邮差这样作贱大妹小妹的信? 势不两立! 一腔怒怨刚要使出来,就顿觉不妥。 不对啊,她昨天才寄出去信,怎么今天就有回信了? 迷。 程心端起抚不平的信封详看,发现寄信人一栏填的是“郭宰”。 …… 那家伙无端端给她写什么信? 更迷。 程心快手快脚拆开信封,展开皱巴巴的信纸,看到一地皱巴巴的繁体—— 老婆仔, 你在游泳池發生的事,你不肯講,程願程意也不肯講,我惟有自己猜。 你是不是那天被人欺負了?我無猜錯吧? 你那天很不開心,看著都要哭了,一點打人的威勢都沒有。 連離家出走都敢的你,搞成那樣,應該是受了很大委屈吧。 欺負你的人太過分太可惡了!我不會原諒的! ! 我有些後悔沒有唱你想听的《美少女戰士》,下次我唱給你聽? 其實我想講,你把事情告訴我吧,我會記住的,然後總有一天幫你報仇。 好不好? 郭宰 封套被毁得惨不忍睹,好在信纸尚算干净。 上面一只只排列整齐的繁体字在起伏不平的皱纸上犹如清晰的浮雕。 程心没费力气就把信读完。 读完后,眼眶不自觉地发热湿润。 不想让大妹小妹担心,她未曾提过自己在游泳池所吃的哑亏。阿爸阿妈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连风声听都没听过。 不过程心没有怪他们,是她自己选择将事情隐瞒的。她也认为没所谓没必要,反正一个人撑得住。 但郭宰一语点破了,她胸口竟有些汹涌澎湃的热浪在翻腾,蠢蠢欲动地要吐涌出来。 她何尝不想哭哭啼啼,发泄脾气,然后揉进某人宽厚的怀里,拼命地要听好言好语,再找人替她出头,重彻碎掉的玻璃心? 彭丽坐在旁边,程心不动声息地吸吸鼻子,用迂回曲折的方法捏捏眼睛,状似漫不经心地重新读信。 这家伙,都多久没叫她“老婆仔”了,每次碰面聊天他都直入主题,不带称呼。 程心以为他受教了,怎料信上会大咧咧地写“老婆仔”三个字,她有种猝不及防地就被占了便宜的不甘。 还唱《美少女战士》? 想象一下画面…… “噗嗤!” 笑尿! 还报仇…… 电影看多了吧。 程心越看越好笑,摇着头问彭丽:“这个年代的小男孩都很早熟的吗?” 几十年后的孩子很早熟,资讯太发达,想知道什么都有门路,信息互通,没有秘密。 不知道九十年代的是不是。她上辈子跟男孩男人的交集都不多。 彭丽戚起一边嘴角,“什么叫做‘这个年代’?听上去像是形容上个世纪。拜托,我们已经是20世纪末了,再过几年就二千年,人类要对付‘千年虫’,踏入21世纪……” 程心打断她:“我的重点是男孩子都很早熟的吗?” 她认为郭宰是。 彭丽稍作细想,答:“我大哥三年级就将玩具带回学校讨好暗恋的女孩了,你认为呢?”她补了一句:“我妈咪经常拿这事笑他。” “……你大哥几岁?” “现在大二,交过的女朋友至少五任。” “……” 彭丽对这个话题来了点瘾,笑道:“你话是不是开窍早的人都特别花心?哈哈哈……” 程心噎了噎,郭宰会花心? 她苦笑,“这真不是一件好事。” “怎了,你遇上了?” “没有!”疾口否认。 “欲盖弥彰!得啊你,魅力四射覆盖全国!” “国你个头!” 程心将郭宰的信藏到抽屉底,上面压了半打书。 十天前的她不确定该不该回信,又该如何回信。 现在呢,看来不管怎样都该回信啊,又没有什么难度,不是吗。 第63章 第 63 章 小小修 十一之后的锦中学生会例会照旧在晚自习时间举行,大会欢送高三级初三级成员撒会,欢迎高一级初一级新生入会,各部部长副部长也换了血液,召上台逐一介绍。 新的学生会主席是个女生,矮矮胖胖的戴副眼镜。 程心左看右看,总觉得她体形有些像大妹。 不行,一定要督促大妹减肥,将来她就会比这位新主席漂亮大气。 彭丽如愿当上生活部副部长,不如愿的是部长是个男的,就是当初入学第一天在饭堂提醒新生放好饭盒的她所认为的婆妈男人之首。 以后要经常跟他共事,彭丽生无可恋。 例会上主要事情办妥之后便是如往年一样的简单茶会,一些零食一些饮品供人闲聊消遣。 程心和彭丽坐在一角,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 “早知那位人兄做部长,我就不选副部长了。” “少讲风凉话,几多人选不上,你这是拉仇恨。” “话说你有没有想过是谁投你一票?” “……” 部长副部长的选举是一人一票,没有设定后选名单,谁都可以被选。 程心没料过低调如她居然也被选了。听见读票人连名带姓用麦克风宣读自己的名字时,她虎躯一震,相当惊讶。 看着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列在黑板上“学习部副部长”的栏格下面,她有些飘飘然,飘到不认识字了。 不过读完票宣布结果之后,她无比难堪。 “程心”的后面就单单一横——正字的第一横。 全黑板唯一一个仅得一票的名字。 程心幽幽道:“还不如一票都没有呢。” 那样的话,她的名字就不会出现在黑板上,不会因为垫底而出丑。 “哈哈,是不是谁暗恋你你不知道?” 程心苦笑:“怕是恨我,想屈我辱我吧……” 话到一半她悟出什么,冷嘲:“百分百是仇人做的手脚。” “啊,你还有仇人?多大一出戏。” 日不讲人夜不讲鬼。 一讲鬼鬼就来。 双手插袋的霍泉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哪冒出,无声无息落在程心旁边,再俯身向前,越过她对她另一边的彭丽说话:“彭丽,你们新部长找你。” 他朝某处扬扬下巴。 “哦哦,现在就去。” 彭丽走后,程心不作逗留。 屁股刚离开椅面,霍泉就来了一句:“好委屈?想哭?” 程心:“……” 看看黑板上垫底的“程心”,看看四周,济济一堂的学生精英,她往下一挫,坐回去了。 她坐姿僵硬,面无表情望着前面,说话语气平淡且冷,“不委屈,只是胃部不适,想吐。请问可以死开吗?你身上有异味。” “哦?什么异味?”霍泉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侧脸,声音低低,带着挑引:“男人味么?” 程心扯扯唇角,目光始终落在前面,脸部不曾转向他,“禽兽的体味,又腥又馊,还有腐烂的酸臭。快他妈死回去地狱,你不配留在人间。” 霍泉笑了出声,搭在桌上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他望着程心所望的方向,施施然道:“啧啧,形容得这么贴切细微,你是有多回味啊,嗯?” 程心眉头拧死,桌下握紧拳,从牙缝吐出两个字:“死开!” “不死你能怎的?” “嘶——”未等回答,霍泉的身体就稍稍往程心侧倾,说话声压至极低:“你上次种的草莓印已经褪了,再给我种一个?不过记得要用嘴……” 程心太阳穴猛跳,他靠过来时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她站起来后退,朝霍泉头顶唾骂:“犯贱!” 声音不算大,她不想引起注意。 有了这个认知,霍泉抬眼与她对视,不解地皱起剑眉,“怎么了,生气?唱歌哄你好不好?想听什么歌,来,告诉我。” 程心深深感到不论他说什么,正常不正常,她都只有恶心恶肺的感觉。 或许是根深蒂固的偏见,反正无法铲除。 不屑于再与他对话,程心转身走向门口。 恰巧彭丽回来,见她带着火气离开阶梯课室,懵逼了。 坐在阶梯课室另一端的向雪曼同样望着程心远去的背影。 “学姐,你跟学长会报同一所大学吗?” 隐约听见旁边的人问。 向雪曼报以一笑,“比较难,他学习比我好。” “啊,太谦虚了,大家都知道你们是学霸情侣。” …… 外界并不知道霍泉提了分手,向雪曼至今仍以他女友身份自居。 对此他没反应。 是因为不知道还是不在乎,抑或存心留余地? 如果是后者,呵,得不到时就退而求次,她成了那个次么? 纵然心痛,向雪曼仍希望是后者。 程心在课室翻课本,可一只字都看不进去,脑里不停重复一句话—— 水至清则无鱼。 人至贱则无敌。 她拧开水瓶灌了几口凉水,向值日班干申请去厕所洗了个脸,站在走廊吹了一阵初秋晚风,平伏些了,才回到课室进入学习状态。 又一天傍晚跟家里通电话,大妹很欢喜地说药膏收到了。 先前彭丽说她姑妈认识一种德国进口的药膏很适合伤疤复原,程心花了些时间说服阿爸阿妈买一支试用。 阿爸阿妈挺怀疑,毕竟一支要一千多港纸,又不知真伪。 程心便说:“不如我们找大姨丈先去接触一下彭姑妈,觉得信得过了再掏钱?” 阿爸阿妈商量了一晚,认为法子可行,于是拜托大姨丈了。 过了两天姨妈打电话来,说大姨丈跟彭姑妈见过面了。 彭姑妈将大姨丈带到某家大药房,告诉他那种药由于价格贵,市面上用的人不多,备货也少,通常是熟人老客预订了,再从德国飞过来。 一位与大姨丈是旧识的顾客正正在买药,大家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大姨丈就当场落订了。 听见姨妈如是说,阿妈又惊又急。 她跟阿爸开着新买的摩托车,连夜赶去外婆家给姨妈还钱去。 之后药收到了。 大妹捧着那支细细长长的药膏研究,上面写着比鸡肠还扭拧的外文,不可思议问:“大姐,它真的有用吗?” 程心:“不知道啊……” 她接过那支药膏掂量,心里十五十六。 原本满怀期待,盼着等着,仿佛药一现身,涂都不用涂,大妹的疤痕就会马上消失。 但钱花了,东西到手了,心中才警铃大作,有丝丝后悔。 万一事与愿违怎么办?骗钱事小,大妹的脸事大。 赌人品赌运气也不能拿大妹的脸赌啊。 趁周末,程心带大妹小妹逛遍所有书店,想入手一本德文字典。 无奈这个小地方,莫讲话德文字典,就连英文字典的种类都不多。 无果而返,程心苦恼了两天,终找阿妈说:“阿姨不是认识人民医院的医生吗?能不能叫她托医生在医院检测一下药的成份?” 阿妈恍然,翌日联系上阿姨,阿姨爽快答应了,过后又说大概五六天就会出检测结果。 把认识的人都动用了,事情能万无一失了吧? 但愿人是好人,药是好药。 周六放假,程心下了车后从巴士站往家缓缓行走。 途经医院时,远远看见阿妈的身影。 阿妈站在医院门口,跟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是廖医生,在说话。 说什么听不见,从两人脸上所挂的笑容推测,气氛不差。 似乎聊完了,阿妈转身走,廖医生很自然地跟上去,并搭住阿妈肩膀…… 程心眼睛一眨不眨。 尤其廖医生的手顺着阿妈肩膀滑过阿妈的后背时…… 阿妈扭着头朝他,什么表情看不见,只看出没有太大的反抗动作。 程心站在原地等阿妈走远了才重新迈步。 那个廖医生依依不舍在医院门口目送阿妈,手掌来回搓,好一阵才进去医院。 回到家,大妹小妹在客厅看电视,程心去厨房门口流连。 流连久了,阿妈无法当她透明,“曳曳扬扬做什么?要么进来帮手煮饭!” 程心进去了,站在洗碗盘前择菜。 心不在焉择了一阵,她开口问:“阿妈,你刚才去哪了?” 阿妈在厨房另一边炒菜,没好气道:“去了美国英国法国!环游世界了!” “……” “不是废话吗,除了去街市买菜煮饭,”她弯腰把炉火熄灭,“我还能去哪?” 她走过来,看了看程心择的菜,火了:“有无搞错?这么好的菜你扔进垃圾里?这是什么?一大朵黄花你看不见?不识择?出去出去!越帮越忙!” 程心被赶跑了。 她何尝不想去看电视,你以为她好稀罕入厨房?她不过想跟阿妈谈一谈。 阿爸这个人怪可怜的,小时候苦头吃尽,事业磕磕碰碰,所交的友情一言难尽,但他很喜欢阿妈。 阿妈脾气拧巴,说话刻薄带骨,对阿爸又不见温柔,但阿爸对她好时,她又会娇羞难为情。 这两个人有结婚的基础。 阿爸阿妈之间的争吵与恩爱,程心能知道的都记住了。 经过上次,她猜测阿爸知道有“阿飞”的存在,所以有些事有些情感是他俩公婆心照不宣的?? 呵,不懂了,或者贸然指手划脚已经不适用。 程心想提醒阿妈,婚姻关系是双方共同维护的,责任也是!职业无分贵贱,忠诚无分性别。而阿爸强调过他非常讨厌她跟廖医生来往,廖医生也并非识分寸之人。假如阿妈不与那男人保持距离,阿爸发现后绝逼吃醋发火,到时候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程心在校寄宿远离战场无所谓,难为家中大妹小妹眼光光看着父母冷战热战,担心难受,最无辜。 第64章 第 64 章 午饭后街外特别闷热,大妹小妹不愿意出去晒,窝在家看电视。 程心写完作业下楼时已经下午三点,无线台正在重播《婚姻物语》。 她挤挤两个妹妹,俩妹妹往木沙发另一边挪,给她腾出空位。三姐妹坐一堆,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番石榴树今年最后的几颗果实。 阿妈坐在客厅角落,娴熟地操作那辆旧衣车,不时踩踏板咔嚓咔嚓帮阿爸补裤裆。 她穿着一件灯笼袖的白底碎花短袖衬衫,长发随意扎个结盘在脑后,看上去家居、自在。 她的眉毛是旧时的风格,细长弯弯,五官是小家碧玉的精致。 难怪说她年轻时是数三数四的美女,难怪连绣花厂的少东都乐意亲近她,难怪结婚了当妈了还有廖医生趋近她,阿妈的模样确实比她的脾气强太多了。 程心胡思乱想,廖医生若知道阿妈当老婆后会是那副硬绑绑的脾性,会不会还惦记着她?当年那位少东又是不是因为了解阿妈的脾气,才故意输给阿爸?不然的话,阿妈现在应该生活在芝加哥了吧,莫讲话廖医生,连阿爸都没有机会见她了。生活在芝加哥的阿妈,也许跟郭宰母亲一样,穿着连衣裙踩着小高跟鞋,在阳光树下恬静地读书,一派悠然自得,然后遇上欺骗阿爸的卢亮,狠甩他三巴掌替阿爸出气…… “程心,帮我去房间拿卷白色线来!” 正想着最激奋的片段呢,阿妈的命令就来了。 程心有气无力地应了声“知啦”,踢着拖鞋拱着背去爸妈房间拿白线。 线交给阿妈后,她缩回去木沙发又暗中打量母亲。 帮阿爸补完裤裆,阿妈开始补袜子。 极度怀疑她是将破衣服攒足一年再集中今天来补的,否则哪来这么多要补啊…… 她双手不停比划,缠线勾线,缝上几针,转动衣车盘,一连串动作流畅熟练。 或者她的绣花技术也同样出色,可程心自有记忆起,就从未见过阿妈绣花。 阿妈结婚到现在十多年了吧,曾经引以为傲的手艺却不见她拿出来回味。 阿妈车衣服时,会微微拱起腰,低头看着落针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她腰身纤细,纵然弯着背,也不见有救生圈肉凸出来。 三十多岁,又生了三个女儿,竟毫无发福松驰的迹像。实情是程心也从未见过阿妈发福,也许是天生体瘦,又也许是来不及…… 程心将脸扭向墙的那一边,拿手轻轻揉按温热的眼窝。 等到四点,外头的日照收敛了些,大妹小妹便蠢蠢欲动要出去玩。 恰巧有小伙伴来叫门,她俩就顺理成章跑了。 客厅剩下程心与阿妈。 程心下了地,走过去衣车旁边,喊了声:“阿妈。” 阿妈斜她一眼:“吃完饭就上楼,洗完碗碟就下楼,衣服补完了就过来‘阿妈’,你真是识算时间。” 程心以前最讨厌阿妈这种单单打打的针对,要么痛痛快快计较,要么大大方方纵容,何必做秋后算帐的小心眼动作? 不过现在算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阿妈,你有没有去做过身体检查?” 阿妈皱眉,“检什么查,无病无痛,找地方花钱?” “体检,验血,心肝脾肺肾,女人的话还有妇科,男人应该有男科吧。” 阿妈侧起头看女儿,“你听谁讲的?” 程心说得淡定:“我们入学时也有简单的体检啊,听医生讲的。你问问阿姨同姨妈,跟她们结个伴去做体检,记得带上阿爸,一年一次就好了。” “多余。你阿爸阿妈能吃能睡能走能跑,不用体检。还一年一次,你当清明去拜山抑或过年?” 程心自言自语般说:“没事就是过年,有事就是拜山……”她忽地提声:“阿爸事业刚刚起步,随时会发达啊,身体是革/命本钱,万一他革着革着,达才发一半就扑倒了,岂不大亏?” 话是这样说给阿妈听,程心却深谙阿爸应该没有机会发达,毕竟上辈子没有。他目前工作看似顺心,谁知道哪时候又要摊上苏州屎。 阿妈当真的来听,气得声音发紧:“呸!乌鸦嘴!你就不能讲些好的?!” “你别当我是乌鸦嘴来听啊,你当我是算命的,提前帮你们趋吉避凶。” 阿妈作势要骂,程心抢先一步:“我讲真的,不论阿爸会不会发达,他是一家之柱,身体非常重要。另外你想想,以后阿爸发达了,讲不定很多女人往上倒贴,他要把持得住,你也要对付得了啊。如果你周身病痛,一个18岁的上门来气你,你能怎的?” 阿妈本就气着,程心以为她听完后一定大怒,将自己骂得狗血淋头。谁知阿妈的气势不明所以地收住了,坐在衣车前望着车面发愣,似在思考但眼神放空。 程心捏把汗,放低音量,好声好气继续: “男人女人都要人关心的,阿爸工作压力会越来越大,讲不定脾气会更差,动不动就发火。我们要多些关心他,多花时间与心思在他身上,”将和廖医生互动的时间都给阿爸吧!一个创伤外科的医生,你无手损脚损,去找他做什么?那个阿飞她不过问了,但这廖医生摆明是阿爸的眼中钉,你就不能避避嫌? “对他温柔些体贴些,帮他排忧解困,不要做他不喜欢的事,”男人都喜欢温柔体贴,你老是仙人掌一样浑身是刺,万一阿爸哪天痛觉苏醒,觉得痛要扔了你怎么办! “惹他生气发火的话,只会家嘈屋闭,大家连饭都吃不好。”难为大妹小妹在家看着你俩脸色做人,过意得去吗! 程心一口气把话说完,她听见自己心中的呐喊,好像比开口讲的还要响亮。 她胸膛微微起伏,轻轻喘气,脸蛋胀红,站在阿妈身边等候发落。 她要是认为话不中听,想狠骂一顿泄愤的话,做女儿的会乖乖接受。 然而阿妈一动不动,保持着刚才发愣的姿态坐在衣车前出神。 屋内只剩电视机的对白声和广告声,那是另一个热闹的空间,跟这个世界的安静南辕北辙。 程心就这么站着,站到要将地面踩烂了,都等不到阿妈的反应。 实在站累了,她打算找张椅子坐坐,甫一转身,就听见阿妈开腔:“你从哪里学讲这些话的?谁教你的?” 阿妈抬头逼视程心,问话的语气严厉认真。 程心噎了噎,怕她多想,便机械地抬起手指指电视机,“电,电视啊,刚才重播的《婚姻物语》,程大哥不就是出轨离婚了……” 阿妈眉心拢成一堆,目露戾气。 她倏地站起来去到电视机前,暴力地按掉开关,再扭头瞪着程心,恼怒喝令:“以后不准看乱七八糟的电视!听见没!” 程心不顶撞她,唯诺道:“知了。” “上楼!”阿妈指向楼梯,继续喝道:“写你的作业去!” “哦。” 程心小跑着上楼,不敢回头看满脸怒容的阿妈。 当天深夜,她偷偷去听门,听见阿妈在房间冲阿爸大发雷霆。 “你的裤裆是怎样烂的!是不是被女人扯烂的!死程伟,给我讲真话!” “无啊无啊,就是一蹲就扯了,你看裂口就知道……” “裂什么口!我都补好了!哪有口!” 阿妈恶狠得紧,阿爸解释得急,两人在房间锁着门闹到凌晨,阿爸才出客厅,如往常般看着无声的电视节目呆坐到凌晨三点多。 程心爬回二楼房间,捂脸无语。 明明感觉阿妈有错在先,怎么到头来会是阿爸受了气? 莫非是,真,真爱? 第65章 第 65 章 阿爸的烂裤裆被阿妈揪着不放,杯弓蛇影闹了几天,程心对此耿耿于怀。 这重点跑得太偏了。 直到跟大妹通电话,她的心情才有理由坦然些。 大妹说那支昂贵的药膏检测结果出来了,具体专业的报告内容她不懂,只知道东西没有问题,可以用。 “医生告诉阿姨,药膏是每天早晚各用一次的。” “那你记得定时定候涂,不要半途而废。” “药膏这么小支,我怕很快就用完。” “用完再买啊。” “太贵了。” “没有价值就贵,有价值就不贵。你不用的话,之前大家都白忙了。” 聊完电话,程心去了趟超市。 彭丽在课室听着耳机给笔友回信,一袋最合她口味的薯片忽然从天而降。 程心说这是感激她姑妈的帮忙。 彭丽接过去,摘下耳机笑道:“我姑妈不喜欢吃薯片啊,况且你已经谢过了。” 大姨丈跟彭姑妈见面时,程心谢了一次,药到手后程心谢第二次,现在是第三次。 她没告诉彭丽,这第三次才是最真诚最踏实的感谢。 彭丽拆开薯片有滋有味地吃,知道同桌对零食没兴趣,所以也不强行分享。她将摘下来的耳机递向程心,“听不听歌?” 程心正无聊,思维有点混沌,便接过去塞进右耳。 节奏明快的音乐,听了两句,她讶问:“你听的是日文歌?” 作为英语科代表,还以为彭丽比较钟情欧美范。 “嗯,感觉怎样?叽里咕噜唱了一通,但完全听不懂他唱了什么,你不认为这才是对音乐真正的欣赏?” “那你索性听纯乐曲算了,听有人唱词的做什么。” “纯乐曲太孤单了,有人唱词的话,感觉有人陪着我听歌。” 程心笑了笑,又仔细听了几句,越听越觉得这歌曲很耳熟。 她问:“这是什么歌名?我好像听过,而且印象很深。” “想想。” “想不起来。” “猜猜。” “没法猜。” 彭丽白了她一眼,感觉自己的好东西被糟蹋了。 见程心听歌的同时,居然双手摸进柜筒里,她更是无语。 摸进柜筒里做什么?穿吊牌咯!同桌整了一堆吊牌放课室的柜筒,课间闲时就摸来摸去盲穿,怕被人看见,整得鬼鬼祟祟的。 讲真,若非程心的成绩保持着稳中带升,彭丽真会以为她家穷得连书都不能正经读了,毕竟她吃过一段时间青菜腐乳。 彭丽想,或者某天203宿舍要举行一场“穿吊牌锦标大赛”,看程心与萧靖之间鹿死谁手。 吊牌没穿多久,生活委员就过来给带信了。 看到又是皱成一团的信封,程心又拿眼钉住生活委员。 生活委员又委屈解释,“真不关我的事!” 程心看看封面,是郭宰的信无疑。 百思不得其解,同样的寄信路径,为什么大妹小妹的完整无缺,郭宰的就爱花式秀虐? 这信不是被虐待过是什么?程心猜测过施虐者的心态,没准是邮差的工资太低,而郭宰贴两个邮票这么“炫富”,让邮差眼红仇富了? 程心拆开信,抽出信纸准备展开时,她改变了主意。 上次他的信,她回了,不过只回了一句话:再以任何形式出现“老婆仔”三个字,绝交,:)。 这次他会写什么? 程心将原封未动的信纸推回信封内,打算晚自习后带回宿舍看。 这个十月天气稳定,晚间有些凉风,不少人喜欢在走廊依着栏杆聊天。 晚自习放学后,女生宿舍二楼的203门外站了好些人,有的会找203宿舍的人套近乎,趁机赖在窗台前不走。 无人不知她们在等霍泉。 只要她们作鸟兽散了,就代表霍泉已经回来进了宿舍。 她们走了,宿舍门口恢复安静,可不安宁的事却在临时刮起的一阵狂风之间眨眼发生了。 “嘭”的一声巨响,震彻整幢宿舍大楼。 203宿舍的人还在懵着,舍监的身影就匆匆赶到。 舍监望望宿舍门,望望地面,再望望里面一个个愣成木鸡的学生,喝问:“有没有谁被玻璃溅到?” 203宿舍六位舍员,要么坐床上,要么站斗柜前,要么在阳台,全一脸惊魂未定地摇摇头。 舍监指指地上的玻璃渣,叮嘱:“没下地的都别下地,下地的,你,你,去拿扫把过来。” 被指派的何双和冯娟赶紧依命行事。 天啊,宿舍门被风刮了,狠狠一摔,摔得玻璃全破碎了,洒了一地。 舍监指挥着清理现场,又叫大家仔细检查床铺,朝地面扬被单枕头,免得有玻璃渣飞上床,暗藏杀机。 “舍监,要帮忙吗?” 一把男声从闸门传来。 舍监扭头看了看就朝他招手,“也好,这些孩子手脚太慢。” 程心贴着墙壁坐在床上,她看到霍泉经过窗台,再光明正大踏入女生宿舍。 本来准备睡觉的他换下了校服,改穿宽松的t恤与短裤,脚踩黑色大拖鞋。 他去阳台取清洁工具,期间拿眼风扫了扫5号床,瞥到一个蓝色的皱皱的信封角。 有个男生过来帮手,战战兢兢的何双与冯娟宽心不少。 三人在舍监监督下把玻璃渣清出一袋,再由霍泉拧去楼下扔垃圾筒。 晚休铃声早就打响,全宿舍楼就出事的203还亮着灯。 舍监没让她们睡觉,反而是教训起来。 “学校规定了多少次,我讲过多少次,宿舍门必须要拴好!不然的话,看!风一刮,一撞,玻璃门就碎了!这是多危险的事!你们都已经是初二了,在学校住过一年,难道还不知道我们宿舍门不禁摔吗?这次事故,舍长,你要写检讨报告!至于门的维修费用,按照校规,也是由你们自己承担!” 面对舍监的厉声指责,宿舍里没人敢哼声。 霍泉回来时带了透明胶和报纸,他和舍监将破碎的玻璃框用报纸勉强糊好。 “将就过一晚,明天学校会派人来修。关灯睡觉!”舍监凶完舍员就跟霍泉道谢,道谢的语气明显友好许多。 “没关系。我走了。” 他应了声就没再出现过。 舍监也走了,灯关了,宿舍终于可以休息了。 但谁都没法马上睡着,玻璃碎裂倒地的响声犹在耳边,令六位舍员心有戚戚。 再者两张报纸能挡什么?透风透声又透光,睡在里面的人安全感为0。 熬到第二天,203宿舍没有一个人精神好的。 好在学校的后勤给力,中午返去休息时玻璃已经重新装好,连带一份费用清单。 何双拿着它跟大家说:“一共300元。我们每人50。” 大家对此心知肚明,没有什么异议声。 照例除了萧靖,她拒绝得自然且冷淡:“这事没有我的责任,我不会出钱的。” 何双料到她会来这一套,所以早就准备了一套说辞:“这是意外,大家都不想的,宿舍出事了应该一起分担。” 萧靖冷哼:“意什么外,当时你们谁最后一个从外面回来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拴好门?这不是意外,是某个人的过失。” 彭丽驳她:“现在谁记得起这个?而且当时也有其他宿舍的人在我们门口逗留,也许是她们多手给门开锁了又不拴好。” 萧靖不管,“反正我回来后就一直在床上,没下过地。” 她说的没错,自从做起穿吊牌,她和程心这对上下铺,一回宿舍就几乎赖床上不动,比赛似的穿吊牌。 假若用这个推理,确实没有责任能摊到萧靖,以及程心头上。 然而这么一来,要剩下的四个也许同样无辜的舍员去承担费用,也不见得有多合理。 萧靖一旦不配合,依据经验要她折服难过登天。可从了她,其他舍员也跟着不配合啊。 事情胶着。 何双头大,用拖字诀圆场,“舍监话下周一才交钱,也不急着一时。” 希望她在周末能超水准发挥舍长班长的才智,度出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第66章 第 66 章 捉虫 “如果萧靖不交钱,我也绝对不交!凭什么要我连她那份也填了!” 晚自习前,彭丽在课室义愤填鹰。 她拍拍台面:“枉你还介绍她穿吊牌,有什么用,小气的人再有钱也依旧小气。” 程心抬起头,“穿吊牌5仙一张,穿一万张才够50元。” “5仙?”彭丽转了转神,傻了,“怪,怪不得你们争分夺秒地穿。” 无花无假的计件活啊。 “不过这不是钱的问题。”心里浮起的一丝同情很快扑灭,彭丽认为:“这是责任心与集体感的问题。她都没有。” 入学时萧靖不愿意分担宿舍公物的费用,理由是她用不着,事实上她也真的没碰过,恪守当时的不用不碰的承诺。 见同桌没和应,彭丽拿手肘顶顶她,“你什么看法?” 低头忙着的程心昂起脸,“公说公有理,没看法,听何双的安排。” “切。”彭丽往她那边探探脖子,瞄到桌面铺着信纸,好奇:“又写信?” 程心警觉地拿手挡住内容,这保护秘密的举动惹笑彭丽了。 “不就给妹妹回信,还挡。哈哈,难道另有信主?” 程心回她俩字:“八卦!” 确保同桌缩回去,距离安全了,程心才稍稍退开手,重新将郭宰的信又看了遍—— honey,:) 那我不叫你老婆仔咯。:) 為什麼你的信只有23個字?我的有192個啊,是你的幾乎8倍!:) 雖然你的字寫得很靚,但這樣太對不住郵票,對不住郵差,對不住信封,對不住信紙,對不住我了……:) 你是不是不想講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好吧我不逼你。:) 不過你多寫幾行字好嗎? :) 我最近在練唱《美少女戰士》……:) 要不要叫上孖仔三人合唱?畢竟原唱就是三個女的……:) 好不好?:) 郭宰:) 程心回信里的那个小:),简直是郭宰的新发现,他爱上:)了,于是满篇信都在用,享受极了。他的省略号也用得挺妙…… 看得程心…… 纵然他头头是道列举了五个“对不住”,程心这次回信的字数依旧一丁点。 ——不想听《美少女战士》了。honey也不准叫,我要吐。:) 一想到郭宰跟孖仔三个男孩站成三角形唱“你你你快跪下……” 程心赶紧喝了两口水压惊。 太可怕了。 又到周六回家,一入家门就见那辆嵌新的蓝色摩托车,程心下意识想,阿爸没去上班,该不会是工作又出麻烦了吧? 她问大妹小妹,大妹小妹并不知情。她们单纯地觉得高兴,阿爸阿妈白天都在家,还坐一起看电视,脸色又不错,这情景气氛跟过年一样。 小妹撒娇,非要挤到父母中间霸个位置,大妹差一点,不过也是靠着阿妈坐。电视机播着她们最讨厌的新闻节目,她们却跟看卡通片似的,津津有味。 程心观察了一阵才搞明白,阿爸是特意休假来陪阿妈的。 对于工作全年无休的阿爸来说实属难得。说不定是阿妈先前的作闹起效果了。 而阿妈虽笑意不多,但已经不是平日最常见的苦瓜脸了。 他们四个和睦乐融,程心便放心去做自己的事。 她拧着一个看上去很沉的大袋子出去。 “你去哪?” 刚跨出客厅,阿妈的问声从身后来。 “哦,去,去给同学还书。”程心随便作个借口。 阿妈没再追问,程心急急脚走。 客厅里阿妈与阿爸对望,再看看粘在膝前的两个小女儿,眼底的复杂情绪难以退却。 袋子死沉死沉的,程心全凭不停默念“150”来支撑自己走到工厂。 从暑假到现在,她点过数,一共穿了3万张吊牌!总值150大元!用来支付宿舍门的维修费,以及给大妹小妹买一大堆吃的用的,绰绰有余。 感觉很棒。 飞莉甫工厂如常大门开敞,进去后程心却发现不寻常。 厂内没有任何生产操作的声音,静得跟学校没两样。厂内也甚少人走动,偶尔经过的也是散散闲闲,丝毫没有赶货的紧逼与冲劲。 程心以为工厂放假休息。 她行至办公室,所谓办公室是区别车间而言的,就是一个屋放些台台凳凳,供脱产员工工作。 看来是真放假了,台凳空了许多。可是,怎么有些非员工似的人在办公室里傻呆着?他们有男有女,不是站就是坐,共同点都是无所事事,等着什么似的。 程心找坐在台凳中最当眼的那位陌生女人问话:“你好,你们工厂今天放假吗?” 女人穿丝质衬衫,披波浪长发,有一定年纪了。她笑了笑,“是,之前一直赶工加班,今天周末就给员工放个假。” 程心也笑,“你们老板真好。那个,我穿了吊牌特意过来兑钱的,好重,不想再走一趟,标叔放假了,麻烦你帮我结数可以吗?” “几多张?” “3万。”收到女人惊讶的目光,程心不好意思说:“攒了几个月的,懒。” 办公室里无所事事的人不约而同往这边打量。 女人挺热情的,“当然可以,举手之劳。” 她接过程心的袋子,太沉了,差点接不住摔地上。费了一波劲将袋子放台底,女人按了按计算机,“即是150元。” 她爽快地付钱,连数量点都不点,解释:“我都几年经验了,拧一拧重量就知道你没报大数。”女人又问:“还要拿牌吗?我们长期需要,货量很大。” 程心袋好钱,婉拒:“家里还有几万张没穿呢,我努力点,应该两个月就能穿好。” “两个月太久了,我们走货很快。” “我尽量,谢谢你。” 离开工厂返回家后,程心给何双打了个电话。 “舍长,你有没有萧靖的电话?” “我找找……有,给你?” “不用,你直接给她打吧。就讲那家穿吊牌的工厂可能要倒闭了,叫她马上拿吊牌去换钱,不要迟过今天。” “啊?” 何双懵了。 程心补充:“我有个亲戚在那里工作,收到一些风声。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把钱先收了肯定无错。你快去打吧。” “我……行,我打。” “等等,你改改口,话是你亲戚收到风声。” “我没亲戚在那上班……” “那你想不想她感激你?以后配合你舍长工作?” “……” 后来周一在学校,何双收到萧靖的50元宿舍门维修费。 那间工厂在周日就没再开门了,老板全家前一夜坐飞机去了澳洲,留下一大堆债务,包括数月未领工资的工人员工,拖欠半年甚至一年的供应商货款,据说金额高达半千万。 知道收钱无望后,工厂被人抢搬一空,老板的别墅也几乎被人拆了。 然而那些小财小钱杯水车薪,好几个供应商资金链断裂而相继关门大吉。 战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中小制造业上,成就一个所谓的百万千万富翁的背后,是多少底层供应商在苦苦支撑。工厂习惯赊供应商的货款,压三个月算好了,然后你赊我,我赊他,他就再赊她,一环扣一环。无人讲得清,所谓富翁的钱到底是赚来的,还是赊账赊来的,积攒的财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还是属于一堆人的。 都说九十年代是制造业的光辉岁月,只要敢,随便一个农民挽下裤脚,扔下锄头,改握螺丝批,就有发达的希望。 可在那法律法规不完善,行政不透明的时代,工厂倒闭老板跑路,下游员工供应商就真的渣都无得剩。没有人没有机构会帮你追讨。 这单大事没有本地人没听说过的。 程心私下试问萧靖她兑了多少钱。萧靖默了默,说:“500元。” 程心惊愕:“你们全家一起穿的?” 萧靖没回答。 500元即十万张吊牌,假如萧靖没去结帐,当废纸卖……想想都凄凉。 程心替她捏把汗,也给自己点个赞。 那个接吊牌的女人估计是工厂的老板娘,衣着打扮不一般,手无缚鸡之力。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可能就是收到风声去追数的供应商。女人亲自坐阵办公室,故意爽快结帐,又向程心强调自己货多量大,不过是间接安抚追数人,暗示工厂运作正常,以防他们将动作搞大。 这种情景程心上辈子见过,那时候她是受害供应商之一。吃亏之后,她坚决将产品由配件半成品转型为完全成品,再把客户市场从国内转移到国外,后来退税改革,国外市场萎缩,大家又转战内销。 上辈子在中小制造业的打滚一路起伏跌宕,这辈子若走同样的事业之路,会不会轻松许多? 第67章 第 67 章 锦中饭堂,初二1班的第一张饭桌坐着程心和彭丽。 彭丽从坐下来就一直琢磨一个问题:“你猜萧靖是不是吃错药了?抑或良心发现?以后的公摊费用她会分担吗?” 今晚的牛肉很韧。 程心用力咀嚼嘴中的牛肉,嚼得腮帮都麻了,才将依旧一块布似的牛肉生生咽下喉。 差评! “之前的费用能不能问她要回来?喂,我问你啊。” 彭丽在桌底踢踢程心,程心苦笑:“我鬼知道,问舍长嘛。牛肉好韧,我不想一边嚼一边讲话,嘴好累。” “……” 饭桌位于饭堂正门入口处,彭丽相当避忌自己的吃相会被来往的学生观摩,每次都必定坐在最靠墙的座位,背对门口。 程心无所谓,两人结伴吃饭,她通常坐彭丽对面,面朝门口。 所以向雪曼从饭堂正门进来时,程心一抬眼,两人的目光就撞了个准。 曾是自己在学生会的上司,又是禽兽的半个封印,程心积极地对来者微笑以示友好。 怕牙缝藏了青菜肉碎恶心到人,她特意抿着唇不张嘴。 向雪曼的视线却若无其事地移走,表情毫无波澜,就像程心是个透明人。她直行直过,没有反应,亦未作半秒停留,更莫讲话来打个招呼了。 程心:“……” 看来自己在学生会的存在感低到无朋友,连前上司向雪曼都不认得她了。 拿着饭盒排队买饭的向雪曼,半路退出队伍,把饭盒塞回斗柜,离开了饭堂。 程心的抿嘴浅笑令她食欲全褪。 她那是算什么?霍泉追她,她反过来对前任微笑? 是无戒心,是天真无邪蕙质兰心,抑或故意挑衅? 一个字,婊! 心情糟糕地行至教学楼,熟悉挂念的身影恰恰在视野内出现。 向雪曼不自觉地追了两步,定定看着那个背影。 霍泉双手插袋,步速不紧不慢往图书馆方向走。 但他没有踏进图书馆,而是去了附近的收发室。 掏出钥匙熟练开门,进去后再关上。 他俯腰翻初二1班的信架,手势敏捷。翻到一封收信人为“程心”后,霍泉直起腰打量信封。 寄信人是“程愿程意”,她的两个妹妹。 无聊。 霍泉将信扔回初二1班的信架,再着手收拾自己班的信件。 躲在墙角后的向雪曼见他离开收发室了才敢现身。她没有收发室的钥匙,只好在窗台前往里张望。 刚才霍泉翻哪个班的信架?他什么时候当了高三1的生活委员? 十一月过得相安无事,若非要讲有事,那就是郭宰的信。 程心不准他叫“老婆仔”,也不准他写“honey”,结果他来了个“娘子”。 程心:………… 古今中外的称呼都用上场了,他的词汇量丰富得令人颤抖。 程心怒了,先礼够了就来后兵! 她在回信上严肃写道: 也许你纯粹好玩过瘾,而我极度介意!假如你再不分轻重乱叫乱喊乱写乱认,我不会再回信。 而且友尽! 郭宰读着手上的信,迎面扑来的威胁跟去年在车站不准他送温暖时如出一辙。 他隐隐不甘不服。 凭什么都要听她的?怎么不见她听他! 想想过去一年多的相处,让她道歉,不道,送她吃的,不要,关心她了,不提……现在连写个信也管三管四。 笔在他手里,还不能随心所欲地写么? 切! 反正她不在旁边,不能按着他的手,更不能甩他巴掌,怕什么! 斗气似的,郭宰在回信上列了一排称呼,将“老婆仔”,“honey”,“娘子”,“内子”,“夫人”通通用上。 感觉不够,他又掏出《新华字典》挨页挨页查,也许世上还有更多相似意思的词语…… 信写完后整齐叠好放进信封,正要封口时,男孩终究犹豫了。 程心信上的“极度介意”,“不再回信”,“友尽”,一个个蹦出来恐吓他。 真是那样的话,这信要寄出去了,怕是永远都收不到回信吧? 到时候不赖邮差,只能赖他自己明知故犯。 到底争一口气重要,还是继续通信重要? 纠结了两天,最后郭宰拿出橡皮擦,将信上首行的称呼全部擦得干干净净,不留丁点痕迹。 擦完后,他不填内容补上,任其一直空着。 程心收到皱巴信,已经习以为常。哪天郭宰的信不皱了,那可能就要地震了。 拆信封,展信纸,一看,连个“喂”都没有就直入内容,和郭宰平时跟她说话的方式一样。 程心无声叹气,不挑刺了,回信的内容也正常了许多,诸如好好学习,多读书勤思考,不要浪费光阴云云之类,俨然一副教导主任的口吻。 郭宰孺子可教,接下来的信也规规矩矩地报告学习情况,聊些日常琐事,洋洋洒洒写满整张信纸。 信件来往频繁了,同桌彭丽忍不住问:“你这位是笔友吗?写得很勤啊。” 程心笑笑,“算是吧,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没事就哄哄他努力上学。” “上什么学?” “小学。” “学习倒数那种?” “不,挺好的,年级第三。” “嘶——那你还哄什么?天天上学已经够烦的了,你连信上都写这些大道理,累不累!你看,我同笔友通信从来不提学习的,这才有意思。” 程心好笑了,“他一个小学生,我不同他讲学习讲努力,难道讲吃喝玩乐和老师坏话?一个不小心误了人家子弟,我就成了千古罪人。” 况且郭宰将来要落香港发展,在那个寸金尺土的地方想活得潇洒自如,必须趁早下苦功。 踏入十二月,是锦中的校运会月。 程心去年就说过今年不参赛,而作为学生会一份子,再次为大会跑腿是必然的,只是没想到抽签分配到的任务竟是做成绩记录员,跳远与跳高项目。 她翻了翻赛程表,跳高选手一栏赫然写着“霍泉”两字。 高三级的跳高比赛在校运会的第一日下午举行,程心坐在沙池旁边的记录处,与一位年近六十的女老师为伍。 另外两位老师与两位学生在跳杆附近察看帮忙,选手跳过之后,会有老师拿大喇叭对着程心那边喊读选手名字与成绩。 程心一个个记下来。 “接着到最后一个,霍泉,霍泉?”监跳老师读选手名字。 站在起跳点的霍泉举举手,示意准备就绪。 程心低头在白纸上画圈,对四周不看不顾,直到前方老师报数:“霍泉,1米4,过!” 她快速在“霍泉”名字右侧记下“1米4,第一跳,过”。 落在软垫上的霍泉双手往后一撑,跳起来落了地。 十二月天气冷,但运动员仍穿短衣短裤上阵比赛。霍泉穿的更是无袖的长运动衫,短至大腿以上的运动裤,整个人看上去高高瘦瘦,手长脚长,有冬天的冷冽也有夏天的清爽。 原以为他和其他选手一样,跳完就回起跳点集合,谁知他叉着腰慢悠悠走向记录处。 程心紧紧握了握手上的笔,有所戒备地往邻座的老师倾靠。 霍泉果然走过来了,他走到程心与老师的身后中间,牛高马大的身躯硬是向前俯倾,系在颈项的平安扣垂了下来,挤得老师与程心不得不往两边散。 不单止,他光/裸的手臂直直压下来,贴上程心的后背了。 叼!大庭广众的占便宜吗!不知廉耻! 程心反感透顶,不给面子地冷笑呵斥:“这位学长,你挤什么挤!挤到人了知道吗!” 滚一边去! 霍泉接着开腔,不过不是应她。 他脸扭向老师那边,温和带笑地低声道:“张老师,恭喜你抱孙子了。” 程心一愣。 那张老师也是意外,讶问:“你怎么知道的?“ “麦老师说的,我们班打算给你孙子准备一份贺礼。” 张老师乐呵呵的,“真是的,老麦有心了,你们也别整贺礼不贺礼,至于吗!改天我带姜醋回学校,你来办公室吃。” 程心惊愕了。 那俩人是师生?而且关系不错,所以她的投诉被完美无视了?! 程心气笑,自行挪挪凳子,算是给搭讪的霍泉腾位置,也好让自己离他远远的。 师生俩人笑谈了几句,霍泉忽然话峰一转:“张老师,我的成绩呢?想看看。” “在小程那边呢,小程?” 程心直想翻白眼,看个屁!自己跳了多高能不知道吗?! 她正想将成绩表往张老师那边推,霍泉却先她一步转过脸来。 “我看看……”他低吟,伸出手指点住成绩表。 成绩表推不动了。 程心缩开手,任他点个够看个够。 不料两秒就能看完成绩的事情,霍泉偏偏又生出些恶心举动。 他手指点着成绩栏,自言自语道:“这字好丑,都看不清写什么……” 程心:“!!!” 她的字不丑! 禽兽的狗眼看人低! 批完她字丑,霍泉就把脑袋挨了过来。 在外人眼里,他只不过凑近成绩表看清内容,在程心眼里,他就是存心将脑袋抵到她鼻尖前,逼她嗅他满头发的汗臭味! 冬天啦,比赛又才开始,哪来汗呢。程心会告诉你,她能在禽兽身上闻出一百种令人反胃的作呕的汗臭味来! 不容反驳! 她急着往后退,甚至准备站起来回避。 “看不清吗?我看看。” 张老师的手正巧伸过来,把成绩表抽了过去,“没有啊,写得很清楚,1米4过。这对你算什么啦,体育部盼着你又破纪录呢。今年市里的比赛你也要加油,争取获个二级运动员称号,对你高考有好处。” 成绩表转移了地方,霍泉有模有样地跟着转脸,望向老师笑盈盈点头。 程心暗松口气,迅速再度往另一边挪凳子,然后站起来捋着手臂在附近游荡,直到霍泉回去起跳点了,她才返回自己的座位上。 心机!祝他获二级残废称号!高考分数满八百减五百!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结尾修改过。 第68章 第 68 章 跳高比赛到最后成了霍泉的个人表演。 横杆高1米8时就将95%的选手淘汰了,剩下霍泉与另一位校队学生。横杆升2厘米后,那位学生也不幸出局,起跳点独下霍泉一人。 他顺利跳过1米82,然后挑战1米84,比去年的成绩以及他的身高高1厘米。 假若他跳过了,不仅又一次破校纪录,并将成为锦中校运史上唯一一个连续两届破纪录暨成绩年级第一的传奇选手。 这是一个无法不紧张的时刻,除了沙池现场的师生,在广播员的推波助澜下,阶梯看台上的学生也密切关注这边的动态。 霍泉本人倒自在,叉腰低头,看着脚尖在沙地上打转放松,仿佛他不是要去创造传奇的人。 监跳老师拿大喇叭点名:“选手霍泉,准备!” 霍泉施施然举手,表示一切就绪。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横杆左前方的记录处。那边张老师伸长脖子观赛,旁边的程心则低着头画画写写,全然置身事外。 霍泉的唇角有意无意勾了勾,笑意正式扬起之前,人已经像射出的箭,往前一飙。 几乎所有人屏住呼吸,凝神盯着那个承载传奇的身影——他带着弧度助跑,在最合适的位置脚一蹬地,身轻如燕地往上飞跃,胸前的翡翠平安扣腾于半空,背越式弯曲的腰身犹如一把良弓,勇助将军无惊无险越过了障碍,攻略了城池。 “喔啊——!” 原本安静的操场爆发出沸腾的掌声与欢呼,惊动了整座山。 和去年一模一样。 广播员对着麦克风激动地狂喷口水花,他恨不得将音量调至最大,好让隔座山的人都能闻见。把消息反复宣读了至少三次之后,广播员闭嘴了,因为沙池那边的霍泉准备继续挑战,高度1米86。 跳过1米84在体育部的老师眼中已经是一份完美的答卷,学生好胜,要继续跳,他们当然不反对,但也不抱什么期待。所以沙池的气氛显然比先前宽松不少,霍泉助跳时,现场人士也不会一脸提心吊胆。 而当霍泉真真跳过了1米86,师生们生生愣了两秒才渐渐惊醒。霍泉从软垫跳了下来,架上的横杆岿然不动,老师们后知后觉地高举双手,拿分分钟能把手拍烂的力度去用力鼓掌。 面对众人慢了半拍的祝贺,霍泉谦虚地举起双手,朝观众扣拳拜了拜,并表达1米86是他的极限,不能再高了。 能不能都无所谓了,老师欢欢喜喜宣布高三级跳高比赛正式结束,散场! 程心站起来整理资料收拾台凳。 霍泉的个人秀在她眼中就是老师上课拖堂,做学生的逼不得已接受。 她将台凳搬到收集处,转个身要走却险些撞上人墙。 “心心,”明明忙着与他人拥抱庆祝的霍泉鬼影般出现,还笑得心花怒放,丹凤眼眯成又长又弯的眼线,“你好旺我。你不在的话,我真跳不过呢。” 他摊开双手,盛情邀请:“抱一抱?” 程心吓个猝不及防,第一反应拿资料抱在胸前挡着。霍泉对她的防备与拒绝视而不见,硬是抬抬手臂,笑如春风朝她迈步。 程心必然不赏脸,当他透明般急急溜边走开,混入不远处的人群中。 她捋捋手臂与肩膀,压下一身鸡皮,再将资料交给老师后自行离开。 穿越足球场时,程心看见向雪曼在另一边往沙池行走。这个冬天她穿着和去年一样的大码冬装外套,估计是去帮霍泉庆祝的。 程心偏着头望她,有意靠近打声招呼,可向雪曼一直目不斜视,不曾着眼过程心的方向,程心感觉尴尬便作罢了。 回至大本营,喝了几口温水暖身,又随班集体为出赛的同学呐喊助威,程心精神不错。 负责出通讯稿的彭丽叫她写几篇现场见证霍泉破纪录的稿子,她说明:“关于霍泉的稿子肯定会被采用,一经采用,每篇能帮文明班评选加2分,今天差4分才够完成谢老师的要求。” 程心搓手缩脖,低声呢喃:“无阴公,我在沙池吃了半天西北风,手都冻僵了还逼我写稿。唉,万恶的文明班主义。我宁愿上断头台,也不会屈服。” 话毕,她斜斜眼彭丽。 彭丽:“……” 过会,何双又急吼吼冒出来求助:“程心,帮我去课室拿些粉笔可以吗?红色的!” 程心眨眨眼,“哎呀”一声伸手捂住脚踝来回揉按,抱歉道:“不好意思啊,我脚痛。” 何双:“……” 演技好假…… “我去吧,都要什么颜色?” 过来接话的是副班长郑学。 何双愣了愣,可能饮了些十二月寒风的原因,她脸有点红,说话的声音也软了许多:“可以的话,什么颜色都要。” 郑学走远后程心坐直腰张望他一个人回课室的背影,心想,祝他好运。 校运会后的下一个周六,程心从锦中放假回家。 下了巴士,步行至街口时见河涌边搭了个临时棚,一帮伙头正忙里忙外,几十只剥了毛的鸡堆了几箩筐。 程心好奇,过去八卦哪位街坊请伙头上门做酒席? “冬至啊!你们康顺里街坊会搞的。”一个伙头如是回答。 以前康顺里没搞过这些阵仗,今年的街坊主任听闻新官上任?横竖心血来潮,就召集大家筹办“冬至街宴”联络街坊感情。 冬至那天是周五,为了迁就上学的孩子,街宴推到周六这天举办。 专业的伙头团队一早来到街口开灶,提前半天准备食材。普遍四五十岁的团队阿姨三五下手势,不出半小时就将盖着红布的台凳摆满街口,铺好碗筷配好酒水,又在榕树与屋檐下结了几串红灯笼,有模有样,气氛颇足。 街宴的酒席二百元一围台,任君参与。阿爸投了三围,将伯父以及外婆那边的亲戚都招呼了过来。 傍晚四五点,斜阳西下,街口一片红色台凳披上金衣,吹着北风习习。 宴席尚未开始,大人也未到场,只有一群群街坊孩子在台凳之间奔跑嘻哈,结伴玩捉迷藏。 有人气喘呼呼问:“小孖呢?找不到他!” 翻了九条街都找不到他! “不知道,再找!” 小妹不知哪来的直觉,一手掀起跟前饭台的红色台布,俯腰看台底。她身影定了定,尔后将台布放下,一声不哼跑了。 再回来时,她带着大妹与大孖一起钻进台底。 没一会,台底又冒出一只小手,伸长去够台面摸啊摸,摸走几只塑料杯子。 台底昏昏暗暗,四个孩子围坐一圈,每人面前放着只杯。 “我无打算独食,只是没找到机会通知你们而己。”小孖捧着一支可乐逐杯逐杯斟,以行动将功补过,“那帮伙头很恶,我九死一生先偷来一支这么多。” “切!如果不是我发现了,你肯定一个人饮光整支可乐!”小妹不信他的鬼话,指指自己的杯,命令:“斟满它!” 小孖没说话了,到给大妹斟时,大妹肥肥白白的手盖住杯口拦着,“不用了,大姐不准我多饮,她讲可乐会饮肥人的。” 小孖笑了出声,“哈哈,就算你不饮,你就可以瘦了吗?我看你一直都这个吨位啊。” 日日见面,小孖不觉得大番薯有变小番薯的趋势。 大妹抿抿唇,不和他争辩自己暑假瘦了八斤的事实。 况且她用过两支进口药膏后,逢人见了都说她的疤痕淡色了不少,摸上去的肤质也柔软了些。大姐提醒她要谨慎饮食,不然的话功亏一篑。大妹对这个叮嘱记得很牢。 小妹吧啦吧啦说:“怕什么,大姐也不准我饮,话我会越饮越黑喔!但我一出世就这么黑,关可乐什么事。” 说完,她灌了半杯无辜的可乐,再指令小孖将杯子重新斟满。 小孖边斟边讨好:“你不黑啊!” 谁知小妹不领情:“我不黑,你会叫我牛肉干?” 小孖:“……” 讨好失败。 小妹转而问大孖,“喂,你觉得我黑不黑?” 大孖盘着脚坐地上,看看杯中冒泡的可乐,又看看小妹,得出一本正经的结论:“没可乐黑。” “扑哧!” 小孖捂着嘴偷笑。 小妹也:…… 她呆看那杯黑不溜漆的可乐,忽然不想再喝了。 街宴要开席了,程心写完作业才姗姗来迟。她一出现,阿爸就将她指去一围台:“你坐那边,小孩子坐一围。” 程心望过去,两个妹妹三个表弟早就排排坐,外加孖仔……郭宰…… 程心:?? 她指指三个男孩:“你们过来搭台做什么?” 这围台每一个食客的座位,都是阿爸花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孖仔和郭宰什么时候挤进了阿爸的邀请名单? 三个男孩压压屁股,牢牢粘住凳面。小孖拿手肘怼怼郭宰,郭宰笑嘻嘻说:“小孩子坐一围嘛,我们都是小孩子。” 程心:“……” 或许最近跟他通信多了,关系近了些?反正意识里模模糊糊对他多了包容,少了挑剔。 程心没再说什么,在两个妹妹旁边坐了下来。 上菜前,外婆坐到小孩子这一围台,阿妈和自己兄弟姐妹坐一围,阿爸带着阿嫲和伯父们坐另一围饮烧酒。 三围台的位置成一个三角形,在约摸五六十围台的街宴中心开出一朵花。 照明方面除了原有的路灯,伙头团体还特意连接了几盏大射灯,挂在大家头顶堪比一只只会发光流油的咸蛋黄,暖融融的黄光跟红色的台布一搭配,能驱走不少寒气。 但天气始终是冻的,又是露天,事前备好的饭菜上得很快,也凉得很快。外婆不喜欢孩子吃凉食,一上菜就站起来给分餐,并叮咐:“快点吃啊,凉了对胃不好。” 整围台的孩子几乎无需站起来,光是吃外婆不停夹过来的饭菜就够忙了。程心想帮她忙,却被她按回座位上,“你吃你的,不用帮。” 有外婆负责分派食物配额,这围99%都是孩子的饭台,每上一盘菜,就清一盘菜。 相比之下,隔壁的阿妈和阿姨讲话多过吃饭。 “现在麻烦了,飞莉甫的伍世坤跑路后,人心惶惶,很多供应商怕中招,个个提早上门催收货款,一时之间惨过银行挤提。” 阿姨摇着头抱怨,“阿明就是因为这个麻烦没时间过来吃饭。” 阿妈:“那件事我也听讲过,真的这么严重?” “是很严重。当中有个供应商被伍世坤拖欠了过百万,他收不了数,清还不了自己的债务……”阿姨顿了顿,再沉声道:“上个月撑不下去,跳楼了,想一了百了,留下老婆仔女三人……” 阿妈怔了怔,戚戚然喝了口啤酒压惊。 阿姨:“伍世坤这辈子别想回来了,不然十几家供应商等着找他算帐。” 阿妈问:“听讲他的工厂做得挺大,怎么突然倒闭就倒闭?” “我也不清楚,可能什么问题都没有,纯粹想提前退休放大假,就索性卷款外逃。” “哇!”同桌的小舅发出哗然声,“那他太没品了,活该被人寻仇。” 阿姨点点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这样一走了之,确确实实非常不负责任。” 另一围台,二伯父也没停过口。 “你现在的方向就对了,明明确确有个公司,有个衔头!以前的算什么?好听就包工头,难听就地盘佬!摸张名片出来,得个名字同电话号码,能见人吗?街头巷尾卖元宝蜡烛的都有店铺名啦,你没有的话,连他们都不如!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二伯父喝了许多烧酒,半醉不醉,嗓门扯得特别大,连有点耳聋的大伯父都听清楚了,追问:“你讲什么?阿伟做什么工作?” 二伯父将酒杯“笃”一声搁到台面,“桂江公司的股东仔一个。不怕,股东仔就股东仔,我们慢慢来,总会越做越好的!” 大伯父不懂,“股东?即是什么?” 二伯父:“即是老板!” 大伯父懵了懵,“老板啊?老板好啊!做老板好,那那,阿伟,你赶紧生个仔啊,不然以后谁接你班?” 一直只听不说的阿爸好笑了,“有什么班接,公司又不是我一个的。” 大伯父:“那也要生仔!以后你退休了,那个位置可以传给你的仔啊。” 二伯父响亮地“呸”了声,“你撞聋抑或撞懵?你当那个是皇位搞世袭制?就算是,女儿也一样行!你看,你看那个,那个什么英女王,不就一个女的!” “神经病!”大伯父愤起反驳,“跟那些番鬼比做什么,我们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一套!” “套你老母!”二伯父喷了大伯父一脸屁,再拍拍阿爸的肩膀,“不用理他,他食古不化,以为自己有两个仔就了不起。我们生女儿的,一样,一样!我保证!” 二伯父端起再次盛满的酒杯碰了碰阿爸的,干了,接着又说:“不论仔女,都要告诉他们,工字无出头,做什么都要做老板!就算在街市卖菜的,至少也是个老板!” 同饭桌的有人笑他:“街市卖菜的没店铺名啊,不如卖元宝蜡烛!” “都得!”二伯父挺挺腰,眼睛瞪得直直,脸色有大片醉红,“反正自己话事,最好!” 程心往身后侧竖竖耳朵,连阿姨与阿妈的悄悄话也没有放过。 “二姐,你和二姐夫确定不再生了?” “不生了,麻烦。” “但二姐夫事业有成之后,说不定会稀罕个仔……” “那我不会放过他。决定不要的是他,出尔反尔的又是他?我跟他决斗!” “……” 第69章 第 69 章 晚上八点多,街坊吃得七八成饱就陆陆续续放下筷子,改为散散慢慢地聊天吹水,没有多少人急着离席。 伙头团队穿梭于饭台间,手脚灵活地收拾碗碟。有孩子挤在人间台间奔跑玩耍,延续开席前的欢腾。 程家那围台的小孩子见大人不动,他们也不动,坐在原位边吃饭后水果青皮桔边闲谈。 得知程心两个表弟陈首陈向九七之后也要去香港,郭宰兴奋了,他乡遇故知般拉着两个小弟左问右问。 “你们住哪?我住湾仔啊!到时一齐去海洋公园?” “啊,我们住……”大表弟陈首记不住地名,反过来问弟弟陈向:“我们会住哪?” 陈向挠挠头,越挠越头大:“好像叫……深水……深水什么?那个字我不认得。” “深水埗!” 程心正要提醒两个表弟,郭宰就将地点脱口而出。他挺激动:“你们住九龙啊?我阿爸以前都是!后来才搬去港岛住湾仔。不过不怕,坐地铁过海就得了,很快就到。” “是吧,是吧?”陈首陈向懵懵懂懂,你问我又我问你。 “你们什么时候去?九七后吗?几月啊?会不会赶过去开学?” 相比于郭宰对未来去香港的兴致勃勃,陈首陈向表现得兴致缺缺。 陈向耸耸肩,“不知道啊,听阿妈话咯,阿妈话几时去就几时去咯。” 陈首更是说:“我都不想去,”他托着下巴,“去了香港,就变得没朋友了。” 陈向见哥哥这般态度,立即表示:“哥哥不去我也不去!” 外婆从隔壁桌打包完剩菜回来,听见两兄弟如是说,急了:“乱讲!香港那么好,有什么不想去的,几多人想去都去不成!朋友而已,哪里都能交,不准再乱讲!” 郭宰:“对啊,朋友可以再交,况且我就是一个现成的。我九七之后也会去,到时我们留个地址同电话,相互有个照应。” 外婆瞪着眼,陈首陈向诺诺地点点头。 “借过!” 一个伙头忽地挤到陈首陈向中间,动作迅速地收台布,连带布上的饭后垃圾一次过卷走。 放眼街口几十围台,红色台布几乎都被卷收了,饭台被剥去光鲜的衣服,里面原来又破又烂的台面任人一览无遗。 至此街坊一小撮一小撮地站起来离去,再蔓延成一大片一大片地离席。 街坊主任对这次街宴的圆满举办相当得意,站在榕树下拿大喇叭喊:“多谢各位赏面!大家冬至快乐!明年,记住啊,明年继续!” 冬至之后天气忽冷忽暖了一段日子,元旦之后气温渐渐稳定下来,保持了冷。 某个周末程心到家了,阿妈便将三个女儿唤进自己房间,指指床面,说:“给你们买的。” 床上铺着三件崭新的冬装棉外套,看上去不怎么厚实,可软软暖暖的。 其中白色那件尺寸最大,程心知道那是给她的。 她把衣服穿起来,走到阿妈房间的衣柜门前,照着柜门的全身镜打量自己。 很有质感的白色,款式简约实用,套在身上整个人的气质都优雅了。 然而…… “白色很容易脏的。” 程心自言自语,为难地笑。 阿妈冷哼一声,“怎么?黑色耐脏,你就安心往它身上直接拔两斤生抽吗?” 程心:“……” 余下的两件外套一件黄色一件红色,尺寸差不多。阿妈原意大妹穿红色,小妹穿黄色,但小妹相中红色了,跳着叫着要跟二姐换。 大妹认为黄色也不错啊,黄灿灿的好丰收,于是答应了。 小妹很喜欢这件红色外套,穿着满屋跑不舍得脱下。等阿爸下班回家了,她扑过去抱着阿爸大腿问:“阿爸我靓不靓?” 阿爸抱起她,乐呵呵道:“靓,靓过利是封。” 周日返校,程心披着新外套离开家去巴士站。 不过上车之前她将外套脱下来放回书包,再换了件旧外套穿上。 在学校,程心不吝啬将新外套披在校服外,但颇讲究。比如在饭堂吃饭,或在课室写作业,她会把外套袖子一折一折卷起来,卷至手肘处。 “你怕手臂枕着台,会弄脏袖子?”彭丽一语中的。 程心也大方承认,“是啊,袖口脏了好难洗,再者白衣服一黑,比什么都显得脏。” 彭丽笑说:“那你学学萧靖,索性戴一对袖套。” 萧靖每到冬天就会戴上一对黑色的大袖套保护袖子,有同班同学背地里笑话她,说假如她再戴一副黑框大眼镜,就十足八十年代的车间女工人了。 程心:“这不行,至少不美观吧,黑色太沉了。” 跟白色太冲撞了,又不是行天桥做模特,一黑一白斑马似的走在校园里肯定成笑柄。 “问题是你现在这样捋起来,”彭丽比划手势假意卷衣袖,“也不美观啊大姐!跟地盘工人差不多!” 程心:“……” 好吧,周末回家去地摊淘淘宝,买对白色的袖套也行。 回家后,阿妈却抛了一个布团团给她。 程心以为是新袜子什么的,翻开来才看出是对小袖套,小小巧巧的,而且颜色是外套一样的白,手工像是出自自家衣车。 程心想,阿妈也深谙白色易脏袖子难洗啊。 这一年的冬天,锦中饭堂应去年学生会的提议增设了宵夜档,品种独孤一味——只有蛋炒饭——传闻是用饭堂一整天卖剩的白米饭做的,数量有限,欲购从速。 对于吃即食面吃到想吐的学生来讲,就算饭是隔夜甚至隔了一星期都无所谓,他们急需不同味道的食物来拯救可怜的胃。所以这个蛋炒饭宵夜吸引了大量学生在晚自习后去饭堂排队购买。 一不小心供不应求,脱销了。 今天买不到蛋炒饭的学生,第二天暗暗掐指,晚自习放学的铃声一打响,即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去饭堂抢购,不少学生有样学样,一来二去,蛋炒饭便成为要跑要抢要拼才能买得到的矜贵美食。 有男生醒目,将自己拼回来的矜贵的蛋炒饭送到女生宿舍门口,送给热恋或者暗恋的对象。 女生在宿舍当着大家面,一口一口吃热腾腾的蛋炒饭,跟吃人民币一样。 冬天特备的虐狗模式,除了借穿校服、帮接热水,锦中又添一项了。 程心和旧年一样,冬天的宵夜就是在宿舍喝麦片吃石头面包。 有日萧靖行至她身边,悄然说:“你的麦片冲一大杯才喝一半,剩下的都倒了,不如分给我?” 程心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行啊,我分你半包?” 萧靖:“好,我有饼干,你也可以吃。” 于是一包麦片,程心冲一半,萧靖冲另一半,既不浪费又温饱了俩人。 这天晚自习后,程心站在宿舍角几前准备冲麦片,宿舍窗口被人从外面拉开,一张陌生的女生脸孔问:“谁是程心?” 正在撕麦片袋子的程心侧头望了对方一眼,“我是。” 对方女生很是认真地将程心端详了一遍,然后从窗外递进来一个饭盒,“有人给你的。” 话还没听清楚,就见饭盒被放到角几上,窗外的女生走了。 程心一头雾水,端起饭盒发愁。 饭盒沉甸甸,盒底热腾腾…… 这手感似曾相识,她一下子打通脉络,全明白了。 “有病!” 程心随即带着饭盒走到阳台,瞄准垃圾桶,一扔。 在阳台蹲地上洗衣服的冯娟正巧看见这一幕,正巧本能地伸出双手接住了差点跌落垃圾桶的饭盒。 她心跳顿了半拍,自觉好惊险。 感受到饭盒的重量与温度,冯娟随意洗洗手,揭开饭盒盖一看,傻眼了。 “程心你做什么?一大盒蛋炒饭你要扔掉?!” 妈啊!居然是一盒赤果果的被锦中学生视为圣品的亮瞎眼的蛋——炒——饭! 冯娟的尖叫全宿舍都听见了。 程心淡定如尸,面无表情,“哦,我不知道是饭。” “你……”冯娟无语。 程心:“不知道是谁拿过来的,这么便宜的事,说不定放了毒。” 冯娟:“……怎么可能,这是饭堂的宵夜,很难买的,我从来没买到过。”拿鼻尖嗅了嗅,“好香啊!好想吃。” 她眼睛看程心。 程心:“我强烈建议你扔掉,不然吃出人命的话,不关我事。” “你真是搞笑,你吃不吃?” “不吃。” “那我吃了!” 冯娟很不客气。 炒饭的份量很多,一个人吃不完,“喂喂喂,这里有新鲜热辣的蛋炒饭,你们谁吃?” 冯娟问大家。 刚才她尖叫就引起大家注意,现在她一提问,个个都争着要吃。 程心连喝麦片的心情都没有了,她爬上床躺下,闭眼祈祷:希望明天不会一地的饱死鬼。 快睡着时,“程心?”萧靖在她床边叫唤。 程心半睁眼,有点不耐,“咩?” “那个饭盒是你的吗?你不要?那给我可以吗?” 萧靖记得程心的饭盒是不锈钢的,而这个装蛋炒饭的是个粉色的塑料饭盒,精致又新净,比萧靖自己用的铁兜强千倍。 “不是我的。随你们处置。” “那谢了。” 转眼二月初,程心收到郭宰的皱巴信。 信上写道,他看新闻了,上月尾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委会在北京成立,驻港部队也组建完成了,以后香港真的叫香港特区,正如程心之前所讲,没有皇家香港警察了,只有香港特区警察。 他忽然担心不在香港出生的新移民有没有资格考去警察学堂。 这个问题程心不懂,问彭丽,彭丽也一无所知。 想了片刻,程心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写:可以的,香港是个法治平等的社会,讲求的是执法能力,你的人种和族裔、国籍与肤色不会成为你贡献社会的障碍。不过学堂应该是用英文授课,香港尤其中环鬼佬又特别多,你想执法更加便利就要努力学好英文。 信尾写道:下个星期期末考,接着放寒假,没时间读信回信了,你下个学期再寄吧。 下星期,锦中举行全校的期末考,初中部考完两天试就放假了,比高中部早一天。 这个假放两天,两天后返校看放榜成绩,还有举行散学典礼,寒假便会正式开始。 前锋小学的节奏快一些,程心回家那天,大妹小妹刚开完散学典礼。 要放寒假要过年了,平日最欢喜最活跃的小妹却有些低落沮丧,不复昔日的吱吱喳喳,也不出街外玩耍,只窝在家中看电视。 明眼就不正常。 程心拉住大妹问怎么回事。 “是不是期末考成绩不好?” 大妹老实回答:“她期末考是挺差的,两科只有八十多分。其实她从上星期二开始就这样了。” 程心讶然:“这么久了?” 上周末由于考试原因,锦中没有放假,她也没回家。 一时着急,程心的腔调带了指责:“你怎么不在电话里告诉我?你没问她什么原因吗?你怎么不问?” 大妹脸容委屈,颔着首说:“我怕影响你考试……我也问了,她不肯讲。她只是讲以后都不穿那件红色外套了。” 程心心脏一紧,纷乱的思绪中偏偏冒尖出最不好的猜测,明明未有依据,无奈怎么按都按不住。 她舔舔发干的唇,尽量放冷静些,“那阿爸阿妈呢?他们有没有问情况?” 大妹茫茫然:“他们……好像没有,我……不知道啊。” 程心:“……” 自己天天见面的女儿情绪发生变化,当父母的没发现没反应没行动的吗?! 程心吐了口气,“行,我去问程意。” 作者有话要说: 眼花将第70章搞错了。非常抱歉晚更了!! 第70章 第 70 章 午饭过后阿妈进房间午睡。 以前她不睡这个时间段的觉,自从程心上次提醒她做身体检查之后,检查没去做,但闲下来就会躺躺睡睡,不再生捏白造些活出来消磨自己。 阿嫲出外打麻将,客厅只剩三姐妹。 小妹竖起两条腿屈坐在角落,眼光光望着电视机,没有神采。 “程意你做什么?电视不好看吗?转个台?” 程心走到电视机前伸出手指,作势要换台。 周末这个点数,除了这个节目勉强适合孩子的胃口,其它台其余节目更加大人无聊。 若是平时,小妹会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转台。现在她木偶般毫无反应,最多眨个眼。 程心确定小妹真的有问题,心里轰轰隆隆的不安不宁。 她竭力压下种种胡思乱想,一切从最浅显的着手。 “喂,你去照下镜子吧,苦瓜脸,等阵阿爸回来会看你不顺眼的。” 程心走近小妹,拿食指关节敲了敲她额头,笑哄:“快过年了,笑一下,笑。” 小妹不仅没笑,还“哎”一声喊痛。 她抬手抚揉程心敲过的地方,闷哼数声,落了两滴泪。 程心和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大妹惊愕了。 大妹是公认的眼浅易哭,而这一年来她坚强了不少。 小妹牛皮肉韧,俗称脸皮厚,一般不到伤心处不弹泪,比如之前阿爸洗白了她最喜欢的卡通歌带,她也才那么哭了三分钟。 刚刚手指轻轻一敲,她就来泪了,分明是泪腺憋满了,情绪藏不住了。 “程意……”大妹上前,坐到小妹身边无措地望着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程心坐到她另一边,沉着气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小妹用手背抹泪,鼻头黑红黑红的,嘴巴紧紧抿着,没回答。 程心着急了,气笑:“你讲出来我们才可以帮到你。你自己一个人憋着伤心,有屁用?” 大妹帮劝的语气温和缓慢了半截:“你讲啦,最多,我们不告诉阿爸阿妈。” 闻言,程心提议三姐妹上二楼。 上二楼进了房间,锁好门,小妹又静静流了一阵泪。 程心递上纸巾,没有说话。直至小妹抹干眼泪,不再哭了,程心才继续问:“班上的同学欺负你?” 小妹望着窗外,摇摇头。 程心站在她前侧,观察着她表情,“那,有坏人?” “坏人”两个字的咬音沉转了些,这是有特殊意指的坏人,大妹小妹明白得很。 程心绷紧神经,死死盯着小妹的反应。 假如她点头…… 未想及下半段内容,就见小妹摇了摇头。 程心原本瞪直的眼神松了松,心头大石也碎了一半。 但她仍不敢肯定:“真的没有坏人?” “没有。” 大姐经常强调这个“坏人”的危害有多大,所以小妹对此也相当敏感与警惕,她肯定地说没有。 程心整个人松了,揉一揉僵了半天的肩膀,不解问:“那你到底为什么事哭?” 小妹张张嘴,欲言又止。 “快讲!” 小妹抽了口气,眼眶又发红了,呜咽着说:“我被老师骂……” 程心愣了愣,提提裤脚坐了下来,“怎么骂法?讲详细些。” 小妹擦擦眼角,说上星期二的语文课,后面二十分钟老师让大家自己看书复习,准备考试。 她本来好好看书的,谁知男同桌悄悄拿笔在她的红色新外套上乱画。 小妹很生气,可碍于上课便没敢出声,只将男生的笔挡回去。 谁知男生不依不饶,继续拿笔在她衣服上乱画,小妹制止不成就打算向老师求助。 她举起手。 无奈坐在教台旁边的老师始终低头翻书,没有发现。 男生见状,更放肆了,直接在小妹的新外套上画了只龟。 小妹怒了,将男生用力一推,男生坐不住,半个人往外倒了倒。 就这时候老师注意到动静了,抬起头慢悠悠看过去,恰恰见小妹动手。 老师站起来厉声点名:“程意!给我出来!” 老师将小妹命令到教台前,当着全班人的面质问:“你刚才做什么!全班同学在安安静静看书,你居然动手推打同桌?!” 小妹直说:“我没有,是他先整我的!” 老师:“你没有?我明明见你动手推他!” “是他先整我,在我衣服上乱画,我才……” “总之你就是动手推他了!” 老师接着:“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的,粗鲁野蛮!动手动脚!还推男同学?你阿爸阿妈这样教你的吗?个个同学仔都认真复习准备考试,你呢,以为期中考试有些小成绩就得瑟了是不是?” 老师的声音尖锐且响亮,班上所有同学听得一清二楚。站在教台前背对同学的小妹直觉自己后背钉了几十双眼睛,每一双都足以令她淌出一斤汗。 她微微发抖,脸蛋胀得黑红黑红。 她焦急,心里不停叫自己快去解释快去解释! 说出来的话却声如蚊呐,气势萎靡:“我没有……” “还敢驳嘴?!”老师伸长手,扯了扯小妹的新外套衣领,怒目愤言:“看看你,还穿红色外套,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心地实则恶毒奸狡!你不配穿这么漂亮的衣服,改穿烂衣服去吧!” 老师拉扯衣领的动作很大,直接将小妹往前拽了一步。 小妹忍不住,当场哭了,呜呜哽咽。 老师并无因此心软,“哭什么哭!做过恶毒的事就要承担后果!推撞同桌,影响课堂纪律,我做老师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这样的女生!真是给女生丢架!” 小妹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管呜呜的哭,呆呆站在教台前抽搐得厉害。 老师命令小妹转过身,面对全班同学,罚站。 她对全班讲:“你们看看,这么一个女生,穿得漂亮有什么用?一样是个坏学生!不要被外表蒙蔽了,人的内心才是最重要的!” 罚站的短短十分钟,对小妹来说犹如五百年光景,所站的地方,好比十八层地狱。穿在身上阿妈买的新外套,越红,她的脸就越烫,身体就越烧。 纵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星期,小妹重提时仍然无比委屈,说着说着眼泪不止,语无伦次:“我心地不恶毒,我穿新外套好靓,为什么不配穿?我以后不穿了。” 程心默了默,问:“确定是同桌先整你,然后你举手,老师看不到,你才推他的吗?” 小妹吸吸鼻子,一声“嗯”千回百转。 程心:“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 小妹:“欧阳老师。” “欧阳……欧阳英?上次‘王母娘娘’的信,叫你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欧阳英?” 小妹点点头。 程心乍地跳了起来。 叼! 又是那只死人恐怖鸡! 以前羞辱她不够,现在来羞辱她妹?! 程心双手叉腰转来转去,忿忿不平。 尔后她做了个决定,“走!程意,我带你去学校讨公道!” “啊?” 程心边说边换衣服,“你既然无错,她冤枉你又讲那么难听的话,这不能算数!” 换好衣服,程心拉着小妹走。 大妹匆匆跟在后面,“我也去!” “好,你一起来。” 三姐妹风尘仆仆去到前锋小学,早上办完散学典礼正式放假,眼下整座学校清静孤单,人影寥寥。 教师办公室的老师所剩无几,各忙各的没人留意程家三姐妹,留意到了也认为不过孩子而已,没什么好拦的。 于是三人畅通无阻直踩校长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门关着,程心敲了敲门。 大妹小声问:“校长不在怎么办?” 小妹有点慌了:“要找校长吗?” 会不会太大阵仗? 程心正要开口,门里面就传来应声:“进来啊。” 是校长的声音。 程心迅速整理仪容,又帮大妹小妹理了理头发,再推门进去。 办公室内,校长站在办公桌后整理文件。要放假了,他也要收拾办公室呢。 见进来的竟然是三个孩子,校长一脸问号,“你们??” “潘校长你好。”程心规规矩矩问好,暗里拔了拔大妹小妹的肩膀,俩人立即:“潘校长好。” 潘校长笑得满脸花纹,“有什么事?不是放假了吗?” 怎么还有学生逗留在学校? 程心上前一步,心平气和笑道:“潘校长,我是94届的毕业生,叫程心,当年考上锦中。这是我大妹,叫程愿,三年4班,期末考全级第三。这是我小妹,程意,二年2班,期中考全班第五,期末考差了些,跌至全班二十五名。” 她左右抬手介绍两个妹妹。 潘校长起初糊里糊涂,听着听着才听出些头绪。 对啊,94届有两个毕业生考上锦中,可惜其中一位暑假溺水没了,另一位程心,他记得这名字。 她不单止考上锦中,当年暑假学校组织去深圳一日游,她没有去,而且失踪了。 好在后来在省城火车站寻获。 潘校长定了定神,上下打量程心,又望望另外两个小女孩。 大妹他挺眼熟,凡是每年上台领奖的学生他都有印象,小妹就欠一点份量。 潘校长侧侧头,搞不清楚这三姐妹的来意。 程心保持笑容,歉疚道:“作为往届毕业生,我应该带上礼物回母校问候感激各位老师,而不是这样两手空空出现,我知道这样好失礼。但是,” 她腔调一转:“我真的太生气了,没来得及多想就冲了过来。潘校长,我需要你来评理。” 第71章 第 71 章 程心记得那年散学典礼后,她与其余九名毕业生站在校长室聆听校长的叮嘱。 尤杰也在队列中。 他们面朝窗户,盛夏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稚气未褪的十张脸孔上,跟如今冬日的暖阳落在窗前一样。 程心对恐怖鸡没有好感,恐怕面对面对质会起冲突,所以她让校长将大妹小妹安置到另外一个小偏室等候。 她坐在红木长椅上,膝前茶几摆着校长为她而斟的热茶。 校长背对着站在办公桌前打电话,电话挂后,他转身对程心说:“欧阳老师正在过来,你再稍等。” 程心点点头。 校长坐到茶几另一边,笑问:“在锦中学习情况如何?那边的老师都很不错吧。” 程心笑笑,“都挺好。” 校长叹惜:“去年没有学生去锦中呢,本来有两个分数够的,但没敢报……” “叩叩。”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敲门声。 “进来。” 校长应声后,门从外面被推开,进来一位女老师。 程心定睛打量对方。 这人挺时髦的,终于摒弃山口百惠的发型,换了个宣萱式的俏丽短发了。 可惜五官气质平庸依旧,毫无提升。纵使穿着关之琳同款的黑绒长裙,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巫婆罢了。 欧阳英一进来就笑盈盈望向校长,可视野中出现程心后,笑容凝住了。 “欧阳老师,”校长招呼她过去,她落座后,校长继续:“你们班上是不是有位学生叫程意?” 欧阳英上下扫视程心,没什么表情,“是的校长。” “这位是她的家姐,她向我反映你可能对她妹妹有点误会?” 欧阳英对校长笑道:“我之前是批评过程意。” 校长朝程心抬抬手,“现在沟通一下吧,如果有误会,宜解不宜结。” 欧阳英目光轻飘飘的对住程心,半玩笑半认真道:“老实讲,好多学生在学校受了批评,回家后多半加盐加醋跟父母告状,父母家人嘛,免不了护子心切,总以为自己的孩子受了委屈吃了亏。事实上,我作为老师,每天跟三四个班上课,数一数过百名学生,为什么谁都不批评偏偏批评你家的,那肯定是有原因的。至于程意嘛,是有点小聪明,弊在性格太调皮,平时喜欢在课室追逐打闹,对老师安排不满时,带头起哄的往往是她,上课也没少开小差。不过那些都算了,我所批评的那一次是她在课堂上搞小动作,推撞同桌。” 程心一直以笑待之。 她估计小妹在学校不会是乖得像洋娃娃一样任由老师指挥的学生。相反她机灵好动,敢于反抗不唯命是从,或者又恃着自己不蠢而热衷于吧吧喳喳和人斗嘴。 然而对事不对人。 程心就事论事:“听欧阳老师一席话,我很难不认为你对我妹妹有偏见。也许她有捣乱的时候,但一码归一码,你话她推撞同桌的事,前因过程你都调查清楚了吗?” “偏见倒没有,只是她动手时我亲眼所见。” “动手的原因呢?” 欧阳英呵了声,“学生上课开小差挺普遍,不过开成这种程度的就少见了。” 她将小妹的行为归咎为过度开小差。 程心与她对视,“你问过我妹妹原因,听过她解释吗?” 欧阳英无所谓笑,“学生被批评时多数会狡辩。” “就算是狡辩,老师你有给机会吗?” “既然是狡辩何必浪费时间?” 程心当即望向校长,“校长,我认为有必要将我妹妹的同桌叫过来,听听他的说法。” 欧阳英的笑容变得牵强,说话底气轻了不少:“有必要吗?邓宇是受害者,讲的话怕且对程意更不利。” 程心耸耸肩,校长没犹豫多久便站起来去打电话。 约摸二十分钟后,一个无措不安的男孩子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办公室里。 他本来在家看电视,阿妈接了个电话后让他回学校一趟。 这太怪异了,明明放假了回学校做什么?报到后被老师带至校长室,又看到欧阳英,平日没什么作为的他第一直觉:坏了,我闯祸了?还惊动到校长,妈啊…… 校长让男孩坐到程心旁边,程心对他友好一笑,态度亲切:“你叫邓宇是吧,我是程意的姐姐。” 邓宇惊了惊,之后如坐针毡。 程心温声道:“我妹妹先前动手推撞你,你有没有因此受伤?” 邓宇挠挠侧脸,缩缩脖,吞吞吐吐:“没,没的。” “那就好。她为什么动手推你?” “她……我……”邓宇吱吱唔唔。 想起当天的事,他也不好受。 程意回到座位后依然哭得很难过,他心虚,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安慰她:“别哭了。” 程意狠狠剐他一眼,“走开!我以后不跟你玩!” 邓宇:“……” 起初他很慌程意会将他供出来然后一起挨老师批评,谁知老师根本没有提及他,更莫讲话追责了。他好比走了狗屎运,够侥幸的! 可是后来他听着老师对程意的批评,越听越不舒服。程意怎会心地恶毒?她平日和大家包括他都玩得很好,她穿那外套也很合适很漂亮。就是知道她对新外套如珠如宝,他才拿笔去画,故意逗她气她…… 早知道后果那般严重,他打死也不惹她! 而现在,程意姐姐来找他算帐了,校长也在……天啊,他会不会被骂得很惨,会不会被记过处分,会不会被退学…… 他越想越慌。 他“我”了半天都没话,欧阳英抓紧机会提示:“她是不是对你打闹推撞,影响你自习?” 程心对她这种引导相当恼火,正要反驳时,邓宇说话了:“不是,是我先骚扰她的。她举过手,老师没看见。后来她推我……其实也不是很用力,我故意倒一倒吓她的……姐姐,对不住,我下次不敢了。校长,别退我学。” 邓宇眼泪出来了,哭着脸求原谅。 程心想,孩子单纯真好。 她拥拥邓宇肩头,轻拍着:“你自己向程意道歉,她会原谅你的。” 另一边,校长发话:“欧阳老师,你确实错怪程意了。” 欧阳英脸色不太好,“也许我真的看漏眼。不过不管怎样,程意动手就是不对,这件事她仍然需要批评,邓宇也是,他也要批评!” 邓宇下意识地缩了缩。 程心建议校长先将邓宇送去外面,待男孩离开后,她冷眼以对欧阳英:“老师讲得不错,程意动手是有不好的影响,需要批评。但你至于当着全班的面数落一个孩子,使用‘心地恶毒奸狡’这样的字眼,甚至对她的衣着品头论足,讲什么配不配穿漂亮衣服之类的话吗?敢情这是什么类型的批评?你独创的教育手法吗?我认为你这是侮辱与诋毁!” “你竟然这样批评孩子?”校长先惊后恼,追问欧阳英。 欧阳英:“我没有……” 程心:“全班学生都是证人!要不要邓宇进来作证?” 欧阳英辩称:“我当时太生气了,毕竟快要期末考,她影响了全班纪律……才一时口快……” “明明中止同学自习,逼同学听你侮辱人的是你自己!而且太生气就可以出言不逊?请问我能不能因为太生气,就当着校长面讲,像你这样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不顾一个孩子的心灵与自尊就去伤害他们的人不配当老师!教师队伍里面有你这样的老鼠屎简直是前小的不幸!” 程心提着嗓子一口气把话说完,越说越激烈,强硬,恼怒,看欧阳英气得满脸胀红,她才笑笑的软下去:“你看,我也是太生气而已,讲错话你别见怪。” 校长也说:“欧阳老师,再生气也要控制自己情绪,顾及孩子的自尊。我们做教育的,好能百年树人,坏会误人子弟,不能落井下石,而要雪中送炭。” 欧阳英脸红耳赤,脖子发粗,说不出话。 程心乘胜追击:“校长,我要求欧阳老师当面向我妹妹道歉,并在全班道歉,再在校报《前锋小学报》上登道歉声明。” “程心你这至于吗!”欧阳英发怒,拍了拍茶几。 程心吓了跳,“哈,老师你记得我啊。” 她笑着对校长介绍:“她以前也是我班主任呢。欧阳老师嘴不饶人的本事我见识过,不过我心大,没怎么在意。我妹妹就不行了,年纪小嘛,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天天在家愁眉苦脸。” 其实她上辈子也耿耿于怀,挨恐怖鸡羞辱后自己偷偷抹泪,不敢告诉别人。 老师喔,在小学生心中是何其高大的形象,甚至比父母还要尊敬。 一个高大受人尊敬的老师批评自己否定自己侮辱自己,她当真以为自己一文不值,烂泥扶不上墙。 好在她行运考上锦中,用分数与升学证明了自己,恐怖鸡留下的阴影才渐渐烟消云散。 欧阳英向校长求情:“校长,跟程意道歉可以,但全班道歉登报声明,我不能接受。我当老师十几年了,桃李满天下,这么搞法,我面子往哪放?” 程心当场反问:“那学生的面子呢?我妹妹以后有几十年路要走,怎么算都比你剩下的长吧。你那样批评她,说不定全年级甚至全校都听闻了,你不公开道歉,难道要我妹妹长期被人指指点点过日子?况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的桃李未必因此看你不起的。” 欧阳英只看校长。 校长念在她为前锋小学执教十多年,无功都有劳,便提供多少维护:“道歉是必须的,我赞成,全班道歉也需要。至于登报声明就用不着吧,毕竟这校报学生都会带回家。” 程心默了默,叹气,出乎意料地提了个问题:“校长,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是我当家姐的来,而不是我爸妈来?” 校长当然不知道。 “我妹妹难过都是躲起来的,爸妈还没发现呢。如果他们知道整件事,以他们的暴躁脾气,肯定去向我二伯父告状。我二伯父和教育局局长是党校同学,他出马的话,不止校报道歉这么简单。我怕事情闹大对母校不好,才不知天高地厚自己来了。” 程心吹水的,她家二伯父对党校是做什么的教什么的出什么人才的,一窍不通。 但校长懂啊! 那是卧虎藏龙的地方,绝不是普通群众能入读的,没那层关系的老百姓很少想到甚至动用这两个字。 何况这个地方党员特别稀罕。 而和教育局局长是“党校”同学,意味着什么?某程度上,比“中学同学”“大学同学”乃至“我谁谁谁也是大官”更具深层次的错综复杂的威信力。 校长紧张了,连带说话语气也促了。 “欧阳老师!你也是的!上次封建迷信的事已经有家长投诉你,你这次,正如程心所讲,不要再惊动家长了!你马上向程意道歉,开学之后全班道歉再登校报!” 校长不听欧阳英的说辞了,事实上欧阳英也没什么说辞了。 小偏室里。 大妹小妹并肩呆坐,晃着四条腿,无聊得度日如年。 “二姐二姐,你猜猜大姐会怎样跟校长讲?” “不知道啊。” “弊了,她会不会像暑假那样打人?” “……怎会,她暑假打的是坏人。” “……那个欧阳老师跟坏人差不多……我们坐在这里,他们会不会在外面欺负大姐一个?” “不会吧,大姐好厉害啊,够胆来校长室。” “嗯,她好勇敢。无她带着,我不会敢来的。” “你饿不饿?” “饿。” 大妹从兜里掏出几块瑞士糖,分了一半给小妹。 “咦,郭宰请的瑞士糖没吃完吗?” “还有小半包,放在电视机下面的柜。” “郭宰真好,经常请我们吃糖。” “嗯,他很好。” 俩人吃完瑞士糖后,小偏室的门被人推开,校长来领她俩了。 大妹小妹心情紧张的尾随其后。 出去后见大姐安然无恙又笑容满脸,大妹小妹很自然地跟着笑。 “程意,”小妹才站定,就见同桌邓宇走了上前。他双手交握身前,微垂着脸,诚诚恳恳地说:“对不住,我不应该画花你的衣服,不应该上课骚扰你,你原谅我啦。” 光是他突然冒出,小妹就消化不及了,又有谁在她身后拔了拔,她便忙着应付,“哦哦”了声。 邓宇退开后,到欧阳英上前。 她像是有风湿病,膝盖不听使,硬是扭了半天才勉强半蹲下来,跟程意平视。 谦笑道:“程意,上次老师批评你,是我搞错了,原来是邓宇先骚扰你,你才动手推他。老师不是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犯错了,我来跟你道歉,对不住。另外我讲的那些话,都是气话,就好像你平时和同学仔吵架,讲以后不同你玩了,但第二天又继续一起玩得很开心一样,你不要放在心上。你那件新外套好靓,好适合你,讲真,我都有些羡慕你有这么好看的衣服呢。” 小妹怔怔地望着她,不觉眼眶红了,傻傻的问:“真的好靓吗?” “真的,你穿得很好看。” 小妹水盈的目光闪了闪,忽尔破涕为笑,“那我开学后再穿给你看。” “好。不过你以后不要再随便动手推撞同学了,万一弄伤了就麻烦。” “嗯,我记住了!” 第72章 第 72 章 欧阳英向小妹道歉后,小妹心情恢复以往的吧啦吧啦水平,天天蹦哒着出门跟小伙伴玩。 她穿着红色新外套奔跑,远看似是一个巨型利是封在刮来刮去,又像天降财神,不少大婶大妈半路拦下她摸一摸逗一逗,说是沾喜气,过个好年。 孖仔早就察觉小妹先前不对路,奈何问不出所以,束手无策。 如今见她满血复活,替她高兴之余,不忘私下追问大妹发生了什么事。 大妹说了个大概,事实上她也就知道个大概。 孖仔感慨,程家大姐好厉害,替牛肉干出头还说服老师道歉。 于他们眼中,这无异于斗天斗地斗神佛。 尤其小孖,心生爱戴。 他满怀期待地问大孖:“大哥,如果我被老师冤枉,你会不会替我出头?” 大孖送他一瞥,冷血无情:“你才不会被老师冤枉。” 小孖:“……” 嘤嘤嘤,这大哥不要了送人!反正也不给作业抄哼! 去郭宰家玩游戏机时,孖仔将这件事转述出去。 郭宰听后止不住笑,对嘛,老婆仔就是这种调调。 他心血来潮,扔下孖仔回自己房间,打开柜筒将里面一叠信小心翼翼捧出来,然后一封封数,一封封摆,一封封看。 像守财奴将藏好的现金翻出来,一张张点,一张张闻,一张张擦。 郭宰看信时沾沾自喜的小眼神,跟守财奴看现金时没差别。 看满足了,就将信整齐叠好,宝贝地放回柜筒里。 这些都是他与她两个人的秘密,程愿程意不知道,孖仔不知道,他们的爸妈也不知道。 没有人能抢走,独享的感觉一级棒。 锦中。 程心在课室托着腮跟彭丽吹水,有人过来拍她肩膀:“程心,快去数学科室拿试卷,2班都拿到了!” “哦哦,马上。” 作为数学科代表,这基本工作责无旁贷。 今天上午回到学校,期末考的成绩表已经按学号顺序列好贴在课室后面的黑板。过去三个钟了,成绩表前依然有人一行行看。 有学生知道成绩后就安然了,多少分都算,下学期再战斗。 有的则比较心急,恨不得马上捧着试卷一道道错题研究总结。 程心坐在课室这么久,前前后后被人催了三次去取期末考的试卷。 她也不敢怠慢,勤勤勉勉做跑腿,可惜前三次都空手而回。 第四次去,数学科任谭老师终于在了! 程心过去打招呼,俩师生不免闲谈几句。 期间数学科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进来一个人以及一把声音——“麦科长。” 程心下意识地竖起背部隐形的刺,余光确认了某个可憎又熟悉的身影后,她动了些脑筋。 “谭老师,你可以帮我解解题吗?” 她抽出自己的试卷,指着错题诚恳求教。 科代表受特别关照,谭老师欣然答应,仔仔细细和她谈起解题思路。 程心边听,边用眼风留意周围。 原以为多待一会,就能等他先走。 谁知他同麦科长聊什么,聊着聊着居然坐下来了,那坐资,估计没三百年都不会滚。 好死不死,谭老师又这个时候接了个电话,说要去一趟校长室,让程心先回课室给同学发试卷。 程心苦笑,目送老师后再捧着试卷离开科室。 她急急脚走,不时回头张望,提防有人神出鬼没来一招偷袭。 经过教学楼与教师办公楼的连接天桥时,一阵阵寒风刮脸而来。 谁那么多手啊,把天桥的窗户都打开了,要冷死人么! 她疾步而行,懒得去关窗。 不料经过一扇窗时,忽地一股狂风过境,撞了进来。 出于本能,程心捂脸挡风,手指一松,全班的数学试卷冷不防地被风抢走,卷至天桥半空,捉都捉不住。 风来得快去得快,闯完祸就撒,半空的试卷哗啦啦落了一地,堪比仙女散花。 程心:“……” 顶! 她蹲下来一张张捡,生怕再起风会把试卷吹到外面,那更要命。 天桥没有其余学生,安静冷清,程心一个人蹲着捡试卷,心里多少有些慌张狼狈。 手忙脚乱之际,有皮鞋落地的脚步声接近,“笃笃”,从教师办公楼那方向来。 她顿了顿。 忽然思考要不要站起来,也隐隐在意捡试卷的姿势是不是很落魄,如何做能看起来淡定自如,不失气势。 主意未定,脚步声的主人就走到她身边了。 程心一抬头,双手插袋的霍泉就正正从她面前经过,脚踩到她抓住一角尚未捡起的试卷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他昂首扬长而去,不扫程心一眼。他的脚步声缓慢均匀,所及之处,纵使有白色的试卷散落铺垫,也视而不见,照踩不误。 仿佛试卷是透明的,无关紧要的,跟地上的垃圾一样。 连接天桥上,霍泉笔直的背影渐行渐远,不浮不燥的脚步声带着回响一点点消逝。由始至终他双手插在裤袋,视程心如无物,脚不停,腰不屈,头不回,直至彻底消失。 蹲在原地的程心望着一地的试卷发怔,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份被他踩过。 妈的……他可以坏成这样! …… 第二天散学典礼结束,学生作鸟兽散离开学校。寒假又一次来临。 假期的起初几日,程心的懒觉睡到阿妈在楼下天井撕喉大吼——“开饭!” 她才顶着一头鸟窝发型,摇摇摆摆起来下楼。 她在厕所合着眼慢动作刷牙洗脸,阿妈在隔壁厨房乒乒乓乓:“你不可以早些起床帮我买菜煮饭吗?奉旨要我服侍你?就算你不进厨房,也好歹帮我拖个地抹个窗!年廿八要洗邋遢,你好意思袖手旁观?我同你讲,以后你结婚有家了,这些家头细务全部都是你做的。除非你有本事嫁个有钱人,你老公肯请工人服侍你,我就无话可讲了。” 程心刷牙的动作停住,定了定,不刷了,直接漱口。 被阿妈闹,心情不开怀。趁天气好,饭后她随大妹小妹去街外晒太阳。 程心很少在街口流连,不过所有街坊都认识她是程家老大。逢人碰面了,孩子会叫她一声“大姐”,大人就叫她一声“程心”。 她坐在榕树底下,无无聊聊看着阿嫲玩天九,有人过来搭讪了,就乐哈哈回应,陪谈天说地。 但还是无聊。 小孖向郭宰通风报信,喂,甚少露面的大姐在街口出没,注意! 郭宰立即向阿妈请假,暂时不做大扫除了,去吹个风先! 第73章 第 73 章 午后街口阳光普照,中和了一些空气中的冷。 隔远望去,程心含腰叠腿,穿厚上衣,宽松裤,赤脚勾拖鞋,坐在树底下双手…… 捆毛线?? 郭宰走过去,拿手指点点她的肩膀。 程心坐姿没变,脸也依旧往前探着,看前面石桌阿嫲玩天九的牌况,但她知道是他,便应了声:“hi。” 郭宰见她身边放了个麻袋,里面有乱糟糟的黑色毛线,正一段一段被程心收到手中,卷成规规矩矩的团。 像丝蚕吐丝,她在结果。 郭宰问:“谁的毛线?” “李婶的。” 程心语调平白,并不热情。 郭宰隔着麻袋坐她旁边,笑笑道:“我帮你?” “随便。” 反正没钱收。 郭母不会打毛衣,郭宰没碰过这毛线毛球,新手上路绕来绕去,终越绕越乱。 “顶……” 程心扔下自己的,抢过他的解开再重新绕。绕好一个小团头了再塞给他继续。 郭宰讪笑:“你什么都懂。” 程心不接他的高帽,“是你蠢。” “……” 默默卷了一会,见程心一直眼定定看天九,郭宰找话:“你识玩吗?” 听闻好姐是天九高手,她的大孙女应该也有天赋? “不识。” 回答简要扼明。 “那你看得这么入神?” “不然看着毛线发呆?” “……” 片刻,郭宰再次找话。 “最近有没有看新闻?” “无。” “新界八仙岭大火,烧了整整40个钟,在山上远足的一帮师生,有两个老师同三个学生惨死……” “叼!过年啊,哪条粉肠在我耳边死死声?!大吉利是!” 郭宰话未讲完,石桌一个玩天九的阿伯就破口大骂。 郭宰适时闭嘴,见阿伯注意力回到牌况上,他才往下说:“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做脚垫,帮其他学生爬上崖石避火,自己却走不及,被山火围困……” 后面的惨况他不敢说了。 程心“嗯”了声,“有听讲过,后来山上建了个春风亭来纪念他们。” 上辈子她去过香港许多次,却没有爬过春风亭。 “春风亭?” 郭宰疑惑她说什么“后来”,程心思绪放空没有注意,只以为他不懂“春风”的含义,便解释:“春风化雨的意思。老师嘛,本来就是教书育人的伟大象征。” 像欧阳英那种极品毕竟少。 她平静淡然,不觉有异,郭宰猜测也许新闻讲过,是他漏看了。 于是不深究下去,说自己想说的:“看新闻觉得他们好可怜,大火无情,搞得我以后都想做消防员了。或者参加飞行服务队。” 程心的脑袋终于动了动,侧头看他,好笑道:“一时cid一时ptu,一时又消防员还飞行服务队,你都几花心的喔。” 彭丽说可能开窍早的人花心,郭宰这是跑不掉了? “我……我哪有!我才不……不花心!” 郭宰被这个词说得一脸红,急得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花心”从来就是贬义词,用他身上?这是诬蔑陷害! 程心故意激他,抖着腿笑:“你是,你是花心大萝卜。” 抖得脚丫上的拖鞋一晃一晃的。 郭宰气疯,严正声明:“我不是!” 程心哈哈笑:“你是。” “我不是!” “你是。” “不是!” “是。” 对峙了一阵,郭宰才反应过来,程心哪是认真啊,分明在玩他嘛! 他松口气,暗喜,但没停下嘴,仍旧跟她单单打打。 “我不是的。” “你是的。” “不是——” “是——” “你两个烦不烦!”有人受不了他们的口水战,一个打天九的阿婶没好气闹:“无聊就回家看电视!别在我耳边吵来吵去,害我输了的话,你们赔钱!” 两人:“…………” 安安静静将毛线捆好后,程心站起来伸个大大的懒腰,准备撤退。 郭宰:“不用拿去给李婶吗?” 程心不积极,“她自己会过来拿。” “放这里被人偷了怎么办,我陪你拿去她家吧,我识路。” “那你自己去得了。” 郭宰:“……” “我才不去!” 他赌气了。 程心笑了笑,拎起麻袋,“带路,麻麻烦烦。” “……嗯!这边,不对!那边!” 郭宰喜形于色,一时分不清方向。 在附近玩的大妹小妹见他俩走动,追过来,“大姐你去哪?” “去给李婶送毛线。” 程心举举麻袋。 小妹的喊声:“我们也去!” 郭宰的心情正要崩坏…… 小妹又:“算了!不去了!” 郭宰的心情极速修复…… 他与程心并肩而行,渐渐将喧闹的街口抛在身后。 入了一条巷,阳光不达,人少,清清冷冷。 郭宰不时扭头看程心。 程心瞪他,“看什么看?” 郭宰:“嘿嘿,我快要跟你一样高了。” 他比划着,到她耳朵了。 程心笑他,“等你同我一样高时再讲吧。” “好快,而且总有一天我会高过你。” “呵,你爸回来了吗?” “未啊,今年要年初一才回来。大年三十好多人来买利是封,生意太好,阿爸不舍得早走。” “那他在乡下准备留几日?过年之后生意应该不太紧吧。” “留一个星期左右。” “这么短?” “生意多做一日是一日,他不敢偷懒的。” “见面这么少,你不挂住他的吗?” “挂啊,我有同他打长途电话。明年我就可以过去了,到时日对夜对,什么都补回来了,是不是?” 程心只笑不语。 上辈子郭宰去哪了,怎么印象不多,否则的话,她可以凭已知的将来给他几句提点。 “去了香港记住努力读书,不管做哪一行,想升职加薪都要有高学历加持的。” “你讲过好多次了。” 信里信外,不外乎这些叮嘱。 “哈,嫌我烦?好,那不讲咯!” 居然嫌她烦,封嘴! “没!不烦!你讲!我听!” 郭宰想甩自己巴掌。 程心置若罔闻,两瓣桃唇抿得严丝合缝,到李婶家了,她才开声问好。 李婶热情招呼他们进屋,斟两杯茶,递两个橙。 程心和郭宰坐在没什么光线的客厅里,客客气气应对。 李婶笑眯眯说:“吃橙,自己掰皮,很好掰的。” 程心没留长指甲的习惯,掰不了,她说:“我不饿,多谢李婶。” 郭宰跟着:“我也不饿。” “随你们喜欢。”李婶没多管,将麻袋的毛线放好后,兴致勃勃问:“郭宰啊,你爸几时回来?帮我带两支正骨水。” “年初一。” “年初一?”李婶惊讶,“大年三十不回来跟你们团圆?有无搞错!” 郭宰:“他忙。” “忙什么忙!少做两天生意会要他命?你阿妈呢,没闹他的吗?” 郭宰:“……” 李婶站他面前,严肃又神秘地警告:“郭宰,你要提醒你妈,不要太顺你阿爸意。年三十都不回来,我估计他有鬼!” 她抬起眼,望着某处自言自语:“我个死人前夫,当年也保证过带我去香港享福,结果呢!一次次找借口不回乡下,讲什么工作忙,实情是在香港又娶了个老婆有另一头家!我叼死他!日日打小人咒他,咒他出街扑街扑死!被车撞死!搭电梯摔死!” 李婶眼神越来越恐怖,语气越来越狠毒。 程心第一次见人这样,屋内昏暗又无其他人,一没人说话就沉寂如死,连巷子的声音都闻不见,她不禁毛骨悚然。 看看身边的郭宰,他倒没什么不适,脸色如常。 感应到程心的注视,郭宰转脸,见她眉头轻皱。 他愣了愣,尔后站起来向李婶道别:“我要走了。” “走走走,快点去!别放过你阿爸!”李婶不留,还赶着。 程心尾随郭宰遁了。 俩人步伐有些急,说不清谁带的头。 离开巷子,重见阳光,郭宰才说话:“你怕?” 话里有笑腔。 程心嗤了下,“怕什么,跟她又不熟,十年都不去一次她家。” 郭宰笑道:“她就是憎她老公而己,对其他人没什么的。” 程心对李婶没兴趣,只对郭宰好奇,“她这样讲,你担不担心?” “不担心。”回答干脆利落,“阿爸好疼阿妈,又好疼我,几乎每日打电话,回来都大包小裹,抱完阿妈抱我,亲个半天。他才不像要另外起家,阿妈不担心,我更加不担心。” 程心本想再问点什么,但念及同人不同命,何况郭母年轻漂亮,郭父年纪似乎又不小,便点头:“那就好。” 第74章 第 74 章 删句减bug 鼠年的除旧迎新和去年没什么区别。 除夕夜,孖仔又跑来带上大妹小妹去派贵人,赚开年的第一份利是钱。 程心私下向小妹打听,今年派贵人,有没有街坊拿二姐的伤疤说事。 “没有啦!你看,二姐的利是和我的差不多了。”小妹将收到的利是铺在床上,一封封数。 她又问:“大姐你要不要?我们分你一些。” 程心笑,“不要了,你们自己攒好。年初一早上你学旧年那样,帮我同阿爸阿妈讲身体健康,收到的利是我分给你们。” “好啊!” 经过三支进口药膏的滋养治疗,大妹的疤痕肉眼可见淡色了许多,少了几分张狂的狰狞。 过年的时候,从香港回乡下过年的大姨丈带回来了第四支药膏。 年初二那晚,大人们暗里观察大妹的脸蛋,悄声议论。 阿姨:“看看程愿那张脸蛋,肥肥白白又白里透红,那疤痕太碍眼了,早日将它剔走就好。” 阿妈:“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尤其刚刚拆纱布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看,看一眼抽心一次。” 阿爸:“托赖姐夫帮忙带药膏回来,每次都要你亲自送去关口,麻烦你了。” 他端起杯向大姨丈敬酒。 大姨丈客气地把杯回敬,说:“毕竟那么贵,托其他人带我不放心,万一遇上识货的人,分分钟有去无还,无必要为了方便而冒这些险。反正两步路的功夫,不麻烦。” 小舅研究着那支细细长长的药膏,满腔不可思议:“没想到鬼佬的东西这么好使。” 大姨丈:“日本仔的东西也很好使,喇叭牌和胃仙u,都是日本仔的。” 阿姨:“是啊,不单止药,电器方面日本仔也很厉害,乐声索尼还有珍宝,远近驰名。我们有些行家,起名特意向他们靠拢,叫个什么乐宝,索声,听上去像日本货的,沾光啊。” 扯得有些远,小舅把话题掰回来:“不过一千多一支,真不便宜,细细溜溜的,能用多久?” 四支药膏花掉四千多,将近普通人的四个月工资了。 阿爸笑笑,“无办法,努力赚钱咯。这个社会很现实,不帮程愿把脸修好,真怕她以后会老吃亏。” 话似无奈,但他的语气有着微微的骄傲与从容。 正正因为赚了钱,负担得起,才有资格感叹这种“无奈”。 不知道上辈子没有在年幼时处理过伤疤,疤痕一直异常明显的大妹,会遭遇过什么撑持过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程心猜测,那“什么”多半不是太愉快的经历。正如阿爸所讲,社会现实,脸不够端正很难不是一种不幸。 不然整容业怎么会壮大起来。 眼见药膏有效,程心当然希望大妹能长期使用下去,而实现这点的惟一条件就是阿爸继续赚钱——偏偏这又是最没谱的。 依上辈子的家境状况推断,阿爸九成九会再次遇到事业问题。程心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过完年,桂江就出事了。 桂江当初是由三个包工头带着自己的施工队伍组建成建筑公司,专门帮甲方起屋起厂起高楼。近三年,他们和一家叫祥平的房产公司合作,负责帮祥平在北苑投得的一大片土地上按规划起别墅。 祥平也是由几个股东合份的公司,当中一个大股东是省城的某银行。 背靠银行这座大金山大银金,祥平在业界声名不俗。所以桂江与它签订合作协议时,同意先垫付六个月的工程款,之后分批收取。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蒸蒸日上,奈何去年年尾出台新政策,严禁银行入股商业投资。 祥平背后的银行不得已立即撤股,靠山没了,祥平其他股东跟风撤资,短短数月,一家有名有姓的房产公司几乎变成空壳。 而桂江在年后才收到消息,匆匆赶去找祥平讨工程款时,祥平已经奄奄一息,破罐子破摔地双手一摊,没钱。 桂江连生气埋怨怒骂都不敢,毕竟祥平原来的股东都有些头脸,比恶,老实巴叉的桂江不一定比得过人。况且万一连祥平这艘烂船的三分钉都给轰走了,那就真的没人来给这摊巨大的苏州屎埋单了。 桂江好声好气拉着祥平商量,麻烦给条生路,祥平压桂江的工程款,桂江何尝不是压供应商的材料货款? 祥平不支付工程款,桂江掏空自己也还不起供应商的货款啊,到时又不知要害死几家人了。 左谈右谈,没日没夜,祥平也是够了累了,于是一锤子提出:反正祥平没心思再办下去了,而别墅还在,那桂江有本事就拿去卖吧,卖出去的别墅销售款直接抵消工程款,抵到够为止,行不行? 不行就一拍两散! 桂江傻了。 妈的!做建筑这么多年,公司里面几乎个个都地盘佬出身,大老粗,叫他们闭着眼起间屋出来,没难度,但叫他们洗干净手上脚上的工地泥水,改头换脸去卖屋?卖当时市价动辄几十万的别墅?? 莫讲话桂江并非专业的房产销售公司,毫无经验,就算是专业的,也怕有滞销的时候啊! 要知道那个年代,有钱人流行自己买地自建房,跟他们讲物业管理,讲小区规范,住外型一模一样毫无个性的别墅? 省省吧! 观念上,有钱人始终认为买地做地主更过瘾。 而祥平当初投地,纯粹就是人傻钱多,根本没计划过如何在短期内将别墅卖光。反正他们原先有钱,那就慢慢卖,卖个三五七年,拖得起。 可桂江不一样,目前这惨况,他们巴不得只花三五七个星期就将别墅全部卖清,兑现成一叠叠真金白银来抵消所有工程款项。 桂江头大了。 这2.0版的烫手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要命! 阿妈知道这大麻烦后,问阿爸有什么打算。 阿爸表示:“公司决定将别墅接过来卖。能卖多少是多少。” 阿妈好笑了,“你们一群起屋的,学人家卖屋?你以为卖白菜?就算卖白菜,街市里面也有生意好和生意不好的。” 阿爸:“这是唯一的办法,顶硬上。” 阿妈:“怎么会是唯一的办法?程伟,你可以退股的,你当初入股的是起屋,不是卖屋。他们爱卖白菜,就让他们卖个够,你退股好了,不跟他们玩!” “你开玩笑?当这是打麻将吗?话不打就不打?” “有什么不行的,当初卢亮可以转让股份,你也转让好了,没人接就退。” “公司现在这种情况,其他股东怎么可能接手股份,也不会有人敢进来的。” “找大股东去退!” “不行,卢亮偷吃采购款项的事,几个大股东都维护我,现在他们有事了,我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做不出来。” “你是不是傻?卢亮的事摆明与你无关,如果他们敢赖你,我一定会叫阿芝帮你请律师!他们自己负担损失,是本份来的,你当是恩赐?” 阿妈追着阿爸在屋里转,非要说服他退股为止。 阿爸不肯同意,烦不胜烦,两人的对话声变成争吵声,越来越大。 “你一个女人,懂什么!不要对我指手划脚!” “我是不懂!但我知道我们手头上的钱都是别人的,你安心用别人的钱去冒险吗?现在退股了,把钱要回来,该还给谁还给谁,至少我们不会负债!你知道阿芝工厂,多少供应商因为伍世坤跑路的事而上门追收货款,他们也急用钱的!” “讲到好像只有你们娘家借了钱一样,我大哥二哥和阿家就没有给我钱吗!我不是单单用你娘家的钱的!怎么不见我大哥二哥追着我要我退股?就你在我耳边啰啰嗦嗦!” 阿爸朝阿妈怒吼,阿妈被吓住了,生生愣了好几秒。回过神后,阿爸依旧凶神恶煞的模样惹得阿妈心窝一酸,眼眶发热,委屈巴巴地指控:“死程伟……这么大声闹我……呜……” 阿妈哭了,哭了出声,嘤嘤啼啼,气喘抽搐。 阿爸当场没脾气了,像烧红的铁块倏的扔进冰池里,“滋”一声,火灭了,连烟都没。 无措了半分钟,阿爸上前伸臂,将阿妈拥入怀中。 “我不是想凶你……我想你安静些而已……”他长长叹了口气,“……你要知道,如果我现在退股,就是百分百输。如果不退,和大家撑到底,至少有五十五十的机会可以赢。我们没有人在发白日梦,人人都在想很实际的事情,就是怎样卖出那些别墅,懂吗?我们没有人在偷懒,在怨天尤人。大家正在拼命,我跑了,我就是懦夫。而且我想拼,拼了还是输,那我认命,下半世做牛做马也会将钱还清。” 他顺了顺在怀里抽搐的阿妈的背,沉声道:“我就不信,我下半世真的做牛做马的命。” 他俩口子在客厅吵架,程心让大妹小妹躲到二楼避战,自己则藏在楼梯里偷看。 直到争执的声响渐渐隐退,换阿妈的叫唤声上场:“程心!你还不去上学!” 程心才火急火燎拎着书包,赶去巴士站坐车返校。 尼玛,要不是他俩拿客厅做战场,她至于六点多了都不敢动身吗! 周日傍晚返校,晚了出发,晚了到达,程心迟到了。 她没回宿舍,直接去课室上晚自习。 铃声已经打过,课室里坐满人。程心走进去时分外当眼,人人都向她行注目视。 迟到就会这样,程心以平常心对待。 可同学们似乎有些异常,跟平时八卦谁谁谁迟到的轻松无聊对比,他们看她的眼神怎么有点……雀跃?期待? 期待万众瞩目的主角终于出场? 程心:“……” 她是不是自恋了? 抑或班主任来过?公开点名批评她迟到而她懵然不知,所以同学等着看她出丑? 唉,心好累,阿爸的烂事业已经够她头痛,其他随便吧。 程心回到自己座位,本来不想管了,可同桌彭丽和大家一样的神秘眼神教她受不住。 书包未放,人未坐下,她就没好气了,“什么事?直接讲,别拿我当小丑看。” 彭丽笑而不语,只用眼风往她桌面扫了扫。 程心随之望向自己桌面,看到一个…… 苹果? 她扔下书包坐下来,捡起那个苹果,问彭丽:“谁请的?这么大方。” 是一个加纳果。 彭丽瞪瞪眉毛,“你会不知道?” 程心无心情猜哑迷,放下苹果收拾作业。 彭丽咧嘴一笑,“是霍泉。” “就是上届学生会主席,跳高破纪录,成绩年级第一,高三1班的那位霍泉。” 第75章 第 75 章 霍泉在晚自习打铃前出现在初二1班外面的走廊。 起初只有少数女生发现,含羞带笑偷偷看他。 都以为只是路过,谁料他走到课室门口后步向一转,直接进来了。 “……” 当时班里已经坐了九成人,对他的突然造访无不愕然。 学校没有明文规定禁止进入他班课室,一般情况下也没有人这么做。即便脚误,也都跟进错男女厕所一般难堪,匆匆撤退。 然而这霍泉姿态自若,在不属于他的班级里闲庭信步。 整个初二1班,男的女的坐的站的,没有一个比他高大,没有一个比他有气场。 这大概就是学校最顶级的学霸的底气—— 一个字,足。 对于他的“闯入”,班长何双不明所以,愣愣看着无所行动,副班长郑学的反应淡定些,但也没去赶人,只和其余同学一起默默关注他的举动。 霍泉在众目睽睽下施施然穿过课室,熟门熟路踱到彭丽的另一边——那张空桌子旁,站定。 本来双手插袋的他伸出一只手,握空心拳在程心的桌面上轻轻叩了叩,低声问彭丽:“她呢?” 彭丽早就熟识这位前主席,对于他的询问也不惊讶,都是学生会的嘛。 不过他进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还没来。”彭丽如实回答。 她见霍泉垂了垂眼帘,薄唇轻抿,不再说话。 他收走空心拳,同时另一只手腾了出来,在程心的桌面一抹,变魔术般,变出一个红扑扑的加纳苹果。 苹果安坐于桌上,岿然不动。 彭丽这就不懂了,想问一句“怎么回事”,霍泉人已经背过身往门口离去。 他轻轻的来轻轻的走,如同蝴蝶飘过,寂静无声,抖动的翅膀却扑出一片风起云涌。 “他是不是霍泉?他是不是霍泉?!” “来找程心吗?他刚才讲什么了??” “喂,程心桌上放了苹果?他留下的??!!” 本来安静的初二1班炸了。 何双费足劲,加上晚自习铃声打响,纷纷扬扬的议论声才勉强被镇了下去。 直至迟到的程心登场,大家八卦的心又蠢蠢欲动。 同学们尤其羡慕彭丽,她身处第一现场啊! “他这是几个意思?” 将过程完完整整向程心描述之后,彭丽边问边奸笑。 程心眼神不明,看不出喜怒。 她盯着红苹果,脑里想的是寒假前在连接天桥上那一地白试卷。 “你同他特别熟?他是不是向你示好?莫非……呃,你们不是表兄妹关系吧?” 彭丽没停过发问,程心一句都没有回答。 她再次捡起那个苹果。 书桌的两边各有一个铁钩,与彭丽邻近的那边,程心挂了一个塑料袋装垃圾。 她解开塑料袋,将苹果扔了进去。 彭丽:“??!!” 目瞪口呆。 程心一声不哼,埋头预习功课。 课间十分钟,有人有意无意围过来。 程心用前所未有的冷漠目光扫视他们,额头凿着两个字——“死开”,外加一个叹号。 彭丽感应到同桌浑身锋利的磁场,好心替她赶人。 晚自习结束后,程心回宿舍拿水壶用剩的热水兑了点凉水,简单冲了冲身。 傍晚跑去巴士站赶车,到站后又跑去课室,出了不少汗。 换上睡衣出浴室,一抬头就见宿舍窗口趴满女生,有眼熟的,有陌生的。 个个金睛火眼扫描她。 程心理理衣领,两下动作爬上床躺下,再用脚趾撩起被单将自己盖住。 想若无其事睡觉,无奈趴在窗口的女生们对话声太不收敛。 “就是她就是她?” “对,就是她!霍泉来我们班找她,还给她送苹果!” “woo——什么意思?” “你猜!” “霍泉不是同向雪曼一对吗?这怎么搞?” “哇,她要跟向雪曼争?” “争得过吗?搞三角恋??” “喂喂喂,霍泉回来了!” 吱吱喳喳的声音戛然而止,个个脑袋转向闸门那边。 何双趁机谢客,“我们要睡了,晚安。” 她拔走她们的手,关上窗户,还宿舍一片清静。 不过这清静有些刻意。 舍友们不难发现程心对这件事的态度——反感,恼怒,回避。 既然如此舍友们便不问不闻,免得惹不高兴了同住一个宿舍尴尬。纵使她们也好奇得要死。 舍友识相,给面子,外面的人不一定识,不一定给。 锦中才多大,不出两日就几乎全校都听说过霍泉和程心的绯闻。 表面看这是男追女,没特别嘛,除了男主角相当耀眼。可问题是,男主角不是早就有女主角了吗? 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程心算什么? 有好事者不嫌事大,特意跑去问向雪曼。 “雪曼,霍泉是怎么了?有你还不够啊?” “就是!那个程心也没你漂亮,而且才初二,能跟你比么!” “男的就喜欢吃里扒外,你快去教训他,别让他鬼迷心窍了。” 向雪曼脸色骤变。 她在外人眼中仍然是霍泉的女朋友。有人察觉到他俩的互动大面积减少,好在没人深究,毕竟双方没有谁站出来宣布什么,权当高考在即,两位主攻学习少谈恋爱罢了。 而面对一个个看似关心实则来看好戏的嘴脸,向雪曼冷静道:“我不知道呢,或许有原因吧。他也经常帮人,和同学分享食物,你们不也没少吃他的东西,是不是?” 说完还笑一笑。 霍泉出名好人,对同学有求必应,不独吃。许多女生借此亲近他,借他的笔记,抢他的食物,跟他开打情骂俏的玩笑。 他照顾各位的颜面,看破不说破,笑笑就过去了。 向雪曼则非常厌恶那些女生,好几次逮住了,便一通热嘲冷讽,将人损得脸红耳赤。 现在她如是说,好事者们当然明白话中所指。 不过她们不蠢,甚至聪明过头,硬是将向雪曼的意思稍加修饰,再传出去,就变成是程心主动勾搭霍泉,霍泉好人才顺她要求施舍一个苹果,人家正经八百的女朋友一点都不担心呢。 接下来的剧情可想而知,部份女生将程心形容成“不知廉耻”“撬人墙脚”的“第三者”。 平日撞见她在校园走动,便故意三五成群在她身后指指点点。 而造成这一切的男主角霍泉,事前没预兆,事后不解释,全然置身事外。 仿佛给初二1班送去一个苹果的人不是他。 就像不曾公开他与向雪曼早已分手的事实一样,他没有出面为程心澄清过什么。 至于绯闻的另一位主要当事人程心,态度由始至终只有一个—— 置之不理,生人勿近。 这日晚饭时间,锦中饭堂挤满学生。 203宿舍的饭桌坐了三个人在吃饭。 基于最近程心“风头无两”,彭丽与何双说话分外小心。 作为舍友,203宿舍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外面盛传的鬼话。 就凭一年半的相处,她们认为程心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她回避的态度相当明显,只是外人不理解罢了。 但实情到底如何,恐怕只有霍泉与程心才知道。 何双吃完饭就走,彭丽去排队买粟米羹,饭桌剩下程心与刚坐下不久的萧靖。 萧靖吃着吃着,忽然无头无尾说了一句:“我信你。” 程心抬眼看她。 萧靖说:“不是你主动,是他主动。” 程心哑笑,不打算接话。 萧靖也没等她回话,继续说:“上学期尾,有一次我在饭堂吃饭,他走过来问我这个饭盒哪里来的。” 她用勺子敲了敲自己的饭盒,正是上学期问程心要的粉色塑料饭盒,“我告诉他有个舍友不要了,就给了我。” “当时没多想,但我记得他的脸色变得好差。”萧靖低着头吃饭,不咸不淡问:“现在想想,上学期那盒蛋炒饭是他给你买的吧?他想追你?” “呵。” 程心忍不住笑了出声,笑完后默了默,道:“他不是想追我。” “他是想害我。” 那个是什么鬼苹果!分明就是计时炸/弹。 他阴险地设下计时炸/弹,等爆炸了,他那些女粉丝女拥趸就团团围着她来开骂。 和去年暑假在游泳池的情况如出一辙,她被围攻诬蔑,他袖手旁观看热闹。 他也是够恶毒的,硬是给她套了个“第三者”的帽子。 人渣! 为了毁她名声,连女朋友的感受都不顾了? 程心曾偶遇向雪曼,有过冲动想向她解释,无奈向雪曼对她敌意很深,路上学生又多,程心不敢贸然接近,怕会惹起更多是非。 霍泉禽兽! 害她被人怼,他很心凉是吧!说不定躲在哪个坑渠旮旯做现场观众呢。 贱格! 程心偏偏不如他意! 她不回应不追究,不发火不在意,表现得风轻云淡,逍遥自在。 她保持沉默与距离,不给机会好事者断章取义或者存心抹黑。 虽然吃了哑亏很恶心,也因此极其愤怒,但忍一忍就好了。 长久不了的。 事实上程心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那些空穴来风。 她满脑子都是阿爸与桂江的事。 据她留意,阿妈已经不执着于阿爸退不退股的问题了。 这反而令程心担忧。她希望阿爸退股。 阿妈讲的不无道理,把股份兑回本金,该还谁还谁,至少不用负钱债以及人情债。 可阿爸偏偏不听。 上辈子他肯定没有退股,最后扑了个血本无归。 当天阿爸说不相信自己是做牛做马的命,一派壮志凌云。程心多想冲出去将他骂醒啊—— 阿爸,你下半世就真的是做牛做马的命啊! 而且短命。 程心想过去劝阿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一念及连阿妈的意见他都不听,那她这个只上初二的女儿又有几多斤两值得阿爸接受意见? 怕且到时将她骂得扑街,然后一切照旧。 程心反复思忖,骂就骂吧,哪怕骂得她扑去太平洋,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事到如今,既然阿爸死牛一面颈,模竖不肯退股,那她尝试建议将别墅当材料货款抵给供应商? 后来她打听到,原来桂江早就提议过,可惜供应商不上这只“贼”船。 一幢别墅,一幢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的别墅,它能值多少钱? 供应商也是在这个行业混的,逛一圈别墅,就能将它的成本猜出个七七八八。 妈的,十万块成本不到的东西当几十万货款抵销出去? 当对方是手撕鬼子里的鬼子么?! 就算抵够十幢二十幢,人家也住不过来。在那个年代,房子一不住人,一闲置,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再者,北苑四周被过境的河流包围,形成一片小小的孤岛,岛上什么都没有,就一排排空荡荡的别墅,鸦雀无声,了无人影,隔远望去,像极…… 迟早变鬼岛。 烂摊子越发越烂,苏州屎越沤越臭。有人顶不顺了,桂江的两个小股东撤了。 阿爸不敢向阿妈透露这个坏消息,怕她会暴跳,又逼他退股。 可能身心疲惫,渴望倾诉,在某个周末去探望外婆时,阿爸在外婆家的后院悄悄对小舅吐了几句苦水。 躲在二楼往下偷听的程心蹲了下来,举头望天。 如果阿爸的事业重蹈覆辙,那将来的一切跟上辈子有何差别…… 她盼着阿爸发达,好让大妹小妹成为富二代呢。 尼玛! 她就不信那些烂鬼别墅卖不出去! 第76章 第 76 章 三月天气湿湿凉凉,阴天转雨。 程心用手遮着头顶从二楼冲下来。 在厨房的外婆招呼她:“心心啊,龟苓膏做好了,过来帮我端进去。” “哦!” 接过外婆递来的雨伞,撑开后程心搂住外婆的肩膀,护着她和她手上端着的一盘龟苓膏,穿过天井往客厅去。 程心低头看路,稍一抬眼便撞见外婆的耳贝,才发现她俩一般高了。 客厅里大妹小妹跟三个表弟坐椅上看卡通片,阿妈阿姨和姨妈在外婆房间呆着,听闻外婆的叫唤声才一个个出来。 阿爸和小舅也正好从外面小跑着进屋避雨。 外婆切蛋糕般将龟苓膏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浇上白糖浆,再给每人勺一碗。 “还有好多,吃完再添。我已经留了一份给你们阿爸,放心吃。” 她赶鸭仔似的赶大家上桌。 同吃饭一样,吃龟苓膏也分地盘。大人坐一堆,孩子坐一堆。 孩子这堆,边看电视边东扯西谈,没有章法。 小妹忽然提起欧阳英,“大姐,欧阳老师她走了。” 程心边吃边问:“什么‘走’了?” “走”这个字的意思,博大精深。 小妹:“她以后不教我们了。” “那教谁啊?” “都不教了,她要离开前锋小学。” “哦……” 新学期伊始时,程心问过小妹欧阳英有没有在班上公开道歉。小妹说有,还说怪难为情的。 “大家都看着我,很不好意思。” 程心笑她,“有什么不好意思,沉冤得雪喔,你应该高兴才对。” 小妹跟着笑。 确实,虽然同学仔都看着她,但这种看和被批评时的看,性质大相径庭。 之后第二周,她带回家的《前锋小学报》里刊登了一份郑重的道歉声明。声明上没有直说小妹的名字,仅以“程同学”代替。 程心觉得这反而更好。 同一版面,刊登有校长写的几段话,大概意思就是教书育人的过程中,帮助孩子建立自尊自信也是重要任务之类云云。 对于欧阳英在前小呆不下去,程心其实并不意外。当初和她设计道歉对白时,她多委屈,要她半蹲,与小妹平视,她也是一万个不愿意。 程心想不通欧阳英的大脑装了什么。 而她离开前小后会去哪个学校也不得而知。不管怎样,谁遇上她谁倒霉,假如她毫不反省的话。 程心本想就她离职之事说几句感辞,可一见小妹吃龟苓膏吃得满嘴乌卒卒的,就当场换词了:“程意,擦擦你的嘴!程愿,你也是!” 大妹抬头:“哦。” 程心递去纸巾,大妹接了,小妹却不接,直接拿衣袖一抹…… 程心吐血:“咦——!脏死了!!” 小妹不以为然,哈哈乐。三个表弟也跟着用衣袖擦嘴,再比谁的衣袖黑,笑得前翻后仰。 程心:“…………” 相比孩子这边的嬉闹,大人那边安静许多。除了外婆左一句“多吃”右一句“再添点”,其他人都没什么话,脸色淡中带愁。 没有人敢把阿爸公司的状况告诉外婆,所以她以为二女婿和过年时一般春风得意。 为免被她察觉异常,大人们渐渐强颜欢笑,也有尬聊。 整围台,就外婆一个人最开心自然。 这时候,平日话不多的姨妈主动开了个话题。 她说:“阿山将我们申请落香港的材料递到入境处了,如果资料无问题,最快一年就可以下批。” 短暂的愕然之后,人人都由衷祝贺她。 尤其外婆,她如释重负,叹道:“太好了!希望一切顺顺利利,早去早好啊。” 阿爸带头端起茶杯敬姨妈,“大姐,祝你们早日一家团聚。” 接下来大家挺感兴趣地聊起香港的生活如何如何,气氛活络了些。 程心很自然地想起郭宰,不知道他的申请资料递了没。 转眼清明节,细雨绵绵,乌云压顶。 堤坝下,阿妈挽着阿爸的手臂朝阿爷的坟头下跪叩头,一个又一个。 二伯父站在旁边叉腰对天指骂,“叼你老母!枉阿伟之前带烧猪过来孝敬你,谁知肉吃了酒饮了,偏偏事不办!快给我把肉把酒吐出来!我宁愿拿去喂狗!” 大伯父跟他吵起来,“你发什么神经!拜山是来敬祖先的,哪有人像你这样泼骂!是不是想气死祖先,到时无人保佑你,你肯定从头衰到落脚!” 二伯父百无禁忌,掂起肚子,“气死就气死!反正他们死过一次了!我会怕他们?!” 他俩一个比一个嗓门大,阿爸拖着阿妈行至河边,蹲下去抽烟。 他将烟灰弹到河面。烟灰在水面渐渐浸湿,沉没。 阿妈双手抱臂望着河面呆站,站累了她也半蹲下来,侧脸枕到阿爸身上。 他们没有打伞,细细点点的雨丝逐寸逐寸侵蚀他们的皮肤与衣服。 两人一路无话,直至阿爸将烟抽完。 阿妈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口气,低问:“怎么办。” 阿爸将烟尾扔进河里,伸手拍了拍阿妈挽着他的手背,淡淡道:“没事,死鬼阿爸会保佑我们的。” 阿妈没话了,集中精力把差点淌出眼眶的泪液逼回去。 锦中教学楼。 下午放学,霍泉下楼梯时在楼道遇见向雪曼。 她站在拐弯处的栏杆前,似是专程等他。 霍泉停了脚步,拿眼看她,表情平淡。 向雪曼向他走了两步,露出的笑容有刻意的讨好。 她以最柔软的声线恳问:“霍泉,能借我数学笔记本吗?” 霍泉看着她,明明是面无表情,向雪曼却读出冷厌的味道。 她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连忙补充:“是麦老师叫我来的,让我借你的笔记去复印。你放心,自习前我会还给你的。” “自己拿去。” 施舍般,霍泉应了句毫无温度的话,自行走了。 向雪曼愣在楼道,霍泉的身影消失了她才转过神,混沌地往高三1班去。 高三1班没多少人了,都赶回宿舍冲凉吃饭。 剩下的几个学生正在搞清洁。 向雪曼敲了敲门,有人抬头看她。 她笑道:“我来帮霍泉拿笔记本的。” 对方低下头不管了。 向雪曼走进高三1班,驾轻就熟行至霍泉的座位处。 正要坐下,他桌面那只蓝色塑料水瓶闯入视线。它静静立着,装有喝剩一半的水。 向雪曼刹那怔忡。 但很快,她压下心中的不宁,坐到霍泉的个人专属位置上。这让她有莫名的成就感与安全感。 高三备考繁忙,学生们习惯将课本资料全放到桌面上,而霍泉的堆得很整齐。别人都是横放,他用竖放,资料类别一目了然。 当中里面有几本黑色封面的厚本子放一起,向雪曼知道那是他的术科笔记本。 将它们全部抽出,一本本翻着看,也不着急找哪本是数学的。 霍泉字迹刚劲有力,一笔一划充满观赏感,看得赏心悦目之际,向雪曼不经意抬眼,发现黑色笔记本抽走后,有另一个本子塌了下来。 单单一本,白色的。 向雪曼顺手将它抽了出来,随意翻了两页,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些奇怪的内容—— “1995年9月27日 老婆仔, 你在游泳池發生的事,你不肯講,程願程意也不肯講,我惟有自己猜。……” “1995年10月20日 honey,:) 那我不叫你老婆仔咯。:) 為什麼你的信只有23個字?我的有192個啊,是你的幾乎8倍!:) 雖然你的字寫得很靚,但這樣太對不住郵票……” 向雪曼一头雾水。 字都认识,可怎么读都读不明白。她再次查看白本子的封面,写着“霍泉”两字无错。 字迹也是他的味道,尽管是笔划繁多的繁体,也没消耗他半点字韵。 向雪曼皱眉往后翻。 “1995年11月7日 娘子, 那不唱《美少女戰士》了,反正孖仔他們也不答應哈哈。 我唱黎明的好不好?會比上次好聽的……” “1995年11月17日 天氣要變凍了,今年比去年凍呢。記得多穿衣服,在錦中你自己洗衣服的嗎?用凍水洗?會不會赤手……” 一直翻一直翻,翻到最后一篇,所写的时间是昨天—— “1996年4月10日 我不知道材料遞了沒有,等我問問阿爸再告訴你。清明節他回來了,和我們一起去拜山,我很開心,舊年清明節他沒有回來的……” 这些文字除了内容有如天书,每段的后面都写着两个字—— 郭宰。 向雪曼想了半天,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任何与这两字有关的信息。 是人名吗? 霍泉认识? 那“老婆仔”,“honey”,“娘子”又是指谁? “向雪曼!” 突然有人叫出声音,“我们走了。你关窗关门吧。” 应声抬头,见高三1班只剩下她一个人。 向雪曼有些不明所以的心慌意乱,匆匆收好霍泉的笔记本,撤了。 她恍恍惚惚下到底楼,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猛然想起那些内容里提及的“程愿程意”。 也是人名吗? 姓程…… 向雪曼目光放空,霍泉在收发室翻找其他班的信架的情景适时涌现,她将一切串连起来,谜底似乎解开了。 …… 下个月又要举行一年一度的五四革/命歌曲合唱比赛,谢老师再度请来去年那位先生来教大家唱歌。 至于今年的曲目,谢老师选了《爸爸的草鞋》。 听过这首歌的同学并不多,但好在大家都没有异义。班主任高兴就好嘛,再者他去年指导得不错。 《爸爸的草鞋》演唱前有一段小独白,需要一位男生朗诵。 男生觉得那特别矫情肉麻,没人愿意接这个活。 谢老师又很民主地搞一人一票,不过事先先以他的标准挑出五位候选人。 候选人被逼在班会上站在教台试诵,再由台下同学投票。 有人想落选,故意马马虎虎将词白读一遍就走。 可奸计没有得逞,谢老师不仅将他拉了回来,还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你到底懂不懂这些词的意义!这是一个子女眼里的父亲,一个落寞婉惜、无助甚至悲痛的父亲!他们一路打仗,明明是为家为国,可到最后却被逼撤退,一生不得归故土,与亲人隔岸相离。你想想,这是多么憋屈的下场,叫人如何甘心?!可再不甘心,也没办法,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轮不到你话事!而歌曲里的父亲,他的种种失意都落在子女眼中,试想作为子女,爱父母的子女,内心会是怎样的难过。就当作这是你自己的父亲!好好想想,投入感情重新再念!” 同学被谢老师喷了一脸口水花,罚站半天,再上台试诵。 效果比第一次强太多了,然后不知怎的,大家默契地投他一票。 他当选了。 就和去年一样,初二1班又开始了一个月的提前回课室练习唱歌的战斗生活。 得知女儿忙于活动,怕她耽误饮食,彭丽的母亲隔三差五就来送老火汤探望。 作为彭丽的同桌,程心对于彭母来说已经不陌生,好几次彭母还热情招待她一起喝汤。 比如现在。 “能喝家里的汤最好,真材实料,滴滴都是精华。哪像学校煲的,名字叫‘汤’,实则跟水有没什么区别。就是对付你们这些学生来的。来,多喝,程心也是,除了喝汤,记得把汤料都吃了,这里有酱油。” 彭母先后帮彭丽与程心添汤加料,递酱油。 锦中饭堂,她们坐在初二1班的饭桌用速度消灭那一大个保温瓶的食物。 吃完,彭丽送彭母离校。 程心陪着去。 校门口除了彭丽这对母子,还有许多学生与家长在出出入入。 不少父母经常给子女来送吃的喝的以及穿的,这些父母形形式式,有像彭母那样的,穿着体面大方,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知书达礼的气质。 也有打扮随便,裤脚一只高一只低,踢着拖鞋行走,或者衣服上沾了油渍的。 而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 就是那份专程为子女而来的心思。 彭母的私家车停在斜坡下面的马路边,彭丽送她出去。 程心无家长来访,不准外出,便留在门内流连等待。 不久,一对中年男女从校内走出来,与她迎面相对。 四月天,穿西装的男人热得一身汗,凸出来的肚腩肉湿了一圈衬衫。 他边用纸巾擦汗边抱怨,“我真服了锦中,起在这山旮旯的地方,山长水远的,是不是这里的地价特别便宜?不然的话,起在城中心多方便啊!” 他身边的女士手臂挎着当时罕见的l牌手袋,好笑道:“你这么厉害,你去做校长吧。” “我要是校长,第一时间拆了斜坡下面那几个石墩!把车开上来,就不用爬上爬下出一身汗了。” “好心你了,平日以车代步几乎无运动,现在借探儿子的名义让你走走路,你就发牢骚。低头看看你的猪腩肉,肥过家中的肥波了。” “切,家里又不是没有跑步机,我来爬斜坡纯粹被逼。” “得了得了,别忘了我们花了多少心机才将儿子送进来锦中。都是为了儿子好,你牺牲的几斤猪油算什么。” “天天这样跑不是办法,从城中心开车过来,往返至少一个钟。老婆,不如在附近买地起屋算了。” “这里一片山头,哪有地你买。不要讲废话了,留一口气下坡吧。” 锦中的生源是通过统一的升学考试进行录取的,但这不代表没有人走后门,只是数量非常稀少罢了。 拿初二年级为例,听讲就有那么两三个是走后门进来的。 学位如此稀缺,想办妥这事除了要有钱,还得要有关系。 程心伸长脖子张望,见那对中年男女在斜坡底端尽头上了一辆黑色私家车,走了。 她心中感叹,父母这般来回跑,到底也是一份毅力。 第77章 第 77 章 彭丽和母亲在校外聊什么,许久都未回来。 程心进了门卫室想找个凳子坐坐,里面常常备有凳子供家长与学生歇息使用。 无奈空凳子都被坐满了,程心惟有走到某棵绿化芒树下,倚着树杆站立呆等。 学校门口有只绿色邮筒,一个邮差打扮的人进来,蹲着拿钥匙似的东西将邮筒背后下方的小门打开,再把里面的信件一堆一堆往大/麻袋里装。 程心第一次见,走过去好奇问:“叔叔,你们多久收一次信?” 邮差扫她一眼,边忙边道:“两天吧,你们锦中信多。” “把我们的信送来学校的也是你吗?” “是。” “那个,你有没有看见过特别皱巴巴的信?就是皱得不像样,捏啊揉啊踩啊,被人虐待过的那种。” 郭宰的信就一直这样,到底为什么? 邮差抬头看程心。 程心咧嘴一笑,“嘿嘿”两声。 邮差说:“我负责这片区的十几只邮筒,送十几个地方的信,每日的信件少则几百封多则上千封,来来回回,我鬼得闲理你哪封信皱了破了。只要地址与人名看得清,邮票贴够,我就给寄给送,其他不管。” 程心又“嘿嘿”两声,“原来如此,谢了。” 邮差将邮筒锁好,拎着装满信的大/麻袋走,看背影真像穿绿衣服的瘦身版圣诞老人。 程心回到绿化芒树下,后背往树杆一倚,就顿住了。 糟糕,不祥之兆! 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体内滑出来!! 程心脑里跳出五个字——“大姨妈……” “杀到”两个字还没蹦出形状,她又感到一股液体哗啦哗啦鼓出来。 “……” 愣了没两秒,又来一波!! “…………” 她上辈子也是初二才来大姨妈,可具体哪一日没可能记住。所以程心现在是赤手空拳的对付这突如其来的老亲戚。 她没垫姨妈巾,没垫护垫,就这么……接住…… 东西还一下子涌了几次,莫非是彭母的十全大补汤催化了? 天气微热,她穿了夏装薄薄的运动裤,量这么多,该不会透了吧,过底了吧…… 顶! 程心有些瑟瑟发抖。 她立即搜索附近的厕所,却悲催地发现最近的也要穿过阶梯看台去到操场角落那边。 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冲回宿舍算了! 程心站直腰转身准备走,但一看四周全是学生和家长,她就怂了。 万一透了裤子,给人看见岂不丢脸丢死?索性等彭丽回来,让她掩护着再走! 做好决定后,程心小心翼翼挪步,打算挪回原处找根树杆挡挡。 这时,背后有人接近,她转头,转了一半,视线刚达右肩,就被右肩突然披上的衣服惊住。 身后的人将一件黑色的状似西装的外套披到她身上,长度正好挡住她臀部。 程心未来得及任何思考,就听见对方说:“啧啧,裤子都湿了,丑不丑?” 程心登时像被点了穴,不会动了。 身后人又说:“来月经都不知道,你妈没教你的吗?要用卫生巾的,懂不?不懂?”温声温气的话里带着笑腔,“要不要我教你?” 霍泉打量着程心的侧脸,她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难看”两字来形容了。 他似乎觉得很好玩,兴致勃勃道:“超市有买的,几种牌子呢你要哪种?抽出一片打开,贴到你的小内内上然后套住就好了。要我帮你买吗?” “啧,不过你这一身是救不了了,湿成这样……衣服给你挡挡吧,不用客气。” 程心胸膛微微起伏,她尽量稳住情绪,因为刚才情绪一上来,就感觉到更大量的姨妈涌出来。 她提醒自己,禽兽就是故意的,想激得她内分泌失调! 稳住,不能上当。 连话都别回! 程心定定看着前方,双手往肩上移,拈起那件黑色衣服想脱掉。 他的情,休想她领。 可动作被抑制了,霍泉双手搭到她肩上,按住。 “不用还了。”他低声道,一改先前的欢快笑腔,语调变得平静冷淡:“衣服被你的月经弄脏了,会好晦气的。” 霍泉摇头,“我不要了。” 如果说他的手搭上来时,程心是僵住的,那此时此刻她从头到脚都冻住了。 彭丽送走母亲,踏进校门后看见了这一幕。 绿化芒树下程心一动不动站着,她身上披着长至臀部的黑色外套,立在她身后的霍泉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微微俯腰,在她耳边说话。 四月傍晚的夕阳又软又浓,咸蛋黄色的光将他俩以及整棵树的范围都包裹起来,和童话里的意境有几分相似。 彭丽迟疑了,他俩在做什么,该不该上前打扰? 四周也有人认出霍泉,穿梭的目光不断往那棵树下集中。 结合之前的绯闻,霍泉和程心前后站在一起貌似印证了什么。 没过多久,彭丽还是走了过去。 “程心,走吧,要回课室练习了。” 程心转头看她,脸上有一丝解脱的感激。 霍泉放下双手,插回裤袋,直起腰对彭丽坦荡笑道:“练习唱歌吗?你们初二1班真拼。” 彭丽没料到他会谈起这个,便笑笑回应:“是的,迟到会被记名,我们班主任亲自检查出勤率。” “那走吧。你陪着她。”霍泉朝眼皮底下的程心扬扬下巴,然后率先离去。 他走远了,彭丽才敢问:“你俩?” 程心不答只道:“回宿舍吧,我来大姨妈了。估计已经过底,要换裤子。” “呃……快走快走。” 彭丽上学期就来姨妈了,她知道程心是第一次来,能理解她的心情与处境。 不过彭丽不太懂她肩上的西装外套,“这衣服……霍泉的?他借给你挡?挺好的嘛!够绅士。” “不是,他捡的,”程心否认,“我用完就可以扔。” “……” 看着程心淡然不惊的表情,彭丽更不懂了。 俩人去超市买了包卫生巾,程心回宿舍很快就换好衣服。裤子没想象中的可怖,只是有一点印痕,但没时间洗了,程心放了一盆水先泡着。 她随手抓住那件西装外套,和彭丽往课室赶。 彭丽问她:“外套放宿舍就好了,拿着做什么?” 程心走到一个垃圾筒旁,毫无压力说:“扔啊。” 话间,她将外套往筒口塞。 “啊?” 彭丽冲上前拦住她,“为什么扔?又没弄脏!你进浴室时我检查过了,没沾渍,也没沾味!” 又不是一个苹果,而是一件质地上好的西装,不便宜的,扔了太折堕。 彭丽将外套从程心手中抢了过去,“衣服是霍泉的吧,还给他呀。” “还个屁!” 程心懒得解释,只想将衣服抢回来安安全全地扔掉。 扔掉,天下太平! “你真是的!”彭丽将西装藏到身后,护着,“别争了,先回课室,我不要迟到。” 说罢她跑了。 彭丽认为霍泉是喜欢程心的,不然他怎么会将衣服借给她挡裤子。 这份心思算得过去了。 可惜他与向雪曼没有分手,唉,这将程心置于什么位置,也难怪程心赌气,不愿意接受他。 衣服她先帮忙收着吧。有些事情并非扔掉一个苹果一件衣服,就能解决的。 第78章 第 78 章 既然生不出孩子,例假为什么还要造访? 这个骗人的烧钱的假动作,程心不欢迎它。 她没有痛经的不幸,但每次来事肚子多少都有点不舒服,胀啊沉啊之类,闷来闷去浑身不自在。 尤其在课室站了将近一个小时练习唱歌后,程心更没有精神同彭丽计较那件西装外套的处置方法了。 所以彭丽坚持要将衣服还给霍泉时,程心累了,投降般摆摆手:“随便你,这事我不管了,也与我无关了。不要再牵扯我。” “不然的话……”她严正强调:“我不想与你交恶。” 俩人做同桌舍友的时日不短了,彭丽不敢当她的话耳边风,便道:“好,你放心。” 彭丽觉得程心对霍泉存有很深的成见。 例如入学时,程心硬是将霍泉整理好的床铺全盘掀翻,自己重新收拾。 例如别人赞霍泉时,程心总要怼几句讽刺刻薄的话。 例如每天去操场晨练,霍泉过来打招呼,程心总会视而不见,态度无礼又冷漠,导致夹在中间的彭丽难免尴尬之余,霍泉也自讨无趣,再也不来搭讪了。 程心对此不作否认。 甚至说:“就算他拯救了全世界,我也永远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彭丽试探:“如果他跟向雪曼分手了呢?” 程心冷笑:“你根本不明白。这个问题毫无存在意义。” 喜欢一个人可以没有原因,讨厌一个人却需要基本的理由。 程心不愿解释那个理由是什么。 彭丽也就真的不明白。 不再关注那件西装外套的下场,程心将全副心思腾出来继续研究阿爸的问题。 即便由于那日傍晚她与霍泉一起站在校门口而引发了新一轮的绯闻,程心也不作理会,只保持以往一贯的态度—— 置之不理,生人勿近。 关于这一轮绯闻,有人说亲眼看见霍泉拿衣服给程心披上,“是他主动的。” 也有人说亲眼看见霍泉将手搭在程心肩膀上,“是他主动的。” 先前盛传是程心主动,如今来个霍泉主动,这个大反转成了学生们课前课后最有意思的八卦话题。 无奈霍泉程心这两个当事人,今次包括向雪曼,都三缄其口。 没有谁有本事能从他们口中套取丁点的相关内容,于是绯闻传来传去,也传不出个实锤。 这三个人的关系在外人眼中始终扑朔迷离。 …… 晚自习的课间十分钟,程心站在教台上翻看班级的报纸夹。 她本来没有看报纸的习惯,以前这短暂的十分钟通常用来去女厕所排队。可最近排队时又出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的现象,她便避开人流,等将近上课时再去。 班级的报纸由班会费订阅,一共才两份,一份省城的,一份本地的,不过积了好几天,份量也够沉的。 程心不怎么看新闻报道,多半选择看广告版面来放松思维。广告比新闻有趣多了,或者征婚求友的内容,都挺有看头的。 今天她在最新的省城报纸上发现了一则广告,独占整版页面,豪气冲天。 内容是一所私立学校的招生信息,底图是学校正门的大头照。“全国名校”,“十佳老师”,“高考状元”,“出国班”,“资深外教”等字眼,一项项以大字体清晰整齐地列了出来。 这样的学校在几十年后并不新鲜,在90年代末的话则当属罕见。 一目了然的大字体读完了,程心往下看,发现中小字体所透露的信息量更多,更耐人寻味。 诸如—— 这所学校的地址位于省城某偏远县落,偏远到几十年后也发展不成中心位置的地方。 而学校的学费,在那个年代每个学期竟要高达3万元人民币。 除此之外,每位新生需缴交20万元的储备金,毕业时原金退还。 天,学费这么高居然还要储备金,做什么用的? 上辈子,程心和两个妹妹一直在公立学校读书,看成绩择校。阿姨的儿子沈迪有在私立学校读过几年,弊在她没有打听过什么。 而她活至近四十岁,一直无儿无女,便不知道替子女操心读书,奔波找学校是怎么一种体验。 顾及她的感受,身边的朋友也甚少提及这个话题。当然了,她自己亦刻意回避。 如今广告当前,对此接触不多的程心感到乍舌。 她回到座位上,脱口就问彭丽:“这样的学校会有人去读吗?” 之前由于衣服的问题,程心对彭丽有些许隔阂,说话交流不如以前顺畅,彭丽不是没感觉的。 现在程心主动求问,彭丽认为机会来了。 她将报纸接过去,看完后很积极回答:“有啊。我爹哋有个省城的朋友就将儿子扔去这个学校了。听讲不错,学校管得很严。” 程心:“为什么?省城有很多好的公立学校,既然都花钱,不如花钱去公校。” 彭丽:“公校是比私校好,但公校对成绩有要求啊,不是给钱就收的。像我们年级花钱进来的,谁的成绩排名低?相反私校有钱就能进。作为学生,如果明知自己的成绩跟不上,谁还乐意去公校垫底?倒数第一的滋味,就算是活该的,也不好受。再者家长也要脸,讲出去自己的孩子读书排最尾,多丢架。” 程心笑,“但这私校不仅学费贵,还要交什么储备金20万,做什么用,抢啊?” 傻,将20万存在银行攒利息,或者买楼买铺买股票,都比白白放在学校强。 彭丽愕然,反问:“20万好多吗?又不是要不回来。” 轮到程心愕然。 事后她明白了。 对于有钱人来讲,为子女花这20万不算什么,没利息就没利息,损失的机会成本也不算事,反正孩子为重,毕业时这种私校没跑路,钱能如约收回来就行。 程心之所以不理解,是因为她未试过为人父母。 理解后就会发现,这性质上跟拿钱去买楼买铺买股票是一样的,都是投资。 只不过她投资物业金融,而别人投资子女。 程心触动很深,联想起送彭母离校当天,她所见的来学校探望子女的各式家长,以及那对中年男女的对话。 这些认知与见闻在她心底连日不断发酵,最后形成了一个或许对阿爸对桂江有帮助的大胆想法。 第79章 第 79 章 和去年一样,今年的合唱比赛结束当日学生就开始离校放假,一连三日的五一假期。 程心又以带棉被回家为由,让阿爸来接她。 这一回,她提前走出校门口往斜坡底端遥望,尤其关注那些蹲着的身影。 望一圈,没收获,往前走两步,就见一辆眼熟的蓝色摩托车拐弯驶上来斜坡。 那个没戴头盔的驾驶员就是阿爸。 程心回去门卫室扛棉被出来。阿爸停了车,火未熄,人就下来将棉被接了过去。 棉被早就用绳扎好,外面还裹了层报纸。 阿爸原封不动将它绑在车尾,再跨上车拧了拧把手加油,叫了声:“走。” 程心不的,说:“我要问个同学借笔记,等一会。” 阿爸看她一眼,无话。 他将车驶到一旁,熄火后下地蹲到路边,摸出一根烟点着就抽。 程心走到他身侧站着,看校门口前人来人往。 俩人一蹲一站,在人流的边缘一个抽闷烟,一个出闷神。 过了会,程心找话打发时间。 她说:“阿爸,我们合唱比赛拿了一等奖。” 阿爸朝地面吐出烟圈,淡淡应声:“嗯。” “我们班去年拿了特等奖,今年拿特等奖的是高二级一个班,他们学我们去年的多重唱,我们今年没搞这些,所以败了。” “嗯。” “不过一等奖也很好了,班主任挺开心的。” “嗯。” “有个班还出动学生拉小提琴做伴奏的,由头伴到尾呢,听讲什么业余八级,厉害的。” 以前的合唱比赛纯粹就是唱,没有这些绰头。去年之后,大家似乎都积极了,使出浑身解数来重视这个活动。 踏入五月,空气闷热,偶尔吹过来的风却是凉的。 程心自娱自乐般自言自语,阿爸的“嗯”声淡而无味。 好不容易,程心看见彭丽的身影了,连忙上前打招呼。 聊了几句,程心将同桌引至阿爸面前。 “阿爸,这是我同桌彭丽,程愿的药就是她姑妈介绍的。” 阿爸顿了顿,随即扔掉剩下半截的烟,站起来向彭丽笑道:“你好,多谢你们的介绍。” 彭丽第一次见程心的家人,但表现大方自然,她笑应:“能帮上忙就好,不客气的。” 阿爸依旧笑道:“多谢,麻烦你们了。” 程心这时问彭丽:“哎,你爸妈呢?” 彭丽指指下面,“在下面啊,车上不来。” 心想,她怎么明知故问。 “哦,那你慢走,拜拜。” “拜,五一后见。” 程心脸朝彭丽远去的方向,余光则留意着阿爸的反应。 她适时开口:“彭丽的阿妈很疼她的,每个星期至少送两次汤水来学校。这个斜坡下面有石墩,私家车上不来,他们就天天爬斜坡的,夏天的时候经常爬得一身大汗……” “你想阿妈给你送汤水来吗?” 引子未说完,话就被阿爸打断,语气还不甚太好。 他责备:“阿妈要照顾一家大小,上有阿嫲下有两个妹妹,中午又要帮她们煮饭。来锦中的话,坐巴士往返至少两个钟,她哪有美国时间来探你?” 程心:“……” 她不是这个意思。 阿爸继续:“不要什么都跟人家比,人家有私家车,出入方便,我们没有。人家阿爸阿妈得闲,我们不得闲……” 怎么越扯越远了,程心及时发话堵住:“是,我知道了!” 趁阿爸未再开腔,她急急抛出主题:“其实很多家长都愿意为子女在教育上花费金钱,像我们年级走后门进来的学生,听讲赞助费就给了3万多。虽然锦中地处偏僻,他们每次来都发牢骚,还老咒这个又陡又长的斜坡,但他们没有谁不是心甘情愿爬的。有些家长甚至动了搬到学校附近住的念头,听上去是不是很离谱?普通人很难有这种闲情逸志,有钱人就不同了……” “你要讲什么?”阿爸又一次打断程心,而且态度比先前严厉,程心生生愣住。 阿爸审视着她,“是不是学校要交费用?买学习用具?如果要花钱,你直接讲就是,兜一个大圈做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偏了偏脑袋,质疑:“你是不是跟同学攀比什么了?” 锦中的学生出了名成绩好,也有不少既成绩好又家底厚的人生赢家,比如彭丽。 坊间早就传闻锦中里面会有攀比。而由于学校管理严格,校服统一,不准染发禁戴首饰,于是脚上穿的鞋与背上背的包成为攀比的重灾区。 例如,一千多元一双的nike运动鞋算是入门级。有学生为了彰显自己,会一只脚穿一个款…… 思及此,阿爸急了,不管不顾冲着女儿训斥:“你有没有搞错?你来这里是读书的,不是和人家攀比的!莫讲话家里没有钱让你攀比,就算有,也不允许你挥霍比拼!锦中是所好学校,你好的不学偏偏学坏的?你是不是想激死阿爸阿妈!我同你讲,不准攀比!第二,不准教坏程愿程意!” 程心一脸懵然。 她平日做过什么能导致阿爸会往那个方向怀疑她? 每个月只问家里要200元生活费的她有基础去和别人攀比吗?? 她根本没有,也毫无依据,阿爸凭什么用十成把握的口吻去下定论??? 若果话程心并没有因此感到不甘不满与委屈,那是假的。换作以前,她不仅委屈,更会恨死阿爸。 无端白事被人冤枉,还冤得头头是道,意难平! 此时的程心竭力压制体内波动的情绪。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愿和阿爸吵,这对谁都没好处。况且她有些习惯了,这类冤枉的杀伤力比上辈子轻了不少。另外,她本意并非如此,她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和阿爸好好商量。 可惜阿爸不给机会。 “上车!”他喝了声,带着火气上了摩托车,点着火,“轰轰”地加了两把油,全然忘了女儿要借笔记本的事。 程心感觉无法谈下去了,谈什么都徒劳,便叹了口气,无奈上车。 阿爸扔了个头盔给她,恶声恶气命令:“戴好!” 程心一声不哼,戴好头盔扶稳车尾的棉被。数秒后,车往前飙。 阿爸巴不得一飙飙到家,然而斜坡底端塞满私家车,他飞驰了一段路就不得不减速缓行。 摩托车就像一只老鼠,在一堆私家车中间窜来窜去寻求出路。 本地人钟爱宝马香车,平治房车,本田雅阁,以及雷克萨斯的前身凌志,凯美瑞的前身佳美,还有出了名耗油的别克大佬。 这个年代买得起好车的都是真正的有钱人,他们买的不是“代步”,而是身份与面子。 当然也有开夏利或者奥拓的混在其中,千万不要小看他们。今天开夏利奥拓的小作坊主,明日就是坐宝马平治的大厂老板。 这些,都是程心想对阿爸说的腹稿内容之一。 可从学校一路到家,他俩没再交流过一句话。 为什么她和阿爸之间的沟通仍然这么困难? 是她切入点不对?不够开门见山?遇上他心情最糟的时候? 程心瘫躺床上,浑身无力。 到底要怎样向阿爸传递她的想法? 她是不行的了,她说得再完整详细,阿爸都未必当一回事。毕竟她的份量在阿爸心中是既定的,不够称。 那找阿姨姨丈跟他谈?难。阿爸要脸,难以用失败者的身份去接受老婆的妹妹与妹夫的“成功指点”。 小舅?也不行,在阿爸眼中他就是一个没长大的男孩,连男人都不算。 姨妈大姨丈?两个伯父?唔……都不靠谱啊—— 尼玛!有毒! 晚上十点多,二楼的房间关灯了,风扇在咿咿呀呀运作。 床的另一端,大妹小妹有的没的聊天。 “大姐,大姐?” 忽尔大妹连喊了几声,程心才反应过来。 “啊?叫我?” 小妹睡着了,呼呼打噜。大妹的说话声格外轻细。 “嗯,大姐,你以前有没有老师姓胡的?” “姓胡……有,数学老师。” “他现在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程心挺意外的,“是吗?他之前教五年级的吧。” “这个星期调去我们班了。点我名的时候问我是不是有个姐姐叫程心。” “他也教你们数学吗?” “是的。我觉得他挺好,虽然上课的时候不怎么笑。” “他人是挺好,能做你们的班主任,是你们的福气……” 程心念头一闪,胡老师啊…… 没准也是她的福气。 第二天周日,程心抓紧时间给胡老师打了个电话。 “胡老师,我是程心。对对,你在家吗?我有事请教你,好,马上过来!” 前锋小学的家长会开得比较勤,通常期中考试结束后会举行一次,用意就是提醒家长督促孩子学习,承上启下整个学期。 一般这类家长会都由阿妈负责出席的,但大妹的班主任换成胡老师后,阿妈就让阿爸去了,理由是她不懂普通话,无法沟通。 家长会的会议内容其实每年都差不多,会后老师会找个别家长单独讨论。 胡老师来找阿爸了。 “程爸爸你好,又见面了。” 当年程心离家出走,胡老师帮了很大忙,也与阿爸沟通了许多。一般家长对子女的老师都颇为敬重,阿爸与女儿们的老师接触不多,当中最熟最敬重的要数这位胡老师。 面对胡老师笑起来特别亲切的圆鼓鼓脸,阿爸也笑得很乐,“胡老师你好,教完大女儿教二女儿,辛苦你了。” “不辛苦。程愿的性格跟她姐姐不太相似。程愿比较谨慎,乖巧,乐意配合老师工作,不像要离家出走的。” “哈哈哈……” 俩人笑起来。 胡老师问:“将来程愿也打算考锦中吗?” 阿爸讪笑:“不知道啊,能考上就考吧。” “能考上的,她成绩不错,发挥又稳定,再过三年吧,就会成为前小又一位锦中录取生。” “承你贵言。” 俩人就大妹的情况谈了一轮,胡老师关心起阿爸:“程爸爸,你从事哪一行?” 阿爸没多想,照答:“我在桂江工作。” “啊,桂江,就是北苑那片别墅的承建商吗?” “是。” “不错,那边别墅卖得好吧。这个地方有钱人多,不愁卖啊。” 阿爸心情复杂了,苦笑:“还行吧,勉勉强强。” “唉,”胡老师叹息,“你说这个世道啊,找住的地方不难,找读书的地方倒是难了。” 阿爸不好冷胡老师的场,便接过话问:“怎么说?” 胡老师:“我认识好些家长,就是香港台湾那边的。他们在内地做生意,长期与妻女分隔两地,孤苦伶仃的怪可怜。他们希望将妻女接过来,可不是本地户籍,子女无法入读公立学校。去私立学校吧,要么不太正规,要么远在省城,不放心。你说这个地方这么多外商,怎么就没有人起一所私立学校来解决他们的子女就学问题?” 这个地方自90年代初就有大量香港台湾人来开设工厂。最旺的时候,新厂开业的剪彩炮仗声几乎每日此起彼落。 阿爸对教育一窍不通,只好顺着胡老师的话风点头和应,“对对。” 胡老师半玩笑半认真地问:“是啊,你们起别墅那么厉害,怎么就不起一所学校?听说北苑是一片小岛屿,附近没有学校,你们要是起一所学校,能解决业主们子女的读书问题吧。” “啊?”阿爸有点傻了。 胡老师:“你们可以向省城的私立学校学习,他们招生不看户籍,收费很贵,动辄要交几十万的储备金……” “几十万储备金?”阿爸着惊。 “是的,有人说这是个门槛,用来卡生源,保证入读的都是非富则贵,私立学校变贵族学校。我说嘛,就是学校用来揽钱的。一个学生几十万,100个学生就几千万了,放银行三年六年的得多少利息,哈哈哈……” 胡老师笑了出声,“我不懂,乱说的。不过在商言商,你们不妨考虑考虑,公司有实力有资金的话。” “有有……”阿爸本能地标榜自己公司。 胡老师笑:“那祝你们好运。” 家长会后,阿爸在家里看到一份报纸。他没发现这是程心之前用来扎棉被用的。 随手翻了翻,骤眼见到一版学校招生的广告。他想起胡老师的话,便将广告仔细读完,脑子随之涌现出零零碎碎的意识,就连大女儿在锦中门口的神神叨叨也断断续续冒出,为他的意识添砖加瓦,再渐渐酝酿成一个完整的概念。 阿爸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第80章 第 80 章 锦中教师办公楼语文科组。 “这组试卷你拿去班里,记得督促他们至少做两遍,还有这些资料必须背诵……” 高三1班的语文老师逐项吩咐,强调每个任务都是重中之重,不能忽略。 霍泉一样样接过去,“知道了,好。” 学习工作安排好后,语文老师冷不防地问了个题外话:“霍泉啊,前阵子去县,啊不对,是市政府大楼开会,你是怎么回事?不是提前通知你准备西装了吗,怎么还穿个校服去?” 前阵子这个地方撤县建市,政府搞了许多庆祝活动,霍泉作为锦中学生代表被邀请出席其中的某个大会。 霍泉笑了笑,豁然道:“告诉大家我是代表锦中的啊。这不理所当然?何况锦中的夏装校服很能上场面。” 锦中的男生夏装校服是衬衫配西裤,料子与款式都堪称不错,不过身材样貌不同,穿6出来的效果也会有巨大反差。 “哈哈,那是你穿得好看。我问句老实话吧,”语文老师的话腔严肃了些,“你那西装是不是借给小女友了?” 霍泉几不可觉地皱了皱眉,并无马上回答。 语文老师也没干等,自行接话:“其实呢到了你们这个年纪,对情情爱爱有所探索是正常的,但你知道人最傻的年纪是什么时候吗?正正就是你们这个年纪,身体长结实了,能打能揍很多事能做了,思想却没有足够成熟的时候。” 他叹了口气,“年少气盛,就怕你们冲动误事。不过你是个自控能力很强的人,包括向雪曼,所以你俩的事,我们年级的老师谁插过手?你们不像其他小情侣,一谈恋爱脑子就发热发晕,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然的话,我们早动手拆散你们了。” 语文老师顿了顿,压低声音:“可现在外面盛传,你和向雪曼,黄了?看上一个初二的小姑娘?” 霍泉抿着唇,脸部表情没什么变化,看不出是承认抑或否认。 语文老师:“我并不是指望你和向雪曼结婚生子白头到老,老师的意思是,你现在高三了,7月初就要高考了,这是人生最重要的考试之一,你不能输!你不能玩!那小姑娘呢,她不一样,她才初二,能明白你的升大压力吗?她未必明白!而且年纪这么小的孩子不成熟,耍起脾气来可以不分场合不分时候。往坏的想,万一高考前一天她跟你闹跟你作,你能保证自己不受影响?!” 最后一句,语文老师敲着桌面一字一字厉声质问。 “唉!” 他又长叹一声,边摇头边端起茶杯,揭起茶杯盖喝了几口,再看着霍泉。 静静听完的霍泉点了点头,“我明白的,老师你放心,不会受影响。” 语文老师沉吟片刻,才道:“那就好。我不多说了。” 他放下茶杯,扬扬手。 “我回去了,再见。” 霍泉捧着资料往科室门口去,经过某张办公桌时不小心碰到桌边的一叠作业本,作业本哗啦啦摔了一地。 他蹲下去捡,发现作业本的封面写着初二1班。 大脑神经动了动。 他抬抬头,确认四周没有人留意自己,便在一堆乱糟糟的本子里迅速翻找程心的。 找到了,掀开,本子的第一页她写道—— 六年后,我希望能考上省城的执大…… 执大,够没志向的了。 前一秒,霍泉在心里鄙视,后一秒,他忽地记起在三叔家重遇程心时,他说过“我考到省城的执大就很满足”的话。 他恍了恍神。 傍晚,锦中超市旁边的电话亭。 程心握着话筒背对门口。 电话的另一端,大妹说阿爸今天早上出发去北京出差了。 她不了解桂江的事,阿妈又没多说,所以大妹以为阿爸又像小时候那样一走要走好几年。 她忧心忡忡问程心:“大姐,阿爸是不是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 北京喔,比西安还远呢。 程心:“不会的,过几天就会回来。” 阿爸这趟出差的目的,是和桂江的股东上北京找合适的学校谈合作去了。 “先起学校,再卖别墅”的想法刚从阿爸口中说完出来时,当场就有股东拍桌子,怒骂他发神经病。 一帮地盘佬,要他们想法子卖别墅已经要他们命了,大家都发愁怎样将别墅脱手换现金呢,这个程伟居然提出投资起学校,办教育,尼玛的做起伟大工作者的事来了。 真是一坑未平,又给他们挖新坑,牛头不搭马嘴! 起初所有股东都这么认为,后来阿爸问了他们两个问题: 一,你们家的孩子在哪里读书? 二,如果有一所非常好的学校,有钱就能进,你乐不乐意为子女花这个钱? 第一个问题有人不回答,第二个问题,答案几乎都是肯定的。 阿爸解释:“只要学校够好,配得起它的收费,我们就不用担心生源问题。一个学生学费一年五六万,储备金交个20万,如果成功招生50个人,我们就能收上一千万的现金。这一千万绝对不能仅仅用于抵消工程款,和支付供应商的货款,我们更要用在学校的运营和招生推广上,以及最终的目的,北苑的别墅推广,卖出去,收钱!” 这个建议听起来天方夜谭,明明不是一回事的两码事硬是绑在一起,行得通么? 依然有人絮絮叨叨骂阿爸神经病,但不出数日,桂江最大的股东就拍案决定,干! 反正桂江现在已经衰到贴地,不怕更衰的了。大不了学祥平那样,不干了不操心了! 死马当活马治,妈的! 说做就做,行动才是真谛。 阿爸和股东们隔天就去了省城的几所私立学校考察,觉得远远不够,于是又跑一趟北京。 阿爸一走,家里剩下四个女的,一老一中两嫩,颇有外强中干的味道。 大妹坦白说:“阿爸不在家,我和程意都挺害怕的,尤其天黑的时候。” 以前阿爸不在家,她年纪小,不懂。现在懂了,心慌慌的。 程心:“你提醒阿妈锁好门窗,二楼的也要锁好。” “我有提的,不过阿妈心情不好,闹我烦。” “她中意闹就闹,你做你的,上楼睡觉前你检查一遍。她晚上不会出门吧?” “不会吧。” “过两天周末我就回来了,不用害怕的。” “嗯,我会告诉程意不用害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太晚了更新抱歉! 第81章 第 81 章 周末回家,下了车离开巴士站百来米,远远看见郭宰和郭母在对面马路行走。 程心本想装作没看见,大路朝天各走两边,低头走自己的算了。 无奈郭宰像有触角的蜜蜂,发现花蜜般发现了她。 他拉拉母亲的手,指指马路对面,与郭母一同望过来。 视线正巧和他们对上的程心:“……” 她自然咧嘴一笑,友好地点点头。 郭母穿着彩色碎花连衣裙,小高跟鞋踩在地上怒放的阳光,整个人被映得明亮灿烂。 她对程心回以一笑。 郭宰和母亲说了些什么,人就独自穿过马路,嗡嗡飞到程心身边。 程心皱眉:“做什么,去陪你阿妈呀。” 郭宰跟着她走,嬉皮笑脸:“阿妈去逛街,我才不去。” 对面马路的郭母拐了个弯,看方向是去商场了。 程心:“怎么不去,让她给你买新衫新鞋啊。” 郭宰昂昂下巴,“不用买,阿爸给我带了很多。” 瞧他那副得瑟样,程心没拆他台,顺着问:“你爸回来了?” “嗯,不过又走了,刚走,我和阿妈出来送他的。”郭宰说,“他今年回来3次了!过年一次,清明一次,现在一次,回来拿我们的资料,户口本啊出生证啊什么的,准备帮我们递申请去入境处。” “原来如此,好事。祝你们早日一家团聚。” 郭宰笑得美滋滋的,看着程心:“你以后也会来香港吧。” “当然。我会经常去的。” “到时找我,我请你吃饭。” “好啊,我要去福临门吃九大簋,鲍鱼燕窝,鱼翅花胶,贵且不饱的那种。” 郭宰:“……我尽量。” 他双手插在裤袋,步代依着程心的节奏走,走了一段路,他好奇问:“你很赶?” 她步调有些快。 “嗯,程愿程意等着我回去。” 程心没有放缓脚步,说开后反而走得更快。 郭宰调整步速跟上,“为什么?要出去玩?” “不是,我们阿爸出差了,家里没人。” “啊……” 不难想象一屋只剩女人的盛况。 程心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脱口就问:“你阿爸长年累月不在家,就你和阿妈两个人,怕不怕的?” 郭宰好笑,“怕什么,我是个男的。” 程心给他一个白眼,“我意思是,不觉得家里冷清,没有人气?” 郭宰不解了,“不会啊。” 自出生起,他的生活就是这般状态。 “那你同阿爸见面这么少,平时怎样沟通?” “打电话咯。” “……见面的时候会不会觉得陌生?” 遥远? 不属于自己的? 连碰都未必敢? “怎么会?他是我阿爸。” 郭宰望着路面,“就算十年才见一次,也是我阿爸。” “哦。” 程心没话了。 回到程家,一进屋,大妹就钻去她身后把家门牢牢锁紧。 程心哭笑不得,“至于吗?大白天有什么好怕。” 大妹锁紧门又检查了一遍,才告诉大姐:“昨晚有贼!” 程心愣了愣。 小妹上来神秘兮兮说:“对对!昨晚睡觉的时候,我和二姐就听到楼下有声音,今早起来听讲隔壁有辆自行车放门口不见了,被贼偷了!” 一直以为康顺里治安不差的程心霎时找不到话。 小妹又道:“弊了,贼会不会知道阿爸不在家然后来偷我们的?” “呸呸呸,乱讲!”程心低斥。 最怕好的不灵,衰的灵。 她回头掰了掰门锁,才进屋问:“阿嫲同阿妈呢?” 大妹:“阿嫲昨天搬去舅公家住,这几天不回来了。” “啊?” 程心又一愣,不过很快她换了个角度看待问题。 阿嫲住舅公家,凡事有舅公他们照应,那阿妈就可以全心全意照顾大妹小妹了。 大吉利是讲一句,万一天降横祸,阿妈一个女人仔顾得老顾不得嫩。作为阿嫲,估计认为与其在家碍手碍脚,不如搬出去住几天。 “那阿妈呢?” 刚问完,厕所就传来冲厕声,阿妈推开门走出来,边擦手边看了程心一眼,面无表情道:“回来就动手开饭,一个个站在门廊发木讷,有钱分?” “……” 午饭后,家里电话响。 本来在收拾碗筷的阿妈喊了声:“我来接!” 准备去接电话的大妹退了下来,让出位置给冲过去的阿妈。 “喂!哦,是舅公啊。哦哦,好的,好,多谢了。拜拜。” 阿妈越聊越无神,到最后挂电话了,用一贯的面无表情对三个女儿说:“晚上去舅公家吃饭。” 舅公钟爱吃鱼生,夏天更会自己亲手做,呼朋唤友的,一边大杯大杯喝烧酒,一边大口大口吃鱼生,再加上吹水八卦做佐料,炎热的夏季眨眨眼就会结束。 小孩子不准吃鱼生,于是被安排坐到一边去。上来的菜也都是熟食,香口的生煎鱼骨,清淡的拆鱼粥以及浓味的干炒牛河,很适合初夏的胃。 阿妈被拉到大人那桌去坐,舅公给她斟酒,她推搪不喝。舅公劝了几次,阿妈不为所动,后来舅公就忘了。 过一会,舅公拿被酒烧过的嗓子问阿妈:“阿秀啊,阿伟什么时候回来?” 阿妈笑笑道:“还没定。” 同桌的有人问:“阿伟去哪了?” 舅公酒杯一搁,神气道:“厉害了,阿伟去了北京,首都!” 意料之内收获一阵“哇……” 接着是纷纷议论。 “去北京好啊,我这么大岁数都没去过首都。” “莫讲话首都,省城我都未去过哈哈哈……” “你农民!去省城有几难,就算去首都也不难。报个团就是了,那个谁谁谁,五一的时候就跟旅行团去北京玩了五六天。” “对喔,我们也报个团好了。反正老来无事,做闲云野鹤够潇洒。” “去什么首都,山旮旯这么鬼远,老骨头受不了舟车劳顿,又鸡同鸭讲,还不如去香港!” 舅公拍了拍饭桌,“好主意!顺便去探阿兴。他前几天回来看老婆儿子了,今天才走。” “讲到阿兴,他该带老婆儿子落香港了吧?听讲九七之后会有很多人去,早点排队好。” …… 席上阿妈话很少,捧着饭碗小口小口夹菜吃。 同桌的阿嫲话更少,只顾吃喝,红光满脸。 饭局八点多散席,阿妈带着三个女儿回家,未到家门口就闻见屋内的电话声响个不停。 她小跑着过去开门,匆匆奔向客厅接电话,连灯都来不及开。 程心赶大妹小妹进屋开灯,自己殿后,关门落锁。 电话是阿爸从北京打回来的。 阿妈背对大家,聊话的声音清清淡淡:“明天去长城?工作的事谈好了吗?” “他们放假所以你们也放假?你们到底是去工作还是去玩的?” “那什么时候回来?下星期四,确定吗?知了,嗯,等等……” 阿妈转身,朝客厅问:“你们谁要和阿爸聊天?” “我我我!” 早就围在阿妈身边的小妹第一个举手。 她连话筒都未完全接过去,就开始叫“阿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星期四?好啊你要准时,不准迟到!你记得带手信给我,什么手信?我想想……” 小妹不知道北京有什么东西可以做手信,而大姐前两年给她带的石头很漂亮,她很喜欢,便对阿爸说:“我想要石头,好靓的石头!知啦知啦,我会乖的。” 小妹和阿爸有的没的聊了挺久,才将话筒让给久等的大妹。 大妹双手握着话筒,说话速度明显比小妹的慢几拍:“阿爸你冻不冻?不冻?很热?怎么和我们一样的?那饭好不好吃?不好吃?嗯,阿妈煮的最好吃……” 差不多时,大妹抬眼问:“大姐你要不……” 她顿了顿,大姐的身影早不见了。 惟有告诉阿爸:“大姐上楼了,就快考试,她有很多作业。嗯,阿妈,阿妈,你还要和阿爸聊吗?” 阿妈从房间出来再次接过电话,低低聊了几句,诸如“你什么时候睡”,“冲凉了吗”,“有没有热水”之类。 十多分钟后,电话才挂。 半夜,大妹小妹睡死了,程心又感觉睡意越来越浓时,她硬是爬起床,轻手轻脚下楼去。 客厅有光,原来是阿妈坐在平日阿爸坐的位置上,看音量调至为0的深夜电视节目。 见大女儿三更半夜出没,阿妈没好气问:“做什么还不睡?做贼?” 程心:“……” 阿爸阿妈真是天生一对! 她随口应:“去厕所。” 出了客厅,无声无息移至门廊检查了一遍门锁,才去了一趟真厕所。 阿爸在星期四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家,那时候大妹小妹已经睡熟了,就阿妈一个人等他门。 阿妈抿着嘴接过他的行李,闷闷的脸色带点小脾气。 明明小别了一个星期,她就是不给笑脸,看似半点都不稀罕阿爸回家。 相反,阿爸笑了出声,从阿妈身后一把抱起了她,连人带行李一同塞进房间。 日子往下数便是六月。 锦中,晚自习前,程心和彭丽去图书馆消遣。 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走马观灯地翻阅几本幽默漫画的杂志。 旁边的彭丽起来去换书,人没走多久,椅子又被拉开。 程心无意瞥一眼,便对上霍泉的笑眸。 她:“……” 锦中的图书馆不像大学的图书馆,从来不是学生复习的良地。初三级高三级若想逃离课室去别处自习,通常会选择阶梯课室。 程心曾以为图书馆会是个安全地方,尤其在高考在即的六月。 眼下左边是窗户,右边是他,路被堵了。程心只好直起腰,提高警觉,眼睛不离手上的杂志。 霍泉不知从哪变出笔与纸,沙沙写了一会,再将纸移到她眼皮底下。 他低声问:“你话我去哪一间好?” 纸上写着“清华”和“执大”。 据说最近高三级要填报志愿了,学生之间都在传霍泉要报清华大学,要成为锦中第四位被清华录取的学生。 而他的口吻,仿佛想去就一定能去,不用考似的,自大至极。 他又说:“你旺我,帮我点一点。” 程心嘴角翘起一抹冷笑。 她用自己的笔在纸上回话—— 祝你复读。 对于高三考生来讲,“复读”无异是最毒的诅咒。 霍泉不怒反笑, “哈,你就这么舍不得我,非要我再陪你一年?” 他往她倾了倾身,“要不我复读四次,等你一起高考?” 始终低低且平静的腔调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程心站起来捡书就走。 图书馆安静,人人都低着头。 她不想搞出太大的动作,霍泉也正有此意,所以蛮配合地往前移了移椅子,腾出空间容身后的人一闪而过。 第82章 第 82 章 桂江公司这趟北京之行没有白跑。 早在出发之前,他们就将目标定为寻找能支撑整个学校运营的个人或企业合作。 毕竟隔行如隔山,卖别墅都没搞明白,又要再办教育,实在费不过神来,索性找专家或专业团队联手合办。 前后拜访了几家学校,辗转认识了一位从香港去北京办教育产业的香港人蔡先生,母语沟通事半功倍,大家一拍即合。 他们商量了许多问题,包括学校的招生对象如何定位。 桂江的原意是办专门给富人子女读书的学校,而这个“富人”,是指本地有钱人还是在内地做生意的港澳台有钱人。 前者接受国内教育制度,后者不吃国内那一套。 搞清楚到底要招谁的子女做学生,直接关系到学校要走什么样的教育模式。 与此同时,哪一种模式更容易吸引生源,也是必须要考虑的。 桂江一时三刻给不了答案。 斟酌期间,蔡先生提了另一个问题:“你们打算办小学还是办中学?” 阿爸:“办小学。我们考察过省城的私立学校,几乎全是中学,而且本地已经有不少优秀的公立中学。要与众不同吸引生源,得办小学。” “那学校的硬件你们准备好了?” “对。” 以桂江的建筑经验,两三个月起一幢教学楼出来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们希望使用原有的资源来减少成本支出,比如北苑别墅那几幢闲置的会所。 别墅卖不出去,会所等同报废,倒不如拿去做学校。 等将来北苑旺了,再重建会所也来得及。 桂江向蔡先生展示图纸与实景图,可见建筑物面积不少,新净又牢固,还带些欧式风情。 蔡先生边研看边喃喃:“这个可以试试。” 桂江:“就用这几幢楼吧,不然赶不上9月开学。” 蔡先生一愣,“你指明年9月抑或今年9月?” 桂江:“当然是今年9月!” 等明年?恐怕桂江到时被供应商拆得连渣都没了。 蔡先生恍然:“既然如此,不要纠结办哪一种教育模式了,我建议两种都上!两种有钱人都抓住不放!针对本地的,我们可以与北京的名校合作,针对港澳台的,我们找香港的名校联手。不用担心,这方面的资源我都有。” 桂江一片和应,这五十五十的方式好! 有心办事和有能力办事的人聚在一起,事情很快就会商议出结果。 他们做了许多决定。 当中有将学校定名为“桂江学校”,学校划分“精英部”与“国际部”,每部每级只设三个班,每班30人。 这和当时公立学校每班动辄五六十人的规模相比,算是小班教学了。 而且设的班少,一来减轻运营与招生的压力,二来营造“物以稀为贵”的效果。 有了大方向与细节,资金硬件以及软件资源一一到位后,桂江学校又快又稳地在平地冒了出来。 有供应商定期来桂江催收货款,他们发现了异样。 以前桂江恨不得他们消失,推三推四不见不接,拖拖拖! 现在,他们居然几个人出来迎接,并且热情好客地问:“家里有孩子吗?上几年级了?” 供应商:“……” 知道桂江要办学校之后,供应商更懵了。 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有第二家桂江? 拿塞过来的宣传单看了看,又看了看,当即破口大骂:“叼你桂江!学费一年6万,还要收30万储备金?我储你老母!” 桂江笑嘻嘻的,示意他们仔细阅读宣传单上的内容—— “精英部”,与北京瑞兴小学合作。瑞兴小学什么名堂?介绍上写是北京十佳名校。 没听说过,不知真伪。 但“国际部”,与香港圣莎学院小学部合作。顶,这个他们懂! 天天看新闻的都听过香港圣莎学院的大名,那是许多香港名人的母校啊,中学部还盛产会考10a资优生的香港老牌名校。 由此推彼,看来瑞兴小学的来头假不了。 “叼你桂江,欠我七八十万不还,竟然还想我掏几十万出来报名读书?鬼知道你是不是想再捞一笔然后跑路!” 供应商骂骂咧咧,坚决不上当。 好在蔡先生有一手,他对于学校的宣传推广很在行,人脉丰富,几个广告一出街就引来不少电话咨询。 到了学校落成,剪彩之日,北京瑞兴小学与香港圣莎学院的校长都出席了,本地报纸因此大肆报道,新来的“桂江学校”霎时在坊间名声大振,招生出乎意料的顺利。 报名的最后阶段,有好几个供应商拖着子女来求学位。 这些供应商来催收货款时一个比一个说得惨,帮子女掏学费时则一个比一个豪爽。 有人和桂江商量:“反正你们都欠我钱,储备金就别收了。我两个儿子,一共60万储备金,给免了,就当你们还清了那70万欠款。” 桂江谦笑:“一码归一码,欠款是欠款,学费是学费,不宜混为一谈。” 桂江不是没想过用免收储备金的方式来抵消所欠供应商的货款,这一步到位解决问题的方法简直魅力无穷。 但蔡先生强烈反对,他解释,这种操作方式一旦传出来,会令学校形象受损,因为不够纯正不够严谨,容易被人质疑教学质量与师德从而影响整所学校的声誉。 虽然学校隶属桂江,家长缴纳的费用兜兜转转最终会落入桂江的袋子里,怎么用是桂江的内务事,可学校应该是独立的,它有自己的体系与流程,有章必依违章必究,凭这种办学精神,学校才会越办越好,越来越吸引家长与学生。 千万不要图一时方便而破坏整套系统。 桂江对此孜孜听教,认为蔡先生言之有理。 为了桂江学校的事,阿爸从北京回来后忙得不可交加。 自那时起,阿妈提出白天去桂江帮忙,执头执尾做个打杂,能帮多少是多少,不收工资。 阿爸笑她,“傻?哪有工作不收工资的,桂江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阿妈:“那你给我开工资啊。” “开你个头。你去帮忙,程愿程意怎么办,她们的中午饭谁煮?” “我赶回来煮咯。她们上学了我再过去,很多打工的都这样。” “跑来跑去太累了,你不如在家歇歇。” “我歇够了,现在闲得无朋友。” 阿爸不同意。 桂江的大难题他都快给解决了,事业峰回路转,终于有起色,用得着老婆抛头露面去挣那几个钱?再者桂江正是忙的时候,长期操持家务的阿妈未必适应那种工作节奏。 沟通不成,阿妈来火气了,“怎了,是不是在桂江有见不得人的事,怕我去了你会不方便?!” 阿爸莫名其妙,话都没听明白,更别说回话了。 他不回话,阿妈就往坏的想,往远的想,包括早前大女儿说过的那些话。 想多了,人就抓狂:“死程伟!是不是有人了?18岁的?秘书?助理?怕我知道是吧!巴不得我窝在家做黄脸婆,瞒天过海?!” 阿爸:“……” 后来,阿爸每天早上载着阿妈去桂江上班,中午时分又将阿妈送回家,给大妹小妹和阿嫲煮饭。 饭后在家小憩一会,待两个女儿去上学了,他俩再一起走。 程心觉得这样挺好的,俩人出相入对,有助维系感情。午饭能和父母一起吃,大妹小妹也是打从心底乐滋滋的。 电话里,大妹说:“大姐也在就最好了。” 一家人一起吃午饭,除了过年,都未试过呢。 程心笑笑,只道:“过不了多久就放暑假了。” 转眼又一年,好快。 日常通话结束,程心挂了话筒要走。转身的瞬间却发现电话亭的门口被霍泉挡住。 傍晚时分,道上全是往来的学生,程心纵然惊惧也未至于自乱阵脚。 见霍泉有要走进来的苗头,程心蓦地从他身边的空位突围而出,逃得比闪电还快。 霍泉望着忽然空心的电话亭:“……” 六月底的学生会例会,全体成员进行了抽签,从中抽出30个人在高考期间留校协助。 去年没抽中的程心今年抽中了。 顶!由三天变成四天的高考假期白白没了! 留校协助的女生集中住在女生宿舍二楼的203与204宿舍。 程心睡觉的地方没变,身边的舍友却变了。有人趁着近水楼台,旁敲侧击打探她与霍泉的绯闻。 程心一脸茫然,抬手指指闸门那边,说:“他就住对面,直接去问他好了。” 她动手拉对方,“走,我跟你一起去,正好我也好奇。” 对方吓得连忙甩开她的手,躲怪物似的躲开。 之后没人再打听了,加上程心是203宿舍的“土著”,来借床位住四天的其他人更不好逾越,皆老老实实的听从学校的安排,该做什么做什么。 高考前一天,程心与其他学生跟着一帮老师布置考场。 锦中学生离校前已经替自己课室摆好30副桌椅,程心他们的工作是检查桌面、柜筒是否无涂写,书桌是否稳固。 如果否,换掉。 换不了的,动手修。 忙了一天,教学楼以及实验楼一共50个考场全部检查完毕,老师确认无误后,门上窗上全部贴封条。 程心与另一位学生负责将工具带回器材室,走至半路,那学生被老师喊回去做别的事,程心接过全部锤子啊浆糊啊杂七杂八的东西往体育馆去。 器材室在体育馆的后面,平日除非去垃圾池倒垃圾,不然没有学生经过。 拿钥匙打开器材室的门,一股灰尘味与金属味迎面涌来。 没有窗户的原因,即便外面大白天,器材室内仍一片昏暗。 程心连掩鼻的功夫都没有,进去后腾出两只手指摸索着开了灯,再以最快的速度将工具物归原位。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轻轻的关门声,四周徒然静谧。 背对门口蹲着的程心随即回头。 霍泉站在门前,嘴角微勾,与她对望。 器材室的白灯映得他的脸像吸血鬼一般白。 第83章 第 83 章 手里的锤子原本打算放回原位,现在握着不敢松手了。 程心站了起来,移步转身,后背一阵寒凉。 她朝霍泉秀秀手中的锤子,平静道:“我来帮老师拿工具,考场未设好,都等着我回去的。” 所以别在这里发神经,不然的话老师会来找我。 我手中也有武器。 霍泉没有听懂或者理会她的话中话,微笑依旧,语气同样平静问:“清华好还是执大好?” 外头的气温很高,器材室却因长期不见天日而阴郁发冷,白色灯光除却照明之用,只徒增寒意,白皑皑的色调映得霍泉的脸冷冰冰。 程心暗里叫骂,表面则尽量友好,“清华吧。” 她想耸耸肩,展示轻松自如的一面。无奈骨头太硬,肩膀卡住了。 霍泉偏头追问:“执大不好吗?” “哪比得上清华,清华好。” “因为离你远?” “因为它好。” 程心自以为表现得坦荡悠然,至少她竭力做到不咬牙。手中的锤子之所以反复转动,也纯粹是为免握出汗而手滑罢了。 霍泉从上至下打量她,冷淡的目光划过她吞咽口水的喉咙,转动锤子的右手,微微颤抖的双脚,最后回到她明显惊慌的眼睛上。 “你好怕?” 程心失笑,笑了出声。 “没有。” 霍泉随之而笑。 他将双手从裤兜抽出,微微摊开,朝她招了招,“来,我明天高考了,给我一个幸运的拥抱。” 他有些自怜地说:“我破跳高纪录时,你都没拥抱我呢。” 不满,抱怨,恼怒,以及危险,这是程心从他话中接收到的信息。 她假笑:“我来大姨妈了,很晦气的。” “啊?”霍泉愣了愣,然后笑道:“我那天讲笑的,你不是当真了吧。” “况且,”他朝她迈出一步,“我记得日子不是最近。” 程心没工夫回话了,死死盯着霍泉的脚步。 他迈一步,她就往相反方向退一步。 俩人的步伐很轻,没有激起器材室一地的灰尘。 当霍泉行至器材室中间时,程心无路可退了。 随便往哪个方向,他一伸手就可以捞住她。 “你想怎样!” 程心端不住了,质问声凌厉又痛恨。 霍泉倒是无辜,抬抬双手,“就想抱抱而已,怎么了?” “发你的白日梦!” 要她投怀送抱,和他有身体接触? 不可能! “发什么梦?”霍泉好笑反问,“以前又不是没抱过。” 轻描淡写一句话,将程心推至冰窖。 他继续说:“你忘了?那时候你趴在我身上,叫我泉哥哥……” 他颠笑,“多乖啊!” “去死!” 一个锤子朝头朝脸砸过来,霍泉险险侧身避过。锤子“嘭”一声撞上墙壁,砸落了一大片石灰。 惊魂稍定,霍泉回头看。 一个身影从他身后窜过,直奔门口。 程心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有这么强的爆发力。门口在即,伸个手就胜利了。 手指够到把手,快速一旋一拧,门开了! 打开的门缝放进来一束自然光,程心正要欢呼,光一闪即逝。 “啪!” 一股强力死死按到门板,门被快准狠地重新阖上,并落锁。 程心的身体被一条手臂牢牢箍圈,嘴巴被一只手紧紧捂住。 霍泉凑至她耳边低吼:“你真敢扔锤子,就不怕砸伤我?” “你不会心疼啊?!” 程心“呜呜”挣扎,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被霍泉往后拖,乱踢的双脚将地面的灰尘踢乱了。 霍泉不似费了多少力气,竟尚有闲情笑哄:“嘘——!乖点乖点。” 他将女孩按倒在地上。 只隔了件薄薄的校服运动衫,程心的背部能感受到地面一层凸起的沙尘。 她睁开眼,视线正上方是霍泉近在眉睫的整张白脸。 程心愤然挣扎,不过突然的,她慌了。 像被什么挟持,她整个人变得僵直,双腿绷着直想往地里沉埋,不敢再动。 “对,不动就对了。”霍泉双眼盯着身下的女孩,捂住她嘴的手劲悄悄松开。 “不要叫,好不好?” 程心几不可觉地点点头。 霍泉给出一个欣慰的笑脸,松开的手移至她的额顶,替她将凌乱的刘海一一拔开。 边拔边轻叹:“安安静静的,这样才乖嘛。” 程心连气都不敢大呼,怕自己胸膛起伏会惹着他。 她压着气道:“你,你冷静点,明天,明天高考了,别发神经。” “我没发神经!”霍泉再度摆出无辜的表情,双手捧着程心的脸孔。 刘海拔走了,她整张脸露了出来,跟小时候比,五官长开了,也长美了。 “老师,会来找我,找我的。放开我。” “呵,讲大话不眨眼,就是指你了。” “我没,我没。” “去年校运动在课室跟你玩,你不也扬言要告诉老师?结果呢,你到底舍不得出卖我,是不是?” 程心用力闭了闭眼,屏息问:“你想怎样?” 霍泉的气息直接吐到她的唇上,“就想抱抱你,这么难。” 程心哭笑出声,牙关打颤,“抱一下,就可以,放我走?” “嗯,抱一下就好。”霍泉诚恳点头,又故意问:“不然呢?你想和我做点什么?” 程心没再说话。 她尝试将又瘫又硬的双臂举起来。可手臂不属于自己了,关节长满锈铁,不听使,又似失灵的控杆,怎么操作怎么徒劳。 她急得掉出眼泪,双臂无论如何都举不起了。 霍泉很有耐性地等着盼着,可惜半天无果,他叹气。 “不抱就算了,”俯下脸,“亲一下当补数。” 他鼻腔喷出来的气息近得一触即发。 这回程心的脖子和手臂相反,好使得很,说转就转。 她顾不得流泪,猛然转头,整个脑袋甩开霍泉双手的钳制,将脸扭向地面。 她觉得嘴巴都要贴到地面的灰尘了,又听见眼泪打落地面的响声。 霍泉没有停下来,唇落到程心的颈项间。 他并无多少失望,反倒享受地用薄唇磨研女孩颈间的嫩肤。 温热,滑腻,有生命脉搏的跳动与沁人心脾的馨香。 他好喜欢,呢呢喃喃的:“心心长大了……” 程心望着地面,泪流不止,心头翻云覆海,整个身躯除了眼睛与心脏,其余都不属于她了。 但一把声音坚持在质问,是不是认了?是不是算了?是不是随他为所欲为了?! 她他妈的再活一次,阿爸能不能发达,能不能不早死,大妹的脸什么时候好,阿妈的病能不能预防,全他妈的都是未知之数! 而她!居然就这么躺在这里被禽兽欺负?? 上辈子都没有的事,这辈子要经历和承受?? 她有意思吗?!蠢死了!! 颈项间传来凉凉的湿感,一股麻痹从脚底涌至头皮顶。 程心立即开口:“不!我没长大,我15岁不到!我未成年!” 她急劝:“霍泉,霍泉!你醒醒,我未成年!你这是强/奸!你是不是傻?!明天要高考了!冷静些,冷静些!” 霍泉果然停了下来,抬起头在她耳贝上笑。 “15岁?那虚岁就是17了。你知道在古代,15岁的姑娘都当娘亲了。” “你这年纪,”他拿下巴摩挲她颈项,“在古代,可以当我的娘子了。” “娘子?呵。”他忽然冷哼,“我想要你,管你多少岁,我看他不顺眼,又管他多少岁。嗯?娘子,娘子?” 程心不听他的鬼话,一心只想着如何摆脱。 痛苦间,霍泉低低哄着:“来,娘子,快祝你相公明日科举成功。” 他突然捉住她的手,往他身下够。 慌乱中,程心的手指触到硬物,她疯了。 “禽兽!人渣!滚开——!放开我——!” 她以为自己吼得很大声,霍泉一定会再堵她的嘴。 但他没有。 “嘘——!” 霍泉笑嘻嘻的,脸部神经特别欢乐,“害羞什么?你又不是没碰过……” “啊——!!”程心发狂了。 “畜生!去死!啊——!叼你老母!叼你全家!下十八层地狱!死无全尸!啊——!救命!救命!” 她闭着眼撕声大吼,吼出哭声,吼得肺部发涩生痛。 霍泉不捂她嘴,任由她叫唤,仿佛她不是在诅咒他,仿佛他没有在伤害她。 他在她额顶哈哈的笑。 程心睁开眼,看见那张嬉皮笑脸毫不在乎甚至乐在其中的脸孔,一股憎恨痛绝的怒劲豁了出来。 本来拼命往后抑的手忽地顺着霍泉的手劲主动往前一够,狠狠一抓。 霍泉脸色顿变。 如果不是嫌太恶心,嫌会沾上他的血,他这般毫无防备,她绝对可以帮他断子绝孙! 狠过一把劲,匆匆放手,再夸张嗤笑。 “叼!霍泉你几把真小!” 一言惊人。 “你读书读傻了吧!营养只上脑袋,烂几把养出来这么又细又短的?我叼!连我中指都不如!” 霍泉眼睛瞪她瞪得死直。 他的身体和她一样,变得僵硬。 程心悟出什么,底气来了,继续:“枉你天天锻炼,怎么不见长几把?哈哈,这么细短,向雪曼知道吗?阴公咯!我替她点蜡祈祷哈哈!” “收声!” 霍泉沉着气警告,两个字从牙缝挤出。 程心置若罔闻。 “拜托了,几把这么短细就别撩女孩!你要脸吗?放进去跟没放一起,人家不笑死你?哈哈,你不会以为自己粗长大吧?我的天,‘自知之明’四个字识写吗!” “我叫你收声!” “看在我姑姐是你三婶的份上,我好心告诉你!几把短就回家多练双腿!练什么跳高,怕你越高越细啊哈哈哈!还有,别一副高分低能的蠢样,出去丢架!” 程心所说的每个字都咬牙切齿,极尽侮辱。 “给我收声!” 霍泉一把推开她。 不够,想站起来,却踉跄地跌坐地上。他不顾狼狈,抬起脚照着程心的大腿踹。 也许有了胜利的亢奋做加持,程心不认为他踹得有多痛,连忙抓紧机会爬起来。 见霍泉难得的脸色大变,眼神错乱,她心里一阵阵剧烈的痛快。 “我知道了,”站起来的程心故作恍然大悟状,追问霍泉:“是不是因为你短小,向雪曼甩了你?你要脸子,所以找我做烟雾,演得像是你移情别恋而甩掉向雪曼的样子?哈,我服了你!几把短就去医院治,少在学校搞事!去医院,知道看哪个科吗?看男科!端出你的成绩表,看能不能给你打个折!” “收声!贱人!”霍泉指着程心怒骂。 “你才是贱人!垃圾!猪狗不如!”程心反骂过去,气势声线不比他弱。 霍泉危颤颤地站起来,本来白得跟吸血鬼一样的脸气得更加苍白,惨白惨白的扭曲着,鼻不是鼻,眼不是眼,与丧尸无异。 这般盛景,程心多想再欣赏一会。 不过她已经挪到门口了,不跟他扯! 她抬手指着霍泉:“你等着,我一定会揭发你!” 器材室的门下一瞬被拉开,一道强光撞进来,面朝门口的霍泉霎时被耀得闭眼。 再睁眼时,器材室只剩下他一个人。 霍泉呆站着发木,很长一段时间里脑袋嗡嗡作响。 小女孩真是长大了,竟然敢这么用力,说出那么难听的话,还深谙如何折损一个男人的自尊。 真是,没大没小,欠调/教! 迈步,关灯,锁门,再理了理衣衫,拍拍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离开器材室。 他独自走路,从幽静的体育馆后方行至校园里最热闹的道上,顺数过去,道边是超市与教学楼、宿舍和饭堂。 来往的人影影绰绰,大部份是来锦中参加高考的外校生,所穿的校服五颜六色,东一堆西一堆,以色分类三五成群。 霍泉步伐飘浮,形单影只混在其中。 “霍泉!” 有人跳出来叫他。 “校长找你去校长室!” 霍泉皱眉,略感不祥。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嗯。 第84章 第 84 章 霍泉轻敲校长室的门,闻见应声后推门进去。 进去半个身,一抬眸,就见程心抬手指着自己,厉声指控:“就是他!我要告他!” 霍泉愣了愣,一双眼快速扫视校长室的状况,发现居然坐了两个警察时,他垂了垂眼皮,关门,进去,站到校长办公桌前。 “校长?” 锦中校长坐在办公椅上,双手交握搭在桌面,望着霍泉的神色凝重低压。 他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指指程心,“这位同学跑去门卫室报警,告你行为不轨。恰巧两位警官在附近巡逻,保证高考秩序,接报后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提了提声,“霍泉,你搞什么?” 霍泉转脸看向程心,反问:“我哪有行为不轨?” “你没有个屁!”程心往前一步,兜口兜脸揭发他:“你跟踪我到器材室,锁门禁锢,对我进行猥亵还企图强/奸!” 她拉拉身上的校服,“这些灰尘就是他把我按在地上沾的,阿sir,你们可以去器材室检查,里面有争执过的痕迹!” 程心身后一片尘土,污脏污脏的。除此之外,她整个人也有一种急吼吼的狼狈,仿佛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又或者是险些丧命的遇溺者。 她的真实反应看在两个警察眼里是具有可信度的。 两个警察一胖一瘦。瘦警官开腔安抚她:“小同学不要太激动。他要是真犯法了,我们一定会帮你的。” 旁边的胖警察则望向校长,“器材室在哪里?有闭路电视吗?” 校长:“器材室在体育馆后面,平日很少人去,也没有闭路电视。” 胖警官回头问程心:“当时有目击者吗?” 虽不甘心,但程心只能坦白:“器材室里面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在。” 想起在《警讯》里看过的“寻目击证人”,她提议:“你们可以寻找目击证人吗?那时候下午四点多,也许有人经过。” 胖警官没有给程心回复,视线转移到霍泉身上,稍作打量。 “你身上也有灰尘,摔过地?哪里整的?” 霍泉默了默,道:“在器材室摔的。” 如此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是主动招供吗? 校长拿手指敲打桌面,呵斥:“给我讲清讲楚!怎么回事!” 霍泉胸膛微微起伏,小幅度地吁了口气。 他对校长平静讲述:“我和她只是在器材室发生了一些矛盾,并没有对她意图不轨。” 他说:“是她理解错了。” “谁信啊?!”程心登时跳起来反驳,“你没那想法,会把我按在地上?会压着我?还,还他妈的有身理反应?你当我是三岁孩子?!” “别激动别激动,激动于事无补。”瘦警官站起来拉了拉程心。 她看上去,似乎下一瞬就要一拳挥到那男生脸上。 霍泉倒是淡定,和她冷冷静静地科普起来:“你不懂男生,男生来生理反应同你们女生来月经一般正常。我每天早上都会有反应,难道这就说明我对同宿舍的男同学意图不轨吗?” 他自个自失笑:“我对男人可没兴趣。” 程心:“歪理!偷换概念!” 他就擅长讲鬼话,她一句都不会信。 “我实话实说罢了。”霍泉看着她,“你年纪小,不懂事。”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些调侃与轻视的意味,听着就像是她在自作多情。 这和他在器材室说什么“心心长大了”截然相反。 程心正要开口,霍泉又抢道:“按你在地,压你身上,是因为我摔了不小心造成的。假如因此吓到你,我道歉。” 他直视她,态度不卑不亢:“对不起。” 程心一时接不住话。 她预想过无论如何都要他道歉,这是底线,但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又来得这么……不正宗。 她要的道歉不是因为他的“不小心”,而是他的“存心”。 此时有人敲门,是霍泉的语文老师。 他应该来之前就收到风声,所以出现时惴惴不安的,进来办公室问完事态情况后又变得气急败坏。 “你啊你啊,老师之前没提醒你吗!你当耳边风听?明天高考了,你整出这样的事!明天还考不考?考不考?!不争气的衰仔!” 语文老师拿手指直戳霍泉的脑门,戳得霍泉脑袋一歪一歪的。 霍泉站着不动,任由老师责骂,老师骂够了,他才波澜不惊替自己辩解:“我什么都没做。” 语文老师侧着脑袋瞪他,再转头换上一副陪笑的脸朝在场的解释:“校长,警察先生,这都是,讲出来丢架,估计就是小情侣之间闹脾气发生矛盾了。霍泉和这小姑娘,”他看向程心,眼色不太友善,“据说是情侣关系。” 程心惊住。 霍泉也怔了怔。 同样反应的还有校长,他追问:“是吗?” 语文老师连忙点头:“是的是的,学生之间都传了多久了。” 校长眼风扫向程心与霍泉。 “我们不是!” “我们是。” 程心与霍泉同时回答。 听见对方相反的答案,秒间对视一眼,再次同步: “不是!” “是!” 语文老师插话:“看看你们俩,真是耍脾气闹别扭不嫌事小?小情侣就是小情侣,不成熟,小题大作。” “我没有!”简直可笑!程心直接对警察说:“就算是情侣关系,我不同意的情况他硬做那些事,也是强/奸!更何况我们不是情侣,对天发誓,从来没有过!” “强/奸”两字,多么严重的指控,听得语文老师毛躁毛躁的。 “不会!警察先生,霍泉在学校出了名品学兼优,前途无可限量,明天就高考了,他用得着在今天在学校犯这种事?谁这么蠢!是你你会不会?” 语文老师走到程心面前,苦口婆心劝道:“小姑娘,你成熟点,他明天要高考,这是最重要的考试之一,不是开玩笑的,你不要害他。” “我害他?” 程心哭笑不得。 她放弃和老师理论,干脆向警察提出:“我不管,我就要告他,现在就捉他立案!” 一直默听的胖警官:“我们有自己的办事流程,轮不到你指挥。” 程心:“……” 他又说:“现在这情况,你俩要走一趟警察局。” 程心当即表态:“我愿意去!” 语文老师怪她:“哎哎,你这姑娘懂不懂事啊!” “我也愿意去。”不料霍泉跟着说,“反正我扪心无愧。” 程心气笑,看他装得! “行,那走吧。”胖警官站起来走在前头,瘦警官在后面带着程心与霍泉。 语文老师慌了:“警察先生,这不能啊,霍泉明天要高考!校长!校长?” 这趟警察局一走,恐怕霍泉明天就要缺席高考了。就算能赶回来,那情绪状态还能用吗! 12年的寒窗苦读,付诸东流何其容易。 语文老师发自内心替霍泉叫苦叫屈,更多的则是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 衰仔啊衰仔,之前的提醒当耳边风!当初问他会不会受影响,他信誓旦旦说不会时,语文老师心里就有了衡量。 不会你妈的! 连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一个毛头小子哪来自信能幸免于红颜祸水的遭遇?? 蠢,蠢到贴地! 俩警察没理会语文老师的求情,拉开校长室的门准备离开时,门外正好有人要进来。 俩警察神情顿了顿,脚步随即往两边退,让出路给外面的人进来。 进来的向雪曼目光自动锁在霍泉身上,霍泉看了她两眼,两眼之后就没意思了,淡漠地将脸转开。 向雪曼这才收回对他的注意力,改而向校长询问发生什么事。 了解过后,她笑笑道:“可以进去讲吗?” “可以可以!”语文老师最乐意。 “行行。”连先前主张要走的俩警察也出奇的和应。 程心望着向雪曼,说不清对她的突然出现有什么感觉。但俩警察因此冒出的顾虑,有些明显。 进了办公室,门一关上,向雪曼就开门见山:“霍泉没有对程心乱来,当时我在场。” 办公室里没有谁不惊讶。 向雪曼笑了笑,一脸风轻云淡:“其实这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小误会,讲出来嘛有点幼稚可笑。不过我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一件事。” 语文老师喜了,趁机就问:“怎么个误会法,你解释清楚,不然,警察就要逮霍泉了!” “老师你别急。课室今天不是布置考场吗,我们不能进,只能去阶梯课室复习。复习完我和霍泉去散步,然后在器材室遇见她,” 向雪曼瞥了程心一眼,疏远之中只有冷漠。 “我们聊了些话,过程不太愉快,起了些争执。我本来摔了一跤弄得满身灰的,就刚刚在宿舍冲过凉。” “啊,那你受伤没?”校长关切问。 “没,没受伤。”向雪曼继续说:“你们讲的事,霍泉并没有做,我就是人证。如果非要讲他有,那就是他想护着我,所以不小心将她推倒在地了。” 程心听着她说,看着她样,忽尔想到什么,试探:“你当时在外面?” 在器材室的外面,听着里面的争执吼叫,袖手旁观,甚至帮忙看风? 向雪曼没拿正眼看她,更没回话。 这般态度印证了什么,程心多了几份确定,越发难以置信,质问:“你既然在外面听到知道,为什么无动于衷不救我?!” 向雪曼斜眼她,冷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没听明白。再者,霍泉为了护我才与你争执,我要救你什么?” 她还低声咕噜一句:“好笑!” 程心眼神僵直,硬是在霍泉与向雪曼身上转了个圈,八个字脱口而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难怪向雪曼能和霍泉成为恋人,这两个人的属性是一样的! 行啊,幸亏她程心从来没有真心真意同情过她,喜欢过她,否则就是狗血的将心向明月,明月照禽兽! “既然是三个学生之间的矛盾,警察先生,那霍泉就不用去警察局吧?都没有的事,什么都没有,不能耽误他啊。” 语文老师积极得就像霍泉是他的儿子。 “不行!” 程心愤然反对,“凭什么听向雪曼一面之辞就推翻我的状告!我一定要去警察局告他,告到底!” “你真是搞笑,”向雪曼说,“不能信我的一面之辞,难道就能信你的一面之辞?你有证据证明霍泉要强你吗?别因为他护我不护你,你就报复搞事。” 她语气凉凉,表情凉凉,凉得人咬牙切齿。 程心:“你是他女朋友,当然讲什么都向着他。你的供词没有可信度,况且你是乱讲!” 向雪曼蓦然转脸,终于拿正眼看程心,瞪程心,“那你端出证据!霍泉脱你裤子了吗?” 短暂的迟滞后,程心指着自己脖子:“我颈上就有他恶心的口水!!” 换向雪曼满目惊呆。 但很快她稳住了心神,热嘲冷讽:“鬼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抹上去,全学校都传你倒贴上门,cheap!” “fuck!”程心怒极,“你是不是他的脑残粉?智障了吗!有良心吗!同流合污对你有好处??” 向雪曼脸色铁青,“乱讲什么!有素养吗你!有爷生无乸教!” “我di……” “够了!全部给我收声!” 突然有人怒吼拍桌,“啪”一声撼动整个办公室。 程心的“叼”字发音发一半,戛然而止。 锦中校长怒不可遏,拍完桌的手又抖又颤地指着他们喝道:“一个两个吵吵闹闹,像什么样!这里是学校,你们是学生,不是街上的泼妇!搞互相对骂那一套,不觉得丢架吗!你们读的是什么书!” 手指指向向雪曼。 “你!向雪曼,高三了,说话言辞怎么能这么低俗难听?还跟一个初二的孩子计较?你就不能展示一点学姐的风范吗?” 尔后指向语文老师。 “你!身为老师,不明是非,处处护着学生,盲目偏袒!你以为这是什么?帮他救他?不是,是害他!” 接着指向霍泉。 “你啊你,罪魁祸首!认为两个女生为你争吵很了不起,很犀利,很有魅力是不是?不是!这只能说明一点,你蠢!不会为人处事!对,你高中没毕业,但有18了吧?成年人了孩子,居然在高考前闹这种过家家的笑死人的争风呷醋?!我……不管那两个女孩谁对谁错,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霍泉,这是你酿成的,你是最错的那一个!” 校长劈头盖脸的教训,训得当事人屁声不敢哼。 “明天就高考了,除了我们自己,还有其余四所学校的高考生聚集在锦中,怎的?趁着人多,非要在今天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扬名立万,让所有高考生乃至全城都认识你们是不是!咳咳……” 训到最后,校长气喘得厉害,咳嗽了。 “校长你别动气别动气。”那个瘦警官上前替他轻轻拍背。 “咳咳……”校长说不了话,边咳边摆手。 办公室里一下子只有他剧烈的咳嗽声,特别吓人。 良久,校长咳完了,从瘦警官手中接过茶杯,喝了两口顺气,“谢谢你。” 瘦警官:“不客气。” 又过了片刻的安静后,向雪曼率先说话。 她用委屈的腔调低低申诉:“校长,刚才是我失态,你不要生气。其实我也不想的,事实上我是替霍泉替学校着急而已。霍泉多好的学生啊,被冤枉的话,除了冤过窦娥,更是锦中的损失。至于她,” 她看向程心,“没错,看上去只是一个初二的小孩,可她本事不少啊,能将小事闹成这样。如果非要闹下去,那我只好找阿爸了。” 程心尚未反应过来,那个胖警官就立即阻止:“千万别千万别,我们这里刚刚撤县建市,副市长正忙得踢脚,这点小事就不要惊动他了。” 程心瞬间明白。 向雪曼脸不改色:“我讲的你们不信,我爸就不同了,他肯定信我。” “没不信没不信!”肥警官拍拍瘦警官的肩膀,“这样吧校长,我看你也够恼气了,而锦中明天要举行高考,这是我们市的大事之一,为免影响大家的心情,不如事情等高考完再细查?” “好好!”语文老师第一个赞成,“无论好坏,考完试再讲。警察先生这个主意好,这个好!” “那就一言为定了!撤队!”胖警官领着瘦警官离开,程心想拦想叫,却被语文老师堵住,拉至一边。 “小姑娘,求你别闹了!让他们安安心心去考试吧,我求你了!”语文老师好声好气哄着。 程心自觉像局外人,一盘棋他们全下了,没她这个受害者的份!正气得找不到词时,校长发话:“程同学,你留下来,我跟你好好谈谈。你们三个,快走快走!” 校长一扬手,语文老师赶紧和向雪曼催促霍泉离开。 然而霍泉是傻了还是疲了,站着一动不动,不打算走了。 不得已,语文老师和向雪曼一左一右架着他撤退。 自向雪曼进来说话,帮他翻盘那刻起,霍泉就一直沉默地站着,态度不明。 说他感激向雪曼所做的吧,他没少拿质疑的眼神盯她。 说他不稀罕吧,他又从头到尾未发表过一句反驳的话。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正如霍泉和程心以及向雪曼到底是什么样的三角关系,在老师眼中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你放心,我们校长没两下工夫做不了校长,等他和小姑娘谈完了,小姑娘也就不闹了。你好好考试,好好发挥,考完后放个高高兴兴的暑假。” 语文老师这样对霍泉说,尾后又问:“你真的没有对她做什么吧?” 向雪曼抢道:“没有!” 语文老师想听霍泉的答案,见霍泉缓缓道“真的没有”,他舒坦地点点头,“那就好,回去宿舍冲个凉,吃饱饭早点睡,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担心,明天轻轻松松去考试。祝你,你俩,高考顺利!” 第85章 第 85 章 语文老师没说错,高考结束之后,谁都没有来找霍泉麻烦。 包括程心。 这本该值得高兴的,霍泉却不难发现自己心底有种说不出滋味的惘然失落。 他宁愿她来找他,骂骂咧咧大吵一顿,再难听的话他都受,动手也行,之后就是痛痛快快的身心舒畅。 可她没有。 自那天晚上后,人销声匿迹。 霍泉为此去找校长。 校长对他笑道:“都要毕业了,还挂着中学的事做什么。把眼光放长远些,相信我,大学够你精彩的。” 精彩到会令你记不起中学这些零零星星的微不足道的所谓美好。 霍泉想问什么,恰恰座机响,校长不得不先接个电话。 见他将一个普通电话聊了有十来分钟,觉得没意思了,霍泉起身告辞。 后来高考放榜,霍泉不仅成绩全校第一,更是全市的理科状元。听说算总分,比文科状元还高了二十来分。 霍泉对这个结果有些意外,细想后,又自言自语笑道:“她始终是旺我的。” 这是本地撤县建市后的第一位理料状元,总分状元,市里相当重视,就连市长都亲自去他家恭贺。 霍泉成为本地新闻的头条人物,家户喻晓。 他的语文老师喜极而泣,不停和别人念叨“霍泉总算没被毁”。当然了,别人听不明白。 高考前夜的事除了出现在办公室的人,没有其余人收到半点风声。 语文老师感慨完霍泉,接着感慨向雪曼。 霍泉高考没考砸,向雪曼则考砸了。她所填的第一批志愿全部落选,要参加二次补录。 语文老师劝她复读,不过一年,一年后保准全市前十。 向雪曼不答应,她认为复读的话,前进的脚步就被逼停下来了。 向父原本想搭关系帮女儿入读省城的执大,什么专业都好,进去了再换。 向雪曼同样不答应,然后借由向父的帮忙,参加的二次补录比谁都早,能选的学校与专业比谁都多。 而她毫不犹豫地选了一所北京的学校。 那不是补录名单里最好的学校,却却是少有的位于北京的学校。 至于专业,已经不在向雪曼的考虑范围了。 有人私下议论,向雪曼之所以考砸,是因为霍泉和初二生搞暧昧,她被气的。 这个结论基本上没有人不认同,就连语文老师都这般认为。 毕竟太明显了。 最能影响青春期的学业的,就只有令人牵肠挂肚千回百转的恋爱了。 有人追问,那霍泉和初二生到底有没有关系? 和向雪曼又分没分手? 没有人知道。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会随着其中两位当事人的毕业离开而永远成谜。 漫长的暑假,向雪曼去找过霍泉好几次。 不知道是他有心回避,还是自己运气不济,每一次霍母都会特别慈祥地告诉她:“哎呀,阿泉不在家,他又去了三叔家了。” 霍母会说:“不如我把他三叔家的地址给你,你去找他?就在南涌。” 主动找他,主动去他家找他,主动数次去他家找他,向雪曼自觉做得不少了,要再连人家的三叔家都跑一趟,那就真的是,太cheap了。 反正将来在北京四年,来日方长,她无需急于一时。 霍泉最近的确常常在他三叔家出没。 他三叔好奇问:“咦,旧年不是去前锋幼儿园做暑期班的游水教练吗?今年不去了?” 霍泉笑了笑,“不去了,没意思。” 今年她肯定不会去学的了,和去年一对比,没有了她,那真是没意思极了。 他转头问三婶:“三婶,怎么不见心心来玩?” 坐在沙发做手工散件的三婶恍然大悟,匆匆放下手里的半成品,跑去打电话。 “心心啊,你要不要过来姑姐家玩?” “是有点晒,戴帽打伞不怕啦,我过去接你好不好啊?” “暑假这么长,还怕不够时间做作业?初三?啊,初三要升中了。” “哎哎,阿泉刚好在我家啊!你把作业带过来,让他教你做,有状元帮你补习,好过上补习班!” 坐在一旁的霍泉扶额。 三婶这样“引诱”,死定模式。 然而出乎意料地,三婶居然对电话说:“你要来是吧?好好,我全天都在家,你随时来都行。” 霍泉有点雀跃,站起来在三叔家踱了几圈。 可是从下午两点等到下午六点,程心都没来。 他间接催三婶再去拔个电话,通话间三婶说:“啊,不能来了?要煮饭?你识煮饭咩?那先将饭煮了,菜也先洗了,记得菜头有很多泥,有菜虫也要捉出来,哈哈,恶什么心,菜虫吃菜大的,比菜更有营养……” 三婶未挂线,霍泉就向三叔道别离开了。 他没回家,他去了康顺里。 这不是霍泉第一次来康顺里,只是现在这个时候正是饭点,街口行人不多。 盛夏的天黑得晚,不到七点,依然一片通明。 霍泉独自站在榕树底下无所事事,远看有些憨居。 他不是康顺里的人,人又长得冒尖,来往赶着回家吃饭的街坊会多看这个陌生人两眼。 有人认出他好像是市状元,上过报纸的,叫什么名来?和霍元甲一个姓的! 于是投来的目光越渐增多。 霍泉莫名烦躁,甩头走了。 等他走得够远了,一直藏身于人家屋檐下的程心才敢出去。 她手中拎着一瓶生抽,瓶身被她的手汗弄湿了,吓得。 不过帮阿妈去买生抽,怎料到会在返程撞见禽兽。 不知道他出现的原因,也没兴趣追究,程心只知道他是一个危险分子,他在哪,她就得离哪远远的。 好在这个人九月份就要远走他乡,未来四年基本安全。 想要更长久的安全? 姑姐安利她侄仔如何如何厉害,当上状元后如何如何威风时,程心就提议:“不如叫他以后考研考博,以及出国。否则的话,浪费他的智商啊。” 世界这么大,送他一脚去看看。 念及此,程心不由得记起那天校长将她留下来之后所说的话。 校长问她:“你知道霍泉报了哪个学校吗?” 她干脆利落:“不知道。” 完全不关心。 “他报了省城的执大。” 程心一愣。 “我们无法接受,和几个老师轮流对他做了三天的思想工作,他才不情不愿将志愿改过去。” 校长又问:“知道他为什么报执大吗?” 程心鬼知道。 校长大笑,“他的原话是,‘离家近’。” “哈哈,没想到霍泉这么恋家。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我们劝他改志愿,纯粹为他好。” 笑够了,校长从柜筒摸出烟,正要点时,程心说:“我不想抽二手烟,校长你忍忍吧。” 校长看看她,“你讲话很直。” 他将烟放回去。 程心很清楚她并非说话直。 对某些人某些事,她会费心思去婉转表达。 对另外某些,则可能连一个字都不屑于说。 说话是门艺术,选择哪种沟通方式纯粹取决于对方是谁。 在乎的不在乎的,重要的不重要的,想保护的想伤害的。 “所以校长你有话直讲,猜来猜去浪费时间。” 能将她单独留下来,想必话是不得不说的。 而校长一看就是老油条。比如先前,同样提到自己摔倒,他毫不关心霍泉与程心是否受伤,到向雪曼时,他则表现得分外热心。 无它,向雪曼她爹是副市长。 包括他发烂,发到咳嗽喘气,谁又清楚那是不是在警察面前的一场苦肉计。 这样的人,说话没准能优雅地转弯抹角360度,程心不愿花心神去逐点逐点悟破,累。 校长点头。 “我正有此意。程同学,你刚才提及的情况,就算你闹到警察局闹到市里,都不会有你想要的结果的。证据不足,人证又不站你那边,再者事实上,霍泉也确实没有对你做些什么,对吧。” 若真有,向雪曼质问时,程心又何需拿颈上那点口水做文章。 “也许你想向大家揭露什么,但你想过没,案件判不下来的,霍泉从头都尾都是无罪的清白身份,没有人会过多地怀疑他谴责他。相反,无中生有、诬蔑良民的你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不仅仅你,也许连你的家人都要白白承受旁人的指责与讽刺。” 就像去年暑假,她动手打霍泉骂霍泉,大妹小妹一开学就在学校听到风言风语。 校长的话,程心能理解。 “或者你认为我是在帮霍泉开脱,但相信我,校长我吃盐多过你吃饭。这事你再闹下去,最终受影响的,利益受损的会是你自己。因为这个社会对女性的苛刻度一直比对男性的高。而我这样劝你是为你好。” 程心沉吟片刻,开口:“假如我不听校长的教导,校长就打算踢我出校吗?” 校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如果你同意息事宁人,我保证你高中能留在锦中就读。同时,”他竖起食指,收起,再竖起拇指与尾指,“另外给你一个锦中的学位名额,初中到高中,六年。” 这种条件,坦白讲,表面看并不吸引人。 程心凭自己的本事就能考上锦中,上辈子大妹小妹也是靠自己考上锦中的,没要家人操过半点心,花过一分钱。 但是校长的话中话——他能保,就能踢,他能给名额,就能没收名额。 程心若不妥协,除了她也许未来要离开锦中之外,大妹小妹也可能与锦中无缘了。 这将涉及到大妹小妹这辈子的高考会否与上辈子的有出入。 上辈子她俩高考都不错,这辈子值不值得冒险。 程心左右衡量,期间找话:“就这一些,而且都是凭自己本事也能考上的名额,校长你给的太吝啬了。” “是吗?”校长笑了笑,“我之前有一个学生,他成绩非常好,冲清华北大不在话下。可惜年轻人特别骄傲,高考时只填了一个志愿,对其它栏目空格不屑一顾。” “他要是能正常发挥,只需要正常发挥,那个志愿他是必去无疑的。可是很遗憾,事与愿违,他考砸了。更惨的是,由于志愿表上只填了一个志愿,他连一个体面的退路都没有,只能参加补录。” “补录的都是些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啊,全是别人拣剩的。叫他复读,他丢不起架,最后自暴自弃,挑个三流大学四流专业,到现在为止,我没再听过他的消息。” 校长又说:“我给你的,表面看是保证与名额,实情上他们是你的后盾,是你最倒霉时最幸运的退路。要了不白要,你何必不要?” 程心冷笑,“如果我真不要呢?” 校长往椅背一靠,双手一摊,“那我无能为力了。管不了的事,我还管个屁。你们爱怎样怎样,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况且每年都有新生入学与旧生毕业,血液一样不断循环,我真不在意某一届或者某个谁。” 话毕,校长再次拉开柜筒,摸出烟点着就抽。 半刻钟后,程心叹了口气,“好吧,校长你讲得对。” 校长笑,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她,“不错,正如向雪曼所讲,你虽只有初二,但懂得多,本事不少。” “多谢校长夸赞。至于名额,我有一个小想法。就是我的高中保送,不要了,改为换另一个六年名额。” “可以吗?我要两个满的学位名额。” 第86章 第 86 章 程心回到家时将近七点,将生抽递给阿妈,挨了一顿训。 “买一瓶生抽去足半个钟,坐飞机去美国买的吗?” 程心:“……不是,坐拖拉机去日本买的。” 阿妈愣了愣,道:“牙尖嘴利!无时间和你斗嘴。” 她进了厨房继续准备晚饭。 由于阿妈去桂江帮忙,暑假期间的午饭都由程心负责。 程心当然想说no,可最终开不了口,惟有辛苦大妹小妹以及阿嫲的胃了。 她活过四十多年,在厨房呆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也有拿手菜的——煮即食面。 暑假的头三天她煮了一锅即食面投喂大家,大家默不做声将面条吃完,之后第四天,有人叫救命了。 “大姐,我不吃即食面了!” 小妹临睡之前再三提醒程心,“你明天中午真的真的真的不要再煮即食面了,不然的话,我要睡到阿妈回来煮晚饭才起床,你不要叫我起了。” 程心:“……” 她厚着脸皮狡辩:“即食面很好味啊,有香菇嫩鸡味,红烧牛肉味,麻油味……” 小妹恐慌:“呜!不要讲了,我一想到那股味就想吐!” 程心膝盖中箭,寻求安慰般问大妹:“程愿,你也不中意吃吗?” “呃……”半天,大妹有骨气道:“我不吃了,我减肥!” 另一边膝盖中刀。 恼羞成怒,程心不乐意了。 这么简单易饱的餐饮方法,不动手煮饭的她们有资格嫌弃吗?? 她发难:“就你俩诸多意见,看看阿嫲,餐餐吃得有滋有味,学学!” 小妹咕噜:“你给阿嫲吃冷饭菜汁,她一样能吃得有滋有味。” 程心:“所以我叫你俩学一学她那种吃苦耐劳的不挑□□神!” 话是这样说,程心的脸皮也不至于厚到对家人冷血无情。 粥粉面饭四样主食,面吃够了,不如改吃粉? 隔天,她煮了一锅汤米粉。 用即食面的调味包…… 小妹忍不住了,士可杀,胃不可辱! 某天晚上她悄悄向阿妈告状。 随后程心被阿妈拎去厨房,被逼学习最简单的几道菜的烹调方法,例如蒸鸡蛋,炒鸡蛋,蛋花汤。 阿妈边教边数落:“好心你啦,升读初三了,连饭都不识煮!真的想以后嫁个有钱人,请工人服侍你?就算是,你要熬到20岁先有资格嫁人。你不学不行,这个暑假的午饭你跑不掉的。我中午和阿爸在公司吃,不会回来……” 程心有些出神。 对喔,将来孤独终老,无可能餐餐吃即食面的。 至少牙都掉光的时候,要有粥吃啊。 于是乎她去书店买了一本《是日菜谱》。 不仅仅如法炮制,还威逼利诱大妹小妹进厨房帮忙——不帮忙的话,通通没饭吃! 煮番茄炒蛋时, “程意,帮我放蛋!” “哦!” 小妹将一只鸡蛋扔进锅里。 “顶!打壳才放,不是连皮带壳放!” 煮生炒排骨时, “程愿,帮我放糖!” “哦!” 大妹捧着整包糖往里倒,“哎呀,大姐我不小心倒了一半!” “咩?没事!将错就错改煮糖醋排骨!” 阿嫲没去打麻将,作为家里唯一的大人看守着三个孩子。 她在客厅摇着大葵扇看粤语残片,对厨房的兵荒马乱一概不理。 反正生死有命富贵由天,活这么久,什么风浪未见过?如果一餐饭能将她活活吃死的话,她认了。 如此过了一段日子,大妹小妹的小跟班角色越来越有板有眼,阿嫲的脸色越来越好,大家对饭菜的胃口与日俱增,程心知道,她get到新技能了。 不过她的新技能在十几年专业家庭主妇的阿妈面前纯粹班门弄斧,抬不起头。 为了保证一家人的正常饮食,不论晚上回来多累多晚,阿妈都坚持由她来煮晚饭。 程心顶多帮忙把白饭煮了,把菜洗了切了,诸如此类。 今晚煮饭,半路生抽用完,阿妈便遣程心去士多买,结果她去了半个钟,慢得出奇。 …… 1996年的暑假随着程心厨艺的进步而结束。 九月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坐校巴回家的学生特别少,排队挤巴士出市区的学生特别多。 因为第一家m记终于在本市开张了。 m记的电视广告从小看到头,每一首广告歌都深入人心,偏偏本地没有m记,想要一尝滋味是否如广告那般诱人食欲,得山长水远跑去省城。 如今m记开张,又逢周六午饭时间,食客便如潮水般涌进餐厅。面积不小高达两层的餐厅被挤得连个落脚位都难找,更莫讲话餐位了。 程心很艰难才从餐厅外面排队排到餐厅里面。 尼玛,辛苦过长/征。 上辈子的今天她也来光顾新开业的m记了。10元一个辣腿堡配中可乐,外加一个2元的甜筒,吃完之后肠胃受不了忽辣忽寒,吐了。 不服输,再次去m记时点了同样的搭配,又吐了。 吐了几次,才承认这三样食物对她来说相冲相克,得戒。 所以这辈子的今天,程心打算点个温温和和的香鸡堡套餐罢了。 除此之外,她还要给大妹小妹带外卖。 昨晚在学校电话亭和家里通话,知道她周六午饭不回家吃,阿妈自然不高兴。 原计划以后周末的午饭都由程心煮呢。 后来程心说她买m记给大家吃,午饭不用阿妈回家煮了,阿妈才顺了些气。 但嘴上仍不饶人:“什么m记?汉堡包薯条?切,全部是垃圾食物,无来正经,不要乱花钱!” 程心敷衍了几句,轮到小妹接电话。 小妹对着话筒吼:“我要汉堡包我要汉堡包我要汉堡包!” 大妹怕没她份,和音一样在旁边跟着叫:“汉堡包汉堡包汉堡包……” 听得程心耳膜痛。 她没好气:“知道了,你们要哪一种?” 小妹:“就要汉堡包!电视广告上的那种!” 大妹:“对对,就要汉堡包!其它不要了。” m记的广告上总是说xx堡xx堡,大妹小妹以为“汉堡包”就代表了全部堡。 程心无语。 就像和第一次去k记吃饭的人解释,k记没有“肯得鸡”买一样。 由于人多,排队时免不了你挤我我挤你,有人为此生气。 “叼,花钱买罪受!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吃了!” 然后甩头就走。 如此走了几波人,后面的食客喜见乐闻,匆匆紧跟上来。 队伍中的程心伸脖张望前面的速度,搞什么的,慢吞吞! 喂,前面大婶,动作爽快点啊! 忽然,身后有人拉她的衣摆,动作瑟瑟缩缩,很轻很细,可程心依然能感觉出来。 她一个凛然,小偷?! 糟,钱在书包里! 她迅速抓住书包带,两下手势将肩上的书包解下,再往前甩。 甩至一半,身后传来“哎”的惨痛声。 程心回头,见郭宰捂着下巴,委屈巴巴望着她说:“做什么突然甩书包?还这么大力,书包又沉,兜口兜脸撞过来,撞歪我下巴了。” 程心怔了怔,随之笑道:“鬼叫你鬼鬼祟祟!在我身后偷偷摸摸占便宜。” 郭宰瞪眼:“我哪有!我见你校服下摆往上叠,好心帮你拉下来而已,不然走光了……” 程心低头看了看,确实是,估计刚才在m记上完厕所忙着出来排队,没整理好。 她皱皱鼻子,“那怪你生得矮。你要长高些,就不会撞到你下巴了。” 郭宰:“……” 气人啊,过年前明明到她耳朵的,谁知不过半年,程心莫名其妙拔了高,而他长得特别慢,人又缩回到她的肩膀处…… 气死人了! 程心将书包重新背好,继续往前张望。 一个队伍之外的人发现了队伍前方有认识的,上去搭讪几句,接着无缝插队! 程心当即抬手指责:“喂!不准插队!有无搞错!” 郭宰见状,跟着大声指责:“喂!前面红色衣服那个!插队无品!” 队前队后向程心与郭宰行注目礼的不少,但没多少愿意站出来制止插队。 而前面插队的人,一副“你看不见我”“你不认识我”“我理你个屁”的阿q精神,背对大家淡定点餐。 程心气得跺脚。 郭宰问她:“你很赶时间?” “嗯,程愿程意等着我带回去当午饭吃的。” “哦。” 郭宰又问:“你一个人来?” 程心:“唔,放学就来了。” 本来彭丽想和她约,可惜她没时间在餐厅坐下来慢慢吃,所以拒绝了。 程心反问:“你呢?你一个人来?” 郭宰摇头,“我和阿妈一起来的,阿妈去找位了。” “这么多人,肯定无位。” “无位就带回去吃。不过食物冻了肯定变不好吃了。” “是啊,等阵还要赶巴士,真麻烦。”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不知什么事,一股推力猝不及防地从队伍后方冲上来,排队的人骨牌般一个个往前倒。 程心几乎站不住,整个人往前扑,正要开口低咒,双臂猛然被身后的人握住。 力气不轻不重,恰恰将她扶稳。 “谢了。” 站定后,程心朝郭宰道谢。 郭宰笑了笑,没出声。 队伍中不少人为此骂骂咧咧,但幸好没有发生意外。 程心如常排队。 四周人声鼎沸,大人小孩熙熙攘攘窜来窜去。餐厅空调很足,在外面排队时所流的汗已经吹干。 目光乱游之际,她忽地发现有一双举抬的手臂,在她腰间从身后到身前形成一个圆环状,缕空将她圈在中间,围着挡着护着。 也许从刚才开始就没放下过。 程心:“……” 出手拍了拍那双手臂,“不用了,当我是七老八十的耆英?” 郭宰手没放下,“就当你是。你刚才差点扑街。” “你好意思讲?不是你推我,我会向前扑?” “不关我事,是后面推我的!” “我就赖你!管你冤不冤枉。” “……” 郭宰终究不肯将手放下,一双手臂就这么举着将程心圈在中间,直到她点完餐,拎着外卖袋“拜拜”一声走人。 郭宰叫住她:“等等我,一起走!” “你妈不是找餐位吗?” “或者找不到呢!” “那你等你妈!” 程心转身离开餐厅。 “啊?喂!喂!等等嘛……” “喂喂喂喂!” 排在郭宰后面的大叔挡住他视线,“你点不点餐?不点过主!阻三阻四!” 郭宰:“…………” 真的,此时此刻他一点都不想吃m记了。 第87章 第 87 章 除了自己的香鸡堡套餐,程心另外买了5个普通的汉堡包回家。 大妹小妹吃得热血澎湃,表情堪比m记的广告特效。 太棒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汉——堡——包——! 扁平平的巴掌大的汉堡包,两个女孩四五口就将它啃完。 然后眼巴巴望着阿嫲。 原以为阿嫲不吃洋餐,那她们可以名正言顺瓜分她的包了! 谁知阿嫲将汉堡包放碗里,拿筷子夹起表面的面包,一口一口吃完,再夹中间的青瓜番茄,接着吃牛肉片,最后是底部的面包块。 整个过程不紧不慢,一声不哼,和平时吃饭没区别。 大妹小妹:“……” 阿嫲真的是什么都吃啊。 俩姐妹惟有将渴望寄托在留给阿爸阿妈的俩个包上。 傍晚爸妈一回家,大妹小妹就一人捧一个包追着阿爸阿妈要他们吃。 “这是m记的汉堡包,大姐中午买回来的,很好味!” 阿爸阿妈不愿意吃,无奈小妹拼命往前递,硬是将包塞进阿爸嘴里。 大妹有样学样对付阿妈。 阿爸阿妈呲牙裂嘴咀嚼嘴里的怪诞食物。 “唔!一股馊味,是不是变质了?” “又酸又咸,口感乱七八糟,都不知道吃了什么!” 俩人对汉堡包的嫌弃如出一辙。阿妈生咽了第一口,坚决不再吃第二口,阿爸索性吐了出来,拿自来水漱口。 小妹问:“你们不中意吃?” 阿爸阿妈:“不吃不吃!你们也别吃了,吃这些东西,不如吃饭!” 大妹小妹抱着汉堡包躲上二楼,再下来时,两个包没了。 胃被填得七七八八,晚饭自然不能正经吃了。 尤其小妹,握着筷子眼光光看着饭桌,发呆。 见状,阿妈质问:“你们将汉堡包吃了?” 大妹心虚,为表达“不是”,特意多扒两口饭。 小妹人瘦胃小,扒不动,等同默认。 阿妈生气,“不是叫你们别吃的吗?都要吃饭了,还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不听话!” 她望向程心,“你也是的!无端白事买什么汉堡包回来,你以为那是好东西?就两片面包夹块肉,有营养吗!能当饭吗!乱花钱!” 阿爸附和了阿妈几句,无一不是谴责程心。 程心默默扒饭,没做声。 于是这顿怪责很快就结束了,阿爸阿妈将话题转至工作上。 桂江公司旗下的桂江学校9月如期开学,两个部六个班360个学位名额全部招满。 手上拿着由此而来的几千万储备金现金,桂江公司享受了几天头脑发热的轻飘飘感。 好在阿爸及时提醒大家,这些钱不是他们的,是学生家长的,学生毕业时要一分不差归还回去。 所以这些钱不能乱花,更必须要以钱赚钱。 而首要任务,就是保证桂江学校的教育质量,不然的话,家长若发现货不对板——30万的门槛换来5毛钱的资质水平,要求退学,那就麻烦了。 紧次之的,是偿还部分货款欠额大的供应商。 有些供应商自从将子女送进桂江学校后,追讨货款变得不怎么积极了。但有些做法依旧,有些则变本加厉,桂江视情况而解决。 剩下的资金,主攻北苑别墅区的广告推销——这也是桂江兜兜转转的最终目的。 他们花钱从省城、北京以及香港挑选优秀的广告策划团队,在报纸在电台以及电视做宣传。 原本被视为孤岛的北苑,因为桂江学校的崛起,被策划团队包装成“人杰地灵”“书卷气浓”“专育人才”的“世外桃源”,仿佛谁一住进来,就会自动沾上文人雅士的仙气,举手投足间尽是斯文淡定,往来从无粗人白丁。 广告方案成功吸引了不少卖家前往北苑看楼,卖家们在专业售楼人员的周旋下,又蠢蠢欲动。 后来当售楼人员宣称“桂江学校的学生家长享有优先购买权以及8.9折的优惠”时,卖家中好些就是桂江学校的学生家长不再犹豫,纷纷落订。 桂江学校实行的是全寄宿制,哪怕一年级的小同学也要离开父母,寄住学校宿舍。 虽然学校安排有保姆照顾低龄学童,但家长始终不放心。 既有一颗想子女接受良好教育的心,又生怕子女吃苦受难的家长,便动了在学校附近买个屋的念头。 住得近,方便他们天天去探望,日日送汤水。 小学生知道父母就住在学校隔壁,心理上也有更多的安全感。 对于这部份桂江学校的学生家长来说,北苑别墅给他们提供的折扣,不捡白不捡啊! 见交款处排起小队伍,一些未拿定主意的非学生家长的卖家也按捺不住了。 本来售价不贵的北苑别墅销售情况由此一路见长,盛况再次出乎桂江的意料。 眨眨眼,桂江起这片别墅的工程款回拢得七七八八,背负了半年有多的心头大石渐渐卸下。 这时候阿爸问:“工程款收齐之后,我们是不是要归还北苑别墅的销售权了?” 当初祥平与桂江的协议是将别墅的销售权转让给桂江,桂江直接拿销售款抵工程款。 原协议定,工程款抵消完后,北苑别墅是死是活都与桂江没关系了,祥平与桂江也将两不拖欠,划清界线。 在年初被逼接受这个办法时,桂江并不认为归还别墅销售权是一件吃亏的事,甚至地,他们对祥平对北苑别墅都有着巨大的抵触情绪。 谁稀罕这个销售权啊,他们只想要钱! 可今时今日,阿爸提出这个疑问时,大家都沉默了。 他们走南闯北,没日没夜工作,辛辛苦苦成立了一所学校,又将别墅卖得红红火火,好比将一个弃婴悉心照顾,养育成人,却突然的亲生父母出现了…… 不甘。不忿。 内部商议了一段时日,桂江决定向祥平摊牌,尝试将北苑别墅收为己有。 时间来到十一月。 锦中初三1班,傍晚晚自习前。 生活委员给程心带信时感叹:“我想我们这一区的邮差真的换人了,你看,你的信再也没有被虐待过了。” 依照自己的回信时间推测,程心不用看就猜到那是郭宰的来信。 接过来一看,果不其然。 正如生活委员所讲,升上初三之后,郭宰的信不再被糟蹋过,干净平整得和其它来信无异。 程心曾经拿这事问过郭宰,“你的信寄出之前是不是揉过踩过?” “没有啊!怎么可能!” 郭宰不假思索的否定坚定了程心对邮差的怀疑。 不过这个神经病邮差终于消失了,就跟某个神经病禽兽一样,在她的可见范围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切大概都是因果关系。 随着禽兽的离去,周遭的气场得以扭转乾坤,化险为宜。 例如,郭宰的信不皱了。 例如,关于她的桃/色/绯闻没多少人提起了。 例如,她一个人走在校园里无需提心吊胆了。 又例如,她的饭盒安全了,饭盒斗柜不用再落锁了。 就连空气都变得无比鲜美,不愧为半山学校。 程心在锦中的生活彻底焕然一新。 带着愉悦的心情看郭宰的信,又读来一则好消息。 真是好事连连。 十一假期的时候,郭宰就同她提过郭父打算接他和郭母去香港过年。 郭宰对此相当期待,开心得到处跟人说。 如今信上他写道,他与母亲去香港的双程证办下来了。 “我好開心,好想明天就是過年! 阿媽已經開始收拾行李,將我們最靚的衫裤鞋袜都放进行李箱裡了。 這一次去香港是雙程證,阿爸話,下一次就是單程證了。 不過我其實又好緊張,怕自己去到香港會丟阿爸的架,會被別人笑是阿燦……” 读至此,程心琢磨着如何回信安慰他鼓励他。 可下一句: “我去香港過年,你會不會掛住我?:) ” 程心就:“……” 必须狠狠打击他! 也许是郭宰日夜念经,希望快点过年的原因,1996的下半年过得特别快。 一不留神,1997年就到了。 第88章 第 88 章 1997年元旦刚过,阿爸就与阿妈商量起新屋的事。 阿爸原本的理想是将住了十几年的旧屋翻新,让它牢固得足够让他和阿妈住一辈子。 可手头上的钱多了,人的思维观念就跟着变化。 除了翻新旧屋,一圆过去的心愿,他还准备在天后庙那边买地起屋,全家人搬过去住。 天后庙是本地一所有点历史的小寺庙,逢初一十五香火鼎盛。 有传明朝的时候这里出过一位探花,旧时的有钱人又相对迷信,热衷于在庙的四周起屋居住,祈求天后娘娘的恩泽惠及隔壁的自己。 一来二去,这庙被众多居民屋包围,外地人来巷子穿梭时,拐个弯就忽地撞见一座雾缭烟绕的小寺庙,多半会被吓一跳。 有人问阿爸,自己就卖北苑的别墅,为什么不直接搬去北苑,随便挑一套住算了。 阿爸笑道:“那些别墅卖出去比给我们自己住要有价值得多了。” 桂江的几个股东没有人住北苑的别墅,也没有人的子女入读桂江学校,大家默契地将这些能营利的资源留出去,不争不抢。 另外,桂江与祥平尚未谈妥北苑别墅的去留问题,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投入个人资金。 再者阿爸不喜欢住外形一模一样的别墅。 北苑别墅的设计是祥平他们做的,在阿爸眼里,那简直丑爆了。 知道阿爸动了心思在天后庙买地起屋,程心提议:“不如去涌口好过。天后庙日日烧香,出入闻着香味,对身体不好啊。” 主要是以后涌口的地价会飙升,而天后庙会成为旧民区,又因为有庙,本地居民反对,连重建都难。 阿爸皱眉,对女儿否定自己的心水之选颇为不满。 “家里阿妈也日日烧香,你不也闻了十几年?现在你是聋了还是盲了?多余!” 程心:“……” 回到学校,她在电话亭给胡老师打电话,让他帮忙劝阿爸在涌口买地。 眼光光看着一项必赚的投资不做,她良心会痛。 话筒里,胡老师呵呵笑:“你确定这话由我来说会更有效果吗?我只是一个老师,对买地建房的事不懂。” “你可以说涌口离前小近,方便我两个妹妹上学。” “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 程心半真半假,“我说过了,他不听。” 她追加解释:“我阿爸很尊敬你,你说的话他愿意听。” 不像她,她说的哪怕是宇宙真理,他也很可能不屑一顾。 “你有好的想法,应该当面与他分享。沟通多了,才会摸到门路。” 胡老师又说:“包括上次建议他起学校,我不过是个传声筒。如果他知道这都是你的建议,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不不,胡老师你千万别出卖我!”程心的语气很认真:“同样的想法我跟他提,他听不进去的。但由你一包装转述,他就肯花时间去聆听去思考甚至行动了。所以在某些重要的事情上,我们先别管沟通不沟通,只管成功不成功。” 当初的建议,细想下来其实是走投无路下的冲动。 后来桂江学校搞得如此成功,带旺了北苑,大大超出了程心的预料。 她没敢和胡老师说实话,万一这个曲线救国的方法失败了,而阿爸又得知灵感是来自她的话,那惨了。 她向胡老师承诺:“等以后有小事的时候,我再慢慢和他商量,学习和他沟通的方法。事实上前年暑假,我带两个妹妹去前锋幼儿园学游水,他本来不同意的,但最后被我劝服了。你看,我也有跟他沟通的。只是这一次要拜托你再帮个忙。” 胡老师叹了口气,从长辈角度提点了几句。 程心对这位老师向来从善如流,嗯嗯点头和应。 差不多时,她找了个机会开口:“明白的,胡老师你放心。时间不早了,我要去上晚自习。快到期末考,班主任要求提前去课室呢,嗯嗯,好,拜拜。” 电话挂掉,程心吁了口气,去饭堂吃饭。 到月底,阿爸同意在涌口买地了,不过也坚持在天后庙买了块地。 看部署,似乎是两块地同时起屋?? 顶,真他妈的变有钱了! 知道程家不久的将来要搬走,孖仔相当不舍。 这个周末的冬日午后,趁着天晴气清阳光充足,一帮街坊孩子聚集到街口嬉戏。 榕树下,小孖蹲着,拿不知哪来的树枝挑弄地上的落叶,闷闷不乐:“大番薯,牛肉干,你们什么时候会搬走啊?” 大妹:“不知道啊。” 她坐在旁边的石椅,手捧一个刚出炉的蒸番薯,乍乍呼呼地吃。 番薯并不好吃,不甜不软,但胜在热呼呼的,可以暖手。 小妹收到的风声比二姐多,扬声道:“阿爸话现在天气不好,要过完潮湿季节才能动工。算来算去,明年我们应该能在新屋过年的。” 小孖茫然:“啊……那么快啊。” 小妹:“快?都慢死了!我好想快点搬去新屋住呢。搬去新屋之后,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房间,还带厕所的!而且墙身全部是粉红色的。” 越说越满脸期待。 “哇,带厕所的?是不是像电视剧里那种,从房间一出来就直接去吃早餐,不用去刷牙洗脸的?” “对对,在房间的厕所里已经刷过洗过了。” “厉害!”小孖望向大孖:“大哥,我们几时起新屋?我也想要带厕所的房间,一出客厅就直接吃早餐,不用被阿妈闹去刷牙洗脸。” 大孖没回弟弟的话,问小妹:“你们会不会转学?” “啊?”小妹哑然。 她只关心什么时候住新屋,没关心过要不要转学。 “二姐,我们要不要转学?” 大妹正咬了一口番薯,哎呀,烫死了!好烫! 嘴巴变着形状去捣鼓那口番薯,好不容易凉了些,咽下去了,才说:“不转。我们会在前小读到毕业。” 前小算不上当地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小学应属中心小学。 而中心小学离天后庙不远。 程心原先担心过全家搬去天后庙住的话,阿爸就会动帮女儿转学的念头。 幸好他没有。 至于理由,估计离不开胡老师。 胡老师私下对程心说,阿爸叫过他去桂江学校任教,届时工资待遇都会高许多。可胡老师自觉资质不够,婉拒了。 阿爸之所以挖胡老师过档,一是敬重他,二是出于报恩心态。 既然胡老师婉拒了,他本身又是大妹在前小的班主任,那阿爸是不会轻易将二女儿挪走的。 二女儿不动,三女儿就更不动了。 说不定二女儿毕业之后,胡老师会变成三女儿的班主任呢。 “那也没用啊。”小孖将树枝掰成两截,双手一摊,“去康顺里,走学校前门,去涌口,走学校后门,去天后庙要走侧门。我们不能一起吃早餐,上学放学了。” 和掰断的树枝一样,两截毫无瓜葛了。 大孖不乐意听弟弟的悲观预言,道:“还有一年,一年之后再算吧。” “唉——”小孖听不见似的,继续唉声叹气:“你们要搬走,郭宰又要走,我们这里一下子没人了,变得空荡荡的。” 大妹愕然,“郭宰要走?” “他下个月去香港过年,你不知道?” “去过年而已,过完年就会回来的。” “是啊,但再过几个月又要去香港定居。” “哦……” 大妹想起来了,郭宰时常说等九七之后就会搬去香港长住。 不知不觉,已经九七了啊。 她缓缓放下捧着番薯的双手,喃喃自问:“是不是去了香港就永远不回来了?” 小孖:“肯定啦!他要在香港生活读书,哪有时间回来!” 才说完,觉得不对,改口:“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应该会返乡下探我们的。” 本是一句带着希望的话,说出来后却徒增大家凉飕飕的感觉。 郭宰是年廿七那天和郭母一起落香港的。 出发的前一天,他特意去找程心。 “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帮你带回来。” “没有想要的。” “什么都没有?零食,饰物,cd,杂志,洗头水沐浴露……” 程心正在收拾自己的房间。阿妈下了军令状,必须要她在年廿八之前清洁好二楼,然后年廿八那天全程协助清洁一楼。 所以她很忙,也很头痛。 平生最烦做家务。 “无啊无啊,还洗头水沐浴露,你当自己是走货佬?借脚!” 一把地拖怼过来,郭宰急急避开。 “那程愿的药呢?我帮你带回来。” “那是德国药,要预订的,你来不及带。” “哦……” 郭宰悻悻地杵在原地,忽觉自己一无用处。 知道他和阿妈要去香港过年,不少街坊亲戚托他们带货。 致使郭宰认为这一趟香港之旅,不仅仅对他和阿妈来讲是难得的,对街坊包括程心来说应该也是很重要的。 然而程心什么都不需要他带。哪怕一张美少女战士的贴纸。 这有点打击。 他可怜兮兮低头傻站,一动不动妨碍清洁。 程心看不下去,找话:“你什么时候回来?” 男孩霎时复活,抬头:“年初五!” “去玩个尽兴吧。什么海洋公园,山顶缆车,迪士尼乐园,都玩一圈。” “嗯!已经计划好了。” 慢着等等,“香港有迪士尼乐园吗?” 程心一懵,“无咩?那就算咯,我记错了。” “无啊,香港只有一个海洋公园,会有海豚表演的。” “嗯嗯。” “以后你去香港,我陪你一起去玩?” “好好,多谢。” 郭宰喜了,笑眯眯道:“我年初五回来,年初六请你去m记吃大餐?” “你有钱?” “有,利是钱!” “那我不吃m记了,吃其它得不得?” “得啊,你想吃什么?十九楼?” “顶!十九楼是大叔大婶去的,我们年轻人当然要去新潮一点的餐厅。” 郭宰顿时严肃起来,“对对,那你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无问题,你先回家吧。等我拖完地再想。” “嗯,我走了,年初六见。” “拜,一路顺风。” 郭宰高高兴兴离开程家,高高兴兴离开乡下,坐车去香港了。 谁会料到,他会哭着回来。 第89章 第 89 章 程心在年初四听闻了“郭宰回来了”的消息。 那日大妹在街外玩完回家,问程心:“大姐,你知道郭宰回来了吗?” 正在背单词的程心挺诧异,放下字典追问:“谁讲的?你看到他了?” 大妹:“小孖讲的。” 她刚才在街口遇见小孖,见他一脸不高兴的,便随意问了句:“你被阿爸阿妈闹?” 小孖拿眼瞪她,“大过年能不能讲点好的?我才不是日日被阿爸阿妈闹的人!” 大妹:“……” 不打算跟他聊了,准备转身走,却听见小孖忿忿不平道:“那个郭宰,明明答应帮我买变形金刚的模型,却两手空空回来,真是被他激死!” 害他没办法开学之后在同学仔面前炫耀了。 小孖哼哼唧唧的,明显不满。 大妹讶问:“他回来了?” 大姐提过郭宰年初五才会回来的。 “回来了!昨天我碰见他,垂头低耳的,问他模型的事,他讲了句‘忘买了’就急急脚走,真是的!大番薯,你们有没有托他带东西?走,我陪你去问问他,看他是光忘了帮我买,还是全部人都给忘了。” 小孖伸手拉大妹,大妹任由他拉,俩人一起小跑去郭宰家。 实情大妹没有托郭宰带东西,小妹也没有。因为大姐提醒过她们,没什么必要就不要随便麻烦别人,反正以后去香港的机会多的是。 去到郭宰家,小孖又按铃又叫门的,可都没有人回应。 这座二层高的小房子安安静静立在原位,精致漂亮,一如它的主人。 由于它的主人出了远门,今年除夕大妹小妹和孖仔去派贵人时,没有来造访它。 而它从屋外看上去,并没有太多的过年装饰与气氛,白刷刷的墙在一片喜庆的红当中有些晃眼。 “奇怪,出去拜年了?” 小孖自言自语,又在郭宅的窗户前探头探脑,无奈窗帘紧遮,里面什么都看不到。 他捡起块石头,作势要去扔窗户。 堪堪被大妹拦住,她难以置信:“你傻的?会砸烂他家的玻璃的!” “你才傻!他家玻璃砸不烂,那是他房间,我经常扔石头叫他的。” 小孖指着二楼的窗户,大妹仰头望去,与此同时一块石头“嘭”一声,扔中了二楼窗户的玻璃。 大妹:“……” 好准。 然而,这么大的动静过去良久了,依然没有人出来应门,连个声都没有。 小孖死心,拍拍手上的灰,“看来真出去拜年了,明天再来找他算账。” 程心听完,呆了半刻。 没道理啊,郭宰去香港是探望父亲,是为将来的团聚做准备,并非游山玩水,怎么会才去没几天就打道回府了? 入境处允许他们逗留多少天,他们就逗留多少天,有风使尽利,这才合乎情理。 昨天?昨天年初三而已。 所以程心的结论是:“也许小孖太想要模型了,导致……” 她拿手在脑边旋了旋,“出现幻觉。” “嗯,”大妹点点头,“我也这样想。” 程心不相信郭宰会提前回来,不过到了年初六的晚上,她换了另一种“不相信”——不相信郭宰会食言。 他没来找她请吃饭,没来兑现过年前信誓旦旦的约定。 这小子,不像信口开河的人。 但他到底只是个孩子,小学未毕业的呢,她大人有大谅吧。 年初七时,大妹问小孖找到郭宰没。 小孖气呼呼的,“没有!那衰仔整日不在家,不知躲哪了。” “出去拜年了吧?” “都年初七了,还有什么年拜,哪有这么多年拜!”顿了顿,语气话峰一转:“对了大番薯,寒假作业什么时候借我抄?” “模型没买,我利是钱省下来,可以分给你更多了。” 大妹:“……” 猝不及防。 大妹将打听到的情况原封不动转述给大姐。 程心不以为然:“或者人家真的忙呢,十五之前出去拜年都是正常的。” 她笑道:“又或者小孖运气差哈哈哈……” 到了年初八,桂江公司搞开年饭,阿爸带了一家人去。 去年没这待遇的,今年不一样了。 开年饭在桂江公司内宴开18席,由十九楼的大厨上门备菜。 宴席请来了众股东、股东家属、各级员工、重要的客户和供应商,以及桂江学校的全体员工。 开席前,最大的股东点燃了888响的大炮仗,然后在□□味与炮仗烟的包围下,率众股东上台切烧猪。 一共十只大烧猪,分烧肉时,程家几乎分得半头烧猪的份量。 阿妈在桂江算是打了半年工,众股东都熟识她了。 据说初见时,几乎人人都和阿爸说:“你老婆这么靓,出来上什么班?放家里好好养着不好吗?” 阿爸讪笑:“她脾气倔,我没办法。” 听上去,以为阿妈是母老虎,可相处过之后才发现不是。 程伟的老婆不仅人靓声甜,还很温柔斯文的嘛。 大家来敬酒时,无人不称阿妈为阿爸的“贤内助”,程心听得几乎被饮料呛了。 她拿眼在阿爸阿妈笑容满堆的脸上打量,心想,怪不得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永远难料家务事啊。 来敬酒的人从开席起就没有断过,基本上每个来者除了拿阿妈的“贤惠”和阿嫲的“老当益壮”开话题,也热衷于拿程家三姐妹搞搞气氛。 “程总,你家三位千金,将来收礼金都不得了啊!” “程总的女儿个个都这么标致,追她们的男仔,肯定多到排队排到省城!” “还是生女儿好啊,生得像程总的女儿那么靓,不愁嫁了。” “程总靓仔,阿嫂靓女,生出来的女儿有什么可能不靓!” 各种各样的酒辞,不论真心假意,阿爸都笑呵呵地回敬了。 坐着只顾吃饭、无需应酬的三姐妹私下议论。 小妹又鄙又恼:“那些人好假,我明明这么黑,一点都不漂亮,他们竟敢讲大话骗阿爸阿妈!” 大妹看看小妹,低头小声说:“我脸上也有疤。” 程心放下碗筷,严肃安慰。 “谁告诉你长得黑就不能漂亮的?更何况你这不算黑,跟黑人比起来,你简直白得不像样了知道吗?你的肤色叫小麦色,叫蜜色,代表阳光健康,在西方人的世界不知几受欢迎,懂?” 小妹眼前一亮:“喔!电视里那些剥光猪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人吗?” “对!不少人特意花钱去做美容,就是想要你这种肤色。你天生这样,算起账来,省了不少钱。” 小妹乐了,赶紧给自己斟了杯可乐,“早知道我就不忍了,可乐多好喝啊!” 程心:“……” 转头看大妹,下一个:“你也是,有点自信行不行?阿爸花这么多钱买进口药给你日涂夜涂,疤痕已经比以前淡了许多了。你坚持用药,会有消疤的时候。实在不行的话,像我以前讲的,带你去南韩做手术。你放一万个心,方法总比困难多,大姐不会食言。” 不会像郭宰那样食言。 大妹讷讷点头,程心认为她受教了,重新捡起筷子吃饭。 谁知筷子尚未夹到菜,就见大妹低喃:“其实我自己不觉得丑,我习惯了,大家也习惯了。消不消没所谓的。” 她半垂脸,语调平静且缓慢,还有一种错觉般的淡然豁达,就像她平时说这块肉吃不吃没所谓的,明天的觉晚不晚起没所谓的,谁先冲凉上厕所没所谓的…… 做大姐的当场无话。 上辈子的大妹是不是也习惯了,也没所谓了? 程心争取不让筷子愣在半空,且在夹到菜之前,找到方向:“你开心最紧要,到时候一起商量。” 大妹这回点头很爽快,“嗯!” 散席时将近晚上十点,程家拎了一大袋烧肉坐两辆的士回家。 第二天一早,阿妈叫程心将分好的烧肉送去给附近的伯父和舅公。 到了舅公家,见烧肉又香又脆,舅公马上斟了杯烧酒,直接用手抓烧肉边吃边送酒。 他招呼程心一起吃,程心婉拒,尔后问起郭宰。 舅公喝了几口烧酒,脸就火速发红,说话亦更加中气十足。 “他俩母子早回来了!厉害了人家,去了趟香港,变上等人,都不理我们这些乡下的亲戚了。叫他们帮手买的东西,无买!等他们过来拜年,无来!上门找他们吧,不在!唉,鬼叫我们是穷亲戚,人家是香港客,高攀不起了。” 程心越听越感觉不妥,追问:“他们几时回来的?年初五?” “年初二!年初二就回来了。” 她愕然。 心不在焉回到家,犹豫到翌日,才挑了几款像样的拜年贺礼,悄悄独自往郭宰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又更晚了!! 第90章 第 90 章 天气寒冷的原因,郭家的白色房子看上去有些萧瑟凄凉,不似有人居住。 程心按了按门铃,静候片刻,不见有人来应门。 又按了按,等了一阵,依旧没回应。 她倒着走后退两步,仰头去望大妹口中的二楼窗户。 白色铝合金的窗户关得严丝合缝,蓝色窗帘落满玻璃,厚厚的一层将窗里窗外隔绝。 真以为没人时,静如油画的窗帘忽地动了动,微微荡起肉眼可见的涟漪。 接着玻璃上有人影浮现。 程心换了只手拎那袋贺礼,重新走到门前第三次按门铃,并朝里面喊:“你好,来拜年的,恭喜发财!” 静了静,再喊:“请问有人吗?阿姨,郭宰,我是程心,好姐的孙女!” 她拿耳朵贴到那堵冷冰冰的不锈钢门上,企图收听里面的动静。 然而门的质量太好,什么都听不见。 门缝也紧得很,想偷看也失败。 郭宰应该在家,就不知道郭母在不在。 如果郭母不在,程心敢放开来威逼利诱郭宰开门,反之,她不好意思在长辈面前耍无赖。 既然无法定断那就不冒险了。 她通知屋内的人:“没人我就走了,拜拜!” 转身回家。 行至房子的客厅窗户前,又察觉窗户的窗帘动了动。 程心马上半蹲,躲到墙角下。 头顶的窗户被屋内的人无声打开,半边脑袋瑟瑟缩缩地探了出来,朝她本应离开的方向望去。 程心看着那半边后脑勺掩嘴偷笑。 “喂。” 声音不高不低地叫了声。 偏着脑袋望向另一边的郭宰颤了颤。 程心估计他正在纠结要不要当作没听见,所以不给他时间思考,当即就问:“你妈在家吗?” 保持侧偏姿势的脑袋缓缓往屋内退缩,窗户也自动似的一点点悄悄关上。 程心:“你要是当我透明的话这辈子就思断义绝!” 警告的声音很低,语速很快,略带怒气。 而效果立竿见影。 郭宰不动了,窗户也定格了。 “你妈在吗?” 程心再次低问。 她耐心等着,没算等了多久,终等来郭宰转脸看她。 她蹲在窗户下,脚边放了个红色的装得鼓鼓的塑料袋,仰脸看着他。 按高度与位置,脑袋探出窗户、俯视程心的郭宰算是居高临下,可他一点气势与优越都没有。 相反,程心见他发型凌乱,双眼通红,前所未有的不修边幅与丧气。 她在心底长长叹口气,扶着膝盖站直了身体,问趴在窗户的男孩:“就你在家吗?” 郭宰的脸随着她的站起而微抬,默默点头。 程心拎起地上的袋子,举高,浅浅笑道:“我来拜年的,牛年快乐。开门让我进来坐坐?” “不用了。”郭宰一副忍哭的表情,应话声沙哑低弱,“多谢。” 程心笑了出声,说出来的话却不似玩笑:“快开门,不然,我爬窗进来。” 半分钟后,好几天没开过的不锈钢门打开了。 郭宰以前经常梳蛋挞头,整齐得像打了发腊,坦白讲,程心不喜欢,总感觉油腻腻的,太粘也太正经。 不过没对比就没伤害,眼前的郭宰头发像是几天没梳甚至没洗,乱糟糟的好比隔壁街区那个行乞的傻仔。 如果有得选,程心宁愿选他的蛋挞头,至少梳着蛋挞头的他看上去比现在精神多了,蓬勃多了,像个人多了。 除了头发,他身上的衣服也似几天没换,款式是他平日爱穿的衬衫西裤,现在皱巴巴的裹着瘦削的他。 一如……他以前的信。 加上浮肿通红的双眼,假如年长几岁,他这种状态肯定会生出胡茬。 程心替他关好门,扶着他肩膀往客厅去。 是瘦了的原因吗,他好像高了一些。 大早上的,外头的冬日阳光全被放下的窗帘挡跑,客厅里阴暗之余还冷清。 这让程心联想到李婶的家。 她温声提议:“把窗帘拉开吧?” 郭宰摇头。 程心不勉强了。 就着天井的光,她不难看出客厅有乱过的痕迹,乱过,然后被草草收拾过。 比如电视机挪过的位置,茶几上乱堆的杂志,垃圾筒的位置以及里面破碎的玻璃杯等等,一切和程心以前来的时候对不上号。 她推着郭宰坐到沙发上,没沉默多久,便问:“怎么回事?” 郭宰颔着腰,低着头,双手垂在腿上,摇头。 他目光黯然,失去焦距,空洞地望着地面某处。 程心用最低柔最温和的声音问:“是不是在香港不开心?” 郭宰明显颤了颤,眼神也跟着变化。 程心加了句:“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郭宰转头看程心,程心看着他眼中的泪水渐渐积多,溢满,再淌出来。 他猛地抽了口气,咬牙止住哭声,点了点头。 程心就知道,他应该是在香港受了委屈,所以才连帮朋友买东西的心情或者时间都没有,匆匆赶回乡下。 她继续问:“是不是环境和情况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出入很大?” 泪流不止的郭宰又抽了口气,发出凄怆的呜咽声,但硬是咬着牙不哭,又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 兴致勃勃去香港,然后发现所期待的一切原来全是谎言时,那打击非同小可。 尤其郭宰一直将“去香港”挂在嘴边,为“去香港”做准备,那不仅仅是他的梦想,那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最主要的部份。 可得知自己无比认真去构想的人生竟然是由谎言制造出来的幻像所组成时,幻象一破灭,人生亦随之瓦解。 郭父口中所谓的五百尺公屋,喜帖街的喜帖铺,或者通通都是假的。 实情是,他很有可能和大姨丈一样,在香港做着最辛苦最低层最廉价的工作,住着最便宜最污脏最狭窄的笼屋。 不明亮,不光鲜。 蚁蝼般在贫穷线下苦苦挣扎,支撑自己的家。 当初姨妈带着两个表弟陈首陈向去香港和大姨丈团聚时,所受的打击也不会小吧。 或者她跟郭母郭宰一样,也动过收拾包袱回乡下算了的念头。 只是姨妈为人乐观,在乡下的生活也不怎么讲究,人到了香港纵使知道真相,也能笑呵呵地苦撑下去。 而郭宰母亲…… 程心脑里掠过与她碰面的数次浮影,隐隐认为郭母未必像姨妈那般坚韧,能拥有承受真相的冲击与接受事实的魄力。 于是一怒之下带儿子返回乡下,又事关面子,便不见人接物。 程心将手搭到郭宰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安慰:“如果住屋条件太差,你们可以申请公屋。” 念及前年在十九楼见到的郭父模样,又道:“如果你阿爸年纪太大不方便工作,可以申请综援。” “综援不会有很多,但应该能保证你们一家三口吃饱穿暖。” “香港也有很多社工,会帮你们新移民融入社会的。我们都讲白话,沟通容易,你阿妈经过培训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生活环境会渐渐好起来的。” “熬过几年,你努力读书考上大学,毕业之后会是另一片天地。” “不要怪你阿爸,他不想的。有头发谁想做癞痢。作为父亲,他一定是最努力地给你们最好的……” “他不是!” 郭宰说完这三个字就绷不住了,吐出一口郁气,哭了出声。 “呜……他……他不是!” 郭宰抖着肩膀,边哭边痛诉:“他只是想……想阿妈做阿四……服侍那个女人……想我以后……帮他们……送终……” 他一定是想用咬牙切齿来表达愤怒,无奈悲痛大于愤怒,“送终”两字被呜呜的哭声破了音。 豆大的泪,打湿膝上的拳头。 程心的思维刹那呆滞,彻底跟不上。 但她的意识强烈地逼使她问下去,于是捡了几个脑里跳跃得最厉害的字眼说出口:“你阿爸,李婶前夫,一样?” 郭宰摇头,似乎在说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来说自己的父亲:“他和那个女人,没注册。如果他在香港结婚,就不能申请我和阿妈去了。 “他要阿妈接受那个女人,讲什么没有那个女人,他就不可能留在香港。” 郭宰忽然瞪大眼望着程心,捉住她双手,近乎癫狂地问:“你知道吗,他在香港根本没有什么阿叔,是那个女人担保他留下的!” “他在九龙城寨也不是做牙医,而是帮那女人做事!” “那家喜帖铺,是那女人给他钱开的。他在湾仔住的屋,是那个女人的!” “湾仔根本没有公屋!” 郭宰捉得很用劲,程心的手被抓痛了。 但她没有喊痛,也没有推开他,只拿眼睛僵直地与他对视,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知道吗,那个女人是个寡妇,生不出孩子,比他年纪还大!” “叼他老母!”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新又晚了…… 第91章 第 91 章 上辈子郭宰是怎样的性格,程心毫无印象。 这辈子和他相识了两三年,对他的观感是时常口花花、没大没小居多,从未见过他爆粗说脏话。 然而今天短短的一个早上,程心从郭宰口中听尽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粗言秽语。 她相当惊讶,一个孩子的脏话词汇量如此丰富,更惊讶这个孩子居然将另一面收藏得这么好。 ——郭宰说脏话时,全身上下每个眼神表情与言语都透露出对郭父深痛恶绝的质疑与怨怒。 ——仿佛变了另一个人,一个与平时的郭宰南辕北辙的陌生人。 寂静幽暗的屋内,郭宰断断续续地诉说在香港发生的一切,夹着哭腔的话声在空荡的客厅里产生回响,放大了两倍,直击程心的耳膜与心房。 她如梦初醒,觉得自己先前以为郭宰只是遭遇了姨妈他们那种情况的推测,实在太天真。 年廿七那天,坐了近五个小时的车,排了近两个小时的队,郭宰随郭母终于抵达香港境内。 甫一过关,就见郭父朝他们招手。 一家三口久别重逢般激动拥抱,亲脸。 郭父很欢喜欣慰,摘下眼镜擦了擦眼泪,接过妻儿的行李,领他们去湾仔。 第一次去香港的郭宰兴奋难耐,每走一步都四处张望,怕会错过什么似的,一双眼睛简直不够用了。 坐地铁的时候,他既想找个位置坐,又想体验体验站着握扶手的摇曳感,心思忙不过来。 同时的,他又相当注意,不随地扔垃圾,上落楼梯靠右边,说话也刻意压低声音。 到了湾仔,郭父将他们安排入住一家可以遥望维港一角的宾馆。 郭宰不解:“阿爸,为什么不回家?” 郭父轻抚他的头顶,笑道:“家里在搞大扫除,到处乌烟瘴气,等阿爸收拾好了再领你们去。” 郭母不放心:“你一个人能大扫除吗?我们来这么早,就是想帮你在年廿八洗邋遢的。” 郭父频频摇头,“不行不行,你们来一趟已经够辛苦了,先留在宾馆好好休息。” 郭宰认为父亲疼爱自己与母亲,舍不得他们一到步就做粗重工夫,加上宾馆房间的窗外景色非常新鲜,心里便特别满足幸福。 1997年没有年卅,只有年廿九,那一天下午郭父将妻儿带到湾仔跑马地一幢并不新正的楼宇内,按响了a座8楼c的门铃。 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家。” 郭宰又不解了,这既然是阿爸的家,怎么不用钥匙开门? 屋里来开门的又会是谁,开门后第一眼见到的会是什么? 登登登登,谜底隆重揭晓中…… 来开门的是个穿睡衣懒懒散散的女人,头发黑白参半,脸上的皱纹有如旅游节目《大江南北》里出现过的广西梯田。 骤眼看,以为她是阿爸请来的工人。 而屋内的环境,坦白讲,比乡下的家差多了——40来方,小,矮,挤逼,局闷。 但好歹是自己的家,郭宰没有因此失望。 门关上后,郭父指指女人,对郭母介绍:“这位是兰姐。” 郭母随和地叫了声:“兰姐。” 郭父向郭宰示意,郭宰跟着叫:“兰姨。” 郭父接着说:“兰姐是我在香港的……相好。” 郭宰愣了愣,不太肯定“相好”的意思,抬头看阿妈,却见阿妈整个人魂飞魄散了。 郭父对郭母的反应视而不见,继续自说自话:“当年我来香港,多亏兰姐收留我,担保我。你们来香港了,以后就在这里落脚,我们会一起住。兰姐后生时受过伤,脚不太方便需要照顾,所以我会和她睡一个房间,至于家头细务和喜帖铺的生意要你们帮手打理。” 郭宰一个字都没听懂,只弄明白了“兰姐”并非阿爸请来的工人。 他下意识看向兰姐,心想,对啊,哪有工人会用嫌弃甚至鄙视的冷眼看待雇主的妻儿? 她面相很凶,嘴角两边往下沉,发现郭宰在看自己,她一眼瞪回去,吓得郭宰马上收回视线。 转过神的郭母当即追问郭父这是几个意思,郭父把话重复一遍,这个除夕夜便彻底闹翻了。 郭母哭得惨烈,指着郭父撕喉控诉:“我十八岁嫁给你,没怨过你老,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将来带我来香港享福!现在香港来了,你不叫我享福,反而叫我做阿四,服侍你和这个……老女人?去喜帖铺打工,听你们使唤?!郭胜,你有没有良心!” 郭父气急败坏:“我老?我娶你时才廿八岁!还有什么叫做阿四?我们不给你饭吃,不给你地方住吗!全屋人,就你最后生年轻,不过家务而已,你不做,难道叫兰姐做,反过来服侍你?抑或叫宰仔做啊?!” 郭母一手拽过郭宰,将他拉到自己跟前,“我这辈子只会照顾自己的丈夫与儿子!不会照顾其他外人!更何况她这个外人,是和我老公睡一个房间的女人!” 郭父:“苏媚,你能不能成熟点?兰姐是我恩人,不是外人!当年如果无她,我早就死了!我回乡下娶你,供养你和宰仔在乡下的生活,你以为那些钱怎样来的?全都是兰姐辛辛苦苦攒回来的!你看看这个屋,在跑马地值几百万,你以为谁出钱买的?是兰姐!而且为了给你名份,兰姐没有和我在香港注册结婚。苏媚,你在乡下享受了这么多年,现在要你照顾我和兰姐下半世,有什么不行?你就不能当作报恩?!” 郭母:“你去死吧郭胜!有多远死多远!” 郭父去拉郭宰,“宰仔,阿爸几时待薄过你?你自小就吃好用好住好,全部都是阿爸和兰姐给你的。兰姐不能生孩子,没儿没女,你以后长大了要孝顺她,知道吗?” “你神经病!”郭母将郭宰一手抢回去,“这是我生的儿子,长大后只会孝顺我!她算什么?认她做阿嫲都嫌老!” “你讲什么?!死八婆!” 原本坐在沙发看电视,完全事不关已置身事外的兰姐忽然暴怒,凶神恶煞地跳起来指着郭母叫嚣:“我忍够你了!再敢讲我半句坏话,一刀劈死你!” 郭母被她突如其来的凶狠吓倒,连忙拉着郭宰往后躲。 郭父低声下气安抚兰姐,和平日在乡下哄郭母的样子如出一辙。 郭母看得怒火攻心,抽着儿子的衣领就走。 郭父追出去,俩人在街上拉拉扯扯。 郭父警告:“别吵了!这里是香港,万一有人报警就麻烦了,你是不是想去差馆过年!” 初到香港的郭母又被吓了吓,半推半就地随郭父回了宾馆。 郭父坐在床头,点了根烟,抽了一半后缓缓道:“刚才的话只讲了一半。我打算让你和宰仔直接留在香港,不要再回乡下了。” 根本未曾平伏心情的郭母此时瞪大了眼,“你要我们逾期居留?” “嗯。” 这犯法的事,郭父“嗯”得风轻云淡。 他说:“宰仔出世的时候我只有香港的居留权,并不是永久居民,我担心走正常程序的话未必会批。兰姐有朋友在政府当差,收到风声,话回归之后政府会有特赦,特许香港境内的你们拿身份。所以你们索性留在这里,不要再走。” 郭母失笑,走到郭父面前厉声质问:“为了让我和宰仔留在香港服侍你们,你们竟然教我们犯法?你知道逾期居留代表什么?代表我和宰仔要在香港过偷偷摸摸的日子,见不得光!被查出的话会遭遣返,可能一世都不能再来香港了!” 郭父冷笑:“那又怎样?你以为我没试过偷偷摸摸过日子的滋味?同我比起来,你们不知几幸福了!只要好好留在家里,跟紧我,不会有人查你们的!等特赦一出,我们就解脱了。不然的话,万一回归之后政府颁布新令,将你们卡死在内地,想再来定居就难了!” 郭母:“那你有没有想过,宰仔小学未毕业的。如果他一直留在这里等特赦,那特赦之前是不是不读书了?!” 郭父:“他都上六年级了,毕业不就是再读一个学期吗?一个学期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留在香港了,什么好的教育享受不到?!” 郭父郭母又争执起来,天黑齐时,郭父要郭母郭宰回去跑马地和兰姐吃团年饭,郭母死活不同意,郭父气冲冲地走了,扔下俩母子在宾馆。 年廿九的除夕夜,郭母倒在宾馆的床上嚎哭。 “宰仔,你看看你阿爸,为了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骗我们来香港,怂恿我们犯法,还将我们扔在这里!你阿爸根本不爱我们,他娶我,他生你,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与那个女人的下半生有人服侍照顾!他当我们是工人!他对我们的好,是假的,是装的,是债来的,通通要还!我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要受这种罪!我嫁给谁不是嫁,为什么要嫁给他!” 整整一个通宵,从大年廿九到大年初一,从鼠年到牛年,郭母没有停过对郭父的指控与谩骂。 宾馆的窗户依稀可见远处维港的夜色,隐约也能听见远处人群倒数过年的欢笑声,开着的电视机里全是大呼小叫的“恭喜发财!牛年快乐!” 耳熟能详的贺年歌一首接一首,气氛浓郁高涨。 郭宰记得,去年同样气氛的时候,程愿程意和孖仔欢欢喜喜地到他家派贵人,刚回乡下过年的父亲在房间内休息,母亲则在厨房准备除夕夜必吃的油角年糕。 而今年,只有他与母亲留在陌生的宾馆里,彻底难眠。 大年初一的下午,郭父才出现,劝郭母带郭宰前往跑步地向兰姐拜年。 郭母不肯,俩人几乎打起来。 郭父怒摔枕头,“我不明白,这对你来讲有什么过不去的!你就当家里多个人,一家三口变一家四口,很难吗!就算真的很难,你不能为了宰仔自我牺牲一点点?!宰仔留在香港绝对比在乡下好!” 郭母:“放屁!宰仔在乡下一样可以生活得很好!” 郭父:“呵,是吗?那我以后不给你家用了,你有本事就去上班赚钱,我看看一个月才八/九百收入的你怎样维持现在的生活水平!” 郭父拂袖而去,再一次将俩母子扔在宾馆。 郭母气得收拾行李,带郭宰坐车返回乡下。 她对儿子说:“你阿爸从头到尾没一句真话,我们不能再相信他。如果留下来,人生路不熟,无依无靠只能靠他,到时他讲什么我们都要听,任他差遣,这样太危险了!宰仔,我们回乡下。不怕的,有阿妈在,阿妈绝对不会像他那样扔下你不管,以后我们相依为命。” …… 郭宰对程心说:“我憎死他!我不要他了!以后以后都不再去香港!我要和阿妈相依为命!” 他的嗓音差点哭哑了,听似充满骨气的立誓,话音才落,人就扑到程心怀里放声痛哭。 程心被自己听到的事惊得出神,郭宰一扑过来,她吃不住力,直往沙发上倒。 郭宰随之倒下去。 程心想坐起来,双手扶着郭宰的肩膀轻轻一推。 郭宰无动于衷,只顾趴在她身上呜呜的哭。 他明明哭了很久了,理应哭到累,哭到喉咙痛眼睛痛了,可他偏偏还有力气哭下去。 程心于心不忍,便静静躺着,任由哭泣的男孩伏在自己身上抽搐颤抖。 那个昔日在郭宰心中慈爱伟岸的父亲形象,是他自小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犹如垒堆积木,今日阿爸赞我了,垒一块,今日阿爸送我礼物了,垒一块,今日阿爸亲我了,又垒一块。 积木一块一块越垒越高,终成一座城堡。谁知一根棍子无情挥过来,将垒了十几年的城堡破坏得粉身碎骨,不留一砖一瓦。 挥棍子的人不是谁,正是郭父自己。 曾经程心不敢告诉郭宰,她其实挺羡慕他,羡慕他对父亲不在身边的想法与心态,羡慕他对不在身边的父亲的行动与热情。 如今她呆望阴沉沉的天花板,听着身上人呕心抽肠的哭声,默念:哭吧,美好与残忍之间的大坑,惟有用哭出来的眼泪去填平了。 第92章 第 92 章 “铃——” 平地炸起的电话铃声将程心惊得浑身一震。 她掀起眼皮,视野未清晰,神志没缓过来,注意力就被双腿的麻麻痛痛分走了。 呲牙咧嘴叫了一会,程心本能地伸伸脚,却踢到什么东西。 此时电话铃声戛然而止,四周陷入消音般的寂静,程心思维滞了滞。 她记起来了,她正躺在郭宰家的沙发上,眼睛上方是他家的天花板,脚踢到的是郭宰的脚。 郭宰保持趴在她身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程心昂昂头,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细听有他均匀的带点鼻音的呼噜声。 先前他哭得厉害,估计也实在累了,便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程心想着就让他睡一会吧,睡个十分八分的,谁知道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转头看看墙上的罗马钟,十二点。 腾出只手,轻轻扬了扬搭在沙发背的窗帘一角,外头的日光登时熠熠耀眼。 这是中午十二点,不是凌晨十二点。 该回家煮饭了。 “郭宰,郭宰,起来了。”程心轻拍男孩的后背,低低叫唤。 起初郭宰没反应,后来有反应了,却只是在程心怀里蹭了蹭,调了调趴姿,接着继续睡…… 程心:“……” 她轻打他脸颊,“起来了郭宰,天光了!喂喂?” 锲而不舍叫了十来分钟,终于将郭宰叫醒。 郭宰满脸倦怠,睡眼懵松,不情不愿地撑起身体。 他木木讷讷往沙发背一靠,整个人意识不明。 程心顺势坐起来,四肢一动,双腿便更麻更痛,甚至传染到臀部,难过得她“嘶嘶”惨叫。 手势僵硬地揉着双腿,歇了半天,才算挺了过来。 她扶墙站起来,对郭宰说:“我要回家了,你妈中午回来吗?不回的话你来我家吃饭吧。就我和程愿程意,还有阿嫲。” 侧头趴睡的原因,郭宰的左脸枕得红红的,还有一条条交错的压痕。 哭太多了,他的双眼浮肿得厉害,只睁开一条缝,看不清瞳仁,难以判断他是又睡了,抑或醒了。 “来不来?来就一起走。”程心腿活络了,站稳后小声追问。 郭宰眨眨肿胀的眼皮,摇头。 程心默了默,说:“那我先走了。” 他点头。 程心走到刚才闹响的电话前,记下那串贴在上面的号码,再悄然离开。 半边身子迈出了客厅,身后隐约传来唤声。 程心回头,与郭宰投来的狭促视线对望。 他张口说话,声音羸弱沙哑:“见到小孖的话,帮我同他讲对不住。” 程心小跑回家,饿得呱呱叫的大妹小妹没时间投诉了,追着大姐的背影进厨房帮忙。 没有心情搞菜式,程心随手焯了几个生面饼,焯开后捞出来用凉水冲洗,再放入烧开的水中,煮两分钟,出锅脱水沥干,倒两汤匙蚝油,捞匀,洒一把葱花,完成。 大妹小妹大口大口吃,又咕咚咕咚猛喝水。 程心没食欲,闷坐半天,忽尔问阿嫲:“阿嫲,你知道郭宰家的事吗?” 阿嫲捧着碗坐在摇椅上,边看电视边慢条斯理吃面。听见孙女的问话,她只摇了摇头,眼睛不曾离开过电视机。 大妹有所感知,嘴里的面没咽完就问:“大姐,郭宰怎么了?” “……郭宰回来了。不过最近比较忙,没什么事不要去找他。” 程心如是说。 大妹看向大姐的碗,满满当当的捞面没少几条,她“哦”了声。 专心吃面的小妹又消灭了一碗,准备再去盛时,程心将自己碗里的分了一大半给她。 吃饱后,大妹小妹被程心遣去厨房洗碗。 俩人边洗边聊天。 “二姐,大姐是不是减肥?就吃那么一点点,能饱吗?” “她可能无胃口。” “无胃口?我无胃口,蚝油捞面也可以吃两碗的。” “她可能有心事。” “喔!什么心事??” 大妹摇头,“我也不知道。” 小妹双眼发光,激动了,“会不会是大姐拍拖了,想男朋友了??” 大妹眉头轻皱,“你乱讲什么?” 小妹一本正经:“不是乱讲,大姐都上中学了,怎么可能不拍拖!沈敏的姐姐在前锋中学,旧年就有男朋友了,还专程请沈敏去饮冰呢!如果大姐真的拍拖了,她男朋友也会请我们去饮冰的。” 大妹有点发愣,没接话。 小妹自言自语:“去饮冰的话,我要吃香蕉船同嘟喱杯,再加一杯红豆冰!” 程心在客厅打电话,话筒那端怎么响都没人接。 她挂了线,去厨房取出保温瓶,将锅里热着的捞面倒进去。 大妹看不明白,问:“给谁的?阿爸阿妈?” 程心没回答,只道:“我出去一会。天气冷,你们在家看电视吧,别出去玩了。” 说完,拎着保温瓶走了。 小妹拿手肘顶顶大妹,神秘兮兮的:“给男朋友的!我们很快就会有冰饮了!” 再次来到郭家的小白屋,程心没按门铃,直接在客厅窗户下低呼“郭宰”,并敲了敲窗户的玻璃。 这一回门开得比较快。 郭宰没料到程心这么快就再来,颓废的脸上迎来些表情。 他和她进去客厅,坐回沙发上。 程心问:“吃午饭了吗?” 郭宰不甚迟钝:“无。” 时间过去了一个钟头,他的双眼已经消了一点点肿。可惜眼内有不少血丝,未复以往的清明精灵。 程心拎着保温瓶去他家厨房,没多久盛出一碗仍冒热气的捞面。 “吃吧。” 她将碗筷递给郭宰。 郭宰呆了呆,一时无动静。 “拿着!” 程心硬是将碗筷往他怀里一放。 幸亏那是干捞面,碗歪一歪不至于倾倒一身。 郭宰捧起碗,满目茫然。 碗里是蚝油色的捞面,有点点青绿的葱花点缀。 隔远闻一闻,有温热的香味。 见他没马上大口大口扒吃,程心半真半假地恶狠狠道:“怎么不吃?嫌难吃?这是我煮的,难吃也要吃光!” 她伸手不轻不重地揪了揪郭宰的耳垂,郭宰回过神,动筷夹了一把开始蚕食。 程心暗松口气。 刚才去他家厨房时发现那里的灶台铺着浅浅的白尘,想给郭宰斟杯温水,无奈水壶全部犯旱灾。拿锅接点自来水煮吧,水龙头拧开后憋了两秒才出水。 那厨房没有煮食过的痕迹,像被废弃了。 除非啃饼干面包,不然的话这几天恐怕郭宰颗粒未进。 所以,理应煮饭,哪怕煮锅粥煮碗面给充饥的郭母,去哪了? 程心不敢问。 怕一问,惹得郭宰连这点吃面的心情都没有了。 厨房传来“扑通扑通”声,水烧开了。 两分钟后,程心端了杯热水来,再用另一个杯子来回倒腾那杯水。 郭宰将面吃了一半,不想再吃时,水也凉了一些了,正可以喝。 程心收拾碗筷,起来准备去厨房,郭宰的手却按在她手臂上。 她意会,放下碗筷坐回他身边,不走了。 屋内一片安静,此时此刻,这并非良好的氛围。 于是程心找话:“面好吃吗?” 进食与补水令郭宰的精神提了些,“嗯。” “那你不多吃?” “饱了。” “还喝水吗?” “不了。” “我给你家的水壶都灌热水了。” “多谢。” “刚才我给你家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难得流畅的对话霎时顿了顿。 良久,郭宰才道:“我怕是阿爸。” 程心怔了怔,没忍住问:“什么意思?” 郭宰的脸色黯然,“我们回乡下后,他打过电话回来,意思是,如果阿妈不听话,他就和阿妈离婚。” 程心:“……” 郭宰忽然笑了笑,“他真的真的情愿要那个女人,也不要我们了。” 抬抬视线,望向对面墙的挂历,“明明旧年还讲着去香港一家团聚,讲着我的房间可以看见海,讲着带我去红馆看黎明的演唱会……” 过往的片段历历在目,曾经有多温馨,如今就多伤感。 “他还叫我努力读书,去band two以上的公校,争取会考十a,将来考香港大学,出人头地。” 郭宰望向程心:“阿妈讲的是不是真的?阿爸的所作所为全部都是连哄带骗,不是真心的?就连叫我好好读书出人头地,都是假的?” 他的眼神笔直,幽深且无助,程心一不小心与他对视,便不忍心躲避。 但她不知道啊,她去哪里知道? 她又没试过当人父母,哪知道父母们各种言行举止出于什么心态。 就算凭空想,她也想不到郭父那种范畴上。 问她,她鬼知道! 再者她的回答又算个屁! 程心宁愿郭宰像早上那样,闷头大哭然后闷头大睡,什么都别说,别问,别想。 “是不是?是不是?” 偏偏郭宰势必要程心给出一个答案,两番追问。 程心从鼻孔吐气,告诉他:“他鼓励你的时候,是真心的。” 无论鼓励的背后目的是什么,他都是希望你能像他所说的那样努力,获得他想你取得的成功。 郭宰好不容易干涸的眼睛又湿润了,“所以他不是不要我们的,他只是生气了,他不会不要我们的,对不对?” 清官难审家务事,更何况程心是外人,对真相一知半解,又不好细致追问,二来说到底,做决定的是郭父或者郭母他们,郭宰一个孩子能左右什么? 假如说这是一道伤疤,那可是刻在心脏上的伤疤,比大妹脸上的难消除多了。 进口药帮不了忙,南韩的超高整容术也帮不了忙。 程心恨不得略过这个问题,然而郭宰的目光咄咄逼人地锁住她。 她纠结要不要给他生捏白造一个阳光灿烂的大饼,教他望梅止渴。 突然地,“铃——”的电话声吓了她一跳。 郭宰习以为常,无动于衷。程心掖了掖头发,也尽量若无其事。 直到电话声灭,程心道:“不管怎样,你妈已经很难过了,你要坚强,做她的后盾。” “不要多想,乱想,你要做的是吃好睡好,不要生病。”她又说。 那天的白昼出奇的漫长,天色初暗时郭母仍未现身,而程心需要回家。 晚上的程家,阿妈在厨房煮饭时责问:“你们几个,谁用过厨房的保温瓶?瓶去哪了?用过的东西能不能放回原位!一点手尾都没有,东西乱扔……” 程心抚额,保温瓶落郭宰家了。 她不动声色出门,一天之内第三次造访郭宅。 小妹自以为发现了大秘密,得得瑟瑟地朝二姐做“嘘”的手势。 夜里的郭宅终于跟白天时不同了。它的客厅窗户打开了挺大的口,窗帘收到一边,屋内透出暖融融的黄色灯光。 程心踮起脚悄悄偷望窗内,见一个背影在安静地忙碌。 是郭母。 她回家了,真好。 月朗星稀,寒风依旧,程心裹紧外套无声离去。 自家的保温瓶改天再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鸭要蹭一个叫玄学的榜,所以会在凌晨两点左右更新一下,大家擦亮眼睛,别被伪更骗了。 也不要上火,多多包涵[合掌][合掌] 第93章 第 93 章 自从两年几前程心托孖仔带大妹小妹上学放学后,每逢开学前一天,她都会请孖仔到丽姑粥店吃小食,以谢未来新学期他们对两个妹妹的关照。 今天以此为由,程家三姐妹与孖仔齐聚粥店。 小孖举着筷子,上头叉着一块萝卜糕,信誓旦旦道:“放心啦大姐,我们都这么熟了,又顺路,之前还应承过你,你不用请我们吃东西,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做的,是不是大哥?” 大孖呷了口热粥,点点头。 小孖长吁短叹:“唉,我们才不会像郭宰那样,无口齿,应承的事不做,无品……” 他最近对郭宰尤其不满,言语间有意无意透着刻薄与刁难。 程心想起郭宰之前的托咐,便对小孖说:“郭宰临时有事才没办法帮你买模型,他也很内疚的。” 小孖撇嘴:“内疚有鬼用,我应承同学过完年带回学校给大家看的。现在他一句话就放我飞机,害我在同学面前失信。枉我跟他这么老友……” 他越说越不顺气,索性用萝卜糕泄愤,放碗里拿筷子捅捅捅,将它捅得千疮百孔。 大孖“喂”了他一声,小妹也嫌弃道:“别捅了,好恶心!” 不甘心的男孩置若罔闻。 坐对面的大妹来了一句:“讲到你平时很守信用一样。” 小孖一顿,抬眼看她。 大妹不知道在吃什么,反正腮帮鼓鼓的,边咀嚼边面无表情直视他。 小孖犯心虚了,放下筷子,不再乱捅,并将那块碎成坨的萝卜糕从碗里倒到桌上。 小妹掩嘴:“咦——真恶心!” 小孖不服:“恶什么心,又不是要你吃。” “憋在影响我食欲呢!” “那你别吃就是了。” 小孩子开始口水战,程心打断他们,继续落实刚才的话题:“我讲的你听见没?大家由小玩到大,不要因为这件事就闹矛盾,生郭宰气。多多包容好不好?” 小孖偏头托额,吊儿郎当地拖长音:“好——” 大妹说:“那等阵去郭宰家找他玩吧。今年没有跟他玩过。” 她指旧历的“今年”。 “不好。”反对的是程心,她道:“他最近很忙,没工夫应酬我们,改天吧。” 怕他们不懂事,在郭宰面前提起不该提的,惹他伤心。 大妹:“明天就开学了,哪还有时间?” 程心:“放学后,周末,大把。” 大妹想说,郭宰六年级了,课余时间不如以前多,暑假后又要去香港,哪来大把时间啊? 但她没问,直觉告诉她,她问了,大姐也未必回答。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大姐,你还见过他吗?” 程心默了默,摇头:“无见了。” 那天后她没再见过郭宰,以至于保温瓶到现在都没取回来。 若果有人追问原因,程心会冠冕堂皇解释:郭母不一定乐意让外人知道家事,她哪好意思作过多探访。 加上她不过是一个街坊邻里小朋友,相较之下,她对事件的理解,能给予郭宰的安慰支持肯定没有他的亲戚来得妥帖与实际。 与其这样,不如回避,省得给他添麻烦。 过完元宵后各所学校陆续开学。 作为初三学生,7月就要面临升中考试的程心对学习更加上心。 上辈子的升中考试她考了808分,顺利升读锦中的高中部。 这辈子应该会考得更高分,毕竟过去两年半的学习成绩比上辈子好了不少。 她以此要求自己,并通知大妹小妹这学期的信可能回复得慢且少。不过每周的电话次数无变。 这日傍晚给家里打电话,家常之后大妹提起郭宰:“今天早上我们碰见他了,他去丽姑那里吃早餐。” 程心微愣,郭宰以前不在外面吃早餐的,他说过郭母每天给他煎鸡蛋同煮牛奶。 所以郭母不再给准备早餐了? 程心问:“那你们有没有跟他一起去上学?小孖无给脸色吧?” “都无,”大妹说,“他无跟我们一起坐,一个人坐角落吃得特别快,吃完就自己走了。” 大妹又说:“他看上去很不开心。” 程心望着电话亭对面路的桂花树,吐了口气,良久才道:“那你们不要打扰他了。” “嗯。” 挂线后,程心在电话亭呆站了一会,又重新拿起话筒,拨了一串电话号码的前五个数字,最后一个数字犹豫着要不要拨,可最终没下手,将话筒“啪”一声挂掉,再迅速拿起给胡老师拨去。 回到课室,她找自班的生活委员:“有我的信吗?” “无。”生活委员从试卷中抬头,不可思议道:“都要升中了,还挂着写信,少写点吧,我不想天天跑收发室浪费时间。” 程心说:“那你把收发室钥匙给我,我自己去看。” 生活委员挑眉:“不如以后都你帮我去?” “行,钥匙给我!” 生活委员乐得轻松,痛快把钥匙交了出去。 接下来数日,程心天天跑收发室。 可惜都一无所获。 后来她与胡老师通话,胡老师告诉她:“你让我打听的那位学生,他最近上学断断续续旷课了三天。” 程心握紧话筒:“为什么?” “据说家人病了。他上课也不怎么集中,人坐在课室,心却不知飞去哪了。还有一件事,他班主任特别有意思地强调,他以前写作业都用繁体字,可最近改用简体字了。虽然他的作业不时缺交。” 程心茫茫然,心底有隐隐的悸动。 她抱着希望问:“他班主任有家访吗?” “没有,他班主任……似乎不太喜欢他。” 尼玛!什么叫不太喜欢?!作为班主任,明知学生有异常,却由于个人喜恶而忽略无视?不家访不详询??不负责任!有辱师德!该炒鱿鱼!! 程心将郭宰班主任暗骂得遍体鳞伤,内心演了几场鞭笞的大戏,投入得同桌彭丽唤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 彭丽递给她一张明信片:“我姑妈登陆加拿大了,这是她寄给我的,靓不靓?” 程心接过去看,笑了笑,“靓。” 明信片是一片红叶的山林,红叶鲜艳无比,灼灼其华,天空蔚蓝蔚蓝,蓝得像画。 彭丽在香港的姑妈过年后举家迁往加拿大了。 彭丽笑道:“她那边其实仍是冬天,到处都是白雪,不见红叶。她话等秋天的时候景色就会像明信片上那样靓。” 程心问:“他们在那边适应吗?” 彭丽耸耸肩:“无讲啊,不过一开始通常都比较难。睡新床新枕头都要花时间适应啦,更何况是换个新地方新国家生活。他们会在那边过下半世,来日方长,大把时间慢慢适应,怕什么。” 晚自习时,程心难以集中精神写功课,便干脆收起作业本,翻出久违的信纸琢磨着落笔—— 郭宰, 你阿爸阿妈的事怎样了? 不管他们怎样选择,不管你接不接受,你首先都要坚强。 去不成香港也不紧要的,回归之后香港会从abcd变成bpmf,他们迟早要北望神州,依仗祖国融为一体。所以将来在内地在香港是无多少差别的。只要你够聪明努力,哪里都有资源,哪里都能出人头地…… 程心 程心趁晚自习的课间去超市买了两个邮票,全贴到信封上,晚自习后把信投进校门口的邮筒才回宿舍去。 以前学期是郭宰先给她写信的,这一回倒过来了。 但愿她的去信不算迟。 她并非不关心他,只是,她怂,她弱鸡,那日郭宰问她,问得她怕,问得她不敢面对他了。 太难了,面对这样的郭宰对程心来讲太难了。 假如他只需要借她的肩膀哭一哭睡一睡,或者要她帮手煮碗面,那没问题,她慷慨奉献。 假如他要和她谈心,问她意见,要她开解……若果纯粹是对香港的生活条件大失所望,那她尚能拿“努力换将来”的概念给他画大饼。 然而,他的问题是来自对一个人乃至一个家的质疑甚至绝望时,程心对他的痛苦无能为力。 她自己面对相似问题时都狼狈得一塌糊涂,又何来资格解救别人? “放下”谈何容易,她只想挖坑地遁。 再者目前的郭宰就像一个被摔得要碎不碎的玻璃球,放她掌心,万一她的悲观触及了他的情绪,当场炸裂,那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不不,程心拒绝当这个角色。 可事到如今,她是真有点按捺不住了。 见面与对话都未必能承受,那就写信吧。 也许笔和纸能将一切的锐利有所缓钝。 程心如此期盼。 可是她没有收到回信。 第94章 第 94 章 这个周末的星期六晚,小舅来程家吃饭。 桂江与祥平关于北苑别墅归属权的问题在月中终于谈妥,桂江正式全盘接手北苑,并决定从一家纯粹的建筑商转型为一个房地产商,直接从事投地建房与销售,和工厂自产自销的概念相似。 当初答应过在桂江站稳阵脚后会将小舅带进去的阿爸这个星期兑诺了。除了小舅,当初借钱凑钱给阿爸的罗荣也入职了桂江。 小舅和罗荣原本约好今天一起过来程家吃饭,以谢阿爸的提携,但罗荣临时有事,小舅就自己来了。 他替罗荣向阿爸致歉。 “自己人,想来就来,来不了就来不了,有什么好道歉的。” 阿爸不在意,举杯和小舅碰杯。 旁边的阿妈不满:“能不能不喝酒了?阿进等阵要开摩托车回家,醉酒开车很危险的。” 小舅笑嘻嘻:“一两杯啤酒而已,怕什么,我千杯不醉的!” 阿妈冷嘲:“吹水不抹嘴,等阵你别呕到我一屋臭味。” 小舅:“二姐你真讨厌哎!” 阿爸笑道:“最近我让你姐去学摩托车,学会后给她买一辆女装的,那以后我喝多了,她就可以做我司机。” 阿妈撇撇嘴:“摩托车落伍了,有本事给我买四个轮的。” 阿爸:“买买买,等起完涌口同天后庙那两间屋,手头上有多余钱我就给你买。到时你去考车牌,继续做我司机。” 阿妈低斥:“司你个头!” 阿妈劝着他们少喝酒,阿爸小舅到最后还是一人喝了一瓶,这在普通家宴上算很多了。 小舅喝兴奋了,咕噜咕噜说话不停,忽地,他拍了拍脑袋,惊叫:“哎呀!忘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阿妈好奇:“什么好消息?” 小舅耍酒疯:“你猜!” 阿妈一筷子扫过去。 小舅正经了,压轴般宣布:“我出发来这之前,阿妈接到大姐夫的电话,他讲,登登登登……大姐和首仔向仔去香港的单程证发下来了哈哈哈哈!” 他拍了拍饭桌:“是不是好消息!” 阿妈消化了两秒,日常绷着的脸呈了些笑容,“真的假的?太快了吧。” 小舅:“快什么,都一年了。听讲有人九个月就拿到证了,大姐之前还担心过不批。” 阿妈松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阿爸也替姨妈一家高兴,“证下来了,那大姐在暑假带首仔向仔过去香港,他俩兄弟就可以九月一号在那边上学了。” 小舅:“大姐夫也这样想,他话好学校的学位好紧张的,越早去越好。” 阿妈:“最好回归之前就去报到。不然的话,鬼知道回归之后政策会不会朝令夕改。” 阿爸:“那也要他俩兄弟上完这学期的课啊,上一半不上一半吗,不三不四。” 同桌吃饭的程心咬着筷子,郁郁难解。 俩表弟陈首陈向的人生轨迹和上辈子无异,那郭宰的是不是也一样? 程心继阿嫲之后第二个吃完饭,趁无人注意,偷偷溜了出门。 她去了郭宰家,隔远就见一屋幽暗,没灯没火无声无息。 敲门叫人,没有回应。 顺路去趟舅公家,打听了几句,奈何舅公来来去去仍是“高攀不起”的论调。 程心:“……” 舅公知道的还没有她多。 程心分外黯然失落。 去信无回音,电话无人听,家里又没人,亲戚朋友老师都打探不出什么,郭宰与郭母是要人间蒸发吗…… 程心腾起一阵心慌。 第二天她又去了一趟郭宅,依旧无果。 离家搭车返校前,她向大妹交代:“上学放学如果见到郭宰,叫住他,跟他聊聊天,别放他一个人走。” 亦提醒:“记住不要跟他提陈首陈向去香港的申请获批的事。” 大妹问:“为什么?不小心讲了会怎么样?他不也要去香港吗?” 程心将实情告诉她:“郭宰可能,去不成香港,所以他很沮丧。” 大妹恍然。 “你们见到他的话,尽量多讲开心的事,不要再提香港了。” “……嗯……大姐,他为什么去不成香港?” 明明过年前一切都好好的。 程心说:“我也不清楚真相,好久没联系上他了。也许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转身去巴士站,走了两步回头,张张嘴想对大妹说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她原想说,若碰见郭宰就催他回信吧。 不过一转念,又觉得无谓,便放弃了。 有了大姐的叮嘱,大妹每日把关。 这天放学,她收拾好书包往外走。 同班的小孖尾随她,一路跟到教学楼的四楼,那是六年级的地盘。 大妹在六年1班外探头探脑,又借问出入的女生:“姐姐,请问郭宰走了吗?” 对方说:“他?他今天又旷课了。” 大妹愣了愣,讷讷地走了。 “大番薯!” 下了一层楼,有耳熟的唤声追上来。大妹往后看了眼,见是小孖,没什么表情。 小孖跑到她身边,拿奸笑的眼神瞪她,故作玄虚:“哼哼哼,我发现了!” 他哼得有滋有味,偏偏大妹不问一句“发现了什么”。 他惟有自己念对白:“我发现你这星期天天去六年1班找郭宰!哼哼哼,你是不是——” 特意拖长音,卖关子。 大妹看看他,两眼空空,不似在意。 小孖骤觉无趣,直接语调平平地揭底:“你是不是喜欢郭宰了?前天在丽姑粥店碰见他,你就一个劲同他讲话,还要他和我们一起上学。你知道吗?以前他想和我们一起走的,不过大姐没同意……” 大妹站定脚,相当严肃地打断他:“你不觉得郭宰最近很古怪吗?” “咩?”小孖懵了,思维没跟上这个完全意外的新话题。 大妹说:“他很久没在街口出现过了,这个星期旷课了足足三天,在粥店见了面又刻意躲着我们,你跟他这么老友,没看出来吗?” 小孖哑口无言。 大妹往前走,不经意问:“你还生他气?” 小孖没哼声。 “不是答应大姐不计较了吗?” 小孖嘟嘟嘴,“唔唔”两下。 “真小气。” “……” 今年的清明节在星期六,阿爸提前通知程心,要她一放学就打的士回家,一家人一起去拜山。 程心没敢怠慢,这天比平时快了一半时间赶到回家。 阿爸领着大家坐的士,抬了只烧猪,两大筐元宝蜡烛和溪钱去堤坝,和两位伯父汇合。 程心阿爷在程心出世前就过身了,平日长辈谈论阿爷的事迹并不多,她亦无甚上心,所以对这位先人的感情陌生浅薄。 但重活这辈子第一次拜山,她保持虔敬。 下午两点多,拜完山的一帮人组队去附近的饭店吃午饭。 清明日拜山者多,明明接近收市时间的饭店仍然热闹虚陷,座无虚席。 阿爸嫌大厅太吵,服务员说有个包厢房正在清理,等两分钟就能腾出来。 阿妈带大妹小妹去厕所,阿爸和俩伯父在一旁抽烟,两位伯有交头接耳聊天,程心拜山拜累了,随便拉了张凳闲坐休息。 她望着地砖出神,有拖地的阿婶经过,叫了声“借脚”。她拉着凳子移了移位。 重新坐好后,随意扫视四周,竟见到郭宰的身影。 饭店大厅的右下角,一张小饭桌坐着郭宰,郭母与……郭宰阿爷? 郭母双腿交叠,双手抱胸,与饭桌侧身而坐,脸望向别处,留饭桌对面的郭宰阿爷一个后脑勺。 郭宰阿爷虽满脸皱纹,但眉间的拢起不难看出正在发愁。他看着桌面的菜,唇不时张合,话应该不少。 而郭母回话的次数却并不多。 郭宰本人则垂着脸坐在他们之间,偶尔抬抬头,只见目光呆滞。 程心站起来,视线不曾离开那个角落。 她犹豫要不要过去找他,恰恰包厢房收拾得七七八八,阿爸催大家:“走走走,进去坐,别站在门口了,多累啊。” 程心不知被谁拉了拉,推着使着进了包厢。 服务员忙不过来,招呼工作一度乱套。阿爸便差遣程心:“你帮帮手,执干净台面,给大家洗洗碗筷茶杯,冲茶斟水,派纸巾,快手。” 程心:“哦。” 待各位落好座,饮茶闲聊等上菜,缓下来的程心才出去大厅找人。 可惜那张小饭桌已经人走茶凉,摆着的三菜一汤几乎没有动过。 第95章 第 95 章 程心没少分析在饭店碰见的那个场景。 依据不多,就凭郭宰阿爷那副愁眉苦脸,她推断现时形势对郭宰来讲或许不算太坏。 毕竟郭母在乡下明媒正娶,又生了个儿子。郭宰阿爷那岁数的人估计是保守出身,偏袒自己的亲孙子不出为奇。 有阿爷撑腰,郭父在香港再怎样维护别的女人,对乡下的妻儿至少会有个似样的交代吧。 往好的假设,没准要和那兰姐什么的一刀两断,求郭母和好中呢。 应该是了,不然郭母当日的坐姿与脸色……岂会摆谱。 可郭宰为什么毫无明朗的气息? 他看上去并不像松了口气。 程心忽然苦笑。 怪谁,脸皮都撕烂过一次了,重新粘糊在一起,就能当没事发生吗? 破镜重圆是自欺欺人,阿爷再替他撑腰,阿爸也始终变质了。 程心来回掂量,到头来觉得唯一能安慰的是郭宰好歹没失踪。 “起来起来。” 思忖时,彭丽拔了拔她手臂,程心回过神,见全班同学站了起来,便顺势起立。 又将至五四革/命歌曲合唱比赛月了,今年的比赛谢老师不比往年重视,无需学生提前一个月练习,只每周抽两天在晚自习前唱个几遍就了事了。 毕竟初三了,升中成绩最为紧要。 况且他们唱的参赛曲目是《我的中国心》,谢老师的原话:“这首歌怎样唱都会拿奖的,加上今年香港回归,应景。” 至于拿什么奖,没所谓了,不吃白果就行。 这周末大姨丈特意从香港回乡下,给姨妈和两个表弟带单程证来了。 外婆高兴得招呼一众子女回去吃大餐庆祝。 跟过年一样,她在厨房从头到尾亲手准备菜肴,其他人在客厅欢声笑语,吃着外婆提前炸好的煎酿三宝。 他们小心翼翼传阅那三本单程证,之后又提醒姨妈将它们锁好。 阿妈阿姨和小舅不停轰炸俩表弟陈首陈向,无非就是叮嘱他们去到香港要如何如何。 俩表弟表情淡淡,对大人们开口闭口的“将来”不感兴趣,还不如外婆的煎酿三宝好味呢。 小妹则认为他们很威风,羡慕妒忌说:“你们就好啦可以去香港!以后天天吃m记,吃大快活,吃美心西饼,想想都流口水!” 大妹也不无向往:“还可以去海洋公园坐过山车,去清水湾电视城找明星签名。” 小妹:“对对!哇——我也好想去香港啦。” 大表弟陈首消灭了一块煎酿三宝,吮着手指道:“那你也去啊,坐车就能去了。很难吗?” 他一怂恿,小妹就当真了,哒哒哒跑去阿爸处,搂着他撒娇:“阿爸阿爸,我也要去香港!我也要去!” 大人们一起笑。 阿爸哄着:“行行,放假带你去玩。” 他转头看阿妈,半真半假道:“不如我们跟团去香港?到时顺便探大姐夫和大姐。” 就这么起了个话头,大家又闹哄哄议论了好久。 程心上了趟厕所,出来厨房时见外婆仍在忙,便主动申请帮手。 “不用不用,你进去看电视就好。”外婆掌锅在兜炒配料。 程心本想说她学会煮饭炒菜了,味道还不错的呢! 不过想想,算了,连阿妈都看不上她,更何况阿妈的师傅外婆。 恰逢外婆又催了句:“出去吧,这里油烟大。” 程心不打算回客厅,便独自出了后院。 在静悄悄的后院琢磨了两圈,她回去厨房找外婆:“外婆,附近有住姓郭的吗?” 她曾经在外婆家附近遇见过郭宰,他那时候说是探阿爷。 外婆大概指了个方向,问到具体的哪巷哪户,她就不懂了。 程心对着所指方向的几条分岔路发愁。 旧时没有规划一说,尤其像外婆家这种下三乡,老百姓择地建房纯粹靠喜好,便生出许多窄窄长长的巷道。 程心听天由命,随便挑了一条走,遇到拐弯的,有感觉就拐,没感觉就继续往前。 她四处张望,经过窗户低的,不忘踮脚往人家屋内扫两眼。 可走到腿累了,仍没有任何发现。 天色开始发沉,所处的巷子没有人声,程心莫名的怯。 趁着还记得回外婆家的路,她决定调头返航。 也就转身后,身后传来开门声。 她边走边回头,看清楚后停下脚步,心里蹦出一个字——顶! 郭宰将垃圾筒往地上反扣,敲敲筒底,再捡起来检查里面的垃圾倒清倒净了没。 他拎筒往回走,一抬眼,见程心带着浅笑与他说:“hi,好久不见。” 四月的巷子潮湿阴暗,墙角长满清鲜青苔,程心和郭宰坐在一处石阶,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开声。 “我去你家找过你,几次都没人。” “……我现在,住在阿爷这里。” 程心微愣,不太确定:“长住?” 郭宰朝她挤出一个久违但生硬的笑容,“不是,我很快就要去香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日短小君。 第96章 第 96 章 我很快就要去香港了。 没有差别的一句话,过年前郭宰也说过好几遍,还到处告诉街坊。 不同的是,那时候他容光焕发,眼眸里有一片无涯星海。 送一点点风,他能整个人展翅高飞。 郭宰看向自己膝上的空心拳,低说:“阿妈决定和阿爸离婚。她同我讲,如果我跟着她……无好日子过的。” 郭母的原话是:“你阿妈我十几年没上过班,无可能打工赚钱养你供书教学。宰仔,你去跟你阿爸吧。他在香港有楼有铺有收入,养你不成问题的。” 郭宰当时泪流满脸,睁着眼哀求:“阿妈,你讲过我们要相依为命的。” 郭母拿纸巾掩住通红的鼻子,说:“阿妈当时冲动,没想太多。你阿爸讲得对,要为你着想,你去香港比留在乡下好。” 郭宰摇头,“我不去,阿妈我不去。我不去跟那个女人生活,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那个女人好恐怖,动不动讲打讲杀,阿爸又护着她,他不会过得舒服的。 郭母失笑,笑出眼泪。她轻抚郭宰的脑袋,“傻仔,那个女人无儿无女,等她死了,她的楼她的铺都是你的了。你不要学阿妈冲动,你要沉住气。” 郭宰抓住母亲的手,奢道:“那不如,不如我们求阿爸?或者求下他,他会回来我们身边?我们都别去香港了,一起留在乡下,离那个女人远远的!” 郭母很坚决:“发梦!莫讲话要我求他,就算他回来求我我也不会吃回头草!我苏媚随猪随狗,绝不随他!他就揽着那个老女人落地狱吧!他老母!” 郭宰呆呆望着母亲,听她吩咐:“过两天去找你阿爷,你阿爸会找时间接你的。” 郭宰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沟通了这些,茫然问:“那你呢?” 郭母转头看他,“我会去省城。” “省城?”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决定? “无错。宰仔你就去香港吧,香港什么都好,你将来会什么都有的。” “我……” 不想去了。 去了就什么都无了。 “他到底是你阿爸,你到底是他唯一的仔,他不会待薄你的。” “不……” 心有难言的哽梗,郭父不是原来的郭父了。 郭母放下掩鼻的手,整张脸朝郭宰笑,“以后阿妈落香港找你,你要做导游,带阿妈周围去玩好玩的,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郭宰望着她眼中的自己,一层泪光将他的映像放大了。 “好不好?以后带阿妈玩转香港。” 郭母轻拍他手背。 “……好。” 小巷里有人踩单车经过,“铃铃铃”的车铃声响彻窄巷,却无碍程心与郭宰俩人之间的肃静。 凝望男孩强颜欢笑的侧脸,妥协到宣布放弃的眼神,程心的喉咙堵得生痛。 原来那天在饭店郭母摆的谱并非针对郭父,而是针对郭宰。 兜兜转转,郭宰最终还是要去香港,可最初的性质已面目全非,从康庄沦为沧桑也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的事。 程心原本不打算也不敢追问,就想装作不知不懂,或许尚能帮他掩耳盗铃。 谁料她久久不语,郭宰反而自言自语倾诉一切。 他眼里无泪,仿佛所说的都是他满意的安排,不需难过。 他静静坐着,所穿的仍是平日钟爱的衬衫与短西裤,整齐干净,膝上的空心拳收收放放。 程心不着痕迹长吁口气,哑声问:“你宁愿跟阿妈吧。” 俗话讲,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 郭宰胸膛微微起伏,反问:“你记得李婶吗?” 程心记得。 他缓缓道:“我不想阿妈变成李婶。如果这样安排她比较顺心,那就这样吧。” “可是,”程心想到什么,紧张了,“你去香港是不是准备听你爸讲的,逾期居留?” 最后四个字声音特别低。 郭宰几不可觉地点点头。 “那能行吗?”程心有些激动了,小声急道:“犯法的!” 郭宰抬抬视线,落在无名处,平静道:“我不知道。” 程心替他分析:“万一无特赦,你是回来还是不回来?逾期居留回来,算犯法。不回来就一直没身份,你不能上学找工作,以后只能过躲躲藏藏的日子,打/黑工!” 郭宰想了想,失笑,自我安慰:“或者有特赦呢。” 话后又道:“我不知道。” 程心默了默,问:“你阿爸会回来接你吗?” 之前他和郭母一起去,现在他一个人行动能行吗? 郭宰:“我不知道。” “你阿爷会陪你去吗?” 他摇头。 “有讲什么时候出发吗?” “……我不知道。” “不会是放假前去吧?好歹读完这个学期,等小学正正经经毕业之后再走啊。” 郭宰深深叹气:“我不知道。” “你傻的?!”程心忽然暴怒,推了推他肩膀,冲他口脸大吼:“什么都不知道?!你无眼耳口鼻的吗?不会问不会打听?!你聋的哑的抑或盲的?!” 吼叫声中气十足,在窄巷引起一阵隐约的回音。 郭宰愣住,面对程心激愤的质疑,半晌才无辜喃喃:“我真不知道。” 天色越来越暗,巷子里四处是墙壁,无法享受夕阳,只有一片沉沉的暗寂。 程心瞪着他那副不战而降的姿态,气得哑口无言。 她站起来,扔下一句:“随便你吧,我走了。” 经过郭宰放在石阶旁边的垃圾筒时,她起脚用力,一踢踢翻。 “如果我走,你会来送我吗?” 身后的他静坐不动,用说“我不知道”的语气问。 “不送!”程心头也不回,举起一只食指,“好走不送!后会无期!” 她心里有气,很涨很盛,也不知是气郭宰不争还是气自己无能。 就像看人家在网上吐槽遭遇,身临其景抓心挠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不得灵魂代入帮他痛痛快快处理麻烦,却偏偏苦于现实的各自为政,束手无策。 事后程心后悔,她不应该生气的。 换作她是他,也许情况会比他更糟糕,例如像上辈子那样变得举目无亲。所以她有什么资格批判他? 亦后悔没有与他好好道别,以至于听闻他要走了的时候,措手不及。 那个周日上午,程心在二楼做试卷,草稿纸上写写划划好几页了,硬是算不出答案。 心躁扔笔时,一声“大姐”从楼下天井突如其来。 她人还没动,楼下就急不迫等继续喊:“快去巴士站!郭宰要去深圳了!他要走了!” 程心当即愕然。 在椅上定格了数秒,才蓦地起身踢着拖鞋冲下楼。 直接冲去家门,边跑边问:“哪个巴士站?” 天井的小孖追上来,“市巴士站!” 程心滞了滞,迅速调头跑回二楼,翻出钱包再直奔街口,见有的士就扑过去拦住。 “大姐!等等我们!我们也去!” 小孖在尾后追着,无奈的士绝尘而去,车内的人听不见。 大妹喘着气追上来,平生第一次跑这么急,却仍旧追不上。 她看向小孖,边大口大口喘气,边指责:“又话……你跑步……快……怎么都……追不上!” 小孖扶着膝盖喘息,不甘不服:“不是我……跑得慢……是大姐……跑得……快!” 年纪大就是不一样,人高腿长,一步开他两步。 待气息平伏了,大妹望着的士远去的方向,问:“郭宰这次是真的去香港了?” “嗯,”小孖擦着额头与颈上的汗,“听讲以后都不回来了,逢年过节都不回了。” 市巴士站不算大,去深圳只有两条线路,罗湖和宝安。程心在罗湖那边的候车室转了转,不见郭宰人影,便往上车处奔。 恰巧有辆去罗湖的巴士正在检票,程心想上车找人,检票员不让,她只好绕着车身巡了两圈。 并拿手做成喇叭状,叫唤:“郭宰!” 巴士后排某个车窗被推开半截,程心发现这个动静,立即凑过去。 郭宰探出头,目光一扫便与车外的程心对上。 大巴士车身高,程心仰头望他,霎时无话。 她穿着一身蓝色家居服,裤脚只高只低,衣领有点歪,脚踩拖鞋。 是郭宰先开声的,他笑道:“我要走了。阿爸在关口等我。” 程心也随之笑,“你一个人坐车?无人陪你?” “无啊,大个仔了,一个人也无问题的。” “你不会晕车浪吧?有没有提前吃药?小心呕到七彩。” 郭宰秀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我早有准备。” 程心笑出声,“不怕袋是漏的?到时漏你一身。” 郭宰:“哈哈……” 静了静,程心又说:“如果不开心,有不对路,就找机会回来吧。乡下以后也会发展得很好的,你在这里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郭宰只笑,没有回话。 程心:“一路顺风。” 这是第二次对他说一路顺风,比第一次认真,也比第一次沉重。 郭宰转了个话峰:“对不住,过年前答应请你吃饭的,之前一直……我不知道今天要走,阿爸临时通知我的。” 程心举起两只手指,“那加倍偿还,你欠我两餐饭。” 郭宰点头,“好。” 巴士开动,车尾吐出一口黑烟,难闻得叫人想吐。 郭宰缩回车内,收拾心情离开。 程心掩住口鼻站在原地,望着车慢慢驶出站口,俩人都忘了说再见。 大巴士驶出十几米远时,郭宰突然重新探出头,向程心招手。 程心下意识小跑着追上去,见他往自己抛来些什么东西,她双手捧高接住。 沉甸甸的,是一串金属锁匙。 “我家门匙,就得这一串,帮我保管好!”郭宰朝她大声说。 “啊?”程心反应未及,又听见郭宰的道别声:“拜拜!后会有期!” 本来说不出话的程心把握最后时机一样,追着脱口大喊:“我家电话2255379!记得加86765!写信的话是锦中高一4班!4班!” 喊声在大马路上消散极快,巴士驶出了车站,拐个弯又拐个弯,驶进国道。 程心连车尾都看不见了,徒握那串锁匙在路边出神。 一共四条金色锁匙,用银色的金属环串住,并不新正,估计用了很多年了。 他家的门匙给她做什么?这要有什么损失,担当不起啊。 况且她跟他,好像不熟吧。 很熟吗?没有,他们不熟,不熟到没资格替他保管家门匙。 她来送行,纯粹因为一场街坊。 在康顺里有一位街坊,开口闭口叫她“老婆仔”,被她骂了打了才收声。 在康顺里有一位街坊,人小鬼大,在商场执意牵她的手,说大人的话,去巴士站送她一大袋零食,天啊,一大袋啊,沉死她了。又在m记用手臂保护她…… 在康顺里有一位街坊,要和她做笔友,她不回信他就生闷气。他的信一度皱巴巴,内容则一直口花花。 只是最近也是最后的那一封信,这位街坊始终没有回她。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又更晚了…………[泪目] 第97章 第 97 章 在康顺里有一位街坊,自小梦想去香港一家团聚。后来他实现了梦想的前一半——去香港。 至于后一半——一家团聚,杳无了期。 程心在房间踱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收藏郭宰的家门匙。 她本没有收藏东西的习惯,连童年必备的储钱罐都没有。 将锁匙放柜筒衣柜吧,感觉光秃秃的没遮没掩,不安全。放枕头底吧,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挑三挑四不满意,于是好一段时间那串锁匙直接放她身上,上学放学寸步不离。 亦因如此,每当不经意碰到它翻出它或者听见金属摩擦的轻细声音时,程心总会记起锁匙的主人。 离别时她告诉的电话号码,他记没记住?离别时她所讲的高一4班,是指九月之后的她的新学期班级,他又理不理解? 偶尔还会多想一些,比如他去到香港怎么样了,是不是真的睡在那个可以看见海的房间,有没有遇上高兴的事能让他的心情稍稍开怀。 大妹说家里没有接过来自郭宰的电话,程心也一直代替生活委员每天去收发室取信。 郭母与郭宰在康顺里有些名气,起初大家懵然不知,后来谁揭了秘,说郭宰去了香港,郭母和郭父闹离婚去了省城,街坊便哗然了。 而“过来人”李婶到处宣扬“我早就估到郭胜会抛妻”,致使许多人向她“请教”,一来二去,故事就更加有声有色。 比他们知道得早,知道得多的程心未能从八卦中搜集出有用的新信息,为此颇为沮丧。 她有过去找郭宰阿爷打听几句的冲动,但很快就制止了自己。 何必呢。 闲来时她会推测,上辈子的郭宰大概也是这样去了香港后没了音信,所以他留给她的痕迹才浅淡如此吧。 某日程心和前锋小学的胡老师通电话,如常问个好,聊一聊大妹在学校的学习情况,胡老师却无端提起郭宰。 “你那位叫郭宰的亲戚,他退学了?” 程心微微一颤,实话实说:“嗯,他离开这里了,去了别的城市。” 胡老师:“是家人工作调动的原因吗?怎么不让他把这个学期念完,毕业了再走?这不上不下的对他没好处。” “他……”程心喉咙发紧,说不下去。 胡老师没察觉不妥,主动接过话:“是不是已经找好新学校了?估计也是,哪有家长愿意自己的孩子在毕业前奔走的。大人的工作有时候就是霸道,硬性要求太多,没办法将就,就只能委屈孩子妥协。幸好只是六年级,要是高三就麻烦了。” 程心盯着电话机,艰难吐出两个字:“是吧。” 大妹问过她,郭宰小学没毕业就走,到了香港会有中学收他吗?单程证已经到手的表弟陈首陈向可没有急着走,他们都计划念完这个学年,等暑假到了才动身呢。 程心只能回答“不知道”。 她没打算告诉大妹郭宰这趟香港是冒着犯法的险去的。莫讲话他小学未毕业,就算他小学毕了业成绩全年级第一,都于事无补。 一日拿不到身份,一日都不会有香港的学校收他。 每每念及这个节点,程心心窝就特别不舒服。 替郭宰耿耿于怀的。 今年锦中的合唱比赛,在正正当当的五/四日举行。 初三1班齐声演唱《我的中国心》,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也没出其不意的花招,就立正着普普通通地唱。 不知怎的,程心唱着唱着竟唱出些情绪。 这是平日练习乃至过去两年参加比赛都不曾发生过的。 如今在台上,看着台下满席观众,人难得唱到动情。 它的曲调不如《保护黄河》的壮烈激昂,歌词没有《爸爸的草鞋》的婉转深长,却令当时的程心唱得眼眶发热。 尤其唱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时,强忍的眼泪不争气地滑落脸颊。 程心自自然然想到郭宰。 那个被逼抛开乡下一切,只身前往香港的男孩。 无论何时,生老病死,无论何地,香港内地,他真正所渴求的不是去香港,不是出人头地,而是一家团聚。 他有父有母,可一出生就与父亲分隔两地,随母亲单独生活,一家三口相聚的时光往往短暂且匆促,日子看上去富足,实情并不完整。 曾以为不日团聚后,与父亲的日夜相处能弥补昔日的缺失。这个支撑他乐观度过十几年留守生活的愿望,谁料到最后会支离破碎。 父亲变了,母亲走了。 学业、身份、将来,无不成迷。 他明明有一双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明明很难过,离开时却没流一滴泪。 留下的除了家门匙,还有一场唏嘘。 歌唱完了,比赛结束,正如谢老师所料,初三1班凭唱《我的中国心》获得了三等奖,完成任务。 1997年6月30日,星期天。 学生返校,晚自习间,班长何双通知大家:“今晚凌晨,饭堂的电视机会直播香港回归仪式。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去收看,不感兴趣的留在宿舍休息,学校不组织也不强制。” 同桌彭丽问程心去不去,程心点头:“去。” 夜里十点,宿舍打铃。舍监提醒大家:“去饭堂看直播的现在就去,超过十点十五分,宿舍只进不出。看完直播回宿舍的学生记住了,千万别吵闹喧哗,否则扣分!” 有学生问:“舍监,我很想去看,但又很困,能不能睡到十二点起来再去?” 舍监:“唉——困就好好休息,过几天就高考和期末考了,学习为重啊!那节目以后肯定会反复重播的,非要看直播做什么?” 饭堂里灯火通明,坐了约摸一半人。 学生坐在自己宿舍的饭台,仰头看着分布于各个角落的七八台电视机。 有学生会的成员在巡逻纪律,气氛安静轻松。 正式的仪式要凌晨才开始,时间尚早,电视台的主持人便将香港过去百年的跌宕历史简述了一遍。 有学生撑到十一点多就撑不住了,起来回宿舍睡觉。 有的则坚守不移,宁愿趴饭台上眯一会。 程心属于精/力旺盛那一类,毫无睡意之余,连广告都如数观看。 到点了,电视机里出席仪式的人全部站了起来。 趴着睡觉的学生也陆续昂头。 几句说辞后查理斯王子上台讲话。 话毕,进行升降旗仪式。代表两国的两组队伍同时进场,一组捧着国旗,一组空手上台。 饭堂里开始有人低声议论。 “哎哎哎,你看我们的步伐多正多有型啊,英国那边是不是无吃饭?软趴趴懒洋洋的,一点看头都没有。” “这个看头有鬼用?你踏步踏得再用力,有本事把地踏烂了,都不代表你是巨人伟人。英国那边没激情又怎样,香港人更没激情。” “听讲很多香港人有钱无钱的都想办法移民了。哈哈,他们提议过索性花钱买个岛,将全部香港人移居过去。” “你这是路边垃圾社的消息吧,神经病!” 电视机响着英国国歌,英国国旗与香港属旗缓缓下降。 随后响起中国国歌,中国国旗与特区区旗旭旭升起。 电视台的主持人深深叹了口气,说:“这是非常非常历史性的一刻。香港回归中国,英国的管治宣布结束。老人家曾经讲过希望回归后来香港看一看,不过相当遗憾他已于本年二月病逝。而据统计数字,现时有300万左右的香港人申请了bno,这个护照只允许持照人免签进入英国,它并不支持英国居留权,亦不能延续给下一代。” 另一位主持人:“其实拿特区护照也没问题的。中方承诺过香港50年不变,马照跑,舞照跳,股照炒。” 有一位平日以搞笑出名的主持人严肃道:“我算过命,我只剩30年左右就够钟死,50年后变成什么样,你们到时谁还活着的,给我烧纸打个招呼。” “啊?30年这么多?我看你最多只剩3日命。” 早就不停打呵欠的彭丽听完领导人讲话就撒了,她对程心说:“我不陪你了,你继续。” 能和程心一样坚持到凌晨一点多的,只有极少数人。 她之所以看下去,是想听听整套节目里会不会透露些许关于“特赦”的消息。 上辈子的她完全不在乎这类新闻的。 饭堂的学生越来越少,宿舍舍监干脆现身赶人。 “别看了别看了,明天六点多起床,再看下去你们能睡几个小时?周末回家看重播就是了。” 程心不得不回宿舍,然后清醒着过了一个晚上。 郭宰在香港是不是也在看这个直播。 第98章 第 98 章 7月高考如期举行,作为初三毕业生,早于上学期退出学生会的程心可以享受4天高考假期。 离校时在宿舍大楼遇见留校协考的学生在搬挪宿舍,去年这个时候发生在她身上的险象不觉在眼前浮光掠影。 程心停在过道有数秒的呆滞,身后跟上来的彭丽拍了拍她肩膀,越过她时问了一句“还不走”,程心才回过神,急步离去。 放假的程心无疑又担当起午饭的承包工作。 那时候可以收看的电视台并不多,其中有一个本地重播台,专门在午饭时间重播经典港剧,从11点到下午2点,播足三个钟。 大妹小妹阿嫲包括程心,最喜欢一边吃午饭一边收看重播剧集。 不过最近程心口味变了,12点半时硬是要转台去看新闻报道。看完一个台的,不够,到1点时又硬是转去另一个台,也是看新闻报道。 这对小妹来说简直是折磨,她哇哇反抗。 枯燥无味咬文嚼字面无表情的新闻节目,这难道不是阿爸的专属吗!关大姐什么事,大姐可是她们铁一般的革/命队友啊! 程心笑:“我就看这段新闻,加起来不够一个钟,你这都不能迁就一下我?” 小妹真的不想迁就:“可我们都要看剧集啊!” 她指指自己,大妹和阿嫲,下论:“三比一,胜!” 程心收起笑,改为黑脸,“是不是想以后中午都只吃即食面?我就要看新闻,不准上诉!” 小妹:“……” 过后小妹背地里向大妹吐槽,“大姐怎么和阿爸一样了?居然爱看那些无聊的新闻节目!” 坑妹! 小妹万万没想到,用不了多久,连二姐也变得不正常了,同样的天天追看新闻。 可怕! 那天下午,正在播放卡通片的无线台突然切入一段《特别新闻报道》。 原本看得有滋有味的大妹小妹齐齐哀嚎,然后无所事事等卡通片回归。 《报道》里,一名女记者在叽里咕噜讲着她们漠不关心且听不懂的内容,摄影师将镜头缓缓扫过一片人海。 眼睛盯着电视机发呆的大妹莫名“啊”了一声。 接着跑到楼梯口,朝二楼喊:“大姐!我见到郭宰!” 二楼很快传来脚步声,人未下来,声音就已经在问:“真假?哪里?” “真的!我在电视机里看到他!” 程心落到客厅时,《特别新闻报道》已经完毕,卡通片复播。 她将信将疑问大妹:“为什么电视机里有他?你是不是眼花?” 大妹很肯定:“真的是他!我认得他!他和很多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记者讲了很多话,我没留心听。” 程心索性去转台,看看其它台会不会仍在播报特别新闻。 看卡通片看得入心入肺的小妹当即大叫:“啊!我正在看!不准转!” 程心看都不看她,只扔一句:“收声!” 凶狠程度不输阿爸,小妹闭了。 转了几个台都不见有同类节目,程心再问大妹:“具体是讲什么新闻的?你想一想。” 大妹没推搪,很认真地回忆一遍,再将最为确定的字眼告诉大姐:“记者讲,他们在‘自首’。” 程心一凛。 她知道郭宰打算逾期居留,可他去香港前前后后才两个多月,持3个月的探亲签证的话,未到期啊,那不可能被抓的,他“自”什么“首”? 除非郭父用其它门路将他接过关…… 电视剧尤其警匪片看多了,大妹自然明白“自首”的含义,慌张了。 “大姐,怎么回事?” 程心有些急躁,嘀咕:“我怎么知道。” 她转身上楼,大妹以为她不管了,却见她捧着课本下来。 程心在一楼守着电视机复习。 直到傍晚六点,程心准时转台看新闻,连阿爸都吃一惊。 不出所料,下午的《特别新闻报道》内容在晚间新闻节目里有更完整更丰富的报道。 新闻主播用一贯的腔调报道:“今日早上,有数百名儿童涌到入境处‘自首’,并申请香港居留权。这些儿童大多数是通过非法渠道进入香港境内,当中有部分是逾期居留,亦有部分是持双程证来港……” 镜头从主播室切换到外景,入境处大楼外站满脸容稚气眼神无辜的孩子。镜头掠到某处时,大妹用力捉了捉程心的手。 她又看到了,程心也看到了,郭宰在里面。 他出现的时间约摸两秒,混迹于一群孩子当中,只露出一张脸。 和许多孩子一样,他昂头望前方,没望镜头。 乍眼看,他头发脸色什么的都挺正常,也没什么特别表情。 新闻主播:“这些儿童的父母或其中一方在香港居住工作,部分拥有香港永久居民身份。有关人士声称,根本《基本法》第二十四条,香港永久居民在香港以外所生的中国籍子女均有权在特区享有居留权。亦有相关人士猜测,回归第三天就有数目庞大的儿童同时涌往入境处,不排除这次事件是有组织的……” 画面换来换去,一时访问这个学者,一时访问某法律人士,等了很久,终于重播儿童的镜头,郭宰又一次出现。 程心不敢分心,每个画面与每句报道都凝神收看收听。 新闻讲到最后,主播说:“直至今天下午五点半,入境处已经对他们发放了‘行街纸’,但恐怕仍有数目不清的无证儿童滞留本港或准备涌入,入境处强调是否拥有居留权资格,必须通过依法审批决定,即使已经回归,特区政府亦不会颁布所谓的‘特赦’,内地居民切勿冒险闯关……” 听到“发放行街纸”时,程心微吁口气。 听到“没有特赦”时,她又提了提心肝。 香港湾仔跑马地,某楼宇a座8楼c。 不算挤逼的小饭厅内,一张小巧的圆形饭台围坐了三个人。 郭父将一块厚大的鱼腩夹到自己碗里,把刺一根根挑出来,再夹到兰姐的碗里。 兰姐习以为常,不谢不拒。 郭父问她渴不渴,她漫不经心“唔”了声,郭父便去给她斟水。 吃饭时兰姐扎在脑后的头发跌了几根下来,在脸颊处曳曳扬扬,分外碍眼。 郭父伸手帮她把头发掖到耳后。 始终低头扒饭的郭宰用余光察看一切。 以前在乡下,郭父也是这般照顾郭母,郭母不止一次在儿子面前盛赞:“你阿爸虽然人老,但好在够成熟,细心体贴,算是个补分项吧。” 那时郭宰认为父亲是深爱母亲,行为才如此亲密。 如今,他分不清父亲是同样深爱眼前这个女人,抑或只是向来这样照顾女人。 “喂!” 对面的兰姐无端大喝一声,出神的郭宰无疑吓了吓,惶惶然抬眼看她。 兰姐拿筷子用力敲打饭台上的菜盘,瞪着他恶声恶气道:“现在是不是不给你吃?饭台上无其他菜吗?只顾低头扒白饭算什么!比脸色我看?我虐待你了吗!” 她越说越凶,似乎恨不得一筷子扫去郭宰的脸,转头又敲着饭台对郭父厉声质问:“我现在虐待你儿子了吗?我不准他吃菜只给他吃白饭吗?我给他气受了吗!你看看他摆的嘴脸给谁看?厉害了郭胜,你儿子才来几天,就学会给脸色我看了!” 郭父连忙放下碗筷轻拍她肩膀安抚:“无无无,你想多了。他吃得慢而已。吃饭不要动气,影响消化啊……” 他重拾筷子给兰姐夹去好几样菜,又递杯给她,劝她喝水下火。 郭宰不声不响,垂下脸继续扒饭,偶尔夹一小筷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心。 郭父哄完兰姐,给郭宰夹去一只鸡翼,浅笑道:“你不要只吃菜,要多吃肉。这瑞士鸡翼是兰姐亲手煮的。” 郭宰望着碗里酱油色的鸡翼,不觉反胃。 以前他不介意吃阿爸的口水尾,现在介意至极。 在这里困了两个多月,他见过阿爸用兰姐的杯喝水,用自己的筷子喂兰姐,兰姐吃剩的苹果橙什么,他毫不犹豫接过去放自己嘴里…… 一顿晚饭,郭宰就着最近的那盘菜心扒完两碗白饭,将郭父夹来的鸡翼留在碗底。 夜里,他侧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一角天空发呆,冷气机的声音轰轰轰响,与他做伴。 忽然房门被悄然推开,郭宰缩了缩脚,背对门口。 有人在他床边坐下,叹气,自言自语。 “宰仔,睡了吗?没睡吧?唉……我知你怪阿爸,怪阿爸和阿妈离婚。不过讲到底,是你阿妈坚决要离而已,我有挽留过的。她不肯接受兰姐,我都无办法。或者你们不喜欢兰姐,但她对阿爸来讲很重要。无她就无我,无我就无你。” 郭宰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保持静止,努力发挥左耳入右耳出的功效。 郭父低低讲述:“你在乡下年年清明都去拜山,拜你死鬼阿嫲同两个死鬼伯父,你又知不知道两个伯父怎样死的?都是在逃来香港的途中无的,如果不是有同乡同行,估计连落叶归根都难。所以阿爸能够来到香港,在香港生活下去,有楼住,有铺养,真的很难得。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兰姐。你别看她脾气差,对人呼呼喝喝,其实她心地不坏的。你看,今日你拿到行街纸,她就亲自下厨帮你庆祝,她有风湿的,手脚不灵活,几难得。” “况且阿爸费了很多很多口水,兰姐才肯接受你。你阿妈看她不顺眼,你以为她看你阿妈就顺眼?不要斗气了,不要白费阿爸的一番心血,不要白费兰姐对你的包容,开开心心相处下去,不会很难的。好不好?” 郭宰好比一尊石像,连呼吸声都没有。 郭父默了默,没等来回应,便下决定似的:“算了算了!大人的事,讲再多你都不会明白。你也不用明白,不用管,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不要顶撞,不要反骨就得了。” 郭父站起来走去门口,仍在说:“你有行街纸傍身,过两日我带你去喜帖铺。” 开门准备走,一直安静的儿子却开腔了。 问:“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生物钟严重颠倒,导致更新很晚,正在努力修复中…… 第99章 第 99 章 郭宰问:“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郭父回头看儿子。 小小的房间没有亮灯,灰灰暗暗,儿子的脸容并不清晰,但他的眼睛像极他的母亲,单凭一点点窗外折射进来的光,就会发闪发亮。 郭父:“打去哪?” 郭宰:“乡下。” 郭父断定儿子是要给母亲打电话,道:“你等等。” 他出去客厅,将电话座机拆了下来,捧到郭宰房间给插上电话线,试了试话筒,再交代:“兰姐睡了,易醒,你讲电话小声点。我也去睡了,你不要聊到太夜。” 郭宰没料到郭父会直接将座机搬进他房间,虽然出发点是为了不要吵到兰姐,但他觉得这样挺好,很好。 小心翼翼拔打那串号码,多拔一个数字,距离就缩短几分,心底的雀跃亦几何级上升。 拔完后话筒里匆匆“嘟嘟”两声,线就断了。 郭宰愕然,又拔了一次,还是断线。 他有些乱了,几个怀疑掠过脑海,后背微微渗汗,手指愣在数字键盘上举棋不定。 幸好一个激灵之后他反应过来,顶!忘了加86和区号呀。 谨谨慎慎边默念边重新拔号,这一回线路通了。 郭宰抖了抖身上的睡衣,抖掉一身虚热。 没“嘟”几下,电话就有人接起:“喂?” 是把男人的声音,郭宰坐直了腰,结结巴巴道:“你好,我,我找程心。” 阿爸望望墙上的挂钟,都几点了还打电话找人,而且是个男的! 他问了一句:“你哪位?” “我,我是郭宰。” 阿爸愣了愣。 “你等等。” 郭宰听见电话筒那端的男人朝远处长嘶:“程心——听电话——!” 他莫名想笑。 窸窸窣窣后,话筒易了手。 “喂!哪位!”正要睡沉的程心被生生吼醒,心情不爽,以至于态度很不友好。 “喂?”郭宰轻声道:“是我。” 电话那端霎时静了,以为线路不好对方没听见,郭宰又低低“喂”了几声。 “我听见了。”程心轻叹。 一改先前的不耐无礼,语气变得低柔温和,怕会吓跑什么似的。 听得郭宰踏实了不少。他问:“是不是吵醒你了?” “是啊,”程心不否认,笑道:“所以你最好是有什么好消息要通知我。” 郭宰跟着笑,缓缓道:“我今日拿到行街纸了。” 程心作惊讶状:“真的??” “真的。” “不过那有什么用的?” “我拿着它可以出去逛逛,不用再困在屋里。” “你之前不可以出去的吗?” 郭宰默了默,道:“不行的。” 程心了然,没再细问,只道:“那恭喜你!你可以到处去玩了。” 郭宰:“嗯,不能老留在屋里了。” 晚饭前他听到兰姐在厨房对阿爸抱怨:“得了,他现在有行街纸,我麻烦你以后去哪都带着他,上天好入地好,别留在家里,我一见到他就烦!” 郭父:“好好,我带他去喜帖铺帮手执头执尾,不碍你眼。” “会去找学校吗?有没有可能九月开学去读书?” 电话那端在问。 郭宰:“不知道呢,应该不行。” 两个月时间太紧了,就算给办身份,也要过程。 程心:“也不一定非要九月开学的,什么时候拿到身份,什么时候插班都行。你这么聪明,成绩跟上去不是分分钟的事吗。” 郭宰:“我也这样想。” 行街纸到手了,下一步就是磨居留权。晚一年半截读书没问题的,对他来讲损失不算大。 程心哼笑:“挺自大啊,赞你聪明就照单全收,一点都不客气。” 郭宰笑了出声。 程心又问:“你人在哪?” “在房间。” “哦,那你房间能不能看见海?” 郭宰怔了。 他在床上跪了起来,趴到窗户望向外面。 窗外高楼临立,错错落落,灯火璀璨。找了找,从两幢高楼的夹缝间发现了一线海,狭窄,漆黑,遥远。 他定定望着那处,喃喃:“能看到。” 他的房间能看到海,真的能看到,这个是真的。 程心满腔羡慕:“哇,厉害的海景房。有海风吹过来吗?” 她听见推开窗户的声音,然后郭宰说:“有,咸咸的。不过又闷又热,还很吵。” 楼宇外墙装满空调外挂机,雷轰轰的运作声不止,楼上的冷气机还滴水,溅湿了郭宰伸出去的手。 “哈哈,那景色靓不靓?” “嗯,靓。” 来了这么久,郭宰第一次推开窗户,第一次呼吸这座城市的夜间空气,也第一次认认真真观赏窗外的夜景。 他一点点告诉电话那端的人,眼前有几幢高楼,远处哪里又特别光亮,偶尔夜空有飞机滑过,信号灯忽闪忽灭,如幻如影。 程心本想和郭宰多聊几句,无奈阿爸镇守客厅,抖着脚看电视,时不时又扫过来两眼,教她很不自在。 她有意结束通话:“你那边的电话号码是多少?等我有时间给你打过去。” “啊,我不知道。”郭宰翻了翻电话机,“电话上面没有贴号码。” 程心迟疑着:“能不能问问你爸?” 郭宰:“他睡了。” 若是以前,他会毫无顾忌地摇醒父亲追问电话号码,现在他是不会了。 程心不再强求,说:“我这几天放假,8号回锦中考试,再之后就是暑假了,天天在家。你有空就打过来吧。” 郭宰:“好。” “那不聊了,快点睡,晚安。” “晚安。” 挂线后,程心看着电话呆了几秒,随后转身对阿爸提议:“阿爸,不如我们换一个有来电显示的电话?” 阿爸没应,反问:“那个郭宰,是不是舅公家去了香港的那个亲戚。” 康顺里不大,工作再忙的阿爸也听说过关于郭宰家的闲言闲语。 程心嗯了声,没多说就上楼回房间去了。 躺床时,她脚不小心踢到大妹。 三姐妹的个头越来越大,手长脚长,睡一张床已经由不挤变成挤。 怕惊醒大妹,程心急急收脚。 谁料大妹早醒了,压着嗓子问:“大姐,谁找你?” 听她的声音不似迷糊话,挺精神的,程心便直说:“郭宰打来的,长途电话。” 大妹坐了起来,忧问:“是有什么事吗?这么晚。” “他今日拿到行街纸,开心了。”程心又随即提醒大妹:“他应该会再打电话来的,你和他聊天时,先不要讲在电视机里看见他。” 他所出现的新闻报道,无不将他列为“无证儿童”,非法入境求取身份。在部分人眼里,他的行为也许与死皮赖脸痴心妄想无异。 这不是光彩的事。 大妹没问为什么,只点头答应。 高考完毕后程心返校准备升中考试。 这场考试她很重视,务必留校就读高中是她当前学习的第一目标。 去年因为禽兽的事与校长“交流”过,如今细想,不担忧是假的。 摊开来说,就是怕校长为人阴险狡诈小肚鸡肠,会秋后算账干预她的录取。 权当亡羊补牢,她能做的惟有是用分数证明自己,用成绩自救。 愿苍天有眼,天道酬勤。 全神贯注考了三天试,程心对自己的发挥尚算满意,可以睡个安稳觉。 然而回家静候放榜期间,心情却无法轻松。 一是大妹说,郭宰这段时间都没有来过电话。 二是看新闻,她大致猜到郭宰不来电话的原因。 “无证儿童求居港权”是最近的新闻大热点,几乎每档新闻及资讯节目都会报道,甚至连娱乐节目也会八卦两句,传媒无孔不入。 《晚间新闻》里,新闻主播:“最近几天,陆续有无证儿童到入境处‘自首’以及申请居港权。特区政府决定引入‘居港权证明书’制度,规定内地人士必须于内地申请居港权,本港入境处将不予处理。” 外派记者访问入境处相关职员,对方说:“根据本港的《入境条例》,享有居留权的儿童需要经过合法审批的安排才可以来港定居。行街纸只是基于人道主义,允许他们在特定时间内在本港享有有限的行动自由,并不意味他们可以在本港就学或者就业,更加不等同居港权。我们重申,一切通过非法渠道来港的人士,入境处有权将他们遣返。” 某位无证儿童的家长代表向记者义正严词申诉:“他们所谓的《入境条例》根本就是违反《基本法》!我们绝不会返回内地进行审批,我们将会向法律援助署寻求协助,在香港通过司法程序解决这个合法性问题……” 新闻主播:“据法律援助署消息透露,只要符合法律规定,他们将会依程序向无证儿童提供法律援助,若果申请协助的人数庞大,不排除只挑选个别案例进行处理……” 大妹拽着程心衣角不放,“大姐,这代表什么意思?” 她不理解报道的内容,只知道这与“无证儿童”之一的郭宰有很大关系。 程心抚额:“我也不懂。” 大妹:“他最近没有打电话来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不开心了?” 程心看着大妹,不禁伸手轻抚她脑袋,无言。 第100章 第 100 章 “无证儿童居港权纷争”的新闻报道持续更新,可直至程心返校,她依旧没有郭宰的消息。 初三升中考试与高考的成绩放榜比较晚,锦中举行散学典礼的那一天初高毕业生对考试结果仍一无所知。 正正由于分数未知,锦中的录取线未知,一起走过三年的同班同学将来是分是聚,无人知晓。毕业班的学生在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相处里,便变得格外感性。 互写同学录是指定动作,拿傻瓜机拍照留念亦必不可少。而以宿舍为单位的舍友们,除了一起学习了三年,还“睡”了三年,感情上自然浓厚了一个二次方。 何双身为班长舍长双职务,坚持自己所处的宿舍在离别前必须要有些与众不同的环节来留住回忆。 早于考试前她就提议在散学典礼这天搞个宿舍小聚会,性质堪比大学的散伙饭。 然而人家大学的散伙饭在饭店里光明正大风风火火举行,她们宿舍的则倒好,不在饭店,不在学校饭堂,不在课室,偏偏在夜里晚休打铃了,舍监巡逻完后,整宿舍的人悄悄摸黑起床,聚集到浴室里往地上围个圈一坐,打开手电筒往天花板一照,就开伙了。 何双拿宿舍凑的钱,不多,也就每人20块,买了些吃的喝的,在地上铺几层报纸,一一摊开,任吃任喝。 东西都是平日常吃常喝的零食饮料,并不矜贵,不过胜在用餐环境够别具一格,鬼鬼祟祟的用餐心情亦前所未有,加上“毕业前的狂欢”等等附加属性,她们吃出了山珍海味的风味来。 浴室门打开一半,无声进食的过程中,还得处处提防舍监会不会临时折返。 传说有学姐在毕业前在宿舍里搞同类型的小聚,正忘形时,舍监杀到踢场,结果就真的捞了一场毕生难忘的毕业……阴影。 到程心她们这里,运气尚可,起码吃饱喝足了舍监也没突然大驾光临。彭丽说据她的经验,舍监肯定回家了。 吃太饱,都没意思上床睡觉,便开始有的没的瞎聊。 话题遍及五花百门,从老师到男生宿舍,从初一到初三,不过最关心最想八卦的始终是自己宿舍的人与事。 彭丽笑得特别奸狡地问何双:“喂喂班长,你和副班长到底有没有路?” 何双皱眉好笑:“路你个头,无依无据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能传足三年。” “什么无依无据,我见郑学平日对你很关照,同样是班干部,粗重工夫他做,轻松的你做,啧啧,全班人都看在眼里。” 何双不认:“哪有啊……” “无?!上学期校运会,他见你搬台凳搬不动,马上就过去帮忙了!我呢,一个人拧五大袋,五大袋垃圾啊,他可以直行直过当看不见!真是顶他个肺。” 自那一次,彭丽私下跟程心说,她总算认清副班长的真面目了。 “woo……这猛料够劲!” 先前对此一概不知的其他舍员纷纷起哄,怂恿何双发表感想。 电筒光微弱,大家看不清她有否脸红耳赤,但她语气急了乱了是有目共睹的。 她说:“我哪有……那次,那次我都忘了……就算是,也就一个普通忙而已……” 越解释,越像掩饰,惹得众人狼嚎般“喔喔”直叫。 摆明不信。 何双的口才向来不是强项,尤其在彭丽面前。好在当了三年班长,学了些本领,例如——转移矛盾。 她无辜地指向程心:“你们拿我这些小儿科估来估去,不如问问程心,她和霍泉到底有没有路好过!” 程心一愣。 彭丽也一愣,然后噤若寒蝉,完全没了刚才无论是非曲直就是要揭穿何双的胆量与气势。 就连最安静的萧靖也难得地抬抬眉,注视程心的眼里全是兴趣。 程心嘴里吃着东西,何双一个球踢过来,她不像要接,反而放缓了咀嚼的速度,表情不咸不淡,喜怒不明。 冯娟急不可待,口直心快地顺着何双抛出的命题追问下去:“对对!我一直很想问又一直不敢问。当年霍泉进来我们课室,在你书台上放苹果,这是全班人都亲眼看见的,无花无假!后来听讲他在校门口给你披衣服,坦白讲,程心你要是不承认的话,我真不相信。” 李珍:“是啊,反正我们都毕业了,他人也早走了,你不妨讲讲实情,就我们自己宿舍内部听听,保证绝不外传。” “嗯嗯,绝不外传!” 话问完后,浴室里安静得只闻程心的咀嚼声。 大家用沉默支持冯娟与李珍,也用沉默促使程心回答。 显然这个问题在舍友眼中极具价值,比何双郑学那对层次的,有吸引力多了。 半天,程心不紧不慢饮了口可乐,笑了笑,开腔:“还绝不外传,拜师练武吗现在?你们真是的,八卦。” 没人哼声,都默契地将说话的机会继续留给程心,就盼她能多说几句。 程心似笑非笑:“都是吹水乱讲的,捕风捉影小题大作,假到无朋友。我们一起住了三年,我要是跟他有半点牵扯,你们个个侦探似的能无发现?” 她一个个望过去,目及彭丽与萧靖时,刻意停留两秒。 彭丽与萧靖各自领悟,一个往嘴里塞零食,一个往嘴里灌饮料,都缄默不语。 冯娟、李珍以及何双则被问得哑口无言。 的确,过去三年程心真不像是有拍拖恋爱的人。随便举个例子,大冬天的,霍泉没帮她接过一桶热水,也没借过一件外套给她过冬。 区区端出这两样在锦中验证“真爱”的标准,足见真章。 如此类推,冯娟与李珍以此鉴定何双和郑学,何双皮笑肉不笑,由得她们。 月挂长夜天空,月光照得阳台一片暗亮。 东扯西谈中,李珍忽地提到自己初中三年最难忘的就是萧靖帮她修的眼镜腿,她哼笑:“真是丑爆了!” 抱怨的意味历经三年了,仍分毫不减。 话锋针对到自己,萧靖见招接招,不客气说:“这事当年不是已经区分责任了吗?我有责任,你自己也有责任。为了帮你修那个眼镜腿,我没少跑五金铺和眼镜店。” 李珍小声嘀咕:“你就是小气,不然的话直接给我买个新的好了。” 萧靖:“我有病吗?买一副新的要多少钱,你自己都不舍得,更何况我。” 李珍:“钱钱钱,你就什么都钱钱钱,大方点会死啊?” 萧靖:“我家穷,我就看重钱,我就不大方,怎的?” 此言一出,李珍噎了,其他人也默了。 这……教人如何接话? 明日毕业,以后有没有机会见面乃未知之数,萧靖感觉气氛被搞坏了,便索性搞到底,直说:“我家就种地的,基本上靠天吃饭,家里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每天都在精打细算中过日子,我就愿意在意钱。” 相处三年,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些内容,无谁不意外。 程心也料想不到。 上辈子初中宿舍在毕业前有搞过类似的小聚,当时萧靖没有谈及这些。后来程心从哪得知她家穷,至于怎么个穷法她没细究。 萧靖突如其来自揭老底,气氛缓了一会才有人接话。 冯娟:“种地也不代表没钱吧,我和阿妈去街市,见卖菜的大婶都挺什么的……” 萧靖冷哼:“我们种和他们卖之间,你知道隔了多少道中间商吗?去年我家种豆角,失收,最后才收了不到一百斤,你猜猜能买出去多少钱。” 冯娟没说话,倒是李珍出来接腔:“我也去过街市,豆角要三四块一斤吧。” 萧靖笑:“三四块一斤?中间商只给我们一毛钱一斤,一百斤豆角,我们才收了10块钱。哪怕那些豆角自己会长出来,不用施肥不占地,我们一根根收割捆扎,10块钱连人工费都不够。” 浴室内又是一阵静默。 久久,冯娟才喃喃自语:“怎么失收都这么便宜?不是物以稀为贵吗?” 没人回答,再是半晌,萧靖才说:“不管失收丰收,我们种地的能拿到的价,永远最贱。” 外面忽然传来杂声,大家下意识地屏息呼吸,并七手八脚收拾地上的垃圾。 彭丽出去看风,没多久就回来说没事,大家松了口气,垃圾也先不理了。 程心接着先前的话题问萧靖:“所以你要穿吊牌,还穿得这么快这么多,是几姐弟一起帮忙的吧。” “嗯,”萧靖点头,“讲起这个,要多谢舍长。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去兑钱,肯定渣都无得剩。” 何双不太记得这个事了,记起来后坦道:“其实是程心告诉我的。” 萧靖微讶。 程心也略感措手不及,怕萧靖在三更半夜来个肉肉麻麻的道谢,便哈哈乐:“是吗?我无印象喔。对了,那个工厂倒闭之后你还有做其它散工吗?” 转移话题。 萧靖:“有,你之前给我的电话号码我一个个去问。那些散工不像吊牌轻巧,不能带来带去,只能放家里和妹妹弟弟做了。” 程心:“那挺好。” 谈到散工,女孩们联想到打暑假工,便又兴致勃勃热聊了一番。后来话题绕回考试成绩上,分数一日不出,难免心不踏实。 上辈子宿舍六人都顺利升读锦中了,这个惊喜程心不打算提前暗示,就留给她们慢慢等待细细回味吧。 这一夜小聚,收获的不止止一肚子零食和饮料。 第二天散学典礼后,暑假来临,毕业班解体。 之后某天,程心接到彭丽的电话。 学校放榜了,彭母特意开车送彭丽去学校看成绩。程心托她帮忙记分。 彭丽报喜:“你的分数很吉利,838。” 语数英物化政,六门总分900分。程心拿了838分,比上辈子高出48分。 她花了半分钟去消化。 尼玛,这辈子她有先天优势与后天努力,分数居然只比上辈子多了48分?即是平均每科多出不到10分,难道她的资质就是这仅仅正负50分的水平?? 啧,失望! 又几天后,锦中高中部的录取分数线出来了,790分以上的都会妥妥被录。程心对自己的成绩也已释怀。算了,所谓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这48分的进步很了不起了。假如把它加到高考成绩上,更不得了。 据说录取通知书大概会在一周后收到,在这之前,程心坐立不安,怕校长搞事情来的! 一念及这个麻烦,她就觉得考多少分都没滋味了。 周日的时候阿爸阿妈不用上班,程家如常去外婆家探望。 晚饭前,百无聊赖的程心出去瞎转,不知不觉竟走到曾两次遇见郭宰的小巷子里。 那幢青色砖黑色门的屋,她记得郭宰是从那里拎着垃圾筒出来的。 近日“无证儿童”的新闻有新进展,报道说法援署正在商议从数千名申请协助的“无证儿童”当中挑选几十名进行协助。 数千名当中挑选几十名……这比率,被挑中的话赶紧去买六/合/彩吧。 郭宰没再打电话来,也许因为正忙,忙着递交资料申请中选。 程心如是安慰大妹。 如今站在郭宰阿爷的屋前,她为什么不去问一问? 在原地踱了几步,顿了顿,转身一鼓作气走上前敲门。 第101章 第 101 章 敲了三下门,屋内传来一把年迈粗哑的应声:“哪位?” 程心低头看看自己,t恤短裤拖鞋…… 唉,惟有坦道:“你好,我找郭宰,他朋友。” 没一会门从里面被拉开,木门转轴发出唧唧咔咔的杂音,多不情愿似的。 门里出现一位脸熟的驼背老人,程心朝对方展笑,“你好,那个郭宰在吗?” 老人看她,面无表情:“去香港了,无三五七年不会回来。” “啊?他无同我讲过喔。”程心皱眉,急问:“那你有他在香港的联系方式吗?他上学期借我的书一直未还。找他好几次都不见人,真是的……” 老人上下扫视她,转身往屋内走。 他走路一拐一拐,右脚明显跛腐,背又驼得很,可他没用拐杖,一路扶着墙走,动作很慢,状况还行。 程心有些意外,没敢多看低着头就跟进去,并轻轻带上门。 老人屋内环境没程心以为的好,不知被什么熏黑的砖墙衬得不大不小的空间特别昏暗,陈旧的家具是旧时的深色色调,堆放的物件杂乱无序,加重了整座屋的暗沉与萧条。 偶尔遇上新正的摆设,例如和墙壁一比白得不可思议的挂历,简直是天外来物。 老人站在黑色的神台柜前捧着个本子,打颤的手指蘸蘸口水,一页页边抖边翻。 翻到了,他递给程心:“自己记一下。” 程心接过去,那本子旧旧的,页面有污迹,上面写着:阿胜(香港)。 后头是00852和八位数的号码。 字迹笨拙生硬,不是郭宰写的。 程心没带笔纸,问老人借,老人没好气:“我哪里给你找?” 程心:“……” 她专注地看着那串号码,在心里默念了好多遍,忽地抬头笑问:“我能把本子拿回家,记下来再还回来吗?” 老人随即向她递手:“别别,麻麻烦烦,看完就还回来。” 程心讪笑,将本子还过去,问:“阿伯,为什么郭宰要去香港?他讲过不想去的。” 老人把本子放回柜筒,语气不甚友好地反问:“他不去香港去哪。” “跟你留在乡下嘛,我们都舍不得他走。” “你都憨居的。他有阿爸阿妈,随便跟一个都比跟我强,我离那头近,随时去美国卖咸鸭蛋,怎带他?”老人往外扬扬手,赶程心:“问完就走啦,我这里无东西吃。” 他将程心看作是逢走过路过必窜门来讨吃讨喝的调皮孩子。 见程心没动静,老人又催:“走啦,我要煮饭,不得闲招呼你。” 他毫无兴致多聊几句,也不拿正眼看程心,程心的心情莫名衰败。 她索性离开青砖屋,赶紧回到外婆家后第一时间翻笔纸记下八个数字。 饭席间大人们谈到姨妈和俩个表弟八月就会去香港报到,行李已完收拾好,正在商量房子要不要租出去。 阿妈阿姨都赞成租出去,认为房子长期空置不好。 外婆却难得地坚持反对:“租出去能租多少钱?外人哪会宝贝你的家,到时住得乌烟瘴气四处破坏,不就是给自己找气受吗?不租不租。” 姨妈向来听外婆的,外婆不同意,她便没有租的意思了。 饭后程心去厨房问洗碗的外婆:“陈首陈向九月一号能在香港上学吗?” 外婆笑眯眯道:“能啊,刚才讲过了,你大姨丈认识一位香港的朋友,对方是小学老师,很热心帮忙找学校呢,听讲找到的学校不错……你大姨丈好人,遇到的都是好人。我安乐了。” 外婆这一提醒,程心便记起来了。 她走去找两个表弟,长辈般提点几句。 无奈类似的话他们听过太多遍了,免疫之余还觉得厌烦,撇撇嘴扭头就走。 程心跟上去照说:“那里始终是别人的地方,你们初来甫到的,要尽量学习适应与融入。不过哪里都有坏人衰人,万一有衰人欺负你们,你们记得打999报警……” “哈哈哈……”话未说完,俩表弟就哈哈大笑,看怪物般看程心:“哈哈哈……居然叫我们打999报警,哈哈哈……好好笑,你是不是电视广告看多了?傻的!” 程心:“……” 她摆的谱明明很严肃,怎料小辈笑成这样,九成是代沟问题。 他俩顾着笑,程心继续说:“到了那边有什么不合意的,和想象不一样的,不太能接受的,忍一忍。你们已经很幸运了,将来会越来越好……” “哈哈哈……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读广告对白‘生活满希望,前途由我创’?哈哈哈……傻的!” 俩表弟被人点了笑穴一样,笑个不停。 程心无语,很好笑吗? 过后她想,同样的话如果对郭宰说,他会不会也笑成这样? 往下的日子程心不时摆弄那张号码纸,试过两次冲动拿起话筒,但偏偏下不了决心去拨数字。 她怕不合时宜,徒添郭宰的压力。 新闻报道讲了,法援署从超过6千个“无证儿童”当中挑选出72个,协助他们向特区高等法院原诉法庭提起诉讼,要求确认他们在香港享有居留权。 镜头在法援署外拍摄,不少获得协助的“无证儿童”与法援署的律师站在一起接受记者的访问与拍照。 镜头所及的那一波儿童里没有郭宰。 后来大妹说,她数过了,画面上那些儿童加起来顶多二三十人,所以至少有三四十人是没上镜的。 程心明白她的意思,说不定郭宰也被选中了,只是没露脸呢。 这个猜测够不着调的,不仅仅没让人感到安心,反而让人更加忐忑。 如此过了两天,某日天黑之前有人来敲程家的门。 “哪位?” “邮局的!叫程心的来收信,录取通知书!” 程心扑通过去开门签收,看了看封面——锦荣中学寄出,顿时如释重负。 校长到底没搞事,是她小人之心了。 信没来得及看完,电话就响了。 以为是彭丽何双她们也收到通知书了,打电话来互贺呢,谁知电话那端—— “喂?是我。” 男孩的嗓音低低沉沉,和上次一样不复以往的清亮。 程心乍然醒悟,他这是到变声期了。 她压着嗓子故意模仿他的声线回话:“是我?哪位啊?不好意思,声音像老牛似的,认不出来。” 知道她存心作弄,郭宰也有点不好意思,便嘿嘿的笑。 程心跟着笑,变回正常问:“吃饭了吗?” “没呢,哪有这么早。” 程心望望窗外的天空,“这边没天黑,你们那边也没天黑吧?” “没,很光很亮,跟乡下一样。” “最近怎样?去哪里玩了?” 电话那头静了静,才来回答:“去了海洋公园,去了山顶,尖沙咀,好多地方。” “woo,看来玩得不错喔,开心吧?” “嗯。” “那,行街纸出来之后,有什么新进展?”程心没忍住,主动问了。 郭宰语气平淡:“有啊,讲什么要走法律程度,没钱请律师,只好去法援署求助。” “你去了吗?” “去了。”顿了顿,“不去不行。” “那有没有律师帮你?” “有,一位姓张的律师跟进我的个案。他很好人。” 程心深深松了口气,“好事,这是好事,恭喜你。” “不知道啊。打官司好麻烦,法庭不一定受理,受理了排期又不知要排到某年某月。况且他们要告香港政府,讲笑咩,民告官哪有赢的。” “在乡下无,在香港有,至少有专业的律师愿意帮你,怎么样都比没有的强吧,乐观些。” 郭宰叹气,“只能这样了。” 程心听出他的消极无奈,想狠狠给他打几桶鸡血,然而这些样的安慰与鼓励哪个不是隔靴搔痒外强中干? 她便道:“你平时多些打电话回来嘛,大家都很挂住你。” 郭宰:“你也挂住我吗?” 程心呵呵两声,“挂,拿个衣架挂住你。” “哈哈……” 郭宰笑了,朗朗的笑声听得程心不住想,对嘛,这样才像他。 她随后又说:“你在香港的电话号码……” “我知道号码了,现在告诉你。”郭宰很快说出一串数字,程心未反应过来,却发现了不妥。 她翻出那张号码纸,让他再说一遍。 郭宰照做,然后话筒那端安静了。 他疑惑:“怎么了?记下来没?” 片刻,那端才道:“没没,刚找到笔呢,你再讲一遍。” “真笨。”郭宰再度报号码,之后强调:“我一般七点左右才方便接电话,但最好等我打给你,我不想阿爸和那个女人知道有人找我。” 程心应得爽快:“好。如果你三四日都无电话过来,我就打过去。” “哇,你是管家婆吗,居然规定我时间?不行不行。” “那写信,九月开学之后。” “我看看吧……” “别看了,不然我明天就打你电话。” “……” 天黑齐时,俩人结束通话。 郭宰放下话筒,望着电话机微微出神。 不多时,他转身离开电话亭,拎着阿爸叫他去买的生抽往对面的楼宇走去。 前阵子他趁阿爸和兰姐睡着后,偷偷去漆黑的客厅将电话拆下来捧进房间。 不料客厅的灯突然亮敞,兰姐恶鬼般现身,冲他怒喝:“怪不得最近电话费暴涨,原来是你偷偷打电话!是不是打回乡下?死啦,国际长途三四块一分钟的,你跟谁煲电话粥了?未识赚钱就学着花钱,你厉害了败家!” 郭宰又惊又惧,急急解释:“无啊无啊,我只打过一次……” “鬼信你!三更半夜出来偷电话,不是我起身去厕所揭发你,你分分钟打电话打到我破产!”兰姐从他怀里将电话抢回去。 郭父从房间跑出来解围,又哄又劝的把兰姐送回床上睡觉,再对郭宰说:“家里电话费是兰姐交的,我们平日很少打电话,你不要怪她。” 郭宰委屈极了,紧紧抿着唇不说话,呆站在客厅一动不动。 郭父问:“你是不是想打给阿妈?她在省城很忙,哪来时间天天和你聊天?一个月打一次够啦。” 郭宰依旧不出声,眼眶开始泛红。 “啧,话你两句就哭……”郭父也似为难,沉吟了半天,终想出个法子:“这样吧,你拿到身份能去上学之前,去喜帖铺帮我手,我每日给你5元,你把钱攒起来做电话费用。不要在家打了,兰姐不喜欢,你过对面马路的电话亭打,懂吗?” 他从身上摸出几枚硬币塞进郭宰手里:“这里几个大饼,是你最近去喜帖铺帮手攒的,拿去打电话吧……” 第102章 第 102 章 小修 程心将写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号码的纸妥善收好之前,在郭宰报的号码后画了个问号。 通话时一直在旁边聆听的大妹问这代表什么意思。 程心一时说不出解释,便道:“反正两个号码都不能随便打,除非十分十分紧急,我们就打这个。” 她的手指在没有备注问号的号码上点了点。 大妹似懂非懂,说:“那,小孖也挺挂住他的,下次让他给小孖打个电话?”她补充:“小孖家的电话有来电显示。” 程心说好,心里却怀疑郭宰就算答应了也未必会打。 过了两天她接到何双的电话,说是全宿舍都收到锦中的录取通知书了,想组织出来聚一聚。 程心:“行,几时哪里?” 何双:“明天中午,m记。” 时值七月末,太阳火辣辣的,人在户外站两分钟就热得浑身流油。 程心恨不得一头扎进冷气开放的餐厅里,无奈餐厅门口积了大批人要和门口的m叔叔像合影,堵得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她见缝插针,又出了一身油汗。 期间,她似有若无地感觉到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腰身。 程心汗毛竖起。 郭宰不在,这次肯定是小偷。 她警惕地回头扫视,只见一堆陌生的脸孔。手同时摸向裤兜,幸好钱包还在。 程心不作多想,干脆把钱包握在手里,匆匆挤进餐厅里。 比约定时间早了足足二十分钟,说好的谁先到谁占位,她在餐厅转了圈,运气颇好地猎了张空台。 午饭时分食客多,一人占一台显然势单力薄,惹来不少人过来问搭台,甚至有拖家带口的明里暗里建议她去搭台,把整台让给更有需要的人。 程心统统友好拒绝。 “能搭台吗?” 才请走一对年轻的搭台情侣,又来一个年轻的搭台……禽兽。 一年不见,到底在暑假这个人气最旺的地方碰上了,也不算什么太意外的事。程心抱着双手放到台面上,冷眼相向:“不能,过主。” 霍泉手拿一杯m记可乐,另一只手从裤袋抽出来,搭在程心对面的椅背上,笑意盈盈道:“一年不见了,有想我吗?” 程心面无波澜,语无起伏:“一千年不见,也许会想一想。” 霍泉笑了出声,“这个地方真小,我难得回来,难得出一趟门就能遇见你。” 程心不回话了。 住在同一个地方就是有这个风险。 她的拒人之意写满脸上,霍泉对此向来无视,饶有兴味地继续问:“看你一个人坐了不短时间了,怎的,跟男朋友约会?啧啧,单凭你这个脸色,九成九是被放飞机了。” 他咬着吸管呷两口可乐,脸带同情的笑。 程心略略打量他,长袖白衬衫束黑色休闲裤……斯文打扮,实则败类。 霍泉上身朝她微倾,“被我讲中了?那你挑男人的眼光真不行,要不要我帮你过过目?不过我过目也救不了你,以你这平庸资质……”他用赤/裸的眼神上下评估程心,得出结论:“注定只能招惹烂桃花。” 他的损言诬辞她听多了,耳朵早长了茧,可他最后一句话却微微拔乱了程心的心神。 程心移开目光,望向别处,仍是不回话。 霍泉盯着她隐隐发青的脸,又重新琢磨自己的话,不觉好笑。他拿手指轻敲台面,阴声细气问:“升中考几分了?报哪个学校?还是那句话,以你这平庸资质,留锦中很难。” 关他屁事。 程心铁定心当他透明,他说什么都零回应。 霍泉拉开餐椅坐了下来,转了个话峰:“怎么过年暑假都不去三婶家玩了?听讲你小时候三婶照顾了你两年,现在却不来往了?” 话中带着教训晚辈的长辈口吻,在程心面前鲜有的正经严肃。 程心微颤,暗地里内疚由然而生。 上辈子自哪时候起她就与姑姐渐行渐远,小时候追着跑甚至当作阿妈的人到年长之后竟可以数年不联系,这份由浓变淡由亲变疏的昔日感情的逝去,她的感悟是爱莫能助。 这辈子她计划过和姑姐走得亲近些,可是眼前这个人的横空出现就像拦路虎,拦下她的脚步,惊乱她的亲情。 程心不下十次假设过,假设这个人和上辈子一般早死,那她与姑姐的相处会畅通无阻,而不像现在这样,除了过年姑姐去她家向阿嫲拜年,一年下来就几乎无见面的时候,只靠电话联络感情。姑姐经常叫去她家玩,她却找种种借口推搪,借口虽然漂亮,但怎也抵消不了她的心虚。 程心不否认自己有问题,但他,没资格摆出一副正义道德卫士的嘴脸来兴师问罪。 趁她斜眼自己的时候,霍泉逮住她的视线,一字一字批判:“你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意料之内,他收获了一张惊愕的脸。 很久没见过她生动的表情了,对嘛,这张脸就是要配上各种各样的表情才更加令人赏心悦目。 霍泉满意地细细欣赏,不忘端起杯子呷两口可乐助兴。 程心被他眼中满满的轻蔑与嘲弄惹火,愤然反呛:“过去一年你跟死人没区别,我不知过得几痛快舒爽。你这是丧尸翻生?加厚的棺材板镇不住你么要不我送你一个合金的等你永不超生??” “卟!”霍泉口中的可乐喷了出来,溅到白衬衫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污渍。 他未有下一步反应,对面的女孩就猛然站了起来,眼见要朝他挥拳,谁知她只是咬牙警告:“去年器材室的事你以为完了吗!就连校长都不信你,好知为之吧!快给我滚!” 随后她朝某处招手大喊:“喂!这边!快过来!” 何双闻言,喘着气跑过去。 她明明提前一小时出门,不幸半路遇上堵车,生生堵了半个钟,干焦急不成戏。 与程心汇合后,何双看看餐台,奇了:“就你一个人吗?我刚才好像见到有另一个身影。” 程心假笑:“那是鬼,不是人,走得算快。” 何双:“……” 到点了,舍友们陆续报到,然后aa点餐。 何双说:“萧靖本来答应来参加的,可是临时要照看弟妹,来不了了。” 换作以前,彭丽和李珍会批她不守信、找借口、想省钱之类,现在她们表示理解。 “你不也有两个妹妹?怎么你不用看的?”彭丽更是拿程心做比较。 程心:“我有阿嫲,阿嫲帮我看一天。” “哦哦。” 宿舍五人边吃边聊,聊最多的自然是自己班谁落榜上榜的事。 何双:“听讲我们班有40多人升读锦中,是全级最多的。” 冯娟:“哇,那谢老师功不可没,讲不定下一届由他做级长了。” 何双:“有可能,他带的我们班,无论考试或者校运会与合唱比赛,成绩都不错,其它班无法比。” 彭丽另有看法:“不一定是老师的原因,我们本身的水平就不低好不好。1班喔,通常成绩最好的都排1班。” 冯娟:“呃,你这么一讲,我开始担心自己高中不能呆1班了。” 彭丽:“我告诉你们,高中排班是按分数和性别来的,男生分数排第一的去1班,排第二的去2班,第三去3班,如此类推。女生则倒过来,第一的去6班,第二的去5班,第三去4班。” “你怎么知道?” 彭丽:“放榜那日我回学校看成绩,遇见学习部部长,聊了几句。我们那届由学习部负责排班……” “哇哇,那我们能提前知道去几班了?” 彭丽:“放心啦,我把我们的名字都给他了,他答应排好班后告诉我。” “多谢多谢!” 聊着聊着,李珍怂恿何双以班长身份组织同学聚会。 “听讲2班4班都搞了,我们1班不能落后,去唱k吧。” 李珍的建议获大家一致好评。 何双为难了:“我没去唱过k,哪些地方合适我不懂。” 冯娟:“环市路那家‘威party’怎么样?很出名的。” 李珍:“傻,那家店很乱的,打架什么的经常发生,而且听讲有人在里面……”她做了个口型,再坚决道:“不能去的,不能。” 彭丽:“那去沿江路的友会吧,我哥认识他们的老板,到时叫上我哥去,保证打折。” 冯娟:“友会?是不是传说v110号房闹鬼的那家友会?是就好!舍长我们去友会!彭丽,你哥能帮我们订到v110号房吗??” 众人:“……” 程心全程做听众,一根一根喂薯条,偶尔跟着起哄附和两声,心不在焉。 离开时她去排队点餐打包,彭丽老积极地陪站陪等,她神秘兮兮说:“放榜那天我遇见霍泉了。” 程心愣了愣。 彭丽笑:“他向我问起你。” 程心满眼防备:“你告诉他什么了?” “他问我你第一志愿报什么,我估计他看过你的分数了。” 程心默了默,沉着气道:“以后你遇见他,能别讲我吗?哪怕他问,你也别回答,装假不知道不难的,好吗?” 彭丽讪笑:“看你严肃的,我还想问你……好好,以后他问什么我都替你保密,不透露你的行踪,行了吧。” 程心收回眼神,捏着睛明穴点头,没力气说别的了。 快到她点餐时,彭丽又突然说:“对了,他那套西装……” “停!我不想听!”程心登时打断,声音之大惹来旁边几人的侧目。 她叹口气,对彭丽好声好气道:“拜托,当时就讲好我不管了,所以你怎样处置不用告诉我。我极度嫌恶他,一听到关于他的事他的物就耳朵痛脑仁痛全身痛。除非是他扑街的消息,不然我真没兴趣听,放过我吧。” 彭丽:“……” 第103章 第 103 章 8月,姨妈和俩表弟如期出发去香港,那天一大早,程家五口去车站送别。 姨妈甚少出外,不习惯坐车,长途车又自带一股催人欲吐的恶味,所以未上车,她就犯了几番作呕。 阿姨去买了桔子,撕开几片果皮让姨妈嗅着提神。外婆一个劲闹姨妈:“明知今日要一早坐车,你昨晚就早点睡嘛!睡不够,精神不好,能不晕车浪吗!” 阿妈在旁边劝着:“算了,这车的味道的确很大,我坐我也呕,不怪大姐。” 阿姨将剩下的桔子放到姨妈触手可及的行李袋里,说:“我和二姐阿妈的单程证估计下个月就能办下来,到时去探你们。” 上辈子首批去香港探望姨妈的只有阿姨与外婆,这一回加上阿妈。 之前小妹向阿爸撒娇,说要去香港玩,大人们正正经经议论了一番,到最后却由于事务忙走不开等原因,计划泡汤了。 阿妈本来就想随阿姨外婆去,上辈子过于劳碌,大女儿又靠不住,腾不出旅费与时间同行。这辈子阿爸说去吧,反正桂江已经上了轨道,家里又有程心看着,阿妈走几天没关系的。 在车站,俩表弟一人背一个大书包,穿着最新正的衣服鞋袜,木讷懵然。 大妹小妹和他们聊天,他们才想起什么,问:“你们康顺里那个郭宰,是不是已经去了香港了?” 前年康顺里搞冬至街宴,俩表弟和郭宰认识了,去年同样的冬至街宴,郭宰特意告诉他们他要去香港过年。 他当时发自内心的眉开眼笑,程心和大妹记得一清二楚。 程心还记得他在信上写道郭母提前两个月开始准备行李,带去的穿去的也是最新最靓的衣服。 大妹点点头:“嗯,去了很久了。” 只字不提他中途折返的曲折,尽管她知道的并不多。 小表弟陈向问:“喔,那好不好?” 没指哪一方面,就泛泛的好不好。 大妹还是点头:“好。” 够钟检票上车,姨妈挑了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与车外的大家挥手道别,另一只手则捂住嘴,不时作呕吐状。 外婆看得生气,忿忿不平道:“哎呀现在去香港啦!能不能精神奕奕的!看她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财神见了都调头走!” 阿妈阿姨劝了她几句,待车驶出车站,才一同离去。 姨妈携子离开,外婆身边的亲人一次过少了三个,阿妈阿姨便决定这一天去外婆家吃饭,作一作伴。白天大人们要上班,只留下孩子。 程家三姐妹和阿姨的儿子沈迪,年纪相差大,性别爱好不同,没有了俩表弟在中间做衔接,一下子断层,沟通不易。就连坐在客厅一起看电视的氛围也安静了许多。 电视机播着俩表弟最爱看的卡通片,雪柜里有他们没吃完的雪条,木椅下藏着两双男孩子随手扔的运动鞋,到处都是他们的痕迹,他们的身影与声响却销声匿迹。 表弟沈迪忽然开声问:“我好挂住大小表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大妹小妹无法回答,看向程心,程心道:“过年,过年他们会回来的。” 大妹小声问:“那郭宰过年也会回来吗?” 程心摇了摇头。 一屋萧条的闷闷不乐,过了约摸半小时,沈迪喊饿。 程心去厨房给他找吃的,才发现外婆不在家里。她从后院走出去张望,见不远处姨妈家的窗户正正被推开。 程心走过去,见家门也敞着,便在门口喊了几声。 “哎!”有人应声,是外婆。 程心放心进去,见外婆从二楼抱着几件衣服下来。她对程心说:“你姨妈昨天洗的衣服,都干了,过来给她收好,不然这天要下雨。” 程心说:“沈迪饿了,要不我先洗米煮饭?” 外婆抱着衣服去客厅坐藤椅上,一件件扬,一件件叠,说:“早餐我都包好全给你姨妈带上车了,怕他们半路会饿,我等阵就回去煮饭,饿了就先喝几口水吧。” 程心哦了声,转身回去。出了屋门,想起厨房有小半锅吃剩的猪杂粥,闻着不像有异味,该问问外婆是不是今天早上新鲜做的,如果是,她先热一热给沈迪吃好了。 程心折返回去,人一进去姨妈家的客厅,就见坐在藤椅上的外婆边叠衣服边抹眼泪,无声无息。 程心一阵慌乱,连忙退了出去。 不过寥寥几件衣服,以外婆的经验不出十秒就该叠好了,可客厅里的她叠得特别慢,特别慢。 慢到所花的时间足够程心再偷偷察看一次,确认外婆在抹泪无误,然后悄然离去。 分离不到半天就想念大小表弟的,何止沈迪一个。 一句“什么时候回来”,多少人想问。 若非为了讨心中所愿的生活与将来,谁舍离乡别井。 那天晚饭吃了一半,外婆家电话响了,大姨丈从香港打来报平安,说姨妈仨母子抵步了,暂时安顿好,叫乡下的亲人不用担心。 外婆阿妈和阿姨轮流抢话筒,聊了有十来二十分钟,才挂线回座上继续吃饭。 明显的,电话过后大家吃饭的速度与心情都变了。 外婆问阿姨:“证哪一天能办下来?会不会太多人办,拖很久的?” 小舅抢道:“这个讲不定,最近不是有很多人在香港申请居留权?估计他们头都大了。” 阿姨:“那是两码事,我们办的证和他们不一样,怎么能混为一谈。” 小舅:“很难讲,鬼知道他们会不会厌烦,然后搞一刀切,谁都别想过去。” 外婆听慌了,急道:“阿芝你明天去问一问啦,不怕一万至怕万一。” 阿姨:“得得。” 电视机正在报道新闻,主题不离“无证儿童”。 小舅看着问:“为什么这些人申请这么麻烦?为什么大姐申请这么顺利?” 阿姨:“条件不一样吧,况且听讲回归之后法例变了,有点乱,香港自己都搞不清。好在你大姐回归之前申请办妥,不然也有可能受影响。” 此时电视机里的新闻主播报道:“法援署协助的72个‘无证儿童’个案,由于数量庞大,原诉庭基于人力物力以及时效的考虑,提出只挑选数位案例进行审理,法援署表示对此失望,双方仍在沟通之中……” 程心定神看着电视机,画面晃过最初在入境处外拍摄的镜头,郭宰的脸孔一闪而过。 接下来整整一周,郭宰又音信全无。 康顺里街口的榕树下有夏日难得的阴凉,对开的河涌里一堆孩子嘻哈嬉水。 小孖“呼”一声从水里爬出来,全身挂着水只穿一条短裤,气喘呼呼往树底跑,“哎啊,渴死我了!我水瓶呢?” 坐石凳上的大妹捡起一个递给他。 小孖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喘够了对大妹说:“你也去游水啊,不怕的,大不了用水泡。”他指指坐在石桥栏上的某个大人,“炳叔游水很厉害的,他在这里看着我们,如果你淹了,他很快会落水救你。” 康顺里新来的街坊主任,除了组织冬至街宴,还建了一支义务性质的街坊救生员队伍,逢暑假依表排班,在特定时间段内轮流看守河里玩耍的孩子。 去年还不敢碰水的小妹和孖仔,今年都下水了,使出前年在前锋幼儿园学过的本领。孖仔有模有样,起初只能游几步,游多了就能横渡河涌,进步神速。小妹不怎么的,但胜在胆大,抱着救生圈扑通一声跳下水,踩着水浮来浮去也玩得尽兴。 就大妹不愿意动,一个人静静地呆坐树底乘凉。 小孖怂恿她下水,她反问:“我去游水,谁看东西?” 她身边放着衣物、拖鞋、锁匙和水瓶,全是小妹和孖仔的东西。 “借口!”小孖大咧咧说,“别人都是随便放,谁偷啊。你就是不会游,前年学游水的时候你就学得马马虎虎,一点不像在学校学习的样子。” 大妹:“我不游。” “哈哈,你是不是怕身上肥肉太多,不好意思脱衣服?哈哈哈,游水减肥的,你越不游,越肥!” 大妹没当回事,不哼声。 小孖继续劝:“去吧,牛肉干敢扔开水泡自己慢慢游了。我和大哥会看着你们,加上炳叔,如果郭宰在就更不用担心,他游水很厉害的……呃对了,你们有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大妹摇头,“我不见大姐有打过。” 小孖不擦身上的水,直接往石凳上坐,屁股底下积出一摊水,疑神疑鬼问:“死啦,他会不会在香港出事?” 水迹往大妹处渗,大妹抬起屁股挪了挪,离他远点,莫名反问:“出什么事?” 小孖看着她眨眨眼,用了用脑,说:“就是,各种各样危险的事,令他不能打电话的事啊。”想了想,形容又详细了些:“听李婶讲他在香港有个后母,后母很恐怖的,分分钟虐待他,打他,不给饭吃,逼他做苦工!” 大妹一怔:“不会吧……” 小孖摇摇头,头顶的挂水湿发甩出一系列的水珠,直溅大妹脸上,“不知道。不过郭宰不是傻傻站着挨打的人。” 大妹拿臂袖擦脸,奇了:“他会还手?” “不知道,但至少会跑,我挨打我肯定会跑啊!对不对?” 大妹:“……” “二姐!二姐!你快看过来!我可以游13步了!” 河里的小妹朝这边大叫,见二姐站起来看自己了,便比比手势,只身往水里一跃,沿着岸边浅水处扑腾扑腾往前游。 她在心里默数,左手每拍一次水为1步,数到第12步时,撞到人,她不得不停下来,脚踩河底淤泥,脑袋冒出水面。 抹了把脸,睁眼见撞到的正是大孖,小妹不客气地闹:“有没有搞错,次次都是你!我明明游到12步了,差一点就13步!阻三阻四!” 大孖飘在水里浮浮沉沉,一本正经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游?你在原地根本没动过多少。” 小妹愕然,回头看自己的起游点,呃……这12步的距离貌似是有点近。 程家客厅,电话响,在厨房准备午饭的程心拿着锅铲踢着拖鞋冲过去接。 “喂程心,我们班同学聚会时间定了,8月30号晚六点,沿江路的友会v110号房,无问题吧?” 程心语调平平:“无,到时见。” 收线后她随手翻查墙上的挂历,快8月中了,开完同学聚会的第二天就要到锦中报到。 又过了两天,看完一整套晚间新闻报道后,程心认为无论如何都要给郭宰去一个电话。 第二天晚上七点正,她拔通郭宰报的电话号码。第一次响到底,没人接。再拔,又没人接。 拔第三次,心里盘算着假如还没人接,她就改拔郭宰阿爷给的号码。 所幸第三次有人接了。 “郭宰?”程心轻轻唤了声。 半晌,那端应了声“嗯”,低沉乏力,似失眠良久,万分疲倦。 程心认得是他,心底替他叹惜。 “怎么快十天了都不来电话?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 大妹将小孖的话转述给程心,程心不无怀疑过其可能性。 郭宰说:“无时间。” 程心听进耳里的则是“无心情”。 她开门见山问:“你之前提过找律师处理申请,现在情况怎样?” 电话那端晾了半天,才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尾后道:“我没被选上。” 程心:“什么意思?” 郭宰的话腔似笑非笑:“人太多了,他们只挑了四个代表个案……无我份。” 人太多,原诉庭仅仅挑出四个代表个案进行审理,远远比外界预料的少。那四名幸运的代表,新闻报道上连名带姓读过名字,没有“郭宰”,程心昨天就知道了。 她也知道:“是吗?选不上没关系的,只要那四个代表个案赢了官司,你的情况又跟他们一样,那你可以依据法官的胜诉判决留下来。” 昨天某档新闻谈讨节目上某位专家如是说。 郭宰:“张律师也这么讲,但短期内出不了结果。” “有多短?” “案件特别,未有审判先例,无参考,听讲至少要耗一两年。” 长的也许三四年,五六年…… 而这段等待的时间里,他在香港是无身份人士,不能入学就读,成年后也不能正式就职。无人知晓到时的审理结果是否对他有利,说不定望穿秋水盼来的将是一场空,一场梦。 程心放低声问:“你要等吗?” 郭宰:“只能这样了。”再度叹气,“不然我来做什么。” 他说话有气无力,流露出丧气颓靡的负气场,听着糟心,而事实又确实如此无奈,程心再热血的安慰到了唇边也没脸说出口。 全是空话屁话,顶个鬼用。 程心索性换个话题,笑笑道:“我这电话打了三次呢,你才来接,很忙吗?” 郭宰干笑:“电话声小,听不见。” “小孖很挂住你,你得闲给他打个电话。” “嗯。就这样吧,挂了。” 他说“挂了”的时候口吻像足一个不耐烦的成年人。程心被噎住,竟没敢留他。 通话匆匆结束。 后来程心向大妹打听,往后的日子里郭宰也没有给小孖去过电话。 四个“无证儿童”的审理进入司法程序阶段,一切矛盾硝烟暂歇,所有人静候结果,相关的新闻报道亦渐渐变少,有时候一连数日提都不提。 无法获取最新最快的消息,人在远方鞭长莫及,真真正正的爱莫能助。程心有时候会叫自己别管了,又不是很熟,别人的事操什么心!自讨苦吃! 可每每见到大妹脸上浅粉色的疤,她便狠不下心。 这辈子初见那日,郭宰带着石头第一个奔来救援被野狗扑咬的大妹。或许上辈子他也救过一次。两次的恩加上他所有的信,难道换不来她关心一下,打几个电话? 很难吗?很奢侈吗? 她尚且给得起。 同学聚会的前一个星期,程心接到姑姐的电话。 “心心啊,姑姐后日过31岁的牛一啊,我想学你们年轻人搞个庆祝什么的,到时你和愿愿意意过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听是生日,又是出头的31,不好推却,程心也真心想替姑姐庆祝,便道:“好,我告诉阿爸阿妈,到时候一齐过来。” “哎不不不,就你们三姐妹来就好了,哈哈哈你知道我家小,坐不下这么多人,我连你们阿嫲都无叫的哈哈哈……” 程心:“那都有哪些人?” “我这边就你们三个,你姑丈那边有几个侄子,放心啦,都是后生仔女,坐一起吃饭不会无聊的。” 程心第一时间想到那句“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她握着话筒:“好,我到时过来。” 姑姐放下话筒,兴奋地对身后人说:“阿泉啊,你这个方法好呀!心心答应了,还要给我准备礼物呢。哈哈……无想过我过生日,她会这么积极,我好开心。” 霍泉坐回沙发上,一双长腿几乎伸到客厅中间,姑姐的女儿蓝蓝踩着小单车在兜圈,刹制不及撞了上去,他笑笑收起腿,闲闲道:“虽然三婶你以前照顾过她,但人呢并不是什么长情念旧的动物,见面少沟通少,印象越来越浅,感情自然会疏淡。电话打再多,写信写再多,统统无用。一定要见面。面对面才是真正有效的交流。” 姑姐:“对对,你讲得太对了!不愧为高考状元。幸好我刚刚生日,这借口来得刚刚好!” 霍泉好笑:“什么借口不借口,三婶你作为长辈请她吃饭,她来,是应分的,别讲得像个阴谋似的。” 第104章 第 104 章 程心将姑姐生日请吃饭的消息告诉了大妹小妹,大妹小妹很惊喜,自发要亲手做一张心意卡送给姑姐。 程心并非心灵手巧的人,剪直边剪不直,画圆圈画不圆,所以不动亲手制作的心思了,直接拿钱包去商场买了个像样的礼物,再托老板包装得漂漂亮亮。 由于没有宴请哥嫂母亲,姑姐叮嘱程心别透露太多,免得尴尬。程心理解,向阿妈报备时只说去姑姐家吃便饭,到时要阿爸去接她们回家。 阿妈应了声,没多说也没多问。 结果到了后天,出发之前来了岔子。 下午五点多,阿妈往家里打电话,急道:“阿爸在工地摔伤了,要住院,你收拾一下他的日常用品和两套干净衣服,现在拿过来,快!” 话筒那端半天不应声,阿妈气了:“听见没有!阿爸出事了,怎么冷心冷肺的没点反应!程心!” 程心转过神来,连忙称是。 电话挂线后她仍有些惊魂未定。 阿爸上辈子就是摔一摔,给摔没命的!刚才一听阿妈的话,程心整个心肝都吊起来。 她想过这辈子要如何如何帮阿爸阿妈长命一些,可还没行动,他们老人家就出事了。这不对谱啊! 后来冷静些想了想,认为真不对谱,上辈子阿爸没走那么早的,她明明中学都没毕业! 左右推算一番,估计这一回只是普通的摔,纯粹的摔,不会要命的,程心才恢复正常呼吸。 她抹了抹额头的细汗,对大妹小妹说:“阿爸受了伤,要住院,我现在过去……” 话未说完,大妹小妹就又惊又慌,抢道:“什么伤!我也去!我也去!” “得得,一起去。程愿,你打电话告诉姑姐我们不能去她家了。程意你给我找个旅行袋出来。” 吩咐完,程心去搜刮阿爸的牙膏牙刷毛巾衣服鞋袜。 向阿嫲交代过后,三姐妹在街口拦了辆的士奔去医院。 没有手机的年代,在和街市一样人多嘈杂的医院里,想找个人真不容易。 阿爸摔成骨伤外伤抑或内伤,阿妈在电话里没详说,程心只好拿上辈子的经历做参考,去骨科住院部找人。 拖着大妹小妹从医院大堂往住院部奔跑时,幸运地遇见阿妈。 阿妈刚去电话亭打电话给相关人士报平安,见三个女儿从人群中冒出来,先是微微一怔,再黑着脸问大女儿:“都带什么了?别无用的带一大堆,有用的就忘了带!” 程心将小行李包递过去,阿妈检查后脸色才缓和了些,尤其见大女儿居然连脸盆水桶都带过来了,说话语气便有所好转:“走吧,阿爸在骨科部2楼。” 她原本想去外面给阿爸买洗漱用的盆桶,现在和三姐妹一起去病房。 病房布置简单,设备陈旧,空间细小,挤三张病床三个病人。另带一个公用的厕所和一个小阳台。 阿爸躺在靠房门的17号病床,左脚整条小腿打了石膏,搭在病床的隔板上。 床边坐着一位眼熟的年约四十多的男人,俩人正在聊天。 见阿妈带着三姐妹进来病房,那男人朝阿爸笑叹:“程伟你这么拼命,是为了赚钱供养家里一位大美女和三位小美女吧?” 阿妈让三姐妹称对方一声“吕叔”。有了姓氏,程心记起对方是桂江的股东之一,年初在桂江的开年饭上照过面。 吕叔朝三姐妹点点头,面相和蔼。 阿妈问阿爸:“阿进呢?” 阿爸朝阳台那端扬扬下巴,“去抽烟了。” 阿妈拧着眉去阳台捉人。 大妹小妹并肩站在病床旁边,面对伤患卧床的阿爸显得无所适从,愣愣不动目露忧伤,要哭不哭的。 程心轻松些,自如地将行李袋的东西掏出来,常用的不常用的往病房的17号壁柜整齐放好。 吕叔看了三姐妹几眼,接着先前的话题继续说:“其实你供阿秀一个够啦,三个女儿将来自有人供。” 阿爸逐一打量三个女儿,“天生劳碌命而已,供什么供,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哪轮到她们挑。” 吕叔笑着摇头,“这次摔断脚骨,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下次去工地记得注意安全。” 阿爸:“是,才多久没在工地上搬搬抬抬,一去就出意外,手脚退废得厉害。不过工地上的安全指示和措施确实不够,这次就算不是我,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出事,不能疏忽,以小失大。” 吕叔同意:“我明天跟他们开会提解决方案。” 阿妈从阳台回来,身后跟着揉着耳垂呲牙咧嘴的小舅。吕叔见状站起来告辞,阿妈挽留:“晚上一起吃饭吧,今天麻烦你了。” 吕叔笑着婉拒:“不了,你们也累,别招呼我了,都省省心。” 吕叔走后,小妹朝病床一扑,泪眼汪汪地抱着阿爸的手臂哭叫:“阿爸你痛不痛?” 大妹跟着围过去,“阿爸阿爸”地叫。 阿爸拿手捏她俩的脸蛋,呵呵笑:“当然痛啦,哪有受伤不痛的。” 小妹哭得更惨:“那,那你会不会痛死的?!” 阿爸收起笑意,正色道:“大吉利是,你阿爸我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阿妈也在一旁咬牙低斥:“乱讲什么?哪有这样咒阿爸的,谁教你的!” 小妹将脑袋埋在阿爸手臂里,嘤嘤嘤不出声了。 小舅觉得好笑:“小孩子懂什么,心里想什么怕什么就讲出来了,哪有恶意。” 阿妈转头问程心:“你们吃饭没?” 程心:“无啊。” 本来就打算去姑姐家吃的。 小舅说:“那我去外面打包几个饭盒回来,你们想吃什么?” 阿妈拿钱包给他:“随便得了。不过你姐夫吃的要注意些,煎炸热毒不能买。” 小舅没接钱包,拍拍自己口袋,意指他有钱,“要不要买个猪骨汤什么的?给姐夫以形补形。” 阿妈从钱包掏出一百块塞他手里,“外面的哪是汤,都是味精水。我明天会给他煲的,今天就先这样吧。” 很快,小舅拎着两个袋子回来,一人派一盒白饭,再打开几盒专门盛炒菜的,放到仅有的一张柜台和一张椅子上。 程心站着,小舅蹲着,大妹小妹坐病床上,全围着菜吃饭。阿妈坐床头,负责喂阿爸。 同病房的另外两个病人纷纷表达好意,将自己的椅子借出去,这样程心和小舅才有地方坐下来吃饭。 阿妈喂了阿爸几口饭,来脾气了:“一个大男人,在工地上走着走着都能摔的,你无带眼睛的吗?哪有人像你这么蠢!” 她将一次性筷子往阿爸怀里扔,“不喂了!自己吃!” 阿爸哭笑不得:“我是病人你不喂不行。” 阿妈:“你双手无骨折!我警告你,你要是没事给自己找事,不照顾好身体,整个什么病出来卧床不起,我不会服侍你的!”她瞪着阿爸,“我只会趁你病拿你命,虐待你!” 阿爸将筷子塞回阿妈手里,“得得,你现在就虐待我。” 小舅大口大口扒饭,又招呼三个侄女:“喂喂喂,多吃菜啊,吃剩了浪费。” 大妹小妹第一次在医院这样搭台搭椅吃外卖,感觉新奇好玩又刺激,吃得津津有味。 程心先前一惊一乍,耗了不少心力体力,吃饭吃得特别起劲。 五盒炒菜,六盒白饭,一扫而光。 饭后程心和大妹将椅子还给别人,小舅出去扔餐盒垃圾,顺便抽了根烟,回来时拎了一袋瓶装水,一人派了一支,包括同房的两位病友。 小舅低声跟阿妈说:“我去看了,vip病房的环境好很多,单人间带厕所,沙发电视冷气什么都有。” 阿妈:“免费吗?免费我也去住。” 小舅:“……” 见时候不早,阿妈催小舅走:“回去吧,阿妈担心着,你跟她讲没什么事了。” 小舅利落得很,和阿爸打声招呼就走了。 随后阿妈向阿爸提起vip病房,阿爸没兴趣:“劳改场我都蹲过三年,普通病房有什么受不了的,有钱没地方花,多余。” 阿妈不再说什么了。 一家五口在病房呆着,聊聊天说说话,护士出出入入给阿爸或者邻床吊针检查,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小时。 阿妈遣三个女儿回家。 大妹问:“阿妈你不走吗?” 阿妈说她等阿爸睡着了再回去。 阿爸:“傻的吗,我睡着都几点了,你和她们一起回去。” 阿妈:“我留到十点再走,程心你带她俩先回去,锁好门。” 程心点点头,小妹却不愿意:“我也要留在这里陪阿爸!” 阿妈:“陪你个头,什么都不懂,留在这里找我麻烦。”她又道:“等你们长大了,我和阿爸变成七老八十要住院时,拉屎拉尿都要你们管了,到时你们想不陪都不行。” 小妹扁扁嘴,从病床上跳下来。 三姐妹准备走时,恰恰有人进来病房。 现场愣了愣,程心唤出声:“姑姐?” 姑姐和身旁的姑丈讪讪一笑,望向大家,“听讲三哥住院了,我过来看看。” 阿爸没料到今晚就有人来探访,而且还是姑姐,颇为意外。 姑姐走到床边,拿手摸摸阿爸小腿上的石膏,又敲了敲,笑问:“三哥你无什么事吧?” “无,能有什么事。”阿爸看看她,又看看妹夫,“用不着晚上跑来。” 姑丈站到姑姐身旁,笑道:“又不麻烦,打个的士就到了。姐夫的伤势不严重吧?” 阿爸:“不严重,过几天就能出院。” 姑丈:“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注意休息好。” 说话间,阿妈搬来两张椅,朝姑姐姑丈指指,随口道:“坐吧,别站着了。” 姑姐对阿妈笑笑,拉着老公坐了下来。 阿爸问她:“蓝蓝呢,又把她一个人扔家里?” 语带怪责,姑姐听了不太高兴:“我家的事你少操心,好好养你自己的伤吧。” 程心见姑姐在生日这天赶来医院看阿爸,特有感触。可偏偏阿爸讲话一点都不体贴,阿妈也不见得多感激热情,便主动向姑姐示好:“你们饭吃好了吗?” 小型生日宴看来是提前结束了。 姑姐笑道:“吃好了吃好了,你们吃了没?” “都吃过了。” “那就好,别饿着。” “给姑姐姑丈倒杯水去。”阿爸使唤程心。 病房里什么杯都没有,程心将两瓶没开封的瓶装水递过去。 这时候又有人进来病房。 姑姐连忙站起来,拉着那人向阿爸介绍:“三哥,这是阿启的侄子,过年时跟你们提过的高考状元,阿泉。” 阿爸又意外了,问妹夫:“怎么连你侄子也招来了?这太麻烦人了。” 姑丈呵呵乐:“他在我家吃饭,听见消息后就一起过来了。年轻人放暑假,有的是时间。” 霍泉中规中矩上前招呼:“叔叔好。”并将一袋水果放到柜台上。 “有心有心,多谢了。”阿爸朝他点点头。 姑姐拉了拉程心,对阿爸道:“阿泉是锦中毕业的,和心心是校友。” 程心面无表情,回应姑姐的动作有些僵硬。 身边的大妹小妹稍稍往她身后躲,拿敌视的眼神盯着霍泉。 程心明白过来,她们认出他了,认出他是前年前锋幼儿园的游水教练,也就是被程心揍的“衰人”。 俩妹妹对“衰人”能有如此高度的识别性与警惕性,程心大力点赞。 霍泉看看程心,又看看大妹小妹,只浅浅一笑,什么都没说。 大人们东扯西扯没聊多久,不知什么时候走去阳台的阿妈回来了,说:“很晚了,都回去吧。程心,带程愿程意走,太晚了会危险。” 姑姐闻言也表示要走,“不如等我们送心心她们回家。” 阿妈站在床尾望着地面不哼声,阿爸说:“好,走吧。” 待他们离开后,阿爸皱眉问阿妈:“你有无搞错?她特意过来探我,你还给她脸色看?” 阿妈收拾着柜台,漫不经心:“有吗?我向来都这种脸色。” 阿爸叹气,“那个是我亲妹,你做阿嫂的大方些。” “懒得跟你废话!” 阿妈拿了条毛巾进厕所,打湿后出来甩阿爸脸上,替他抹脸。 晚上的医院保持人来人往,外面的天色仍见一小片暗亮。 出了医院门口,一直沉默的霍泉忽地开腔:“的士坐不下这么多人,不如我送她们回去算了,三叔三婶你们先回家吧。” 程心立即反对:“不行!”她走到姑姐身边低说:“不熟,麻烦人不好。” 姑姐笑她:“什么不熟,你小时候经常和阿泉玩的,忘了?” 霍泉闻言,低低发笑。 程心脸色骤变,坚持意见:“不行,不用他送!我们自己走得了。” 姑姐感觉程心怪怪的,不放心:“我送你们。”她扭头对姑丈说:“喂,你和阿泉回去吧。” 姑丈点了根烟,边抽边点头。 两辆的士先后驶离医院,快到康顺里时,坐副驾的姑姐心情很好地说:“看看后面,他们一直跟着呢,还行,像个男人。” 程心则惴惴不安,又后悔又可恨。 到了街口下车,后面的士的霍泉也跟着下车,追过来说:“三叔让我陪你们走走。” 程心当即说:“这里离家很近了,姑姐你们回家吧,不用再送。” 她拉着大妹小妹就走。 时值晚上八点多,街口的路灯亮敞敞的,好些街坊在走动。 “哎哎哎,急什么,都到门口了,我也要去看看你们阿嫲。”姑姐喊住她们,“我去士多买两盒蛋卷,你们阿嫲喜欢吃。对了愿愿意意,你们喜欢吃什么?姑姐给你们买。” 她招呼大妹小妹一起去不远处的士多。 程心亦步亦趋,霍泉仍然逮住机会,凑近她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你好怕吗?我早就知道你家地址了,康顺里横街7巷2号,你睡二楼的房间是不是?傻女!” 第105章 第 105 章 程心禁不住转头厉视他,却见他的脸孔近得可怕。 亮敞的路灯将他照得一脸蜡黄。 她往后仰仰脖子,以平稳的声音回应:“知道又怎样?你想闯进来做些什么吗?在学校有人护你,在我家你就等死吧。” 霍泉乐了,“听讲你家唯一的男丁现在连走路都要人扶,你们一屋女的老的嫩的,能有什么作为?”他笑着说:“给你们扔一把剑,你们都未必敢拿起来。” 他的脸孔往前凑了凑,牢牢看进程心的眼里。 这人的所讲所想,除了龌龊还有恶意的鄙夷与挑衅,程心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揍他,揍他! 她回过头,望向前面的士多,姑姐带着大妹小妹正在结账。 她说:“那你可以试试,谁都口讲无凭。” 在锦中器材室她能反败为胜,再来一役,谁敢断定赢输。 霍泉直起腰,细细打量她的侧脸,施施然道:“在学校有人护我,在哪里都有人护我,你信不信?” 程心信,所以与他说多无谓。 她跑过去迎上从士多出来的亲人,牵紧两个妹妹的手往家走。 姑姐去到程家,和阿嫲聊了几句。阿嫲有东西要给小女儿,可东西放在阿嫲房间的床顶上,要爬高爬低去取。 跟在左右的霍泉主动上前帮忙,爬了几趟角梯,落了满身灰。 姑姐在屋内到处看,怀念昔日住在这里的年轻岁月。她招呼侄子一同上二楼参观程心的闺房,侄子摇了摇头,笑称:“不方便。” 姑姐有些流连忘返,霍泉催了两次:“三婶,三叔在外面等着,走吧。” 她叹了口气,离开时程心在家门口将两份生日礼物送至她手中。 姑姐愕然,喃喃感慨:“心心真是有心。” 两个背影消失在巷口后,程心将门窗锁好,又将藏在木沙发底下的其中一根木棍拿上二楼,放到床里面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后来她想这木棍不能致命,万一被敌人抢到手里反而威胁自己,倒不如去买把防身的小刀,有危险时直接一招击毙对方。 大妹小妹追问那个霍泉是不是当年的“衰人”,程心说是,又叮嘱:“千万不要和他单独相处,任何时候都要和他保持距离。” 小妹有些不解:“可他是姑姐的亲戚,人也挺好的。” 当教练时细心温柔,今天又带水果去看望阿爸,来家里还帮上忙,行为举止也没有不规矩。 哪里不好了? 程心看向小妹:“怎的,忘了你大姐被人讲坏话的事了?信他不信我?” 小妹:“那当然信你了。” 她只是好奇,一个“衰人”为什么看上去能像一个好人。 程心不多说了。霍泉道貌岸然,装什么像什么,小妹看不透不奇怪。 也许没有经历过的人,都会一直看不透。 “信大姐的,别跟他走近。去冲凉睡觉吧。” 那夜程心守到十点多阿妈回家了,她才上二楼。 大妹小妹居然还没睡,叽里咕噜聊着什么,程心一出现,她们又噤若寒蝉。 程心问她们讲什么,静了静,小妹才笑嘻嘻道:“讲你的男朋友。” 程心“啊”了声。 小妹说:“大姐,有男朋友的话,要叫他请我们饮冰的。暑假都快结束了,怎么还不请呢?” 程心一脸懵逼,“我哪来男朋友了?” 大妹将她几个月前拿保温瓶送捞面的事说了说,道:“程意讲,你那是给男朋友送去的。” 那保温瓶至今不见踪影,阿妈早已将它列入失踪物品名单。 程心想了想,笑了出声。 她没好气说:“有没有搞错,你们大姐我会这么差劲,找一个连午饭都不能自理,要我去给送的男朋友?我找虐吗?” 大妹小妹听得一知半解。 程心趁机教育:“找男朋友要有讲究的,一要不丑,二要有脑,三要负责任,不是随随便便站个人出来,就能交成男朋友的。” 大妹小妹眼望帐顶,脑里搜索着能满足大姐所列条件的人。 又听见大姐说:“你们大姐我,没有男朋友。” 这辈子都不会有。 小妹失望了,“啊,那即是我们没冰饮了?唉……” 程心说:“你想饮冰我带你们去就是了。” 小妹:“不一样的,沈敏讲姐姐的男朋友请饮的冰,特别好味。” 程心失笑。 大妹问:“大姐,那你什么时候交男朋友?” 程心哑然。半天,她才说:“等我交的时候,肯定会告诉你们的。你们交男朋友的时候,也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第一时间叫他请我饮冰,知道吗?” 小妹大声应:“知道了!” “那就好,睡吧,都几点了。” 程心拢拢枕头,侧身躺好,耳朵听着床的另一端,大妹小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轻柔。 上辈子大妹独身,小妹结婚则比较早。 可惜程心不争气,连自己小妹夫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 上辈子小妹结婚时,阿妈已经去世,家里没有大人把持,当长姐的又远走他乡不问不闻,小妹便和丈夫旅行结婚。摆酒宴客的事,在程心印象中没有发生过。 也许有,只是她没出席参与,所以记忆一片空白。 当时听见小妹在电话里说旅行结婚时,她松了一大口气。太他妈好了,什么仪式都别搞,免得她回去露脸,烧钱费时又尴尬,多余! 她很爽快地给小妹打去三万块,让她自己去金铺打一对龙凤镯,就完事了。 之后她与妹夫见过几面,至于是两面还是三面,抑或仅仅一面,记不清了,反正多少面都没有起作用。 不过她倒记得小妹在电话时对妹夫的称呼,一时“猪头”一时“面瘫”,一时“老板”一时“阿四”,换来换去没个正经。 仲夏夜深,街外蛙鸣虫叫。 楼下的动静渐渐消了,阿妈进了房间没再出来,程心合眼睡觉。 阿爸住院的这几日,阿妈没去桂江上班,天天在厨房给他煲汤煮饭,然后送去医院。 程心没有袖手旁观,帮这帮那的手脚麻利。 她给何双打电话,说8月30号的同学聚会不能去了。何双表示理解,又提议带一班人去医院探阿爸,程心笑死了,婉拒。 彭丽得知她不去聚会后,打电话来劝:“去吧,就一个晚上,v110号房呢,闹鬼那个!平时很抢手的,我哥很难才订到。” 程心:“不,我怕鬼。” 彭丽:“……” 她说:“哎,哪有什么鬼,都是噱头,吸引人去猎奇而已。” 程心:“我要去了,晚上家里剩两个妹妹和阿嫲,她们害怕。” “那你带她们一起来!反正是大房,多装几个人不成问题。你阿嫲会唱k吧?《帝女花》识不识?” “……” 这天中午吃过饭,三姐妹又跟随阿妈带上饭汤去医院看阿爸。 到了病房,见前锋小学的胡老师正与阿爸笑谈。 “胡老师回来了?真是有心了,还专程过来看她们阿爸。”阿妈说了一番感言后,拔了拔程心手臂,催她翻译。 过了一个暑假,胡老师又胖了,肚腩腆得鼓鼓的,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看不见影,双下巴则格外抢眼。 他现在是大妹班的班主任,听大妹说,班上的调皮男生诸如小孖,仍将胡老师戏称为“猪头炳”。 学生换了几届,绰号却延续了下来。 程心则私以为胡老师看着像湘北高中的安西教练。 “安西教练”回话:“快开学了,就从老家过来。程爸爸受了伤,程妈妈是最辛苦的了。你们仨,”笑眯眯的目光转向三姐妹,“要多帮忙。” 三姐妹从善如流地点头。 病房人一多,就显得拥挤。见阿妈带来了食盘食具,胡老师便作告辞:“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阿妈好意留人:“老师未吃饭吧?我和你到外面的饭店吃,他家的饭菜挺不错的。” 胡老师笑拒:“不了,我爱人在家等我,再见。” 他走后,程心找个借口追出去。俩人在住院部门口驻足攀谈。 程心:“老师,你觉得我阿爸阿妈的脸色是不是不太好?” 胡老师歪歪头:“是吗?我不太懂,没看出来。” 程心煞有介事说:“他们脸色很不好。他们去了桂江工作之后,特别忙碌,饭无定时,睡眠不足。” 胡老师皱眉:“那不行,生活作息不好会影响身体,身体不好会影响工作,你得劝劝他们。” 程心点头:“你说得对,他们应该要依时做身体检查,不用多,一年一次就够了。” 胡老师笑道:“这个主意很棒,你可以向他们提提。” 程心委屈了:“我提过!他们不听,还不高兴呢,怪我咒他们生病什么的,我好心着雷劈!老师,你帮我跟他们说吧,你说的他们肯定听。” 胡老师胖墩墩的身躯微微往旁顿了顿,状似思考。 这模样的他虽然不帅,但蛮可爱的。 片刻,胡老师正视程心:“我认为你需要不断地尝试与父母沟通,总能找到合适的方法的。趁着暑假最后两天,好好琢磨吧。跨过这一槛,海阔天空。” 程心:“……” 一点都不可爱的胡老师笑呵呵走了。 胡老师岂会看不出,程心畏忌与父母沟通,尤其阿爸,从而逃避。她把胡老师当枪使,这枪有求必应,方便快捷高效,比她亲自出马顺利得多。 是以她产生了依赖,若纵容下去,分分钟会变成无脑依赖。 于她于父,都并非好事。 程心深谙其理,亦自知放任,不思进取。既然如此,来人踢她一脚或许不是坏事。 她并无怪责胡老师。 回到病房,大妹小妹在病床边玩,阿妈坐床头喂阿爸吃饭,俩人低声说话。 阿爸:“我脚好痒,打了石膏挠不了,怎么办?” 阿妈:“忍。” 阿爸:“忍不了,好痒,觉都睡不好。” 阿妈端着碗让他喝完一碗汤后,说:“我去给你买个不求人。” 阿爸吃饱了,阿妈吩咐程心洗碗,她拿起钱包要外出,大妹小妹闹着要跟去。 阿妈只带小妹,对大妹说:“你留在这里陪阿爸,我们很快回来。” 大妹纵然失望,却老老实实地听话。 程心从厕所出来时只见大妹一人,暗喜。有大妹做调和,她与阿爸的气氛会轻松不少。 中午过后,病房有些安静,隔壁两位病友卧床午休,阿爸斜靠床头看今日报纸,大妹坐床边无所事事。 程心站在柜台前收拾洗净的碗筷,清清喉咙,将腹中的话一点点倒出来:“阿爸,我在医院的宣传栏上读了一篇文章,讲人到中年,有必要每年体检一次。” 阿爸翻着报纸,看都不看她:“什么文章?” “名字忘了,主要讲人的身体机能会随着年龄增加而减弱,定期体检可以及时了解身体状况,及时治理,对预防疾病延长寿命挺有帮助的。” 阿爸没怎么上心,随便“嗯”了声。 程心看着手中的碗筷:“你和阿妈平时打拼这么累,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是不是应该也每年做一次体检?” 阿爸斜眼她,语气怀疑:“无病自然无痛,有病才会有痛,体什么检,得闲过头?多余。” 说完又翻了版报纸。 程心在心底撇嘴,表面上仍平静解释:“很难讲的,不是每件事每个病都有可见性。比如你这次摔骨折,谁会提前预到?” 她拿眼风瞥了瞥阿爸,不难发现他的脸色开始变坏,她马上说:“但如果像你和吕叔讲的,工地做好安全指示与措施,意外就可能避免。你们去做体检,性质和工地的安全指示与措施差不多,都是起提前警示的作用。” 程心将碗筷反复折腾,收拾半天都没完事,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拘谨。阿爸转头看她,她刻意不回视,自个继续说:“尤其女人,比如阿妈,生过三个孩子,身体自然不如年轻时好。有人讲生得越多的女人,越容易得病,女人病什么的,分分钟要命。” 上辈子去看病时,在医院隐约听过类似的评说,至于具体的言辞与出自谁口,早忘透了,说不清真伪。不过程心照样端出来用,反正在这方面阿爸肯定比她还糊涂。 果不其然,阿爸怔了怔。 程心察觉到,底气足了些,往下说:“体检不浪费多少时间,半天就搞定。有病治病,无病当养生,无坏处的。所以你和阿妈,真应该要每年体检一次。” 该说的说完了,碗筷也终于能收拾妥当,程心将东西放好,回椅子上坐。 不经意,她撞上旁边大妹的目光,本能似的,她朝她递了递眼色。 大妹眨眨眼皮,忽然开口:“大姐你认识前小的鼓乐队训练老师吗?女老师,姓何,很瘦很瘦的那个。” 程心不明其意,没回答。 大妹接着说:“她旧年参加学校的集体体检,检出病了,休养了半个学期才来上课,变肥了,精神了不少。” 程心恍然,直点头:“哦哦,原来如此。” 阿爸看看程心,又看看大妹,没说话,低头继续翻报纸看。 不久,阿妈和小妹回来了,除了不求人,还买了些小妹爱吃的零食,她拆开一包蒜香花生,一把一把抓给大姐二姐。 阿妈拿不求人帮阿爸打了石膏的左小腿挠痒,边挠边问:“这边?这边?大力点?小力点?” 问了几次,不耐烦了,将不求人扔向阿爸:“累死了!自己挠!” 她扶腰坐到病床上,手一下下揉着后腰肉。 阿爸拧眉问:“怎么了,腰痛?” 阿妈闷闷的没哼声。 阿爸心中自有答案。阿妈眼下一片发青,想必是最近忙着照料他,晚上没睡好,精神不济,累坏了。 念及大女儿刚才的话,什么女人生得越多越容易病,感觉是不靠谱的说法,却令人越想越急越慌。 阿爸火气蹭蹭冒出来,朝三个女儿低喝:“你们谁,过来给阿妈按摩捶背!” 程心和小妹正在掰花生壳,思维动作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来反应时,大妹已经拍拍手,过去了。 第106章 加了3段 傍晚,阿妈遣三姐妹回家,自己则继续留守。她中午带来的饭汤够阿爸一天吃的,不过放久了食物就凉,经向护士打听,她去医院的饭堂付2块钱找厨工帮忙加热,顺带给自己买了份快餐回病房。 阿爸见她吃得苦口苦脸,说:“都讲医院饭堂的饭菜难吃,别吃了。”他拔拔自家的食盒,“这些我吃不完,你吃,快。” 阿妈喝了口水,“不是难吃,是无油无盐,干巴巴。可能顾及病人吧,挺健康的。况且我就吃两口,饿了回家再煮也不急。” 她探探自家食盒,见热过的饭汤凉了些了,便将快餐扔一边,着手给阿爸喂饭。 阿爸接过去,“我自己吃得了。” 阿妈笑他:“呵,终于肯自己吃了?转死性。” 阿爸吃饭没阿妈喂的细心,一口接一口吃得特别快,眨眼就说吃饱。 阿妈一边嗔怪一边收拾,“饿鬼投胎么?吃这么快对消化无益。你不要脚未康复,又整个出胃病来。我讲过的,到时虐待你。” 见剩下饭汤不少,阿妈又问:“真吃饱了?” 阿爸的回应是打了个饱嗝。 阿妈瞥他,“半夜发饿无东西你吃的。”她将汤递过去:“把汤喝完。” 阿爸接过去,没马上喝,“真饱了,吃得快容易饱。” 阿妈冲他肩膀打了一下,将剩饭吃掉,再将碗筷捧去厕所。 一顿哗啦啦的水声后,她带着洗净的碗筷出来。 阿爸用手撑起身体,往床边挪了挪,拍拍腾出的空位,对阿妈说:“上来躺躺。” “唔。”阿妈擦净手,将病床之间的隔帘放了下来,17号床位遂自成小天地。 她顺从地躺上病床,侧身而卧,背靠阿爸的胸膛。阿爸搂着她,手搭在她的腹部轻轻地拍。 “阿秀,不如你去做个身体检查?”阿爸忽然在她耳边低说。 阿妈本来合上眼,闻言后睁开眼,望着前方微晃的帘子,低声问:“为什么?” 阿爸笑,“有什么为什么的,就是着紧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有病治病,无病养生。” 阿妈默了默才道:“是不是程心讲的?” 阿爸微怔,“你知道?” “她前年也向我提过。” 阿爸又怔了怔,尔后说:“她打什么主意?” 阿妈讥笑:“你女儿叫你去体检,会打什么主意?又不是叫你作奸犯科。” 阿爸道:“我是觉得奇怪。体检不是七老八十的人才做的吗?我们才三十来岁就去……感觉就像离棺材近了。”他想了想,“你猜我们女儿是不是有超能力,知道我们快不行了?” “神经病!”阿妈拿手肘用力顶了顶他胸膛,“大叔,你快四张了。而且之前考摩托车牌,你不也体检了。那时候有没有离棺材近的感觉?怕且当时你当自己识飞了吧!” 阿爸:“……原来我这么老了。” “你以为,你大女儿快16岁了。我16岁的时候已经去恩城打工,知道要赚钱养家,要靠自己一双手,知道人情冷暖和社会险恶了。” “还知道我。” “手拿开!无来正经。” 阿爸平了平躺,望着天花顶感慨:“都怪你,你当年若早点嫁我,早点生她们,那就算女儿再大,我也能依然后生。” 阿妈转身瞪他,声线高了些:“什么意思?后生就怎么了?去结交年轻的小女生吗?” 阿爸低头看她:“你这是什么想法?莫名其妙。” 阿妈回过身,用背怼他,自嘲:“是不是莫名其妙,天知道。” 阿爸当她耍脾气,收了收臂弯将她搂得紧一些。阿妈扭了扭拧,他就边施力边恶道:“够了!有个度。我现在是病人。” 阿妈不扭了,一动不动生闷气。 阿爸饭气上来,有点困,不说话了。 良久,阿妈说:“去体检吧。” 阿爸闭着眼,喃喃:“唔,等我脚好了先。” 之后无话。 同房的两位病人住院住久了,来探望的家属特别少,出入走动的人不多。晚上外面的走廊也不如白天热闹,四周安静,阿爸老婆在怀,沉沉地想睡。 快睡着时,他听见怀里人轻声道:“程心对程愿程意比以前好很多,对我们,也总算上点心了。” 困意极浓的阿爸挣扎着睁了睁眼皮,又闻老婆说:“你入院,她连盆桶都带了过来,算周到了。” 阿爸随着意识想起数年前程心离家出走,回来不久就向他报信那个廖医生对阿妈如何如何,姑姐又将蓝蓝单独放家云云…… 声音又说:“我临走前给你买些面包,半夜饿了就起来吃吧。” 阿爸微弱地“嗯”了声,睡了。 如此过了两天,程心有留意阿爸阿妈的一举一动,发现他们只字不提健康啊体检啊之类的话题后,说不失望是假的。 早在前年她就提醒过阿妈,虽然最后以阿妈发火收场,但令她沮丧的是阿妈到底没有将她说的话放在心,还走错方向地与阿爸闹了几天。 现在到阿爸,她长篇大论说一通,又成了耳边风。 她忿忿不平,屈屈不甘,一气之下有想过甩手不理了,任他们自生自灭,各安天命吧!她又不是造神者! 可气过后,又忍不住纠结自己哪里说不好了,条理不够清晰还是比喻不够恰当?要不重新打稿再来一次,加一点肉麻,添几滴眼泪? 程心有想过开口问,问他们一句:嘿,你们认为我的提议正确不正确,可行不可行?哈哈。 可话到嘴边问不出来。 情况就好比,她难得向一个人表白了心迹,盼着等着对方的回应。热烈好平静好,总归有个动静。 对方却无动于衷,石沉大海不起波澜。 她若上前追问,好的,人家也许会一脸懵逼地“咩”。坏的,人家会嘲笑她,有无搞错,不哼声代表拒绝了,你还厚着脸皮来问?带点自知之明吧。 至于阿爸阿妈,她的追问多数会惹来一场冷言冷语的责骂,仿佛她多么不怀好意。 活过两辈子的程心真实年龄比现在的阿爸阿妈都要大,可是,不管她活到多少岁,父母始终是父母,辈分地位摆在这,是她探索世界的第一关,是她单薄的记忆里最初始的风景。 哪怕父母年迈衰弱,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他们的一言一语依然有着难以抗衡的力量,对她这个女儿时而鞭策,时而打击。 纠结到30号,程心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去锦中报到。 这日外婆来电话,说阿爸住院了,父母无法送她去学校,要不要阿姨或者小舅送她。 程心想想,点名要阿姨亲自送。 阿姨的工厂买了一辆丰田子弹头,平日用作接送客户,31号这天专程来送程心。 程心打算曲线救国,向阿姨下手。跟阿姨沟通,无论如何总比她在父母面前上演肉麻的戏码要正常自在得多。而凭借阿姨的思想宽度与口才,去说服阿爸阿妈不难。 程心坚信这条绝逼是正道。 然而,她在车上吐得天昏地暗。 “呕呕……呕呕呕…………呕………………” 担当驾驶员的阿姨满头黑线,“你别呕了,呕到连我都想呕了!” 程心耳朵上勾着个大码红色塑料袋,心想,尼玛!我也不想吐!我也想正正经经说正事好不好!谁叫你们的车味道这么难闻!车窗还坏了摇不下来,闷死了妈的!呕—— 阿姨说:“厂里就一辆车,除了送客还要载货,昨天载过模具,可能油味大了点……” 程心听不下去了,只想问一句:你家的客人坐这车不吐??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认为过,上学的路遥远得真他妈的无边无际。呕———— 千辛万苦,到锦中了。 阳光灿烂,闷热中带点风的大白天,报到日的锦中一如既往,门口堵得慌。 私家车不能上坡,程心在坡底下车,将一大袋呕吐物扔垃圾桶后站着缓了很久。 阿姨说厂里急着用车,要走了,程心摆摆手,道完谢道别。 阿姨看她整副吐到虚脱的狼狈模样,比孕妇还惨烈,一时又内疚又好笑。后来好笑无良地占了上风,她“哈哈哈”开车扬长而去。 程心:“……” 她以后都不坐阿姨的车了! 缓过神后她整整衣服理理头发,上坡进校报到。 一进校门她直奔去高一4班的登记点排队。轮到她登记时,记录的学姐说没有她的名字。 程心俯身去看学姐手上的名单,笑说:“程心,拼音c开头,一般在前面几个,麻烦再找找。” 学姐看了一遍,客气道:“抱歉,真没有,你是不是看错班名了?” 程心:“……” “程心!”这时有人叫唤她,应声望去见是彭丽。 她在旁边的高一3班队伍中朝她招手,喊:“你去4班做什么?你是3班的啊!” 程心没听明白,脑袋在呕吐完之后又隐隐作痛,她摇摇头,自行去新生名单表前寻找自己的名字。 结果她在高一3班的名单表中找到“程心”。 她脑袋嗡嗡响,傻愣愣站着,开始怀疑上辈子的车祸是否损坏了她大脑的某部份记忆。 她明明是4班的。 来报到注册的新生人头涌涌,有人不小心撞了撞她,她醒过神,跟着名单表去高一3班排队。 彭丽登记好,来到队伍中间跟程心说:“哎哎,昨天我就想告诉你,你分到3班了!不过玩得太high,打电话给你时忘了。” 昨晚几个舍友轮流打电话劝程心去聚会。电话里头嘈闹不止,程心坚决不去。 排队的程心愣头愣脑说:“我不是3班的,我是4班的。” 彭丽说:“你就是3班的,我和你还有萧靖,都是3班的!何双才是4班的,李珍6班,冯娟1班。” “不对,我是和何双同班的。”程心自言自语,上辈子她真真的是高一4班的。 彭丽乐了,“哈哈,你是不是发梦梦见自己去4班了?我发梦去1班呢!” 程心疑惑地望向她,一头雾水。 彭丽扬扬手中的通知书,“你不仅是3班的,你和我都是317宿舍的哈哈哈!” 程心某念头一闪,问:“你提前找生活部的前辈安排的?” “我是有提过……”彭丽转头看别处,笑笑:“不讲了,我先去宿舍!” 程心似懂不懂,难道这辈子谁的成绩有出入导致她排班变了?还是自己坐车吐得神志不清?抑或,她真的记错了? 各种猜测轮了一遍,到她在高一3班划押完成了注册,她才大彻大悟,她真他妈的是高一3班的。 转念,又想到自己先前对郭宰说高一4班,那他写信过来岂不乱套? 乱了,麻烦了。 拎着桶席新校服去317宿舍,早到的彭丽收拾得差不多了,正中途休息啃苹果。 因是旧生,在格局一模一样的宿舍里行动特别自如。 同是旧生的程心今日却有点懵懵懂懂,擦着擦着床板能半路停下来老人痴呆般思考半天——她怎么能是高一3班的呢!! 317宿舍除了程心与彭丽,其余四位都是彻头彻尾的新生,从别的中学初中部考进来的。 人陆陆续续报到出现,打招呼自我介绍一条龙下去,没半天就记住各位了。 除了程心,这四位新生对她来讲是全然的陌生。 彭丽看出她状态不佳,问怎么了。 程心敲敲脑袋:“晕车浪,未醒过来。” “那你躺躺吧,我去帮你买午饭?” “不了,无胃口。” 到了傍晚,躺了半天的程心接受了归属高一3班的事实,舒服了些,和彭丽接热水冲凉后一起去饭堂吃饭。 萧靖也是高一3班,她住隔壁316宿舍,在饭堂用餐的饭台就在程心她们前面。 见她一个人坐着,彭丽转身招呼她过台。 萧靖的饭盒仍是初中时程心给的那只粉色饭盒,里面的食物包罗万有,和日式便当有得拼,根本不是饭堂的出品。 彭丽却捂嘴,看怪物般看她:“你有没有搞错!这些昨晚吃剩的隔夜的你今天还吃??” 程心瞄了两眼,见萧靖的饭盒装有一堆炸薯条,可惜由于隔夜又或者热过的原因,软软蔫蔫的。有一小把花生米,好几只豉油鸡脚,几只类似盐焗的鸡肾,还有一份三文治…… 程心不觉惊叹:“你这餐饭好杂锦!” 彭丽告诉她:“都是昨晚聚会吃剩的!她全给打包回家了。”她指控般指着萧靖:“我服了你了!老实讲,你去聚会是不是就为了打包?” 萧靖面不改容:“不打包多浪费,我花了钱出席的。” 程心随口问:“花了多少钱?” 萧靖:“八百多。” “哇!”程心口中的菜掉了下来,“这么贵??” 她上辈子读书时也有去唱k什么的,但都是学生,花销不多。工作后她甚少去娱乐,除非是陪客户去消遣,所幸大部份客户并非贪吃贪喝之徒,一场下来通常花个两三千左右就够了。 程心没想到她上高一的这一年,唱k的消费水平居然这么高。 彭丽拍拍桌:“贵什么贵!是总共花费800多,不是每人800多!昨晚去了四十多人,平均每人才不到20块。” “哦——”程心将掉下的菜夹起来重新吃。 彭丽说:“我哥讲,我们都是初中生,不喝酒只喝可乐雪碧,不然更贵!” 萧靖坦道:“20块也是钱,我就是把食物打包了,才感觉值。” 昨晚她家里未见过世面的弟妹不知几高兴,将她打包的食物抢吃一番。 彭丽:“……” 她对萧靖无语,转头对程心说:“昨晚我哥回头找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那里打包,我哥以为她是工作人员,就是那些扫地的大婶,专门等客人走了后打包吃剩的,我的天!” 程心干笑:“浪费是可耻,但也别吃出病来。” 萧靖说:“昨晚我一直留意,也刻意保护这些食物,我就知道他们乱点,肯定吃不完的。带回家后也加工过,没事。” 饭后她们到高一3班的课室签到,闹哄哄地等到打铃,班主任出现。 这个身材中等偏胖、近五十岁的男老师上教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蒋国文。” 言辞一板一眼,话声沉稳,脸露浅笑,目光在台下一群新生旧生中游移,看且不难相处。 蒋老师目光扫过程心时,与她的正正对视了至少两秒。 程心不避不躲,尽管惊讶不已。 第二天九月一号开学礼,体育馆坐满师生,埋在人堆中的程心昏昏欲睡,直到她听见台上的主持人说:“现在有请优秀校友代表之一,霍泉,上台致辞新学期。” 她微微出神,抬眼,见台上那人衣着得体,亲切幽默地与在座各位分享在锦中的学习经历。台下的师生不时发笑,有时还热烈鼓掌,就程心一人不知他所云。 旁边有两个女同学在议论,声音轻细,却因为近而听得清楚。 “哎哎哎,是霍泉!我初中时的偶像!” “他旧年毕业的,怎么旧年不见他回母校致辞?” “听讲校长叫过他,他推了,可能旧年他是大学新生,需要更多时间筹备。今年不同了,今年他大二了。” “喂喂,有无发现,他上大学之后又靓仔了,那身衣服好有格调!” 程心偏头扯了扯自己的马尾,觉得开学礼冗长又无聊。 散礼后各班回各室,领发新书,开班会,定班干。 班会上,蒋老师说:“我教书二十多年,不是自大吹牛,是实情,教出过不少优秀学生。当中一位佼佼者知道我要重新带高一级后,乐意以学长的身份来跟你们讲几句。交流也好提醒也罢,我相信他的话对你们多少有点启发。这位佼佼者在去年高考,成绩取得全市第一,当了状元远赴北京求学。讲到这里你们应该猜到是谁。” 台下的学生交头接耳,低语声骤起一片。 蒋老师带头鼓掌,“大家有请,刚刚在开学礼上致辞的霍泉校友。” 第107章 第 107 章 一片掌声中,“佼佼者”霍泉踏上高一3班的教台。 站定后他环视课室,笑道:“我在锦中读书时,分班前也是3班,跟你们很有缘分。” 台下的学生起哄鼓掌。 高一3班共55人,注定有一人要独坐。这人便是程心。 她的座位在靠墙的最后一排,伶伶仃仃一个人,没有同桌。 这是昨晚签到时就已经定好的编排。 彭丽叫她向老师投诉,凭什么啊,最后的单独位置不是最高或者最差的男生专座吗?把一个成绩好又不算很高的女生塞到那旮旯去,别人会怎么想,当事人又多尴尬。 程心起初也不舒服,到底不是上辈子的4班啊,坐得用得都不顺手,等老师来了装装可怜吧。 可看到班主任后,程心了然,她这可怜再装也未必顶用了。 不过虽然她地处偏僻,她仍跟随大队该拍手拍手,该安静安静。即便她不知道台上的人讲了什么,自己也自娱自乐地画圈圈。 费时不长不短,台上的人讲够了,把位置让回给蒋老师。 蒋老师欣慰地拍拍霍泉肩膀,对新学生笑说:“你们有什么问题的,随便向他请教,他今天上午的时间都是我的了。” 台下笑声四起,有把陌生的女声抢先提问:“学长有女朋友吗?” 又一阵哄堂大笑。 霍泉笑笑不回话。蒋老师故作严肃,批评那女生:“放肆,以为这里是大学吗?只许讲学习问题!”他对霍泉说:“别回答少女问题!来,帮我派书。” 霍泉点头,卷起衣袖,招呼了几个坐前排的学生,一起将新课本分派下去。 程心坐最后,拿到的书都是前面挑剩的,本本都长得像歪瓜裂枣。当中数学书的封面严重叠皱,她费力地慢慢捋平。之后到英语课本,内页竟然有撕裂,她重重吐了口气,拿书去前面换。 课室前头,在书堆里半蹲分拣课本的霍泉站了起来,看看她又看看她手上的书,面无表情说:“英语书早派完了,无得换。” 程心:“……” 她转身回座位,翻柜筒翻出卷透明胶一点点粘。 课本练习册统统瓜分完后,霍泉出了课室往厕所方向去,他后背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了一半。 接着蒋老师宣读班干部名单,他说:“我们班上有一半都是锦中的旧生,旧生尤其是初中在本校担任过班干校干的同学,在这次班干包括宿舍舍长的筛选中会有更多的优势。别认为这不公平什么的,事实就是这样。” 他扬了扬手中的清单,一个个念。 满满一页纸,彭丽的名字出现了两次——本班班长和女生宿舍317的舍长,和初中时的何双一样,身兼两职。 程心并非稀罕做班干,只是蒋老师之前那席话让她误以发自己会被选上。听见彭丽是班长后,她猜自己也许是学习委员?毕竟她初中是学习部干事。 可学习委员的人选是萧靖。 那宿舍舍长也许会落自己头上,全宿舍就她和彭丽是旧生。然而舍长之职依然是彭丽…… 程心想,专心学习吧,一把年纪别在意当班干部的荣耀了,高考才是重点,其它都是浮云。她将英语课本撕裂的页目全部仔细粘好。 班干与舍长的人选定完后,轮到各科科代表。程心升中考的数学成绩并不突出,所以尽管她在初中是数学科代表,她直觉在高中是当不上的了。 正这么想着时,蒋老师念:“语文科代表,程心。” 他望向课室的尾端,平静道:“程心,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发愣的程心回过神,迅速站立,朝纷纷扭头往后看的同学们微微点头。 蒋老师低下眼,继续念下一位科代表,程心无声坐下。 她自然而然地双手往后拉椅背,却发现椅背没有了。回头看,又惊了一下。 明明出去的霍泉不知何时回课室了,还坐在她身后方,双脚勾着她的书椅,往他身边拉去。 见程心看向自己,霍泉唇角上翘,以笑报之,丝毫没有他正在制造恶作剧的反省。 程心不看他了,默默过去两步,把书椅静悄悄地抬起来,搬回原位,坐下,坐定。 身后有一声低哼的笑,她置之不理。 全部责任名单宣读完后,刚好打铃下课,程心将书椅收好,出去厕所。 女厕人满为患,三格厕所排队排到外面。 忽然谁说:“霍泉去高一3班了,听讲分享了学习心得,又帮手派书,3班的人真好命!” 此话一出,排队的部分女生转身出队,调头往高一3班凑去。 程心乐了,这队伍越排越快。 待她回到课室时,坐在后面的霍泉方圆一米围了一堆人,有男有女,嘻哈笑谈。 程心的书椅被某个女同学拿去坐了,有个男同学更是大咧咧地坐她书台上,都看着霍泉入神。 程心:“……” 她站在台边摆弄自己的课本,忽见一张不属于她的红色纸条夹在两个课本中间,冒了一角尖出来。 她若有所感,将纸条抽出来后准备直接扔掉。可扔之前,她决定扫一眼内容。 上面的字迹似曾相识,写着—— 我以前就是坐你这个位置的。 程心单手将纸条捏成团,塞进书台侧边挂钩的垃圾袋里。 中午放学打铃,程心一个人走。 彭丽被蒋老师留住了,不知吩咐什么工作。直到午休打铃之前她才匆匆赶回宿舍,进去第一句话就是:“大——新——闻!” 程心从3号床趴出来看她,其他舍员也积极捧场,问她有什么新闻。 彭丽喝了两口水压惊,才一字一字道:“戴妃,死了!” “戴妃?” “对!英国那个戴安娜王妃!昨晚出车祸,今天早上死了!” 宿舍里静了静,似在思考谁是戴妃,又似在消化消息。 有人追问:“谁讲的?” 彭丽说:“我在教师饭堂吃饭,看电视新闻讲的,铺天盖地都在讲呢。” “天,这真是……意外。” 彭丽说:“不是意外,报道讲怀疑是被狗仔队追拍导致车祸的……” 她将在教师饭堂看到的报道全部说了出来,又道:“我可能讲得不专业,等周末回家你们看新闻吧,真是太惊讶了!” 有人困惑:“我们学生饭堂也有电视机啊,怎么不见它们开?不然我们不用等到周末了。” 躺回床上的程心说:“平日不开的,纯粹是陈列品,除非重大事情。” 比如那次香港回归的直播。 睡程心对面上铺的肖玲说:“看不到新闻没关系,我们可以听新闻。”她从斗柜拿出一台收音机,开关后旋着钮调台。 有人笑她:“中午时份多半是讲故佬在讲故,有什么新闻听。” 肖玲回对方一个“你有所不知”的表情,说:“我这是全波段收音机,只要信号好,听bbc,voc不成问题。” “哇,英文频道?厉害!” 肖玲摇头:“什么文都有,白话国语越南文,按时段分的。” 程心来兴趣了,侧躺着问肖玲:“能听到香港那边的新闻吗?” 肖玲:“找对频率就可以。” 程心问:“你那是全波段收音机?什么牌子型号的,借我看看?” 肖玲递着:“拿去吧。” 程心看了看,把牌子型号记住了。 上辈子她知道不少学生在宿舍偷偷听收音机。高三那年为了方便学生与家人联系,锦中给宿舍装了插卡型座机电话,男生宿舍那边便有人三更半夜起身往电台打电话尽诉心中情,一边诉,一边听收音机里头自己的声音。 当时有个有名的深夜怪谈节目,专门给听众拔热线讲述亲身经历的鬼故事,有大胆的男生打电话去讲了几夜,鬼故事的主人翁无一不是学生最痛恨的老师们的名字…… 其他男生则捧着收音机在被窝里笑到抽筋。这种行径有向女生宿舍蔓延的趋势。 直至某天深夜,大家又笑到肚子痛时舍监突然出现,一电筒照过去,低吼:“还不捉住你们?!” 尼玛,不知好歹的臭学生! 之后宿舍取消全部电话,想与家人联系只能恢复使用电话亭。 这些事都是程心从同学口中听回来的,她感觉很神奇。相较之下,当时只会在被窝里拿复读机听歌带的自己实在无趣乏味。 午休铃打响,舍友陆续上床,有人想起什么,小声问彭丽:“你怎么去教师饭堂吃饭了?” 彭丽小声回:“蒋老师叫我去的,还有霍泉。” “哦——话说那个霍泉挺厉害的,他走了吗?” 彭丽:“走了,明天就要去北京。” 闻言,闭着眼的程心下意识地勾勾嘴角。 隔日傍晚,她去电话亭打电话。 电话那端的大妹说,开学都很顺利,程心上学后,阿妈每天六点就从医院回来,不等阿爸睡了。 大妹认为:“阿爸一个人在医院,很可怜。” 程心说:“不是过两天就出院了吗?出院就好了。” “他是很想快点出院。听阿妈讲,天后庙和涌口的两间屋起得七七八八了,阿爸要去验收,不验收不能装修,怕过年搬不走呢。” “搬不走就搬不走,在康顺里多住半年有什么所谓。你提醒他,脚有伤就别乱跑,不然又摔一摔,全家人都头痛。” 大妹“嗯嗯”两声,程心问:“最近新闻有没有讲‘无证儿童’?” 大妹:“比较少,这两天全是戴安娜王妃的新闻。她死了。” “我知道。”程心说:“那郭宰有没有来电话?” “无。”顿了顿,大妹问:“大姐你不给他打吗?” 程心移至电话亭的门边,望向上空五彩斑斓的傍晚天色,说:“不打了。” 上次她主动打过去的电话颇为不顺,他难受,她也不舒坦,点点的不欢而散,何必。 程心交代大妹:“他要打电话来,告诉他我在高一3班,不是高一4班。” “好。” “另外你去黄页电话薄找一找,将阿姨的电话号码找给我。通常在前几页的。” 大妹照做,将几百页厚的黄页电话薄搬过来,一页页翻。 前面几页全是彩色广告,阿爸习惯将常用联系人的号码记录在上面,写得花斑斑的。大妹费了些眼力时间都没找到。 程心提醒她:“你不要找‘阿姨’两字,试试找‘阿芝’,或者‘阮芝’的。” 大妹:“哦哦,找到了,有个写着‘阿芝’的,你记一下……” 第108章 第 108 章 拿到阿姨的号码,程心就手拔过去。 可此时阿姨姨丈仍在工厂,电话打了两次她家里都没人接。 程心本想打回家叫大妹查阿姨的厂电,不过电话亭外排队的学生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挂线拨号挂线拨号,明显不高兴了。 有人双手抱胸厌烦地瞪着她。 程心放下话筒拔走电话卡,错开对方郁怨的眼神,走人。 时间尚早,她去了一趟图书馆,翻了几本幽默漫画杂志消遣。半小时后,她回去课室。 人一进门,课室里的同学全扭头看她。 程心直觉不妥。那些齐刷刷投到她身上的探究目光,并不陌生。 是了,初二那年禽兽往她书台上扔了个苹果,所激起的水花与眼前的情况不无相似。 她不疾不徐回到自己座位上,细细观察一番,没有发现异样或天外来物,再抬头看看那些不离不弃地打量她的同学,好笑了。 程心懒得理会,从柜筒摸出小毛巾和洗面奶去厕所,洗脸提神。 洗了一半,带着泡沫搓脸时,厕所里有人说话:“他们把以前的事翻出来了。” 程心转头看,见萧靖站在身后的厕所格里,衣衫整齐,不知刚上完还是准备上。程心没说话,回过头照着贴了反光纸能当镜子用的玻璃窗继续揉脸。 萧靖接着说:“有人跟大家讲了你和霍泉以前的绯闻,现在全班人都知道了,隔壁班的也知道。” 程心揉完苹果肌再揉额头的t字位,对萧靖的报料既不吃惊也不介意,事不关己般闲闲道:“随便吧,过一头半月他们就想不起来的了。” 她拧开水龙头,双手往脸上拔水清洗。 身后人说:“他们甚至传你是霍泉的女朋友,叫其他男生不要打你主意。看来高中三年你不会有桃花运了。” “咩?”程心从哗啦啦的水中扭头看人,见萧靖双手推着厕所门,“啪”一声将门关得严严紧紧。 程心没追问,拿毛巾把脸擦净就走。 回到座上没过多久就打铃了,与铃声同步的还有某某的喊声:“程心!蒋老师让你去语文科组。” 这个点数老师一般都下班了,留下来的多半是值日老师。 偌大的语文科组只有蒋老师在,办公室里近十盏吊灯仅仅他头顶的那盏在工作。 四周的昏暗映得他那个位置特别明亮,有如设置了电影效果。晚自习已经开始,整所校园在暮色中清清静静。 程心越靠近,脚步就越放缓。 若说蒋国文对她没有偏见,她是不会信的。 闻见开门声与招呼声,坐着书写的蒋老师没抬头也没抬眼。 待人走到旁边了,他将一叠试卷推过去,语气淡淡道:“这里两份练习题,一份拼音一份错别字,发下去,本周完成,星期日收上来。” 高考语文考试前两道选择题,第一道拼音,第二道错别字,总共4分,都是各位语文老师反复强调必须要夺分的题目,情况严峻到“谁丢谁死”的地步。 而这些练习试卷用的是草灰色再生纸,通常都是老师们自己在学校印的。 程心应了声“是”,蒋老师便再无话。 她揣摩他的意思,说:“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她捧起试卷准备走。 蒋老师抬起头,“等一下。” 程心驻足,静候吩咐。 蒋老师仰着半歪的脑袋,眼皮半垂,视线挑着办公桌上的茶杯,张嘴就来:“程心我老实跟你讲,我这个人不反对早恋。很坦白,真的,只要能保持成绩甚至有进步,我管你早恋晚恋单恋双恋,爱怎怎的!但一旦影响成绩,不单单我,全年级的老师都会联手起来,拆散一对是一对。我们不会内疚的,这不算什么。学生以后感激我们都是说不准的事。” 程心有点傻了,什么跟什么? 蒋老师说:“我是一个高中老师,几十年靠学生吃饭。那你们学生靠什么吃饭?靠成绩靠分数靠大学录取通知书!懂吗?” 程心本能地回答:“我知道的,我不会早恋……” “你不用跟我讲这些,”蒋老师打断她的话,敲着桌面说:“讲是没有用的!得拿成绩来证明。” 程心:“……” 她低下目光,注意力落到手里的试卷上,正好看到一道拼音题,呃……不会。 蒋老师把视线从茶杯移至学生的脸上,上下打量,问:“知道向雪曼去了哪个大学吗?她以前每每考试必定年级前五。” 程心微愣,摇摇头。 蒋老师敲着桌面怒叹:“去了一所我至今都记不住名字的三流学校!” 话毕,他拿过茶杯,揭起杯盖灌了两口茶水,长长叹气。 程心不曾有意打听过向雪曼高考的事,只是当初有好事者在她面前笑了几句,她就听了几句。不过事隔一年,她着实没记住多少内容。 蒋老师说到这份上,大概是借题发挥,没事找事先训她一顿? 谁料蒋老师又说:“霍泉去的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他前途无可限量!你要是想将来有本事跟他肩并肩,那你绝不能丢他的脸,知道吗?” 程心蓦然一怔,忽地记起这蒋老师去年力挺禽兽的时候说什么她和禽兽是小情侣??当时她以为蒋老师纯粹瞎扯来扰乱大家的判断,可现在看来,他是当真的来说的! 程心澄清:“蒋老师,我和他没任何关系,他将来吃鱼翅捞饭抑或腐乳捞饭,与我无关。他的脸我没兴趣丢。” “行了我讲完了。”蒋老师别开脸扬扬手,“回去上晚自习吧。” 他恢复之前书写的姿势,入了定一样什么都不打算听了。 程心哭笑不得,但也明白多说无谓,便匆匆道别抱试卷走了。 回到课室分发试卷,坐回座上转一转头,见本应坐同桌的位置空空如也…… 真是,连个吐槽的对象都没有。 晚自习结束后程心再去电话亭给阿姨拨电话,这时间段有人接听了。 “喂?”是把淡然低细的男人声音。 程心说:“姨丈,我是程心,找阿姨的。” 姨丈:“好,你等等。” 对方话筒转了手,闻见阿姨应声后,程心单刀直入提出父母有必要每年体检的建议。 她加了个前缀——“我在图书馆看了本关于养生的书”,又加了些现成的理由——“阿爸天天熬夜,凌晨两三点才睡觉。阿妈快四张了,又生过三个孩子,书上讲是妇科病的高发期……” 阿姨一言不发听她说完,然后不紧不慢道:“其实你阿妈一直都有妇科病。” 程心抬抬眼,静静等待阿姨往下说。 阿姨:“女人就是麻烦,月经多来几天烦,少来几天烦,早来迟来又烦,量多量少同样烦。你来月经了吧,这是女人健康的晴雨表,一定要注意它正常不正常。” 程心苦笑,她例假正常,正常到无朋友。可惜除了烧钱买姨妈巾,没个鬼用,她宁愿做真正的石女。 她问:“阿妈什么妇科病?看医生了吗?” 阿姨:“讲你都未必懂,就是月经不正常,子宫不正常。吃过一段时间中药,见有好转就停了。” 程心:“那能行吗?要坚持啊!” 阿姨:“是啊,你去劝劝她吧,顺便提体检的事,这个主意很好。” 程心笑:“我劝不动。” 阿姨问:“你劝过没?” 程心犹豫要不要实话实说,可嘴巴不受管,脱口就回:“无。” 阿姨笑:“你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愿意听你的。而且这一来,他们知道了你的关心和紧张,会很高兴很安慰。” 程心:“……” 阿姨:“你知道吗,你大舅跟我们不怎么亲,你姨妈也早早结婚嫁了出去,外婆的子女往下最大的就是你阿妈。她当自己是父母一样去关照家人,去赚钱养家,16岁就去打工了。你呢,不知比你妈幸福几多倍。你妈嫌过你对家人不热心,家里什么事都不关你事似的,不问不闻,冷淡冷漠,让她心寒。所以我觉得你要趁机会,表现一下你的在意,让他们了解你对他们的关心。” 程心仿佛回到上辈子阿妈病危的那几天,那时阿姨无时无刻不在她耳边埋怨,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便是她刚才提到的“关心”,“紧张”,“在意”,“心寒”…… 晚自习后打电话的人不多,程心呆的电话亭外无人排队。隔壁超市有不少学生光顾,几个吃雪糕的女生哈哈笑经过。 电话那端的阿姨说完一句又一句。 程心忽然很急地抢话:“阿姨我不讲了,够钟睡觉,收线了拜拜!” 话筒不偏不倚扣上话机。世界安静了。 她不是嫌阿姨烦,好吧,有那么一点点。 她也明白阿姨的用意其实和胡老师的出发点是一致的。可是她本人并不乐意刻意地在父母面前显摆自己的心思,一来她不习惯,二来他们未必领情。 至于,假如父母领情之后各种感动感激或者欣慰云云之类,程心也不渴求,于她亦是无所谓。 她不像大妹小妹那般,会因为与父母亲近,比如抱一抱疼一疼,吻一吻说说话而感到满足愉悦。 她也不需要父母双手抚着她的脸蛋,笑由心生地称赞:“我们的心心真乖啊。” 也许初初回来时有过类似的贪图,但现在没有了。 现在她的宗旨只有一个——说服父母去做应该做的事。而谁去说谁去劝不是关键,关键是让他们服,及时服。 既然她试过了,失败,与其她继续冒险,不如直接换个人上,直到产生效果为止。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 程心离开电话亭往宿舍大楼走,路行一半又调头往回跑,顶!忘拔电话卡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周六程心回家,阿爸已经出院。 石膏未拆,他需要用拐杖走路。 阿妈认为长期请假不妥,在阿爸出院后就恢复上班,周六煮饭的任务如常由程心负责。 阿爸第一次试女儿的厨艺,未开始吃就拿筷子敲了敲那盘菜心,点评:“堆得乱七八糟,毫无卖相,不会像酒楼那样一条条排整齐吗?” 再敲敲那盘排骨:“块头切得这么大做什么?当猪骨啃?” 阿爸喜欢吃鱼,程心将雪柜里的鱼腩拿出来蒸了,阿爸尝一小块后,道:“这么小块的鱼腩,蒸4分钟就够了,你蒸了半个钟吗?肉又老又粗,衰过吃烂布。姜也放不够,腥到无朋友。” 之后扒一口饭,又发表意见:“这米你放了一吨水?软趴趴的跟粥有什么区别??” 程心默不作声,心里却叫嚣:有种你别吃! 以及:拜托赶紧康复上班去! 阿爸在家无所事事,只能看电视。一个台看腻了,想换个台。 见距离不远,他不使拐杖,跳着脚过去,换台后又跳着回去坐处。 但也许跳得快,他绊了绊,整个人向前扑。 “阿爸!” 在街外玩的小妹恰巧回家喝水,见状炮弹般冲去过扶。 可她一个豆丁能有多少力气?阿爸不仅不敢找她做支力点,还害怕自己扑倒会压伤她,一时间更加惊慌。 不过好在他手长,慌而不乱,一手牢牢扣住旁边木沙发的背靠,人没扑地,只是侧倒在木沙发上了。 小妹急吼吼喊二楼的大姐,阿爸立即叫她收声:“叫什么!要全世界都知道吗!” 小妹不喊了,改问阿爸痛不痛,他倒下来时撞到右大腿了。 阿爸脸色不悦,没好气道:“痛什么痛,又痛不死!你走开,我要站起来。” 小妹去找拐杖,阿爸喝住她:“不用!就几步路,拐什么杖。” 小妹回来扶他,阿爸又赶:“走开走开,我自己能站。” 一只脚不能用,另一只脚又撞痛,阿爸扶墙站起来的动作很是费劲。小妹情急,当下就站到阿爸面前撑着膝盖俯下腰,说:“阿爸我背你!” 阿爸顿了顿。 小妹又说:“我来背你,就像你平时背我那样背你。” 平时出外,小妹懒得走路,撒娇要阿爸抱。她越来越大个,抱着那个沉啊,阿爸便用背的。 阿爸笑了出声,人跌坐在木沙发上,“傻女,你能背得动阿爸时,阿爸就离棺材近了。” “咩?”小妹俯着腰往后回头,见阿爸眼尾全是一褶褶的皱纹。 阿爸笑道:“不对,就算我离棺材近了,你也背不动我。你起身,不用你背。” 阿爸自行站起来,就闻小女儿喊了声:“大姐!” 程心从楼梯下来,走近阿爸想伸手扶扶。 阿爸脸上的笑意敛得七七八八,挥着手赶:“走开走开!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我。” 他坚持自己单脚跳,跳回原来的坐处再若无其事看电视。待程心回去二楼,小妹又出去了,他才无声无息起来,又单脚跳去神台翻了瓶狮子油,再小心翼翼跳回去给自己涂药。 阿爸在家跳来跳去的日子直到10月底某个周日的上午才结束。 他去医院拆卸石膏,事关重大,程家六口除了巡例缺席的阿嫲之外,全部出动。 卸掉石膏的阿爸有点不会走路了,每走一步都像探地雷似的,从医院探到上的士,下了的士从街口探到巷口。慢动作,无限复活。 阿妈起初心疼他,后来受不了就闹就催。阿爸反过来凶她,嫌她打乱自己的节奏。 当街当巷挨闹,阿妈怒了,甩头就走,留下三个女儿陪阿爸慢慢爬。 是以,阿爸索性不回家了,就在巷口附近练习走路,探来探去。 大妹小妹借机在街口玩,程心则回家写作业,作业没写完,阿妈就叫她去喊阿爸妹妹回家吃饭。 程心出了巷口,见阿爸在不远处与人聊天。对方面朝这边,程心望了望,哟,那不是久违的廖医生? 他没穿白大褂,少了专业制服的衫托,整个人的气质水平大打折扣。 程心走过去,凑近后听见背对自己的阿爸说:“我去的是人民医院。大病还是要去大医院的,像你呆的那种小医院,只能治小病小痛。” 廖医生假笑:“你讲得对,所以我写了申请调去人民医院,最近批了。你呀,一个大只佬,行路带眼,不然扑街了,扑得比谁都惨。” 阿爸没说话。 廖医生又笑:“你二女儿的疤好点没?听讲你们找了种进口药什么的,阿秀找过我帮手看呢,讲是你们读书少,看不懂内容,是不是?” 阿爸随着笑:“好很多了,千几港纸一支的,比你之前开的不知什么药有效多了。我家有十几支用光了,要不要借个空管子你研究研究?” 廖医生绷了绷脸,没回答就越过阿爸,要走。 他看见阿爸身后方的女生,出落大方眉眼熟悉,稍稍打量后认出来了,便上前对她说:“管好你们阿爸,不然他出事了,难为你们阿妈。” 程心想都不想回了一句:“关你屁事。” 廖医生一愣,转身过来的阿爸也一愣。 廖医生的脸色变得难看,回头嘲讽阿爸:“看看你教出来的女儿,像什么?一点都不像阿秀!” 阿爸骂回去:“关你屁事!滚!” 廖医生边走边嘀咕,扔下一句:“不愧为俩父女!” 剩下程心和阿爸,程心对他说:“阿妈煮好饭了。” 阿爸拿下巴朝巷口抬了抬,一言不发往那边去。程心去街口喊了两声,大妹小妹先后归队。 阿爸康复了,阿妈挑了个周末约外婆阿姨去香港探姨妈。她们的单程证早办下来了,一直在等阿妈腾时间。 她们周六上午出发,周日下午在程心返校之前回到家。 那时阿妈双眼红肿,精神甚差,进房间就没再出来。 程心周二傍晚和大妹通电话,知道阿妈躺床两天后,她问大妹:“那谁煮饭?” 大妹:“阿爸。”又特意压低声音:“非常难吃!” 程心笑了出声。 大妹说:“香港的天气不是和我们差不多吗,为什么阿妈会不适应生病了?” 程心说:“有机会再问她吧,最近别烦她了,等她多休息。” 电话另一端静了下来,似乎在迟疑什么。 程心没催促,不一会就听见大妹问:“大姐,你真的不给郭宰打电话?” 他消失了整整两个多月了。 程心对着话筒微微叹气,道:“昨天打过了。” 刚开学时她不敢打,过了十月份她不敢不打。 昨晚七点她揣着三张电话卡去电话亭,拨了郭宰给的号,一共三次,都没有人接。 程心告诉大妹:“等下跟你收线了,我再打。” 大妹即说:“那收线吧,拜拜!” 程心:“……” 等到七点,她再拨郭宰的号码,依旧打了三次,依旧没人接听。第二天,情况一样。 第三天,程心拨通了郭宰阿爷给的号码,终于有人接了。 “喂?”是把粗声粗气的中年女声。 程心拿出16岁少女该有的温柔声线与礼貌态度回答:“你好,请问郭宰在吗?” 对方静了四五秒才再次说话:“你找谁?” “谁”字音高高往上挑,多么不可思议似的。 程心客气地重复:“找郭宰,郭宰,麻烦你了。” 对方沉沉问:“你哪位?” 程心:“我是他朋友,叫程心。” “程什么?”对方没听清似的,但没等程心回话她就打发:“他不在!” 怕她下一秒就挂线,程心迅即抢道:“请问他在哪?什么时候回来?可以叫他复我电话吗?” 对方不耐烦了,吼着嗓门叫:“跟他老豆出去了!我鬼知道几时回来!复什么复,你哪里的?乡下吗?长途电话费你给??” 吼完就直接收线,“啪”一声差点把话筒摔断。 第110章 第 110 章 程心呆了好一瞬才将话筒放下。 那女人取名自蕙质兰心,性情却粗蛮刻薄,连郭父都敬她十分。 寄她篱下,郭宰想有好日子过容易吗? 怕且这次去电会对他造成麻烦,好心做坏事了。 晚自习时间逼近,程心离开电话亭独自缓缓往课室走。 一路上想,假若郭宰不是去了香港,以他的成绩水平考上锦中不成难题,到时他与她成为校友,说不准能一起上学放学,嫌巴士慢就凑钱打个的士…… 而他朝气蓬勃,笑容朗朗,不输夏季盛放的向日葵,也一如刚刚在程心身边疾跑而过的鲜衣学弟。 开学不过半个月的时候,程心以购买复读机练习英语听力为由,问阿妈要了三百多元买了个质量很不错的全波段收音机。 可惜正如介绍收音机的舍友肖玲所说,短波的频率不易调取,尤其室内或者晚上在被窝里,信号差得出奇,杂音不断之余还常常跳频,听得程心耳朵长茧。 更无奈的是,眼见三个月将要过去,她所关注的“无证儿童个案代表”审理进程却停滞不前。 催不得,猜不得,奈它不何,除了等。 等到12月,锦中举行校运会。 在操场沥青跑道起点旁的高一级女子400米比赛的检录处,程心碰见初中的舍友李珍。 李珍奇了:“哎,你不是不跑400米了吗?” 初一那年的校运会,程心跑完400米后变得魂不附体,眼神恍惚,后来还病了。 听她解释,说是比赛跑累的,以后都不跑了。 事过三年,她准备重新挑战么? 程心双手举高往后拉伸,尔后压腰拉了拉韧带,闲闲道:“没什么大不了的,400米而已,有什么过不去。” 这次参赛,源于蒋老师的直接点名。 女子400米与800米向来是冷门项目,不似短跑的暴发力刺激,也无长跑的耐力惊人。于选手,跑得吃力,如慢性折磨,于观众,了无生趣,不如多看两场短跑。 是以报名的人数凑不够。 蒋老师要程心二选一,400米还是800米。 程心拒绝:“两个都不行,我跑不了。” 蒋老师看着她:“是吗?那你每天早上晨练是练什么的?明天开始练其中一项吧。” 程心从初一开始的晨练习惯保持至今。 她摇头:“那纯粹为了健康,无关速度。我初一参加过400米,无名次,后两年都不参了。” 蒋老师皱眉:“哎我说你,为班集体做个贡献这么难吗?你看这些报名单,哪个人敢保证自己百分百夺奖?不都义无反顾地参加,义无反顾地去努力?没错,拿了奖是英雄,但拿不到,也绝对不会有人挖苦你是狗熊!这是体育精神。” 帽子兜口兜脸扣下来,程心百口莫辩,应承了。两者取其一,她选了400米。 距离校运动尚有近两个月时间,趁晨练训训速度,赛场上尽个力,若能挤进前三甲,挺好的。 谁知填好报名表后,蒋老师笑眯眯道:“你要知道霍泉除了成绩好,体育运动也是顶呱呱的,他跳高破记录的事你还记得吗?这400米对你来讲不是新项目,争取拿个名次,别太丢人了。” 程心如被拔了一头冷水。 操场上寒意不浓,报到的选手全穿短袖运动服。 程心问李珍:“你呢?你不是跑100米的吗,怎么来玩400米了?” 李珍苦笑:“400米无人报啊,抽签抽到我来填数。我宁愿跑四次100米都不跑一次400米,你讲是不是?” 一次长痛不如四次短痛。 程心笑笑,没说话了。 跑多少米都没所谓,只要用最舒服的节奏去应对。 那场400米比赛,李珍跑了第二,程心以落后50米的距离最后一名冲刺。 *** 1997年的冬至,街宴提前两天在周六举行。 今年阿爸投了5围台,除了亲戚还有一帮桂江的股东同事。程心依旧被安排坐在“孩子那围”,一围台里她最牛高马大,比谁都高出整整一个脑袋,格外惹眼。 有街坊觉得好笑,过来调/戏:“程心啊,你怎么跟一帮孩子坐一起?要统治他们做老大吗?” 程心笑道:“坐这里吃饭无人抢得过我,我能多吃不少。” 事实也如此。 与程家三姐妹同台的,今年少了郭宰和俩个表弟,多了几个阿爸阿妈的桂江同事的孩子。阿爸阿妈叮嘱程心要照顾好大家,别只顾着自己吃。 隔壁桌,阿爸告诉俩伯父过年前不能搬新屋了。两幢四层高的单家独户已经彻好,尚未装修,至少还需四个月工期才能完工。 大伯父说:“早点搬啊,等阿家,”他指指同台的阿嫲,“早点享受住大屋的滋味!” 阿爸望望阿嫲,她正有滋有味地咀嚼什么,眼望台面的菜,不似在听。 阿爸说:“我尽量,开春潮湿季节会耽误些时间,估计要暑假左右才能搬迁。” 旁边喝烧酒喝得脸颊发红的二伯父不赞成:“急什么急。新屋要放一段时间才能住,不然有毒,分分钟……”他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往外吐舌又狂翻白眼。 一围台人:“……” 二伯父放下手,脸部恢复正常,对阿爸认真说:“你家有老有嫩,千万要注意!” 大伯父骂道:“神经病!我旧时新屋起完第二日就住了,你看有没有毒死我?” 二伯父:“快了。” 大伯父:“我叼你……” 二伯父抢话:“有种自己起新屋叫阿家去住!少对做弟弟的指手划脚!” 大伯父噎了噎,气急败坏说:“你问问阿家,她自己要跟孻仔的!你以为是我不管吗!” “好了好了,过节吃饭,不要吵了。”阿爸随即劝阻。 被人“阿家”前“阿家”后的阿嫲全程局外人般一声不哼,吃完嘴里的又夹了一筷新的。 得知大妹小妹过年不用搬走,孖仔特别高兴。 今年除夕去派贵人时,他俩将所有的利是收获全分给她俩,说是也许是最后一年一起派贵人呢,都给她们好了。 大妹推搪不要,小妹倒不客气,全揽到怀里,还说:“送出去就不准后悔!以后不要追我们还喔!” 小孖嘎嘎嘎的:“得了得了,我们才没那么小气。” 大孖建议:“数数多少钱?” 其余三人对数钱活动无不欢迎,四个孩子坐在街口树底将一封封利是拆包,点数。 他们头顶挂了一排大大的红灯笼,红彤彤的笼光将孩子的身影染上了色。 四周零星的炮仗声时不时跳出来,仍有未收工的“小贵人”追随声源去逗利是,战斗到底。 凌晨时分的街口来去都是飞奔嬉闹的孩子,除旧迎新的年味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就如此,1997年尚未过得明白,1998年就开篇了。 1998年,大妹升上六年级,与孖仔一同面临小升初考试。程家未有搬走,继续住在康顺里。桂江新投的那块地皮宣布封顶,销售成绩喜人。阿爸买了台诺基亚5110手机,将摩托罗拉的bb机扔进柜筒底。阿妈考了摩托车牌,新买的女装本田未开够一年,阿爸又让她去学四个轮的…… 戊寅虎年虎虎生威,程心却认为它反像斯文细柔的hello kitty,在最不经意的眨眼回头之间,悄悄然来了又走。 而郭宰在这整整一年里,连个影都没有,直到1999年元旦之后。 第111章 第 111 章 确切来讲是1999年的元月29号之后,那是一个值得备注的日子。 程心在前一天周四往家里打电话,闲话时大妹忽然激动了:“大姐!新闻讲那个案件明天出结果!就刚刚讲的!” 程心未意会过来,电话那端的背景声音就变得清晰可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听到:持续16个月的“无证儿童代表个案”审理将于明天进行裁决…… 大妹将话筒递到电视机前,直到整段新闻报道完毕才拿回耳边,问:“听见了吗?” 程心沉沉道:“听见了。” 牵连多少人的命运的锤子总算要敲定了。原以为会高兴,程心却隐隐不安。 万一案件败诉,那16个月岂不白等? 唉,难怪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是夜晚休之后,全楼熄灯的某女生宿舍某号床铺上,一个将人连头带脚全部闷住的被窝在黑暗中轻轻细细地抖动,细听,能闻窸窸窣窣的动静。 舍监走路无声地接近,站定后冷不防地把被褥一掀,同时一束电筒光照过去,再低声怒喝:“你在做什么?!” 被电筒灯晃得牢牢闭眼的程心:“……” 翌日清晨,彭丽去舍监办公室求情,舍监严词拒绝:“我知道临近考试会有很多学生开夜车复习,这种情况我还能酌情处量。可你们宿舍的程心,居然听收音机‘娱乐’?!这个要我护袒真的说不过去!” 程心的收音机昨晚被当场没收,她累宿舍被扣了整整10分。 宿舍被扣分不是奇闻,不过大部份源于清洁问题,扣一两分了事。这次一扣10分,又事因“在晚休时间听收音机‘娱乐’”,班主任蒋国文被舍监知会了。 彭丽对程心说:“蒋老师肯定会找你麻烦。” 过去一年多,程心偶尔会对彭丽调侃自己被班主任盯上了。彭丽并不理解,但当真的去听,她认为程心没必要开这种玩笑。 初中时她俩是同桌,同宿舍,同是科代表也是学生会成员,可升上高中后,彭丽“官运亨通”,既当舍长又当班长,高二后还顺利当选了学生会生活部部长,在班集、年级乃至学校都算有名有姓的优等生。 相比之下,程心仅仅是语文科代表,还不怎么被自己的“老板”蒋老师袒护。 而且自高一起独自一人坐在全班最偏僻的位置,没同桌,也不曾换过。 如此种种,说彭丽不同情她,假的。 另外程心去年参加校运会400米比赛,拿了倒数第一,被蒋老师在班会上点名批评:“明明有足足两个月时间提前锻炼,竟然拿不到名次还跑最后一名,丢架!” 原以为她会被列入黑名单,谁知上个月的校运动,蒋老师又特意点名她出赛400米,她又特意似的捧了个倒数第一回来。 妥妥的作对,仿佛成了对头。 程心将彭丽的提醒踢进床底,傍晚时分掐准钟数出现在学校的理发店里。 这个学期初,一家个人经营的小型理发店进驻了锦中,是以学生们要理发或者被老师逼去理发的可以即时实行,无需等到周末。 程心去时恰巧前一位女学生剪完发离开,店主将座位收拾好,请程心入座,并询问理发要求。 程心说:“麻烦剪短。” 店主双手顺了顺顾客的一头长发,黑亮且松软,问:“多短?” “随便。” 店主说:“学校规定长发必须扎辫,你这长度,剪太少不如不剪,剪上些扎辫会很老气,索性剪短到颈位吧?” 程心还是一句“随便”,然后重点说:“麻烦帮我转台,我要看新闻。” 店主:“……” 又一个专程来看电视的。 她去转了台,一群站在程心身后,围着电视机观看前一位顾客“点播”的音乐节目的学生,对此嘘声诋骂一片,散了。 程心面不改容,专心收看正正播放的新闻节目。 主播对镜头报道:“今日,特区高等法院原诉庭对‘无证儿童代表个案’之一的张氏案作出裁决,认为《入境条例》中关于如果在内地出生时其父或母并非香港永久居民的儿童,不享有香港居留权的规定与《基本法》抵触,因此有关规定没有法律效力。原诉法庭判决特区政府败诉。” 程心张开唇,缓缓吐了口气。 节目镜头换到原告律师上,他严肃道:“原诉庭很明确地指出,港人内地所生子女即使出生时其父或母不是香港永久居民,亦可按照《基本法》第二十四条获得居留权。这对所有情况相同的‘无证儿童’来讲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镜头一转,轮到某位政府人员对媒体说:“政府对这个结果表示失望,会进一步向高等法院提出上诉。” 报道里有专家指出:“我个人认为原诉庭提供的判决依据已经相当充足,特区政府上诉得直的机率非常低。” 记者在原诉庭外访问案件的原告张氏,她脸上全是吐气扬眉的笑容,对镜头大声讲:“太好了!耽误了一年半,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留在香港和父母团聚!我之所以坚持,是因为相信香港的法律是公正的!结果无令我失望,多谢谭律师!多谢法官!多谢香港!” 话到最后,她眼泪冒了出来,急急捂着嘴抽气哽咽。 程心又缓缓吐了口气。 晚自习前她赶回课室,一进去,全班同学向她行注目礼。 哟,长发几乎及腰的美少女换了发型呢,俏生生的遮耳短发衫得她明媚的五官精神奕奕,青春灵动。 没料到学校理发店水平不俗,程心看来也很满意,眼底深处的笑意快溢满整张亮敞敞的脸了。 *** 隔天程心再往家里打电话,大妹告诉她:“郭宰打过电话来!” 程心低低的笑。 潜水一年多的衰仔啊,到底肯浮出水面了。 考完期末试,她拎着包袱往校门撤。 半路彭丽跑过来拦下她:“蒋老师找你,应该是关于宿舍扣分的事。” 程心想了想,说:“这样,你告诉他我走太快了,你没找到我。” “啊??” “拜拜!” 人一阵风般,溜了。 郭宰打电话来时,大妹将大姐回家的时间表讲过一次。果不其然,程心到家第二天傍晚,大妹接了一个电话之后,紧张兮兮的叫大姐去听。 程心了然,接过话筒平静地“喂”了声。 对方:“喂,是我。” 一年多没听过他的声音了,如今低稳的男性声波传入耳窝,陌生得仿佛是来自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然而冥冥中有相识相知,好比失散多年的亲人重逢后再如何无所适从,亦仍有昔日积攒的情份在之间调和牵引,至渐渐恢复往时的熟悉。 没听到程心给回应,对方又“喂”了下。 程心拿鼻孔绵长轻盈地呼吸,说:“你哪位?” 尾音上扬,明显挑衅。 郭宰懵然道:“是我。” 程心呵了声,似笑非笑的:“不好意思,我不认识‘我’,打错了!” “啪”一声,她将电话挂了。 旁边的大妹目瞪口呆,“大姐?!” 程心没说话,看着座机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大约过了一分钟抑或半分钟,电话再次响起。 响声三次后程心才接起,还是平静地“喂”一声。 电话那头委屈道:“是我,才一年多无联系,就不记得了?” 除了委屈,还有点点滴滴的控诉。 程心哈了声:“你也知道一年多无联系了?500多天呢!鬼知道正在和我讲电话的是人还是鬼!” 郭宰不气反笑,“你生气?” 程心坦承:“废话!” “哈哈哈,放心啦,我是有影有下巴的人!活人。” 开阔明朗的笑声穿透电话线直抵脑髓,程心拿记忆中旧时的郭宰做底图,拼出一幅男孩胸膛起伏地欢笑的景象,忽然间莫名其妙地疑惑,这个男孩声音已经变过了,不知道相貌有没有……长残? 程心低低眼,视线落到新座机的显示屏上,回过神,问:“你在哪里打的电话?” 显示屏上闪动的那串数字并非从郭宰阿爷抄来的那个,而是郭宰给的那个。 郭宰说了实话:“楼下对面马路的电话亭。他们不喜欢我用他们的电话。” 他问:“上次是你打电话去他们那里吗?” 那次程心往兰姐家打电话,郭宰随郭父回家后被骂了一顿。 郭父问是谁来电话的,兰姐跳起来闹:“谁?你希望是谁?是姓苏的那个女人吗?你死心吧!是姓程的,不是她!”她指向郭宰:“你啊!不要和你阿爸一样,给我惹些不三不四的乡下女人过来!我不欢迎!” 郭父低声下气去安抚,郭宰则惊讶得一下子猜到是程心,又立马心虚得冒汗。 衰了,她居然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所以知道他之前撒谎了吗?? 他更加不敢联系她。 程心:“嗯,那次你有没有挨闹?” 郭宰笑笑,无所谓道:“我当她唱歌。”又认真问:“她有没有闹你?” 程心笑:“我也当她唱歌。” 两人一起笑。 片刻,郭宰说:“之前那个案件审理打赢了。” 他终于提这个事了。虽然程心早就知道,但从他口中听出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程心想起新闻节目里那位张氏原告堪比沉冤得雪的眼泪。 程心长长叹了口气,由衷道:“这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恭喜你。” 郭宰:“嗯,拿到身份之后,不再需要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续期的行街纸了。” “也可以办回乡证,回来乡下探我们吧?” 郭宰好奇问:“你想见我了?” 程心:“嗯?” “你想我了?” “嗯??” 郭宰不说话了,只是笑。 程心嘀咕了两个字:“无聊。” 然后说:“以后可以定时联络吗?” 郭宰:“不一定。” 程心的语气冷了半截:“如果你同之前一样无声无息消失,讲真,别怪我不认你这个朋友。” 郭宰有些为难,问:“那写信吧?” 程心反对:“写信太慢,不及时。” 又不是交笔友,又不是以前那样尽聊些有的没的,想了解他最新的动态,没有什么比打电话更合适。 郭宰:“好吧,以后周六打,但不一定晚上七点,也许晚一些。” 程心:“得,反正周六下午至周日上午我都在家。” 程心想起什么,问:“你在电话亭打电话要钱吧,你哪来的钱?” 郭宰答:“我一直在喜帖铺帮手,一日五元。” 程心默了默,说:“辛苦吗?” 郭宰:“一日五元的人工,你觉得会不会很辛苦?” 程心没再问了,跟他再度确认了固定的联络时间后便放下话筒。 大妹即问:“怎么样?” 她一直站在旁边听着,程心笑道:“下次你也跟你讲几句。” 大妹愣了愣,想到郭宰一来电话,第二句必问:你大姐呢? 她朝大姐摇摇头,老实说:“我和他无话讲的。” 第112章 第 112 章 在家三天,程心没闲着。 阿妈吩咐她将三姐妹和阿嫲的细软收拾妥当,要在过年前搬去涌口的新屋,离开住了超过18年的康顺里横街7巷2号。 涌口的新屋楼高四层,前门带个天街,一楼是客厅和阿嫲的房间,二楼全归阿爸阿妈,三姐妹睡三楼去,四楼是天台带两个客房。 早在去年12月份,阿爸就带全家人去参观过。程心对上辈子没出现过的新屋很是好奇,直到她目睹三姐妹的房间全是粉色墙粉色地砖粉色柜……统统粉色。 程心就:“……” 简单粗暴的少女心。 阿爸让三姐妹上三楼自己挑房间。 三个房间坐向不同,程心和小妹都喜欢最向阳的那间,朝大路,能望见不少街景。 阿爸知道后对程心说:“你不要跟程意争了,你在学校寄宿,一年能有几日住家?” 程心觉得他言之有理,事实上她也没打算和小妹抢。 剩下两个房间程心让大妹先挑,大妹说:“间间都很好,我住哪个都可以。” 程心作主,将大的那间给了她。 三天后程心返校出席散学礼,人一到宿舍就被蒋老师传召。 语文科组办公室某办公桌旁,程心静静站立,眼睛看着蒋老师嘴唇张张合合。她适时地点点头,以示自己有在听的。 蒋老师说累了,巡例拿过茶杯喝两口水,又巡例提到“霍泉”。 程心严重怀疑,这位人兄大概得了一种“不提禽兽就会死”症,绝症。 他每每训话,这个病症必定发作。 程心百思不解,当场随口就问:“蒋老师,你为什么老是提他?” 训话被蓦然打断,蒋老师顿了顿,理直气壮道:“我为什么不提?他是我教师生涯里见过最优秀的学生!时至今日,谁比得过他?程心你吗?” 程心干笑,不说话了。 蒋老师对禽兽痴心一片,禽兽对他就不一定了。除了高一开学那天,他没再来锦中探过师,也没在程心的生活中露过脸,谢天谢地。 除夕夜程家在涌口新屋过,凌晨放炮仗时有这街区的小孩来派贵人。 小妹在家门口看阿妈给一伙伙陌生的“小贵人”派利是,转头对大妹落寞道:“二姐,我想去康顺里和孖仔派贵人。” 屋不如新,人不如故。 身后的新楼灯火通明,阿爸把全部灯都打开了。黑夜里这个片区,就新来的程家这屋最亮敞晃眼,远看像只巨大的灯笼。 三楼客厅里,程心和郭宰简单聊了几句电话就催他挂线:“大除夕你别在街外傻站了,回家吧,多冷啊。” 郭宰好笑:“我哪是傻站?我在打电话。你无话跟我讲了?” 程心:“大侠,我不知道你今晚会打电话来啊,早知道我拟好八百字稿念你听。” 郭宰:“不的,电话费按分钟扣钱,讲到第59秒再收线。” 他静了静,说:“现在还有57秒。” 程心:“……” 郭宰:“你再讲讲话,例如搬新屋的事,大扫除的事,备年货的事,你妈拜神的事。” 程心一样样说。 郭宰边听边笑,偶尔反问,是个满分的听众。 话筒里女孩形容的过年是属于程家的,可对郭宰而言并不陌生。 电话亭外断断续续有人路过,谁和谁分享着或者回味着刚刚参加完的贺年活动,欢声笑语低低掠过。 对面楼宇的住户几乎都亮着灯,低层单位的窗户里还传出电视机贺年节目的主持声音。 人人都在过年,郭宰也在电话亭里过年。 大年初二,程心随父母回外婆家拜年。 姨妈一家在除夕那天回来了,一见面,姨妈就乐呵呵地往程家三姐妹怀里塞利是。 过后程心躲到角落,偷偷看了眼利是封里的数目。 她无言以对,转身去找大妹小妹,让她们悄悄将姨妈给的利是拆开看一看。 数目相同。 程心带上这三封利是去找阿妈。 “阿妈你看看,姨妈给的。” 阿妈皱眉,没接过去,语气不悦道:“怎了,嫌少?姨妈过年前才找到工作,虽然讲每月有七八千港纸人工,但工作辛苦得离谱,上班地点又远,不仅要起早摸黑,还花去很多交通费,那份人工根本不够养家。利是而已,就是一个意头,你不要嫌三嫌四,太不懂事。” 程心何尝不知,她还知道大姨丈身体不好,准备退休,迟下要靠姨妈一人独力养家。尽管她家足够条件申请综缓,可他们偏偏不申。 不过她去找阿妈,不是为了抱怨利是钱少的拜托! 程心懒得废话,直接拆开一个利是封,将里面的纸币抽了出来递到阿妈的眼前。 阿妈眨眨眼,怔了怔,随即抢过程心手中其余的利是封,一个个看,之后什么话都没说,去找阿姨了。 俩姐妹聊了几句,决定去找外婆。 阿妈说:“阿妈你看看,大姐是不是当自己发达了?给外甥外甥女的利是居然一千港纸一封!这里四封就四千,她半个月的人工。她可能给姐夫那边的亲戚也这么阔绰,怎么办?她回来乡下派钱的?” 这个地方过年派利是通常5元10元了事,毫无压力。关系特别亲的,家里条件又特别好的,也才一百封顶。姨妈以前封的数目大概五十至一百,这下子一千一千地出手,简直叫人惊愕得不敢消受。 就连外婆都呆了半晌,一时接不上话。 阿姨说:“上一年初落香港,大姐无工作,最近好不容易上班了,赚的一分一毫都是血汗钱。讲出来人工有七八千,弊在消费高开支大,哪有钱剩的。阿妈,你跟她讲讲吧,回乡下不用派钱的,要留给自己用。” 外婆侧过身去,拿围裙裙脚抹了抹湿润的眼,重重叹口气,才道:“你们大姐的心意是好的,不要嘲笑她,也不要落她的面子。钱给我,我帮你们送回去。” 此时后院,程心他们几个孩子正在玩耍。 大小表弟陈首陈向自去香港后人变安静了。尤其去年,他们随父母返乡过年,初初回家见面时,话少得很。 后来年初二晚小舅去买了许多烟花,几个孩子玩得尽情尽兴,他俩与老弟之间的气氛才活跃了些。 今年他们带了一台psp回来,小小表弟沈迪牢牢跟着他俩讨来玩。 一个女邻居牵着孩子路过,凑过来看热闹,啧啧两声:“厉害了,去了香港玩的东西都与众不同。这机器什么名堂?啊,我记得了,电视广告里见过,叫什么p……p……” 邻居p了半天没p出来,陈首陈向仰头看看她,哈哈笑。 姨妈这时出来喊大家进屋吃东西,女邻居上前笑眯眯打招呼:“娴姐,去了香港享福,果然容光焕发喔!怎样,在香港是不是吃的用的住的都特别好?人工又特别高?听讲香港普通打工仔,每个月拿五分之一人工出来就足够在大陆养一头家了,所以那么多香港人去深圳包二奶,平靓正之余,逢人都包得起!唉,娴姐,你就好啦,去香港赚港纸花港纸,要发达了。难为我们在乡下,一年都未必比得上你们一个月。天同地比,无得比咯。” 姨妈没表态,只一如既往的乐呵呵,她从裤兜摸出两封利是派给女邻居的孩子。 女邻居笑得天花乱坠:“哎呀哎呀,是不是港纸来的?哈哈哈,我女儿第一次收港纸呢!多谢娴姐,恭喜发财开开心心!” 第113章 第 113 章 姨妈一家年初四就要走。前一天晚上,外婆帮她收拾行李。 七七八八时,外婆说:“这里一些钱,是我给首仔向仔他们买吃的。你到时记得翻出来,不要放洗衣机洗烂了。” 想了想,补充:“不要给住同一层楼的人捡了。” 说着她将钱塞进行李袋的最里面。 “多少钱啊?”姨妈看过来,顺手翻行李找。 “哎哎哎,我都收拾好了,你不要给我翻乱!”外婆挡开她。 姨妈问:“你给了多少钱?” 外婆不满道:“怎么了,都是给我两个外孙的,给多少你要管吗?” 姨妈:“不是,不过多少钱要有个度,不要多给。” 外婆笑:“我和你爸辛苦几十年,攒下来的钱现在不花,将来也带不进去棺材。我也有给阿秀阿芝她们,不过不是一样多。阿妈偏心,多给你一些。” 不给姨妈说话的机会,外婆吩咐她:“你去厨房看看,我正在蒸鸡,好靓的清远鸡来,蒸熟了放雪柜,明天包好给你带过去。熟食可以过关,我准备了三四只,够你们吃好几餐了。去去,熟了就给我熄火。” 姨妈“哦”了声,出去了。 外婆看着一地行李,静静叹了口气。 元宵过后百业开工,孩子开学,阿妈请外婆来涌口的新屋住一头半月。 外婆很欢喜,收拾几件衣服就过来了。 周六晚,程心在三楼客厅和郭宰通电话。楼梯处外婆从四楼落去一楼,再从一楼上去四楼,之后又落一楼,最后来到三楼,走近程心笑眯眯低问:“心心,什么电话讲这么久?男朋友吗?” 程心:“……” 她捂住话筒下端说:“康顺里的旧街坊,和程愿一般大的,打电话来拜年的。” “哦哦……”外婆笑容消减,转身走了。 程心重新拿好话筒,就闻那端的人抢道:“什么和程愿一般大?我比她大两岁好不好!” 程心:“我捂住话筒你都听得见?” 郭宰:“电话质量好。”然后接着刚才的话题:“怎样?你也过来香港,跟我一起去看黎明的演唱会吧。97年那一场我错过了,99年这一场我不想错过。” 程心:“票不是买光了?山顶位也一票难求吧。” 郭宰:“可以买黄牛票的,什么位都有。” “顶!贵出原价至少两部的。你一日才得五元,要攒到几时先够一张票钱!”话是这样说,程心却清楚郭宰对去红馆看黎明演唱会的期待,便道:“这样吧,我赞助你三百元,我就不来了,一来无钱,二来快高三了。” 郭宰嘀咕:“我一个人去看有什么意思。” 程心本想问:难道你以前不是计划一个人去看的吗? 话到舌尖时想到什么,马上刹制收住,改口:“来日方长,今年不能一起看,就明年明明年,明明明年咯。天王长命百岁,我们有生之年肯定能结伴去看一次现场的,有几难。” 郭宰笑:“那好吧,我自己一个人也不去了。我把钱攒起来,等以后你可以陪我看的时候,用来买最前排的位置,可以和黎明握手影相的位置!到时你要帮我拿照机影的,不准只顾着自己看偶像。” 事情十划都未有一撇,他就说得明天就会发生一样。 程心和应两句后换了个话题:“年初二那日我在外婆家附近遇见你阿爷了。不好意思,一直忘了告诉你。” 前一秒仍兴致勃勃的郭宰情绪骤然平伏,“哦”了声,寡淡地问:“他还好吗?” 程心:“挺精神的,我跟他打招呼拜年,他给了我一封利是。” 郭宰笑笑:“他的利是全部都是五毛钱的。” “一般老人家都是这样,讲个意头而已。” “嗯。” 感觉到他对这个话题并不热衷,程心不继续了。窗外有沥沥淅淅的春雨润物声,她问:“你那边下雨了吗?” 本地的春天总是多雨,气候无不湿凉,不知道欣赏这种季节的人多不多。 *** 聊完电话挂线后,楼下阿妈恰恰往上喊:“程心!叫外婆下来吃哈密瓜。” “哦——” 上四楼客房,外婆房间没有关门,程心在门口见她坐在床边揉脚趾。 “外婆,不舒服吗?”程心进去问。 外婆笑笑:“生鸡眼,不时会痛。” 程心记起来了,上辈子阿妈他们老劝外婆去割了它,外婆不当一回事,一拖好几年。 “除了鸡眼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有啊,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人老了就是多问题。” 外婆又揉揉肩膀。 “我帮你按摩,来,后背给我。”程心扶着外婆在床边挪了挪,将角度调至刚好能帮她按摩。 外婆正要问“你懂么”,肩膀就被一道柔中带劲的力度按得又酸又麻又舒服。 “哇……哎呀呀……心心你手势很好!” 程心笑:“那我帮你也按按腿。” 上辈子她喜欢去按摩。可能瘦的原因,按摩椅对她来说太硬实了,揉得骨头赤痛。还是真人按摩好,知冷暖识软硬。 去光顾多了她和技师比以前话多,技师主动教她一两招,关系渐渐熟络。 许久后那技师说,一开始相处时感觉她很酷呢,虽然嘴角带笑,眼神透露的却是冷淡疏远,技师看着就不敢随便搭讪。 当时程心想,那当然了,她怕搭讪不是真搭讪而是推销产品,所以才特意端出生人勿近的架子。 外婆对程心的按摩技术赞口不绝:“你有没有帮你阿妈按按?她平时和你阿爸在公司冲锋陷阵,回家又煮饭照顾你们饮食,好累的。” 程心:“……” 她没停顿太久,说:“如果阿妈需要,我很乐意帮她按。”眼角动了动,又说:“是啊,阿妈这一年多特别累。外婆不如你叫她去做一下身体检查?有些病痛不检查不知道的。阿爸也是,也该注重注重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盲目下去我怕他们命未革完身体就完。” 过去一年里阿爸阿妈确实很忙,不过再忙也要吃饭,做个体检而已也不过最多耗时半天。可他们偏偏没有行动。 程心去年暑假又提过一次,当时桂江的新楼盘遇到些许阻滞,阿爸阿妈又忙又烦,没认同之余还闹了程心几句。 她就没再出声了。 也许阿姨私下劝过,可惜结果一样。 外婆扭了扭头,追问:“你讲什么?他们熬得有多辛苦?” 她只猜到女儿女婿工作繁忙,可具体到如何繁忙,没一起生活是很难知道真相的。 程心将曾经对阿姨说过的话搬了出来,七分真三分假地描绘,略加几声叹气,成功让外婆认为事情不妙。 外婆说:“我过年前遇见个街坊,随口问她去哪,她讲去医院做体检。我以为她又有什么大病,居然临近过年去医院检查身体,呸,大吉利是么?后来她告诉我就是快过年了医院的病人最少,排队特别快。她之前做过一次大手术,是医生叫她定时检查的。她也叫我去做检查,讲是什么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现在想想,你讲得很对。” 程心:“嗯,所以趁你在我们家住的这段时间,叫他们带你去医院切鸡眼,顺便一起做个全面检查,带上阿嫲阿姨外公最好,皆大欢喜。” 话到此,楼梯传来脚步声,程心闭上嘴。 阿妈上来找人了,见女儿正替母亲按摩,原本有些黑化的脸色很快缓了过来。 她看着程心,不咸不淡说:“叫你叫外婆落楼吃哈密瓜,瓜都吃完了,人影都未见。” 外婆拿手拍拍肩上外孙女的手背,笑道:“吃完就吃完,心心帮我按摩好舒服,我宁愿享受多一阵。” 往后两个星期,程心在锦中和大妹通电,得知阿爸阿妈和外婆终于于昨日早早出门去医院了,她大大感叹:对,就是这个节奏。 太不容易了。 大妹说:“他们前一天晚上都无吃饭呢,讲是什么第二天要看胃?” 程心:“那个叫照胃镜。阿嫲有没有跟去?” “无,阿爸叫了她好几次,她都不愿意去。她跟涌口的街坊识熟了,天天去打麻将很精神。” 程心:“……” 叫了好几次都不愿意去,强烈的即视感。 己卯小兔子年的开端不错,郭宰的身份有着落,阿爸阿妈的体检有着落,程心有收获。 一帆风顺踏入四月,谁料清明节前,杀出个坏消息。 第114章 第 114 章 对原诉庭就“无证儿童”张氏案居留权问题作出的判决表示不服的特区政府,向高等法院上诉庭提出上诉。 清明节前判决公布,特区政府反败为胜,上诉得直。 张氏案代表人对结果不服,上诉到终审法院。 定下心才两个月的郭宰又被推入徨徨之中,一度有如去年,销声匿迹。 程心纠结要不要往他家打电话,不打吧她担心,打吧又怕累他被兰姐闹。 左右衡量磨出结论,被人闹算什么?大事小事分不清吗! 程心正要拿起话筒,郭宰的电话就来了。 惊讶之后,本应去势汹汹的程心却与郭宰相顾无言。 这通电话他俩只说了一句话。 程心:“不要又失踪,你答应过的。” 郭宰:“嗯。” 挂了线,程心对旁边的大妹说:“他还好,就是无什么精神。” 大妹很费解:“为什么那场官司之前判了赢,现在又判输?再上诉会是什么结果?” 程心叹息:“我也不懂。” 怪她才疏学浅。 程心摸摸大妹的脑袋:“别想太多了,专心备考。” 大妹点头。 今年六月份大妹就要参加小升初考试。 之前填报志愿,她将锦中列为第一项。向来成绩稳定的她只要考场上发挥正常,锦中便是囊中之物。 同样小升初的还有孖仔,听说大孖也报了锦中,小孖则报了前锋中学。 前小的老师评估小孖考上前中的机率不大,感叹一对吃喝住用样样相同的孖生兄弟竟然天南地北,搞不懂是基因抑或后天问题。 不过小孖虽对学习无感,但运气素来不差。 比如寒暑假作业不愁没得抄,比如他小学六年没有留过级,又比如小升初考试时他的考位就在大妹旁边。 持续两天的考试,他连懵带猜再有意无意扫两眼隔壁大妹的试卷,致成绩分数不多不少压线通过前中的录取线。 事后他“大番薯”前“大番薯”后感激了一番。 而大妹和大孖如愿被锦中录取。 接下来整整一年,前锋小学的阵营只剩下小妹一人。她对二姐的毕业相当不舍。 “以后就我自己一个人上学放学了,唉,好孤单。” 伤春悲秋的小老成惹笑程心,她说:“也就一年。明年今日你也会考上锦中的。” 补充:“考不上的话去前中也行,和小孖做校友。尽力就好。” 小妹一脸嫌弃:“我才不跟考试抄二姐答案的人做校友,我要考锦中,和二姐一起上下学!” 二女儿考上锦中,升级为中学生,阿妈打算送她一份礼物。 大妹说:“我想去香港旅行。” 考虑了两天,阿妈回她:“阿爸阿妈最近很忙,一时间走不开,不如叫外婆大姐带你和程意去?” “好!” 突如其来的安排令程心有些意外,也记起些往事。 上辈子病危前,俩妹妹在床边与她商量将来三姐妹要去哪哪哪旅行的计划…… 不知道她走了之后,大妹小妹有没有出发去实现。 钱一到位,三姐妹加上外婆四人报了个五天旅行团。报名的人不少,好些在放假前就落实了,旅行社只剩8月末的团有名额。 程心将行程告诉了郭宰。 并问:“到时得闲见个面吗?” 最近他情绪萧条,程心想趁机会面对面安慰他。 郭宰默了默,不确定似的:“有吧。” 程心:“那我当你答应了。我向旅行社租用了一部手提电话,用香港号码的,你身上有笔有纸吗?记一下?” “无,明天,明天我带笔纸给你打电话。” “好,明天。” 出发前一天,外婆到程家过夜,小妹要和大妹睡,怕自己一个人兴奋得睡太晚,明天起不来。 二姐一定会准时起床的,就像以前准时叫醒她们的大姐一样。 第一次出游,目的地是日日夜夜在电视机里只看得见却摸不着的香港,大妹小妹激动得没一刻安静的。 程心也满怀雀跃,两年多没见过郭宰了,再见面时他会是什么样? 肯定长高了,会变胖吗,五官长开了吧,有没有变黑…… 她以为郭宰会和她一般期待,他也许会提前准备提前到达。 然而实情是,郭宰打通她的电话,说:“我太忙了,走不开。” 程心愣了半晌,气笑,说出的话也失去分寸:“一天五元的工作你能有多忙?让你爸放你半天这么难吗?” 气氛静了好一瞬,郭宰才道:“真的走不开。” 下一秒,程心把电话挂了。 郭父有可能不放他出来,可莫名地,听着他的声音,程心直觉不是郭父不放人,而是他郭宰不想来。 他故意的。 连句对不起都没有。 烈日当空的时分,站在游人并不多的尖沙咀钟楼下,被人放飞机的程心朝对开的维多利亚港吐气。 游玩的心情大打折扣。 顶。 郭宰爽了约,姨妈一家则依约见了。 行程第四天下午,旅行团在旺角自由活动。 姨妈将外婆与三姐妹带去她在旺角工作的酒楼吃晚饭。 有与姨妈交好的酒楼伙记送上两碟小吃,笑称:“免费的,我不记入帐单。” 也有伙记过来聊了几句:“我和你们是老乡,不过乡下早无亲人了,近廿年无回去过。乡下还好吧?” 外婆见姨妈的同事一个个笑容挂脸,心里格外欣慰。 她整顿饭没吃多少东西,只顾着和伙记们联络感情,还答应人家下次再来香港时,给带些乡下的特产。 饭台另一边,五个大小孩子有自己的话题。 大表弟陈首问:“你们有没有见过那个郭宰?” 程心扔出个“无”字。 陈首说:“我们有日放学见到他。” 程心笑:“你们在深水埗上学,他在港岛,隔个海都能见到?” 陈首:“不知道啊,我认得他,高了很多。”他拿手比划高度,问旁边的弟弟:“是不是他?我无认错。” 陈向:“是他,我们喊了一声,他回头了,但无理我们。” 程心问:“什么时候见的?” “放假前。” *** 旅行结束后,9月开学。 今年高考制度变为3+x,升读高三的程心将x科目选了政治,和上辈子一样。 上辈子选政治的学生会被调配去1班,这辈子也是。 摆脱了3班的程心一身轻,她在课室的座位再不是那个伶仃偏僻犹如孤坟的单人位了。 她有同桌了,是初中的班长舍长——何双! 学校为了突出x科的重要性,政治班的班主任为政治科老师。 新学期新班集新高考制度,班主任第一堂课就做动员工作。 他站在教台上,以疑问句开场:“你们记不记得上个学期,5班来了一位来自湾湾的插班生,你们戏称人家为‘还珠格格’的?” 台下学生全部点头。 他继续:“那姑娘仅仅在我们学校呆了两个月,就已经把我们年级的政治老师和历史老师搞气馁了。知道为什么吗?” 台下学生大多数摇头。 他笑了笑,“那姑娘呀,拿着学校的政治课本和历史课本问我们,问这些内容怎么会这样的?她说她在湾湾接受的教育和这些完全不同!政治她觉得滑稽,历史她认为是‘颠倒是非’,有一次她问历史老师,为人师表,为什么要教这些错误的内容?我们的历史老师无奈极了,告诉她:姑娘呀,不管政治历史,统统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书是胜利者写的也只有胜利者写的,作为一名老师希望学生能考高分,只能依书直说。” 班主任问:“知道我为什么和你们说这些吗?” 台下学生又摇头。 “因为我想告诉你们,政治历史物理化学生物地理这六个科目里,最不可理喻的就是政治和历史!其他科目,对错是非全世界都有共识,一就一二就二,不服就做实验。可政治历史尤其政治是很难有世界共识的,不然哪来战争?就像那位湾湾的姑娘,你让她去考我们的政治历史,简直要她命!而你们呢?从初中开始接受教育,六年了,课本里面的宗旨目的深入骨髓了吧?考试时,特别是主观题,知道出题者想听怎么样的答案吧?如果不知道,” 他将政治课本和一叠厚厚的试卷扔教台上,拿手指猛戳,咬牙切齿:“那就给我背!一页页背!” 台下学生瑟瑟发抖。 要背的何止政治,语数英也要背,背啊背,从1999年背到千禧年。全球大部份的电脑设备自动从1999过度到2000,提了几年的“千年虫”病毒没有爆发。 爆发的是另一场战争。 去年“无证儿童”张氏案代表向终审法院提出上诉,千禧年初,终审法院指出《基本法》规定香港居民所生子女,是包括其父或母在成为永久性居民之前或之后所生的子女。以此为依据,终审法院认为《入境条例》与此规定不符合,判定特区政府败诉,张氏案代表上诉得直。 同一个案件,跨时两年有多,一共三场诉讼,审判结果峰回路转。 许多“无证儿童”笑完哭,哭完笑,心力交瘁却觉得值,只盼铁锤敲响的这一刻成为永恒。 终审了,不服也休想再上诉了。 可谁能想得到,特区政府会走下一步棋。 同年四月,政府有关部门向社会公布了一组数字—— 依照终审法院的判决结果,合资格来港定居的人士,连同第一代及第二代子女,婚生及非婚生的人数共有167万,接近本港现时人口的三分之一。 随后又公布:为了应付这批新移民,香港未来十年的公共建设开支将会达到7000亿港元。 有人站出来评论:7000亿喔,现时人口六百几万,即是每个人要贴10万出来。其实金融风暴之后很多市民变成负资产,失业率持续高企,香港人已经自身难保。而这167万的新移民,他们涌入香港之后去哪里工作去哪里读书,去哪里居住去哪里看病,统统都是需要思考的问题,也需要我们解决。 这些数据与评论令社会一片哗然。 开始有人对终审结果不满,也有人直言担心会被抢饭碗。 那些苦苦争取人/权、原本看起来挺可怜的人士包括孩子,忽然间变得狰狞以及具有攻击性。 有人以警惕的眼神防备他们。 同年五月,政府宣布对终审法院的判定结果保留意见,并出发北京寻求人大释法。 这一举动在法律界乃至全社会引起轩然大波。 “无证儿童”更是措手不及,神没转过来,短短一个多月,人大就对《基本法》作出解释,认为只有出生时父或母已经成为永久居民的港人在内地所生子女,才可享有居留权。 与终审法院的判定不同。 郭宰在法援署外听取了这个结果。 足足怔了好几分钟,他才开声问:“这即是什么鬼意思?” 有人大骂:“叼他老母!大石压死蟹!” 第115章 第 115 章 离开法援署,郭宰回到利东街,行至街的中段进了一间门口挂着“喜兰印刷”招牌的店铺。 铺门口摆满成捆的金色红色粉色的喜帖和利是封,两面墙则挂满样板色与样板纸。 在店铺最里面俯腰操作一台旧印刷机的郭父,闻声探头望出来。 见是儿子,他说:“回来正好,门口有三箱货,地址贴在上面了,识路吧?不识问人。” 门口铁闸边有三货不大不小的货堆放在一架小型手推车上。 郭宰看看它们,对郭父说:“人大释法结果出来了。” 本来又埋头操作机器的郭父身影顿了顿,站直腰往儿子走了两步,平静问:“即是怎样?” 郭宰同样平静:“要我出生时你有永居才可以。” “神经病!”郭父随即叫骂,“终审法院不是讲无永居也可以的吗!一时这样一时那样,他们身痒?!” 郭宰没出声也没看郭父,目光放在某处一动不动。 “鬼不想拿永居?要他们给才得啊!当年迟迟不给,现在又嫌我拿得晚??叼他老母!神是他们,鬼也是他们!”郭父往左踱了两步,折返,右手握拳朝空气发泄般揍了揍,“我现在无做正当行业吗!无依时纳税交差饷吗!我想儿子留身边怎么这么鬼难!这个不高兴那个不乐意的!叼老母关你们屁事!” 他骂骂咧咧有两三分钟,视线扫到儿子身上,见他无动于衷,火气更盛,抬起手指着他闹:“木头一样站着做什么!等派钱吗?快去送货啊!” 郭宰拉过手推车,出去了。 三箱货分别要送去同区的三间酒楼,不算是太远的目的地,所以郭宰没坐巴士。 一来省钱,二来巴士不准上货,三他可以顺便记路。 过去两年他用一双脚几乎将湾仔走遍。虽然有时候走得又累又痛,但凭这样记住路线能让他感到满足。 仿佛他对这个地方越来越熟悉了,就会越来越像本地人一样。 前前后后花了近两个钟头将三箱货送完,郭宰行至附近的小公园坐了下来,空置的手推车搁在旁边。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行街纸,想从纸上寻找什么新东西似的翻了又翻。 上面的英文措辞他已经滚瓜烂熟,右上角的大头照是发纸时现场拍的,看上去不太像自己。 来回看了好一会,没有发现什么新东西,他将纸叠好重新放回口袋,站起来拉着手推车走。 回到店时已经傍晚六点多,正是上班族放工后到店挑选喜帖与利是封的高锋时间。 八/九十月又尤其多人注册结婚,大部份客户会提前几个月来订货。 忙到踢脚的郭父一见儿子回来,马上喊他去招呼另一对中年准夫妇。 俩父子到晚上将近八点才回到跑马地,吃晚饭时一档娱乐八卦节目提起人大释法的事。 兰姐拿筷子指指电视机,对郭父冷嘲:“看看吧,现在不是我不接受你儿子,是全世界都不接受。人家政府连人大都搬出来了,就是不认终审的判决,就是不给你们留下……” 她瞥了瞥饭台对面低头吃白饭的男生,有意无意地吐了句:“等着被遣返吧。” 郭父边扒饭边说:“无事无事,不大了赖死不走,我当初就这样过来的。吃饭,菜都凉了。” 他往兰姐碗里夹菜,看上去毫无所谓,也不慌张。 饭后兰姐躺在沙发上拿着牙签剔牙,郭父进了房间不知道弄什么。郭宰收拾饭台,去厨房把碗筷洗净,出来将客厅扫了遍又拖了遍,再回自己房间,关门开灯。 他从柜筒翻出好几本书,有厚有薄,有新有旧。 封面分别写着“中文”“英文”“數學”“通識”等等。随手翻开一本,页面写满备注,笔迹陌生。又翻开一本,干净无比,丝毫不似二手书。 郭宰坐凳上,一本本翻,平日能安静地读上几页的心思,今日全无。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将中三课本推到一边,趴书桌上了。 趴到十一点多,房门外面寂静了,他才起来出去。 客厅熄了灯,全屋昏暗。行至浴室打开里面的小光管,准备冲凉。 关门之前想起什么,又出来看了看旁边墙壁的手撕挂历,一页页掀。 6月底了,再过几天程心就要高考。 上次通电话听她说第一志愿报了省城的执大,语气很轻松呢,考上的机率不小吧。 程愿和大孖去了锦中了,小孖也上了前锋中学,曾经一起玩耍,一起结伴上学放学的伙伴们,一个个都在做该做的事,在属于自己的航道上扬帆前进。 而本应在前面的他,到底在做什么,走什么路,还要如此下去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短小。[合掌] 第116章 第 116 章 锦中,傍晚六点多,太阳尚未西下。 程心站在校门内,踮起脚见到斜坡下的巴士站有车停靠,几个身着锦中校服的身影陆续下了车,缓缓往斜坡上爬。 没一会,她看见大妹。 上初一的大妹身体拉高了不少,不过依然是肥嘟嘟的。她脸形往鹅蛋状长,伴着嫩嫩的婴儿肥,五官也比小时候立体,大眼小鼻小嘴的,还留了长头发扎辫子呢,和程心记忆中上辈子的大妹模样越来越重叠了。 向门卫打声招呼,程心出了校门迎上去,接过大妹手里拎着的大袋子。 “哇,这么重?” 大妹甩甩拎痛的手,“嗯,里面有一瓶汤,阿妈今日煲的。” “啊?”程心解开大袋子看了看。 一个大保温瓶,一大袋水果和三包苏打饼。 她有些为难:“我不知道你会带汤来,已经吃过饭了。这么大瓶汤,我肯定喝不完。” 大妹也为难:“我也不知道,阿妈下午突然回家煲的,之前无提。”她顿了顿,又说:“可能担心你在学校半个月无汤水喝,复习又费脑力,身体跟不上。” 高考在即,冲刺阶段,锦中高三级的学生由每周放假一次延长至每半月放假一次。不能回家的那些周末,大妹就从家里给程心带吃的,多半是水果干粮。 程心将袋子绑好,说:“这样吧,我叫个同学,你也叫个同学,一起去饭堂把汤喝了。不然冻了不好,倒了又浪费。” 十分钟后,六个女生在饭堂围着高三1班的某张饭台坐,台面放着两个大保温瓶。 “哇,你们一个天麻核桃炖鱼头补脑,一个花旗参枸杞炖竹丝鸡明目,是提前商量过的吗?”何双对这两瓶老火靓汤赞口不绝。 彭丽笑道:“我们两种汤混一起喝,不会产生化学反应吧哈哈。” 萧靖一本正经说:“其实都是水。”后觉不妥,补了句:“十全大补水,多谢。” 现场哈哈乐。 程心原本去物理班叫彭丽,以前她没少喝彭母的靓汤,今日终于可以还一还人情债了。 谁知彭丽举举手中的保温瓶,“我妈也送汤来了,正想去叫你呢。” 于是程心回自己班找何双,彭丽则叫上同班的萧靖,连同大妹与她的舍友,一共六人喝汤。 大妹的舍友也是个扎马尾的小姑娘,话比大妹多,是个纯朴率直的人。 听大妹说,新生入学那天的晚上,小姑娘在宿舍大咧咧问她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问题太直接,声音太响亮,大妹有些无措,久久说不出话。 小姑娘若无其事接着说:“我表姐一出世脸上就有块红色的痣,这么大的,”她拿手比划,“我外婆讲那是胎痣,是投胎前阎王爷给盖的戳,代表pass。你的也是吗?” 大妹轻轻吐口气,“不是的,是小时候被野狗抓的。” “啊???” 宿舍里听见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大妹越发不自在,不敢回望她们的目光。 正要转身上床大被盖头,那小姑娘恰恰伸手拍拍她手臂,说:“无事的,我表姐以后要去南韩整走那块痣,你也可以去的。” 大妹愕然,看着对方。对方朝她点点头,表情特坚定。 大妹缓缓舒气,回话:“我大姐也这样讲。” 小姑娘惊喜道:“是吗?那真好!” 大妹向程心讲述的时候,程心的心脏一提一沉的。 她最担心大妹会因为那道可恶至极的疤痕而被人欺负。 事实上那个疤痕比以前淡了许多,又由于大妹长个了,脸长大了,疤看上去反而短了小了。 可是毕竟脸上有疤,尤其大妹的皮肤白雪雪的,那浅粉的疤痕怎么看怎么碍眼。是以陌生人面对大妹时多少受到些视觉冲击而惊讶。 像来锦中报到注册的那天,程心全程陪着大妹,发现不少人回头偷望,程心拿眼看过去,那些人又心虚地匆匆撇开视线。 难以形容程心当时心中的那份堵。 以前在前锋小学,大妹的同学老师都见过她受伤之前的样子。受伤后大家也深深同情,而小同学没多少心机,即使想造次,据小孖说也都被他挡跑了。 到了中学,新同学零感情,升中后发展起来的心机与三观又渐渐各自各精彩,所以谁敢断定大妹不会受气? 这世道因为模样问题而挨欺负的事例还少吗?丑堪比罪。 程心曾经托彭丽问人,问初中的排班方法是否与高中一样,又问能不能安排大孖和大妹一个班,能的话她就麻烦麻烦大孖多关照大妹。 别看大孖寡言安静,程心笃信他护人的本事不会比甩绳马骝般的小孖弱。 可惜彭丽找的人没帮上忙。 程心纵然忧忡,也没敢将这些拿来和大妹说。除了普通的叮嘱,她只字不提疤痕。 开学后她小心翼翼暗里观察,幸运地,至目前为止,大妹在锦中的生活还不错。 程心给大妹的舍友夹去块鱼头,“多吃多吃,有很多呢。” 上辈子她也应该是大妹的朋友。 小姑娘能吃,坦然接受:“多谢大姐!” 喝完十全大补水,程心拿出凿壁借光和悬梁刺股的毅力去读书复习。 前段时间填报志愿,她打算将第一批第一项填写省城执大。 初一时谢老师让写六年后的大学志愿,当年她应付式瞎写,现在却是严肃得很。 考执大于她来说是一个挑战。 没有百分百的肯定,只有百分百的拼命。 落实之前,程心在家和阿爸阿妈商量。 谁都知道省城执大是全省最好的大学,女儿若能考上那当然欢喜。可好学校哪容易考,阿爸阿妈的意见是:报了就全力以赴拼,别让志愿成为一个空志愿。 自从去了桂江工作,阿爸阿妈多了机会接触不同层次的人,例如桂江学校彬彬有礼的老师,购买别墅的大小老板,公司聘请的高学历专业人士,致使俩人的眼界宽了不少。 上辈子阿爸说过,女孩子读书多没用的,随便念个大专就足够了。 那时候的程心想,切,不过就是想她早点出来工作赚钱供养家人,她偏不! 她将志愿表上第三批第四批全部留白。万一连第二批本科都考不上,她宁愿复读也不去读大专。 就不顺阿爸的意怎么的! 后来程心去了二本,阿爸也没说什么,学费照掏。 回忆往事,她假设过当初若去念大专,甚至高中毕业就出外工作帮补家计,那阿爸会不会长寿一些。 学校定了,专业暂时无头绪。 阿爸阿妈没就专业发表意见,程心松了口气,同时也有点点落空。 这段时间中国入世的风吹得很强盛,说是入世后国际贸易会飞速发展,全国将急需大量相关人才,于是乎基本上是个学校的都有国贸这个专业。 上辈子程心听了这种风声,选了国际贸易专业。 这辈子她选市场营销。 她认为这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专业。 志愿专业搞定后,程心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被“填了就等于考上”的错觉迷惑。 上辈子她就是犯了这个错从而掉以轻心,以为自己老牛逼了,志愿交上去人家学校就肯定录取一样,不用复习了简直。 结果轻飘飘去考试,最终第一批志愿全部落榜。 眨眼到高考前一天。 锦中课室全部封场,程心和其余考生在阶梯课室复习。 半路,有人握手成拳在她的桌角边敲了敲,抬头,见是昔日的班主任蒋老师。 他示意程心出去聊两句。 程心迟疑了两秒,去了。 蒋老师没走远,就在阶梯课室门外站定,程心离他三步距离,静静等他发话。 蒋老师问:“复习得怎样?” 程心笑:“正在努力复习中。” 就偏偏被你打断。 蒋老师面无表情,又问:“记得四年前的高考前夜吗?” 程心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不会忘记的。” 蒋老师的嘴角有些微的上翘,说:“那你知不知道霍泉在经历了那种误会之后,第二天如常高考又如常发挥最后还当了市状元,靠的是什么?” 学生脱口回答:“不知道。” 蒋老师:“靠的是一流的心理素质和自控能力。学习进行到这个阶段,可以说所有人的水平都已经是固定的了。一个成绩很差的人想一夜之间成为黑马,那是不可能的神话。相反,成绩很好的人却会由于心理压力过大而出现发挥失常的现象,就像向雪曼。至于你程心,过去三年的高中成绩并不错,高考期间若能保持这个势头的话,去执大的机率不低。但是,能不能保持就要看你的心态过不过得了关。今晚我特意来找你说这些,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提醒。” 程心朝他咧嘴笑,“多谢蒋老师提醒,我一定谨记。” 翌日,千禧年的全国高考在一个下雨的炎热阴天宣布开考。 教学楼外雨声沥沥,头顶的吊扇嗡嗡作响,前方监考老师派发试卷,纸张抖动翻腾的声音清脆干净。 第18号考室第18号考位的程心拿到试卷,随意浏览一眼后落笔写名。 第一场语文科考试,第一道拼音对错题。 a,馒头(màn tóu) b,奴隶(nú dì) c,栋梁(dòng niáng) d,脚踝(jiǎo huái) 程心填d。 第117章 第 117 章 一连两天共四科高考,最后一科政治,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程心放下笔,感觉静止的世界又重新运转了。 终于真真正正要收拾包袱离开锦中,走过的六年好比仅仅六秒。 快的惊人。 回到家里歇不过半个钟,大妹就对她说:“大姐,这段时间你无留意新闻吧?” 程心在房间整理行李,“咩?” 大妹抿抿嘴,低声道:“新闻讲人大释法的结果出来了,和之前终审的不一样。” 程心定了定格,转过神后放下手中的衣服,出去三楼客厅找电视机。 刚考完小升初试的小妹一直躺尸沙发腐败地看卡通片,见大姐身影在电视机前一闪,退开后画面就变了,她当即不满:“啊啊为什么转台!我正在看的!你落二楼三楼看!” 上个月阿爸买了两部新电视机,二楼一部三楼一部。 程心耳聋似的自个自调台,调了一圈不见有新闻报道。 大妹在旁边提醒:“等六点吧。” 程心转头看她,闻她解释:“我怕影响你高考,之前才不敢告诉你。” 程心将电视遥控器抛给在沙发上滚来滚去扭计的小妹,小妹马上捡起来转回卡通台,安静了。 程心对大妹说:“无事,你做得对。” 之后又略轻松地问:“明天回锦中是吧,考试加油。” 大妹点点头。 第二天大妹返校。高考完了,轮到其他年级的学生期末考。 隔天晚上近八点,程心接到郭宰的电话。 彼时她已经看过关于人大释法的新闻。 整个事件回顾,就是申请居留权的人通过法律途径帮自己争取权益,三场官司一败两胜,最紧要的是终审也判了他们赢,“可以留下”已经成为铁板钉钉的事实。谁料败方出奇不已搬出人大,以大欺小硬掰局势,与终审裁决博弈,将本来“可以留下”的人重新归类为“不能留下”。 对申请人士来说,千辛万苦才到手的东西,眨眼又被人无情夺走,那一口堪比遇上了流氓的冤屈气,谁能咽得下? 而受此牵连的郭宰,你下一步打算怎样走? 程心没敢问,怕越问他越烦。他也不想提,整通电话讲的都是程心的事,声音听上去沉而无力,偶尔又刻意把调拔高,挤出些许精神与笑腔。 “你高考怎样?紧张吗?” “不紧张是假的,手感还行吧,希望不会有误差。” “什么时候放榜?” “大约半个月?” “省城不远,到时每个星期都会回家吧?” “哪有大学生逢周末回家的,又不是中学生。” “不回家你去做什么?” “参加活动,吃喝玩乐,或者睡觉。” “哈哈,那周末谁给程愿程意煮饭?” “阿妈话到时请个工人。” “啊,有工人,真好。” 程心配合着他的口吻,假呵呵聊天,然后挂线,深深吐气。 有如跑完五圈400米一般累,一般乏。 那种又累又乏的不适感直至放榜日她知道分数后才缓和了些。 她总分767,全校前二十名。 又半个月后,省城执大管理学院给她寄来了录取通知书,录取专业为市场营销。 程心将快递袋里的所有资料反复看了三遍,依然感觉置身梦中。 同时,小妹的小升初考试分数很理想,在大姐结束锦中生涯的那一年,她的锦中生涯恰恰开始。 小妹对此颇有怨言:“大姐你为什么要今年毕业?你不能明年毕业吗?你要是明年才毕业,我们三姐妹就可以一起坐巴士上学放学了!” 这多有意思啊,比小学时三人走路上学放学过瘾多了。 没有得到回应,小妹又喊了声:“喂,大姐!” 程心枕着双手,躺在沙滩椅上望着蓝得透彻的天空出神。 带着咸味的海风从脚板底拂过全身,粘粘的清凉包围了皮肤。 程家头尾两个女儿,一个考上省城执大,一个考上锦中,阿爸阿妈借鉴去年奖励大妹的方式,送三个女儿与外婆去三亚旅行。 阿爸原本也叫阿嫲去的,如果阿嫲去,他和阿妈也会抽空同行,全家出动。 无奈阿嫲宁愿留家与街坊打麻将,怎么劝都波澜不惊地微笑摆手,气得阿爸凶她:“我出钱请你去旅行啊!你能不能不扫兴!打麻将打麻将,你打了一世了,还不够吗?!天天在街外窜来窜去,不是这家麻将就是那家天九,除了赌你还会什么?还能做什么?!” 当着全家人的面被儿子呵斥,阿嫲面不改容,始终嘴带微笑地看着电视机,安安祥祥坐着,眼眨都不眨。 是个神人。 于是为期四天的三亚之旅保持了去年香港之旅的队型,无多无少。 这全是上辈子没有过的待遇,阿爸发达了,惠及上下两代。 这也本该是有史以来最值得狠狠庆祝与高兴的暑假,可偏偏心底某一角总隐隐揪扯,令程心无法百分百开怀舒坦。 她不下十次尝试追溯上辈子郭宰的痕迹,奢望能有点点的蛛丝马迹证明他到最后能留在香港,光明正大地留。 可是没有,她想不起任何线索。 旅行完回家,没几天阿妈就安排了一个任务给三姐妹。 自从搬家后,康顺里的旧屋一直空置,阿爸阿妈认为这样很不好,最近决定将屋租出去,是以吩咐三姐妹回去收拾干净,说是环境看上去舒服了,租金能多要一些。 一年半没回过康顺里,石桥桥脚粥店的丽姑却一眼认出她们仨,站在粥店门口招呼她们:“哇!三姐妹长大了,个个都越来越靓,你阿爸阿妈好福气了。” 闻言,三姐妹过去和她问候。 时值早上十点多,丽姑问她们吃早餐了没。 放暑假,个个睡到中午才起床,哪有早餐的概念。 丽姑说:“那进来,我请你们吃!” 三姐妹很赏面,重温了一遍以前上学必吃的早餐,粥和肠粉。 丽姑在旁边和她们说话,说哪个街坊也搬走了,哪个街坊的阿嫲阿爷不在了,哪个街坊的女儿结婚了。 在康顺里,程心最熟悉的只有郭宰与孖仔,还有不远处的舅公家与伯父家。 丽姑口中所讲的她全无印象,不过大妹小妹似乎认识,她们听得相当仔细。 半个钟后三姐妹告辞,走了一会就到旧屋。 尾随大妹小妹踏入小巷的那一刻时,程心以为回到了上辈子。 上辈子阿妈去世之后,三姐妹跟现在一模一样的回老屋收拾。 那时候,大妹小妹早在大学毕业后搬出去独立了,而阿嫲阿爸阿妈则在这个老屋住到离世。 大妹拿锁匙打开门锁,两扇木门推开后入眼的全是小时候的景象。 阿爸的旧摩托车停在门廊侧边,头顶晾着阿妈刚洗的衣服,阿嫲房间传来电台讲故佬的声音,那台用了近三十多年没有坏过的雪柜静静运作,厨房有乒乒乓乓的炒菜声,客厅的电视机播放着新闻报道,若非眼见客厅一片丧白,程心还以为小个子的大妹小妹会从客厅冲出来。 她收起记忆,去天街,没人打理的番石榴树依旧夏来结果冬来叶枯。 她去厨房,没有人在炒菜,洗碗盆里却有一只未洗的碗和碟泡在水中。 去阿爸阿妈的房间,里面整齐得仿佛再等几分钟,他们就会回来休息一样。 当时大妹说:“阿妈以为是小事,以为在医院住几天就可以回家的了。” 所以大床上叠放着她准备冲凉之后要换的睡衣。 程心默了半天才回她:“讲这些有什么鬼用,快收拾吧,我们订了明天下午的机票,今天收不完的话,明天我可不帮你们了。” 她背过身,不去看大妹的脸与眼睛。 *** “大姐!大姐——!” 有人叫她。 程心抬抬眼,见十来岁的大妹小妹撑着个大垃圾袋在装垃圾。 小妹跺脚,朝她发脾气:“别发呆偷懒!快过来帮手!” “哦哦哦!” 程心马上过去。 由于不差钱,旧屋的所有家具都没有搬走。话说这个地方有不少人家会有一两张传祖的酸枝椅或梨花椅,偏偏程家没有。程家的家具全部都是阿爸亲手做的,材料不矜贵,胜在结实耐用,擦干净之后买相不错。 经过整理,旧屋变得很体面,不过程心认为墙身空荡了些,原来的挂钟和四幅绣花图都搬走了。 大妹出去街口扔垃圾,扔完转身走,身后就来人叫她:“大番薯!” 回头看,见到一张和大孖十分相似但又不尽相似的脸。 大妹笑:“小孖?” 小孖嘻嘻的:“你来这里做什么?打算搬回来住吗?” 大妹解释了两句,又说:“你高了好多,而且和大孖不怎么像了。” 小时候他俩长得饼印似的,现在估计连陌生人都能一眼分辨得出谁是谁。 小孖哈哈乐:“那当然了,大哥天天坐在课室写作业,我呢,在前中加入了田径队,天天在操场跑啊跳啊,你看,”他将手臂递到她面前,“晒得多黑啊!” 他本身穿了一件无袖的红色运动长衫,不用特意秀,大妹都看得出他的皮肤全是与阳光战斗的功迹。 可能练体育的原因,他先前稚气的五官变得有些粗犷,线条棱角分明,身体也比大妹高出半个头。 见他臂弯下夹着一个篮球,大妹问:“附近有篮球场吗?” 小孖说:“无啊,我去前中和人比赛,你要不要来看?” 大妹摇头,“无兴趣。” 小孖“啧”了声,上下扫量大妹,劝道:“好心你啦,多做动作才可以减肥,不然的话,你乐意我们一世都叫你大番……” 话音戛然而止。 男孩惊愕地盯着大妹的胸口。 大妹意识到什么,脸一下子烫得吓人。 前阵子程心拉着大妹去商场买内衣。在这之前,大妹一直穿半截背心做打底的。 实情上初一的时候,程心就建议大妹穿内衣去开学。她用个人经验告诉妹妹,假如“突然间”穿内衣,面对同班同学的时候会很尴尬的。 像程心,她上辈子在高二的某个周末之后将半截背心换成内衣,于是乎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偷偷看她,仿佛在想,嘿,这同学的胸部怎么过了仅仅一个周末的时间,就“突然间”从“无”变成“有”了?他们是不是见证了一个胸部的快速成长史? 唔唔唔…… 被人围观“成长的胸部”的程心,内心崩溃。 是以这辈子她在高一的暑假之后就穿上内衣了,虽然是小a杯,但小a杯也算杯对不对? 本来程心希望大妹能躲开这些可以避免的尴尬,可大妹无法接受。 她的思维里认定内衣是大人穿的,而她,前几天还只是一个小学生,怎么能穿大人的内衣呢。 纵然大姐说她胖,胸部比一般的同龄人要显眼,不穿内衣的话有点什么什么? 可这多别扭啊!试想初一生都是从六年级的小学生升上去的,万一全班同学只有她一个人穿内衣…… 她告诉程心,在前小,大孖那个班有个女生从五年级开始就穿内衣,全年级唯一一个,于是全年级的男生都认识她,取笑她,很委屈的。 去年程心劝了几次,素来懂事听话的大妹死活不就范。今年程心坚决要她穿内衣!无它,仅仅因为大妹的身体在这一年里蹭蹭蹭地发育,再不穿内衣,就被男生吃光豆腐了!! 起初想挑些少惹眼的运动型,合大妹意,可那些款式勒得她不舒服,后来就直接买了真正的内衣,小b杯的。 讲真,程心好羡慕。 内衣买回家后大妹洗干净晾在天台,阿妈看见了,下去三楼问那是谁穿的。 大妹红着脸:“我,我的。” 阿妈问:“你自己去买的?” 大妹摇头:“大姐陪我去的。” 阿妈再问:“那几件新的背心呢?谁穿的?” 大妹:“程意。” 大姐见小妹身体板板的,不至于要穿内衣,便给她买了几件厚实的背心做打底。 阿妈没再说什么,走了。 如今小孖怔怔地盯着她的胸部,肯定是发现她穿内衣了。 她记得小学的时候,小孖也有份嘲笑隔壁班那个穿内衣的女生的! 大妹巨窘,脸烫得整颗脑袋都在燃烧,连说话都不通顺了:“我,我,走了。” 她僵硬地转身往旧屋走,走两步,忽地怀疑小孖也许能看到她后背的内衣带…… 她后背蹭蹭渗汗。 啊啊啊……好尴尬啊…… 大妹的身影走没了,小孖才眨眨眼。 他将篮球摔地上拍了拍,边拍边走。 他早知道女生会穿内衣,小学时有,上了中学更多,这是很正常的。 可大番薯……她明明只是个小孩子啊。二年级的那个暑假,他们一起去前锋幼儿园学游水,他和她一组练习,那时候她穿着黑色泳衣,身材一览无遗,圆鼓鼓的,白雪雪的,全身上下一样粗,哪像现在这样只有胸部粗…… 奇怪了,好奇怪呢,真奇怪! *** 九月一号,锦中开学,程心护送小妹去报到。她们坐家里去年买的本田思域。 车是阿妈开的,她断断续续学了一年有多,年初终于拿到车牌。 从涌口到锦中,开车路程约摸30分钟,阿妈第一次走这段路,紧张难免,车跑起来阻阻滞滞的。 副驾位的阿爸看不下去,骂骂咧咧。 “有无搞错!这个弯位你不能开快点吗?” “喂喂喂!斜坡啊,开慢点开慢点!” “你开到路边做什么?要撞上花坛了喂——!” 阿妈一怒之下停车拔钥,对阿爸喝道:“你这么厉害,你开!” 然后下车走到路边发脾气去了。 未考车牌的阿爸:“……” 他也下车去,不知和阿妈拉扯了什么,最后阿妈上车重新启动出发。 大妹是锦中学生会成员,开学日有职务在身,无法接小妹。 好在程心驾轻就熟,有她带着小妹注册办手续,阿爸阿妈放心了,就说桂江有事,要先走。 程心比了个ok手势,反正她约了彭丽她们,将小妹安置好后她会去市区而不是回家。 注册完,程心帮小妹拎着一堆杂物去宿舍大楼,路上遇见锦中校长。 还是那位校长。 校长主动过来打招呼,指指小妹问程心:“你家的亲戚?” 程心笑道:“我亲妹妹。” “哦,初一新生吗?叫什么名字?” 校长看着小妹,小妹不害羞,直接就大方回答:“程意。” “程意……”校长作沉思状,说:“初二年级有一位叫程愿的,去年考全级第三,参加市作文比赛拿了一等奖,也是你妹妹?” 程心点头。 “啊……”校长耐人寻味地应了声,赞道:“你家三姐妹都很厉害。” “多谢。”程心朝他笑笑,“先走了,要去收拾宿舍。” “好。”校长又对小妹说:“欢迎来到锦中。” 俩姐妹在宿舍大楼女生区615宿舍整理,没一会大妹就赶来了,风尘扑扑,身上带汗。 程心去阳台拧了条毛巾递给她,笑问:“帮新生搬行李吗?好啊,多运动有好处。” 大妹只顾擦汗,没说话。 程心将她拉到小妹的下铺床坐下,低声问:“怎样?班上的同学有没有异常反应?” 大妹明白她的意思,莫名记起小孖盯着她看的眼神,脸又烫了。 不过奇怪,给小孖盯过之后,学校里其他男生瑟缩地朝她探头探脑,她也不觉得别扭了。 这时小妹的宿舍来了个新生,对方见她们仨坐在床铺上,过来问:“你们都是这个宿舍的吗?” 小妹:“不的,我才是你的舍友。这是我大姐程心,这是我二姐程愿,我叫程意。” 对方跟着念:“程心程愿程意……哇,你们的名字好浪漫啊!心、愿、意,心愿意!” 三姐妹愣了愣。 尤其程心。 居然有人将她们的名字串起来,再联想到牛头不搭马嘴的“浪漫”…… 神!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深意,甚至一度认为很……儿戏。 就像哪个不识字的人在街上看到某个招牌上有这个字,又或者相中它笔划少写起来简单,于是随手拈来做为她的代号。 不过大妹小妹的名字应该是有些意思的。 愿,当初阿爸阿妈想生个儿子,谁知出来的又是个女儿,他们便将求子的愿望寄托在第三胎上。 “愿”比“来弟”“招弟”“阿娣”之类要隐晦不少。 意,无奈第三胎还是女儿,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天意难违,阿爸阿妈由此从跑路的道上回去家里,不再追逐了。 小妹的舍友兴致勃勃追问:“是不是好浪漫?你们爸爸妈妈是不是好恩爱的?哇……真的好浪漫!” 小妹:“……” 刚刚才在车上吵架呢,差点扔下她们不管了。 大妹:“……” 听说刚刚在车上吵架呢,差点扔下大姐小妹不管了。 程心站起来要走了,和彭丽她们约的时间快到,坐巴士出市区至少要半个钟。 *** 姑姐知道程心要去省城执大读书,打过好几次电话来找她。 “唉,阿泉毕业了忙着找工作,就没来我们家了。你呢才刚刚升读大学,有这么忙吗?都不来看姑姐,唉。” 程心想了想,问:“他在哪里找工作?” 姑姐:“在北京啊,读这么好的大学回来乡下做什么,肯定是去大城市的。以后他无寒暑假了,要等到十一才有可能回来呢。” 程心听得发笑,并答应了姑姐去她家玩。 姑姐没撒谎,她在姑姐家呆了整整一天,很安全。 省城执大在9月11号才开学,开学前,香港那边有新闻出来。 对于特区政府寻求人大释法,有人认为这是伤害香港的司法独立,要求政府尊重终审法院的裁决。 也有人认为政府这是在耍无赖,自己输了官司就找帮手“释法”,市民担心以后与政府产生矛盾时,政府会以同样的手段处理,危害市民权益。 有团体组织到政府部门游/行示/威,包括大量申请居留权的无证儿童与人士。 后来特区政府出来澄清,表示政府非常尊重终审法院的终审权,而人大释法之前所做出的裁决不受人大释法的影响,换言之终审案的胜方张氏可以获得居留权。另外,政府将给出四个条件,只要符合的亦将免受释法影响。 这新闻看出电视连续剧的即视感,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又反反复复,到目前为止,官司打过三场了,人大释法也出来了,可究竟居留权给不给,给谁不给谁,都仍然没有彻底弄明白。 程心服了。 “程心,程心!” 阿爸唤了几声,她才从新闻报道中抽回思绪,“咩??” 阿爸脸露不悦,压着火气说:“我同阿妈11号陪你去学校报到,你有无意见?” 程心:“……” 上辈子提出陪她去大学报到的是阿妈。阿爸要上班,全年无休,走不开。 当时程心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一她不是巨婴,二她不喜欢,三阿妈不会讲普通话,返程就她一个人走,分分钟被人卖了都傻愣愣不知道。 但她拒绝的时候只说了理由一和二。 阿妈没有死缠烂打,所以当年,程心自己拖着两箱行李坐火车穿州过省去学校报到。 一个人其实很狼狈,排队的时候连去个厕所都不敢。 “喂!问你话,有无意见!”女儿久久不回答,阿爸来火气了。 程心忙道:“好,你们得闲的话,无问题。” 阿爸这才顺气了些,拿筷子敲敲碟盘,教训:“那就快点吃饭,眼光光望着电视机做什么!” “哦哦。”程心低头扒饭。 这辈子有太多不同了。 她有了不同的心境,对大妹小妹给予了不同的看待,住不同的屋,高考考不同的分数,大学报了个不同的学校,不同的专业。 程心岂曾料过,在种种的不同之下,竟然会遇见一个相同的人。 第118章 第 118 章 执大开学日那天很热,一下车,感觉犹如进了火炉。 阿爸对车上的司机说:“麻烦你了,你找地方停好车,电话联系。” 司机点头:“好的程总。” 车走后,阿妈边扇手边对阿爸说:“好在你找司机送,不然在省城这些九曲十三弯的路,我们兜来兜去的不知道要吃多少张牛肉干了。” 看看四周堆满人车,又加了句:“连停车都麻烦。” 阿爸帮阿妈抖了抖后背沾汗的衬衫,擦了擦颈间的湿汗,抬眼见大女儿一个人拉着两箱行李往前走,他拉着阿妈跟上去。 执大古风南门,一进去是一条林荫大道,道两旁茂盛古朴的树下是各个学院的新生接待处。 稍稍一找,便见“管理学院”。 程心过去报到,学长学姐很热心处理,按步就班办好手续后拿到宿舍钥匙,再依指示马不停蹄往宿舍大楼去。 校园内树种繁多,且棵棵枝繁叶茂,绿影成伞,比外头凉快不少。校内的建筑多半古色古香,颇有年头,值得一看。 阿爸阿妈第一次进大学,好奇得到处张望。 程心也第一次来执大,但此时一门心思去宿舍卸行李,走得比阿爸阿妈要快几十米。 宿舍是四人间,程心到步时已经有一个人在收拾。 对方短发头,戴一副金属银框的厚眼镜,脸带笑容主动打招呼:“hi,我叫张阳,本地人,所以来得特别早。” 程心笑应:“我是隔壁市的,叫程心。” 同声同气,亲切了几分。 阿爸在女生宿舍楼外止步了,阿妈跟上来,看了看环境,点评:“好在我们这边向来风调雨顺,无什么地震天灾,不然这种旧楼,早塌了。” 舍友张阳笑道:“阿姨你放心啦,宿舍楼是民国时期的建筑,质量很有良心的。” 阿妈朝她歉歉一笑,张阳这觉得怼了长辈,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又说:“这是我阿爸讲的,我也不知道真假。” 阿妈笑道:“老一辈经历得多,假的不太可能。你和程心以后是同学舍友,离开家了,多互相关照。” 张阳:“会的会的。” 宿舍楼是一幢7层高的红砖建筑,楼梯和扶手都是木材搭的,只有梯底铺了一层薄薄的水泥承托。楼内设计直观,一边开阳走廊,楼外景物尽收眼底,一边是连排宿舍。宿舍门是铁门,长锈的,门顶有个无遮无掩的小窗口,漏风漏声。 宿舍内的摆设也是粗暴,一边全是床,两架上下铺,一边全是书台,四张拼放一起。近入口处有四个斗柜,往最里面走是个小阳台带个小厕所,阳台的空间大小不适合晾衣服,而且没浴室。 程心转头问张阳:“无浴室,去哪冲凉?” 张阳笑:“走廊尾有一个公共浴室。” 强调:“放心,有间隔。” 程心:“……” 上辈子去的大学,宿舍也没浴室。而公共浴室连个帘都没有,一群人光脱脱的拿热水洗刷,蒸气熏得满室都是人体的肉味。 程心拧了条湿毛巾开始擦擦擦,阿妈问要不要帮忙,程心:“不了,你坐一会吧。” 两辈子加起来共16年的寄宿生涯,收拾宿舍整理床铺对她来讲已经是家常便饭。 阿妈见她有模有样,自己插不上手,便拉张凳子坐着歇,偶尔动动嘴皮:“那床架旁边也要擦擦,很容易积灰尘的。斗柜记得垫纸,不要直接放衣服。樟脑丸有没有带?出年南风天很潮湿的……” 待程心收拾得差不多,阿妈才起来:“我和阿爸走了,你自己,”稍微顿了顿,才吐两个字:“执生。” 程心点点头,没什么表情。 张阳过来问:“阿姨不吃完午饭才走?去看看饭堂的环境嘛。反正隔壁市很近,晚一点走不怕吧。” 这时程心也开口:“就是,留的时间都没有路上花的时间多,倒不如别来。你叫阿爸带上肥叔,我们去饭堂吃。学校的饭堂也有好吃的。” 肥叔就是送他们来省城的司机,是桂江公司的员工,出发前阿爸就提过要请肥叔吃一顿好的做答谢。 阿妈看看程心,态度有些松动,“那我落楼同阿爸讲讲。” 程心又收拾了一会,走的时候唤上张阳:“一起去吃饭?” 张阳:“无问题,”转头问另一位舍友,“静静,一起去?” 外省来的温静静是程心的下铺舍友,模样属于甜美可人那一类。 她到步有一阵子了,一直坐在床上散散漫漫地东收收西整整,不见得有多专心。 面对新同学的邀请,温静静婉尔一笑,客气道:“我在等我妈妈呢,你们去吧。” *** 女生宿舍楼外同样种满树木,阿爸阿妈站在树底等女儿,俩人商量着什么,无果,便决定找个人打听打听。 恰恰有个穿灰色短袖衬衫与黑西裤的男人经过,看上去成熟端正,戴了个斯斯文文的金属黑框薄眼镜,臂弯又夹着两本书,应该是学校的高年级学生。 阿爸上前打了声招呼,男人大方地停下来,以笑相待:“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忙?” 呃,讲普通话的。 虽然阿爸在桂江接触的人多,国语水平升了几级,可眼前这位男人嘛,似乎很有学问的样子,阿爸担心对方听惯标准的国语,会听不懂自己的地方口音。 阿妈在身后怼了怼他,阿爸硬着头皮拿不咸不淡的普通话问:“你好,请问这学校里面,有没有饭厅,餐厅,吃饭的地方,”他做了个扒饭的动作,又比了比拇指:“要好一点的,请客的,谢谢。” 男人亲切一笑,从臂弯的书里抽出一支笔与一张白纸,给阿爸边讲边画:“我们现在在这里,你们往前走,第一个路口拐左,大概两百米后会有个‘学一食堂’,那里环境可以,听说本地人很喜欢去。想更高级一些,前面路口右拐再左拐,大概一百米,有一个叫‘荣光阁’的西餐厅,这是我们学校最高级的餐厅。” 他画了幅简单的地图,白痴都看得懂。阿爸接过地图纸,连连道谢。 “不客气。拜拜。” 男人始终笑容挂脸,谦谦离去。 阿妈拉拉阿爸,感慨:“到底是学历高的好,又礼貌又体贴,仪表堂堂的文明人。” 阿爸脸色微变:“现在我不文明吗?” 男人身影走远了,程心与张阳才下楼。 阿爸说要去荣光阁吃饭,程心没意见。张阳早听过荣光阁的东西贵,不好意思跟着去,但程家的盛情难却,后加上从停车场赶来的肥叔,一共五个人往前走,阿爸带路。 荣光阁是一座两层高的红砖楼,内外充满古典气息,意境一流。 由于价格昂贵的原因,开学日的饭点时间来光顾的人并不多,用餐环境更加清静。 阿爸阿妈和肥叔对西餐不太窍通,点菜的任务交由程心和张阳落实。 她们所点的菜荤素搭配,有西餐必配的七成熟牛排,沙拉,汤,甜品与饮料,怕肥叔吃不饱又点了两客海鲜炒饭。 总体来说荣光阁出品不俗,大家都颇满意。 饭后阿爸阿妈要走了,程心与张阳送他们到南门,尔后去找超市买日用品。 大学的超市和外面的没区别,就是开学日特别多人。 程心在人流涌动中挑了几样货品,再随人流往收银处排队。 接踵之际,她掏出手机翻看。 阿爸给买了一台7月份才上市的三星2488手机,上次通话时程心将号码告知了郭宰,并说随时可以电联。 手机的绿色屏幕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看区号,多数是大妹小妹在锦中趁中午放学时间用电话亭电话打来的,不过她身处超市太吵闹,刚才没及时接听。 程心将手机放回裤兜,随意一抬眼往前面瞥,接着怔了怔。 人海里面,好像有一个并不陌生却不可能出现的影子。 不太肯定,程心眨眨眼,踮起脚四处张望。 这时候影子没有了,金睛火眼都找不到。 也对,怎么可能。 她放下脚跟,继续排队。 第119章 第 119 章 宿舍最后一位成员在傍晚才和母亲风尘仆仆赶来。 “哎妈呀,这累死我了,这热死我了,你们,你们不热的吗?” 于丹丹边扑衣襟边擦额头。她个子至少一米七,穿无袖t恤和超短热裤,显得手长脚长,皮肤也相当不错,脑后一根大马尾生动调皮,整个人看起来健康扎实。 她的上铺舍友张阳哈哈乐:“学校里树多,室内也不算太热啦。” 于丹丹站着就能与躺在上铺的张阳平视,她斜眼她,难以置信道:“我的天,这还叫不热?日子没法过了!” 张阳又笑:“我发现你们挺喜欢把名字起成叠字的。静静,丹丹。” 一宿舍就有俩。 也躺床上的程心来了一句:“还有安安,佳佳,团团,圆圆,盼盼,等等。” 于丹丹瞪眼,惊了:“我们宿舍有这么多人吗?” 程心:“不,那些是国宝的名字。” 于丹丹:“……” “闺女,闺女啊,你妈我走了,剩下的事儿自己整,行就行,不行拉倒。” 于母从小阳台出来,手里拿着毛巾在擦。 于丹丹长臂一挥:“ok没问题,你随时滚吧!” 于母笑呵呵对其余三位舍友说:“大家以后互相照顾,好坏住同一宿舍,自己人来的,千万别打架啊。” 苦口婆心:“你们那小身板,打不过我闺女!” 就身材的长宽高来算,算起来确实如此。 三位舍友齐齐点头,欢送于母离开。 于丹丹坐凳子上,张开一双洁白长腿整理书包,她说:“你们别听我妈的,她尽吹牛!我可是娇滴滴的美少女,不动武!对了,我来得最晚,晚饭我请客赏面不?顺便吹两瓶啤酒解解气。我坐的飞机晚点,操他妈的晚了三个小时,才赔两百块,买酒钱都不够。” 一宿舍人本来就有意晚上聚餐联络感情,所以应承于丹丹之余又告诉她餐费aa,她非要请客的话下一回吧。 开学日这天当晚,有自称是00届营销2班班长的女生过来通知,明早8点在管院大楼1101号课室集中,严禁迟到。 翌日,程心和舍友依时签到。 课室是大课室,来的是整个00届的市场营销专业学生。四个班共150多人。 辅导员在教台上拿麦克风讲话点名,差不多时带全部新生去大礼堂出席开学典礼。 全校数千名本科新生和数千名硕士博士新生,以及外国留学生同步参与开学礼,各位执大人物轮流致辞,新生宣誓,唱校歌,黑压压一片在礼堂听着指挥统一行动。 将近中午,典礼才结束。 下午同样是班长大人过来通知领军训服。大一新生由后天开始军训,直至十一放假。 假后正式上课,人手一份课程表,还有选修课通知,说是要去机房上网选,要怎样怎样操作之类。 总之一堆事。 军训开始后每天早上七点集合,训至中午,给一顿饭的时间,再集合,一直到傍晚六点,又给一顿饭的时间,晚上继续,全天候不停。 执大校园绿树成荫,教官们生生不让学生在树荫下集训,统统赶至头顶光脱脱的操场上晒九月烈日,人为制造恶劣条件。 踏了一上午正步,短暂的休息时间,全部人坐地上歇息。 程心把军帽摘下来,放在颈背上挡晒得皮肤刺痛的炽热阳光,脑袋则几乎低到胸口处。 坐她旁边的张阳低声说:“听讲隔壁的侨大不用军训,全国仅此一家。” 程心虚应了声:“啊。” 张阳:“你知道军训是怎么来的吗?以前所有大学都不用军训的。” 程心有些心不在焉,没注意听,也没搭腔。 张阳凑近她耳边低语了一阵,再坐端正:“当时我才八岁吧,天天追看新闻报道了解最新动态,比看一般的电视有意思多了。” 程心不知道想到哪,喃喃说:“我也想看电视。” 军训这段时间最耗体力,也最不自由。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不是在集训就是在集训的路上,程心想挤点时间看两眼电视新闻都难。 偏偏她又以为执大应该有不少电视机,所以没带高一时买的全波段收音机。 执大电视机是有,主要集中在饭堂与各个学院的休闲活动室,可收看的频道几乎都是内地的,程心最想看的港台新闻没见过踪影。 而那个时候的手机,和智能手机一比真的堪比砖头。 于是乎,整段忙碌疲惫的军训时期,程心感觉与世隔绝,衰过在锦中。 唯一的信息来源,仅能靠周末与大妹通过电话获取。 大妹在电话里告诉她:“之前讲符合四个条件就能留下,那四个条件出来了,我读你听。” 大妹特意拿笔记下的。 一是,在九七回归后至终审法院宣判张氏案前,向入境处声称拥有居留权。 郭宰在回归之后第二天去入境处“自首”并提出申请居留权的,他符合。 二是,提出声称时申请人必须在香港。 郭宰也符合。 三是声称的对象必须是入境处处长。 这个基本上都是。 四是提出声称时,入境处必须存有有关记录。 程心追问:“什么有关记录?有关什么记录?” 大妹:“入境记录。郭宰有吧?” 程心捂脸,好半晌,才道:“可能……没有。” 当初她问过郭宰拿到行街纸之前是不是不能到处走,他说是。 他也许是非法入境的。 大妹在电话那头也静了半晌,才问:“那怎么办?” 程心摘下军帽扇凉,无法回答。 远处,“哔——集合!” 有教官吹哨子,又来了,连周末都不放过。 程心收起手机,戴好军帽赶过去。 打完这通电话,她满心思都在想郭宰怎么办。 他的心情不用多说,肯定又憋屈又懊恼又痛恨又不甘却狗咬龟,束手无策,被人按着来打,无还击之力,无可奈何,是不是? 他答应过不玩失踪,做到了,定时与程心联系。但联系时总假呵呵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而实质的事情比如他怎么办,之前那个律师还有没有帮他,掰回局势的胜算高不高等等,只字不提。 地雷区域未获解封,他不主动提,程心也不轻举妄动,配合着他聊假天,不敢怠慢。 去年他在香港放她飞机,事后如常通话,程心像没事人一样跟他乐呵,他也没有旧事重提的意思,俩人各自心照不宣,默契得很。 这种默契持续到现在,粉饰太平,又装又累。 “你!出来!” 突然谁怒喝一声,一根手指头怼到程心鼻尖前,她:“……” 一个排的学生抬起左脚一动不动练正步姿,就程心抬了右脚。 她被教官训了五分钟,又被罚在全排学生面前来回表演三十趟正步姿。 程心没什么心理负担,眼光光的就踏完了。 她觉得自己脸皮越来越厚,反正以前在锦中跑400米拿倒数第一也没脸红过。 在太阳底下晒足半个月,终于到十一了。 军训再见,假期你好。 舍友张阳打算尽地主之宜,带外省来的于丹丹和温静静在省城附近游玩。 她叫上程心,程心婉拒了,说要回家。 “卧靠,美女你现在是大学生,怎么放假尽往家跑?你这个举动跟中学生有什么区别?”于丹丹只着内衣内裤,竖起一条大白脚坐凳子上,举着一根长长的青瓜在啃,“拜托拿出点大学生的觉悟来!” 她身材很棒,起初张阳简直难以面对她,当她是勾引弱质书生的小妖,恨不得拿个符贴于丹丹脸上念“恶灵退散”。 后来时间征服了一切。 舍友三人去活动,程心不参加确实有点离群索居搞特殊的嫌疑,她诚心坦白:“其实我是想回家看电视。我的爱好就是看电视,如果看电视能发家致富,我不会在这。如果学校有看电视专业,我也不会在这。” 于丹丹咀嚼青瓜的动作骤停。 两秒后,她恢复吃瓜动作,不说话了。 国庆假期那几天,程心在家抱着电视不放。若非大妹在中间调和,她能和小妹为抢电视而大战几百回合。 小妹不解,发着脾气问:“这新闻有什么好看?你们怎么变得和阿爸一样?明明以前都爱看卡通片的!” 她记起还在康顺里的时候,大姐有一次为抢台而凶她。 大妹向她解释:“大姐想看的新闻关乎郭宰的。” “郭宰?”小妹偏头,看看大姐又看看二姐,最后目光落在大姐脸上,问:“你和他有那么熟吗?” 程心愣了愣,然后理直气壮:“怎么不熟?我们在康顺里做了有……十几年街坊!就像你们和孖仔,哪天他们遇上了麻烦,你不会替他们担心?” 小妹定了定神,不满的气势慢慢收回去,不再争抢遥控器了。 程心安心看电视。 新闻报道说,特区政府列出四个“可留”条件后,部分不符合条件的申请人士上街游/行示/威。 有记者访问当中的□□人士,对方激愤道:“按照终审法院的判决,我女儿是可以获得居留权的!特区政府无视终审权,列出所谓的四项条件来增加难度,限制我们,这致使整个法治体系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自打嘴巴!我们要求特区政府收回所谓的四项条件,一切应该依照终审法院的判决执行!我们会战斗到底,悍卫权益,不会认输!” 摄影镜头在□□队伍前缓缓滑过,程心坐直腰瞪大眼对准电视机,可仍然找不到郭宰的身影。 或者他在队伍当中,只是镜头没拍到,又只是,算算手指,三年多没见了,他的模样或许与她记忆中的已对不上号,哪怕他就站在镜头当前,她都未必认出那是他。 是不是这样? “大姐,开饭了!” 大妹在一楼往三楼喊。 程心去省城后,阿妈给家里找了个工人,平日帮手照顾两个小女儿与家婆的饮食和家庭卫生,阿妈的担子轻松了几分。 可惜好景不长,才一个星期阿嫲就与工人产生矛盾,两看生厌,阿爸惟有辞退工人。工人走的那天竟顺走了阿嫲藏柜筒底的五千元和一只金戒指,恶劣得令阿爸反感。 阿爸一边指骂阿嫲,说她不应该将钱财藏柜筒底,“无脑!无防犯意识!” 一边怪阿妈:“请的什么人?底细不明,引狼入室,以后不准请!” 阿嫲和阿妈一言不发,待到周末大妹小妹回家,阿妈对她俩说:“以后周末中午你们负责煮饭。不识就学,学不识就别吃。” 大妹小妹:“……” 好在以前跟大姐在厨房混过,并非零基础的俩人上手得很快,是以程心放假回来的这段小日子亦由大妹小妹操刀煮饭,程心只贡献吃的力量。 吃完饭在沙发躺尸,手机响,拿起来看,是彭丽发来的短信—— 刚刚从园林苏州回来,差点被挤成肉饼! 又来一条—— 你去哪节目了? 程心回她:宅家七日游。 彭丽:…… 彭丽:开学这么久,有男朋友了吗? 程心:坐火箭也没这速度吧。 彭丽:记得我从初中开始交的笔友江上渔吗? 程心:不记得。 彭丽:…… 程心:怎了?在交大碰见了?? 彭丽:对!!是不是很神奇??!! 程心:呵呵,笔友变恋人的节奏? 彭丽:你错了,大错特错。 彭丽:江上渔,原来是个女的! 程心:“………………” 彭丽又发来短信:锦中建了个网站,里面有论坛,可以建自己班的版页与聊天室,郑学建了94届初一1班的,你得闲上去留言,有很多留言了已经。 程心:哦。 她哪有心情上网玩论坛聊天。开学至今,她一直不在状态。 国庆假期后返校,这次阿爸阿妈就不送了,程心去车站坐长途车,到省城再转巴士。 放假的时候心态挺雀跃,坐一路车也没什么不适。上学的时候就不行了,光在长途车上就吐得脸青口唇白。 辗转到达宿舍,程心头痛胸闷,稍为洗洗脸就滚上床闭眼躺着。 她困,可脑袋里有一群蜜蜂在忙,吵得她睡不进去。 直到第二天,身体是舒服些了,眼袋也青了。 开学后第一天正式上课,前两节课是空的,第三节课在九点九开讲,到第四节,撑至11点多,准备上第五节。 第五节是高数课,整个专业百多人在阶梯大课室上。 程心在课间去了趟厕所,到课室时里面已经坐得七七八八,走动的说话的,喧哗凌乱。她从课室后门进去,站最高处俯视全景,很快在后面几排座位找到体高肤白大马尾的于丹丹,她与张阳中间隔了个空位。 程心在那空位落座后恰恰打铃,花了数秒时间,阶梯课室变得安静整齐。 高数老师是位老先生,中气十足讲了30分钟后下了教台和前面第一排某角落的人说着什么,说了好一阵子。 后面的学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开小差,课堂纪律面临失控。 程心趁机问旁边的张阳,刚才老先生讲的函数概念字都认识,串联起来却看不懂,上辈子学的早忘透了。 她挺紧张,生怕第一节课落了,后面就节节落了。 张阳向她讲解时,前面教台又重新传来话声。 一把有别于老先生的话声。 “同学们,大家好,” 课室静了,学生在教台上看到的不是先前头发雪白的老先生,而是一位年轻得多的男人。 他着灰色短袖衬衫,戴金属黑框眼镜,和和气气与大家笑说:“我是你们高数老师白教授的助教,布置作业,批改作业和课堂答疑都由我负责。” 教台下先起起哄声,接着谁带头鼓掌,掌声便渐渐响亮成为主调。 于丹丹吹了吹口哨:“这哥们帅气,比那白老头强多了。好吧,高数课我决定不翘了。” 程心与大部份学生一样,望着教台上的男人静静不语。 她嘴唇紧抿,一支黑色圆珠笔在双手中牢牢握着,掌心渗了汗。 她目光不曾离开男人,仿佛他将要揭露某件谜案的谜底,她在等他的真相。 男人欣然接受了大家的欢迎,示意停下掌声后继续说道:“我是执大的研二学生,之前也有当助教的经验,但是人无完人,假若我有什么做不妥当的,希望大家温柔指出,我尽量改正,配合你们……” “讲半天,报上大名啊帅哥!” 于丹丹豪气一吼。 引发哄堂大笑,并将男人的视线惹了过来。 程心当即低头,眼睛钉在好比天书的高数课本上。 男人看看于丹丹,对全课室朗朗一笑,“抱歉,忘记了报名号。我姓程,单名朗,全名程朗。多多指教。” 第120章 第 120 章 “程朗,哎,跟你一个姓的!” 于丹丹拿手肘怼怼程心,程心稍稍抬头,见教台上的程朗和前面几排学生笑谈。 年轻的助教衣冠楚楚,意气风发。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作业布置,叮嘱了几句,下课铃就响了。 大部分学生作鸟兽散,小部分围着程朗,包括程心的舍友温静静。 “卧靠,姐不能被落下!”于丹丹紧跟其后。 张阳对程心说:“其实我也不太懂刚才的函数概念,不如去问问助教?” 程心收拾课本,笑道:“这么多人围着他,等到天黑都轮不到我们问。” 张阳:“无所谓啊,在旁边听听也行。” 程心站起来背好斜挎包,“我上厕所,你去听吧。楼梯口等。” 她从后门离开。 上午的课程安排全部结束,逗留教学楼的人不多,厕所很闲。 程心随意进了一格,落锁关门,对着墙壁出神。 是他,她上辈子的前夫。 温润的声音,待人随和亲切的态度,慈眉朗目的模样乃至与她同姓的名字以及在黑板落下的笔迹,统统与上辈子分毫不差。 开学那天在超市偶尔瞥见的影子果真是他。 上辈子程心上大一时,程朗才大三,同在南京那所学院。那时候他经历了数回高考落榜,不得不捡个学校捡个专业将就着过,初识时,他总笑意盈盈,可眼底仍有一丝丝无奈与气馁。 如今,他居然出现在执大,不仅是研二学生,还是高数课的助教,在教台上举手投足从容自信。 所以这辈子的他没有经历高考落榜,并且学业可谓一帆风顺。 当中的差距到底是用怎么样的乾坤扭转过来,除了他自己,怕且无人知晓。 意外,相当意外。 程心在厕所呆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她轻轻吐了口气,拉开厕所门往外走。 迎面进来一个男生,对方一见程心,连忙调头出去并致歉:“抱歉抱歉!走错了!” 程心也吓了一跳,急步离去。 那男生出去后在厕所门口仔细看了看,诶不对呀,这是男厕没错。 程心回到课室时里面已经清空,程朗则与数名学生站在走廊一侧说着什么。 放眼望去,他身形修长,比身边的学生都要高。合身的衬衫与西裤,干净的皮鞋,无一不彰显他比一般学生成熟,而利落干爽的短发与眼镜背后的明朗眸光,又让人感觉他活力充沛,真诚自然,并非学校里面老练自私,混吃混喝混文凭的老油条。 此时此地的他,比上辈子程心所见的最后一面要年轻蓬勃,又比这辈子第一次见的面得体稳健。 现在的程朗,是程心两辈子里所认识到的最好的他。 然而,这一切与程心无关了。 舍友张阳她们在前面的楼梯口向她挥手,程心微微低头,敛起气息沿着走廊的另一侧走过去。 走廊两侧的人短暂交汇了一秒钟,她没有分半点余光给那侧的人,那侧的助教学生也没有谁注意到她。 这样最好。 上辈子不欢而散,悲痛欲绝。 这辈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 锦中,周日晚自习课间,初一3班。 小妹正和同桌聊天,笑嘻嘻的,忽然课室里有人大叫:“程意!有人找你!” 叫声唐突,是以除了小妹,有些人也好奇地应声望去外面走廊,然后全班女生炸了。 “是楼上初二1的梁崭!快看!” 小妹:“……” 她人未出去,就有一堆女生涌到窗口处趴看。 她出了走廊,往远处移了几步,避开那些八卦的小眼神,才问尾随的大孖:“做什么?” 夜里走廊灯光暗黄,他俩又特意走至角落,便谁都看不清谁。 昏暗中,听见大孖说:“你作业本落在你二姐的书包里,她想给你送过来,但老师把她喊住了,我经过碰见,她托我给你。” 又见他往自己递手。 他嗓音比小学时低沉不少,小妹可以想象出他喉间的结在说话时一上一下地滑动。 “谢了!”接过作业本,她道谢后转身走人。 大孖看着她背影进了课室,才静静离开。 一回座位,小妹随即被一群人团住。 有人尖叫:“程意!他居然跟你讲了……四个停顿,五句话!” 小妹:“……” 隔这么远都听得见?? 又有人问:“从实招来,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天!我记得了,你好像每周末都和他坐同一路巴士的!” 一个爆料,引发无限的“哇…………”叫。 吵得小妹耳朵痛。 她将作业本拍书台上,解释:“我和他是旧街坊,从豆丁的时候就认识了。那路巴士有许多锦中学生坐,不止我和他,况且我们在不同站下车。” 在锦中呆了不出一个月,小妹早听说自己的二姐和旧街坊大孖是楼上初二年级的人物。 一个带疤学霸,一个高冷学霸。 每每谈起二姐,那些人总用同情的口吻说:“好可惜,明明五官很标致,皮肤又好,却被那道疤毁了容。如果她没有那道疤,又瘦两圈的话,肯定是级花!” 小妹听见后心里堵着堵着不舒服。 不过开学前大姐提醒过她,在锦中若碰上关于二姐疤痕的闲言闲语,不要理会。 越理会,越在乎,二姐会越介怀越受伤。 而聊起大孖时,那些人会兴致勃勃:“好酷!昨天在饭堂撞见他,连拿着饭盒排队买饭的样子都特别帅啊——!” 小妹就:“……” 和孖仔相识六七载,自小玩大,她不认为大孖是个“酷”的人。 他只是相对于开口说话,更喜欢摆脸色罢了。 况且他说话直,容易得罪人,这个“人”指小妹,小妹宁愿他闭嘴。 可在外人眼里,大孖沉默寡言,待人冷淡疏远,成绩牛,学生会副部长,偶尔上场打打篮球入个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皮肤白净,个子高高瘦瘦,自自然然成了爱幻想的小初生的梦中男神。 据闻去年,有关注大孖的女生发现他每周末都与隔壁班的带疤学霸“出双入对”坐巴士放学,于是他俩的绯闻产生。 有好事者专程去问二姐,二姐否认之余,亦解释了她与大孖一同坐车的原因。 加上有人认为二姐虽然也是学霸,但始终脸上带疤,大孖怎么可能和她一对? 不合理。 绯闻便渐渐淹熄。 而小妹入学后,每周末也是随二姐和大孖坐巴士回家。 这是大姐在暑假与大孖沟通过的,托他“关照”两个妹妹,就像小学时一样。 大姐私下对二姐说:“三个人坐的士也划算,比坐巴士舒服。需要的话帮大孖付的士费,别小气,人家是个照应。” 不过二姐和大孖向来依时出行,未有过急急忙忙要坐的士赶时间的情况,俩人一直是巴士的长客。 之另外,说是说一起坐车,可实情是他们很少坐得近。比如一排两个座位的,二姐坐一个,大孖会在前后左右找位,就不坐二姐旁边。后来通常是小妹和二姐挨着坐,大孖就哪里有缝往哪里塞。 坐得远,交流的机会便少。一般下车的时候打个招呼,就没了。 在学校也是,碰见的机会不算多,遇上了也就打个眼色,几乎不怎样说话。 说什么呢,难道问“吃饭没”这么蠢?抑或“考试怎样”这么严肃无聊? 不的不的。 所以这天晚自习大孖过来班集点名找小妹,还说上话递上东西了,才意外地引起外界剧烈反应。 更意想不到的是,在小妹否认了自己与大孖有特殊关系之后的那个周末,放学前,一个平日文静胆小的女同学过来找她,瑟瑟缩缩递去一封信,诚心诚意请求:“程意,你和梁崭是旧街坊吗?拜托你帮我把信给他。” 小妹接过去看,粉红色的信封面写着“梁崭收”,封口处贴了个……红色心心?? 原本一头雾水的小妹:“…………” 第121章 第 121 章 捉虫 周六放学,大妹小妹在锦中外的巴士站等。 等了有二十分钟,仍不见大孖身影。 小妹摸着裙子的口袋,一直浑身不自在。 她对大妹说:“二姐,不如我们先走吧,都过了两辆巴士了。” 大妹捧着小笔记本在看,没抬头,说:“不好吧,他出来见不到我们,会误以为我们未走而等下去的。” 小妹后背抵住站牌,一下一下踢着脚尖,“其实我们这么大个了,不用每次都和他一起走的。” 大妹依旧低着头看笔记,“话是这样,但旧年他陪了我一年,现在因为你来了就不需要他了,好像过河拆桥。” 小妹:“问题是我们一不一起走有什么区别?反正都不讲话,又不同站落车。” 还要帮忙传情书,别扭死了。 大妹看向她,笑道:“安静也是一种陪伴,就当还人情。” 小妹:“……” 又等了十分钟,学生走得差不多了,巴士站没什么人影,大孖才大步大步跑过来。 他微微喘气,站在俩姐妹前解释:“老师临时留我,不好意思。” 大妹:“无事,走。” 她带头上了候客的巴士,小妹大孖尾随。 上车投币,一人两元,大妹却找不到零钱,“奇怪,我明明放好的。” 她正要解下书包翻找,最后面的大孖说:“我有。” 话间,他稍稍往前倾身,将跟前的小妹轻轻推一推,伸手至投币箱哗啦啦投了一爪硬币。 巴士车门处有两级台阶,小妹比大孖站高一级,他推她时,她的肩背似乎碰到他的肩膀。 细微的触碰产生了巨大的凝固力,小妹入了定般不会动了。 前面的二姐朝她身后的大孖说:“那谢了,回去还你。” 身后的大孖:“不用。” 就中间的小妹没有反应,大孖拿手悄悄拍了拍她的腰间,轻声道:“走啊。” 他吐出的气从她耳背拂过,痒痒的,温温热热,小妹整张脸都在发麻。他的手拍过的地方也迅速起火,烫至全身。 司机启动巴士,换了个档位,蓦然“咔咔”一声将小妹吓回了神。 她匆匆往车厢内走,在二姐旁边的位置坐下。 人不多,这里又是始发站,车厢内有一半空位。 大孖就在俩姐妹的过道对面坐了下来。 巴士动了,由缓至快向下一站出发。 车外三十多度的高温威胁不了在车内享受着空调的慵懒乘客,一厢安静无人说话,除了司机在听中午时分的讲故台,抑扬顿挫的讲故声将人带进古旧时代。 大妹脑袋枕着车窗昏昏欲睡,小妹眼睛一直睁着,精神却不见得多勇猛。 对面的大孖一条腿伸至过道中间,蓝色的校服西裤缩至脚踝之上,露出一截黑色的中筒袜子。 他眼望前方,状似在专心听故,不见动静。 过了三个站,乘客有上有落,人数基本不变。 小妹下定决心,将裙袋的情书掏了出来,一递,递到过道对面的大孖面前。 大孖低头看了看,眨眨眼,再扭头盯向小妹。 小妹假装看着前方,余光则不遗余力地扫瞥大孖。她没法瞥清他的表情,只可以肯定他看到信封上的红色心心。 哪怕第一次接触,他也必然明白这代表什么。 这么多年的卡通片不是白看的。 小妹说:“我同学给你的,拿着。” 她分不清自己是压着气还是压着嗓门,反正话声很低。 但过道对面的人听见了,并且怔了怔。 小妹又说:“这女生平时很乖,生得也不错,白白净净的。” 话到最后,她咬咬门牙。 然后,手递了半天,信没被取走。 小妹扭头看去,堪堪撞上大孖的目光,愣了愣。 大孖斜眼盯她,一动不动,嘴唇抿成一条线,脸颊有些绷紧。 这是小妹有史以来见过他最严肃的表情。 她莫名被他盯得心虚,扬扬手,“快拿着!” 大孖盯了她好一会,才失笑道:“你是不是傻?” 他一笑,小妹更莫名了。 这好几年来,她见过他笑的次数不多,其中有次是他们最后一次在除夕一起去派贵人,孖仔将收获的利是钱全送给她和二姐了,他们在街口树底数完钱,小妹笑哈哈说“我是个大富婆”时,个个都笑得特别开心,包括他。 可眼前他的笑摆明不是因为高兴,而且有点点……嘲讽?? 小妹怼回去:“你才傻,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么蠢的事,再有下次我肯定拒绝。这次我是答应人家了,你帮我完成任务。拿着!” 她又递了递手。 大孖不再说话了,收腿抬身往窗口位挪。下一秒,某位大婶在他原来的位置坐下,隔开了小妹和大孖。 小妹:“……” 她将信收回裙袋里。 余下的车程大孖一直扭头望窗外,安静如画。 巴士到涌口站,小妹起身往车门走时,以秒速越过大婶将情书塞进大孖怀里,再以秒速下车。 被人无视的大婶瞥见信封上面的红色心心,低低“呵”了一声。 大孖:“……” 大妹睡了一路,下车时没醒透,迷迷糊糊地压根不清楚小妹的小动作。 这个周末程心没回家,事实上除了十一那个假期,她没回过家。 中午大妹小妹在厨房煮饭,洗米的小妹忽然问:“二姐,你有无收过情书?” 切菜的大妹:“啊?无。” 小妹:“那你有无写过情书?” 大妹:“都无。怎了,你收到情书?抑或给谁写了?” 小妹连忙摇头:“无无,随口问问。” 大妹笑:“大姐讲过,交男朋友要请她饮冰的。” 小妹:“我记得。” 想了想,说:“那大姐在大学有交男朋友吗?听讲大学可以拍拖的,夜晚有很多情侣在湖边啊在树下啊卿卿我我。” 大妹好笑:“谁教你这个词的?还卿卿我我。” 小妹答非所问:“你猜猜大姐在大学会不会收到情书?” 大妹很笃定:“会,大姐又靓又聪明,好多人喜欢她的。” 这个问题并没有在俩姐妹的私下讨论中消化,没多久小妹就直接问程心要答案。 “大姐,你在大学收过几封情书?” 程心:“……” 她将手机拿离耳朵,把通话音量调小了一点,放回去耳边,反问:“无端端问这个做什么?” 小妹:“快讲啦,多少封?收到一封请饮一次冰!” 程心哈哈乐:“那我请你们饮两次吧。” “啊?真有??才两封???” “不然呢,大学里百花盛放,你大姐我收到两封已经很犀利了。” 开学两个月,程心收到两封情书,一封自己班的,一封同专业隔壁班的。 程心没理会,幸好对方也不见得多执着多喜爱,说不定情书都是群发的,撒网捞鱼,所以她也没惹来纠缠与麻烦。 据她所知,同宿舍的温静静和于丹丹也收过男生的表白,而且数量不少。 温静静看上去恬静婉柔,与她表白的人爱用含蓄的手写情书。 于丹丹爽直,没耐性看字读信,于是男生们干脆当面向她表白。 温静静收到情书如何处置,她没在宿舍聊过,而于丹丹听完人表白,抬手就搭着人家肩膀去饭堂,“走!喝得过我,我当你女友!” 然后回到宿舍叫嚣:“没一个男的喝得过我!全他妈是弱鸡!无敌最寂寞!!” 听闻她因此结交了一帮哥们,逢夜里没课,就出去疯。 这天晚上她难得窝在宿舍。 “哟,于大美女怎么没节目了?居然躲在宿舍浪费青春,这不是你的风格。”温静静坐床上,对着小镜子照鼻头,阴阳怪气地调侃。 于丹丹趴书台上剪鼻毛,说话一截一截的:“我在,闭关,准备,出大招。” 程心用肩膀夹着手机,下了床出去外面走廊,问手机对面的人:“听见吗?喂喂?信号不太好。好了?” 她披了件薄外套,倚在走廊栏杆看楼外撑着雨伞来往的人,与郭宰通电话。 郭宰笑说:“好了,现在声音很清楚。你是不是爬屋顶了?” 程心也笑:“是啊,担了把木梯爬宿舍屋顶了,就差无爬信号塔。感不感动?” 郭宰:“嗯,都想哭了。” 程心语气正经了些:“那就哭吧。” “哈哈,讲笑而已。” “……” 默了默,程心说:“不如我去香港找你?想吃你那餐九大簋了。” “啊?什么时候?”郭宰本来挺惊讶的,顿了顿,化作叹气:“算了,最近很忙。过完年吧。” 程心顺势问:“忙什么?” 到郭宰默了默,才说:“法援署答应帮我们上诉,不知要搞到几时。” 程心无声无息舒了口气。 他终于愿意谈这件事了。 看来有点希望。 她试探:“成功机率有多高?” 郭宰笑了两声,轻描淡写道:“鬼知道。” 气氛又一下子沉寂。 还是郭宰先换的话题,他问:“今晚没去图书馆?” 程心望向不远处的路灯,“下雨了,湿沥沥的,麻烦。” 路灯下,一条条雨线像拿笔在半空画的。 …… 聊完电话进宿舍,正在修脚甲的于丹丹朝她奸笑:“跟男朋友聊天吗?信号差就用宿舍固话嘛,怕我们偷听么?” 程心笑笑,爬上床,“一个……弟弟而己。” 于丹丹:“一个……弟弟而已,这口吻听上去不像有血缘关系,像有故事。莫非姐弟恋?前卫。” 程心依旧笑笑,翻开高数课本继续啃。 遇到不明白的她问张阳,张阳讲解了两遍,见程心仍一知半解,建议:“助教讲得比我好,你去问他会明白得更快。” 程心:“问的人太多,我懒得等。” 过了两天,晚上的宿舍除了程心,其他人都不在。 于丹丹去了饭局,温静静没说去哪,张阳家里有饮宴,出校了,明早又无课,今晚不回来睡了,本地人就是方便。 将近十一点时,宿舍的固话响了。 差点睡着的程心眯着眼下床去接听。 电话那端“喂”了一声。 程心当场醒透,应道:“你好,请问找谁?” 对方:“你好,你们宿舍的于丹丹同学喝多了,拜托你过来接一下?” 十分钟后,学校南门外一家小饭馆,程心赶到。 于丹丹被人扶着,整个人糊里糊涂又东摇西摆,站都站不稳,嘴巴倒没停过:“滚犊子!我没醉!还能再吹两打!放马过来!” “我是管院一姐!喝赢我的,我跟你姓!” “你个死矮子,别恃着身短肠短□□近就能赢我!操!” 骂骂咧咧的也不知道骂谁,现场只有扶着她又比她高不少的程朗,而且他脸色清醒,衣衫工整,不似和学生拼过酒。 程心一走近,程朗就留意她,偏了偏头问:“于丹丹宿舍的?” 程心点点头,过去从他手中接过人。 然而于丹丹太沉了,程心一个人扛不住。 程朗一边帮着一边问:“怎么不多找一个人?” 听在程心耳里这是一句责备,她好笑:“临急临忙我去哪里召虾兵蟹将,你作为师长怎么不劝她少喝。” 程朗动作顿了顿,注意力放她身上好一阵。 程心专心扶于丹丹回宿舍,不再说话了。 于丹丹一路扭拧,不得安生,中途,程心吃不消,提议在某支路灯下歇息。 某醉猫软趴趴地沿着路灯杆往下滑,滑到地时索性一屁股坐下,傻哈哈乐,悠哉得与神仙无异。 难为扛她的程心出了一身汗,擦都擦不及,连连微喘。 程朗比她强不少,不呼不喘的,静静站着等她恢复体力。 也许闲的,他将她又看了几遍。 程心有所察觉,不着痕迹地回避。 气氛原本相安无事,偏偏程朗凝视着程心,迟疑数秒后终提了个问题:“你,以前是不是长头发的?” 第122章 第 122 章 程心低垂着脸,简洁平直的短发与下巴齐线,三七分界,三分那边掖到耳后,露出的耳贝在路灯照射下金黄剔透,七分那边自然垂落,浓密泛亮,偶尔有几丝发尖随风轻吻她的脸颊。 程朗仔细看着,从她的眉眼,鼻梁,嘴唇到下巴,一样样一寸寸顺着看,有些出神。 程心始终没有看他,俩人的视线不曾交汇,是故意抑或无心,他说不清。 他刚才问话的声音很轻细,一是习惯,二是生怕会惊扰宁静的夜,所以也不确定她听没听见。 很快,程心动了动唇,说话了。 “起来,地上凉。” 可并非回答程朗的问题,而是对醉猫于丹丹的轻声呵斥。 她看着地上的她,提醒:“你这样会感冒的,喂?” “啊?哦?呜,渔,bpmfdtnl……” 于丹丹昂昂头,闭着眼念起拼音。 程心:“……” 她弯腰去提于丹丹的手臂,将它搭到自己颈后,咬牙把腰一挺。 程朗及时扶上一把,俩人又将喝醉的家伙抬起来,继续走。 从饭馆到宿舍大楼,十分钟的跑程他们三人走到将近十二点才抵达。 本想随便喊两个认识不认识的女生帮帮忙,可惜夜深路人少。 宿管员对醉酒的女生没好感,免不了一顿批评,叫她帮忙扶上楼,不帮之余,还多批了几句。 程朗惟有掏出学生证身份证驾驶证钱包,统统押在宿管室,又好声好气赔笑恳求,宿管员才放他进去。 宿舍楼内很安静,几乎没有人影,都安睡了。 三人踩在木质楼梯的步伐声,笃笃笃的,又沉又响。 被俩人扶着爬梯的于丹丹耍醉,冷不防地挥了挥手臂,将搀扶自己的人往外一甩。 程心脚没站稳,被挥过来的力道甩得整个人往后倒,她本能地伸手去够楼梯扶手,却够不着,惨了…… 来不及思考下一秒的事,一只大手就堪堪冲过来,将她拦腰一托,使劲,把人托回去了。 有惊无险,程心一身冷汗,大脑空白。 迅速缓过神后,她低声道谢。 程朗没接话,牢牢捉住于丹丹,一鼓作气把人抬到宿舍。 于丹丹被放到床上,不时发出些没有意义的低叫声。 程心拧了条湿热的毛巾给她擦脸敷眼,没一会,于丹丹开始:“呕呕……” 程心火急火燎去阳台拿盆过来,才递过去,就接住一场“暴雨”。 一时间,宿舍里灌满呕吐物的酸腐味。 程心闻闻自己的身体,也一股子酒味,汗味。 待于丹丹呕了半盆,程心换个桶去接。 她将那盆呕吐物冲进厕所,清洗盆身,在阳台拿沐浴露将自己的手和手臂搓了一遍。 忙完进宿舍,见程朗仍在。 他站在宿舍中间,衬衫上生了不少皱褶以及少许汗渍。 他定神看她。 俩人之间没有间隔物,一室明亮白光,程朗将程心看了个透彻。 这里是女生宿舍,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莫名把宿舍空间显小了。 程心觉得与他的距离有些近,多余的近。 她自然地笑了笑,对他说:“今天麻烦你了,这么晚了,你快走吧。” 程朗舒了口气,低声道:“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吃饭,遇见他们时她已经成了这样,其他人都喝多了,自身难保,便托我照顾她。我担心一男一女容易惹误会,对她名声不好,所以才叫你过来。万一宿管员不放我进来,你扛不动她,我才问你为什么不多找一个人。” 没有先兆的,他平缓地解释了一切。 程心静了静,才又笑:“原来如此,很抱歉我刚才错怪你了。再次感谢你的帮忙。晚安。”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心一意去观察于丹丹的动态。 程朗眉头起了轻微的皱意,闷闷不乐道了声晚安,悄然转身离开。 程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许她没有听见。 他也没再多提,就像没有问过一样。 于丹丹吐完就沉沉睡去,程心帮她盖好被子,又守了一会才熄灯上床。 她精神得很,拿耳机听了一夜短波新闻。温静静回来时她瞄了眼手机,凌晨两点。 第二天,醒过来的于丹丹又是一条好汉,听完程心讲述昨晚如何将她安全运回来后,于丹丹对程心千恩万谢,说要请她吃饭。 程心敬而远之:“得了,吃完饭要扛醉猫的坑,我不去。” 又劝:“讲真,你少喝酒,分分钟死人的。” 于丹丹揉按太阳穴:“你当我傻?我有分寸的,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她作冥想状,说:“下午有课吧,我想请假。” 张阳告诉她:“早上有个男生打电话找你。” 于丹丹:“啊?谁?说什么了?” 张阳犹豫下,说:“他问你活没活着。” “操!”于丹丹整个人鲤鱼打挺,下午不请假了。 下午有一堂高数课,程心和舍友如常坐在课室中段。 上课前于丹丹在走廊和几个男的小打小闹,尤其针对一个看上去比她矮的男生。 “死矮子,有种再拼过,我再输就跟你姓。” 男生耻笑:“拼酒还有三盘两胜的说法吗?我姓氏高贵,不随便赐予外人。” 于丹丹气得咬牙,想抡拳头时有人唤了声“程助教”。 程朗走近他们,问于丹丹:“你精神不错,都好了?” 于丹丹挺挺腰:“都好了!谢谢程大助教昨晚拔手相助!那个,我请你吃饭做答谢。” 旁边几个男生起哄:“听者有份!” “滚!” 程朗笑笑:“吃饭又要拼酒吗?这不像答谢,倒像坑。” 几个男生哈哈笑,于丹丹也好笑:“你说话怎么跟程心一样。” 见程朗脸有疑色,她说:“就昨晚和你一起扛我的那个女生。” 程朗神情亮了亮,笑容放大,“原来她叫程心。” 于丹丹:“可不,同姓的,三百年前是一家。” 上课铃响,于丹丹回到座位与旁边的程心低语:“哎哎,今晚学一食堂二楼,我请你和程大助吃饭以表感谢,绝不拼酒,人头担保。” 程心直觉地望向课室前面第一排角落,习惯坐在那里的程朗正回头望过来,两人的视线越过一堆学生,对上。 他朝她笑了笑,谦逊诚挚。 程心若无其事移走目光,答:“今晚我有约,你若有诚意,折现?” 于丹丹:“……” 晚上本来无事,但想找事是分分钟的事。 程心去管理学院的机房排队上网。 阿爸提过给她买台电脑,她没什么想法,需求也不急切,便说过了年再算。 听讲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人手一台电脑,其它专业的电脑普及率差很多。程心住的那一层楼,有电脑的屈指可数。 大部分学生需要使用电脑时选择去学校机房,传说那里网速比宿舍要快一些。 校外也有不少网吧,生意不俗,只是对她来说没有吸引力。 排了二十分钟队,到程心了。 她打开网页,搜索“锦荣中学”,很快找到母校的网站。 在锦中首页浏览,不费力地就见到有大妹的照片,点击进去。 照片里大妹、大孖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学生笑对镜头,手捧奖状。照片下写着简介:我校参加市数学奥林匹克比赛喜获一等奖。 程心点击放大照片,看看大妹又看看其他人,嗯,自己的妹妹最顺眼。 将锦中的网页扫了一遍,没发现小妹的身影,程心这才去“论坛”。 一进去,版面最上端便是红色的“最热贴子”,标题是《学校档案处整理——锦中历届高考状元去向!》。 犹豫两秒,程心点了进去。 贴子内容的介绍顺序从老到新,锦中成立逾三十年,百分之八十的本校高考状元都被贴子记载了,除了文字内容,还附带照片。 程心滚动鼠标快速下拉,不多时,看到霍泉的照片。 照片里他身着锦中校服,坐在堆满书的书台前,右手转笔,左手握着……蓝色塑料水瓶。 程心不再细看,眼睛直接跳到照片下的内容介绍——我校96届毕业生霍泉,当届校状元及市状元,被清华大学录取…… 又跳过好些内容,目及最后一句,写道:霍泉同学于今年(千禧年)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目前已成为深圳海关人员,守卫国门。 程心:“…………” 她将网页叉掉。 重返论坛首页找“94届初一1班”的版块,点击进去,置顶的贴子是《寒假聚会时间投票,互相知召!不投不是人!》。 程心勾了勾最多人选择的日期选项,然后掏手机给彭丽发短信:已投,别再追魂夺命call拜托。 版内另一个置顶贴子叫《留下企鹅号!各散东西也不怕!》,贴内附带企鹅号申请步骤。 程心随意翻了翻贴子,贴子各式各样的,有分享大学生活,有寻找失联的同学,也有表白的…… 程心翻到一条名为《程心你在吗?我中意你!》的贴子时,表示震惊。 她点进去看,内容约为:我从初二开始中意你,觉得你好酷,冷冷的,拒人千里,像冰山美人。可惜我不敢表白,你太优秀了,而我又太一般,直觉告诉我你拒绝人时一定会好绝情,我光是想,都觉得很伤心……熬到高中,我居然继续和你同班,天知道我有多激动,本以为天赐良机,近水楼台,谁知,一夜间到处都是你是霍泉前辈女友的风声,我又不敢轻举妄动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来论坛,也不知道你看不看得见这个贴子……不过来也好,看见也好,我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或者你连我是谁都没有印象,但,你是我的初恋。 发贴人留的是网名,跟贴人无一不在猜楼主是谁,也有人追问程心到底是不是霍泉的女友。 程心高中是3班的,有人将所有升读3班的男同学名字列了出来,人数高达八位,大家一起猜猜猜。 有人跳出来声明贴子不是自己发的,并留真名以证清白,却反而被人指“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时间谜团越滚越大。 程心:“…………” 她胡乱注册了一个网名,跟贴回复:怎么都猜男生?就不准楼主是女生吗? 一言惊醒,局势更乱套了。 退出初中班集的版面,在“97届高一3班”版外徘徊了一阵,走了。 她找了找,发现建了班集版块的绝大多数是已经毕业离校的届别,像大妹小妹那种99届00届的,影都没有。 之后见机房电脑上有企鹅程序,她顺手申请了一个,6位数的号码。 但她没去论坛跟贴留号。 她搜索香港那边消息的关键词,找到的连接都是香港那边的网站,然而校园网慢到无朋友,又防火墙什么的,死活打不开。 衰过听短波新闻。 对着电脑与网络,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程心离开机房时是夜九点多。 她有点饿,回宿舍前去仍然营业的学二食堂买了份砂锅米线,正吃得滋味,手机响。 看到来电显示00852,立即接听:“这么晚还打电话,你不怕路上有劫财的?” 知道是谁,连“喂”都省了。 郭宰在那边低笑,“不怕,我又无钱,我只怕劫色。” 自从法援署帮他以及其他申请人士向法院提出上诉后,他的心情明显好转了。 程心:“呵,那贼兄倒霉了,遇上你这个崩牙豆丁。” 郭宰:“……我牙都长齐多少年了,而且我现在绝对比你高。” 程心笑了笑,“在哪啊?” 郭宰:“在金钟,刚送完货。” 近段时间,郭宰联系她所用的号码,除了先前提过的两个,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郭宰知道手机有来电显示,也不瞒,解释是在外头送货,看见电话亭就顺便给她打了。 程心:“这么晚还送货,你家喜帖铺要发达了?” 郭宰:“发不发跟我无关系,反正我工资依旧每日5元。” 衰过当廉价劳工,谁叫他只有行街纸,想赚比日薪5元高的工作,就要承担被揭发被举报被遣返的风险。 帮郭父打工至少安全,哪怕他给日薪3元甚至一个仙都不给,郭宰也没得选择。 学已经没得上,若连喜帖铺都不去,整日待跑马地对着兰姐,更糟糕。 程心小心问:“那上诉的事进展如何?” 郭宰:“等。” “……” “你在哪?”轮到郭宰问她,“听声音不像准备睡觉。” “在饭堂吃宵夜,砂锅米线,比米粉粗,有香菇椰菜豆腐,放一点点辣椒,好正。” “讲到我流口水了。” “我申请了一个企鹅号,你记下?” “什么用的?” “你去上网的话下载一个程序,我也上网的话就可以一起聊天了,你在香港见有人用icq吗?企鹅是内地版的icq。问问网吧上网怎样收费,一个小时的成本应该比打长途电话便宜。” “那你讲,我记。” “709394。” “……你玩我?” “真的!名字就叫程心,你去搜搜。” …… 嫌太晚,程心催郭宰早点回家,没聊多久就把电话挂了。 继续吃米线,手机又响,对方是个陌生的本地固话号码。 程心边吃边看手机屏幕,一串数字反复滑过。 看了会,她将手机闷进包里,假装没听见,不挂不接。 心想,明天问阿爸要钱买电脑,有时间和郭宰玩玩企鹅也挺好。 第123章 第 123 章 十一月中管理学院要进行期中考试,考试前一周,营销专业组织四个班在大课室一起晚自习,任由学生自愿参与。 去的同学很多,包括程心宿舍四人,个个表现得相当积极好学,有一种比专心比用功比奋斗的氛围。 至于是不是临急抱佛脚就另当别论。 晚自习进行时,程心埋头做题。 她将大多数复习时间投放到最弱的高数科,上辈子大一高数挂科了,这辈子不能重蹈覆辙,管它期中期末。 张阳坐她旁边,不时被问到题目要怎么做。张阳懂的都乐意教,她也不懂的时候唯有举手。 程心有点懵,正想问她举手做什么,视野内就来了个人影,聚聚焦,是程朗。 张阳站起来恭敬让座,“程助你坐,我们有道题不会。” 程朗看看程心,见她垂眸看着课本,没有表示,便婉拒了张阳的好意。 张阳坚持,程朗生怕过多的推搪会影响他人,坐下了。 今天他换了深蓝色的长袖衬衫,稳重成熟的质感沉沉甸甸,黑色金属细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满满的书生文雅气。 他坐姿端正,不曾往程心那边倾一分靠一寸,相反,他微微向外挪。 程心的姿态与他一样,意在保持距离。可毕竟是邻靠的两个座位,又要讲题听题,俩人再怎么顾忌,亦仍能相互嗅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程心眼睛不离书上的题目。程朗左手扶着稿纸,右手握笔边写边低声讲解,音色清润,耐心温和,把前后的学生都吸引过来围听。 讲完,他问:“明白了吗?程心。” “程心”,从他口中吐出的这两个字听似单独的呼唤,低沉细腻,源远流长。 程心有一瞬的失神,目光从写满他笔迹的稿纸抬起,坠入男人清沏幽黑的眼底深处。 他的音色,眼神,影像,每一样都与上辈子的他渐渐重叠,二合为一。 曾经他用各种腔调叫唤着她,让她惊喜发现自己的名字原来并不乏味可陈…… 曾经他也用这种温润的态度给她讲题,鼓励她面对高数…… 曾经他的眼镜…… 意识蠢蠢欲动,企图回忆上辈子有关他的点滴…… 程心硬行将它拽回来,拿脚狠踩,粉碎一切无意义的念想。 她朝程朗点点头:“听明白了,谢谢。” 程朗看了眼她的笔记本,微笑起身离开。 张阳坐回来,说:“你看,还是助教厉害吧,一讲你就明白。我呢,讲着讲着连我自己都混乱了。” 程心笑笑,“怎么有老师在的?幸亏我没开小差。” 张阳:“几个班长请他们有时间就过来辅导,不然组织复习做什么。学习委员通知过的,你不知道?” 程心:“真不知道。” 往后几天,程朗都来晚自习闲巡答疑,只是程心没再提问,连张阳她也不问了。 期中考试结束后,成绩很快公布,程心的高数拿了78分,不太好看,却足够她松了口气,有心情去买电脑了。 宿舍就她一人配电脑,可谓做好电脑公用的打算。她将购买计划告诉大家,并询问到时谁能帮忙搬搬抬抬,她指男生。 找男生帮忙无疑是于丹丹的强项,她强项不多,就是哥们多。 于是乎周末,于丹丹率三个男生陪程心逛省城最大的电脑城。 三位男生对购买电脑很有心得,谁家的主板最快,声卡最好的是哪牌子,显示屏要用哪种才顺眼,他们无一不晓。他们建议程心买组装机,七拼八凑,性能最优化之余能省不少钱。 程心没太多意见,仅提三个条件:稳定,快速,一万元预算内。 实情阿爸给她打了一万五,她原本以为要花光的,谁料于丹丹带来的哥们如此给力,她便稍稍提高价格的预算限制,用省下来的钱添了部差不多的mp3。 忙了一下午,一台崭新的说不出品牌名字的台式电脑在程心宿舍落户了。 网络连好,常用的软件装全,大功告成。 为表感谢,程心请于丹丹他们吃饭,连带舍友张阳与温静静一同喊去,结果最后她们将吃饭攒的力气都拿出来抬醉生梦死的于丹丹回宿舍,能量一次清空,未到半夜又犯饿了。 除了倒床大睡的于丹丹,宿舍其余三口围着加热锅煮了五六包即食面充饥。 程心有了电脑后,郭宰但凡有时间去网吧就会事前电话她,她会尽量配合,在网上与他用企鹅开聊。 而他俩的网上第一次亲密接触如下: 程心:在哪里上网的? 郭大俠:[玫瑰][玫瑰][玫瑰] 郭大俠:[爱心][爱心][爱心] 郭大俠:[拥抱][拥抱][拥抱] 程心:别乱发表情了,打字。 郭大俠:wo bu hui da zi[流泪][流泪] 程心:“……” 不会打字,那q名“郭大俠”这三个大字他从哪复制粘贴抠来的? 程心:呵呵。 郭大俠:[拥抱][拥抱][拥抱][爱心][爱心][爱心][亲亲][亲亲][亲亲] 他将这类表情贴了一屏幕,专业术语叫刷屏。 程心:再刷我就把你拉黑[微笑] 郭大俠:shen mo jiao hei 他还在装不会打字。 程心:就是不跟你聊了,[再见][微笑] 郭大俠: bu yao!![心碎][心碎][心碎] 程心:“……” 满屏的拼音与表情,她选择性只盯“郭大俠”三个字看。 看着看着,忽然感觉自己的q名很蠢。 上辈子她用过各种各样的q名,可爱的搞笑的伤春悲秋非主流的,后来年纪大了心性也定了,q名才没再换来换去。 这辈子对起q名失去兴趣,放上简单粗暴的真名,没准人家网友还当是网名呢,怕啥。 可是“郭大俠”在眼前一摆,她的“程心”马上显得儿戏敷衍没情调,掉份。 程心纠了纠结,去企鹅的设置页面在昵称“程心”的中间加了个字,改成“程小心”。 之后越看越觉得完美。 第124章 第 124 章 除了与郭宰聊企鹅,程心很少用电脑,校园网不给力,少用少恼气。 不过电脑几乎全天开机,舍友用她的电脑申请q号并挂着,谁被呼叫谁去回话。 于丹丹借用她的电脑与人聊天时,问机主:“美女你上q了吗?” 躺床上的程心懒懒应:“没。” 除非“郭大俠”上线,平时她不挂q。 于丹丹:“有人想加你好友。” 程心摘下耳机:“谁?” 于丹丹没回答,只说:“我把你的号给他们了,自己看着办吧。” “他们”,程心无语,不当回事了。 到晚上她登陆企鹅,有几个好友请求弹过来,同班同学专业同学,学院同学学校同学,什么人都有。 包括程朗。 程朗的q名叫“良月”。 上辈子程心添加他为企鹅好友时,感觉这个人太诗情画意了,明明一个男的,却起个柔韧恬静的名字,虽然拆自“朗”,但始终娘娘的。 往后相处,发现他人如其q,性情温和低调,如细碎的春雨静悄悄滋养万物,也如夜深的高空朗月,以轻柔的光安静照耀大地。 这个男生和家里动辄吵闹骂人甚至甩人巴掌的阿爸很不一样。 “我是程朗。” 与上辈子相同的简单请求语,程心点了“关闭”。 她各种排斥与他接触,就当没收到请求,反正她设置了隐身状态。 不知谁通风报信,程朗好像知道她就在线上,又发来一条请求:关于你的高数作业。 程心:“……” 上辈子他以同样理由问她要q号,她出于对他外貌的接受,给了。 程心又将请求窗口点了叉,回去跟那个跳得欢快的红帽子男孩头像聊天。 郭大俠:[玫瑰][亲亲] 程小心:[□□][菜刀] 郭大俠:o po zai[抱抱][抱抱] 程心:“……” 郭大俠:o po zai o po zai o po zai [抱抱][抱抱] 他将这三个拼音和表情刷了一屏。 程小心:我警告过不要乱叫的吧,不然绝交,这警告长期有效。 郭大俠:wo mei luan jiao , ni ping cuo le [可怜][对手指][抱抱] 程小心:叫大姐吧。 郭大俠:[白眼]da sha! 和郭宰愉快聊q的好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 冬至之后,香港高等法院驳回法援署帮助居留权申请人士提出的上诉,理由是人大释法具有法律约束力,而上诉人士不符合特区政府先前提出的四个条件。 消息之后,郭宰再上q就不发表情了。 郭大俠:他們話要去示威,我可能好幾日都無時間來上網了。 程心:“……” 衰仔,不是不会打字吗。 她怀念一屏幕的表情与拼音了。 程小心:最近降温,这么冻也要去? 郭大俠:嗯。 程小心:示威有用吗?有没有其他方法? 郭大俠:話要向上訴庭申請司法复核。 郭大俠:純粹拖時間。 程心:“……” 程小心:如果都无效,会怎样? 郭大俠:给遣返离境令。 程小心:到时你就回来吗?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复。 郭大俠:我不知道。 没多久他就找理由下线了,红帽子男孩的头像变成暗灰色。 程心对着电脑屏幕出神。 如果下了离境令,他若不回来,勉强留在香港过鬼鬼祟祟的日子,行街纸被没收,连去网吧都成问题。 可回来了他能去哪?和阿爷相依为命,来省城投靠郭母,抑或干脆孤身一人? 程心记起郭宰离乡时抛给她的家门匙,她一次没用过,甚至连路过都没有。 两层高的郭宅小白屋怕且已落满灰尘,住满蛛网。 *** 元旦放假之前,程心的班集拿班会费组织饭局,迎接新年。 她和舍友一起行动,到了包厢也坐一块,上菜前吃着花生闲聊。 包厢一共五围台,同宿舍的处得好的坐一堆,班干部围着几名老师坐,各自说笑,气氛融洽。 将近开饭时间,有老师扬声问:“程朗怎么还不来?” 另一名老师说:“他来不了,和导师出去了。”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他是研二生,一直把他当老师看了。” “看他毕业后有没有留校的意思吧,留的话管院能要。” 有学生插话:“敢情程助教是和导师出去还是和女朋友出去?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啊?” 随即有人起哄:“没有女朋友的话咱们班的女同志上啊!” “哈哈哈……” 服务员在笑声中上菜,起初尚好好吃饭,渐渐就变成拼酒。学生敬老师,老师互敬,学生互拼,包厢吵杂得有点乌烟瘴气。 才上了六个菜,坐程心旁边的于丹丹已经把其它四桌的酒友轮了一遍,回到座位时人醉了五六分。 忽地有人尖叫:“程大助!” 闻声望去,见程朗风尘仆仆出现在包厢门口。 “喔有人迟到!” “罚酒十杯!” 几名学生涌上前将他团团围住递酒杯,于丹丹冲了过去。 历经一场战斗,于丹丹归来,臂弯拐着程朗。 “大助你坐我这桌!我罩你!” 力大无穷的她将程朗按到自己座位上,拍拍他肩膀安抚:“他们谁敢找你拼,先得打败我!” 又拍拍旁边的程心:“哎哎,你好好招待大助,同姓三分亲,热情点!热情!” 程心:“……” 同台吃饭的女生立马找程朗说话:“程大助为什么迟到?是不是被女朋友缠着不放啊?” “就是就是,快说有没有女朋友!” 程朗面露尴尬,牵强笑道:“我没女朋友。” 这回答惹起一片尖叫声,“喔喔!程大助是单身的!女同志们用力追!” 包厢的注意力投到他身上,有人追问他喜欢哪种类型。 程朗笑笑,“都行。” “喔喔!听到没?都行!” “大助,像我这种两百斤体形的也行吗?” “大助大助,我满脸暗疮是不是也行?比两百斤的强多了!” “哈哈哈……” 旁边的程心默念:都行?生不出孩子的过主吧。 大家都在笑,唯独她面无表情。 程朗招架不住,站起来:“我还是去隔壁桌吧。” 于丹丹搭住他肩膀,双手往下施压,不批准。 醉酒的她使力不知轻重,一不小心把程朗推到程心那边,致使两人肩膀撞上。 正拿杯喝水漱口的程心手抖了抖,水溅了出来,湿了袖口。 “抱歉。”程朗连忙给程心递纸巾,有意帮她擦。 程心及时抬高手臂挡回去,程朗被挡得生生一愣。 程心低头整理袖口,不看他,冷道:“我自己来。” 她将袖口擦净,湿了裹着难受,便稍微卷起几分。 程朗看着她,见她袖口处露出一小截洁白的手腕。 服务员继续上菜,这道是煎酿三宝。 程心想起外婆,执筷准备去夹。 一直在她身后与男生拉扯的于丹丹又作妖,不知怎的拿什么又撞到程心。 程心手肘处吃了力,麻麻痛痛,软得连筷子都提不起了。 她揉按手肘,没心思吃了。 菜盘那边,刚才想夹的那块三宝被人夹了起来,并递到她面前,放到她碗中。 真是好人。 好人对她客气道:“这筷子没使过,干净的。” 程心转头看向好人,程朗朝她谦谦一笑。 她回头低眼,望着碗中的三宝,思绪飘至很远。 他提离婚之前,给她煮饭夹菜,还做了一份煎酿三宝。 就像行刑前给死囚吃顿好的。 程心对着碗哑然失笑,抬手叫来服务员:“麻烦给我一个新碗。” 她自己夹了块煎酿三宝,用新碗接着吃。 先前的旧碗被她晾到一边,里面程朗夹给她的三宝完整无缺。 程朗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脏被尖刺扎了一把。 饭局结束,喝醉的人不少,基本上没有人能独善其身走出包厢,要么被人扶,要么扶人。 程心与舍友奉旨扛于丹丹回宿舍。 于丹丹醉得咋咋呼呼的,太猛了,三个舍友制不住她,想找个男生帮忙吧,他们都自身难保。 “我来。”程朗扶住于丹丹一条手臂。 于丹丹眯着醉眼看程朗,调/戏:“哟帅哥,又见面了哈。” “是啊,又抬你回宿舍了!”张阳怼了一句,扶着她另一条手臂往前走。 程心和温静静紧跟其后,随时候命。 到了宿舍大楼,宿管室换了个热心的年轻阿姨值班,匆匆过来帮忙。 程心刚刚扛了一段路,张阳与温静静接力将于丹丹往楼里抬,她缓缓跟在后面甩动手臂放松。 “等等。” 程朗叫住她。 程心犹豫一秒,停步回头看他,脸色平和。 程朗认真说:“借一步说话?” 离宿舍大楼不远处的有处小花场,场内种了各式应季鲜花,白天会拿到外面市场卖,也有许多学生来光顾。 现在夜里九点多,本应颜色丰富的花场被路灯统一照成哑黄色。 程心与程朗站在其中一支路灯下,相距两三米远。 程朗把人叫了过来,目光不曾离开她的脸孔,却半晌不说话。 他不说,程心说:“有什么事吗?都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说完,她给了他一个浅浅的笑。 程朗没被她表面的笑欺骗,相反,他因此更加确定某些现象。 他轻轻吐了口气,低沉问:“你是不是不待见我?” “啊?”程心回应很快,“这是什么话?程大助你也喝多了。” 他今晚滴酒未沾。 程朗看着她,平静地说:“你很排斥我,很抗拒我,所有的客气并非真心,而是出于讨厌,对不对?” 程心摆出一副无辜表情,苦笑:“这到底是什么话?莫名其妙的我听不懂。我上课有专心听讲,作业也按时交,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程朗缓缓抬脚,朝程心走了半步。他穿黑色长款外套与裤子,身形修长挺拔,内里白色高领毛衣,文质彬彬,路灯将他地上的影子拉得歪歪长长。 程心问心无愧地岿然不动,微微仰脸,直视他。 程朗看着她的眼睛,叹道:“你这样对我很不公平。” “很不公平?”程心不自觉地跟着念。 程朗:“对,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就把你得罪了。” 程心眉心轻拧,眼色与腔调都沉了几分,“你想多了。” “我认得你。”程朗用这四个字去反驳她。 程心没接话,听他继续说:“6年前,你去过我们村,喊了我的名字,站在我面前,哭。” 他盯着她,比划手势:“当时你这般高,长头发,扎马尾,穿黑色恤衫和运动裤鞋,皮肤比村里的人都要白……” 他透过她回忆六年前仅有一面之缘的某位女孩。 眼前的程心身着长至膝盖之上的黑色棉外套,脚穿黑色中筒靴,露出的两截小腿套着浅蓝色牛仔裤,简单舒服,耐看得体。她比小时候高了许多,五官长开了立体了,头发也剪短了,可那个模子的痕迹仍然很浓重。 “当时为什么哭?现在又为什么讨厌我?你不认为解释一下对我比较公平?” 程朗看上去有些受伤,说话声低细,却从喉咙深处发紧。 他心底有难以言喻的难受。 作为他,从来不是惹人厌的混蛋,换句话他人缘不错,夸张些说,他24年的人生里头没有与人红过脸吵过架,没有惹过谁不高兴不安生。 他的小日子平淡踏实,直到那个女孩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对他哭,眼里写满与他的故事,然而一个字都不说不哼,抹把泪调头就走。 她像是与他道别,可他明明不认识她。 她似乎了解他一些事,却不告知,令他的人生档案缺了一页或者好几页,也许是很重要的几页。 六年后他在执大与她重遇,她待他客气有加,实质冷淡如冰。高数再不明白,就不问他这个助教,发出的企鹅好友请求快一个月了,就不通过,拨打她手机几次,每次都是响到自动挂线,刚刚聚餐又……“仇恨”他一般。 到底他做过什么,不知不觉中惹她憎恶了? 程心静静听完,情绪没有半点起伏,不紧不慢道:“你知道6年前我多少岁吗?我怎么能去你村里找你?更莫讲话我根本不知道你住哪,现在不知道,6年前更不知道。” 她偏偏头,笑了笑,“你说的话真是很奇怪。要不是你跟程助教长一模一样,我还以为自己遇上疯子了。” 程朗:“你别否认……” “我没否认。”程心抢话,漠然道:“我活这么久,没出过省。” 不想再对话下去,她又说:“今晚真的太闹太累了,回去休息吧,新年快乐。” 语毕,转身离开。 这个人怕是在她身上吃了钉子,不甘心,来找公道了,顺便将六年前的旧帐翻了翻。 他不过是来了执大当上助教,碰见她回忆起某些往事,加上她今晚有些失控,在饭桌上对他过分抗拒,才勾起他想追究与听故事的兴趣。 不然的话,他与她这辈子不再碰面的机率要比相遇的高许多许多。那时候,哪怕六年前的她将他揍了一顿,事与人也就随时间那么过去了,见不上面,谁还记住。 假若六年前她离开的时候,他追上来问为什么,她兴许会绷不住。 可都六年了,六年后他来问为什么,她哪会顺他意老实回答。 回到宿舍。 “你去哪了?快过来帮忙!”拿地拖拖地的温静静对傻站在门口的程心吆喝。 程心傻眼了,于丹丹居然吐在地上!一摊一摊的,呕! 她跳着脚蹦到宿舍阳台,拿地拖去擦。 宿舍里酒味呕吐物味混为一体,刺激人的鼻管与大脑。 筋疲力尽将惨况收拾妥当,程心躺床上喘气,手搭在额头,望着天花顶沉默。 是太累的原因吗,心跳得很快。 宿舍里安安静静,她手机响时连她自己都吓一跳。 来电显示00852,程心拉过被子盖住脑袋,接听。 电话那端:“睡了吗?” 程心“嗯”了声。 “什么意思,睡没睡?” “睡了怎么接你电话。” “你听上去像睡了。” “都接你电话了,还纠结睡不睡做什么。” 那端苦笑:“睡了就不吵你了。” 程心没接话了。 睡了就不吵,走了就不追,宇宙真理? 有人六年前没追,六年后也没追,无动于衷目送她走。 被窝里很闷,氧气越来越薄,吐出来的二氧化氮熏得她眼眶发酸发涩。 “喂?怎么不讲话,喂喂,睡着了?” 电话那端断断续续追问,怕吵到她又怕摆乌龙。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被窝里无限放大,贴着她的耳朵轻咬细嚼,灌声入耳。 程心顶高被窝,氧气多了一点点,闭眼对手机说:“郭宰,要不你回来吧。” 第125章 第 125 章 小修 电话两端都静了下来。 片刻,郭宰半信半疑问:“什么?” 程心低声重复:“如果你收到遣返令,就回来吧。” 不知道郭宰在思考什么,又一阵沉默,才道:“然后呢?我回来然后呢?” 程心睁开眼,望着黑漆漆的被窝,脑里空白,似乎听不见郭宰问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一样。 她怀疑自己被于丹丹的酒气熏醉了。 她没回应,郭宰不等,说自己的:“然后是不是你收留我?” “啊?”程心低叫,懵然反问:“为什么要我收留你?” 郭宰:“不行吗?” 程心莫名其妙。 他有阿爷阿妈,虽然都不太靠谱,但至少是亲人。回来乡下了,当然是跟随他们其中一个。 就算两个都不跟,也轮不到她插手,她凭什么算什么? 不过想了想,她认为自己误会了,于是说:“哦,我们涌口的屋有客房,我问问阿爸阿妈,他们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来住。” 话是这样说,但“借住”多半没戏。 经历过工人偷阿嫲财物,阿爸不喜欢有外人在自己家逗留。 郭宰表面上与程家有丁点儿亲戚关系,可也只是表面上而已。 “我不是这个意思。”郭宰说。 闻言,程心松一口气。 又听郭宰缓缓道:“如果我回来,你是不是会和我一起?” 刚松的那口气半路哽住。 程心脑子醒透,掀起被窝下床,披件外套往门口走。 夜里十一点多,宿舍熄了灯,张阳和于丹丹在打呼噜,温静静点着台灯在用程心的电脑上网,她压低音量问机主:“这么晚去哪?” 程心拉开门,指指外面当回答。 她出了走廊,轻轻带上门。 走廊比宿舍热闹,许多宿舍亮着灯,传出各种分贝的嬉闹声与一格格窗口大的光芒。若非程心的班集今晚搞饭局,于丹丹又醉又吐,一宿舍人侍奉她累死累活而要早早休息,依平日的规律,她宿舍在这时间也仍在喧哗。 走廊明亮吵杂,程心才敢大声说话。 “什么在一起?越讲越远,越讲越离谱。” 她沿着走廊漫无目的游荡,头顶挂着各个宿舍新洗的衣服,有些没拧干的在滴水,她隔远看见了,绕着走。 郭宰:“怎么离谱了?我一直都,”顿了顿,鼓足勇气往下说:“都喜欢你,你知道的。” 程心停下脚步,望着走廊前端发怔。 四周突然寂静,只剩“喜欢你”三个字从手机话筒吹进耳窝,似有电流通过身体,四肢微麻,心巍颤颤。 猝不及防被表白了。这辈子的第一次。 假若这算表白的话。 以前郭宰只拿称谓下手,在言语上占她便宜,却不曾说过“喜欢”。 如今他十五十六岁,青春萌动,对情爱既害羞又好奇,说“喜欢”,又有几分虚实? 不过无论如何,程心打从心底感动。 女人就爱听别人说喜欢自己的话,至于接受不接受是另一回事。 楼外有北风刮进来,程心抓住衣领,稳住差点被吹落的外套,一点不觉得冷。 右耳有点发烫,她换了只手拿手机,对那边说:“喜你个头,脑笋没长齐就学人思/春,十月芥菜。” 她抬步,继续在走廊游荡。 郭宰那端静了两秒,才来反应:“菜你个头,我已经16岁。在旧时,16岁的人都结婚做阿爸了。” 程心笑:“是是是,那你穿越回去做个16岁的老豆。” “我讲真的……” “我也讲真的,16岁是不小,谈谈恋爱也很美好,可你别拖我落水。” 她敬谢不敏。 “拖你落水?”郭宰对程心的用词很不满,“和我一起对你来讲是麻烦祸水?” 程心登登外套衣领,“嗯”了声。 “那我和谁谈恋爱去?” “谁都行,你喜欢就好。” 郭宰:“我就喜欢你,我回来找你,我要你和我一起。” 他笃定的口吻惹得程心发笑:“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郭宰:“回答得这么快,你就不做任何考虑?” 程心:“不用,只有这一个回答。” 电话两端再度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难以察觉。 数秒后,郭宰开声,唤了一句:“老婆仔。” 程心的脚步又生生停住。 这人,许久没称呼过她了。 上一次他开声叫她“老婆仔”是六年前,那时他的声音是孩子特有的清亮干脆。之后她打他威胁他,他才闭口。 “大姐”他不叫,“喂”也不用,不论说话写信,她在他的立场成了一个没有称谓的人。 直到现在,他算半个男人了,同样的三个字说出口时比六年前沉润低稳,几乎听不出是来自同一个人的嘴巴。 六年后相同的人说出相同的称谓,不再儿戏随意,不再带着满满的嬉闹玩笑意味,却谁知道这又有几分虚实? “老婆仔——”郭宰又唤了一声,尾音拖长,生出几分慵懒的软软的撒娇奶气。 程心倒吸口气。 之前郭宰在企鹅上刷了一屏幕的o po zai,她都不当事,如今真人发声不单止,还刻意加了特效,威力比第一声惊人。 她有些乱,“不要乱叫了,绝交!” 男孩执意:“我无乱叫,我回来找你。” 女生惶恐:“千万别!” 男孩有些无赖地说:“别装了,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程心怔了一瞬,惊悚:“胡说八道!” 郭宰低低的笑:“你一直很关心我,不是吗?你就是喜欢我。” 程心的解释脱口而出:“程愿程意大孖小孖也很关心你!” 郭宰不以为然:“我走的时候你专程去送我车,他们没有。” 程心低叫:“怪我,我跑太快了他们没赶上的士。” 这是她当年事后才了解的。 郭宰摇头:“他们不像你那样经常与我讲电话。” 程心疾呼:“那是因为你只给我打电话而他们都找不到你!” 郭宰愣了愣,想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他不认输,“你去香港旅行要约我见面。” 程心:“我两个表弟陈首陈向在香港也想约你见面。而且除了约你,我也约了他们和我姨妈姨丈。” 郭宰:“……你企鹅只有我一个好友。” 程心:“初初是,现在整个班都是了。” 郭宰哑然,半晌才又说:“你饮过我口水的。” 程心气笑:“拜托,陈年旧事,就算饮过一吨,都早尿出来了,更何况就一点点口水尾。” 郭宰语气有点冲了:“我牵过你的手!” 程心顿然,不难记起曾经他小小的手握着她的,但很快她说:“小学时跳集体舞,我的手也被几个男生牵过。” 郭宰:“……” 再说:“我被你推过打过。” 腔调少了半截笃定,多了好几分飘忽。 程心笑:“傻瓜,我欺负你你还当我好啊?” 郭宰:“那天你去我家安慰我,我趴你身上睡一上午。” 程心叹道:“因为你当时很伤心,我不忍心推开。当时你哭得糊里糊涂的,原来还知道趴着我睡啊。” 郭宰没接她话,压着气说:“我走的时候把家门匙都给你了。” 程心:“我保管得很好,你回来就还给你。” 郭宰深深吐气,一时间哭笑不得。 程心听见他绵长沉抑的吐气声,想象着他喉咙有多哽。 之后她听见他咬牙:“你讲得很轻松,但你知道一直以来我只联系你吗?” 程心尚未回应,他又说:“你知道我的企鹅好友只有你一个吗?” 程心心底腾起一阵阵不舒服,可话照样说:“那,你可以尝试联系其他人,尝试添加其他好友,无必要局限于我。” 郭宰对话筒吼叫:“我才不要!” 程心闭闭眼,将手机拿离耳朵,却仍能听见男孩的质问:“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关心我!为什么接我电话为什么加我好友!” 一声比一声震耳。 他吼完,程心才将手机贴回耳边,谨慎道:“因为我们是朋友。换作程愿程意大孖小孖,他们也会这样关心你。” “我不需要!”又一声怒吼,“他们他们,我不管,我只管你!只问你!” 程心:“三更半夜,你在哪打的电话?讲话这么大声,吵到别人……” 郭宰:“少转移话题!少装!装什么朋友,装什么关心!” 程心握握拳头,将手机放到唇前,当对讲机用,急促低说:“谁装啊?你能不能别幼稚?什么年代了现在,多讲几个电话加你企鹅好友就是喜欢了?话你脑笋未长齐你不信,你就是!” “那我不跟你讲!不做你好友!” “无理取闹!” “我就要!怎么的!” “行行行,你喜欢就了不起非要我喜欢吗?我偏不喜欢!你爱讲不讲,爱加不加!” 手机对面:“那我不回来!不回!” 程心低吼:“管你回不回关我屁事!” “啪”一声巨响,电话那端摔了话筒,线断了。 这端,吵完一架,微微喘息的程心捧着手机杵在走廊。 她所站位置的对门宿舍熄了灯,一段走廊,光线有明有暗,她那处暗了一格。 第126章 第 126 章 郭宰胸膛起伏,吐出来的郁气在冰冷的电话机顶上结了一层又层薄薄的水气。 直到他呼吸放缓,转身离开电话亭,水气才渐渐淡化消失。 地处闹市中心,夜深人不静,庆祝新年来临的五彩灯饰亮到凌晨才会熄灭,保证气氛不会扫兴。 两个穿黑色大衣的警察在巡逻。隔远,见到一个混迹于人群中的高个子男生低头不语,衣衫单薄,步履浮沉不定,偶尔又停滞不前左右张望,与穿着厚实步伐轻快的一般市民不同。 俩警察上前拦下他,“等等,警察查问。” 郭宰想着找电话亭,视线回到前方就见到一枚银色警徽,愣愣,有些怯乱。 “叫什么名字?”当中一个警察板着脸问。 郭宰有些紧张:“郭,郭宰。” “去哪?” “跑马,跑马地。” “一个人?” 郭宰点点头。 “住哪?” “跑马地,同福楼。” “身份证。”警察朝他伸手。 郭宰垂下眼帘,望着地面从衣襟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 警察接过展开,拿出手电筒照着看。 另一个警察上下打量郭宰。 有来往的市民经过时放缓脚步,目光停在郭宰的脸上探究。 郭宰僵硬地站着,原本有点冷,现在浑身一阵寒一阵热。 查纸的警察拉拉肩上的对讲机,低声问了几句。一会,对讲机回应,警察才看看郭宰,将纸递还给他,“走吧。” 郭宰接过后道了声谢,急步离去。 回到同福楼a座8楼c,推开门静悄悄走进屋内。 本来昏暗的客厅骤然灯光四起,伴随兰姐的指骂声:“三更半夜滚去哪?临近年尾,知不知会有入室爆窃?万一有人尾随你入屋,我岂不凶多吉少?!累人累物累街坊!你呀!教好你儿子,我没本事教!” 讲到最后,郭宰才听出郭父也在,抬眼,见郭父扶着兰姐说:“得得,我教他,你快去睡。” 兰姐兜口兜脸说:“他不回来我能睡得着?鬼知道他会不会带不三不四的人回来!你检查好门窗才进房!” “好好。” 将女人恭送回房,郭父出来责问儿子:“你也是的,明知兰姐不喜欢你去夜街,你就不能听话?再者你在外面野到凌晨才回来,明天能起早去开铺吗?以后不要去夜街,不然没收家门匙!” 话毕,郭父将客厅的灯熄灭,回房间去了。 郭宰眨眨眼,刚才的明亮与出现过的人和声仿佛幻象,转瞬全部消失,恢复最初的一室昏暗。 他取衣服简单冲个凉,再回房间躺床上发怔。 床太短,装不下他日渐成长的身躯,惟有屈起双膝,得过且过。 手搭额头,斜眼望着窗外的半截夜空。今夜无星无云,无风无声,他难以平静,心一片糟乱。 记起那年开春,程心硬闯他家安抚他,他趴她身上哭,哭累了睡,她的体温透过不薄不厚的衣服传至他身上,属于她的气味与心跳至今无忘,那是他那段日子里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也是他最混乱彷徨的时候最清晰明确的存在。 拉拉身上的被子,恐怕盖上二层三层,都没有当日的效果。 闭眼回想刚才与她的通话,心有不甘的郁气又蹭蹭往头顶冒。 他所以为的事,她每一样都解释得合合理理,合理到没有半分情味,好比公事公办,又推得一干二净。 从未想过程心会给他这一面。 一直以来,她给他的感觉不是在乎就是着紧。 不会忘记在他失魂落魄时,陪伴他,听他发泄嚎哭,没有半分嘲笑,给他送吃送喝的她。尤其在他消失整整一年后,她生气,威逼他不许再失踪,并制定时间要求他保持联络。 天知道那时候他有多害怕她会忘了他,但她没有,而且给了他一种被她霸道地拴在身边看着管着的安全感。 这短短几年发生了许多变化,阿爷阿爸阿妈变了,居留权官司的结果更是变了好几次,然而程心对他没变,她比明文规定的完善法律还要坚毅牢固。 至今他走了将近四年,人生去向浮浮沉沉没个准,她却没有放弃过他。 今晚的电话里他所唤的两声“老婆仔”,比他小时候所叫的任何一声都要认真与确信。 可他坦露心声之际,她说只是朋友。 当年阿爷对他说:“我太老了,照顾不了你,只会是你的负累,你去跟阿爸吧。” 阿妈对他说:“跟你阿爸留在香港会更加好,跟我只会累你受苦。” 阿爸对他说:“无兰姐就无现在的一切,多亏她你才能在香港有吃有住。” 每个人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谁又在乎过他根本不介意阿爷老,也不介意随阿妈挨苦,更不稀罕兰姐的一切。 真正是负累的那个人,是他。 如今程心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这解释比阿爷阿妈他们的强多了,可听得他最意外,最难受。 难受到,好比原本有点点亲密的俩人,一下子成为生分的陌路人。 他又孑然一身,被人所弃,失去所有了。 郭宰在床上辗转,心躁得不行,脸上湿了。 在床上睁着双眼,呆呆躺到窗外的天色由漆黑变成泛白,郭宰越来越懊恼。 程心说他幼稚,他不想承认,可他用大吵大闹和砸电话验证了他果真幼稚。 他太愤怒了,这几年受的气憋着憋着,全被程心一通电话逼了出来。 她肯定生他气,他昨晚就应该马上打电话回去道歉,不该犹豫。 说不定道歉之后,过两年再表白,她能接受呢。 可转念想起她所说的话,句句都是否定与划清界线,压根不像要接受,郭宰的心脏就抽着抽着发痛,咽不下气。 小时候挨她打,让她道歉,她死活不,现在轮到他,他也不会道歉的! 郭宰足足两个月没联系程心,不打电话也不上网。 农历新年与情人节在他巨大的怨念中来临又结束,比普通日子更无趣,沉郁。 但他有一股作恶的痛快。 假如程心因为他的失联而焦急,那急疯她好了! 假如她不急,他也没什么理由联系她了。 又半个月后,郭宰依然没有收到程心往跑马地打电话的风声,他焦急了。 怕且这一回程心不是急疯,是气疯。 那他要不要先认输,给她打电话? 郭宰开始动摇。 三月连续一段日子都是阴雨绵绵,好不容易来个晴天。 喜兰印刷铺内,郭父接了个电话,对郭宰说:“根叔叫你过去。搞定马上回来,有货送去铜罗湾。” 郭宰“哦”了声,出去了。 他坐巴士去金钟,在法援署外与一班人集合。 根叔塞给他一个写有标语的示威牌与宣传单,叮嘱:“记住口号!到时有多大声叫多大声!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好欺负的!” 郭宰直接将宣传单塞进裤袋。 过完年没多久,上诉庭驳回了法援署帮他们递交的司法复核申请,特区政府发表声明希望败诉人士和平离港,暂时不会强行遣返。 败诉人士为此不断示威。 人数攒够了,他们从法援署出发,沿金钟道游/行至终审法院,一路高呼口号:特区政府冷血无情!拆散家人分隔两地!强行欺压弱势群体!我们誓不罢休不走只留! 郭宰举着示威牌随人群挪动,一声不哼。 到了长江花园,示威人士席地而坐。 根叔站在前面用大喇叭带领口号,他喊一次,大家喊三次。 有人饿了,吃东西喝饮料。不多时,一个空可乐罐从人堆飞出去,瞄着对面一个垃圾筒。 可惜没瞄中,空罐子“筐啦”一声摔地上。 恰巧几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经过,看看这边坐满人,掩鼻走了。 根叔马上过来,朝那个扔空罐的家伙挥了一记空拳,“叼你老母!行两步路过去扔会要你命?!知道人家怎样诋毁我们吗!知道人家为什么看不起我们嫌弃我们吗!就是你这种人害的!” 那人很无辜,连声道歉:“我以为会瞄得中。” “以为你老母!当是你自己家?快滚去捡起来!你们全部人听住,走的时候将垃圾收干收净!谁落下垃圾的,下次别来了!痰也是垃圾!” 郭宰坐在人堆中,双手抱腿,下巴枕在膝上,看着那人急急忙忙跑去捡起那个空罐子再小心翼翼放进垃圾筒里。 旁边有人边吃苹果边嘀咕:“切,不随地扔垃圾吐痰就可以留下吗?是的话,我免费帮香港扫街两年。”嘀咕完,又聊郭宰:“后生仔,就你一个人来示威吗?毛/主/席讲人多力量大,怎么不叫你全家出动?” 郭宰随口答:“他忙。” 对方:“哦,上班的吧,那忙是好事。在香港只要能上班,越忙越赚钱,不似得在乡下,做得跟狗一样,也吃不饱着不暖。” 对方又问:“你家人在香港,就你一个申请居留吗?” 郭宰胡乱点头。 “那你家人几时来香港的?” 郭宰抿抿嘴,不想说话。 对方没留意他的反应,边吃苹果边自说自话:“我爸七几年过来的,当时几乎全村人都逃来香港了。鬼咩,那阵时在宝安耕田,计起来一日的收入才得一元几毫,但来了香港,一样是耕田,一日的收入就足足有六七十港纸,真是天同地比。莫讲话收入,就连苹果!都比乡下的好味。叼他老母,两个地方才隔几远,差距就这么大,可想而知外面的世界有几精彩。我爸死都不会回去的,我也不会回去,他要遣返我就躲起来,有本事就玩猫捉老鼠咯,我饿不死的。不过估计香港快不行了,看看他们找人大释法就知道手段,都是那些套路。所以我打算借香港做跳板,过几年转战加拿大美国英国,有得走就走了,这里迟早不安全。我识一个相熟的蛇头,去美国才五六十万,花一次钱,换几代人幸福无忧,值得无朋友啦,你话是不是?” 郭宰看看他,没给回应。之后趁对方去扔苹果核,他换了个位置,坐到人群边缘。 无所事事,低头埋脸于双膝间,最近失眠厉害,他没一会就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有人拍他肩膀。他扎了扎醒,以为要散伙了,眼都没睁开就想站起来,随后听见一声低呼,他被惊倒,才瞪开眼看清状况。 一个穿校服的女生跌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小纸箱,箱顶有个开通的圆口。 虽然不知她为何跌倒在自己面前,但郭宰下意识地道歉:“对不住。” “对不住。” 谁料女生也同时开口道歉。 女生笑了笑,撑地起身,半蹲,捧着箱低柔说:“对不住,我不知道你睡着了所以才打扰你。你一醒,反而将我吓一跳了。” 坐地上的郭宰看着她,“哦”了声。 女生脸蛋圆圆的,有些婴儿肥,扎着根长马尾。依校服样式应该是港岛区某所官立中学的学生,浅蓝色的内衫,深蓝色的毛衣,得体又温暖。 郭宰想起程心。 程心在锦中上学时也穿蓝色校服,扎长马尾,不过脸一点都不圆,是尖尖细细的鹅蛋形,好看极了。 郭宰看女生,女生也在看他。这个男生长得很清俊英气,干净舒服,像古天乐版的杨过,一眼就叫人喜欢。 女生看得出神,郭宰问她有事吗,她才匆匆收回视线,微垂着脸急道:“那个,那个,我正在帮东华三院卖旗,你要不要买一支?” 她将箱子往前递递。 郭宰明了,伸手从裤袋摸出个十元硬币,投进箱里。 眼睛扫到箱子后面女生挂在胸前的校卡一角,露出两个字:嘉仟。 女生撕下一张红色旗状的贴纸,轻轻贴到郭宰的左胸上,“多谢,祝好人有好报。” 郭宰笑笑,重新低头睡觉。 他听见女生问其他人要不要买旗,有人骂骂咧咧:“你是不是憨居的?我连能不能留在香港都未知之数,叫我花钱做你们的慈善?过主!” 女生谦和地说了几声“打扰了”,就没声了。 示威持续到晚上七点多,根叔宣布解散,人陆续离场。 郭宰本想走路回去,记起郭父说要送货才急急赶去巴士站。 他拖着两箱喜帖和一箱利是封到了铜罗湾的嘉华酒楼,今晚有人摆寿宴,平日负责收货的楼面经理忙到踢脚,便安排一个管财务的中年男人与郭宰对帐收货。 这三箱货要收现金货款,中年男人让郭宰签收付款收据,并出示身份证。 郭宰没多想,给了对方行街纸。 中年男人一看,即问:“你拿行街纸打工送货?” 郭宰这才觉悟,马上解释:“不是,我不是打工的,这铺是我阿爸的,我义务帮他送货而已。” 中年男人定神看看他,尔后吩咐身后的服务员:“打999报警,有人持行街纸打/黑工!” 郭宰慌了,上前阻拦:“不要报警!我真不是打工,我无人工的!” 中年男人冷哼:“谁不知道喜兰印刷是兰姐的,你阿爸是谁,郭胜吗?他也只是打工而已,你也不例外。”转头对身后人说:“快报警!就是这种打/黑工的廉价劳力,害到你们掉饭碗的!” 服务员拿起话筒,两个9已经拨了出去。 郭宰强行将电话抢走,并挂了线。 中年男人发飙:“还敢抢财物?报警!赶紧报警!” “不要!我无心的!”郭宰求饶,想将电话还回去,又怕他们报警而不敢还。 “有心无心,你不要同我讲,同阿sir讲!把电话还回来!” 中年男人与郭宰争执,一时僵持。 楼面经理小跑着过来,低喝:“叼你们!吵什么吵!吵到里面的食客了!” 他对中年男人说:“你是不是傻!明知今晚老板是食客之一,想他亲眼看见我们怎样丢嘉华的面子吗!” 中年男人指着郭宰:“这个是黑工,还抢电话!” 郭宰:“我不是,我没有!” 楼面经理被他们烦死了,抓狂:“我不管他是黑工白工,也不管他有没有抢电话,我只管你们别在酒楼争执!统统收声!shut up!” 结果喊得最大声的是楼面经理自己。 并成功将老板惹出来了。 “什么事?”一个年约六十穿着休闲的男人从宴厅信步而来。 “老板。”酒楼的工作人员齐齐对他恭敬问候。 中年男人越过楼面经理,向老板讲述了郭宰捣乱的事,并将他的行街纸与签收的单据上缴。 直觉老板能明辩是非,郭宰没再胡乱叫喊,静候对方的说法。 老板眯眼看完行街纸与单据,抬眸望向郭宰。 郭宰朝他点点头,说了声:“你好。” 老板:“你叫郭宰?” 郭宰:“是的。” 老板:“是丰城人吗?” 郭宰的个人信息大体都写在行街纸上,他点点头。 老板也点点头,笑了,“我是你的乡里,在前锋小学读过书的。” 郭宰:“……” 楼面经理与中年男人比他更:“……” 老板笑道:“你在前锋小学是不是拿过奖学金?我姓李,叫李培。” 有一年前锋小学有一位学生拿繁体字作答试卷,老师到校长处反应,恰巧李培在校长室,浏览了试卷,印象深刻。 郭宰一怔。 李培走上前,仔细看了看他,关切问:“你现在怎么样了?” 郭宰半天回答不出来。 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刚刚被人误会打/黑工与抢窃,往前一点他参加完抗议示威,在外人眼中就是死皮赖脸争居留权,再往前,他与程心吵了一架,俩人断了联系,而几年没变的状态是他没有身份,只有行街纸。 遇上乡里,这次误会理应能化大为小,可对方的“是不是拿过奖学金”和“现在怎么样”,问得郭宰羞愧难当。 曾经他是赢奖学金的人,如今他连小学毕业证都无,更在奖学金赞助人的酒楼里与人发生争执,被人要报警捉拿。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郭宰无地自容,更不敢再与李培对话下去,怕被发现什么会让他更丢架的事一样。 伸手抢回李培手中的行街纸,男生转身就跑。 “喂喂!站住!”中年男人想追上去。 “喂你个死人头!”楼面经理骂他,再180度转换温和语气告诉李培:“老板,这后生仔送了货,未收钱。” 李培看着单据上签的“郭宰”两字,沉吟片刻,吩咐:“把货款送去喜兰印刷,尽早。” 灯火璀璨的繁华大街高楼林立,人流如织,缤纷的夜生活随时启动。 某个单薄身影一口气跑了几个巴士站,逃离闹市,筋疲力尽才停下来。 郭宰扶着路灯杆喘气,越喘,胸口越堵。 一路狂奔,帮他想明白了一些事。 明白了为什么程心拒绝他,以朋友自居。 她从前锋小学前十名考入锦中,所上的大学是省城最好的执大,她家从康顺里搬走,涌口与天后庙都有屋,出入有小车代步,父亲是桂江房产公司的股东。 而他呢? 行街纸被他攥在掌心,捏得皱巴巴的,抚平后,上面的照片已经扭曲不直,认不清面目。 郭宰坐在电灯杆下,桔黄的光快将他照成蜡像,他才站起来,不顾身上的灰土狼狈,到处寻找网吧。 事隔将近三个月,他终于登陆企鹅。 列表里唯一的好友“程小心”,头像一动不动,颜色暗沉,就像一块湮灭的石头。 郭宰更加心如死灰。 快速敲下一段文字,点击发送,删除好友,关闭退出,他离开了网吧。 第127章 第 127 章 程心每隔一阵就看一次手机,动作过于频繁,于丹丹好心建议:“美女,你索性将手机绑在额前?就像推磨的lv,在前面吊根萝卜。” 程心:“……” 低头扒两口饭,食之无味,不想吃了。 “你们谁吃鸡腿?我没碰过的。”饭盒里有一只酥炸鸡腿完封未动,扔了可惜。 “我我!”于丹丹一根筷子叉过去。 “那我先走,你们慢吃。”程心起来往食堂洗刷处走。 走几步,发现错了方向又调头再走。 张阳边吃饭边问于丹丹:“她最近怎么了?情绪低落,神不守舍。” 于丹丹举着程心送的鸡腿啃,高深莫测说:“这还用问?连宿管大婶都看出来了。” 张阳:“???” 于丹丹老成一笑:“她啊,失恋了。” 张阳:“!!!” 于丹丹:“上课不专心,吃饭没食欲,持续性心不在焉,间歇性唉声叹气,伴有失眠'愁多,此乃失恋的常见症状。” 张阳:“这我懂,问题是程心有男朋友吗?温静静和体育学院的学长拍拖,我们时常碰见,可程心的没碰见过。” 于丹丹瞅她,“你仔细想想,她上学期经常捧着手机阴声细气聊天,小声说大声笑有时候还耍无赖发小脾气的,电话里头那能是谁。” 经提醒,张阳恍然大悟,“而且每次总会走到阳台走廊或者缩在被窝,还有上q聊天时也笑眯眯的,你这么一说可真像,” 于丹丹:“没错,据我观察,她和那弟弟是在元旦之后吹的。” 张阳:“唉,失恋跟伤筋动骨一样,没百天好不过来。” 于丹丹:“你试过?” “听有经验的人说的。” “其实也有特效方法,就是尽快谈下一段恋爱。” “哪那么容易,缘分是最奇妙的,随便找一个的话,也起不了作用。” “你和我也许挺难,但程心有就手的。” 张阳:“??” 于丹丹扔下鸡骨,擦擦嘴说:“我猜程大助在追程心。” 张阳:“??!!” 于丹丹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这你看不出来吧?去年元旦聚餐,那俩人坐在我眼皮底下时就被我洞悉一切了。” 张阳想不起当时他俩有什么端倪,只记得于丹丹当夜吐了一宿舍。 于丹丹给她第二个提示:“上星期五的高数课,下课时程大助点名留下几个人辅导作业,有印象吗?” 张阳点头:“你有份。” 于丹丹:“谁知程大助只跟我们说了两分钟就赶我们走,惟独跟程心耐耐心心辅导了足足半个小时。” 她捶拳总结:“赤果果的醉翁之意!” 张阳:“你给掐着时间算的?” 于丹丹:“我当时等程心去吃饭!她说请我吃饭的,我傻不拉叽在走廊等,他妈的饿死我了!” 她继续说:“我饿了就去课室瞄两眼,看他俩有完没完,你猜猜我看到什么。” 没什么想象力的张阳见于丹丹表情夸张,便朝着夸张的方向设想:“他们……kiss了?” “诶!”于丹丹拍拍饭桌。 张阳满脸惊愕,猜中了? “那倒没有,”于丹丹说,“不是说在追吗,怎么可能这么快亲上。” 她剥丝抽茧讲述:“我听见程大助对程心说,”停了停,模仿程朗的男性声线:“‘你别因为对我有看法而影响学习情绪’,‘你有不懂就问,要公私为明’。然后程心说,”于丹丹换为程心的嗓音:“‘我知道了谢谢’。” 于丹丹又拍拍饭桌:“程心那回答跟机械人似的,冷冷冰冰无血无肉,叫听见的人想死的心都有。当时程大助眼神直直地看着她,恨不得把她看穿看透!” 张阳:“这怎么回事,程心要拒绝大助吗?” 程助教在学院很有名气,不少女生倒追,他若能与舍友程心成双成对,张阳与有荣焉,可听于丹丹这么形容,难。 于丹丹头头是道:“估计两个原因,一,程心刚与前任分手,心情不爽。二,程大助就是导致她与前任分手的原因。” 张阳低呼:“大助是第三者???” 于丹丹喝口可乐,“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这鸡腿很好吃,晚饭我要加菜。” 被舍友分析了一波的程心离开食堂后没回宿舍,一个人独自在校园内游荡。 三月中旬并不暖和,所幸中午的阳光能烘一烘人。 她在向阳的足球场边坐下,看场上的人踢足球。 也不知这些球员吃过中饭没,一个比一个生猛,都直接将球踢到场边的程心附近了。 在场上抢球有气有力,去场下捡球就一个比一个懒,有球员客气地朝程心挥手求助。 程心真懒得动,可认为这班球员活在当下很幸福,她无谓扫人家的兴。 起身过去,俯腰准备捡球,却有人比她快一步,将球捡起来了。 视野内出现了熟悉的皮鞋与修长的手骨,程心没什么情绪,直起腰回去刚才坐的位置。 捡球人将球踢回场内,踩压草坪的脚步声尾随程心,最后在她落座的地方旁边站定。 低声问:“吃过饭了吗?” 程心语调淡漠:“吃了,谢谢。” “不回宿舍午休?” “不了。” “下午有课吗?” “没有。” 然后一片沉默。现场只闻足球场上一下下踢球所发出的沉闷响声。 程朗垂脸看着坐在地上的程心,以他居高临下的角度,能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似在专心看人踢球,脑袋随着足球的位置转移而扭动,对身旁的程朗视若无睹,但对他的问话又会应上一两句,教他没有切入口追究她的态度从而开启一段长的对话。 程朗半蹲下来,看着程心侧脸,无奈道:“我宁愿你对我彻底的不理不睬。” 程心笑笑,稍稍分他一点目光,“怎么会,你是助教。” “晚上有空吗?” “没有。” “明天呢?” “都没有。” “后天?” 程心转头看程朗,严肃问:“助教你老实说,你想怎么样?” 未等程朗回答,程心就压着气门抢道:“我跟你说,你别再拿六年前六年前来说事了。也许六年前真的有个神经病去找你,给你脸色看,哭哭唧唧的装可怜,可我真不是那个神经病!你不要再把我当作那个神经病,不然,我就当你是神经病了!” 话到最后,带着恼怒的警告。 见程心说完了,程朗才笑了笑,心平气和道:“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提起来了?我只是想约你吃个饭。” “没空。”程心连约吃饭的原因都不屑于问。 程朗笑道:“总归有有空的时候的。” “凭什么?”程心反问,态度丝毫不客气,“莫讲话你只是助教,就算你是老师,教授,校长,或者是和我睡同一个宿舍的女生,我也有权选择不跟你吃饭的。未来三百年都没空,你过主吧。” 她站起来拍打身上的草屑,不满道:“我本来想静静坐一回,你非来打扰。” 见她转身走,程朗跟着起来,“程心……” “不要叫我!”程心回头喝止,“我看见你就烦。” 烦,特别烦!要不是他,她那天就不会莫名其妙地叫郭宰回来,继而发生争执。 她与郭宰吵架时,程朗是不在场,可他就是个祸端! 反正这辈子他注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就多担几个罪名,多承受些怨恨,什么都算到他头上,无辜也无妨。 程心回到宿舍,上床就躺,闭眼前又看了眼手机,没有00852的来电显示。 好家伙,将近三个月无影无踪,之前还答应不玩失踪的,出尔反尔! 围着她电脑上网的张阳与于丹丹看看她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于丹丹故意问:“美女,上q吗?有帅哥要加你。” 程心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闷闷的:“企鹅已死,有事烧纸。” 最近她连企鹅都不上了,之前她还一天登陆好几次,就盼着某个红帽子头像闪动。 谁知那个无理取闹的人,砸话筒挂线牛逼哄哄的人,在q上也销声匿迹。 程心有过冲动给他拨电话,发q信,尤其听了上诉庭驳回他们司法复核申请的新闻后。 可号码按全了,就是迟迟按不下拨号键,q上消息也敲过好几遍,每一遍不是逐个逐个字全部删掉,就是直接点叉。 明明她没错,明明乱发脾气的是他,她是受害者,凭什么要她主动低头示好? 这样纵容他,长大后还得了?! 虽说她未当过爹妈,但换作她阿爸阿妈的话,肯定不会姑息养奸。 所以她也坚决不的。 一直坚决到清明节前,某天下午在宿舍,程心的手机打进来一个陌生手机号码。 她隐隐有些直觉,这个号码与郭宰有关。 于是平日从来不接陌生号电话的她把这通电话接了。 谨慎地:“喂?” 一秒后。 “美女!帮帮忙!” 于丹丹的叫声呼天抢地,越过话筒传入耳中。 程心:“……” 顿时如漏气气球,扁塌没劲了。 于丹丹叫着:“快!上q,把我放在你电脑d盘里的文件给我传过来!十万火急!” 程心:“得得,小点声说话,耳朵要聋了。” 她爬下床,踢着拖鞋去开机,登陆久违的企鹅。 第128章 第 128 章 企鹅窗口一呈现,一堆“嘀嘀嘀”声争先恐后叫闹。 程心的注意力却被闪动的红帽子男孩头像骤然锁住。 她随手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盯着男孩头像不放。 企鹅里其它头像仍在闪动,也有新的信息传入,“嘀嘀嘀”吵个不停。 移动的鼠标越过它们,停在红帽子前,双击,打开。 一段文字在屏幕中间弹出,程心脸孔往屏幕凑了凑,从头看起。 郭大俠:上訴庭駁回了我們的司法复核申請,入境處遲早要遣返,但我不打算回來了。我想起我家有很多東西,白白放著浪費,不如你幫我處理吧。變形金剛的模型和漫畫雜誌送給小孖好了,他一直很喜歡。有幾本英文原版書給大孖。櫃筒裡的新文具未拆封過的,你給程願程意。我的家門匙你不方便保管的話,給小孖吧,他住得近,有空能去看兩眼。麻煩你了,謝謝。 读了一遍,怕漏看什么,再读第二遍。 可读完第三遍,程心才确认她没有漏看,倒是郭宰漏写了。 缺少某些内容的文字,口吻冷淡生疏,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凉薄的寒意。 程心站起来走到阳台,朝远处瞭望,缓缓吐气。 他的留言发送时间是十天前的晚上十点九分,那时候她正在做什么? 记忆尝试追溯,脑袋却注了铅一样硬实硬实的,什么都想不动。 宿舍里手机又叫,催促程心回去接听。 话筒那头的于丹丹咆哮:“美女你好了没!快给我传过来啊!” 程心回到电脑前,将于丹丹的word文件翻出来,复制,再在q上给她粘贴内容过去。 之后把郭宰的话又看了一遍,手指犹豫半天,决定给他回复一个问号,可发送后被提示,她不是对方好友。 程心呆了,对着电脑屏幕发怔。 翌日,她以清明节陪家人拜山为由请假,什么都没拿就带着自己回到涌口的家。 家里没人,程心在房间书台柜筒的小盒子里找出郭宰的家门匙,再踩当年阿姨送的单车,从涌口一路奔去康顺里。 这几日阴天,应景的清明细雨说落就落。程心出门没穿雨衣,顶硬上往前踩。 抵达那幢两层高的白色屋子时,细小的雨米已在她脸上密密麻麻结了一层,拿手一抹,湿了满掌。 失去主人对墙身的悉心照顾,如今白屋不能再被叫为白屋了,叫黄屋差不多。 发黄的墙身被细雨一打,又呈灰色,邋邋遢遢的更惨败。 郭宰给的钥匙一共四条,程心每条试着开,最后一次才试成功,打开关了将近四年的不锈钢门。 门开,望及天街,一堆枯叶,在不知名花树下垒成厚厚的一层土黄色。 抬起视线,花树茂盛如初,一颗颗粉红花苞镶在绿叶丛中,安安静静扑雨。 花树下的藤椅褪色严重,黄白黄白的,不复当日郭母捧着小说坐在上面休闲看书的风光。 程心吸一口气,闻了满鼻腔的灰尘味。 她在门口听了一阵,才连人带车进屋,关门。 客厅里窗帘密闭,阴暗阴凉,于四月天湿气特别重。家具用品狼藉凌乱,拿手按墙上的电灯开关,摸了一手黑尘。 开关按了几下,灯没反应。 程心改去厨房,拧动水龙头,水龙头长了锈,梗得不行,使劲出力它才咿咿呀呀勉强松动,可半滴水都滴不出来。 程心调头回门口,将夹在门缝的许多纸条抽出来看,全是水费电费欠缴单。 她将单据叠好放口袋,再沿客厅的楼梯上了二楼。 又一堵锁着的门,拿余下三条钥匙试开,第二次才成功开门。 这是郭宰的房间。 二楼的地方不似楼下潮湿,可毕竟关了将近四年,闻起来自有一股子又潮又尘的陈旧味道。 这房间的布局摆设丰富整齐,比楼下的客厅像样多了。 床,书台,书柜,玩具架,装饰画,一个不算太大的空间,被装饰得满满当当,不觉有空洞留白的多余地方。 走至书柜前,拉开玻璃门,里面站成一排的五六个变形金刚模型,无不一肩尘埃。 郭宰口中的英文原版书叠放在模型旁,也是满身灰尘,页质发黄。 转身去书台,拉开台身的第一个斗柜,里面放了好些零食,看看日期,无不过期。 第二个斗柜里面就是他所讲的新文具,塑封完好的2b铅笔与圆珠笔有好几排,卡通造型的橡皮擦也有三四套,都是当年小学生最流行的玩意。铁质的笔盒与圆规长锈了,尺子涂改液,迷你算盘与摇杆削笔器则保全尚好。 程心好笑,现在大妹小妹和孖仔都不需要这些了。 就连书柜里的模型,恐怕小孖也不再钟情。 郭宰对大家的认知还停留在数年前么? 想拉开最后一个柜筒,发现上了锁。程心考量了半天,到底拿最小的那条钥匙将它打开,意外地看到自己家被阿妈列入失踪名单的保温瓶。 她愕然,拿出来内外研究,发现除了表面一片尘,瓶内瓶外都干净得很,跟没用过似的。 闭闭眼,当年给郭宰送吃的情景犹在眼前。 程心往柜筒深处看,见有一叠用透明塑料袋包裏着的信件,她本意不想碰他的私人信件,可看到封面熟悉的字迹后,改变了主意。 将信全部掏出来,其实不算多,也就四十来封,每一封都是一模一样的无趣寡淡的白信封,像旧时老年人之间的通信,无花俏无情调,乏味得程心现在看了,都替当时的自己汗颜。 怎能那么敷衍呢,枉郭宰给她寄的信,全是漂亮精致的信封信纸,柜筒里还放着一堆用剩的。 程心没管书椅上的灰尘,直接坐上面一封封信浏览封面,凭邮戳日期找到她最后寄出而他没有回的那一封。 程心将它抽出来拈在手上,微微叹气。 他当年是收到信的。 这些信薄薄的,大多数没多少内容,应付的不应付也罢,程心跟他说的话始终不多。 郭宰为此抱怨过,程心当时嫌他烦,如今则有些体会了。 当时的他,大概与她看到他的企鹅留言时一般失落怀疑? 他将东西分配给大妹小妹和孖仔,却没分及她,还叫她将他的家门匙交给小孖保管。 又只字不提那夜争吵的事,仿佛他的表白与喜欢都是程心的错乱幻听。 那段留言没有出现过“再见”俩字,可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在道别。 程心胸口又犯堵,跟昨天看完留言后一样。 她将信放回原位,起身转头望向其它地方。 目光落在床上,床上蓝色的变形金刚图案被褥被套,叠放得规矩平直。床边有个黑色小行李箱,静静杵着。 程心走过去,将行李箱放地上,拉开拉锁掀开,一股浓郁的衣服霉味随即涌出来。 执起最上面那件厚当当的黑色西装外套看,上面一团团白色霉菌,甚至有洞。 但它崭新时想必很风采,郭宰穿上它会又精神又绅士。 衣服扬开后霉味挥发得更强烈,呛得程心屏着呼吸。 这一箱发霉的衣服,享受过主人最风光的时候,曾打算追随主人去香港继续过快活日子,谁料熬至如今落魄唏嘘,被遗弃于此无声无息腐败。 程心将西装物归原位,合上行李箱竖放到床边,傻傻呆了许久才动身离开。 房间里一切依旧,包括书台第三个柜筒里的保温瓶也没被挪动。 程心没回家,兜路去了一家旅行社,隔日给宿舍打电话,请舍友帮忙继续请假。 于丹丹:“还请?美女快要期中考了,赶紧回来复习呀。” 电话那端淡淡道:“几天就回来,谢了。” 挂线后,于丹丹对趴在旁边偷听的张阳说:“估计她去找前任了,这回程大助没戏了。” 这天上高数课,下课后程朗又点名程心要留堂辅导,被告诉她仍在请假之后,程朗眼露黯色,看得暗中观察的于丹丹和张阳一阵同情。 程心拿生活费报名了一个香港短线团,学校以为她在家,阿爸阿妈以为她在学校,实情她去了香港。 报名时她与旅行社交涉过,要求更多的自由活动时间。旅行社见她是大客户桂江房产程总的女儿,便卖了个人情。 从九龙过海去港岛,她背着背包,独自于湾仔附近边走边打听喜帖街在哪里。 郭宰从来不说他的住址,只好几次提及过喜帖街喜帖铺。 那条街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程心从路牌指示的一端开始走,每经过一间喜帖铺就驻足数秒,朝里面张望。 她不确定长大了几岁的郭宰会成了什么模样,对郭父的印象也模糊不清,所以凡是有两个男人身影出没的铺,都会被她当作终极目标,拿眼搜刮一番。 她走得很慢,左望右望。至街的中段某喜帖铺,巡例在门口探头探脑。 不多时,她见一个男的从店铺深处走出来,行至门口另一边搬挪闸边的两箱货。 俩人中间隔了一张堆满喜帖样板的展示台,与从铺顶吊下来的一条条利是封串,整个门口红当当的,将人的脸都染红了。 利是封串似风铃般,有风了就摇摇曳曳。 程心歪歪头,从串的间缝望过去。 男的头发松散,刘海有点儿长,挡住眼睛了。不过忽略掉眼睛,光凭他鼻梁挺直端正,薄菱角的嘴唇轮廓,以及瘦削的脸形,程心一眼就认定他能长得不错。 他体魄清健,个子很高,身上的黑t恤似乎不够长,穿他身上显得短短笨笨的,俯身时,t恤与下着牛仔裤之间露出了一小截肤白色的腰背。 他轻松地一次过搬起两箱不大不小的货物,转身往铺内走。 程心伸手拨开阻碍视野的利是封串,及时叫住了他:“郭宰?” 第129章 第 129 章 捧着两箱货的郭宰心不在焉,没有留意过门口另一边站没站人。 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近得不可思议,似在耳边回旋,将他的注意力唤了过去。 视线越过一堆利是封串,从拨开的缺口看到一张微微泛着红光的女生脸。 利是封的颜色在铺顶射灯的照耀下,红得晃人眼,又一串串地挂着挡住大半视野,郭宰不太相信自己对对面那个人的身份判断。 那女生和程心长得一模一样,至少与他印象中的没有偏差。 可她是短头发的,而程心一直以来都是长头发。 此时此刻不是周末并非假期,她应该在省城的执大上课,没有理由出现在这处。 所以她不可能是程心吧,他看到海市蜃楼了。 程心看着郭宰,知道他被刘海挡住的双眼正在凝视自己。 她朝他笑了笑。 最近几个月她很少笑,如今笑起来不会太生硬难看吧?怎么他怔了怔,被吓倒似的? 程心不笑了,收回手,被她拨开的利是封串哗啦啦落回原位,再度摇摇曳曳挡住俩人的视线。 郭宰为此有一瞬的失神,这当真是海市蜃楼,她的人她的笑都要消失了。 却转眼,有人绕过喜帖展示台,站到他跟前,堂堂正正叫了他一声:“郭宰。” 又道:“才几年不见,就不认得我了?抑或不认数,不想请我吃饭了?” 郭宰呆望眼前人,被一连串熟悉的真实的声音打败,后知后觉地,震惊了。 天,真的是她。 她比他矮,终于比他矮,只到他肩膀高。长头发变成俏丽的平直短发,不羁,干练。五官脸相比以前成熟,但又依旧青春灵动。 果真是她。 紧接着,郭宰开始慌张,许多念头争相冒出,第一个拔尖的是:否认,否认自己是郭宰! 谁料此时,在店铺内堂的郭父大喊:“宰仔!快去爱群道送货,东叔催了!叼他老母,才多少货,就一日催足五六七八次,当自己是大客户!” 郭宰:“……” 想否认,没戏了。 他依然愣着没反应,程心比他自在些,说:“走啊,我陪你去送货。” 以前通电话,他经常说去哪去哪送货,这回她有机会实地体验了。 要送的货只有一小箱,放手推车上几乎没有重力存在感,可郭宰觉得这比以前送过的所有货都要沉,令他举步维艰。 这么久了,程心看没看他的企鹅留言?看了会有什么想法?是因为这事而来?抑或她没有看到留言,纯粹为了那夜的争吵以及他的“失踪”而来? 不对,她肯定看了。她的企鹅好友不仅仅他一个,学校宿舍又有个人电脑,能不每天登陆,与其他好友聊天作乐顺眼读他的留言么? 郭宰握紧手推车柄,吃力地拖着。 程心在他身后尾随,观察着他。 他人高步伐大,走得又急又冲,赶投胎似的,还老低着头,自从喜帖铺出门,不曾望过她一眼。 她不与他计较,默默地亦步亦趋。 直到货送至目的地,工作完成,郭宰步速如常,态度依旧,程心才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顿顿,继续:“有你这样招待朋友的吗?” 郭宰被“朋友”两字镇住。 他停下脚步,回头,见程心看着自己,眼神清明,磊落大方。 相较之下,忸怩作态的他一路遮遮掩掩,很逊色。 他又比不上她了。 郭宰缓缓呼吸,见面后首度开腔:“对不住。” 道了句歉。 程心眉宇轻皱,朝他迈了半步,“那不至于要道歉,”她看看腕表,提议:“到饭点了,去吃中饭吧。” 未等郭宰回话,又补了两个字:“我请。” 她率先往前走,左右张望寻找落脚点,身后转来滑轮碾地的声响,她知道那是郭宰拉着手推车在跟随。 找了一家看上去很美味的茶餐厅,落座后不作多想,程心话事点了两客招牌套餐饭,另加两杯饮料。 四月天其实不算热,不过也许送货的原因吧,郭宰在路上出了一后背汗,程心递给他一杯冻柠茶。 饮料冰冰甜甜的,喝两大口爽得很,郭宰的心窝乍暖乍凉。抬眼,见程心捧着白瓷杯在吹气,讶问:“你觉得冻?” 居然喝热饮? 程心笑笑:“我来大姨妈了。” 也不管郭宰懂不懂,说了就说了,毫无害羞姿态。 郭宰:“……” 他懂,然后低头咬吸管,不再哼声。 心里却反复琢磨,糟,刚才她一路陪着送货,前前后后走了近两小时路,那可不折腾死她? 剧烈的疚意油然心生,他真是差劲透了! 头埋得更低。 他们坐的是一张靠墙的小方桌卡座,桌面顶多半米宽,两端的座位短短窄窄,稍为胖点的人,屁股分分钟都托不住。 程心坐着还算可以,郭宰就艰难些,憋憋屈屈地缩在墙角,头低低喝饮料,挨欺负似的可怜兮兮。 程心想换个宽敞些的座位,让他坐得舒服点,可这时茶餐厅全场满座,而且放眼望去,也没哪个座位是宽敞的。 点的套餐很快被送了上来,一份加大的炸猪扒饭配蔬菜浓汤,一份白汁芝士焗意粉搭罗宋汤。 程心问郭宰:“你要吃哪个?” 郭宰木木地反问:“你不吃哪个?” 程心:“……” 她把炸猪扒饭推给郭宰,自己拿叉子卷意粉。 郭宰的心窝又一阵乍暖乍凉。 自从在帖铺帮郭父跑腿送货之后,除了白米饭,其它东西都喂不饱他了。 他动手吃,咬一口炸猪扒,“喔!”发出一声低叹,“很好味!你要不要试试?” 热切地望向程心。 程心努努嘴,“唔”了声。 郭宰切了一块不大不小的,拿自己叉子叉住递给她。 程心接过去,小心翼翼咬住肉边,将叉子□□还回去,一点都不带碰过的。 郭宰记起小时候她借用他的杯子,毫不介意吃他口水,现在她这么谨慎,是怕他又误会什么,来纠缠什么的。 心里凉了半截,脸上却带着笑意问:“是不是很好吃?还要吗?” 程心边咀嚼边道:“不要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郭宰:“……哦。” 心再凉半截。 原来他俩不止层次不一样,连口味都不一样。 接不来气氛平静,只发生了几次碰撞。 头顶的碰撞。 餐桌太小,郭宰低头吃饭,程心低头吃粉,动作同步时,俩人头顶头了。 起初郭宰触电般弹起头,整个人往后退,后背牢牢抵住卡座板。 程心拿眼看他,边吃边问:“你做什么?” 一副不明所以的无辜样。 郭宰将口中未咀嚼过的一段炸猪扒生生咽下喉,冒着汗摇头:“无事无事。” 程心拿叉子指指他的饭,“那快吃啊,服务员在对面盯着我们的,吃完快走,好腾出餐位。” 郭宰“哦”了声,缓了缓劲后一点一点俯腰,一点一点低头,吃饭动作放慢了几拍,机械了不少。 可桌子实在小,头顶头的现象难以避免。 郭宰渐渐适应,并发现脑袋轻抵的相触感,很微妙。 她的头顶温温热热的,发质也柔软滑腻。这算是另一种肌肤相亲吧,发生在他俩之间的第一次饭局上。 不知道他的头顶是不是也温温热热的…… 慢着,他先前送货出了一身汗,头发会不会有一股馊味?馊味会不会传到她鼻子里?她会不会嫌弃?是不是正恶心着?? 郭宰内心:!!! 这样下去,饭没法吃了。 他坐直腰,拿纸巾擦擦嘴,灌两口冻柠茶,直直看向程心,严肃着语气问:“老实讲,你为什么来这里?” 程心低垂着脸,睫毛轻轻颤了颤。 她抬脸,拿舌尖舔舔双唇,眼珠子滚到一侧望着别处,似有些漫不经心道:“来找你啊。” 郭宰将手中的纸巾捏成一扁块,又闻她说:“我看了你的企鹅留言了。” 程心的眼珠子移回正位,目光对上郭宰的,不躲不闪。 第130章 第 130 章 她的回答坦白直面,出乎郭宰的意料。 郭宰呆了两秒,追问:“所以?” 问完又紧着后悔,生怕会听见不想听的答案,就像那晚他问“然后呢”,原本语气还挺自信自大,谁知会问出个激烈争吵的下场,然后俩人断交了将近半年。 程心端起白瓷杯,抿了两口已经放凉的热柠茶,低着眼看餐桌,不紧不慢道:“你那留言,”停了停,害对面的男孩心跳漏了一拍,接着:“写得跟遗言一样,我能不过来看看你吗?” 郭宰:“…………” 他脸部神经抽了抽,哭笑不得:“遗言??” 程心放下白瓷杯,施施然说:“不是吗?这个给谁,那个给谁,不是遗言是什么?又像太公分猪肉,人人有份对吧,你有七老八十了么?” 太公分猪肉也有偏心的时候,有人拿得多有人分得少,而她程心,连猪毛都没分着。 她拿眼看对面的“太公”,见他生硬地扯了个笑容,语无伦次说:“我不是猪。” “借脚!”茶餐厅的大婶过来拖地,地拖往俩人脚下怼。 程心在抬脚放脚间说:“程愿程意和孖仔很担心你,怕你要做傻事,所以叫我来看看你。” 郭宰瞪了瞪眼,沉声问:“就因为这样?” 程心平静地反问:“不然呢?” 闻言,本来心神凌乱的郭宰,心不乱了,裂了。 她的出现是受人所托,是作为乡下代表对他进行慰问与送温暖,没有旁的意思。 想想也对,刚才她不就质问他对待朋友的态度吗? 由始至终她以“朋友”自居,不论他俩争吵好,断交好,她丝毫不受影响,对自己的角色定位也不曾模糊过。 而他郭宰,又自作多情了。 心脏裂了一条缝,隐隐作痛。 茶餐厅生意极好,人多空间小,氧气供不应求,郭宰觉得呼吸困难。 他没有半点挣扎就站了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夺门离开。 “郭……”程心惊了,想叫住他,但意识到于事无补,便立即结账追上去。 郭宰牛一样往前蛮冲直撞。 程心在后面马一样追,一路小跑。 “郭宰?” 她讨厌在大街上大呼小叫,只好压着音量低唤。 郭宰头也不回地呵斥:“别跟着我!” 追了一阵,程心的速度慢下来了,火气则冒上来了。 她冲他的背影低喝:“不跟就不跟!以后别联系了!绝交!永别!” 说完再没有声音。 郭宰生生愣住脚步。 以前她用“绝交”威胁他,管用。现在再用这一招,依然管用。 即便郭宰发出企鹅留言那一刻起,也抱定了相忘于江湖的打算,可她现身后,什么打算的谱都乱调了。 不管她的出发点是什么,以哪种身份来见他,她到底是程心这个人。 郭宰转身回头,十米开外有个女生定定地站着,与他对望。 她一只手拉着手推车,另一只手捂着肚子,脸容不适,眼神却炯炯瞪着他。 郭宰怔了怔,跨步过去,接过手推车,握着程心的肩膀,将她扶至路边的小公园。 他此刻心情复杂透了,又自嘲自卑,又恼气懊悔。 他将帖铺的手推车落在茶餐厅,幸得程心帮他带走。他忘了程心来例假,她一路小跑追着,能不难受吗? 他真是…… 小公园本有座椅供路人小憩,可一张被人躺着午睡,另一张坐了一对老伯,满座了。 郭宰惟有将程心安置在一把秋千椅上。 秋千是给孩子设的,坐板很低,程心坐下去,眼睛就正正对着站她跟前的郭宰的下/腹。 她低低脸,扭头望向别处。 头顶传来郭宰的低问:“很痛吗?” 程心胡乱点头。 其实不算痛,就是刚吃了东西又走得急,肠胃不乐意了,纠来缠去不舒服。 郭宰以为她例假痛,说:“我去给你买药。” 话间四处张望,见到前面有一间药店,迈步就要走。 “不用。”程心适时拉住了他,“坐一会就好了。” 她使力不大,却将郭宰镇得僵硬如石。 她的手恰恰拽住他的t恤下摆,t恤短笨,她一拽一揉,手就似有若无地贴到他腰腹处的皮肤。 敏感的肌肤相触,触感先是微凉,再是温暖,痒痒的,麻麻的,像弱电流过全身,不致命,但令人心折。 郭宰的大脑变得又白又浮,没营养的话脱口而出:“你自己来的吗?” 程心说:“怎么可能,跟团的。” 笑笑,“我翘团来找你的。” 这话和“翘课来找你”“翘班来找你”没多少区别,同样能让人听得满足又感动。 郭宰的喉结在喉间微微浮动,说:“我无事,你们不会担心。” 话虽如此,却暗藏几分哽咽的意味。 程心抬头看他。他侧着脑袋,望向外面的马路,人笔直笔直地杵在她前面,任她拽扯。 自下往上的打量角度,更加看不见那双一直被刘海挡住的眼睛。 自郭宰冲出茶餐厅,程心就一直处于后悔之中。 后悔冲动地来了香港。她找不到简洁的言辞为这个举动解释。 就是她想追问郭宰为什么分配的东西没她份,是不是她分量不够重?为什么要没收家门匙,是不是对她不信任?为什么留言不提那天争吵的事,是不是纯粹当玩,戏弄完她就忘了? 本来她计划一见面就问,不拖泥带水。 可他要送货,那等等吧。送完货他又热又累,那就再吃个饭先。 吃饭时,他关心她为什么喝热饮,让她先挑喜欢吃的,与她分享美味的炸猪扒,头顶碰了碰就紧张兮兮,害她也拘谨起来。 饭吃了一半,他主动提问,她却莫名的怂,怂得上天入地,只字不敢说真相。 不说是对的。谁知道他会拿什么答案来回答。 万一是那回事,他所求的,她给得起吗?到时又要怎样理直气壮地争论? 又万一不是那回事,她自己能不能豁达到宠辱不惊?若不能,岂不是自寻烦恼? 她也是够笨够蠢的了,根本不应该说看过企鹅留言,干脆睁着眼睛说瞎话,就说没看过,什么都不知道不明白,然后乐呵呵的混过去,一了百了。 偏偏她傻乎乎地说看了…… 最近休息不好,本来不高的双商变得更低。 程心缓缓吐气,调整心态,正色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收到遣返令,你就回乡下吧。” 那夜通电话,叫他回来是基于直觉出发,后来反复琢磨,确认回乡是郭宰的不二选择。 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就读就业就医统统受限,死磕的赌注是,眨眨眼就一段人生。 郭宰赌了将近四年,赢了输输了赢到如今的大输,他本人也知道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再者,将来内地的发展不会输于香港,他是一个聪明人,凭才智在内地谋一份体面的工作不难。若加上程心的建议,说不定他能把握先机创一番事业。 这么一比较,与其在香港苟活,不如回乡下重生。 一动不动站着的郭宰笑了出声,“我回去做什么。” 原本的家人去楼空,新家遥遥无期。 程心松开他的t恤下摆,借力秋千的绳索起身。 郭宰迅速退了半步,腾出空间让她站立。 下一瞬,他眼前的视野变得清晰开宽。 程心拿手将他的刘海拨至脑袋两端,按住,郭宰那双藏了半天的眼睛终于露出真面目。 刀刻般的双眼皮天生丽质,修长的眼型秀气清朗。眉型长短适中,平直整洁,与双目搭配,衬得整张脸对“英俊”一词当之无愧。 程心有些出神,这双眼让她想起郭母,他俩真是亲生的。 郭宰突然被“暴露”,有些慌,想挣开程心的手。 程心不合作,稍稍施力按住他的脑袋,朝自己的方向带,“你的刘海很烦,我要有剪刀在手,分分钟给你咔嚓了。” 郭宰不挣了,脸反倒有些红。 视线不再被刘海挡住,面对面的程心近在咫尺,他将她的细小毛孔看得一清二楚。 那张与记忆中一样的丰润嘴唇在开开合合,说:“别闹孩子脾气,你长大了,该回去回去,留在香港死撑无多大意义。” 郭宰怔怔与程心对视,没有回话。 不多时,他眼眶红了,哑声问:“你在省城读书有半年多了吧,有遇见过我阿妈吗?” 程心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想撒谎,但又觉得不保全,便老实摇头。 郭宰的红眼弯了弯,带着轻轻的笑腔说:“她在省城结婚了。” 程心一怔。 郭宰:“去年生了个女儿。” 又一怔。 “这几年她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没有联系过她。她结婚生女的消息是阿爸告诉我的。” 当时郭父在帖铺凶巴巴骂郭宰,说什么“连阿妈都不要你了”,“无鬼用!连阿妈都留不住”之类。 程心猛然记起郭宰在电话里说,他只与她联系。 原以为那是讨好的话,毕竟他在乡下尚有阿爷阿妈…… 郭宰笑问:“所以我回去做什么?” 还有什么值得他回去?连她都不收留他的话。 程心呆望那对泛着水光的笑眼,肠胃的纠缠蔓延至心肝。 忽然想,不如将他的刘海放下来算了。 第131章 第 131 章 小加 第二天早上,喜兰印刷。 郭父接了个电话,通知郭宰根叔找他。 郭宰放下手头的工夫,去厕所把汗脸洗得干干净净才出去。 对面马路不当眼处,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在二十米内跟上他的脚步,与他肩并肩行走。 郭宰早知程心躲在那里,无奈道:“你别跟去了。” 程心望着前方,静静走路没出声。 郭宰见她脸色有点青苍,也不说话了。 坐巴士时,出了点状况。 程心觉得巴士的空调很冷,冷得她浑身发寒,想吐。身上周边又没有塑料袋可以接一下,惟有捂住嘴强忍着,双眼牢牢紧闭,一句话都不说。 郭宰穷焦急,想在下一站落车,程心拉住他摇头,怕耽误他时间。 他要将依旧短短笨笨的t恤脱下来给她盖一盖,她又死死按着不让。 “叼!”束手无策的郭宰低骂了一声。 也不知程心听见没听见。 好不容易抵达法援署楼外,根叔见向来独来独往的郭宰带来了一个人,还是个女的,看身高相貌年纪,与他挺般配,遂直问:“你条女?” 郭宰的脸色原本比身边刚刚大吐特吐一顿的程心还要惨淡,此时又相当尴尬。 程心展了个虚弱的善意笑容,对根叔道:“不的,我是他大姐。认的那种。” 根叔看看脸色更加不稳的郭宰,意味深长地笑:“哦哦,认的那种。我明我明。” 程心认为他不明,想解释,实情是亲戚的亲戚的亲戚,但被郭宰一手拉走了。 在人少的角落,他对她说:“你回去吧,等会要走好远的一段路,你坚持不住的。” 程心:“呕完舒服多了,走路晒太阳正好补充元气。” 郭宰:“……” 他想到什么,说:“你是来旅游的,万一被警察发现你参加示威,会不会影响你出境?” 程心解下书包,翻出个口罩,“我不闹事不露面,应该无问题。” 说完将口罩戴上,并递给郭宰一个:“你要不要?” 郭宰:“…………要。” 他的刘海没了程心的手去拨,自然又垂了下来,挡住一双朗目,加上口罩连鼻嘴都挡住,套了面具一般,安全感有不少。 如此,一对戴口罩的男女结伴同行,不少人以为只露半张脸的他俩是情侣。 游/行队伍行至终审法院,再如常去长江花园静坐。 程心与郭宰挨着坐,她从背包翻出食物与水递给他。 郭宰摇头,没胃口。 程心问:“你们一般会坐到几点?” 郭宰:“傍晚六七点吧。” “一直坐着?” “还要叫口号。” “那要吃东西,不然哪来力气叫。”程心将食物塞他怀里。 “我不叫的。”郭宰还回去。 “不叫也吃点。”程心再塞过去。 “你吃不吃?” “我刚呕完,嘴里一股酸味,吃不下。” “那我也不吃。”郭宰又还回去。 俩人推搡间,一支话筒蓦然怼了过来。 “你好,请问你作为示威的一份子,认为长期示威有没有意义?” 一个女士蹲到程心郭宰身侧,手中的话筒指向程心,她身后是一个托着摄影机的摄影师。 记者来的。 程心:“……” 郭宰莫名紧张,想将程心往自己身边拽,挡住烦人的记者与摄影机,遂暗地里伸手去握程心的手掌。 程心隐隐一颤。 他的手很大,掌心干燥粗糙,有薄薄的小茧,轻轻磨着她的手背手心。 她忽然好奇郭宰是以什么手势去握她的手,她认蠢,想象不出来。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次握手比小时候那次,对他来说更轻而易举。 两只交握的手于俩人的空隙间偷偷生存。 见程心没回应,记者换着题问:“你知道最新的消息吗?政府在半小时之前宣布,将会对你们发出遣返令。你们的示威可能徒劳。” 程心惊讶,问记者:“真的吗?” 记者:“真的,所以你现在心情如何?” 话筒又怼近两寸。 暗地里,郭宰的手劲稍稍加大,握着程心的往自己身边带。 程心意会,别开脸不看镜头,看向郭宰,话对记者说:“抱歉,我们不接受采访。” 记者锲而不舍:“你不要误会,我们媒体的态度是中立的,只是想听各种不同的意见声音。如果你有看法,不妨告诉大众,各位高官要员也会看到我们的新闻。” 郭宰烦记者了,想出言赶人。 程心抢先一步,回答了记者:“看法当然有,这场官司我们三盘两胜,耗尽多少时间与精力。现在落得这个下场,谁会甘心?或者示威对结果不能起死回生,但至少让大家知道,我们心中有愤怒有不满,而不是情绪稳定的看客。” 只要她开口,不管说什么,记者的采访任务都算完成了。 程心回头对郭宰说:“我无讲错什么吧,语气也不偏激吧?” 郭宰挡在刘海后的眼睛弯了弯,以笑腔说:“随便吧,反正戴了口罩,无人认识你。” 程心白他一眼,“那你拽得我这么用力?我的手会痛的大侠。” 她以平常口吻提及俩人的握手,仿佛这是平常无奇的举动,好比见面说你好,离开就道别,寻常得她没半点心动。 寻常得郭宰没了冲劲,一点点松开她的手。 程心揉着确实被他握得有些酸楚的手掌,苦笑问:“真要下遣返令了,怎么办?” 郭宰屈膝而坐,双手抱腿,头侧枕在膝上,脸朝另一边,留程心一个后脑勺。 他没聊天意欲,随口道:“不管。” 程心不再细问。 她学着郭宰那般坐姿,枕在膝上的脸看着他那边,看着他的黑发脑勺,不知不觉睡着了。 昨天得知郭宰今日要来示威,她提出同行,郭宰不答应,她也没多求,自行一大早赶到喜兰印刷,候着他出没。 她昨晚一夜无眠。 根本没有安睡的理由。 意识半睡半醒之际,有人拿什么轻轻搭在她肩膀上,驱走了凉意。 又有人影在自己身侧走动说话。 程心眼皮睁不开,耳朵倒能听几分。 “她是你朋友?” “对。她不舒服。” “我们有药,给你一些?” “好,她晕车,又……那个痛。” “那个痛?” “嗯……那个,你们女的每月一次那个。” “哦哦,我明我明,我去看看有没有相关的药。” 静了一会,那声音又来:“我们有这种药,适合她吃的。另外有一张小毛毯,拿这个给她盖吧,你不要光着上身了,不然你也会感冒的。” “多谢。” “还要三文治吗?” “不了多谢。” 之后安静了许久许久,那女声再没出现。 程心听得出,在她身侧与郭宰说了好一阵话的是个年轻的女生。 一个能给他提供药、毛毯和三文治的温柔女生,说话低低柔柔,语气轻细,估计是个善良体贴的孩子。 郭宰在香港认识朋友了,还是年轻的性格不俗的女性朋友。 好事,好事。 沉睡指数只有三成的程心一边闭眼睡,一边忙分析。 睡醒时,她额头枕出一排红印,丑得惊天动地。 程心为此烦躁,拿手捂着额头,坚决不放下。 郭宰递给她一份硬纸包装的三文治,“吃吧,之前呕得这么厉害,该饿了。” 程心拿眼斜他:“你吃了吗?” 郭宰说:“吃过了,你睡的时候吃的。” 实情他没吃,但怕程心学着不吃,便撒了谎。 程心“哦”了声,心想:她给他食物,他推三推四不肯要,那女生给的他就哈巴哈巴吃了,双标。 结果程心拿着三文治,也一直没吃。 郭宰劝了她几次,她口头上应好,却到底没吃。 俩人闷闷呆坐,无聊至极。 在新一波口号后,有个阿叔过来聊郭宰:“后生仔!” 郭宰不认识他。 对方雄心壮志地低声道:“在这里示威无鬼用的!根本无人理无人听,看看,今天还出遣返令了。我们打算过两天直接去入境处搞事,搞到他们怕为止!到时话不定优先处理我们的个案,甚至放水处理。我们已经凑了八个人,还差两个,你要不要加入?要就马上报名,人数凑够就不招的了。因为人多他们会嫌麻烦,不想管,人少了他们才好偷鸡。” 郭宰不明所以,“根叔安排的?” 对方:“根什么叔!他有那个智商,就不会带我们游了几个月花园,结果连个吉都无!” 此时程心插话:“他不去。” 对方看看程心,又看郭宰。 郭宰点头:“她对,我不去。” “叼!运吉的!”阿叔骂了声,走了。 程心这问郭宰:“帮你自作主张了,不生气吧?” 郭宰:“生什么气,我正要拒绝。” 他说:“如果少数人去搞事就给开后门,这不变相鼓励搞事?入境处无那么蠢。” 程心笑笑,郭宰也不蠢。 坐了一会,他又自言自语:“虽然不支持,但他们这种破釜沉舟的死撑精神,我是配不上的。” 他之所以留在香港,只是因为乡下没有人接纳他,而不是他的留港意欲有多热烈。 与身心坚持死撑的示威者相比,郭宰自认两头不到岸,没有激/情留港,也没有勇气离港。 他对将来已经没什么期盼,留在香港帮郭父打理帖铺,管一日三餐有瓦遮头,没所谓了。 “没所谓”这三个字,击败所有意念,令人生之无味,死之可惜。 程心挑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去接:“天无绝人之路,乐观些。” 静坐到傍晚,根叔宣布散场。 程心与郭宰沿着海旁返去湾仔。 夕阳已下,华灯初上,比日头更精彩的夜生活悄悄开幕。 路上,程心说:“我明天就走了。” 三天团到期了。 “啊?”之前不知道的郭宰怔了怔,然后扯了个笑:“那路上注意安全。” 又道:“帮我问候程愿程意和孖仔。” 他没说送她,程心也不用他送,她说:“有时间的话,电话联系。” 她不敢叫他定时联系了。 郭宰没应话,眼睛看地缓缓走着。 程心也没追问。 过了会,他说要请她吃晚饭,“答应过的,一直没机会。” 那年他答应过,去完香港过年,回乡下就请她吃m记。 后来他没请,程心要他加倍补偿。 昨天的午饭是程心买的单,下午她与他在小公园坐了一个小时,回到帖铺,郭父骂他骂得最响亮之前,程心悄悄走了。 今天她陪他去示威,却连正经饭都没吃上一顿。 明天她要走了,今晚的晚饭一定要他请吧。 程心拒绝:“不了,不舒服,无胃口,想快点回去睡觉。” 郭宰:“……” 她笑道:“你就一直欠着吧。来日方长。” 她要坐车去九龙,入住旅行团安排的酒店,郭宰将她领到巴士站。 程心上车,转身与郭宰道别。 “拜拜。” “拜拜。” 俩人早已摘下口罩,两张脸赤然相对,却都无甚表情,淡漠地看车门机械地关闭。 外人会以为他俩明天后天大后天,将继续相见,所以现在的小分离一点都不用难过,不用惆怅。 第132章 第 132 章 补bug 程心走后,郭宰后悔了至少两天。 后悔那日没有提前给她准备塑料袋。 万一她又受不了巴士上的冷气要作呕,身边没有人照应,会多狼狈。 郭宰站在帖铺门口,望着对面叹气。 对面不论当眼抑或不当眼处,都不再有人来得比他早,然后静静站着,就等着他。 转头,伸手将挂顶成帘的利是封串拨开,视线穿到门口的另一边,却没人站在那里对他笑。 好几次经过电话亭,进去把话筒拿起,放下,又拿起,又放下。 他不知道应该以什么身份和她说些什么。 回乡下的车程大概五个小时,五个小时就能抵达的地方,其实一点都不远。 但郭宰觉得很远很远,远到他去不了一样。 之后再去示威集合,根叔不见程心,笑问:“你条女无跟来吗?” 郭宰没解释什么。 遣返令下来之后,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离开,有的更是被逼急了,一帮人去围堵高官的车,递请愿信,求酌情处理。 根本劝告大家要冷静,再怎么焦急都千万别做过激行为,不然适得其反。 郭宰在人堆中呆坐,身边有人议论如此下去到底有没有用,该不该继续浪费时间,也有人问郭宰,那个和他一样戴口罩的女生怎么不来了。 中午时分,有义工过来派食物与水。 李嘉仟找到郭宰,过去递给他三文治。 郭宰本在出神,微微吃惊后摇头。 李嘉仟发现那日与他同坐的女生不见了,问:“你朋友呢?” 郭宰:“……” 程心在这里只出现过一次,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向他提起了她。 郭宰告诉李嘉仟:“她走了。” 李嘉仟:“哦……那你有什么打算?” 郭宰笑了笑,眼睛没看对方,不应话了。 李嘉仟也笑了笑,不再说话,转身去给其他人派发食物。 散场后,郭宰沿着海旁独自离开。 天色未暗透,海的对面尖沙咀的灯光已璀璨明亮,绿色渡轮乘风破浪,接载下班回家的人来回往返。 有人扶着栏杆,朝海的那一边,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缓缓吟唱:难道你觉得不算什么,知否我今天再次悄悄独自看海,sayonara'o,sayonara'o…… 咸咸的海风阵阵扑来,味道与泪水一样。 吟唱完,呆呆站好一会,才转身离去。 一位阿叔从后面追上来,叫住他。 “后生仔,之前话去入境处的事,现在有空缺,你要不要后补?” 郭宰讶然,摇头。 对方问:“你行街纸有无过期?” 郭宰如实点头。 对方:“那你跟我们去,闹一闹,再叫律师,也许到时就给续期了。” 居留身份肯定不会因为闹一闹就能到手,但想借此续期行街纸是有些可能的。 郭宰有些动摇。 行街纸续期了,他就能去网吧上网,登陆企鹅,将“程小心”找回来,和她说一两句家常话。 阿叔见郭宰表情有松动,随即道:“就一言为定!后日早上九点,入境处门口等,带上你的行街纸。” 他拍拍郭宰肩膀,小跑着走了。 郭宰茫茫然,在原地愣了会,才重新迈步,沿着当日与程心走过的那段路,一个人再走一遍。 到了后日早上,他准备出门去入境处,被郭父叫住:“你去哪?根叔来电话了吗?” 郭宰不愿告知他去入境处的事,便谎称:“有,他之前讲过的,可能今日不记得打电话来。” 郭父皱眉,有些不悦,“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还答应林生下午给他送货。叼……去吧去吧!听完电话再去。” 他指指内堂。 郭宰不解,郭父没好气说:“刚才电话响你聋的吗?有人找你啊!木头一样,快给我进去听,讲完快收线!” 郭宰的确没听见电话响,他往内堂走,执起在桌上等他的话筒。 “喂?” “喂,是我。” 郭宰目瞪口呆,拿过话筒看看它,又贴回耳边,结结巴巴问:“你,你怎么,有这里电话?” 电话里头的程心低笑:“傻啊,你家‘喜兰印刷’的招牌上面,就大大只字写着电话号码啊。” “啊……”郭宰跟着笑叹。 程心故作奸狡道:“知道我为什么站在对面了吧?” 她又问:“我特意一早打来的,影响你工作吗?” 郭宰仍在笑,“不影响。” 程心叹了口气,“你也是无良心,我回来这么久都不联系我。就不担心我在返程半路出事,直通天堂?” 郭宰被这话吓倒,后知后怕,急道:“对不住,我没想过。” “算了,我福大命大,才几个钟头的车程,无机会下手要我命的。” “那你有无晕车浪?” “唔,一点点吧。不过有胶袋在手就特别安心,一安心,就不呕了。” 俩人聊了不出两分钟,外堂的郭父就往里大喊:“衰仔!讲完未?占着电话线,有客户打进来怎么办?快收线!” 郭宰匆匆挂线,离开帖铺。 他忘了要去入境处,直接跑去最近的电话亭,给程心拔回去。 电话很快接通,郭宰微喘着笑,问:“你刚才讲小孖怎么了?继续。” 他对小孖怎么怎么了,兴趣不大,他只是想听她说话,听她的声音。 隔了这么久,能再堂堂正正在电话里与她交谈,全拜她来香港找他所赐,好比破冰之行。 这真是太好了,好到,他觉得很幸运,幸运地失而复得了某些曾经丢失的宝贵东西。 至于她究竟是他的朋友抑或大姐还是其他,都没所谓了。 那天晚上,郭宰前所未有的心情好,连吃饭都多吃了两碗。 兰姐耻笑他:“撞鬼了,昨天我无给饭你吃吗?至于将你饿成这样?郭胜,郭胜!你主持公道,我无虐待过你儿子的。” 郭父边扒饭边打圆场:“哎哎,他正在发育而已。” 电视机如常播放新闻报道,主播员才说完新闻主题,郭宰就顿时惊愕得无法反应。 报道说,今日早上有几个人到入境处要求与官员见面,申请续期行街纸,拿居留权,并以自焚威胁,结果当场发生纵火,入境处一名主任以及一名申请人士被烧至重伤,送院不治。另有四十多人因此受伤。 “痴线!这些人想什么的?连命都无了,还留个鬼香港?冲动无脑!”兰姐边看边评论,又凉凉地问郭父:“喂,你儿子怎么办?政府出了遣返令,迟早过来查人捉人赶人的。” 郭父嘴里咀嚼着肉,无甚所谓道:“先藏一段时间,避下风头。” 兰姐好笑问:“藏去哪?” 郭父看着她,问:“放超哥那边怎样?” 兰姐一怔,随即将筷子扔到饭桌上,整个人跳起来,竭斯底里:“死郭胜!你怎么不去死!我收留你个野种,已经够大度!你居然还想我帮你找超哥?你得寸进尺!人渣!” 郭父马上放下碗筷站起来,过去对她又拉又扯,低声哄着:“我就这么一讲,不行就算了,你何必动气。” “滚开!滚!”兰姐推他。 “阿兰阿兰。”郭父小声哄着搂着,将兰姐哄进房间里私下安抚。 郭宰对他俩的动静视而不见,只定定盯着电视机看新闻。 报道说,那些闹事的人已全部被警方逮捕,有官员接受采访,愤怒表示:“这里是法治地方!野蛮无赖的违法行为统统不会被姑息,统统会依法审判,不论你有多可怜多逼不得已,都不是违法甚至放火杀人的借口!想来香港,可以!想留香港,也可以!但前提是,必须通过合法程序申请,这里没有后门与捷径!也不向暴力低头!” 郭宰浑身发寒,额头布满细汗。 晚上他难以入睡,睡着了却不断做梦,梦见自己被大火围困,四周火红火热,又烫又滚,氧气眨眼就透支,他呼吸困难,拼命地喘,好不容易吸一口气,又被呛得咳嗽不止,眼泪直流。 他快支撑不住了,再困一秒,他就会死。 一只手从红红烈火中冲过来,死死拽住他往外拖,越拖,被火所灼的烫痛滋味越轻,氧气越多越鲜美…… 郭宰扎醒了,湿了一身睡衫,心跳又快又乱。 他起身换了衣服,走路无声去到客厅,悄悄开门出去。 就在楼下最近的电话亭里,郭宰给程心打了个电话。 程心知道是他,一接通就马上问:“你看新闻了吗?” 她的声音有点睡意懵松,郭宰看看电话机上的时间显示,原来才清晨五点。 程心没停:“他们在入境处闹事,是不是那日叫你加入的阿叔?好在你无答应,不然出事的就有你份了。” 听着她密密麻麻地说话,郭宰忽觉身体虚脱,心跳却渐渐平缓下来。 这一刻他强烈地想回乡下,想与她面对面,亲身感受她说话时吐过来的温气,亲近、真实又安稳。 程心仍在说:“我本来想明天早上打电话去帖铺找你的。啊,不对,现在已经算明天早上了。怎的,你今日要起这么早去开铺吗?” 郭宰笑:“嗯,早睡早起嘛。” “你示威就示威,千万不要做过激行为,过激不代表有效,万一要赔上自己的前途生命,不值得。” “我知道的。” 入境处纵火案之后,有人认清事实,有人看不到希望,有人认为用命去搏一个身份,有病。 定期在法援署外组织的示威集会,参加的人明显减少了。 三个月后,人数再一次大量减少。 原因是祖国政府宣布,滞留在港的申请居留权的败诉人士,如在10月20号及之前,自愿返回内地,香港及内地将不予追究他们逾期留港以及抗议示威的责任。 超过10月20号,港府将进行强制逮捕,遣返内地后亦会面临□□的惩罚。 这消息令许多人有了些底,意志早已消磨透的,想了想,动身收拾包袱离开。 根叔私下也与郭宰说:“你的情况是百分百不能留港的了,之前怕回去会被人秋后算账,现在他们作了保证,也算一条退路。你回去吧,别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郭宰也越来越矛盾。10月20号除了是政府的限期死线,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他若那天回去,感觉好比有双重收获。 所以内心深处有一把声音劝他,回吧,回去吧。 可很快,另一把声音出来,你回去图什么?能图着吗?! 而郭父风轻云淡地安排好他窝藏的地方,命令他在10月20号前搬过去。这个安排糟糕透顶,可它不失为一个像一回事的安排。 国庆之后,郭宰给程心打电话。 他说了好些闲话,见电话那端静得跟没人似的,便问:“你怎么了,一直不讲话不出声的。” 他闻见长长的叹气声,伴着点轻微的哽咽,这令他不安起来。 程心含糊说了一句话,郭宰没听清:“你说什么?” 程心吸吸鼻子,以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字缓缓重复:“我刚才讲,我阿嫲走了。” 话至尾音,强装的平静无法再绷住,声线颤抖了,抖出一阵悲伤的呜咽。 第一次听见程心抽泣的郭宰石像般站着。 如果说先前他缺乏了一个重份量的砝码,去支持他做一个去留的硬决定,那么这个砝码出现了。 第133章 第 133 章 阿嫲是在国庆最后一天假期里被小妹发现没的。 头一天晚上,她精神奕奕。晚饭时阿妈说明早会煮早餐,问谁起来吃,预定份量。 前段时间,隔壁市有一所私立学校的校长私吞学校巨款,跑路了,导致大量受影响的学生家长涌到桂江学校报名。阿爸与阿妈因此忙了好一阵子,连周日都要工作。 如今阿妈放假休息,打算给家人煮煮早餐,大妹小妹当然踊跃响应。 平日几乎不发表意见的阿嫲也难得报名:“我,我吃,预我一份。” 她胃口很好,已经吃掉两碗米饭。 后来大人们说,阿嫲这种状况叫回光返照。 第二日早上,阿妈煮了一锅蚝油捞面,大妹小妹都起来吃了,阿嫲却没起来。 阿妈以为她忘了这事,到了十一点多,才唤小妹去叫阿嫲起床。 小妹进去阿嫲的房间,见她侧躺着,身上盖着薄被子,手臂肩膀都收到被内。 她头发银白,脸容安祥,嘴巴轻张,和平日睡着时的模样无异。 “阿嫲,起身吃饭了。” 小妹唤了声,没回应,再唤一声,还是没回应。 她上前摇了摇阿嫲的肩膀,“阿嫲,阿嫲?” 阿嫲的身体僵硬冰冷,纹丝不动,上初二的小妹有些怕了。 她急急跑去厨房,惊慌道:“阿妈!阿嫲不动了!” 阿妈懵了两秒,才猛然一凛。 她一边拿围裙擦手,一边奔去阿嫲的房间,走到床边,站了站,再试探地轻摇阿嫲的肩膀,低叫:“阿家,阿家?起身吃饭了。” 结果与小妹的一样,阿嫲谁都不理。 阿妈咽了咽口水,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 小妹见阿妈的脸色由青转白,又拿手紧紧捂住嘴,眼眶发红,她意识到自己猜对了,便是全身发僵,连呼吸都屏住了。 阿妈彷徨地站了会,才吩咐小妹:“去叫阿爸。” 定了格的小妹这才被人解了穴,冲出客厅,先是朝楼上喊:“二姐!下来!” 再是去父母的房间,将仍在睡觉的阿爸拉了起来。 一般日子,若谁敢在阿爸睡觉时呼天抢地,那下场定必是个惨字。今日,他尚未听清小妹说什么,就有直觉般整个人扎了起来。 程心接到电话通知时,正在执大某课室与几名同学,被程朗组织起来进行线性代数的假期辅导。 程朗见她接完电话后脸色略变,特意问她怎么了? 程心只说临时有事,要提前走。 程朗看着她,点点头。 程心离开课室,回宿舍简单和舍友交代了几句收拾了些东西,就奔去车站了。 她动作不算匆忙,内心也没有巨大的悲伤。 这辈子,阿嫲多活了三年。 可尽管多活了三年,她在程家的存在感仍低得要命。 她花在外面打麻将的时间总和,比呆在家的还要长。 她在家甚少发言说话,大多数安安静静吃饭,无声无息看电视。 家里的家务她也从不插手,程心活了两辈子,未曾尝过她煮的一顿饭。 对阿嫲来说,程家好比宾馆,又似是老人院,而她是位免费的长期住客。到点睡觉了,回来睡觉,到点开饭了,回来吃饭,其余时间自己耍去。 对待这位“住客”,阿妈的态度不咸不淡,程心不曾见过她俩有欢笑言谈的时候。不过每当他们回外婆家,阿妈必会事前准备好饭菜给阿嫲吃。 阿爸对阿嫲也不见得多敬重,火气来时,他照骂不误。母慈子教乐也融融的景象,程心也没见过发生在他俩身上。 虽然如此,但旧屋的番石榴树第一次结的果实,是留给阿嫲吃的。而阿爸需要资金入股桂江时,她将棺材本倾囊而出。 这么一个平时静静的,过年过节面对一屋子儿孙时也静静的,从来不大声说话不大声笑的,仿如活得透明的老太太,连离世的时候都静静的。 没有惊扰任何人,没有留下半句道别与遗言。 程心回到家时已近中午,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早就到了。 客厅的正中堆了座木板床,闭目的阿嫲躺在上面,任由一男一女的工作人员翻来抬去擦拭身躯,更换寿衣。 跪坐在旁边的程心确切看见阿嫲后背与手臂上有一大片淤血。 屋内聚集了不少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三三五五在旁边围观。 有人低声议论,阿嫲八十五了,在睡梦中爆血管,断气估计就是一瞬间的事,那样没有多少痛苦,比被老病缠身致毙的要舒服多,幸运多了。这是一场喜丧。 为了更近距离地看清楚阿嫲的逝容,一位嫁去外市的姑妈走到程家三姐妹的旁边,借了个位置。 本来都没有话,后来阿嫲换好寿衣,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躺定不动了,姑妈就落泪了,边哭边低声对旁边的三姐妹说:“你们阿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的,所以带着几个孩子再婚,也有大把人排队娶。她很好胜要强,自己帮自己接生剪脐带,未叫过一声痛。你们死鬼阿爷不争气,败光身家,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靠她养家。她又去扒龙舟,一点不输男人……” 她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许多三姐妹从来未听过,包括活了两世的程心也不曾知道的阿嫲的往事。 程心呆望木板床上盖着寿被的阿嫲,想象她于生前,经历姑妈口中的事件的模样,忽然觉悟。 原来于她眼中存在感极低的阿嫲,也曾经那般鲜活饱满。 在她连颗黄豆芽都不是的时候,阿嫲已经活尽人生。 渐渐地,程心湿了眼睛。 她记起多少年前,阿爸罚她不准吃晚饭,阿嫲悄悄给她塞了一包饼干。 她又记起阿爸阿妈跑路的时候,姑姐上班了,剩下阿嫲牵着她的手,在康顺里的街口游荡。阿嫲的左手坏了,总是拿右手牵她。她看着交握的一老一嫩两只手,好奇问:“阿嫲,这到底是我牵你,还是你牵我啊?” 阿嫲笑了出声。 悲伤一旦来临,很难请走。 程心在余下的仪式里皆红着眼,红着鼻,哽着喉。 再活一辈子,她自问待父母妹妹的重视程度对得起天地良心,可对阿嫲,她问心有愧。 阿爸很憔悴,一直沉默不语,主持仪式的是二伯父。阿妈挽着阿爸的手臂,眼神平静,旁人叫她跪,她跪,叫她起,她起。 康顺里来了许多旧街坊送阿嫲最后一程,包括孖仔。他俩穿着正式,神情肃穆,特意走到三姐妹前低低说了些安慰话。 一切有序安静地进行与结束,阿嫲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彻底告别。 当天夜里,程心做了个梦。 梦见她与阿嫲手牵手在大街游荡,阿嫲突然倒下,她慌乱不已,不知从哪变出辆单车,扶阿嫲坐去后座,一心一意要送她去医院急救。她拼命踩,可没去成医院,反而回到康顺里的旧屋。 她扶着阿嫲坐到旧屋的门口,叫她支持住,医生很快到。 阿嫲没说话,眼睛闭着。而她好像成了面相大师,一看阿嫲的脸容就知道她命不久已。 她知道天命难违,悲从中来,哭泣着对阿嫲说了句:对不起。 闭着眼的阿嫲两端嘴角往上扬,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孙女的手…… 翌日,程心接到郭宰的电话,在梦中没流完的眼泪又淌下来了。 郭宰说了些什么她没着意听,只对着话筒,听着他的声音,肆意洒泪抽泣。 阿嫲落葬后,阿爸阿妈留家中歇息,三姐妹则如常返校继续学业。 程心想,有些悲伤是注定难逃的。今日阿嫲走,明日就会轮到外婆外公,阿爸阿妈走。 长生不老只活在小说里,可她仍奢望长辈们能长命百岁。非要来的,那就如阿嫲那般来个喜丧吧。 阿爸阿妈与外婆阿姨最近两年都有定期体检,也依医嘱保健,但愿这些能助他们延年益寿。 10月19号那天下午,郭宰来电,告诉她:“我明天回来。” 刚下课,正从课室往食堂走的程心愣住脚步,惊了半晌,才道:“我去接你。” 第134章 第 134 章 听见程心亲口说要去接自己,郭宰心里长出一个小太阳。 做好回乡的决定后,他就隐隐觉得告诉程心的话,她会去接他。 这猜想让他巴不得明天就是20号。 之后他也做过程心不能来接他的假设,但莫名地他相信她一定会来。 事实也如此。 10月20号是遣返限期的最后一天。 这天的前一个星期,根叔组织大家作最后的挣扎,直接在政府总部外绝食抗议。 不出几天,不少人饿晕休克,需要救护车急救,形势悲壮。 然而入境处纵火命案带来的负面影响太巨大,普通市民对他们不抱同情,政府态度亦相当强硬,决不让步。 有人对着政府总部嚎啕大哭,叫骂,投掷杂物,直至21号凌晨,警察出动清场。 郭父以为郭宰每天出席集会参与绝食,实则上儿子于某一天偷偷去了入境处。 在遣送离境科排了一个小时队伍,郭宰领取了离境识别信。 这份写有他个人信息的识别信,能保证他返回内地后,免被追究滞留香港的责任。 郭宰将识别信收藏得很好,不敢让郭父发现。 他并非想背着父亲偷偷离开,他曾经在帖铺试探过父亲的意思,“阿爸,不如我回乡下?” 郭父当即暴怒。 “你吃错药?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一句不如就要滚回去?滚回去做什么?找你阿妈吗?你阿妈结婚了有乖女了,还会要你咩?!你去找她看看,看看她认不认你!我保证她隔远见到你就调头走!要你的只有我!你却这么无良心,要走?枉我死求烂求,求兰姐收留你,求兰姐找超哥帮你,你敢讲要滚回去?!我叼你老母!” 郭宰便不再提这事。 他害怕郭父会用什么手段困住他。据他所知,那兰姐不是什么正道的人。 到了20号早上,郭父叫郭宰提前去匿藏点。郭宰撒谎,说要帮根叔站最后一日岗,去政府总部外继续绝食。 为了让郭父相信这几天他真的有参与绝食,郭宰一天只吃一顿粥。 郭父对示威绝食的效果不抱希望,但又有点点侥幸心理,于是没拦他。 郭宰像模像样地在帖铺收拾打扫,临走前还向内堂的郭父报备,再悄悄从门口的喜帖展示台下挖出个背包,急步离去。 他坐车去新界,一路抵达罗湖。 出境时他向工作人员出示识别信,对方将他仔细看了一遍,在系统录入信息后,放行。 离开柜台往前走,那一刻,郭宰朝身后看了眼。 两个关口之间的中段路,郭宰第三次通过,好像比以前长了?他小跑起来。 到了深圳这边的关口,排队的人同样很多,他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轮到自己。 柜台的男关员接过郭宰的识别信后,从柜内望出来,把他上下打量,然后说:“你过来这里站,等等。” 男关员指指柜台的一侧,起身离开了座位。 郭宰早知持识别信会招惹注意,毕竟那不属于普通的正常文书,所以心里也不太慌张。 很快,男关员回来,身后跟着另一位男关员。 两位男关员穿白衫黑裤制服,特别显气质。尤其后面那位,长相出色,戴个无框眼镜,衫得一张脸像剔透的白玉。 俩人行至郭宰面前,先前的关员对后来的恭敬道:“督办,就是他。” 被叫作督办的男关员拿眼扫了圈郭宰,手接过下属递去的识别信。 郭宰觉得自己有点眼花,他见那位督办竟对着识别信明显地皱眉,皱得当事人紧张起来。 天,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督办放下识别信,面无表情看着郭宰,冷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郭宰谨慎回答:“郭宰。” 督办转脸交代下属:“去联系香港那边,确认识别信的真伪。”说着,把识别信递回下属。 郭宰解释:“这是真的,我一个星期前去取的。” 督办对他笑了笑,轻松道:“别怕,例行公事而已。” 他笑得有点假,奈何郭宰拿不出什么理由去反驳,惟有静静站着等。 无聊间,他抬眼望向前面。 前面尚有几十米,就是通道出口,迈过去,便是真正回到这个地方,结束四年有多的蹉跎生涯。 正感慨着,通道出口来了个身影。郭宰发现后,大喜,不自觉地往前走。 “哎,”站在他前面,背对通道口的督办伸手搭住他一边肩膀,凉凉警告:“还不能走呢。” “哦哦。”兴奋过头的郭宰回过神,讪讪一笑。 他双眼发亮,脸颊微红,像见到什么宝物一样。督办眯眯眼,稍稍回头往后瞥。 在通道出口处的程心望见郭宰,笑容灿烂地朝他挥了挥手。 此时去查证识别信的关员回来了,对督办说:“识别信是真的。” 一般情况下,可以放行了。 可督办却要回识别信,对郭宰说:“你,过来。” 说完转身走。 郭宰愕然,看向查证识别信的关员。关员也看他,不过是拿怀疑的眼神打量,并催促:“走,跟督办去。” 郭宰惟有照做。 通道出口的程心以为他会往这边来,谁知他往别的地方走。 视线拉个远镜,见他尾随着一位制服关员。那关员的脸相轮廓很眼熟……是他?? 程心心底猛然一个咯噔。 郭宰被领进一个小办公室,四面白墙,中间一张长方桌,督办与他一人站一边。 督办先自我介绍:“我姓霍,”再说:“现在需要与你核对身份信息。”问:“你几时进入香港,滞留至今?” 郭宰如实回答:“1997年4月18号。” 霍督办看着手上的识别信:“父母名字,家庭住址。” 郭宰:“父亲郭胜,母亲苏媚。住址是丰城留安镇康顺里横街12巷8号。” 他没听错的话,对面的霍督办呢喃了四个字:“真他妈近。” 霍督办对这个言辞不甚在意,接着问:“在香港申请居留权败诉的原因是什么?” 郭宰垂了垂眼睑,“不符合他们提出的四个条件。” “不符合哪个?” “……无入境记录。” “哦……”意味深长的一声叹息,又问:“偷渡过去的是吧?” 郭宰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霍督办笑道:“不如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怎样偷渡过去的?这么简单,我也去。” 郭宰:“……” 他感觉无地自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说:“不是有识别信,就可以不追究责任吗?你们不能出尔反尔,影响不好。” 闻言,霍督办笑了出声,说:“现在要对你的背包进行搜查。” 郭宰挺意外:“为什么?” 霍督办从桌下柜筒掏出一双白手套,边戴边道:“例行公事。” 郭宰又无法,解下背包递过去。 霍督办戴了白手套的手拉开背包链,将里撑开,见到除了两盒东西,别无他物。 拿出其中一盒,沉甸甸,表面用漂亮的粉色纸包裹好,一看就知是送人用的。 霍督办没问郭宰,就直接撕烂了礼物纸,扔到桌底的垃圾筒,再拆开盒子,里面的东西表露无遗。 是一个荷兰风车屋造型的金属摆设,小巧却沉手,造工精美。 霍督办扬起一边嘴角,“这是什么?” 郭宰脸又有点红,“音,音乐盒。” “啊……那放来听听。” 霍督办的口吻阴阳怪气,单手将音乐盒递去。 郭宰没多想,拿手指将屋上的风车逆时针拨了半圈,松开,风车就自动顺时针缓缓回转,并传出“叮叮叮”的曲子声。 霍督办好奇:“嘶,这曲子很耳熟,叫什么名字来的?” 曲子是去年无线台大热剧《十月初五的月光》里面,文初哥哥哼唱的《分分钟需要你》。 答案很简单,可郭宰认为这个问题相当私人,所以说:“我也不认识,纯粹觉得好听就买了。” 霍督办:“送人?” 这个问题也很私人,郭宰:“帮人家带的。” “多少钱?” 郭宰看向霍督办,没答话。 霍督办说:“超过五千块要报税。” 郭宰:“……200块。” “哦……”霍督办状似了然,应声长,且调子迂回。 音乐盒的曲子刚好唱完,他放下它,去拿背包里的另一样东西。 东西同样地以粉色礼物纸包好,礼物纸也同样地被霍督办撕烂扔掉,露出一盒金沙朱古力。 这个东西,霍督办什么话都没问,直接给郭宰放回背包。 “可以走了?”郭宰有丝兴奋。 霍督办没应他,从桌子下的柜筒拿出本单据,边写边道:“音乐盒要扣查,评估市值,超过五千元要依法征税。不是现在评,东西太多了,慢慢排队等吧。等通知到了,你带单子过来取就是。” 郭宰失望至极地:“啊???” “签名,留联系电话。”霍督办无视对方的情绪,将单子与笔推过去给他。 郭宰郁闷得不行,但又没资本反对。 他在单上签了名,联系电话一栏,想了许久,写下一个固话和一个手机号码。 霍督办收好单子,冷道:“走。”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了,还有一小段明天补吧吧吧吧吧 第135章 第 135 章 下了送客令,霍督办将风车音乐盒放回纸盒,摘掉白手套,捧着盒子从办公室内的一扇暗门离开。 郭宰沮丧叹气,收好识别信,拎背走人。 之后再没人拦截,他一路直奔,到了通道出口处,与程心会合。 程心本来担忧着,站在原位盯着那办公室门。 门一开,见郭宰看上去安然无恙出来,她才稍稍宽心了些。 他朝她奔来,表情喜愁交集,也许在办公室内受委屈了。 所以他一走近,程心就问:“怎么了?那个人是谁?” 郭宰站定,微喘呼着,注意力集中在程心脸上,研究这几近半年里,她是否又长漂亮了。 发现答案是肯定时,郭宰心情更加复杂。 如果音乐盒没有被扣查就好了,不过她来接他,他真的很高兴。 “问你呢。”程心催了催。 郭宰才道:“哦,是一个比较高极的关员,叫霍督办。” 程心皱眉,果真是他。她问:“他对你怎么了?有没有欺负你?” “欺负”一词,惹笑了郭宰,“那不至于,公事公办而已吧。” “讲明白些。” “就是查问了一翻,确认我身份。还有,一件礼物准备送给你的,被扣查了,要估值征税。” 程心愣了愣,第一反应:“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郭宰看着她,羞涩道:“因为今天,你生日。送你的,生日礼物。” 过去好些年,他未有足够的积蓄购买他认为足够份量的礼物,今年这一份,一份抵几份,就盼她能喜欢,却偏偏被海关扣了。 “啊?”谁知程心大惊,“今日我生日?” 郭宰被她的反应吓倒了,以为自己记错。那就尴尬了! 他立即仔细思考三秒,结论是他没记错啊! “今天是你生日,新历10月20号,程愿告诉我的。”郭宰与她解释,“除非程愿记错……呃……不会吧…………” 他越来越尴尬。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程心干脆从背包翻出身份证核对。 “哎,你无错,我的确是今天生日。”程心乐了,向郭宰展示身份证。 郭宰心情一起一落,自然更是松了口气。 他看完出生日期,又准备看她身份证上的美照。 无奈程心拿大拇指正正当当按着位置,无法一饱眼福的郭宰:“……” 程心收回身份证,笑说:“你厉害,记得比我清楚。话说,你什么时候问程愿的?” 郭宰挠挠鼻尖,“忘了。”他翻包将那盒金沙朱古力取出来,双手递给她,一本正经说:“现在先送你这个。生日快乐。” 程心又愣。 不是说被扣查了么,礼物也有pn b? 郭宰见她没接,紧张了:“你不喜欢?” 程心回神,笑:“程愿告诉你我生日,难道没告诉你我不喜欢吃甜的?” 郭宰释然:“有,不过我觉得它很漂亮,再者,你可以分给程愿程意吃。她们最喜欢了。” 那盒朱古力,一颗颗金灿灿的,饱饱满满,包装确实很精美。就算不拿嘴吃,光拿眼看也是一种享受。 加上他说给大妹小妹吃,好主意。 “那多谢了。”程心双手接过,“走,我请你吃饭洗尘。” 她往外走,离开关口,穿梭人流之中。 郭宰与她并肩同行,“你生日,应该我请你。” 程心故意冷嘲:“你买了一份能被估值征税的礼物,花了不少钱吧?那身上还够请我吃饭?傻不傻,有钱留着傍身,买什么礼物。一盒朱古力就够够了。” 郭宰有些窘,又因窘生倔,“你少担心,反正我要请。” 程心看他。这男生身上穿的仍是短短笨笨的t恤,整个人比四月见面时瘦了好些,薄菱角的嘴赌气地抿成一条线。 刚才他翻背包时,她见到里面只有一盒朱古力,其它空荡荡。 离开时踽踽独行,回来时孑然一身,这么一个男孩子,不忘给她带生日礼物。 程心两辈子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这盒朱古力,以及那份被扣查的倒霉的礼物,是她这辈子第一份生日惊喜。 她收回视线,看路,“得得,你请,不过要挑我喜欢吃的请。” 郭宰喜了,“那当然,你想吃什么?” “麻辣烫。” 罗湖关口不远处有家麻辣烫生意极好,上辈子她每经这里去香港总会去光顾至少两顿,据说是20多年的老字号,现在过去看看它开业了没也好。 它开业了。 正中程心下怀。 这里之所以生意旺,除了味道好还因为20块管饱,30块吃好。 郭宰长这么大,第一次吃麻辣烫。 他不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程心点什么他就跟着点什么。选汤底时,程心选了辣味,问他:“你能吃辣吗?不能就要清汤的。” 郭宰想,辣而已,程心能吃,他为什么不能吃? 他坦荡荡地点头。 可当面对一份加大的冒着辣气泛着辣油的麻辣烫时,郭宰……胃痛。 自古以来,不论安静的郭母抑或泼辣的兰姐,她们提供的饮食向来都是清淡类。这一盆麻辣烫,对郭宰来说是天外来物。 旁边的程心吃得津津有味,不时拿纸巾擦鼻擦嘴,双唇红润红润的。 郭宰看了她半天,又举着筷子再攒半天劲,才顶硬上。 没吃两口,他就被辣油呛了,接着咳嗽,飙眼泪,再是头皮冒汗。 叼!这是什么地狱料理?? “辣吗?”程心无辜地眨眼:“不辣啊,我正后悔没要加辣呢。真的不辣。” 她说得真心实意。 狼狈的郭宰:“……” 想起在香港茶餐厅,她不愿多吃一口他的炸猪扒…… 他俩果真口味不一样。 诚然,两个对食物口味要求不同的人,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如何生儿育女!与拓展未来?! 郭宰将心一横,含泪将麻辣烫吃光吃净,甚至连汤都给喝完了。 程心怔怔看着满脸涨红的郭宰,赞叹:“连浮着辣油的汤都喝了,你,厉害。” 郭宰拿纸巾紧紧捂住嘴,强笑:“小儿科。” 从见面到目前,她赞了他两次厉害。 殊不知第三次“厉害”正在路上。 第136章 第 136 章 修bug 在返回康顺里的长途车上,郭宰一路“呕呕呕”。 他埋头于塑料袋中,吐得太阳穴冒汗,喉咙被涌出来的辣味烧得烫痛,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 一股麻辣酸汤味,充斥全车。 程心坐他旁边,内疚不已。 郭宰之所以看上去比四月见面时瘦了,是因为他过去一个星期参加了绝食行动,一天只吃一顿粥,胃正处于疲弱中。 然后灌一肚子麻辣烫,辛辣刺激,胃受不住,扭曲造/反了。 “都怪我,不应该带你去吃麻辣烫。”程心一边帮他顺背,一边自责,“不过你也是的,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你绝食了几天?再者受不了辣,你还往下吃个屁?逞强!看吧,逞出什么下场,自作自受,活该!” 但又抵不住郭宰的“蠢”,狠狠骂了他几句。 本来担心自己会晕车的程心,忙着照顾“捷足先登吐”的郭宰,没时间晕了。 她拿手一下一下顺抚他的后背,又给他递纸巾。 郭宰没工夫接,程心直接给他擦满额头的细汗与嘴角的脏物。 郭宰难受得大脑空白,没空思考“后悔”两字。 三个小时的车程,在兵荒马乱的“呕呕呕”中度过。 下了车,程心扔掉一大袋辛辣的呕吐物,嘀咕:“真他妈厉害,吃一斤呕两斤。” 郭宰:“…………” 他捂着肚子,脸色惨白。 程心建议去看医生,可任她怎么劝,郭宰死活不愿意去。 牛高马大的一个人,他不配合,程心也扛不动,只好陪他先回家,心里想着明天给他带点药来。 时值下午将近五点,康顺里路上行人不多不少。 有人看见程心,隔远向她打招呼。 这里人人都知程家发达了,搬走了,旧屋租出去了,长女程心定时过来收房租。 听程家住在康顺里的舅公说,他们并不在意那点租金,收回来纯粹是给长女当零花钱用的。 程家在康顺里算有名气了,无人不识。 不过程心旁边的男生是谁,十个街坊九个认不出。 有一个当他是程心的男朋友,笑着调侃:“程心,你男朋友很靓仔喔!” 那声音,是桥脚粥店的老板娘丽姑。 程心朝她讪笑,挥挥手算作问候,没过去解释,顾着追上步速突然加快的郭宰。 他低着头,长刘海垂落,挡住眼睛,步履间透着不安的焦躁。 到了横街12巷8号,程心掏门匙开启那堵不锈钢门。 门开后,程心侧过身,让屋主郭宰先进。 郭宰眼睛僵硬,瞳仁艰难地流转,视线一寸寸目及天街。 紧接着眼神微惊。 他转身,从客厅入口望向里面,所见的令他更加惊讶。 他沿楼梯上了二楼,程心帮忙打开他房间的门,进去看了一圈后,郭宰忍不住问程心:“你昨天帮我收拾过?” 离开四年有多,再回来,他原以为会看到一地落叶的天街,狼藉不改的客厅,以及铺满积尘的房间。 然而这所房子,干净自然,看不见黑尘与蜘蛛网的踪影,闻不到因长久无人居住而生出的陈旧味道,有如1997年之前的模样。 程心说:“昨天下午我有课呢。就是国庆放假时大概抹过几下。现在又脏了,你看。” 她拿食指轻轻划过书台,将染在指腹上的细微白尘展示给郭宰看。 书台上摆着一副印有m记图案的繁体台历,页面停留在1997年2月。 郭宰看着那只微粉的手指腹,毫无预兆地出手把它拈住,用大拇指腹将它擦了下。 俩指腹间力度不大不小的摩擦,痒了程心的心。 她迅速收回手,藏到身后捏了捏,随意抬起另一只手,随便指向某个地方,找话:“你家长期无缴水费电费,他们又周一才上班,我去给你买些瓶装水和蜡烛吧。顺便晚饭我去丽姑那买些粥?” 郭宰看着她,目光专注,“好。” 程心带着门匙离开,郭宰一个人在房间里呆呆站了一会,再动身去床边,上床躺下。 走的时候他有多高?那时候他能在床上自如地翻身打滚。如今床铺只能勉强装下他,脑袋枕低一点的话,脚跟分分钟露出床缘晾着。 以前这个时候,傍晚五六点,他放学回到家,在楼下客厅看电视打游戏机,茶几会有郭母给准备的小蛋糕,而郭母在厨房煮晚饭,电视声游戏声、水声炒菜声响遍一屋。 到饭好了,郭母会唤他去帮忙端碗端菜,接着打电话给郭父,告诉他“我们开饭了”,郭父会笑眯眯说“我也在开饭”。 一家三口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假装同台吃饭。 郭宰拿手臂搭住眼睛,不再多想。 外面的天空渐渐沉下色调,要入夜了,他闭眼休息。 程心在街口榕树下坐了挺长的时间。 期间大妹给她打过电话。 “郭宰到了吗?” “到了,到家了。” “他还好吧?” “呕了一路呢,肠胃坏了。” “啊?为什么?吃不惯乡下的食物了?” “嗯,差不多吧。” “那他有没有什么什么?毕竟离开这么久了。” “目前看来情绪算稳定,估计早做好心理准备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跟他吃完晚饭就回。” 聊完电话,又回了彭丽几条短信。 彭丽:请你今年聚会务必出席。全宿舍就缺你,连萧靖都难得捧场,你不像样。 程心:哦。 彭丽:哦你个死人头! 彭丽:你有男朋友了吗?有的携眷出席。 程心:你们都带吗? 彭丽:什么意思?你真有男朋友了?? 程心:“……” 她没回复,起来往对面桥脚的丽姑饮食店走。 她点了几个菜和几样主食,丽姑自然问她:“跟男朋友撑台脚?在哪撑?” 程心见店内客人不多,低声回答:“不是男朋友,是郭宰。” 丽姑愣了愣,压着嗓门低问:“他回来了?” 程心点头。 “一个人?” 程心又点点头。 丽姑无言了半天,摇头叹息:“唉,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程心没出声,拿起茶杯抿了两口。 丽姑说:“早知道这样,郭宰阿妈还不如嫁个本地的,她条件这么好,本来就不愁嫁,偏偏中了毒,非要嫁香港客。什么香港客,对她不好的话,美国客都无用。我不是有心对香港客有偏见,而是见过太多被‘香港’耽误的人了。郭宰阿妈一个,李婶一个,李婶老公在香港再婚,扔下她不管你知道吧,当初其实是她逼她老公去香港的。还有振华里那个四姑,住我外家隔壁巷的,早年恃着自己有三个大哥在香港工作,往家汇钱全是港币,她就终日游手好闲,花钱大手大脚,对老公人选挑三拣四,不是嫌穷就是嫌人家暴发户不够上等,无一个能入她法眼。结果,她三个大哥在香港打的全是辛苦工,体力活,撑几年就撑不住了,收入大减,加上在香港成了家,有压力,于是不再往乡下汇钱了,那时四姑已经四十岁,想嫁都无人要了。” 丽姑喝口茶,继续:“虽然香港收入是比我们这里高,但两地分居无必要,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留,不然结婚有什么意思。况且你看看,我们这里乡下,生活也越来越好了。比如我的粥店,变成饮食店,有工人帮手,规模不大,但总叫有长进对不对?你后生女不知道,不知道几十……就二十年前,你出生之前,我们的生活真的水深火热,逼得人想走,完全无法和现在比,当时也完全无法想象会有今天。这二十年变化太快。好在我未死,有命享。” “什么话啊,死死声,大吉利是。”程心笑道。 丽姑也笑,站起来,说:“我去厨房看看你的菜做好没。这餐饭免费,当我请郭宰帮他洗尘。” 临走时,丽姑对程心语重心长:“劝劝他,别做香港梦了,留乡下好好生活,一样可以很开心的。” 程心向她道谢,“我知道了。” 回到郭宅,天已黑了一半。 屋内更是黑透。 程心划了根火柴,点着一根蜡烛,再滴两滴蜡在茶几面,将蜡烛粘到上面。 蜡烛固定后,烛火微晃,在客厅勉强能见到东西,昏昏黄黄。 楼梯传来脚步声,程心边整理外卖边看过去,见郭宰揉着眼睛下来,问:“睡了一觉?舒服点没?” 郭宰“唔”了声。 他睡得不沉,听见她开门声就醒了。 程心招呼他过去沙发坐,“那快来吃饭。你呕了一路,肯定饿了。主食有粥粉饭,你随便挑,我什么都行。菜的话,这个椒盐骨不适合你,沙姜鸡也不太适合,留我吃,其余的归你。” 她掰好一次性筷子,递给坐旁边的郭宰,又递去一只塑料碗。 俩人坐沙发上,向前倾身,就着茶几吃饭。 郭宰是饿了,喝了几口白粥过度。 程心边啃椒盐骨边赞:“丽姑家的出品,越来越好味。” 郭宰见她吃得自在,问:“无灯无光,就这么一支蜡烛,你习惯?” 就算是烛光晚餐,也不是这种敷衍。 程心笑:“我小时候家里就经常点蜡烛吃晚饭。” 郭宰:“为什么?” 因为阿爸阿妈超生跑路,家里停水停电。 微弱的烛光下,程心看着郭宰平静的黄色脸容,到了喉咙的话,出口时换成:“以前电力系统不发达,经常断供,一停电,就只能点蜡烛了。蜡烛是家中必备的。” “哦。”郭宰放下碗,整个人靠到沙发背上。 沙发由于长期没人坐,里面的弹簧长锈了,屁股稍为一动,就能听见咯咯的弹簧挣扎声,而且硌屁股。 “你吃饱了?”程心拎了拎那盒粥,凭手感,感觉少了不多。 郭宰没回答,反问:“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程心:“唔……明天下午。”又说:“你一个人在这里行吗?不行叫上孖仔陪你。” 郭宰语气轻松:“怎么不行,计划我都想好了,周一先去交水费电费,然后去找工作。” 程心顿了顿,回头看他,一边腮帮鼓着肉,“你讲真的?” 郭宰点头,说:“我回来,我阿爸不知道。不对,现在应该知道了。” 这话的意思是,郭父不同意他回来,他偷跑回来,激怒郭父,郭父以后不可能赡养他,他将没有任何资金来源,除非打工。 程心默了默,破口大骂:“顶!明知这样,你还花钱买一份贵到要征税的礼物??我顶!你要是送给我,我一分不少还给你!” “啊?不要!”郭宰坐起来,急道:“我不要!” 程心扔下手中的骨头,拿纸巾擦擦手,去翻背包找钱包,从中掏出一叠红民币塞给郭宰,“来,这是首付。” 郭宰往回推搡,“我不要!” “不要你个头!”程心硬推回去,跟他比力气。 比不过,快要输时,她说:“就当借!借给你,要还的,也要收利息!” 郭宰动动唇,想拒绝,程心抢道:“别拒绝!你死撑吃辣,下场是惨呕。无钱死撑的话,你想呕都无东西你呕。” 第137章 第 137 章 程心回到家时大概晚上八点多,阿爸阿妈有应酬,周末的家中只有大妹小妹。 大妹在厨房勒着围裙洗碗,程心倚着雪柜门,双手抱胸,跟她提起郭宰说要找工作的事:“我本来想叫他继续读书,不过他这样一讲,多半是已经思考过。我提意见的话,好像故意提醒他无学历一样,怕他会敏感到反感。” 如果郭宰先问她看法,她一定会建议他恢复学业。但他没有,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一样。 大妹边洗碗边说:“那,不如叫阿爸请他?” 阿爸所在的桂江公司业绩越来越好,给郭宰安排一个像样体面的职位,估计难度不高。 程心在回来的路上也考虑过这个,但一想到与阿爸商量事情的情景,她就有些退缩,所以回答:“先看看他自己能找到什么样的,这里企业很多,出路很多,他若有想法有定位,也许就不需要我们操心了。” 大妹洗了几只碟子,才接话:“也对,他不像盲头苍蝇。” 程心想起那份被海关扣查的“贵礼”,苦笑出声。傻不拉唧地花钱,衰过盲头苍蝇。 “对了,家里有无肠胃药?”程心问。 “有啊,喇叭牌,胃仙u,在酒吧柜右下边的柜筒里。”大妹话没说完,程心就过去找了。 厨房里大妹扬声问:“大姐,你明天还去郭宰家吗?我也想去。” 程心边翻柜筒边应:“我不确定他想不想见人,再等一段时间吧。” 大妹“哦”了声。 把药找全,程心上三楼回房间,见小妹在三楼客厅躺沙发上讲电话。 程心巡例问一句:“写完作业没?别只顾着煲电话粥。” 小妹不满,捂住话筒尾端,反驳:“大姐真讨厌,平日不回来,一回来就当管家婆,讨厌讨厌。” 程心好笑,“火气这么大,对方是男朋友吗?是的话,你未请饮冰喔。” 说完就关上房间门,门合紧之前,小妹杀猪般的叫声传来:“我哪有男朋友!” 电话那端的同学听见小妹的吼叫,惊呆地追问:“啊??程意你有男朋友了??” 小妹急着解释:“无啊无啊,你听错了。” 对方:“我无听错!老实讲,是不是初三级那个梁学霸??” 小妹愕然,脑里浮现出大孖的眼耳口鼻,气笑:“怎么可能是他。你们哪里听的八卦,一点都不准!” 程心冲完凉就上床睡觉,奔波了一天,很快睡着。半夜她渴醒,披了件外套下楼斟水喝,经过二楼时,看见不知几时回来的阿爸巍然不动地坐在二楼客厅,看音量调至最小的足球节目。 程心看看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了。 阿爸晚睡的习惯两辈子不改。 听见动静,他望了过来。 “阿爸。”程心意思地叫了声,别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阿嫲落葬那日,阿爸有红了眼。 程心不记得上辈子阿嫲去世时,阿爸有什么反应,或者说她当时根本不曾留意过。这辈子这个发现,令她挺惊讶。 她对阿爸永远有不熟悉的认知。 阿爸斜眼她,低斥:“三更半夜还不睡,做贼?” 程心:“……” 三更半夜还不睡的贼,是他本尊。 程心说:“口渴。” 她加快脚步下楼,开了灯在厨房灌了一杯温水,满足了才回楼上去。 走到二三楼的中段楼梯,她折返下去,站在楼梯口朝客厅说:“阿爸,桂江最近有无招工?我有个朋友正在找工作。” 阿爸拿眼看她,面无表情,“你什么朋友?” “小学一个同学。因为家里穷,所以未毕业就辍学了。” “小学未毕业?”阿爸拧眉,似乎在想什么,一会才正色道:“不是我看不起学历低的人,你阿爸我就是无学历的人。但时代不同了,以前谁都读书不多,差别不明显。而今时今日,前年大学扩招,莫讲话等出年会有大批大学生毕业就业,就仅仅今年,已经有不少大专生出来混了。这样的时势,一个连小学毕业证都无的人,我安排他去工地搬搬抬抬做粗重工夫,他有无意见?无就好办。” 程心听完这番言辞,倍感意外。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先问问他的意思。” 转身往三楼去。 二楼客厅在视野范围内消失之前,程心又悄悄低头望了眼阿爸。 他木头一样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椅,毫无情绪地观看节目,实在猜不透他这是在享受什么乐趣。 翌日上午,程心原计划八点起床,谁知睡得太沉,听不见闹钟声,等扎醒时,已经快中午十一点了。 她火急火燎洗刷,奔去郭宰家送药。 敲过门,来开门的竟然是小孖。 程心惊问:“你怎么在?” 小孖哈哈:“我走路经过这里,发现他二楼房间几年不动的窗帘居然拉开了,以为有道友躲在里面,就敲门大叫,想吓吓他们,结果他出来开门,将我吓了一跳。” 他感慨:“消失几年的人突然冒出,太可怕了。” 郭宰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怕你个死人头。” 从厨房传来的,还有水声。 仍愣在门口的程心又听见客厅里有电视声,马上进去看了眼,电视机当真开着。 不过几年没用的机器老化了,画面花花斑斑,清晰度很低。 她惊讶了,往厨房边走边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来水来电了?” 厨房里的郭宰:“我早上无聊出去乱逛,在街口碰见丽姑,聊了几句。原来她女婿的哥哥在电站工作,她就当场帮我联系他了,然后又托在水利会工作的朋友帮忙,很热心。至于欠费要明天才能交。” 他抬眼,见程心走到自己身边,她感叹:“丽姑真好。” 郭宰笑:“是啊,出门遇贵人。” 程心看仔细他,问:“你在做什么?” 郭宰站在洗碗池前,拿家里能用的所有锅盘瓢一个个接水,接满一个换一个。 他下巴朝哗哗淌水的水龙头抬了抬,无奈道:“水来了,不过水管生锈,出来的水全是锈黄色,我不敢饮,就放一放。这些水只能拿去冲厕所。等会冲凉房也要放呢,也不敢用来洗身。” 厨房灶台上已经放了好几锅黄色的浊水。 程心恍然:“啊,真会过日子。” 郭宰笑了笑,没接话了。 这些日常习惯,无不是郭母教的。 程心起床晚,来得晚,在郭宰家没呆多久,就十二点了。她将从家里带来的药帮郭宰放好,告辞:“我要回学校了,先走。” 郭宰诧异:“不是下午才走吗?” 程心望望躺在客厅沙发看电视的小孖,“有他陪你,我就早点走。直接在这里坐车,不回家了。” 从这里坐车去省城,再转巴士去执大,零零碎碎的时间加起来也要大约三四个小时。 郭宰抿抿嘴,“那好吧,路上注意安全。” 程心临走时留了一句:“程愿也想来见见你,方便的话通知她。” 她走后,在沙发躺尸的小孖自言自语:“大番薯和牛肉干今日不是要回锦中吗?现在通知她,她也赶不及来啊。” 一条湿布从哪飞过来,正正扑在他脸上。 客厅门口有人不太高兴地吩咐:“别斋躺,过来帮手抹碗。” 小孖扔走湿布,保持躺姿,不乐意:“什么意思,气我妨碍你和大姐吗?大姐本来就要返校,关我什么事?少拿我出气。” 郭宰不认:“鬼拿你出气。你收了我几个模型,不应该在行动上感激一下?” 之前他在企鹅留言,托程心将模型送小孖,英文原版书给大孖,新文具赠大妹小妹。早上确认过,那些东西已不在他房间里,理应是程心依言办了。 小孖“切”了声,“才送我几天?我没玩够,怎么能这么快就要报答。” 郭宰当他在找借口,“什么才送几天?半年了好不好。” 他三月底留的言,程心四月中去香港找的他,说是受大妹小妹与孖仔所托,去给他送温暖。 小孖不仅躺,还搭起一条腿,抖,“半什么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大姐才给我的,离现在也不过一二,两个月不到!” 郭宰顿然,“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小孖:“可不是。你也是奇怪,都要回来了,还送我什么模型?大姐给我的时候,我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才割爱。对了,你不准问我要回去,我绝对不会还的!” 郭宰的着重点是:“那暑假之前,她有跟你提过我吗?” 小孖:“提什么提?她在省城读书,我在前中上学,一年都见不到一次面。哦,她们阿嫲过身的时候见过,就这个月初。再之后就是刚刚,在你这里碰面了。” 郭宰:“所以你们一直无联系?” 话腔里头带着笑意。 小孖抖得欢的腿不抖了,转脸斜眼郭宰,很认真说:“你当我是你?无事和大姐联什么系。话说,你们经常联系的吗?” 郭宰笑了出声,低头背过身,往厨房去了。 “喂!笑得这么奸,是不是代表‘是’?”小孖终于肯起身,鞋都没穿就追去厨房。 “快讲!你和大姐到底怎么了?”小孖喋喋不休,“衰仔,去了香港几年,从来不联系我,就单单联系大姐对不对?怪不得她今日过来,原来早就知道你回来了。哇!你笑得更加奸了,我一定是猜中了,你重色轻友!” “你好烦。” “你不讲我就一直烦!” 郭宰看着洗碗池的水龙头,它哗啦啦一直放水,没停过。 拿手接了一把,细看,水质清晰,不见杂色。 郭宰对小孖笑道:“你看,不管多黄多脏的水,只要有耐心,放的时间够长,锈铁杂质什么的,总归有冲净的时候,总归有水清的时候。” “别岔开话题,问你和大姐的事呢。” “你好烦。” “烦你个头,快讲……” 第138章 第 138 章 每年逢十一月中,又是执大的期中考。 没有学生不抱怨,为什么大学还要期中考?也没有学生敢不当一回事,抱怨归抱怨,回头还是老老实实复习。 当中,舍友发现程心的学习热诚是有史以来最高的。 于丹丹与张阳私下观察,清明节后程心的情绪比清明节前要明朗,国庆后黯然过一段日子,但不出半个月,她又生猛了。 能让人的七情六欲反复无常的,惟有“情”字。 所以热心的俩舍友合力得出结论: 一定是和前任有关。 说不定,复合了。 程心本人也感觉自己装了电池,浑身是劲。这种劲专注到学习上,效率立竿见影。 电池的来源,有可能是阿爸的那番话,有可能是郭宰的回归,也有可能是上一年舍友张阳和温静静都拿奖学金了。 住在同一个宿舍,平日基本同步上课吃饭,人家拿奖金,程心却高数险些挂科,说这个差距对她没有影响是假的。 升上大二,她不能再混了。 本学期的中考是第一道关口。 已经研三的程朗没有准毕业生该有的忙碌,仍热衷于担当管院00届的线性代数助教。 这个助教越当越具责任心,自国庆开始,从每个专业每个班里挑一两个成绩不佳的学生,逢假期集中到院里的小会议室,进行辅导。 程心是其中一员。 她对这个安排,起初说不出有多支持与感激,后来也说不出有多反对与嫌弃。 反正没什么坏处,好处也不见得有多大就是了。 这主要归咎于程朗这个人。 程心分析过,假如大一时,程朗不是他们的高数助教,她的高数成绩肯定能比仅仅合格要强。 如今大二的线性代数,她在努力避免重蹈覆辙。 小会议室内,程朗派下去几道题目,做完让他检查,过关的就可以走。 和小学生一模一样。 这堆小学生里,有人做得快,有人做得慢,久而久之,室内的人数越来越少。 程心极具耐性与细心地解题,务求自己不会是最后一个离开。 期间,外面有老师来敲门找程朗,他出去后,留下的几个学生里有个男生带头说话。 “听说程大助毕业后会留校,很有可能会当我们大三大四的老师呢。不如我们以感谢他的辅导做名义,请他吃饭,打好关系,那以后他教的科目,应该会对我们有所关照。” 这个提议没花多少时间就赢得全部的人和应,除了程心有一点点异议。 她说:“期中考还没开始,这辅导到底出什么样的成绩仍是未知之数,请吃饭什么的等考完试再说吧。而且还有下学期呢。” 众人拿眼看她,没人说她对也没人说她错,只是气氛不一样了。 程朗回来后,提议请吃饭的男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程心看看他,有被人摆上台的不适感。 程朗心情非常好,逐一看向每个人,道:“谢谢你们的心意,但现在不用。等大二结束,这一科你们全都过了,我们再谈吧。不是60分踩线过喔,我希望你们能拿90分。” 被“90分”吓倒的众人:“啊——?!” 程心赶紧写完题目上交,程朗仔细检查过后,对她点点头:“不错,走吧。” 她收拾好用具,倒数第三个离场。 看看腕表,快十一点半了,正好去食堂吃中午饭。 学生爱在周末出校,食堂里人不多,程心把售饭窗口上的“是日菜牌”一个个看。 抬手指着“沙姜草鸡配蒜炒菜心”的牌子,正要向厨师小哥下单时,一根手指头点了点她的肩膀。 程心扭头看,见程朗站在旁边与她笑。 她僵了僵,然后客气地回以一笑,再继续下饭单,刷校卡支付。 程朗看她动作又快又准,失笑道:“我还想说要请你吃饭呢。” 程心对他仍是以笑相待,除此之外没别的回应。 她掏出手机,站在售饭窗口前边等边玩贪吃蛇。 今年年初,她因为郭宰的事而闹情绪,在足球场对程朗恶言了几句。之后又躲鬼一样躲着他。 后来程朗找到机会,追问她闹情绪的原因。那时她已经去完香港回来,心情和之前比较不可同日而语,程心遂特别诚恳地向程朗道歉。 她也确实是真心道歉。毕竟她凶他,几乎全是迁怒的成分。 以为道完歉就了事,谁知程朗见程心难得态度随和,便更加积极与她套近乎。 程心因此:“……” 看来对他凶对他善,都是在给他提供搭讪的机会,所以不冷不热客客气气的处理方式,才是对付他的正确模式。 程心将贪吃蛇玩到第五关,余光扫到身边的人影没了,准备暗松口气时,人影又忽然从哪冒出,吓她一惊。 她暂停游戏,敲敲售饭窗口的玻璃,“小哥,麻烦快点,要饿扁了。” 厨师小哥:“好哒美女!” 程朗这时过来一步,对她说:“那天你突然有事早走,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程心看向他,笑笑道:“没什么事,多谢关心。” 阿嫲走的时候,她向辅导员请假。与辅导员很熟的程朗想要知道她的消息,估计不难。 程朗猜到什么,讪笑:“抱歉,我不是存心打听,只是恰巧……” “没关系的,”程心打断他多余的叙述,依然那句话:“多谢关心。” 程朗:“……” 他还想说些什么,正启唇,程心的手机响了。 “喂?”接听键都没按,程心就举着手机放到耳边,转身走远了几步。 电话那端的郭宰说:“我失业了。” 程心:“啊???” 上月尾,郭宰花了短短三天就找到工作——于某电饭煲厂做流水线生产工人。 试用三天,正式上岗,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加班生涯。 生产工人的薪金按件计算,又以整拉为准。一条生产拉线共10人,每人负责不同工序,只要某个工序出现问题,导致产品返工,整条拉的收入就会受到影响,犹如古代的株连几族。 初入行的郭宰,操作手势生疏,拉上没有人不盯着他,不挑他刺。他做得战战兢兢。 自己赚不到钱当属其次,连累熟手工人才是造孽。 据程心了解,这年头的生产工人,工资顶多一千一二。 上辈子她开的五金厂,计件工人工资能达月薪四五千,负责抛光工序的甚至一度可达七八千。 做前线生产工人,表现良好能升作拉长,再到车间主任,再到厂长。本事大的,分分钟自立门户当老板,也不在少数。 所以郭宰兴奋地说要去工厂上班时,程心替他高兴,也赞成他去尝试接触。 但没想到,不出半个月,他就被人炒鱿鱼了,丧。 郭宰解释:“原来那个工厂上个月接了份大订单,赶时间出货,临急临忙加招人手。现在货做完了,无订单了,老板就不需要我们了。” 程心:“……” 有订单就急着请人,没订单就急着炒人的工厂,现实中不能再多。 程心说:“那算你倒霉了。工资结了吗?” 郭宰吱唔了半天,吱出“快了”两字。 程心立马来脾气了:“我顶!什么垃圾工厂!当你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还连十几天的工资都好意思拖结??要脸吗?!我顶!你等我回去,我帮你找他们算账!” 不是说郭宰不会做人,才被工厂欺负。他在香港帮郭父送货好几年,与人打交道已经不算难事。 可一旦遇上流氓,那不是讲道理就能解决的。 正如几年前程心穿吊牌的那家工厂,老板存心使坏时,连在市场上打滚十几年的老供应商也能裁他手上。 欠钱的流氓都是大爷,这才是当之无愧的宇宙真理。 郭宰被程心的反应惹得啼笑皆非,有点丢脸,又有点暗爽。 他说:“我不敢去工厂上班了,怕再遇上这种的。” 程心:“大工厂不会这样的,要不,你去我阿姨家的工厂?” 郭宰笑:“那不行,万一发生不愉快的事,会更难堪。我不想你难做。” 程心对此不置可否。 上辈子,程朗有个亲戚硬要将女儿安排到五金厂工作,程心起初当扶贫,同意了。后来发现这不是扶贫,这是养大小姐啊。 她坚决要程朗赶走对方,程朗不忍心,说亲戚家贫诸如此类。程心忍了一段时间,不见改善,转头叫人事经理将人轰走。 程朗为此与她冷战了几天。 劳资关系永远是矛盾的,亲父子亲兄弟在生意场上都敌我难分,利益之上谁都可以被随时舍弃,何况普通亲戚,何况对阿姨工厂来说根本不算个角色的郭宰? 程心也不愿意因为这种事而与郭宰闹心。 她对手机那端叹笑:“不如等我做大老板,请你打工算了。保证粮期准,福利好,钱多事少离家近。” 郭宰静了静,忽尔哈哈大笑。那笑声差点要穿透手机,传遍食堂了。 程心连忙调低音量,脸微红。 笑够了,郭宰平平气,说:“十九楼请服务员,我打算去试试。” 在酒楼做服务员,未尝不可。 程心又赞成。 聊完电话,草鸡菜心刚刚炒完。 “小哥,麻烦打包。” “好嘞美女!” 甩着饭盒袋子,程心啦啦啦往食堂门口走,完全看不见站在原位没离开过的程朗。 他跟上去,脱口就问:“刚才和谁讲电话?这么开心。” 程心愣了愣,停下脚步看他。 心思兜了几圈,决定摆出一个非常自豪的笑容,回四个字:“我男朋友。” 第139章 第 139 章 程朗怔了怔,半信半疑:“你有男朋友了?” 程心用力点头,“我这么好的一个人,不配有男朋友吗?” 程朗被问住,无法发声。 程心也不稀罕他的回答,“拜拜”一声,走了。 程朗僵在原地,神情渺茫。 不知多时,一只手在他面前挥舞。 “大助大助!要不要一起凑饭局?大助??” 眨眨眼,醒过来,见是于丹丹,程朗似见到救星,急问:“于丹丹,程心她有男朋友了?” 他不相信程心说的话。程心在学校几乎不与男生打交道,来来往往相处的都是她宿舍的人。 这是他近一年来的观察发现。 *** 期中考试结束后的周五,下午没课,程心提前坐车回家。 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她没浪费,扎扎实实地睡了一觉。 搂在胸前的背包突然震动,她眼皮不睁,凭手去摸,摸出闹腾的手机,接听,懒懒一声:“喂?” 手机那端没人应话,无声无息了至少十秒。 程心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接错电话,将手机拿面前,睁眼看了看。 屏幕亮着,有个0755开头的号码从右至左滑过。 是来了电话没错啊。她精神了些,揉着眼又“喂”了声。 如果对方还不说话,她就挂线。 对方开腔了,一把低沉的男人声说:“喂,心心。” 程心揉眼的动作定住。 她呆望车窗外往后流走的路景,花了同样至少十秒钟时间,才抬身调整坐姿,感觉可以了,再拿严肃的语气应答:“请问哪位?” 对方低笑,笃定地说:“我就不信你听不出我是谁。” 程心没接话,不想承认,也不想装否认。 对方叹息,悠悠道:“你呀,这么多年不碰面,想不想我?” 阴阳怪气的恶心话又来了,程心不乐意听,直问:“有何贵干?无事收线。” 对方并不担心她会来一个潇洒的挂线,说话速度依旧散散慢慢,而且半天不说重点。 “你喜欢音乐盒这么幼稚的玩具?”他问。 程心抿着唇,不回答。 他又问:“你喜欢《分分钟需要你》这么肉麻的歌?” 程心张嘴吐气,缓了缓,说:“无事的话,拜拜。” 下一秒正要将手机拿离耳朵,对方就无缝衔接地发问:“你和郭宰很熟?” 程心愣愣神,记起了什么,反问:“他被你没收的物件能放行了吗?” 对方不兜圈了,“能,打电话来就是通知你来取的。海关估值出来了,价值六千多,要征税,拿单过来交钱赎货。” “六千多??”程心惊讶得低叫。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她也万万没想到郭宰买的礼物会真的这么贵! 看来她之前少骂他了。 手机里对方笑了笑,“嫌多还是嫌少?如果我是你就嫌少了。进来的名包名表多的是,就这一块烂铜烂铁,竟好意思浪费我们的人力物力去搜证,小气。” 他说出口的话没一句不是嘲讽与鄙视,和刻意。程心想尽快结束这通电话。 她问:“需要本人亲自来取吗?” 对方:“你一个人来就可以。” 程心:“……” 她一声不哼把电话挂了,然后输入另一串号码拔过去。 响半天,没人接,她才又记起,郭宰在十九楼做服务生,如今傍晚六七点,正是他上班最忙的时候。 等郭宰下班到家,给程心打电话时,她已经上床睡了。 他俩直到周日才在十九楼见面。 程家五口和阿姨小舅他们,在十九楼的包厢房里饮早茶当午饭。 阿爸将点心卡递给程心:“去去去,找点心车再搬几笼点心回来。” 先前点的一批已经吃得七七八八。 程心放下筷,嘴里的排骨没啃完就接过卡出去了。 点心车在大厅悠转,她过去随便要了几笼合自己口味的。 好几笼叠起来,捧在怀前,高至鼻尖上。 “我来。” 郭宰走近她,伸手将点心笼接过手。 在这之前,程心见他利落地将笔与便签放到西装背心的左胸口袋上。 他走在程心前面,无需问就非常了解她在哪个包厢用餐。 十九楼的服务生统一穿长袖白衬衫与黑西装背心,黑色长西裤配黑皮鞋,这样的搭配只要尺寸得当,随便穿哪个男人身上都不会难看。 穿郭宰身上则尤其好看。 程心望着他的背影,挺拔笔直,配上这成熟的衣着,十足一个大人相。 她脑里莫名涌起他小时候穿小西装的模样,两者拼一起比较,“他长大了”的感慨随即汹涌而至。 在酒楼工作,形象相当重要。除却统一的制服,个人仪容亦不容有失。 郭宰因此将长长的刘海全部梳理至脑后,抹上些许发胶定型,整张脸露了出来,青春精神,年轻英俊,颜值吊打酒楼全场。 程心尾随他回包厢时,一路看见不少女食客对他回头,也有人对他点评。 “喂喂喂,那个服务生,很像《恋爱世纪》里面的哲平!” “不不不,是像《二千年之恋》里面的金城武!” “他哪有这么黑,明明是白白净净的散开头发的杨过!” 程心:“……” 一个人的脸要像这么多个人,得长得多艰辛啊。 郭宰走至包厢门口前几步,停了下来。 “我不进去了。”他边说边将点心还给程心,“慢点接。” 程心拿眼盯他,小眼神不甚友好。 他一头雾水,“做什么?”想了想,说:“还在怪我留你的手机号给海关吗?昨晚不是解释过么,我怕家里的号码被废了,打不通,所以才留你的手机号。不然的话,万一海关联系不上我,回头扔了我买给你的礼物怎么办。” “我不是这么小气的人。”程心说,“留个号码接个电话,举手之劳难不到我。” 郭宰点头:“对啊,你昨天也这么讲的。所以你气什么?气我去工厂结了工资,不等你一起去闹?” 他前几天去工厂要求结工资,工厂原本耍太极,想拖想欠想赖数,郭宰一句:“你再不结,我马上去工商局和税局投诉你。” 在香港呆的时间久了,对于如何维护自身权益有些耳濡目染,比如遇上危险报警,遇上不公投诉。 他不懂在乡下要怎样投诉,也不知道投诉有没有用,反正先打听打听,临场发挥时再端出来吓唬吓唬人。 工厂请过上百名工人,也炒过上百名工人,从来没有一个敢说去投诉的。而工商局与税局又是工厂的头号大敌,随便来个人在中间搅和搅和,分分钟都能搅出一锅粥来。 这名工人,有点来历,看看个人信息,是本地人。 工厂这才当郭宰一回事,给他结了工资。本来就不多,加上左扣右扣,仅余三百多块。 至于他不等程心,一是觉得要她帮忙的话,丢脸,二是抗拒被她当面见证他的收入只有三百来块…… 程心摇头:“不是,你能自己解决问题,我只替你高兴。” 郭宰笑了:“那你盯着我做什么?盯得我很不自在。” 程心面无表情,视线移到他头顶处,平腔白调说:“我在盯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油腻腻,油迹迹,油淋淋,油死了。” “呃……”郭宰挠挠脸,“不打发胶会掉下来的。” 程心响亮地驳回去:“你不会剪短?!” 郭宰嘀咕:“这两年不是流行男生长头发吗……” 起初他是无心料理头发,长短秃顶均无关紧要,后来见挺时尚的,就一直留了下来。 “流你个头,你又不是明星,追什么潮流?老老实实去剪个短头发。你现在这发型……”程心发誓,她没有扪着良心说瞎话,“丑到无朋友。” 郭宰:“…………” 周一下午,他去了趟理发店。 理发前必先洗头。 负责洗头的女店员对郭宰笑吟吟的,拿着毛巾示意他躺下来。 郭宰仰躺到洗头床上,闭上眼睛休息,不管了。 十九楼分早中晚一个茶市两个饭市,为了多挣钱,他三市全上,从清晨六点开市,至晚上十点收市,一双腿不歇不息地在酒楼内站啊走啊跑啊。 初初时,每到收市下班,腿就像不属于自己似的,想抬都抬不动,又酸又麻又痛,脚底更是磨出好几个大泡。 之后慢慢适应了,腿才不那么难受。酒楼经理也不同意他一天三市全上,担心他疲劳过度容易出错,得不偿失。他便改为轮班,今日周一,只上早午市,休晚市。 女店员的洗头技巧相当娴熟,一双手在头上按来按去,微痒舒服。热水的温度与力度又恰到好处,冲刷着他的头皮,使他全身放松。 郭宰有些迷糊,想睡。 昏昏沉沉间,那双洗头的手从他的颈项,沿着脊椎,一寸寸探入他的衣内后背,行至中段,手掌往上顶了顶他的大片赤果皮肤,然后双手分别取两根手指头,指压着脊椎的两边,缓缓地缓缓地,与进去时方向相反,逆着往回拉出去。 后背第一次被如此有力度地接触与拉压,郭宰登时全身起麻,毛发竖起,一股血气不受控制地涌至下/身。 他一个激灵,鲤鱼打挺地弹坐起来。 淌着水的头发落粘在他的额头上,水沿着颈,流至他的前胸后背,湿了衬衫。 他屈起双腿挡在身前,一脸慌乱,对女店员又一脸防备。 女店员哭笑不得,告诉他,头发未洗净,要再冲冲水,本店的特色按摩服务也尚未结束,他应该再躺下来,再躺一会就好了。 “我不,我不了。”郭宰说得结结巴巴,湿了的衬衫渐渐发凉,凉了他发烫的身躯。 他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很好。 女店员劝了两次,无果,想替他擦干头发,他往后躲,不让接近。女店员惟有递去两条干毛巾,任他自理。 郭宰拿一条毛巾擦头发,拿一条捂住下腹,匆匆逃去理发间。 按程心的要求理完发,郭宰拒绝了吹发步骤,直接付钱离开,狂奔回家。 进了屋,他将客厅的电话座机扯了线,抱到二楼的房间,骨碌骨碌爬上床,缩成一团,掀被子把自己全身盖住,抓起话筒拨电话。 此时程心正在图书馆看幽默杂志,口袋里静音的手机悄悄震动。 见是熟悉的号码,她接听:“喂?” 为免惊扰其他人,嗓门故意压得低低哑哑。 听在郭宰耳里,那声音近得,犹如程心就在闷闷的被窝里和他咬耳朵,伸手可及,香喷喷。 郭宰的耳窝麻麻痒痒,遍及全身,喉咙干涩得生痛。 他张开嘴:“我……” 一个“我”字后,言语完全哽住。 程心低头趴在桌上,以手轻掩嘴巴,低问:“你什么?” “我……”郭宰又继续“我”,没其它音节。 程心莫名其妙,拿过手机看看屏幕,是他家的号码没错。 她调大通话音量,将手机放回耳边,听见电话那端只有缓慢的沉沉的呼吸声。 程心:“……” 细听,不久,来了窸窸窣窣的杂音,郭宰的呼吸声也由缓变急,粗重且带喘息。 程心深深地愕然了,傻了半晌,继而不悦。 她站起来跑去图书馆外面,急不可待地低斥:“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要收线!” “不,不要。”郭宰这才又说话,话语断续,气息不稳且焦急。 程心跑到没人的角落,骂道:“你肯定不是在做好事!滚!” “不是,我我,”郭宰急道:“我想……你。” 程心握着手机定定望着前方,满脸怒容,“想你个头!你个流氓!” 她狠狠挂了线。手机紧接着再响,统统挂掉,后来索性关机。 程心在原地烦躁地踱了数圈,气不过,一脚踢飞某块小石头泄愤。 “衰仔!” 第140章 第 140 章 程心的手机再怎么打都是关机状态。 在被窝里湿了一身的郭宰:“…………” 强烈的余韵犹在缠身,脑子空了一大半,余下未空的,忙着苦恼。 程心居然发现了,明明隔着电话…… 郭宰躺着不动,不厚不薄的被子将他从头到尾覆盖住,勾勒出一副修长的微微起伏的身躯。 不知过了多久,被子被掀走,藏里面的人下了床,边脱衣服边往楼下的厕所去。 冲了个热水澡,身体恢复了精神。郭宰拿起电话再次拨号,而那边依然关机。 他捂脸,倒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懊悔。 这回,得不偿失啊。 第二天他去十九楼上班,看时间猜测程心该下课了,便去收银台用酒楼的座机给她打电话。 她终于开机了,能打通,不过“嘟”了许久,程心都没接听。 本想坚持到电话自动挂线为止,可一个领班忽然站在旁边,双手抱胸斜眼着他。 郭宰默默把话筒放下。 待到午市结束,他去外面的电话亭打。这次“嘟”了几声,被接起了。 郭宰兴奋地“喂”了声,下一秒,“嘟嘟嘟……”,被挂了。 郭宰想哭。 连个解释和道歉的机会都不给,那之前说好的一起去深圳的事怎么办? 无法,只能是郭宰自己去了。 请了一天假,他大清早坐车去深圳,十点多抵达口岸处。 经询问,郭宰拿着单据到了相关部门找关员处理。对方看完他的单号,打了个电话通知谁。 没一会,郭宰认得的霍督办出来了。 时值十二月初,天气寒凉,霍督办换上厚身的全黑制服,王气逼人。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眼镜在擦,擦完戴正,才抬眼看向郭宰。 他走过去,双眼于郭宰周边转了圈,问:“你一个人来?” 这问题很奇怪,郭宰不明所以,如实点头,“请问在哪里交税?” 霍督办看着他,眼镜片后的眼神有些异色,喜怒不明。他的视线扫了扫郭宰头顶的新发型,转身跟下属低声交代了什么,没回答问题就走了。 之后郭宰被安排在原地等,等了足足一个小时,将近十二点要下班了,他的物品才被带出来。 “这份是完税单,麻烦签名以及按金额缴付税款。”某关员将单据递给郭宰。 郭宰马上签名,交钱,从关员手中接过宽别一个半月的纸盒。 他没作逗留,拿回东西就走了。出到外面,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拆开盒子,将东西取出来看。 一看,郭宰惊了。 他立即调头返回刚才的办事柜台,怒气冲冲质问那位准备下班的关员:“为什么我的音乐盒会烂了?!” 关员对郭宰的激动情绪无动于衷,面无表情问:“什么意思?” 郭宰将音乐盒递到他面前,吼:“风车明明是四叶的,经过你们手后断了两叶!” 关员看他手上的音乐盒,勉强看出那是荷兰风车屋的模型,不过风车的造型有点奇怪,通常不是十字型的么,他这个是一字型的,相当滑稽。 “抱歉,这个物品不是我查检的,我不清楚它以前长什么样。”关员平静说,“况且,你把它带走之后再折返回来说有问题,这个问题在什么时候发生的恐怕难以定断。” 郭宰愣了愣,哑了半晌,后道:“那叫你们的霍督办出来!东西是他扣押的,他当初看过它的原样!” 关员:“霍督办已经下班了。” 郭宰瞪直了眼。 关员:“先别恼气,你可以等,他下午两点上班。又或者直接填单申请赔偿,将物品留下,我们会查证出结果,再通知你。” “又把它留下?”郭宰本能地将音乐盒收回怀里,“又留一次,鬼知道会不会连剩下的两叶都断掉!” 关员耸耸肩,“那随你愿意。要填单的话,麻烦填这一份,我处理完再下班。” 新的单据被递到郭宰面前,郭宰又气又懵,一时半刻定不了主意。 关员默默等着,没催。 后来郭宰决定:“我先不填,我要等霍督办回来。” 赔偿当然得要,但郭宰最想要的,是揪出那个搞破坏的人。音乐盒是铜制品,硬度很强,若非存心损毁,风车叶怎会无端断了两叶!那两叶还不见踪影,想焊接修复都难。 他要追究到底! 关员随他,自个下班走了。郭宰坐到门口外的花坛石基,候着霍督办回来。 他将音乐盒反复细看,暂时没发现其它问题。拿手指逆时针轻轻拨动风车叶,一路顺畅,松开,风车叶顺时针回旋,音乐声徐徐响起,不见异常。 郭宰稍稍松了口气。 他没去吃中午饭,寸步不离,等到下午两点,准时去柜台找霍督办。 柜台关员说:“霍督办还没来。” 郭宰继续等,结果到了下午五点,他第十次去询问,关员才告诉他:“抱歉,霍督办临时有事,今天不过来了。” 郭宰怔了。 等半天,白等? 他认为自己被耍了,积压了一中午的火气当场爆发,冲着关员破口大骂。 其他关员闻声而至,围着他安劝,又建议他填表投诉。 他当然要投诉,可不知道该投诉谁,恨不得把整幢楼的人都盘问一遍,谁他妈的存心弄坏他要送程心的礼物! 还他!快他妈的还他! 叫骂过后,轰轰烈烈的火气败了些,无助迷茫的沮丧感则涨了许多,他霎时间没了方向。 他逃到外面,用力深呼吸,胸口却始终堵得又沉又实。 见数十米开外有座电话亭,郭宰没多想就跑了过去,插卡拨号。 他忘了程心正在生气,不愿意跟他说话的状况,也没注意用这电话机拨号过去,程心的手机会显示0755的区号。 所以当程心接了电话,主动“喂”了一声时,郭宰并无惊讶,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委屈,委屈得连腔调都带着哭音去诉苦:“我要送你的音乐盒,被他们整烂了!” 话筒那端静了静,才来话:“什么?” 郭宰将事情说了一遍,到最后愤慨道:“这是我在荷里活道逛了很久很久才看中的!跟老板讲价讲了很久很久才买下的!我要送给你的,可他们给我整烂了!好端端的给我折断了!他们故意的!叼他老母!” 他吼了一大堆气话,咬牙切齿,握紧拳头。 程心默默听着,不曾插话,直到他狠狠地吼够了吼累了,安静下来了,她才问:“你打算怎么办?” 郭宰:“我不走,我要等霍督办回来,他是领导,能给我公道。” 程心轻轻叹了口气,说:“如果是他们搞坏的,投诉是必须的,赔偿也肯定要,但你不要激动。那个霍督办未必能帮到你的,你最好按流程走,别指望他。” 听完这席话,郭宰猛然记起程心许久不跟他说话了,现在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他听得飘飘然。 他应:“好。” 程心:“去吧,早点办完早点回来。别耽误自己的工作。” 挂线后,郭宰跑回去办公楼,向关员表示要投诉和申请赔偿。 关员没说什么就给他表格填写。 在他们下班之前,郭宰办妥手续,将音乐盒再次留在海关,才去车站买票离开。 回到康顺里,已经夜里十一点多,四周一片寂静。 他刚进门,静悄悄的屋内蓦然响起电话声,吓他一惊。上二楼房间接听,来电的竟然是程心:“到家了?” 郭宰讨好地急道:“到了到了,刚到。” “那行,早点睡,我也睡了,拜。” “等等!”郭宰及时叫住她,接着一口气说:“之前的事,对不住。” 程心默了默,淡淡说:“知错就好,无下次。” “无下次!”郭宰大声保证,这一瞬,成了这一整天里难得舒心的时刻。 因祸得福的即视感。 自那天后,程心不再拒接他的电话,俩人的交流恢复正常,但见面的次数不多。 程心忙于学习,不到元旦假期不回家。偏偏酒楼的生意在元旦假期很旺,郭宰顶了几班,没时间与她见面。 元旦后眨眼过年在即,一位外地来的领班辞职回老家过年,楼面经理见郭宰形象好,工作勤快,又是本地人,便将刚过试用期的他提了上来,填补职位。 升了职的他连制服也升级了。新制服是全套西装,质地不差,穿他身上,随便往哪一站,没人会以为他是服务生。 过年前后,程心不时随家人到十九楼吃饭,期间与郭宰碰碰面,聊几句话。 年初八那日,桂江公司在十九楼摆开年饭。 程家五口坐主台之一,阿爸将外公外婆阿姨他们邀了过来,一围台全是自家亲人。 而郭宰作为领班之一,是主台的首席服务生。 他熟门熟路斟茶递水,上菜收盘,动作流畅敏捷。 阿爸阿妈以前与郭宰见面的次数不多,对他的外貌印象不深,没认出他,外婆阿姨就更不用说了。趁郭宰转身去忙其它台时,他们会低声谈论,这位新领班长得真精神帅气,令人眼前一亮。 阿爸作为桂江股东之一,几乎每围台都会来向他敬酒,每每一来人,整围台的人都得跟着起身回敬。 如此起身坐下,起身坐下,一顿饭吃得胃肠跌跌宕宕,基本不饱。 郭宰在旁边细心照料,见谁的酒杯空了,马上过去斟满。 唯独程家三姐妹的,他会换上果汁或者茶壶去斟,无需提示。 郭宰走开后,小妹悄悄问旁边的程心:“大姐,郭宰做这个工作,真的好吗?” 大妹小妹早与孖仔去过郭宰家和他聚旧,也于过年前听说了郭宰在十九楼工作。当时听了没什么感觉,眼下她们坐着吃饭,郭宰站着跑腿,就有点尴尬了。 大妹闻言,往程心那边挨了挨,竖起耳朵听。 程心平常道:“人各有志,行行出状元。” 十九楼是间不错的酒楼,老字号地位高,老板又有战略眼光,上辈子在本地经久不衰五十年,还在外市开分店,越做越大。 只要它不搞拖欠工资刻薄员工那一套,是适合长期发展的。 至于郭宰会不会满足于做一个小领班,得问他。假若想往上爬,过程中到底要付出什么和如何付出,也得他自己去领悟。 郭宰当然不满足于做个小领班。阿爸阿妈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他们,甚至认得外婆,但他在席上斟茶递水间不敢以相识的身份去问候他们。 领班服务生的位置太低了,他哪敢在桂江股东的面前看重自己。他连和程心说句话,对个眼神都不敢。 或者等他升做了楼面经理,他的勇气会大一些。 这一年端午节,十几家台资企业组成的联会在十九楼设宴庆祝,郭宰如常担任首席服务生,负责照料老板专座的几围主台。 他整个晚上专心工作,没留意到有人注视了自己很长时间。 隔了几天,晚市,他被楼面经理吩咐去牡丹包厢。 牡丹包厢是十九楼装修最豪华的包厢之一,而且是小房间,最多只坐八人,专供高官要员或者大老板之间进行私密饭局。最低消费金额要求一点都不低。 一般情况下,这级别的包厢是由楼面经理亲自跟踪照料的,所以郭宰接到吩咐时挺诧异。 他没多问,照办,敲过包厢门,得应声后,推门进去。 精致豪华,满堂金光的包厢里,只坐了一个女人。 女人年约五十,烫染了一头纯黑短发,涂着鲜红的唇妆,看上去丰姿端庄。 她微笑着朝郭宰轻轻招手,“小伙子,过来。” 郭宰隐约认得,她好像是本地台企联会的副会长。 第141章 第 141 章 “副会长您好。” 郭宰恭敬地过去,提起台上的茶壶,替副会长女士斟了一杯七分茶。 他站在离食客一个身位的距离之外,微微躬身,嗅觉能同时闻到女士身上绕散的淡淡香水味,以及十九楼毛尖茶的茶香之气,眼睛则安分地定位于女士的茶碗之上,不四处乱瞄。 女士露出惊喜的表情,一双眼角笑出一叠鱼尾纹,“你认得我?” 郭宰笑道:“您是台企联会的副会长。”视线稍稍往女士身上移,恰巧见一角丝巾上绣了个cen,他记起什么,立即补充:“岑女士。” “小伙子记性真好!”岑女士欢喜地夸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宰。郭靖的郭,宰相的宰。” “原来叫小郭,家里都有什么人?” 郭宰保持笑容:“家里无人。” “啊?这么可怜?”岑女士换上同情的脸孔,忙着招呼他:“怎么这么可怜呀,小可怜的,过来过来,快让我看清楚。” 郭宰走近半步,岑女士伸手往前够,够住他的下手臂,将他往自己拉了拉。 郭宰感到唐突,可仍顺着食客的意思,笑着挪过去又半步。 岑女士怔怔地欣赏他的面相,双手握着他下手臂捋摸,轻声问:“在这里上班辛苦吗?” 郭宰被摸得不自在,但没抗拒。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表示亲切时爱牵着对方的手臂聊天,他接触过不少有这种行事作风的婆婆食客。 他回话:“上班哪有不辛苦的,不过都不是问题,能应付。” 岑女士点头:“工资多少?” 郭宰难堪:“不多。” 岑女士乐了:“不用不好意思啦,我都知道。小郭,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郭宰愕然,思维未转过来,又听岑女士说:“当我的助理,月薪一万,不,一万五,如何?” 郭宰更愕然了。月薪一万又随随便便涨到一万五的助理职位,他能胜任? 他不作多想,婉拒:“岑女士,我学历很低。” 岑女士意味深长道:“小郭呀,社会上有许多工作是不需要学历的,那需要什么呢,需要体力。” 她又将郭宰往身边拉了拉,“体力,你有吗?” 郭宰心想,他四肢健康发达,做搬搬抬抬的体力当然有了,可值月薪一万五吗?他没见识过这样的工作。 正疑惑着,他后背猛地一紧。 有东西搭在他后背上,似有若无地轻轻抚摸,触感与理发店女职员帮他按摩时的甚为相似。 郭宰心中警铃大作,怕出洋相。 他立即笑了两声做掩饰,随手拿起茶壶往包厢另一角走去,摸在他身上的东西因而被脱开。 待沏好一壶热茶,郭宰端着它回到饭台旁边,替岑女士添了添茶水,再退至远些的地方。 他掏出便签与笔,笑着问:“岑女士今晚打算点什么菜?” 岑女士端起质地透亮的骨瓷杯,抿了口热茶,笑道:“你帮我拿主意吧。” 郭宰:“好的,来一份青芥末沙律虾球,南非鲍鱼焖童子鸡,上汤芥兰和椰汁炖官窝。可以吗?” 岑女士笑,“可以,相当可以。” 郭宰:“我马上去厨房给您安排。” 转身走了两步,岑女士不紧不慢地叫住他:“小郭呀。” “是?”郭宰停下来,听她吩咐。 “你们这茶里,有什么东西?”她拉着脸,斜眼台上的杯子,仿佛随时要动怒。 “啊?”郭宰生怕刚才沏茶不够专心,落了什么脏东西进去,连忙上前检查。 才看了一眼青色的茶水,身边的人就问:“你几岁了?” 郭宰顺口道:“20了。” “才20呀?难怪生得白白嫩嫩……”岑女士的目光不知何时从茶杯转移到他脸上,粘着不走。 郭宰笑笑,没接话,一心一意想查证这茶水里面到底有没有异物。 “你刚才说什么,南非鲍鱼焖童子鸡?”岑女士又问。 “是的。” “什么叫童子鸡?” 郭宰抬眼看她,才发现她的脸近在咫尺。 不单止,她的手落在他身上不该落的地方,嘴上并说:“我是南非鲍鱼,你是不是童子鸡?” 郭宰浑身一僵,骤然明白,紧接着反胃想吐。 几分钟后,酒楼大厅的楼面经理接到通知,匆匆赶去牡丹包厢。 一推门,见台企联会副会长岑女士泼妇般对郭宰破口大骂,能有多难听就多难听,甚至飙出台语,无人能懂。 她涂了鲜红色的嘴唇张张合合,十足十血盘大口,头上肩上又都湿着水,十分狼狈。 楼面经理第一时间冲过去对岑女士低声下气安抚。走近些,经理才发现岑女士的头上肩上,粘满茶叶。 他惊讶地望向站在饭台另一边的郭宰。 郭宰死死抿嘴,低垂着眼,状似矮势,实则全身凿满“倔强”两字。 凭此,楼面经理将事情猜了个七八分。 事实上岑女士点名要郭宰去包厢时,他就有所预感。 郭宰这后生仔长得太当眼,早在岑女士之前,就有不少富婆食客向他打听新来的领班姓什名谁。 楼面经理人过中年,对这帮女人的心思岂会不懂。这年头嘛,养姑爷仔不属罕闻,当中以那些单人匹马或与丈夫分隔两地,留守于此打拼事业的女台商女港商尤为普遍。有人以此为耻,有人以此为荣,任人评说。 至于郭宰,他愿不愿意当姑爷仔是他的事,他在酒楼以服务生的身份得罪食客是十九楼的事。 无需衡量,楼面经理绝对性地站在岑女士那边怪责郭宰,“你给我过来向岑女士认真道歉!” 郭宰置若罔闻,岿然不动。 楼面经理下一句直接扔出来:“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程心知道郭宰被十九楼炒鱿鱼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比在工厂要惨,他这回连工资都收不到,还要倒贴钱。 “那女人的丝巾听讲价值一万多,酒楼要我赔。” “你赔了?” “嗯。” 程心扶额:“不道歉是对的,你为什么要帮奇葩的无耻行为买单?” 郭宰默了半晌,道:“就是想让她知道我不缺钱,也不在乎钱。少拿钱玩我。” 程心:“……” 问题是他现在真的缺钱啊大佬。 没聊几句,听见电话那端有铃声打响,程心要上课了,郭宰主动挂线。 放好电话,他在床上呆呆躺了一会,才起来,坐到书台前。他用钥匙打开书台的第三个柜筒,从里面取出一个风车音乐盒。 过年后没多久,海关通知他去深圳办理理赔手续。 海关承认音乐盒是在扣查期间被损毁的,同意赔付六千元,不过断了的那俩风车叶,就彻底找不到了。 郭宰原本想拿那六千元,去找家铁匠之类的给音乐盒修一修,无奈街头上没有铁匠,只有配钥匙的师傅。 钥匙师傅听完他的要求,笑得半死。去找礼物店精品店求助,他们也表示爱莫能助。 如今六千元倒贴去赔丝巾钱,修复音乐盒的梦继续不了了。 一份残缺的礼物,他怎好意思送给程心。自从深圳将它接回来,郭宰一直把它安置在柜筒里,未曾见过女主人一面。 幸好程心也没追问。 丢掉酒楼的工作后,郭宰去煤气站应聘送气员。 他有些赌气。做生产工人被工厂欺压,做服务生被食客祸害,那他干脆打一份工资日结的,衣着不光鲜保准不会招惹麻烦的工作罢了。 送气员这个职业一次过满足了他以上两个要求,同时也有两大缺点。 一,收入低,送一瓶气才给2元。 二,非常辛苦,每瓶气重达30公斤,好些时候要帮客户将气瓶从一楼扛到三四五六七楼,爬楼梯那种。 郭宰未敢将这份工作告诉程心,她肯定会反对吧,但他真的需要颓废一段日子,只出卖劳动力,其余的不想不计较。 昨天郭宰一口气送了30瓶气,收了60元报酬,今日他留家中休息。 他完全放松地躺沙发上,看电视机里新闻主播报道香港那边的消息。 最近,又一个关于申请居留权的案件,由终审法院给出判决结果。 该案件的原告何氏,父母均非香港居民。他们在回归之后不久,持双程证去港探亲,何氏母亲当时怀孕,便在香港生下何氏。何氏父母因无居港权,后来返回内地,何氏则被留在香港,由其拥有香港身份证的爷爷奶奶照顾。 入境处发现何氏之后,对其发出遣返通知。他家人不服,向高等法院提出讼诉,声称拥有居港权。高等法院依照《基本法》,认为在特区回归前后于香港出生的中国公民都具有居港权,所以判定何氏胜诉。 败诉的特区政府不服,提出上诉,上诉庭维持原判,特区政府再上诉到终审法院。 彼时人大释法已经出台,按照人大的解释,何氏这种情况是不具有居港权的。 然而香港法律界大部份人士,对于人大释法接受程度不高,认为那是管过界,妨碍香港司法独立,于是乎,有些斗气的成份,终审法院五位法官坚持自己对《基本法》的见解,统一意见裁定何氏拥有居港权。 这审判结果又引起巨大的舆论风波。 有人担心特区政府会否再次寻求人大释法,推翻终审法院的裁决?有人则思考,这个结果会否导致大量内地孕妇前往香港生子,为求居港权? 在各方关注下,卫生局高官表示,回归之前就有内地孕妇去香港产子,香港的医疗体系有足够的能力与条件应对将来的情况,大家无需担心。 而特区政府出乎意料地没有向人大求助,默认了终审法院的判决。 这个新闻出来后几天,郭宰接到郭父的电话。 电话里,郭父平静地说:“你得闲吗?得闲过来香港看看我。” 郭宰握着话筒,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郭父又说:“我前几天扑街,扭伤腰骨了。你做儿子的,探望阿爸不应该吗?” 郭宰脑袋轰轰轰响,回了句:“应该。” 他以最快速度办了港澳通行证,连程心都没有通知,一个人坐车去深圳过关。 离开香港半年有多,郭宰又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感受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非常熟悉跑马地怎样去,花了不多时间就抵达同福楼a座8楼c。 第142章 第 142 章 郭宰按了门铃,屋内“叮当”一声,接着是脚步声。 门上有猫眼,对方在开门前瞄了两眼,门锁才被扭动。 郭宰从渐开的门逢看到兰姐。 她如常穿一身睡衣,踢着拖鞋,头发胡乱捆在脑后,似是岑女士的凌乱版本。 兰姐微抬下巴,双手抱胸,把来者上下扫视一圈,撇撇嘴,转身进屋。 她在客厅沙发躺下来,喊了声:“郭胜!” “哎哎。”主人房里传来郭父的应声。 之后俩人没话了。 郭宰在门口站了一瞬,低头看向屋内玄关处的鞋架,以前他穿的拖鞋放在原位,落了一层灰。 他进屋,关门,俯腰换好拖鞋后直接往主人房去,与客厅零交流。 主人房门敞着,郭宰到了门口就见里面半躺床上看报纸的郭父。 郭父听到动静,余光也扫到身影,儿子出现在门口时,他正好抬头望过去。 儿子站的位置向阳,视野清晰。郭父托了托眼镜。 半年多不见,儿子长高了。以前站在门口和现在站在门口相比,头顶留的空间变少了。以前儿子的头发又长又乱,他作为父亲一见到就烦,叫骂着儿子去剪,儿子当耳边风,如今儿子把头发理得干净利落,恢复了后生仔该有的精神气,也更像他年轻的时候了。 这挺好,不过…… 郭父皱眉,斥问儿子:“你在乡下无饭吃?搞得自己又黑又瘦。” 郭宰:“……” 他从事送煤气工作,日晒雨淋,纯体力活,哪有不黑不瘦的道理。实情他不是瘦,只是身上的肉变得紧实精壮,套上衣服看上去像瘦罢了。 “木头一样站在门口做什么,等派钱吗?进来坐。”见儿子木木讷讷不回话,郭父有些不悦。 郭宰依言进去,顺手将门关上。 他坐在床边的真皮椅上,视线前方是房间的窗户,窗户外有一大片海景。 郭父近距离又看了儿子一会,确认他当真又黑又瘦,冷哼:“偷偷摸摸跑路,在乡下无钱生活了吧。活该!” 郭宰耳背泛红,望着地板没应声。 他去年离开的时候,在房间书台压了张纸条,留下寥寥几字:我要回乡下,再见。 不知道郭父发现纸条时心情如何。 郭父追问:“讲啊,在乡下搞什么!” 郭宰抿抿唇,低声说:“送石油气。” “呵,”郭父嘲笑:“你真是有前途。” 郭宰:“……” 郭父又问:“回乡下这么长时间,有无去找过阿妈?” 郭宰微愣,摇摇头,他听见郭父沉沉的叹气声与责备:“有无搞错,回去都不找阿妈,你怎样做她的儿子的!”但很快,郭父自圆其说:“算了,你找她,她也不会认你。人家日子过得非常快活,巴不得你这个拖油仔一生一世别露脸。” 郭宰没哼声。 郭父看着儿子的侧面,问他最近有没有看新闻。 儿子点头,郭父说:“那是个好消息,就算父母不是香港人,只在孩子在香港出生,一样能有居港权。”他顿了顿,继续:“你有无女朋友?” 郭宰惊讶,转头看向郭父。 郭父的脸容比去年好像老了些,又好像没老,郭宰一时说不清。 郭父笑了笑:“我听根叔讲,旧年有个女生跟你一起去示威,俩人挺亲密的。” 郭宰尴尬:“……不,不是。” 他没想过根叔会对郭父说这些八卦,想到根叔,郭宰脱口问:“根叔情况怎样?” 郭父:“他去了美国。” 郭宰又惊讶。虽然郭父轻描淡写用“去”字,但郭宰直觉不是简单的去。 郭父说:“你认识权叔吗?跟你们一起示威的那个,他厉害了,让自己的儿子认舅仔做阿爸,认舅母做阿妈,舅仔和舅母都是香港人,他儿子就这样顺利拿到身份证,留在香港了。” 郭宰目瞪口呆。 条,条条,条条大路,通罗马。 郭父觉得滑稽,笑了出声,边笑边道:“讲太远了,人家的事关我们屁事。讲你,那个女生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 郭宰反应不过来,怎么又兜回他头上了? 郭父看他表情,猜到答案:“得了,看你个衰样,十成十是。” 郭宰的脸发热:“……不……” 郭父打断他:“不用狡辩,我吃盐多过你吃饭。讲正题,如果有女朋友,趁早结婚,然后过来香港生孩子,孩子一落地就是香港身份。到时你和老婆回乡下,把孩子留香港,我和兰姐帮你养。” “什,什么?”郭宰以为耳朵听错。 郭父处之泰然:“不用大惊小怪,人家认别人做阿爸阿妈都可以,你留下孩子跟阿爷阿嫲生活有什么不妥?想想将来,他就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了,会有许多好处的。不要这样瞪我,我又不是抢你孩子,帮你养帮你照顾而已,你有什么不满?你在香港生活过几年,在乡下又生活过十几年,两个地方的差距,你无用脑去比较过分析过的吗?你厉害,长大了,有毛有翼,我管不住,你爱留不留,但你不能剥夺你下一代留在香港的机会啊。或者他不像你,像我,像我一般喜欢香港呢?你硬要他在乡下生活吗?况且你的孩子注定无亲阿嫲的了,留在我们身边,兰姐会当他们是亲孙一样爱护。不过来香港生子的事,要趁早,鬼知道政策几时变。” 郭宰怔怔望着郭父,觉得不可思议,却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郭父无辜地回视他:“我为你好而已,你的子女在香港发展,绝对比在乡下好。你阿爸我,就是样板。” 郭宰默了半晌,才低声笑了笑,轻轻摇头。 他视线落到床头柜面。那里竖着两个相架,各自套了一张暗暗发黄的陈旧照片,皆是郭父与兰姐的合影。照片里郭父穿衬衫西裤,兰姐穿连衣裙,俩人都挺年轻,打扮干净,手牵手,对着镜头笑。 郭宰记起,那年郭母从香港回到乡下后,第一时间将家里所有关于郭父的照片全部翻了出来,一张张扔铁桶里烧。当时郭宰站在旁边看着,火苗将他的脸烧得又烫又痛,眼睛又干又涩。 郭母边烧边哭,没留意到儿子趁她不备,偷偷藏起了一张照片。 “你打算在香港留几日?”郭父突然问。 郭宰眯眯眼,咽了咽喉,哑声道:“不知道。” “那就留够七日。我们无动过你的房,自己去收拾。” 郭宰真的在香港留了七日,其中花了三日时间在街头巷尾找匠人帮忙修复音乐盒,可惜无功而返。 他去荷里活道找原来的商家,商家表示无能为力:“不如买个新的,我们有最后一个,可以给你打7折。” 郭宰:“……” 打骨折他都买不起。 其余时间,他去帖铺帮忙。郭父腰骨扭伤,不宜做粗重活,郭宰承包了所有搬搬抬抬的杂务。 扛过煤气瓶的原故,再扛货物,对比之下工作轻松许多。 郭父坐在铺内自言自语:“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根本送不了货,惟有请快递公司帮手,支出无端端变多,又不敢加价,生意越来越难做。兰姐收到风声,话政府有意过两年后要收回喜帖街的业权,到时我们喜兰印刷到底要关门大吉抑或搬迁,都是未知之数。搬迁租铺麻烦,关门不做的话,又哪来收入,真是头赤,做正行真是难……” 郭宰没着意听,将店铺的内堂收拾整齐,闻郭父在外铺唤了他几声,才出去应话:“什么?” 郭父没好气道:“我话你不要送石油气了,我叫兰姐给你介绍一份工作,收入会高许多。” 郭宰愕然,防备问:“什么工作会收入高?” 郭父看着他:“很多工作都收入高,就看你敢不敢做。” 郭宰变了脸色,气道:“我不做姑爷仔!” 轮到郭父愕然,大骂:“你神经病!我郭胜的儿子要沦落到做姑爷仔?我宁愿你去偷去抢都不准你吃女人软饭!叼你老母你敢去我打断你只脚……” 后来郭父与郭宰解释,所谓收入高的工作是指什么。 郭宰起初不想也不敢,郭父在他耳边念叨:“怕什么?更大胆的事你阿爸我都做过,跟那时候比,你这种简直小巫见大巫。放心,只要你够醒目,不会失败的。万一失败,那只能证明你衰运,一个人衰运的话,做什么都会失败,包括你送石油气,有可能分分钟爆炸无命。但成功的话,收入是你送石油气的几千倍……” 几千倍,郭宰渐渐动摇。 程心十月生日,假如他做一两次赚够买礼物的钱,就收手,似乎未尝不可?只做一两次,败露的机率应该很低,他不至于倒霉如此吧…… 做? 不做? 临走之前,郭宰对郭父说:“我做,先试一下。” 当日下午,深圳罗湖口岸,海关监察室。 一名关员盯着某台闭路电视,对身边的人说:“霍督办,你看看这个人,很可疑。” 霍督办挨过去看屏幕,“拉近镜。” 关员操作电脑,将监控镜头瞄准那个可疑的人,拉近,对方的身材与五官于屏幕中清晰呈现。 “呵……”霍督办低笑,“六月天穿大风衣,不是有病就是有鬼。” “对,他走路的姿势也很生硬,眼睛也很僵直,故意不四处望,假装平静,实际上相当紧张。” “新手上路,蠢死了。” “霍督办,我通知缉私的同事?” 霍督办没马上应话,他盯着屏幕中的男生,若有所思。 片刻,他笑道:“看他这情况,九成九是第一次走,身上的货不会太多,说不定只有个零头。记住他,等他胆子越来越大,带的货多了,再一次过一网打尽。” 第143章 第 143 章 7月暑假,当中一个炎日上午,程心从涌口踩单车过来康顺里,先去旧屋收房租,顺手摘了一袋子番石榴,再拿去给郭宰。 郭宰在家很随意,大夏天热的,喜欢打赤上身,不过程心来了,他就套了件白背心意思意思。 程心给自己洗了个番石榴,盘腿坐沙发上,边啃边看坐旁边打游戏机的郭宰。 他大概是无聊了,将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机搬出来,没事打两盘。而他两只果露的胳膊,肤色棕实,条线紧致,二头肌显而易见,往沙发边一坐,双手捧着小小的遥控器,视觉上,好比在看大块头缩成一团在玩翘翘板似的。 程心舔舔唇上的果汁,问:“喂,你打算一直送石油气?” 上个月知道了郭宰从事送煤气工作后,程心哑了半天。 她心里冒出许多吐槽与批判,可最后一句都说不出口。 客观评论,这工作毫无技术含量,全靠出卖体力,收入又极低,郭宰虽没有学历,但不至于要靠这个吃饭。 再者,论同样出卖体力,他还不如去地盘搬搬抬抬呢,在地盘至少有机会学到建筑手艺,一不小心,分分钟可能成为第二个阿爸,人到中年发达了。 这个想法,程心今日务必找时机提出来。 郭宰背对她坐,模凌两可地“嗯”了声。 程心说:“听讲东涌那边有个地盘招人,有无兴趣去打听下?”怕郭宰误会,她补充:“那是深圳来的房产公司,很大规模的楼盘。” 郭宰的身体随着操作游戏遥控的节奏微微晃动,晃出一声:“不了。” 程心默了默,再说:“那去m记打工?或者k记,他们给不同人不同机会,待遇与晋升机制也很好。” 郭宰依旧:“不了。” 程心:“……” 她将嘴张得大大,用力咬番石榴,一下子咬掉半个。无奈嘴小,吞不下,又死死气吐出来,用手拿着吃。 她边咀嚼边小声嘀咕:“送石油气无前途,做一头半个月无所谓,当锻炼身体,但长期做?想都别想。” 她内心挺矛盾,怕郭宰听见,又怕郭宰听不见。 郭宰听见了,应话:“我不会长做的。” 程心看到希望:“真的?” 郭宰:“最多做到四十岁,抬不动了就退休。”他回头对程心笑了笑,“不过依这个运动量,”又比了比手臂上的二头肌,自豪道:“说不定我到四十岁也力大如牛,那就可以做到六十岁了。” 程心被他气结。 她快速将嘴里的果肉咽下,急道:“我是认真的,不是讲笑。你最好重新考虑职业选择。” “哦,”郭宰敷衍地应了句,并赶在程心再度开腔之前问:“程愿收到锦中的录取通知书了吗?” 大妹今年初升高,分数位列全锦中第四名,大孖第一名,俩人入读锦中高一级妥妥的。 他故意转移话题,硬行掰回去怕且会弄巧反拙,程心惟有顺着他的方向走:“上星期早收到了。” 郭宰:“嗯,小孖也收到了。” 小孖的成绩平平偏差,但他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报考锦中,被录取了。 程心讷讷附和:“是啊。” 小伙伴们的学业都很顺利,感觉前途一片光明,他是又开心又不开心吧。 游戏通关过了,电视机“嘀嘀嘀”地吹着贺调,郭宰扔下遥控器,够茶几拿了个番石榴,去厨房洗,嘴里抱怨着:“又不帮我洗一个,懒鬼。” 程心心想,你大爷的。 郭宰在厨房问出来:“你中午在这里吃饭吧。” 程心:“有什么菜?” 郭宰:“你想吃什么菜?” 程心:“九大簋。” 郭宰:“那给你蒸盘鸡蛋。” 程心:“小气!” 程心吃完番石榴,大咧咧躺沙发上。电视机的画面仍是幼稚的游戏页面,她拿脚丫将沙发尾的电视遥控器夹了过来,调自己喜欢看的台。 厨房有水声,锅碗碰撞声,断断续续。 约摸一个钟后,郭宰端着饭菜出来,叫她起来吃饭。 程心瞄了眼茶几,一盘蒸鸡蛋,一盘灼菜心,一盘炒排骨,都挺对胃口的。 她弹起身,和郭宰围着小茶几吃午饭。 饭间,郭宰突然说:“我下个月可能再去一次香港。” 他六月份去了一个星期,程心起初不知,打他家里的电话两天没人接听,正慌张时,他才从香港给她打电话报平安,她骂了他一顿。 现在他如是说,程心没多想:“去咯,反正□□这么容易。你爸无大碍了吧?” 郭宰低头扒饭,“无大碍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带给你。” 程心:“要飞甩鸡毛的鞋,哈马屎的包,驴的箱,你给我带吧。” 郭宰:“……有难度。” 程心:“难你个头,讲笑而已。菜心很淡,快去拿豉油来!” 第144章 第 144 章 8月末,香港上水,某幢唐楼后巷暗角。 一个嘴里叼烟的男人将一箱货用脚推到郭宰面前,流里流气说:“手机,sd卡,内存条,应有尽有。你想要的话,女人文胸底裤姨妈巾我也能给你搬几箱来。” 郭宰拆开箱翻了翻里面,不太确定说:“这么多,怎么藏?” 上次他带了十部诺基亚手机,藏在风衣的各个内袋里,慌慌张张过关,倒也瞒天过海了。 眼下见这一箱货,郭宰不仅头大,还特别不安。 男人哼了声笑,先损一句:“你无脑的?”吸两口烟,再赐教:“绑身上,藏鞋底,反正人不用过机。” 男人冷不防拿手掐了掐郭宰的大腿,吓得郭宰差点起脚踢人。 男人边吐烟边呢喃:“身体挺结实的,小腿多捆两圈也看不出肥,最好穿牛仔裤,容易掩人耳目。到冬天的时候更加好走。” 郭宰抗拒地摇头:“我走完这次就不会再走。” 上次十部手机帮他赚了一千元,这次这一箱货,利润会更加高,够他买礼物给程心了。 提心吊胆的感觉活像煎熬,未行动就已经开始着慌。 他不想经历第三次。 男人耻笑出声,“几乎个个人都像你这么讲,什么走完这次就不走了,一脸正气凛然,在我眼里个个都是道貌岸然。谁跟钱过不去,就连七老八十的阿婆,得闲无事都运几箱益力多过关,赚个一百几十买菜钱,好过收综援。这箱货的收入,成功的话,足够令你尝到真正的甜头,到时你会上瘾,会想继续吃下去,而你这里和这里,”男人敲敲郭宰的脑门与胸口,“会变得更加醒目狡猾和大胆英勇。” 一番话听得郭宰茫茫然,给不了反应。久久,他问:“那有无名牌手袋?” “啊?”男人上下端详他,笑:“看看,马上就贪婪了,孺子可教。不过做大事不能急功近利,名牌手袋体积大,惹眼,你经验不够很难带的,先带这些小件练练身手。” 男人问:“郭胜是你阿爸?” 郭宰不太自在地点点头。 男人:“那兰姐就是你哎呀老母?得,有对狼父豹母,你应该不会是犬儿。” 郭宰无言以对。 男人朝楼内抬抬下巴,摘下烟说:“进去,里面有大把透明胶,你想怎样捆就怎样捆。” 四个钟头后,表面看上去比原先臃肿的郭宰在东铁线上水地铁站等车。 地铁来了,他让其他人先走,自己最后上去,站在近门口处,不与人发生碰撞。 地铁平稳地由缓至快向前行驶,下一站便是罗湖。郭宰看着窗外往后穿梭的景貌,心情惶惶。 *** 8月下旬,涌口程家。 暑期不睡懒觉,枉为学生。 程心趴床上打呼噜,手机响了三遍,她的意识才稍微醒来。 她没睁眼,光拿手在床上乱拨,拨到手机尾了,扫着扫着扫到耳边,盲摸接听:“歪……” “美女!有着数!” 舍友于丹丹的魔音直逼程心耳膜,“赶紧的,拿你的港澳通行证回来学校,替我去香港浸大交流!” 程心被硬生生拽起床,不满,对着手机发牢骚:“听不懂你说什么!” 于丹丹:“我们学院跟香港浸大不是在十月份有个交流项目嘛,我报了名去参加筹备工作,证都办好了,可我的证他妈的丢了!我去不成,想找你替我。你本地人,学校帮忙办签的话出证快,能来得及。” 程心:“听不懂听不懂!” 她压根没听。 于丹丹:“得得,大美女别耍脾气,听不懂不要紧,你带证回来学校报到就好了。这趟五天团费用全免的,我过五关斩六将才赢了个名额,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一心一意要便宜自家宿舍……” 程心抢话:“找张阳张阳。” 张阳也是本地人,叫她去。 于丹丹:“妈的我找过了!她去了东南亚,说暑假末的旅行团价格特别低,没一个星期不回来。” 程心至此眼睛都没睁开:“不知道那是什么鬼项目,我不是班干部,学习也不好,不去不去!” 于丹丹给她戴高帽:“美女你今年拿了三等奖奖学金啊!” 提起这个事,程心就火大。她本来可以拿二等奖的,偏偏高数的亲戚线性代数拖了后腿。 她早该选一个不用学数学的专业。 “没空,你找别人替吧。”程心坚决把电话挂了。 将手机压在枕头底下,程心倒头睡回笼觉。 睡到不知猴年马月时,门外传来大妹的叫声:“大姐,开饭了。” 程心这才懵懵懂懂起床。 下了一楼,见阿爸阿妈坐在饭厅,她记起今天是周日。放暑假放傻了,没有周几的概念。 小妹跟小学同学约会去了,程心和大妹吃完饭,呆客厅看电视。 电视机声音不大不小,刚巧让程心能听见饭厅的对话。 阿妈说:“黄教授下月初要学习,到十月才会回来。我的证就算加急办下来,也赶不及在你月底出差前回来。” 阿爸应:“那我将出差往后压,等你回来再去。” 阿妈:“这是要吕总他们等?我无这么厚脸皮。” 阿爸:“那你这一次别去,我会尽快回来的。” “呵,”阿妈冷笑,“我不去,你无老婆在身边碍手碍脚就可以去风流快活了是吧?西安喔,你老地盘,你就盼着这一日来的是不是?我都怀疑你是存心安排在月尾出差的!” 话间,“嘭锵”一声,估计是一只汤勺被扔碗里了,也不知碎了没。 阿爸语气急了:“乱讲什么?讲笑也不是讲这种!” 阿妈有些恶狠狠的:“我有无讲笑,要问你才知道了!” 她可能踢了踢椅子,发出一阵短暂的噪音,然后有重重的脚步声上了楼。 不出半分钟,客厅有碗筷砸落饭台的惊声,接着是阿爸越来越近的怒喝:“你们,过来收拾碗筷,洗碗!看的什么电视?乱七八糟无来正经,给我转台!转去新闻台!” 无辜的程心与大妹:“……” 见阿爸黑着脸过来客厅,她俩识相地从另一边闪去饭厅,抢着收拾碗筷赶去厨房洗,装作很忙很正经。 阿爸在客厅闷声坐了一会,觉得不甘心,忿忿不平起来上楼去,那脚步的力度似要把整幢屋踩塌一样。 直到楼上传来甩门声,全屋安静了,程心与大妹才松口气。 程心问大妹:“阿妈去找黄教授,是复诊还是开药?” 大妹:“是开药。前日我听她和阿姨讲电话,起初是想叫姨妈帮手去开的,但姨妈请一日假就少一日收入,阿妈不敢麻烦她。” 程心没再接话。 阿妈年初体检,被医生告知子宫有不良的迹象,阿爸一慌,到处找医生给阿妈治病。 桂江学校的合伙人蔡先生介绍阿爸去香港找黄教授医生,说她是妇科权威,对阿妈的那种病很拿手。不过黄教授自设私家诊所,诊金一次就要两千多港币。 阿爸说,钱是事小,健康事大。他向蔡先生要了黄教授的联系方式,第二天就打电话过去预约了。 幸好问题发现得早,黄教授认为暂时用药物可以起到较好的控制作用,便让阿妈定期过去开药,隔一段时日再进行复诊。 这次开药本应安排在九月,但黄教授九月要去美国学习,一个月后才回来,所以电话通知阿妈提前到八月过去。恰恰桂江房产打算在西安投一块地皮,定于八月尾去当地视察。股东之一的阿爸年轻时在西安呆过几年,这趟差非他参加不可。 阿妈自从在桂江谋了个职位,平时阿爸出出入入她必定跟左跟右,凡是阿爸出差也要备她一个名额,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大家都习惯了。 现在去香港开药与去西安出差,时间上有了冲突,纠结的阿妈索性拿发脾气来表示不满。 阿妈的纠结,程心挺理解。 洗完碗,她回房间给于丹丹去电话:“那个着数名额你让给别人了吗?” 确认之后,她下二楼敲主人房门。 来开门的是阿爸,睡眼懵松的,语气不悦:“什么事?” 程心余光扫了扫里面,见阿妈躺床上盖着被子不动。 她说:“我下星期去香港参加学校活动,告诉阿妈,看看要不要给姨妈带些什么。” 阿爸怔怔,尔后脸容宽和了许多,“她睡了,等醒了我再告诉她。” *** 省城执大与香港浸大每年十月有交流项目,这一年的项目将在浸大举行,执大便在暑假尾声派出十位师生代表去香港帮忙筹备。 代表当中有顶替于丹丹的程心,也有钦点的程朗。 今年暑假,程朗从研三毕业,顺利留校。如无意外,新学期他将成为管院的新任讲师之一。 不过无论他成为什么,程心都不怎么介蒂他了。自去年她当面告诉他她有男朋友之后,程朗对她不再“死缠烂打”。如今俩人同行,当中夹着8位伙伴,毫无压力与尴尬。 两校的项目交流已经积攒了好几年经验,筹备工作各自熟悉,进展顺利。预备的五天团时间,实情三天就将任务完成了。 第四天下午,程心适时向大队请假。 她去了中环,依阿妈给的地址抵达黄教授的私家诊所。 由于提前预约好,无需多时就轮到她见医生。 黄教授是位年约五十的妇女,言行举止端庄大方。她替阿妈开好药方后,和程心闲聊了几句。 “我听你母亲讲,你有三姐妹?” 程心点头。 黄教授:“我个人建议你们三姐妹到了中年,也该勤点检查。你母亲的病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遗传病,但就,好比胚杯本身不够完美,出来的产品会否带有毛病,某程度上是运气的问题。” 类似的话,上辈子阿妈的主治医生有向程心提过。 她问:“那会影响生育吗?” 黄教授笑:“即使患上同一种病,有人活得长,有人活得短,有人能撑过去,有人却不,这叫因人而异。” 程心明白,就拿上辈子的情况来说,她死活弄不出一个孩子,小妹却顺利当上母亲。 这也叫注定。 离开了诊所,程心坐地铁去荃湾。 姨妈一家去年获派公屋,搬到荃湾的福来邨。他们获派的公屋单位约摸20来平,用木板间隔出来的两间房,站了人放不下衣柜,放了衣柜搁不下床。 这和乡下的两层屋比,不如不比,但比之前在深水埗住的笼屋要好上千倍。 姨妈去地铁站接外甥女,见面后,程心挽着姨妈手臂步行回家。 挽了一阵,她发觉姨妈的手不时会震。 姨妈解释,她在荃湾工作的酒楼没有点心车,每日要捧着一个装满点心的大蒸盆,在食客之间游走推销,长期如此,不仅手震,脚也震。 她还说,这酒楼规定了上厕所的时间只能是固定的某五分钟,某五分钟不上的,过后再急也不准去,不然扣钱。 程心又惊又怒,“今时今日香港地还有这么刻薄的雇主??你辞职吧,回去旺角那家酒楼不是挺好?” 姨妈摇头:“旺角离这里太远了,交通费一日就三四十元,一个月就上千,得不偿失。” 程心:“那,去劳工处告他们!” 姨妈:“告什么告,你当看电视剧?我们这种水平的,有人请已经很好了。” 程心:“怎么会……那酒楼有无帮你买强积金?” 姨妈:“当然无。我们散工而已,上一日班计一日工资。” 程心默了,想想上辈子,才道:“等阿首阿向长大出来工作了,你就可以叹世界了。” 路过街市,姨妈带程心去逛,要给她买鲍鱼蟹虾做菜。 程心一声声好,然后次次抢先付钱。姨妈没停过嘴说她,她笑嘻嘻当听不见,又买了一大袋水果,说是她想吃。 晚上八点多,在姨妈家刚吃完晚饭,程心接到程朗的电话。 他问:“你晚上回来吗?学校不允许外出住宿。” 此行的筹备人员统一住在浸大安排的宿舍。 程心:“回的。” “好,需要我去接你吗?” “不了多谢。” “那到校后通知我。” “知道。” 程心要走,姨妈让俩儿子送表姐去地铁站。 到站,程心不让俩表弟花钱购票入闸。她独自入闸后,转身告诉闸外的俩表弟:“我放了三千元在你们妈妈房间的枕头底,是我妈给你们买零食的,记得拿出来。” 俩表弟面面相觑,大表弟陈首说:“我们也放了500元在你包里,是你今天付的买菜钱。” 程心:“……” 她立即解下书包,想翻出那500元还回去。 闸外俩表弟知道她意图,撒腿就跑。 翌日下午,执大筹备队离开浸大,依行程返回内地。 大队里有人想再留两天观光,于是离开时只剩五人小队。 小队行动灵活些,他们去了一趟旺角,过过逛街瘾后乘东铁线去罗湖。 程心是小队里唯一的女生,而除了程朗,其余人她都不太认识。 所以路途上她甚少说话,沉默居多。但这不妨碍别人聊她。 “我说程心同学,你的行李怎么就这么少?好歹像另外两个女生那样,大包小裹的,我们男生才有机会向你献殷勤嘛。” 程心不生不熟地笑道:“你们不是献过了吗?把唯一的座位都让给我了。” 地铁上很挤,难得有个座位,四位男性意见一致把它让给程心坐。 如此她坐着,四位男同伴围站在前面,挡了一大片视野。 地铁行至上水站,又一波上落客。这个站上来的乘客几乎都没有空手的,不是拎着几袋就是推着几箱东西,车厢变得更挤拥。 有一位阿婆“借过借过”地从门口挤到厢内,程心见了,站起来让座。 门口那边好像没那么逼仄,程心想走过去。可脚被地上什么绊了绊,差点扑倒。 好在程朗及时伸手扶了扶,并将她拉到他站的位置,把扶手让给了她。 程心道了句谢,程朗笑笑没应话。 到了罗湖站,挤满车厢的人一窝蜂涌出去。 从站台到关口尚要步行一段路程,程心随小队往前挪动。接踵摩肩间,她隐约看见一个很像郭宰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海关以及医生那些话都是不专业的,大家别当真。 第145章 第 145 章 改了句对白 郭宰之前提过8月会跑一趟香港,所以前面那个眼熟的背影是他本尊也不出为奇,虽然看上去比较臃肿。 排队出境时,散沙般的人潮自动调整为一列列队伍,缭乱的视野随之变得清晰整齐。程心踮踮脚,遥望排在很前面的那个背影。 对方没有回过头,但她有八成信心可以确定那家伙是郭宰。 出了境,她向同伴打了个招呼,自行小跑着往前追。 香港的出境口与内地的入境口,俩关之间有一段颇长的通道,旅客无不匆匆向前赶,行李箱滑轮碾地的嗓音大得像火车经过。 只有一个行李背包的程心身轻如燕,左闪右避地躲开挡路的人,很快追上目标。 她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对方触电般身躯震了震,当即停下脚步,没回头。 程心走到他面前,看清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乐了:“惊喜吧?” 郭宰双眼瞪直,愣愣看着她,脸色惊慌地转了几回,最终定格在苍白。 程心被他犹如见鬼了的模样惹笑,“做什么,我很惹人害怕吗?” 郭宰连唇都是僵硬的,完全说不出话。 程心没追究他的怪异表情,相比之下,他的衣着打扮更怪异。 她不客气地嘲弄:“你发冷吗?这种气温居然穿大风衣,上上下下把自己裹成粽子一样?” 说着,她伸手去探郭宰的额头。 郭宰却往后仰,躲开她的手。 程心正愕然,又见他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俩人的距离。 她下意识凑过去,“真的发冷?吃药了吗?” “不要过来!”郭宰开腔了,语气很不友好,话里打着牙颤的慌乱也听得程心一头雾水。 她当他怕传染自己,便不往他靠了,指指前面说:“那走吧,出去一起坐车。” “不用,”郭宰拒绝,“我不跟你走,你自己走。” 程心皱眉看他。 他脸色苍白,说话的牙颤少了些,但腔调中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慌张,对什么畏惧似的。 他微微颔肩地站在过道中间,整个人透着生硬的别扭的气息,很不自然。仿佛身体某些部位并不属于他的。 郭宰不敢看程心,眼珠低垂,眼皮乱眨。知道程心一直在盯他,他受不了了,没交代一句话就调头走。 “哎?”程心不明所以,想都不想就跟着去。 郭宰大步大步冲,闪进男厕,将程心逼停在门口。 他相当可疑。 “程心?”此时程朗从某处冒了出来,“怎么回事?他们都入境了,就等你。” 她明明往前跑,理应比他们更快抵达入境关口才对。可在入境口排队时,程朗找不到她,遂急急折返寻人。 “抱歉,”程心过意不去,“我看到朋友了,要跟他一起走,你们先回吧。” 程朗:“不行,我是领队之一,保证你们安全回校是我的职责。” “我不回学校,我直接回家。” “那到车站再说。” 程心:“……” 她不想将程朗牵扯到她的个人生活事务上,说:“我朋友拉肚子,也许要拉半天,我不能丢下他,也不好意思让你陪着等,你先回吧。” 程朗看着她,“是刚进去的那个穿风衣的男生吗?” 程心点头。 程朗默了默,提议:“要不我进去帮你问问他的情况?” 程心傻了傻,笑了,“估计天下间没有谁乐意让陌生人知道自己正在拉肚子并且在门外热心地问‘你还好吗’。” 程朗:“……” 程心劝他先回,他打定主意不走。程心便不再说话,随他了。 她耐心地等郭宰出来。 郭宰在厕所里站着,拿额头与拳头抵住墙壁,焦虑不已。 怎么在紧要关头遇上程心了!他不愿意让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一个人走已经够心虚了,要是带上她,他更做不到冷静!到时候万一败露,不仅仅他出事,连她都有可能被拖下水! 叼!叼! 郭宰拿拳头狠狠捶墙,一拳一拳的,满腔的怒火却没因此减灭。 乘同一趟地铁抵达的旅客陆续走得七七八八,通道上人迹渐少,越发冷清。 程心看看腕表,郭宰进去有近20分钟了。 她往四周扫两圈,探头进男厕瞄两眼,确认里面只剩郭宰一人后,一步跨了进去。 旁边的程朗惊愕了。 程心没时间管他,只管敲那堵关得紧紧的白色厕所门,“郭宰,是不是跌坑里了?喂?” 厕所里的郭宰猛然被吓得惊魂失措,本能地立即拿手抵着门,生怕程心会破门而入。 她竟然还不走! 郭宰预测过入境时会发生的种种可能性,叼,绝对不能让她跟着他! “我无事!都叫你先走了!”他朝门外喊。 门外的程心:“你是怎么回事?” 郭宰被她问得发慌发虚,心乱糟糟的,不知如何回应。 “你要是不舒服,我等你,反正我不赶时间。”程心对门说。 她说得出做得到。郭宰要疯了,口不择言:“我不用你等!我叫你走!我不想你跟着我!你听不明白吗?!你好烦人!烦死了!” 他一脚踹向厕所门,厕所门“嘭”地震了震,门外的程心被生生吓住。 郭宰从来没这样对待过她。 这突如其来的嫌恶与催赶,真不好受。 程心微微启唇,深呼吸。 “程心?”逗留在男厕门口的程朗将他们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有不少诧异,“你们,还好吧?” 程心转头望望他,片刻,她对隔门的郭宰平心静气说:“得,那我和校友先走了。你自己……”顿了顿,再说:“我不烦你了。” 厕所里的郭宰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声音。刚才那一脚,踹完他就后悔。 外面有脚步声,有低细的程心与校友的说话声,然后无声无息。 下一趟地铁尚未到达,新一波的旅客仍在香港境内,这段俩关口之间的通道忽然异常安静。 郭宰的心却起伏不宁,比程心出现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如愿以偿将程心赶走了,可心脏的负荷没有因此轻松了一丝一毫,反而变得更加沉抑,沉得慌,沉得手抖,脚抖,身抖。 他赶走的,不仅仅是一个人。 更是一个选择,一个方向,一颗心。 可他无法将这些唤回来了。 他捂住眼睛,后脑靠着墙壁,咬牙哽咽。 许久许久,郭宰都没有出来。 直到外面传来急促繁杂的走路声交谈声,闹轰轰的行李箱滑轮碾地声,郭宰才拉开门,低头离开男厕。 厕所里挤了不少来放水的男人,行至门口,又有人要进来。郭宰往边靠,麻木黯然。这时候,一直望着地面的视线内出现一双小巧的白色运动鞋,耳边传来不该属于男厕的女声:“舍得滚出来了?” 郭宰登时抬头,本来面如死灰的脸容又瞬间复杂得翻腾了。 *** 深圳罗湖海关监察室,室门从外面推开,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人。 坐在闭路电视屏幕前的关员回头看人,招呼:“霍督办,开完会了?” 霍督办的利目在屏幕上扫视,“那家伙呢?” 关员调出先前的一段监控:“在通道上发现他的,看看,一身臃肿,他很大胆,第二次就敢带一身货了。” 霍督办盯着屏幕上走姿僵硬的男生,笑了笑:“自大的人通常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进来没?” “在排队入境,这回他应该是有同伙壮胆。”关员将实时监控调出,拉远镜头,屏幕上除了原来的男生,还多出一个女生。 霍督办眼睛眯了眯,“拉近,那个女的。” 关员照办。镜头放大后,女生的五官,眨眼抿嘴的小动作一目了然。 “霍督办,我通知缉私的同事?” “别,”霍督办按住关员的肩膀,“我去。” 程心与郭宰办完过关入境手续,就见有海关人员朝他们走过来,气势汹汹。 霍督办边走边抬起手,指着郭宰,怒目低喝:“你,站住!” 郭宰即时瘫了一样,脚步软得要扑倒。 程心在旁边挽扶他手臂,眼睛望着渐行渐近的海关,咬牙在郭宰耳边说:“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郭宰闭眼别开脸,不听她,不看她。 霍督办行至俩人面前,轮流将他们上下打量,脸色一黑,对郭宰厉声道:“现在海关怀疑你是水客走货,进屋搜身!” 他拿手扣住郭宰的肩膀,用力往前推甩。 浑身无力的郭宰跌了跌才站稳。 程心跟上去扶,回头冲霍督办质疑:“你凭什么怀疑?别含血喷人动手动脚。” 霍督办两步逼到她面前,低头看她,“他是你哪位?” 程心直视他:“朋友!” “呵,”霍督办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那你也逃不了,走!” 第146章 第 146 章 程心与郭宰被霍督办押至某间搜查室。 “趴墙!”没有废话,霍督办一关门就命令郭宰。 郭宰惶惶不知所措。 程心在霍督办第二次开声之前,将傻站着不动的郭宰拉至墙边,低声道:“快配合人家,搜完就走。” 没了主意的郭宰任她操控,背过身面朝墙壁。姿势未站稳,后背就冲上来一股力,把他牢牢按至墙上,胸口撞向墙壁,生出一阵闷痛。 紧接着一双蛮手在他全身粗暴地搜索。四肢,上下/身包括腋下胯/下,没有一处能漏网。 “脱鞋!”身后传来恶劣的命令声。 郭宰未有反应,就已经有人蹲下去帮他解鞋带。 站在郭宰身后的霍督办低头看看程心,拿手抓她胳膊把人提起来,往墙角推。 “他是你朋友还是你儿子?他是废物吗!” 程心胳膊被他抓痛,闷声不哼。 霍督办松开她,回头对郭宰说:“脱衣服!” 程心与郭宰一愣。 程心:“用得着吗……” 霍督办:“你收声!” 郭宰望着程心,满脸无助惶然,程心冲他低说:“你快脱。” 说完,她背过身去,鼻尖对墙。 搜查室里没人说话,一片安静,零碎的窸窸窣窣声被加倍放大。虽然背对着,程心却似有后眼,能知道郭宰脱到哪个步骤。 之后“锵”一声,大概是他的皮带扣甩桌面上了,再来就是扬抖衣服的杂音。 程心悄悄转头,往后看,见霍督办将扔在桌上的衣服一件件翻查,连暗兜都不放过。 桌边,脱得只剩一条内裤的郭宰,牛高马大却含着背埋着头,缩站在一旁,无地自容。 光溜溜的他身躯是白净的,可腰腹腿部有明显的一滩滩的红印,像有什么从上面撕扯下来,留下痕迹。 程心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 她迅速收回目光,面壁吐气。可郭宰那副模样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原本尚算冷静的心窝一下子起了潮涌。 郭宰身上的红印就是铁证。 她知道,郭宰知道,霍督办也未必不知道。 在这个搜查室里,被脱光衣服搜身的除了郭宰,还有她。 程心往前倒,额头抵住冰冷的墙壁,闭上眼,对周围的一切不敢闻不敢问。 时间很漫长。 直到听见郭宰痛苦的低叫声,她才惊醒般转过身。 霍督办一手钳住郭宰的肩膀往墙壁死按,一手揪着他的头发往后撕扯,恶声问:“货藏哪了?藏哪了!” 郭宰仰着头,痛得呲牙,“……无……我无!” “无?你当我们是白痴吗!”霍督办使力揪他头发。 程心慌了,想阻止,却无从下手,只能急道:“你搜身就搜身,怎么可以打人,有理吗!” “我有打人吗?”霍督办瞥她一眼,起脚踹向郭宰的腿窝。 郭宰的腿吃痛,往地屈跪,人矮下去半截,霍督办揪着他头发往上拎提,痛得郭宰湿了眼睛。 “霍泉你别太过分!”程心也急红了眼。 “我过分?看看你交的是什么狐朋狗友!就专做偷鸡摸狗的事,见得光吗!你喜欢跟这种坑渠里的人渣交朋友?”霍泉的语气越发阴狠,“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猜你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程心表情僵住。 “我无!我无做!”郭宰大喊。 霍泉将他的侧脸压向墙壁,当抹布般往墙一擦,郭宰顿时感觉脸部皮肤撕裂灼痛,“啊”了一声。 霍泉:“你当我们几十支监控是废的?你老母!” 他抬脚对郭宰的腿窝又是一踹。 程心回过神,急乱了,不管够不够力,伸手就去拉霍泉的手,“你别滥用私刑!我们配合你的搜查,现在搜不出问题,你应该马上放人!” “放人?”霍泉看向她,冷道:“我还未搜你呢!” 程心怔了怔,尔后镇静地说:“可以,找个女海关来搜,我配合你们工作。” “我们这里无女海关。”霍泉将郭宰扔地上,一步步逼近程心。 程心难以置信地往后退,“找个女的来!” 霍泉命令:“脱衣服!” “你神经病!”程心后背抵到墙上,朝他怒骂。 “知道怕了吗!”霍泉瞪着她,咬牙呵斥:“谁给你胆子去包庇他的!” “我无包庇他……”程心摇头否认。 “不关她事!不关她事!”郭宰爬起来,想过去程心那边。 “给我收声!”霍泉回头给他肩膀踹一脚,将他踹回地上,“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把戏?在通道上流连了足足将近一个钟头再去排队入境,临阵退缩,把货拆下来扔厕所了吧?你老母!” 霍泉转头厉视程心,指着郭宰对她说:“你看你的所谓朋友,做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事就算了,居然还半途而废!他要是敢闯关,大无畏,视死如归,我还敬他两分,谁知他只是个懦夫!无勇无谋贪生怕死的懦夫!” “狗屁谬论!”程心激动地驳回去,“我们只想奉公守法,悬崖勒马,到你嘴里怎么变成懦夫了?你颠倒是非!” 霍泉看了她一会,冷笑:“所以你认了?认了他走货,而你包庇!” 程心心里一咯噔,才知上当,立即死口咬定:“我无这样讲过,你少断章取义。” “得,那就脱……”霍泉正接话,门外就来敲门声。 敲过两下,门被推开。霍泉脸色发黑,可见来人后,情绪全部敛起,恢复寻常。 进来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同穿海关制服的男人,一个是程朗。 程心见到他,相当意外。她明明早就把他劝走了的。 制服男人熟络地搭住霍泉的肩膀,笑问:“什么特殊情况?” 霍泉跟着笑,“没什么特殊,只是怀疑走货而已。” “啊?”制服男人望向程心,又看看坐地上的郭宰,“搜出什么没?” “没。” “哦,那该放人了吧?” 霍泉笑了出声,“我正有此意。” 他看向程朗,笑问:“你是她哪位?” 程朗明白他的意思,“我是她师兄。” “啊,师兄……”霍泉轻轻念着,仿佛在掂它的份量。 “没事就快走,别占着搜查室了。”制服男人说了一句。 程心意会,拿过桌上的衣服帮郭宰挡着。 制服男人勾住霍泉的肩膀往外走,边走边低声交谈。程朗也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程心与郭宰。 程心蹲在郭宰跟前,一声不哼给他穿衣服。 他头发有如杂草,右边脸像被猫爪抓过,留下几道擦破了皮的血痕。 十分钟后,他俩出来。 彼时霍泉已经不见人影,只剩制服男人在边抽烟边与程朗聊天。 程朗向程心介绍:“这位是我们的李师兄,当年管院的学生会主席。” 李师兄哈哈乐:“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也不过是个混饭吃的。” 程朗笑他:“混饭吃能混成罗湖关口最年轻的督察么?谦虚过头就是炫耀了。” 李师兄笑着摇头:“得得,少给我戴高帽,你也知道行行都有规矩。我们这里每年都进新人,新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像刚才那位,出来不到两年就连升几级,前途无量,说不定明年就爬我头了。” 程朗感慨:“都不容易。” 李师兄:“还是你舒服,留在学校里悠哉游哉的。” 程朗笑:“这回真是麻烦你了,今晚我请客。” 李师兄见鬼似的:“不不不,我好不容易今晚没有应酬,答应过要回家陪孩子的,你千万别害我被嫂子骂。” 程朗一笑置之。 李师兄看向程心和郭宰,将俩人细细打量,笑道:“小师妹,年轻人,人生苦短,享乐都来不及呢,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去行差踏错。一个人的运气是有限的,但牢里面的床位是无限的。” 程心冒了一后背冷汗,低声“嗯”,又诚心道谢:“谢谢李师兄,真的谢谢。” 李师兄:“哎哎哎,我是不是太官腔了?哈哈哈,职业病,改不了,别见怪哈。” 他和程朗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忙去了。 余下三人,程心向程朗致谢:“多谢大助,我改天,请你吃饭。” 幸好他没有走,幸好他认识海关的人,不然刚才,谁知道会如何收场。 程朗:“别说这些了,我送你们去车站。” 程心点点头,第一次自愿接受了他的好意。 在车站,程朗回省城,程心和郭宰回康顺里,买好车票各自上车,这桩事才叫有个了结。 车行一路,程心与郭宰谁都没有说话,也谁都没有晕车。 到了康顺里,天已黑齐。 进了屋,程心将行李包扔沙发上。她望着郭宰不语,良久,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喔,挡了你的财路。” 闻言,郭宰倒吸一大口气,转身跑上楼。 程心追上去。 郭宰回了房间,没开灯就滚上床,拿被子将自己从头到尾盖得严严实实,躲了起来。 程心追到床边,笑着问:“做什么?我挡了你的财路,你怎么不骂我?骂我啊,骂我拦着你发达!” 她也忘了开灯,夜里的房间没有一点亮光,呆着呆着,适应了黑暗,才稍微看到事物的轮廓。 床上有个大被子团,一动不动,也不发声。 程心对着它说:“怪不得对其它工作不敢兴趣了,原来早就有发达大计。犀利了,学人家做水客走货,利润很高对不对?你在哪找的货源和卖家?介绍给我,我也去做,我也要像你那样,往身上捆,看你捆得多还是我捆得多……” “不要再讲了!”被子团里传出撕喉的哀求声。 程心着魔似的,笑得瘆人,“凭什么不讲?这么好的发达机会,我们赶紧从长计议,不出几年,全国首富就是你和我了!” “不要再讲了!”黑暗中,床上的被子团破了,露出个人影。郭宰坐起身,对床边的程心大叫:“我不想这样的!我无想过一直走,我只想走几次……” “你之前走过了吗?走过几次?” “一次……” “一次?一次你赚了多少?讲啊!” “别问了别问了……” “为什么不问?!你急着用钱吗?走几次赚多少才够你乱花?!” “我无乱花钱,我只是想……”郭宰哽了哽,“赚够钱给你买生日礼物就算了……” 房间里安静了数秒,然后有气得发笑发抖的质疑声:“哇哈,讲到底,原来是为了我?哇哈!天,我好感动!你居然为了我,去犯法?!叼,我感动到要哭了!不如我颁个奖给你好不好?叫感动中国大奖!你这么伟大,那奖杯非你莫属!” “你不要这样讲话……”郭宰听得全身难受,捂住耳朵。 程心上床跪到他面前,掰开他双手,他随即别开脸。 程心说:“你听着,我这辈子不会收你任何礼物,你一分钱都别花在我身上。拜托你麻烦你,别再拿我的名义为你的所作所为买单!” “我不听!”郭宰大受打击,推开程心。 程心跪回去,双手把他的脸拨过来,牢牢捧着,逼他正视自己。 俩人在一片墨色之中面对面,鼻端近在咫尺,呼出的气互相吸收,却只可隐约看见对方闪着微弱水光的眼睛。 房间里回荡的,也只有程心的声嘶力竭: “你凭什么不听?你知道我今日学会一个什么字吗?叫丑字!丑——!被人脱光衣服搜身,丑不丑?有无尊严?无——!为什么我们连屁都不敢哼一声?因为我们心虚——!” “你跟他长得一样高,你的体魄不比他弱,但为什么他能按着你来打,而你毫无还击之力?因为他在明,你在暗!他是正,你是邪!” “他一脚脚踹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我在想,你老母的,别踹了,要踹也该由我来踹!” 一口气说完,轮到程心一手将郭宰推开。 郭宰早已泣不成声,本能地去捉她,她却下了床,站得远远的,指着他说:“我不知道是谁教你这些的,你居然听,还做!今天这死样子,我不单单觉得无脸,还觉得无脑!无fuck!!” 话到最后,她嗓子哑了,抽喘一口气,甩头就走。 郭宰想追却不敢追,一个人留在漆黑的房间里,泪流满脸。 第147章 第 147 章 程心回到涌口,进家门前花了些时间在外调整情绪与仪容。 进了屋,见一楼开着灯和电视机但没个人影,才记起阿爸阿妈去了西安出差未归,家里只剩大妹小妹。 阿爸吩咐过,逢是他与阿妈外出,家中只剩几姐妹时,务必将一楼的灯和电视机打开,让家里看起来听起来热闹些。 他认为这样能防小偷。 这招“空城计”费电,不过到目前为止管用。 “谁?” 楼上传来大妹的问话声。 “我。”程心边应边上楼。 大妹从楼上俯视下来,挺诧异,“我以为你回学校的。” 程心“唔”了声,意义不明。 大妹看着到了三楼的她,轻轻皱眉,“大姐你怎么了?” “啊?”程心下意识摸自己的脸,“我怎么了?” 大妹定定看着她,没说话。 程心心虚,别开脸,“哈哈,是不是样子很残?无办法,舟车劳顿累的,坐车又吐了几回……我先去冲凉。” 她捂着半边脸往房间走。 “你吃饭了吗?”大妹在身后问。 “吃了吃了,你们早点睡。楼下的灯和电视我来关。” 待她进了房间关上门,小妹从自己房间探出脑袋,问走廊的大妹:“谁?大姐?” “嗯。” 小妹懵然:“她不是讲过今天直接回学校的吗?行李都拿过去了,回来做什么?” 大妹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程心进了房间的厕所,开灯照镜子,吓了一跳。 顶,她的模样简直不能见人。 眼睛又红又肿,鼻头红得像感冒似的,太明显,太丢人了。 她连忙拧开水龙头,扑水洗脸,用力搓,想把红色搓走。可惜无果,索性脱衣服,打开花洒冲刷全身。 她心不在焉,沐浴液打到第三遍才猛然记起早已打过一次了。 从下了地铁到现在,她没喝过一口水。冲完凉更加口渴,她出去找水喝。 经过大妹房间,见她在整弄什么,程心敲敲敞开的房门,问她:“还不睡?” 大妹双手在忙,回话:“收拾行李,过两天开学了。” 程心恍恍神,差点把开学这事给忘了,差点以为自己是社会人了。 “阿爸阿妈不在家,要我送你们去报到吗?” “不了,孖仔到时会过来,我们一起去。” 大妹井井有条收拾行装,无需旁人提醒协助,一切应付自如。 程心看了她一会,莫名来了情绪。 她走到衣柜前的大妹身后,缓缓伸开双臂将她轻轻抱住。 大妹:“……” 定格了。 大姐居然拥抱她。 小时候那个五一假期之后,大姐对她和小妹比以前耐心了许多,亲切了许多,姐姐了许多,可从未拥抱过她们。 现在,有历以来,大姐第一次抱她,在俩姐妹都不再是孩子的时候。 往前追溯,上一回大姐与她有身体接触,是她一年级被野狗抓伤,大姐背着她冲回家的那个时候。 那时候大姐的手死死抓着她大腿,怕她掉下去。当时害怕,被脸上的伤吓住,大妹不觉得什么。后来阿妈帮她换衣服,才发现她大腿被抓了一片红淤。 眨眼八年过去,她快16岁了,大姐也有20出头了。 大妹心想,假如她只有6岁的话,面对大姐突如其来的拥抱,她的反应兴许会自然一些豁坦一些。 而16岁的大妹除了身体僵硬之余,还满脸问号。 程心将头枕在大妹的后肩上,低低叹道:“你真乖,听话懂事,不犯错,真好。” 大妹莫名其妙。 好一会,程心松开她,出了房间。 接着外面传来小妹的尖叫声:“大姐你做什么!咦呀搂搂抱抱的肉麻死了,我汗毛都竖起了,走开走开!” 上辈子程心没有操心过两个妹妹,这辈子揣着要替她俩操心到底的思想觉悟出发,两个妹妹却依旧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她操心。她们一如前世自强不息,没有变质,好比天赐。 所以老天爷怕她那份想操心的热情无处可用,便安排一个郭宰来让她操碎了心么? 假如郭宰姓程,她有可能是第一个被活活气死的人。 今天她不下三次思考,上辈子郭宰之所以没有留下痕迹,是不是因为今天这个事? 今天这个事,若非她答应顶替于丹丹,若非她没有被郭宰打发掉,若非她不是发疯般逼郭宰解下所有能换金钱亦能换罪名的私货,叫郭宰的人此时此刻大概就在监狱里了,然后无声无息消失。 而她也许和上辈子一样,到头来什么都不知道。 程心胸口有股钝痛,今天她将郭宰带回家了,但上辈子的某天这个人或者就真的丢了。 书柜里放着一盒空了一格的金沙朱古力。 甜中带涩的滋味并不是程心平常所喜爱的,郭宰说过,她不喜欢吃的话,就与大妹小妹分享。可她没有,带回家后锁在柜里。 程心拿出一颗,空出第二格。 再次尝试,感觉味道酸酸苦苦,一点都不好吃,到底是哪位人兄说吃甜食可以使人快乐的? 程心将整颗朱古力塞进嘴里,咀嚼吞掉。 蠢材,一年一颗朱古力,一盒就够她吃十年八年了,还用买什么礼物。 蠢材,无脑! 两天后,九月一号开学日。 孖仔一早登门造访,接大妹小妹去锦中报到。 见大姐从楼上下来,孖仔很得体地站起来打招呼。 这对兄弟似乎又长高了,不过性子和小时候差别不大,哥哥斯文,弟弟好动,五官线条也渐渐错开来长,不容易让外人混淆。 程心两天没合过眼,脑袋难受得过分,模样也憔悴,就不过去客厅吓唬人家了。 她远远站在厨房与孖仔寒暄。 小妹最后一个背着书包冲下来,程心调侃她:“他们三个是高一新生报到,你初三老生不该昨天就去了吗?” 小妹很坦白:“我特意请假要今天开学去的,一个人去上学,多无聊!” 程心浅笑:“孖仔你们陪程愿程意上学放学,从小学到中学,练了一身本领吧,以后干脆开家接送公司,我送你们一块金漆招牌。” 孖仔:“……” 他俩一左一右带着大妹小妹出发,昔日的小男孩小女孩长成少男少女了。曾经也是他们一分子的郭宰,也将近成年。长大是一件公平的事,只要健康活着,不存在有人长有人不长的情况。可长大又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有人越长越好,有人却长残长歪,唏嘘不已。 剩下程心一人在家,她没有逗留多久,收拾收拾就去车站了。 执大有一系列的迎新活动,校园内欢腾热闹,唯独程心有如行走于寂静的结界之内。 于丹丹追问她香港之行的收获,她竟然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说,那几天的行程印象全被最后一天的际遇冲淡了。 日子走到九月中旬,某个周末晚饭时间她在食堂点餐,没有胃口,可中午已经没有吃了,晚饭怎样也得填点东西。 呆呆等着时,有人点点她肩膀。 扭头看,见是程朗,程心先是意外,再是窘迫。 当日她信誓旦旦说改天请程朗吃饭,可开学至今她毫无表示,估计人家以为她想赖账了。 程心迅速挤出个笑容,热情招呼:“哎大助真巧,你吃饭了吗?走走,我请你我请你,实在不好意思开学太忙了,没抽出时间联系你,你千万别见怪。” 她作势要请程朗上食堂二楼雅座,程朗拦住她,笑道:“不用了,你刚才点了什么菜,点一份一样的就好。” 程心茫了茫然,没细究就依着办,但求把答应过的那顿饭尽快履行了就好。 不过点菜时她反应过来,自己没胃口点的是素菜,人家程朗吃素菜能饱吗?况且请客吃素多寒酸。于是她照上辈子对他口味的了解,熟门熟路的给他点了个走葱的糖醋带鱼。 这菜在食堂一楼收费还挺贵的,拿得出手。 程朗听见她向厨师小哥报菜名与要求时,有半晌的出神。 过后他问她:“你喜欢吃糖醋带鱼?” 程心笑笑:“不,不喜欢。” 甜腻的糖醋和多刺的带鱼都不是她的心水,两样结合起来,讨厌乘以二。上辈子和程朗生活,这个菜她绝不碰一筷子。 程朗微微拧眉:“既然你不喜欢,你为什么帮我点这个?” 程心:“…………” 她讪笑:“我一抬眼看到这个菜是最贵的就……真是没考虑周到,抱歉抱歉,你喜欢吃什么?再点。” 她比以前话多了,却客客气气,频频道歉,脸上的笑意生疏得很。 程朗朝她和煦一笑,“没事,我正想吃这个菜。” 周末,许多学生选择出校吃晚饭,食堂此时的人流并不多。程心和程朗在一楼某僻静的角落挑了张餐台,对座着吃饭。 除了多谢程朗之前在关口的出手相助,程心再没其它话。 她低头慢慢吃菜。 程朗见她只吃素,关心了两句。 程心随意说:“减肥。” 程朗笑了出声,“我弄不懂女孩子对胖的定义。我不觉得你胖。” 程心回了个“我也无奈”的表情,笑笑就应付过去了。 程朗喝了口水,忽然问:“那天那个男孩,是你家人?” 程心顿了顿,“邻居一个弟弟。” “哦,邻居弟弟。”程朗沉吟片刻,又问:“他还好吧?” 程心低了低头,“还行。” 她不太清楚郭宰的近况,自那日走后就没再联络,一直晾着他。 “他几岁了?” “……18了吧。” “长得很高大,也很俊。” 程心笑笑。 程朗对郭宰似乎很感兴趣,继续问:“他今年升高三?成绩如何?打算考来执大吗?” 程心笑意凉了,没有马上接话。 程朗又说:“来执大会考你的专业吗?” 程心低促一句:“他没上学。” 程朗:“……哦,难怪……” 程心看他,追问:“难怪什么?” 程朗听出她语气有异,意识到不对,想解释,却被她抢先一步:“难怪他会犯法会是坏蛋?” 程心冷静且坚定地说:“不好意思,他没有犯法,也不是坏蛋。他小时候很乖很聪明,考年级前十,拿奖学金,写的字比我的漂亮十倍。”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从不倨傲,待谁都笑,会拿各种零食与人分享,唱难听的歌哄人开心,在那个暑假的前锋幼儿园围栏下,枕着下巴美滋滋地说着以后想当警察当cid的梦想。就算留港无望,回到乡下孤身一人,他也没有自暴自弃。 他不是坏,不会变坏,不应该变坏。 程朗愣愣看着程心。她脸容平静,却眼睛发红。 程朗马上道歉:“对不起,我没注意用语……” “怕是你心里这么想,别诋毁他。”程心笑着说,警告的意味一点都不浅。 “我不……咳,咳咳……”程朗突然干咳起来,扶着喉咙用力。 程心意识到他可能卡鱼刺了,态度稍稍改变,帮忙着递水递纸巾。 程朗一口口咽水,可刺下不去,难受得他一张白脸涨得通红。他摘下眼镜抹眼角渗出的泪,坚决不再吞咽,程心递水给他,他摇头不接。 程心小声嘀咕:“活该,老吃鱼肯定多机会中招,难为你喉咙了。” 程朗怔了怔,目光定定看着她。 她四处张望想找救兵,有了,向食堂门口方向走了两步,朝对方大喊:“于丹丹!江湖救急!” 程朗:“……” 第二天,程心坐车回康顺里。 她半个多月没联系郭宰,郭宰也半个多月没有联系她,她不放心了。 二来有个想法想与他谈谈。 抵达郭宅,敲门数次,无人来应。打电话去他家座机,街外都能闻见里面的电话铃声,可偏偏就是没人来接。 程心挂了线,不带犹豫地从背包翻出一串后备钥匙,开门进屋,直奔二楼。 二楼一片安静,房间门大敞,程心看见床上有一段隆起的被子,心慌才缓了下来。 他在的。 她过去喊了声:“郭宰?” 被团一动不动。 再喊几声,还是没动静。 这里面该不会塞的是枕头吧? 程心上去掀。被单很容易就被掀落,露出一副背对床边的蜷缩抱头的身躯。 这副身躯所穿的衣服和半个月前一模一样,如今变得皱巴巴,散着一股闷闷的馊味。 程心愕然,凑过去看个清楚,是郭宰的体格无错。 “郭宰?郭宰!”她拍他肩膀,又来回推搡。 几下后,郭宰终于动了,像被蓦然惊醒般,身体霍地伸展登开,并回过头。 程心看见他脸,当场惊呆,“你,你搞什么?整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 第148章 第 148 章 眼前的郭宰下半边脸爬满黑色胡茬,脸颊内陷,眼大无神,活脱脱一个男人,一个至少三十岁的失魂落魄的男人,和程心心里阳光干净的男孩货不对板。 他一下子“老了”。 程心拒绝接受。 而郭宰的惊讶不比她少,半坐起身,瞪大眼看床边的人,喃喃道:“你,你回来了?” 程心懒得回答,揪住他衣领往床下拽,“我服了你,有本事将自己糟蹋成这样,外面街头的流浪汉都比你整洁,快去洗洗,重点把胡子刮了。” 回炉重造去! 郭宰怔怔看着她,任衣领如何被揪扯,就是巍然不动。 忽地,他挣脱她的手,甩开脸,“不刮!” 程心:“??” 郭宰往床角缩,重新拿被单盖住自己,无赖地说:“你嫌弃你就走!” 程心:“??!!” 她好笑了:“你这是发脾气?发我脾气?” 郭宰的回答是给她一个冷硬的后背。 程心:“哇哈,开眼界了我,你发我什么脾气?” 郭宰没出声,程心接自己话:“明明是你犯了错,明明应该我气你一年半载,现在我主动来找你,你却对我摆脸色,发我脾气,请问少爷我做错什么了?这半个月你到底有无反省?” 郭宰扔出一个字:“无!” 他将被单盖过脑袋,大声说:“我就是蠢!我就是无脑,衰人一个,不用反省也知道,这样的人不用你管!” 程心哑然。 昨天才赞他没有自暴自弃,今天他就来这一出。怪不得老人家说,小孩子是不能赞的。 程心伸手扯被单,郭宰用力拽着,她扯不过他。 “衰仔,松手!”她不轻不重拍他手背,无果,怒了:“你吃错药?讲一句难听的,就这件事,你有什么资格发脾气!” 郭宰一声不哼,咬着牙关。 程心退开两步,看了他一会,调头走,嘴里讥笑:“得,不管就不管,你以为我很得闲!” 她气冲冲出了房门,下了一楼,觉得不甘心,想上去掴他几个巴掌把他掴醒,可又觉得无用,最后烦躁地坐沙发上,随手拿起茶几上的茶壶与杯,想倒杯水喝,却发现不论茶壶与杯都干巴巴,落了灰。 程心愕然,起身去厨房巡一圈,不见有煮食的痕迹,锅是空的,电饭煲里没一粒米,水龙头的嘴也是干的。 种种迹象显示,郭宰这半个月不吃不喝过的? 程心呆了半天。 她不走了,上二楼回到郭宰房间,见他仍裹着被单窝在床上面壁思过。假若她走了,他是不是又打算不吃不喝颓下去? 郭宰听见外面有动静,下意识翻身起来看,翻了一半,刹住动作,恢复原样一动不动。 程心将他的扭扭拧拧全看在眼里。 她走过去,坐到床边,拿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位,“喂?” 郭宰没给反应。 程心低声说:“你现在这样子,很像木乃伊。” 也像一头受伤的巨型北极熊。 郭宰抿着唇,保持蜷缩的姿势一万年不变。 程心拍拍他侧额:“得了得了,木乃伊快复活,别诈死,别装可怜了。” 郭宰静静蜷着,坚决不哼声。不多时,一只柔软的手忽然摸上了他的脸,他被吓了一跳,身体随即僵硬。 干燥微凉的手指,似有若无地在他的胡茬上来回轻触,缓缓扫弄,有意无意激起一阵阵酥麻的涟漪,然后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往外拨。 他本可以与她较劲,但他不能,脑袋乃至整副身躯,自然而然地随着她的力度转了开去,眼前的所见由一片白壁变成她粉红的脸,温和的眼,微翘的唇。 郭宰对脸上的胡茬忽无好感。如果没有它们,他的脸就能零距离地与她的指腹相碰,感受她指端的温度,直达心窝。 程心的想法与他相反。 原来男人的胡茬很有趣,看着薄薄的一层,摸起来却粗硬得如厚实的砂纸。这就是男人特有的刚毅。 她本意将郭宰的脸拨过来,免得他看着墙发呆,不好好听她说话。可他转过来了,她又对他于一片黑色胡茬中苍白惹眼的唇来了兴趣,不知不觉把本意搁一边了。 指腹沿着下巴往上爬,停在他微暖的薄唇上,细细一压一滑,传来的触感,和粗硬的胡茬下巴比起来简直柔滑软绵得不可思议。 男人的唇软起来,一点不输女人啊。 郭宰定定地躺着,宛如石像。他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声,他的唇好像着火了,火蔓延全身,烫热了自己,也烫到了她,所以她很快就将手收回去。 郭宰不无可惜,深深婉叹。 程心把手搭在床边,看着郭宰木木的瘦削脸孔,轻声说:“别发脾气恼自己了,知错的话就打起精神,重新出发,以后别再犯别再傻。带眼识人,带脑做人。” 郭宰望着她,目光深邃,脸容平和,已不见倔气。 程心朝他展了个笑容,哄着:“起来,冲凉换衫,陪我吃饭。” 郭宰眨眨眼,终于再次开声:“你拉我。” 程心瞪他,一边不满发牢骚:“诸多要求!”一边配合,站起来抓住郭宰双手,出力往后拉。 郭宰的体魄岂是她能拉得动的,不过他提出那样的要求,程心便以为自己多少有些神力。 郭宰双手牢牢握着她的,两双掌心相贴,心满意足。 他坐起来,没作停顿就下床往门口走。这时脚步一浮,头晕旋,整个人摇晃起来。 程心及时抱住他手臂,扶稳他。 郭宰:“我……” 程心抢话:“算了算了,你还是坐下吧,我去买些吃的回来,吃饱了你再动。” 这么多天不吃不喝,没死已经算赢了。 程心就近去丽姑处光顾,给郭宰点了清淡营养的鱼片粥和肠粉,给自己点了菜心炒牛肉饭。 拿回去后直接端到二楼他房间,拉过椅子当餐桌,摆好阵盯着他一样样吃。 郭宰吃得很慢,有粥粒粘在他嘴边的胡茬上,程心提醒他擦擦。 郭宰满脸为难:“我无力。” 程心:“……” 看不过眼,她拿纸巾帮他擦了,顺道连他的嘴巴也擦了遍。 郭宰暗喜,心里研究着如何吃粥能吃到一脸都是的技能。 见他吃得差不多,程心将此行的重点之一搬出来说:“谈个正经事?” 郭宰边呷粥边看她,等着她说。 程心:“打工你打过了,都不太顺心,有无想过回学校读书?” 郭宰明显愣了愣,不答反问:“那日那个霍督办,你认识的?” 程心:“……不认识,只知道他是锦中的毕业生。” “那来帮我们的那个是你师兄?” “同学院的前辈,勉强算是吧。” 郭宰笑了笑,“他们都挺厉害的。” 程心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没兴趣谈论霍泉与程朗,言归正传:“我和以前的小学老师打听过,像你这种情况,”她留意着郭宰的表情,缓缓继续:“补考一场毕业试就可以拿毕业证了,有了小学毕业证,你可以去读初中高中。” 郭宰拿筷子拨弄吃剩的肠粉,没马上回话。 程心担心他反感,不敢催,边吃饭边静静等。 过了会,郭宰说:“你觉得这样无问题?我坐在一群初中生里面,人家肯定以为我是留级生。” 他早已是成年人的身材,到时候鹤立鸡群,说不尴尬是假的。 程心笑笑:“现在的人营养好长得高,初中就上一米八的多的是,你不会特别抢眼的。” 只会有一点点抢眼。 郭宰笑了出声,“我18了,回学校花六年时间读中学,再读大学,毕业的时候都将近30了。” 程心有些内疚:“我应该去年就这样建议你。或者读中专技校,总比……”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郭宰:“如果你是我,你会回头读书吗?” 程心微惊,但不影响她作答:“会。” 郭宰的眉宇拢成山丘,眼神沉沉,加上一脸胡茬,沧桑男人的即视感又浮出来。 程心收回视线低头吃饭,不敢多看。 耳边传来他的问话:“是不是我无学历会令你很无面子?” 程心皱眉:“这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替你遗憾。” 假若他的学业没有被耽误,那正如程朗所说,他今年恰好高三,准备升大。以他以前的水平,考执大应该难不倒他。反正程心行,他更行。 然而更行的他偏偏被耽误了这么多年,令人扼腕。 郭宰眼底变得复杂,低下脸,不太经心说:“我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如何吃粥能吃到一脸都是? 拿碗扣脸上。 第149章 第 149 章 他虽没有同意,但也没有直接否决,能说“想想”这两个字,已经比程心预料的要好。 她笑道:“那你好好想想,不过不要想太久,时不待人。” 结束这话题,接下来她原本想问到底是哪位“高人”教他走货,害人不浅,以后要重点远离。但基于某种直觉,她到最后也没敢问出口。 郭宰吃完饭歇了会就去冲凉,半小时后出来,头发洗净了,胡茬刮没影了,身上的闷馊味被清淡的皂香取替,整个人焕然一新。 程心看着相当满意,自言自语:“始终是无胡茬更顺眼。” 郭宰看她:“为什么?” 程心眼神飘了飘,躲开他的目光,说:“胡须佬全是四五十岁的大叔,老气横秋,你一个孩子应该保持孩子的面貌,别装老成。” 未等郭宰表态,她就朝门口走:“我回家了,拜。” 郭宰望着她的背影,不敢苟同她的话。刚才她拿手指磨蹭他的胡茬时,明明是很享受的样子。 往后他在家养了数日,待体力彻底恢复便去煤气站报到。这工作干了将近四个月,现在的他一天可以送三四十瓶煤气。 站里有位四十多的大叔,休息时和大家说他的儿子考上大学了,毕业后肯定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让他享福,他就不用再干这廉价的体力活了。 聊得起兴时,有人招呼郭宰,郭宰心有抵触,假装听不见,转身就走。 这日他在家接到郭父的电话。 实情自他从香港回来之后,郭父打过好几次电话来,郭宰起初在楼上颓着,对外界声音充耳不闻,更别说去接了。后来下了楼,看了来电显示,猜到郭父要说什么内容,他又抗拒了好几次,直到今日心态稳了些才敢接听。 电话里郭父破口大骂:“叼你个衰仔!一声不哼死哪了!知道人家启哥在深圳等你大半日吗?他向超哥投诉,超哥调头就来找兰姐麻烦,你话你是不是累街坊!” 郭宰等他骂够了,才平静地说:“我差点被海关捉住了。” 电话那端霎时无声。 片刻,郭父再说话时语气平和了许多:“差点,即是无啦。你怎么这么黑仔,上次不是好好的吗?是不是太紧张了?” 郭宰没应话。 郭父叹了口气,“那货你有无带出来?” 郭宰说:“无,我扔在通道的男厕里,之后就被海关拦住,搜身。” 郭父:“……” 他沉吟了好一阵,转了个话题:“你在家吧,过几天我回来找你。” 郭宰脱口就说:“我不在家!”莫名地他不敢见郭父,忙道:“我过几天要出外,不会在家的。” 郭父:“你去哪?” 郭宰随便说:“省城,去省城。” 郭父默了默,问:“去找你阿妈?” 郭宰被问住。 郭父:“都好,反正你有她地址,去找她吧,看看她什么反应。” 郭宰只是想骗郭父,让他别回来,可这个谎撒了后,他当真有了去省城的冲动。 他不是去找郭母,而是去找程心。 那日程心与一班同学在管院礼堂搞舞台布置。国庆前院里有庆祝的文艺演出,程心不参与台前表演工作,遂被安排做幕后杂工。 正忙时,手机响,见是本地的陌生号码,她直接挂掉。 但这号码不依不挠地拨过来,足足四次,程心接了。 “喂,是我,我在你们学校门口,你在哪?” 程心跑到南门,隔远见到一个熟悉背影,过去就拍肩:“喂!” 郭宰转身回头,冲她灿烂一笑。 程心却有点傻了,愣愣看着他,“不是叫你不要留胡须吗?怎么还留了?” 郭宰的脸干净得很,只是下巴端处留了一小片薄薄的整齐的胡茬。他这个年纪青青嫩嫩的俊脸,搭上这造型不俗的胡子,有意无意地散发出一种超然脱凡的特殊魅力。 以至于不过穿普通t恤牛仔裤的他在南门一站,亦招来不少异性赞叹暧昧的注视。 郭宰嘟嘟嘴,拿手磨蹭下巴,无辜道:“这么一点点,不算留吧。” 程心送他两只字:“狡辩!” 郭宰讪笑,将手中的一大袋零食提到怀里,告诉她:“很重呢,快带我去你宿舍放下它们。” “顶!你花了多少钱?几日不见发达了?” “对对我发达了。” “我这里是大学,不是难民营,你不用来派食物接济的。” “那你要不要?不要我扔。” “%#$*&!!” 去宿舍的路上,程心问他为什么来省城。 郭宰:“来探你啊。” 程心:“那你有病。现在都两点多了,留不到三个小时就走,这样跑来跑去过瘾?” 郭宰必须要在五点前离开执大去车站,不然没长途车回康顺里了。 郭宰摇头:“我今日不走。” 程心:“啊?留几日当旅行?” 郭宰笑:“不是旅行,就是来探你而已。” 程心拿眼上下扫描他,不信。 郭宰耸耸肩,不跟她理论了。 他们先去女生宿舍放下零食,程心再带郭宰去礼堂继续先前的布置工作,顺便叫他帮手打杂。 在礼堂的学生见到郭宰,无不多瞧几眼,暗暗夸赞。 有女生向程心打听,这位蓄着小胡子乱有格调的小哥哥是谁,程心随口应付:“我表弟。” 旁边的郭宰:“……” 她这么介绍,人家就这么信了。 “天,你们家族都什么基因?尽出俊男美女,羡慕死人了!” 程心:基什么因,都是命。 “他很高,也很结实的样子,是不是天天健身的?” 程心:呵呵,他是天天扛煤气瓶。 “你家表弟几岁了?有女朋友吗?” 程心:这我真不知道。 心里把问题答了一遍,表面上程心却一个都不回,叫她们自己去问郭宰。 这个球来得出其不意,郭宰惊乱地背过身,扮作很忙,不言不笑。 众女生:“哇,他很酷啊!” 郭宰:“……” 舞台的布置工作有许多搬搬抬抬敲敲锤锤的杂事,郭宰跟着程心,任她差遣。 俩人给几块夹板锤钉子时,身后传来起哄声,回头,见一堆学生围着程朗说说笑笑。 郭宰认得他,同时,程朗望过来这边,也认出了郭宰。 他穿过学生堆,拎着一个点心盒走到程心与郭宰前,客气地笑了笑,未开口,身边就有学生多嘴:“喔,这位是程心的表弟,在这里帮忙了半天,又帅又好心。” 程心:“……” 论统一答案的重要性。 但愿程朗贵人善忘,不要记得她曾经“邻居弟弟”的介绍。 不幸,程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好在,他没有拘泥于这个问题,热情地递上点心盒,请程心与郭宰:“忙了一天该饿了,吃吧。” 程心道了谢,挑了块上面铺着新鲜芒果肉的芒果慕斯。 郭宰挺意外,她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怎么这师兄送的她就吃?唔………… 下一秒,那块黄澄澄的芒果慕斯送到他脸前,“给你。”程心说。 郭宰松口气,欣然接受,大口大口吃。 见程心没挑第二块,程朗说:“你也吃啊。” 郭宰代她回答:“她不喜欢吃甜食。” “哦……”程朗茫然地点点头,“明白了。” 程心没吃他买来慰劳大家的点心,但接受了他送的饮料。喝了几口,她就要去厕所告急。 余下郭宰与程朗。 郭宰主动和他说话:“多谢你在关口的帮忙,多谢。” 程朗笑笑:“不客气。” 郭宰也笑笑,低头继续钉夹板。 程朗问:“要帮忙吗?” “不了,”郭宰笑道,“很简单的工夫。” “哦。” 俩人之间的气氛静了,显尴尬之前,程朗开声:“听程心说,你没上学的?” 第150章 第 150 章 闻言,郭宰停下手里的工夫,抬头看程朗。目光似是淡然,却隐含一种令程朗顿感失言的提醒。 程朗微窘,讪讪一笑掩饰,“抱歉,我多管闲事了。” 郭宰语气淡淡:“她私下跟你这样说我?” 程朗暗叫不妙,摇头:“不是的,不是,那天一起吃饭我问得她有点烦,她才……” “你们经常一起吃饭?” “也不是,那天,就是巧合。” “哦。”郭宰将视线移向别处,脸无波澜问:“那她除了说我没上学,还说我什么了吗?” 程朗看着他,心里忽然冒出一种不太确定的猜测,眼前的男孩假若下定决心走恶路,那就是会走到极致恶的境地,谁也挽救不了。 程朗如实说:“没有,她没有批评你的意思,她只是觉得……”他回忆当日的程心,将自己的所见所感告诉他:“她替你可惜,认为你本应该有更好的出路,成为更好的人。她说你很聪明,上学拿奖学金,写字很漂亮。” 将功补过一样,程朗又真心赞道:“你的普通话也说得很好。” 郭宰低笑,“这有什么出奇的,我又不是文盲。” 程朗:“……” 郭宰的视线回到他身上:“你是她的师兄?大四的?” 程朗:“不,我之前是管院的研究生,前两年当他们专业的助教,现在毕业留校是他们的讲师。同一个学校出来的,随便两个人的关系都叫师兄师妹。” 郭宰将研究生,助教与讲师三个名词消化了一番,微微叹笑,不再说话了。 程心擦着手回来时,程朗已经不在,她没问,继续和郭宰布置舞台。 郭宰看了她好一会,冷不防拿手指弹了弹她脑门,程心捂头瞪他。 郭宰严肃着说:“以后不准在背后讲我坏话。” 程心:“???” 莫名其妙被冤枉!不过看他煞有介事的警告表情,她有了几秒钟的迷惑。 忙到五点多了,收工之前有人高呼:“营销专业的听着,程大师说今晚请吃饭,听者有份了喂!” 礼堂响起一片赞誉的欢声。 郭宰问程心:“你要去吗?” 她拎起地上几袋垃圾,“不去,把垃圾倒了我们自己去吃。” 郭宰“好”了声,接过她手中的负担,随她步出礼堂。 扔完垃圾,俩人沿着小径往校外走。 一男一女,一高一低,颜值匹配,自自然然被人误以为是情侣。 有长年累月在附近兜售玫瑰花的孩子冲上来抱着郭宰的大腿,求他买一支。 郭宰第一次遇这种事,一时无措。程心动作迅速地掏钱,一口气买了十支。 郭宰又惊又喜:“你要送我?” 程心送他一个白眼,将花放进背包,说:“拿回宿舍做装饰用的。” 郭宰:“哦……那你不送我,我送你吧。” 说着他迈步朝那走远的孩子追,程心拦住他,正经问:“真的要送?” 这似乎不是一个纯粹的送不送花的问题,而是另有深意。 郭宰认真地点点头。 程心笑得奸狡,仿佛他上了什么当,阴气怪气说:“那我带你去附近的花店买。” “那里的玫瑰花更新鲜?” “不,那里有康乃馨。” 花店在校外不远处,傍晚时分,许多上班族放工路过会买一束回家,也有校园情侣以买一束花作为浪漫约会的指定序幕。总之几家花店的生意都不俗。 程心随意挑了家,指指某束新鲜的白色康乃馨,让老板包起来。 郭宰好气又好笑:“我不买,我不买这花送你!” 程心:“你不买,我买。宿舍花瓶只插玫瑰寡到无朋友,我要多买几样调和调和。” 郭宰无语,见她当真要掏钱,急急按住她的手,抢着付。 不管什么花,好歹是花对不对,他送。 拿钱包时手滑,钱包掉地上了,郭宰弯腰去捡。 此时一个人走到他身侧,说话:“宝儿,我们买这束满天星好不好?” 郭宰听见,捡钱包的手指像临时没了电的机械手,定住了。 那人一样样讲解各种花的名字,“这叫满天星,像不像天上的星星啊?那种呢,是玫瑰,以后有男孩子送你玫瑰,代表他喜欢你喔,到时记得带他回家让妈妈帮眼。这叫雏菊,这叫郁金香……那叫康乃馨,就是母亲节你送给妈妈的花。那是木绣球,父亲节你送爸爸的,记得吗?” 声音温柔和缓,边教边哄,耐心且细致,于喧哗吵杂的街头里,是另一种安宁的存在。 郭宰手指动了动,捡起钱包,缓缓站直腰,转头望向身边那位中年妇人。 对方背对郭宰,穿深蓝色连衣裙,烫了个短头发,怀里抱着一个肥嘟嘟的小女孩,手指着花,轻声细语说着话。 小女孩不过两三岁,懵懵懂懂,苹果脸上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乱窜,一时看花,一时看抱她的妈妈,一时看过来,对上郭宰的目光。 郭宰张了张唇,却犹如哑巴,未能发出任何声音。他凝视着女孩,想从她脸上寻找什么。 小女孩晃晃脑袋,黑溜溜的眼睛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没一丝留恋。 中年妇人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她转身看这边的花。 郭宰大慌,下意识背过身想逃,却撞到站在他另一边的程心身上。 程心双手握住他手臂,稳住了他。 他俩看上去,与附近成千上万的年轻情侣没有区别,中年妇人没有留意他俩半分。她仍专心给怀里的小女孩说花名,讲花语,不亦乐乎。 不知过了多久,她买了一束满天星与木绣球,抱着小女孩远去,话没停过:“我们去接爸爸放学,爸爸看到宝儿买的花一定很开心。宝儿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样,好好读书,做个有用的人……” 温柔的话声渐行渐远,直至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原地,程心的鼻尖顶着郭宰的胸膛,他身上有干净的清皂味,“砰砰”“砰砰”的心跳声急促清晰,胸膛也极慢地上下起伏,然后她听见一声沉抑的长长的叹息。 程心歪歪头,视线越过郭宰的身躯,朝那个方向遥望。昙花一现般的人已经被黄昏街头的人潮淹没,将来能否再见,也许就要看缘分的考验。 程心展开手臂,轻轻搂过郭宰,轻轻拍抚他的后背,耳朵重新贴近他的胸膛,聆听他一点点平静下来的心跳声。 “喂,你们买不买的?一共18元!”花店老板将包好的康乃馨递给他们,可递了半天,那对年轻人就不接,忙着当街当巷搂搂抱抱。 程心抬头看老板,“不买了,抱歉。” 她拉郭宰离开。 郭宰反扣住她的手腕,从钱包掏出20元递给老板,接过花,不等找钱就牵着程心,朝与中年妇人离开的相反方向走。 他埋头往前走,不管前方会到达哪里,只管横冲直撞。冲了一段路,程心使劲拉住他停下来,换只手,改为她牵他,她领路,她走在前面。这样郭宰才慢下来,放缓步速,安静地尾随她。 一路无话,他俩从天白走到天昏再到天黑,在赶路回家的人海中逆行而过,与世隔绝。路边的路灯逐盏逐盏亮起,一字排开往远方去,照亮了远方的夜路。 绕着执大校园暴走了数圈,程心的脚发酸发痛了,才将郭宰领去某家饭店。 正要推门入内,程心后背上压来个人。 她回头看,见到于丹丹半醉半醒的脸,对她笑嘻嘻说:“美女,你来得这么晚啊,不是这家啦,是那家!” 程心:“……” 于丹丹蛮力一流,硬拽着程心往前面那家饭店走。程心不是她对手,踉跄着脚步被逼跟去。身后,郭宰盲目地跟随,程心安忧参半。 于丹丹将程心拐到隔壁饭店某个包厢,一进去,两围台的人随之惊呼。 “哇靠!于丹丹你死哪了,认怂了是不是!” 于丹丹双手将程心往前一送,“放屁,我去找帮手!” 程心头大,花半天时间才认出大家都是管院同届的同学,而同席的有程朗。 程朗见到程心与郭宰,比谁都意外,他奔过去问:“吃过了吗?我以为你们不来了。” 他脸无酒色,但一身酒气。 程心:“没。” 话音才落,一杯盛满的啤酒怼到她面前,某个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男生对她挑战:“你是于丹丹的救兵吗?来!干了这十杯,不倒算我输。” 于丹丹在旁边打气:“美女别怕,上!杀他们片甲不留!” 程心:“…………” 她推开酒杯,叫他们别闹了。 程朗也帮她解围。 可喝醉的人像502,一粘上就特别难脱,没道理好讲。 程心被几个人围着劝酒,烦不胜烦,正想发火时,一直默默站在她后方的郭宰上前抢过酒杯,放了句“我替她喝”,就仰头将酒一口干了。 于丹丹根本不认识这是谁,甚至连他是怎样进来包厢的都不知道,但有人灌酒她就高兴,带着一群人狂欢起来。 郭宰第一次喝酒,度数低的啤酒不怎么辣喉咙,初次尝试没什么不适,这很鼓舞人,加上四周一片喝彩声,他接着干第二杯,第三杯,不知不觉到第四杯第五杯第六杯。 程心从惊呆中回神时,郭宰准备干第七杯。 “够了!”她立即将杯抢走,动作强势,酒液洒了她一手。 “我还可以的。”郭宰微喘着气,声音低哑,伸手去要。 程心一手拍走他。 “大助,我先带他走。”她对程朗说。 程朗接过她手中的酒杯放好,说:“我送你们。” 郭宰空腹饮酒,酒气很快上来,人开始醉了。 “我无醉。”路上,他坚称自己清醒。 扶着他的程心懒得跟醉鬼理论,她向在另一边扶着郭宰的程朗道谢。 程朗倒有心情开玩笑:“我们好像总是在扶喝醉的人,不是于丹丹,就是你朋友。成扶醉二人组了。” 程心苦笑。 郭宰之前未订宾馆,程心临急临忙帮他在学校附近开了个房。 进了房,她马上烧水,给郭宰冲了杯淡茶。 程朗说:“我去药店买点药回来。” 程心:“好,麻烦你了。” 程朗走后,程心将郭宰扶进浴室,让他坐在浴缸边,揭开马桶盖,摆好他脑袋的位置,对准马桶。 她命令醉醺醺的郭宰:“警告你,瞄准来呕,不要给我找其它麻烦了!” 郭宰扶着额头,酝酿了几次,终于哗啦一下,吐出来了。 程心凑上前看,看见一马桶水,讶然:“你中午无吃饭?早餐呢?” 郭宰继续呕,一发不可收拾。 程朗很快赶回来,程心说:“大助,可以再去买点粥吗?他肚里没东西。” 程朗看看坐在浴缸边吐的郭宰,“好。” 待他第二次回到宾馆房间,郭宰已经仰躺在床,脸上敷着腾白气的毛巾,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像是睡了。 程心几番感谢他的热心帮忙,程朗表示都是举手之劳。 他有个问题:“你今晚留在这里照顾他?” 这是个双人房。 程心很自然地“嗯”了声。 程朗迟疑了会,说:“要不我留吧,他要有什么动静,我能扛得动他。” 程心愣了下,看向程朗。程朗直视她,房间里似乎只剩他俩人。 程心笑了笑,“他不是我表弟,我们是自小学就认识,相识近十年的街坊邻里,已经成为朋友,我当他弟弟,留下来照顾没有不妥。” 她理直气壮,坦荡从容,程朗难堪了。 他叮嘱了几句,没再逗留。 他走后,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程心这时觉得饿了,去翻程朗帮郭宰买的粥,发现除了粥,程朗还买了两盒饭。 她吃掉一盒半,饱足了,睡意涌上来,就在另一张床躺下,打算眯会。 谁知一眯眯到半夜,若非感觉有重物压上来,她不会醒。 第151章 第 151 章 程心本能地扎了扎,起初以为鬼压床,吸气闻到一鼻管酒味,她才睁开眼,不淡定了。 房间里亮着一盏暗黄色的床头灯,光线微弱,但足以帮她看清楚压上来的家伙到底有多可恶无赖。 郭宰闭着眼,梦游般攀爬到程心身上,下/半身压住她下/半身。 程心对他又推又甩,“你别借酒发疯,下去!” 她按着郭宰双肩,阻止他往上攀,自己则脱壳般往上脱身。 郭宰虽闭着眼,力气与判断却很清醒,拿手扣住她肩膀往下一压,程心就后背着床,倒回去了。 接着一个脑袋枕到她胸口之上,她往后仰头避之。 “你起身!”程心怒了,双手对那颗脑袋各种推打搬拨,包括揪头发扯耳朵。 郭宰吃痛,求饶:“不要动了。”暗哑的声音听似刚刚睡醒。 程心扯住他耳朵往上提,一点不留力,“你装什么,起身下去!” 郭宰捉住她手腕,扣在她脑袋两边。这下好了,她彻底动不了,任他压着趴着无法反抗。 程心挣了挣,无果,眼色变沉,极其冷静地说:“你最好不要发神经。” “我不会。”郭宰保证,“所以你不要动。” 他侧头枕在她胸口上,一直闭着眼,说话声渐渐放低:“不要动,就像小时候那样,让我靠一下。” 程心穿t恤,体温透过薄薄的料子传到他耳朵,他听见她的心跳声,默默替她数着一二三四……节奏很稳。 程心望着昏暗的天花板,陷入沉默。 小时候是什么时候?五年前那次吗?短短五年而已,他怎么就拿“小时候”去修饰了,说得他们现在有多大年纪似的。 不过也就短短五年,前后的变化已经没法相提并论。 五年前她比他高,力气比他大,被他趴着睡一上午,最多腿发痛发麻。 如今他脑袋枕在她胸口上,她的脚尖却只到他的膝盖处。他双手堪比铁臂,轻轻松松扣住她,她就休想动一分一毫,喝醉酒的于丹丹和他比起来,简直小儿科。 要被这个比她长比她横的大块头趴着睡一晚,怕且她明早下不了床。 况且,他目前是平静的,可谁能预料他什么时候会不平静。 这衰仔可是给她打过流氓电话的,他不再是小孩,程心不同意像以前那样任他攀爬不放。 这个事无法纵容。 程心准备送他三个字,开口之前,郭宰先一步问了句话:“你话今日她有无见到我?” 程心:“……” 愣了两秒,低声:“啊?” “她肯定见到我,”郭宰的话声缓慢醇厚,犹如深夜时段重播的放慢镜头的黑白电影,听得程心迟滞,乏力。 她听着他说:“我这么高大,她有什么理由能当我透明。她见到我,只是猜不到会是我而已。对不对?” 他的额头抵住她的喉咙,短短的头发扎弄她下颚的皮肤,程心莫名迟钝,反应半天,才“唔”了声。 郭宰:“她见到我,会不会在心里偷偷想,哇,这是哪家的孩子,居然生得这么高大,世间少见,平时肯定吃很多米饭。对不对?” 他话里夹着笑腔,一段话虚浮不实。 程心稍稍低头,想昂起脑袋看看他的模样,可一动,下巴就撞上他的头顶,起不来。 她后脑跌回床上,叹道:“想哭就哭,这里无外人。” “我才不哭。”郭宰应得很快。 之后往下颇长一段时间内,房间里没人说话。 程心轻轻呼吸,闻着身上人那股子不呛鼻但也不清淡的酒味,越闻越清醒。 他睡着了吧?她挣挣双手,不好,没睡,力气还在。 下一秒,郭宰再度开腔:“她以前也叫过我好好读书。” 比起刚才,这话里带了浓重的鼻音,往后的也是: “所以……她明明不用上班,也会天天起得很早给我煮早餐,有鸡蛋和牛奶。我们每个星期吃的菜都不一样,她叫我将喜欢吃的菜写在小纸片上,再叠几下,放进一个盒里,前一天晚上我拿着盒子摇啊摇,然后倒出两张,纸上写什么菜名,她第二天就给我准备什么菜式。如果不会做,她会去书店买食谱,现学现做,是不是很犀利?” 程心:“……是。” “她洗过的衣服有香味,衬衫永远不会有叠痕,连袜头都洗得白白净净,如果洗不白,她会扔掉……她以前很疼我……” “但她不要我了。” “她憎阿爸,连我都憎。估计就是,‘见到你就想起你个衰人老豆’之类的情节……” “她明明不要我了,还骗我,骗我会去香港探我。一次都无。一个电话都无。” 程心静静听着。胸口的t恤也许湿了,房间里的冷气吹过来,冻凉冻凉的。 “你看看她生的女儿,一点都不像她,哪像我,哪像我这么像她……” “不过无用,像她一点用都无,她不要我。好在她无认出我,不然她问我近况,我该怎样回答?告诉她香港我留不了了,我回来乡下给人送石油气?她一定会觉得很丢架,调头就走不认我。” 郭宰断断续续说了许多,鼻音越来越轻。 至此,他撑起身,昂起头,看着程心的下巴尖,问:“你认为我猜的对不对?” 程心默了一阵,才道:“我不知道。” 郭宰松开手,不再扣她手腕,改为去扶她的脑袋,让她的目光从天花板放下来,看向他。 程心平躺床上,脸容平静,双手撑住他双肩。郭宰伏她身上,一双眼在暗黄灯光下依然可见红得厉害。 俩人的脸孔一上一下,双目对视。 郭宰问她:“你以后会不会像她那样,嫌弃我,嫌我丢架,调头就走不认我?” 程心微愣,“怎么会。” “不会吗?就算我无读书,无学历,一世送石油气,也不会?” “不会的。” “……你会的。你认识的都是研究生,讲师,高级海关,又怎么会不嫌弃我。”郭宰风轻云淡地笑,状似他有多明白事理,多豁达。 “我不会的。”程心却笑不出。 “你会。” “不会。” 郭宰一直在笑:“我不信。” 程心看着他,过了会,说:“不信就对了。” 闻言,郭宰的笑僵了。 程心平静地说:“如果你无学历,一世送石油气,不求上进,得过且过,不单单我,其他人也会嫌弃你。嫌弃你是一个平庸到极点,不肯努力,不敢改变,无追求,连梦想都懒得有的人。” 郭宰怔怔看着她。 程心说:“假如我之前不认识你,那就算了。但我认识你将近十年,见过你以前的得意,一对比,就会轻易发现你被打败了,变得一蹶不振,颓废无为。假如我和你不熟,不过点头之交,那也算了,反正外人的事关我屁事,我无那么多时间去管闲人。但偏偏我和你这么熟,我能袖手旁观,毫无感想吗?” 郭宰脸色苍白,眼睛越瞪越大,眼神却渐渐慌乱。 程心继续:“你看看程愿,她脸上无疤的样子你见过吧。她是女孩子,样貌对女孩子来讲,有时候会起决定性的影响,而她明明很可爱,是我们三姐妹里面最漂亮的,可偏偏她脸上留了一个抢眼的疤,无论涂多少药膏,始终都褪不清。她肯定难过,无人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包括你。但她无自怨自艾,无以此为借口放弃自己,她照样努力读书,在锦中是学生会部长,成绩年级前十,无人敢小看她欺负她,也无人当她脸上的疤痕是一回事了。或者你认为我拿她和你做比较,情况不一样,但我想表达的是,以前的人生,起因与经过,你们都无法自己选择,可是结果,你们是可以自己手动去调整的。程愿的疤痕可以做手术清除,而你,你失去的幸福也会有朝一日归来。比如以后你会有自己的妻儿,成立自己的家庭,那种幸福,会比以前有过之而无及。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唯一能改变的是将来,将来是一张白纸,随时随地任你编写的,明白吗?” 郭宰本来晾干的眼,又湿了,在泪水滴下来之前,他趴下去,将头埋到程心的颈项间,狠狠抽气,身躯剧烈起伏。 程心深呼吸,双手轻拍他的后背,闭上眼,不再说话。 失去的幸福有朝一日总会归来,只要好好活着,来日方长,青山永在。 *** 第二天早上七点,程心听手机闹钟起床,郭宰仍未醒,她留了张纸条就走了。 回宿舍抓紧时间冲凉洗刷,收拾整齐再去上课。 今天有一节程朗负责讲授的公共课,两个专业的学生在大课室上。 课间程心去厕所,出来时在走廊碰见程朗。 俩人笑了笑,程心说:“难得没有人围着你问问题,落单了。” 程朗笑了出声,问:“于丹丹还没醉醒?她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能起来吗?” 程心耸耸肩:“天知道。” 程朗:“那你朋友呢?” “还在睡觉吧,反正我走的时候他没起来。” 才说完,她手机就响了,来电号码是她早上录入的宾馆号码。程心对程朗扬扬手机:“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程朗抬抬手,示意她接电话,他不打扰了。 转身走开几步,听见身后有低笑声,程朗忍不住回头,见程心站在窗户前笑意盈盈,满身阳光。 电话里,郭宰对她说:“我想回学校继续读书,重新出发。” 第152章 第 152 章 国庆假期之后某天,程心陪同郭宰前往前锋小学。 坐在校长室办公桌后的中年男人是个生面孔,去年从别校调任为前小的新校长。 新校长对往届的毕业生相当客气,尤其像程心这种在省城执大就学的优秀分子。 出发前程心就与郭宰对过台词,她按稿念开场白,郭宰无缝接话,将自己的身世状况简述之余,还卖了些惨,务求激发新校长的同情心,好让事情进展更快更顺利。 这招效果不错,新校长对发生在郭宰身上的事颇为婉惜,又见他穿着斯文,高大英俊,言行有礼,像个人才,便爽快地答应会尽快帮他处理复考与毕业的事。 “多谢校长!”程心与郭宰双双点腰道谢。 程心更有意请新校长吃午饭,新校长婉拒了。 程心没作强求,见差不多便准备告辞。此时有人来敲校长室门,急促两声后未等应话,门外人就直接推门进来。 “可以走了吗?我快饿死了!”进来的是个女人,衣着品味在线,发型新潮,嗔怪的嗓音不仅肉麻,还耳熟。 程心看着她的背影,相当惊愕。 早前她向胡老师打听过前小的近况。胡老师在小妹毕业后就被阿爸挖角去桂江学校任教,但他在前小的人脉仍在,知道前小换了校长之余,还帮程心收集了不少关于新校长性格喜好的信息。可胡老师没有提过,前小的新校长与刚进来的女人有关系啊。 这个信息漏洞不是一般的大。 “快了快了,有学生在呢。”新校长低声哄着,表情尴尬。 双手抱胸的女人这才转身,望向办公室的另一边,那边沙发坐着一男一女。 男的长得精神俊朗,女的俏丽……眼熟,非常眼熟。 “啊!”她认出来了,“你是94年毕业的程心么?” 程心站起来谦虚微笑,招呼:“是的,欧阳老师你好,好久不见了。” “啊……真的是你。”欧阳英惊讶地朝沙发迈了两步,一双眼很不客气地将程心上下打量,低叹:“长大了,长得不错,小时候就看得出几分趋势。” “过奖了老师。”程心保持谦笑,态度恭敬。 在她旁边坐着的郭宰感觉出她的拘束谨慎,像在紧张什么提防什么。 他看向欧阳英,跟着站起来问好。 欧阳英没答话,反倒新校长在笑问:“怎么,你们认识的吗?” “认识,当然认识了,”欧阳英挑着眉,斜眼看程心,轻笑:“她是我带过的学生,平时成绩平平无奇,到了升中考超水准发挥,成为黑马,上了锦中。” 话里嘲讽之意不轻不重,新校长却听不出来似的,依旧笑道:“正常,这多半是平日的知识积累达到了界线,才有超发挥的出现,不然很难。” 欧阳英没接话,扫了眼茶几上的果篮,里面全是贵价的山竹,番荔枝,进口曲奇与洋酒,讶问:“程心,这是你带来的吗?回母校探望而已,哪里需要这么大阵仗?” 程心硬着头皮解释:“我们有事相求,要麻烦到校长,所以表点心意。” “什么事?”欧阳英回头问新校长,得到简单答复后,她不可思议道:“这种事你也帮忙?” 程心看着新校长,不敢移眼。 新校长说:“当然要帮忙,都是前小的学生,这是我责任。” 程心暗松口气。 而欧阳英撇撇嘴,意味深长对程心说:“程心啊,我看你就是喜欢管事的人,以前管妹妹,现在管,姓郭的,和你有亲戚关系吗?” 程心点头说有。 欧阳英:“唉!那就是了,你什么事情都替他们出头,站在他们前面挡着,这样会很容易导致他们养成依赖习惯的,以后你不在了,他们分分钟连独立都不会。你明白吗?当家姐要识事务,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要有分寸。” 程心:“老师讲得不无道理,我回家好好思考。” “这态度倒不错,孺子可教。除了教他们独立,还要教他们做人别太得寸进尺,毕竟,鬼知道什么时候会风水轮流转,你话是不是?” “是是。”程心陪着笑点头,还说:“欧阳老师中午有空吗?不如我请你吃个便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么多年来我无好好感激过你,现在有缘再见算是难得,希望你赏面。” 郭宰越发怀疑。这欧阳老师说话莫名其妙,九不搭八,程心却一个劲附和甚至讨好,诡异得很,恐怕当中内有文章。 他不声不哼,配合程心,现场操作一切以她为首,没有异议。 欧阳英看着程心,忽然一笑,说:“无问题,反正饭都是要吃的,跟你一起吃我可能胃口会更加好。”她回头招呼新校长:“老杨,走。” “这……”新校长没谱了,他刚刚才拒绝了程心的邀请。 “快走吧,我快饿死了!”欧阳英抱怨了一句,他不再多言。 本地最有名的食肆是十九楼,但顾及郭宰,程心没有去那,而是挑了个新开业的,装修风格浪漫时尚,以出品精致矜贵为卖点的西餐厅。 说是西餐厅,其实就是半西半中的吃饭地方。 在雅致的包厢内,程心负责点菜。 郭宰在她旁边帮眼,看到菜牌上的标价时,他在台底捏了捏她手肘。 天,这里的价格居然比十九楼贵! 抢啊! 程心当他是木头,不予理睬。 点完菜后,她先郭宰一步,端起茶壶替大家斟茶。 “校长,欧阳老师,听讲这餐厅的味道不错,不过我在省城读书,很少回家,所以是第一次来,待会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别见怪,随时点过。” 新校长:“你太客气了,自己来自己来。” 欧阳英笑着没作声。 服务员很快来上菜,程心注意着用餐气氛,不时主动找话题,以免冷场。新校长喜好问她在执大的学习与生活,她将平淡如水的大学日子形容得多姿多彩。 饭尾,服务员给欧阳英端上一份甜品,上好的木瓜炖官燕。 欧阳英惊呼:“哎呀,这个也太贵了吧,我哪好意思吃。” 程心:“不会不会,欧阳老师你趁热吃。” “那真是多谢你了程心。你那份怎么还不上?” “我饭量不大,已经饱了……” 欧阳英打断她:“啊?你意思是我饭量大?你真是提醒我了,我最近在减肥,不吃了。” 她将甜品往外一推。 程心脸色隐隐微沉,仍好声道:“……这甜品份量不大,清补养颜,不会长肉的,欧阳老师不要错过。” 欧阳英看她:“是啊,份量不大,那你也来一份吧,同台两位女的,我吃你不吃,是不是在暗示就我老,就我要养颜?” 新校长好笑:“你想太多了吧,程同学是一片好意。” 欧阳英甩他一个冷脸,见程心二话不说招来服务员再下一份炖官燕后,她说:“这才对,我等你那份上来了再一起吃。” 程心强笑:“不用等了,你快趁热吃,补品凉了不好。” 欧阳英:“不行,这太无礼貌了,我等,反正我不急。” 程心:“……” 结果等程心那份官燕上来后,欧阳英摸摸自己那份,嫌弃地说:“真的凉了,唉,我最近不能吃凉的东西,麻烦。” 程心:“……把我这份热的给你,我们换换。” “那能行吗!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新校长在旁边劝了几句,欧阳英我行我素。 程心捧着她,提议给重新点一份热的,欧阳英没反对。 第三份官燕上来,她才安安静静地把它吃了。 各位吃饱喝足,程心再次替新校长与欧阳英斟茶,不忘恳求:“校长,郭宰的事有劳你了,不知道这个月能不能办妥?” 新校长看看饭台上那盅碰都没碰过的凉官燕,叹道:“能的。” “多谢校长!” 埋单时,程心拿自己生活费的银/行卡刷,服务员问凉了的官燕要不要打包,程心说要,然后将打包好的递给欧阳英。 “欧阳老师,你带回家放冰箱,等能吃凉的时候再吃。” 欧阳英扁扁嘴,不太乐意,“好吧,我要吃不了,就给家里的小旺吃。” 程心笑着送他们出餐厅,站在门口等他们上了的士离开,她的肩膀才松懈下来。 “她是不是校长的老婆?你为什么怕她?”憋了一路的郭宰终于可以问了。 程心往康顺里方向走,吃得太饱的缘故,犯困了,边打呵欠边说:“应该是,”呵欠打完,继续:“怕她吹枕边风,做搅屎棍。” 郭宰诧异:“她会吗?” 程心:“讲不定,我和她以前有过摩擦。不过依刚才看,效果可以。” 郭宰追问有什么摩擦,程心不愿意说。 他改问:“那那餐饭多少钱?我还给你。” 程心理所当然的:“还,当然要还,包括我之前借你的,统统要收利息。你放心,我一条条数列得明明白白,不会走漏,也不会多收你一毫。” 第153章 第 153 章 其实可以不读小学直接升读中学,只要找个愿意收留的学校做插班生,或者直接拿户口本去报名参加高考,连学都不用上。 但郭宰认为自己的小学学业也就差那两三个月没完成,不把小学毕业证拿到手的话,以前的五年多白读了,有点冤。 况且他当年是交足学费才突然辍学,前小一直保留着他的学籍,所以去要求补考拿证,应该不算太麻烦的事。 然而与欧阳英的饭局结束后,他想法变了,说:“如果他们不帮忙就算了,反正去求职的时候无人要看小学毕业证。” “啊?”躺沙发上的程心懵松着眼,望向站在客厅门口的郭宰,微恼:“都做了这么多工夫了,你现在才来放弃?” 从餐厅回来后她困得不行,借郭宰家的沙发睡了有好一会,身上盖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的黑色风衣外套。 郭宰倚着门墙,双手插裤袋,踢着脚跟,“我怕她趁机为难你,无端端要受气,无这个必要。” 程心拧拧眉,笑了出声:“你当我和她有血海深仇?” 她坐起来,后脑往沙发背靠,眯着眼闲闲道:“回头想想,她那种不算什么为难,真正难听的话都无讲出口呢,只是有点小人得志,玩玩小心机罢了。我顺她意,不是受气,而是觉得无必要硬碰硬,她接受我的好意,多半也是认为凡事留一线。” 当年小妹受了欧阳英的气,她以家人身份去讨公道,又占理,态度脾气当然硬绑绑了。今日她去求人办事,对方用心协助抑或用心捣乱,全看她会不会做人。 程心打了个呵欠:“像前小这种小公校,里面的人无什么权力,也就无什么官威,已经算好相处的了。如果校长是个会收利是的人,我肯定给他一封大的。一劳永逸。” 好在胡老师提醒过她,这新校长没那爱好,相反还特别鄙夷。难得一见。 郭宰看着她不出声。 “不要杞人忧天了。”程心站起来伸个懒腰,“我回学校了,收到消息会马上通知你。” 她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当作郭宰的联系方式留给新校长。 “还你。”经过客厅门口,她将外套递给郭宰。 郭宰接过后重新披到她肩上,“天黑会冻,穿着吧。我送你去车站。” 月底某日中午,他从煤气站回家,刚脱背心,就接到程心的电话。 “我都话你剃干净胡茬肯定有用的啦,前小通知你下午去办手续。” 郭宰缓了缓,叹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请你吃饭答谢。” 电话里:“哎你这么一讲,我想起来了,大侠你欠我很多餐饭喔。” 郭宰拿背心擦身上的汗,笑:“慢慢还,不急。” 小学毕业证解决了,他着手考虑中学的问题。 坦白讲,要他以18岁的高龄按部就班去完成初高中课程,他实在没那个耐心与勇气。 他有一个想法,跳级,加速度完成。 程心举着手机,在食堂一边吃饭一边听他分析。 她当他开玩笑,一个脱离学校将近六年的人,平日从事的几乎全是体力劳动,有什么可能读书跳级? 他以为初高中课程跟小学一样简单? 程心不咸不淡地说:“可以啊,你有本事的话直接参加高考也行。” 郭宰很认真:“直接参加高考不行,我试试跳过初中。” 程心随得他幻想,只谈重点:“跳级也要找学校跳,你有无心水中学?” 郭宰陷入思考,没作话。 程心问:“要不要去桂江学校?” 郭宰即答:“不去!” 程心“嗯”了声。 她也觉得不去好。 郭宰接着说:“我以前想考锦中。不过我这个身世,估计他们不会收。去前锋中学问问吧。” 程心笑了:“灰心得太早。锦中是吧,我找日回来带你去谈谈。” 她手上的两个锦中学位名额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大妹已经顺利升读高中,留一个名额给小妹打底保险足已,至于另一个,她送给郭宰。 希望校长还是那位校长。 择了个周一,程心在执大上完早上两节课就赶车回康顺里,郭宰给她准备了午饭。饭后休息了会,俩人带上水果零食,去锦中探路之余顺便探望大妹小妹和孖仔。 到达锦中大概下午三点,未到探望时段,通常门卫不会让进。 但门卫认得程心。前几年某个傍晚,满身灰尘的狼狈的她气冲冲跑到门卫室要求打电话报警,说有人对她图谋不轨。门卫出来工作了几年,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印象深刻。 作个简单登记,程心与郭宰进了锦中。 “你找个地方坐坐,我自己去找校长好了。” “好。” 程心接过郭宰递过来的精致果篮,理理头发,往教师办公楼去。 郭宰在原地看了圈四周,闻操场那边有闹声,迈步过去。 一般周一,校长都会在校办公,以开会为主。刚又开完一个会,校长回到办公室,见程心站在门口。 他一时没认出她,她开声打了个招呼后他才想起来。 “程同学?” 程心客气笑笑,“是的校长,你好。” 校长对她稍微打量,见她手上提着果篮,他拿钥匙开办公室门,“进来坐。” 进去后,校长往办公桌走,问:“怎么,周一不用上课吗?该不会是翘课吧?” 程心:“今天刚好无课。” “大三了吧,有什么就业计划?” “暂时无。” 校长坐到办公桌后,抬抬手,示意程心坐。 程心放好果篮才坐下来,就闻校长问:“介意吗?” 她抬眼望过去,见校长手里夹着烟,她摇摇头。 校长笑了笑,将烟点燃,仰头望着天花自在地抽。 他不说话,程心也不打扰他。 一室烟味,安静,气闷。 放空了一会,校长低眼看她,问:“霍泉近况如何?” 程心脸色略变,淡淡道:“我和他不熟。” “哈,不熟,你们俩呀。”校长弹了弹烟灰,说:“我跟他谈过,想走仕途的话,无什么不好的。不过那领域关系很重要,有必要的话,找找向雪曼她爸,上位的路会顺畅很多。他有无听?” 程心面无表情重复:“我和他不熟。” 校长笑着抽烟,意味不明。 程心决定速战速决,表明来意:“校长,你以前答应过的名额,算数吧。” “算。当然算。” “那我现在要用一个。” 校长侧头看她:“你大妹妹已经上高一了,小妹妹在初三,明年才升中。” 程心明白他意思,解释:“是我一个亲戚的孩子。” 校长跟着念:“亲戚的孩子……什么个情况?” 程心将郭宰的情况大致说了下重点。 校长听完后挺诧异:“18岁了?” 程心点点头。 校长沉吟半晌,说:“可以是可以,入学是无年龄上限的。不过……” 程心看着他,等他下一句。 校长回视她,笑了出声,“别这种脸色嘛,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程心以笑回之。 校长说:“我刚刚跟老师开完会,会议内容是关于新的教育改革。至快未来三年,初高中就要实行分离。到时候,锦中只有高中,无初中。” 程心不清楚他想表达什么,但对这个消息有几分意外。 校长叹了口气,“一分校,人事变动肯定有,我这个校长之位朝不保夕啊。” 程心来了不好的预感。 校长继续说:“知道多少人对我这个位置虎视眈眈吗?我不能行差踏错,一条街的人等着捉我把柄呢……” “校长你直讲吧。”程心忍不住打断他。 校长反而不说话了,端起瓷杯喝了口茶,静了静,才不紧不慢道:“我之前答应过你名额,肯定帮你办,但只有一次机会。” 程心眉头紧皱,“什么意思?” 校长举起食指,“你要入初一,入高一,跳级插班,可以,我帮你办,但只帮一次。” 程心咬咬牙,明白了。即是两个名额削减成一个,给了郭宰,小妹就没保障,保了小妹,郭宰就没份。 校长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她来索求的时候泼一盆冷水。 算盘被敲烂,程心气极而笑:“校长,你这个位置是用谎言骗回来的吗?” 校长看着她,表情淡然,“差不多,讲出来你未必信。” 见程心脸黑如铁,他好声安慰:“不用这么恼气,我无出尔反尔,我也信守诺言,只是,打个折而已。” 程心深呼吸口气,满口满鼻难闻的烟味,如鲠在喉。 她看了圈校长室,想起当年当事,忽然了然,校长与蒋老师之所以护着霍泉,不仅仅因为他是学霸,更多的是,他们是同一路人。 锦中操场。 高一6班在操场中间做热身活动,列成几队伸臂踢腿的。 队伍中有女声报信:“喂!看台上有个靓仔!” 随即,几乎全班学生都扭头望向阶梯看台。 咦咦,上面真的坐了个男生,虽然看不清五官,但光凭轮廓就感觉是个帅哥啊!没穿校服的,是不是社会人士?哇哇,他望过来了! 高一6班的女生们为此窃窃私语。 “大番薯你快看!”一片女生低语声中,突然冒出把惊呼的男声。 气氛静了静,然后全班爆笑。 大妹当场羞得圆脸涨红,缩脖埋头,一声不应。 无奈站她身后的小孖不依不饶地叫:“你快看看!回头看看!大番薯!” 全班继续爆笑。 体育老师在队伍前吹吹哨子,“不要开小差!” 做扭腰动作时,大妹往后拧,见小孖对她挤眉弄眼,还低叫:“看台!郭宰!” 大妹往看台望,当真见到郭宰。 早两天与大姐通电话,大姐提过她会与郭宰来探校,大妹没料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早。 看台上也只有郭宰一人,大姐去哪了? “集合!绕操场跑两圈!” 体育老师吹吹哨子,散开的队伍迅速聚拢成一团,由体育委员领队跑步。 趁队伍经过看台下方,小孖朝台上跳着挥手。 郭宰看到他了,扬扬手回应。 队伍随即热闹了。 “梁新你认识那个靓仔??!!” “当然,我死党来的。” “啊?他来探你吗?在哪读书的,还是出来工作了?” “你等阵过去给我们介绍一下!” “不介,人家有意中人了。” “啊!!!” “那你大哥有无意中人?” “不知道。” “那你呢?” “我有哈!” “唉,这年头,靓仔要提前预订啊,不然都名草有主了。” 郭宰在看台上看他们上体育课,下午的初冬暖阳晒得舒服,操场上的学生一个比一个欢快。 他想,也许不用等到羊年,他就能成为校园操场上活跃的一分子。 下课铃打响,体育课结束,高一6班在操场解散。 学生三三五五经过阶梯看台回教学楼,无一不望那边站着的三人。程愿和梁新居然都认识那个帅男生,太幸福了。 大妹和小孖与郭宰说话,郭宰告诉他们程心去找校长了,想给他开后门进锦中呢。 课间只有十分钟,接下来还有一节课,大妹和小孖不得不回课室,临走前叫郭宰去饭堂等他们放学。 回教学楼的路上只剩大妹和小孖,大妹抓紧机会对小孖说:“你以后不要在同学面前叫我大番薯。” 小孖愣了愣,“这有什么所谓,我都叫了十几年了,改不了口。” 大妹气急:“总之你不要在学校叫,其它地方随便你。” 小孖站在她右边,正好看着她没有疤痕的右脸,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皮肤好极了。 片刻,他“切”了声,没答应也没不答应。 他俩走了没多久,程心就回来了。 郭宰笑着迎接她,可见到她那张表情糟糕的苍白脸后,他的笑意隐隐僵了僵。 程心未开口,他就先声安慰:“不行就算,无所谓的。我去前中就好了。” 程心叹口气,无力道:“讲到前中一定收你似的。” 郭宰轻轻搭上她肩头,微微使力推她往前,笑道:“不强求了,顺其自然。程愿叫我们去饭堂等他们放学,你带路。” 程心顺着他力气走,低问:“你不会不开心吗?” 郭宰摇摇头:“你已经尽力了,我很感激。” 程心转过脸,定定看着他的侧颜,眼底情绪复杂。 “对不住。” 她一字一字道歉。 “道什么歉?”郭宰挑眉看她,“傻的,我连向你道谢都来不及。”他拿手摸她的头顶。 他的手掌很大,可以把她的脑袋扣住,摸下去的力度又轻又柔,一下一下不停的,既小心又贪心。 程心低下头,轻声说:“等明年吧,如无意外的话,明年会有机会。” 如无意外的话,明年小妹会顺利考上锦中高中部,那校长口中的“只帮一次”,就能踏踏实实送给郭宰用了。 上辈子小妹很幸福,是三姐妹里面最幸福的人,这辈子她只能更幸福,必须要更幸福。 一切为她而备的后路保障,哪怕是多余的,用不上场的,都必须要在她过了骨节眼后才能另作安排。不然的话,万一小妹来个万一,那未来的事谁敢保证是凶是吉? 程心承受不起这辈子小妹会不幸福的结局。 或者假如程心一开始没有得到校长的承诺,她反而会豁达些乐观些,就当上辈子那样过。 可校长为了补偿她而抛出的橄榄枝,她享受过拥有的滋味,一旦被收回的话,安全感徒然缺失,就像那是个不祥的预兆,预兆小妹升中考会失败。 程心光是想就已惶恐不安。 她不能害小妹。她目前能给小妹的,就只有这些了。 至于郭宰的寄望,对不起,她只能辜负。 第154章 第 154 章 在饭堂等到五点多,大妹小妹和孖仔一起过来。 学校刚放学,未到饭点时间,饭堂几乎无人,连灯都没亮,空旷且安静,仅仅后厨那边有乒乒乓乓的操作声。 大孖在高一1班,班属饭台在靠窗处,有光线又不起眼,六个人聚在那里吃水果。 程心出发时特意备了果刀,将买来的鲜橙切成一瓣瓣分给孩子吃。 她脸色有点低沉,孩子在吱喳,她一路默不作声。 小孖惦记郭宰先前提过的“走后门”,大咧咧问:“大姐,帮郭宰走后门进锦中的事谈得怎么样啊?” 程心专心切橙,听不见似的没回应。 郭宰接了话:“你得了你,那三个字也敢大大声讲出来,不怕被人听见吗?” 大妹非常赞同:“就是,讲话不经大脑。” 小孖鼓着满嘴橙肉的腮,选择性地瞪向大妹,主观认为她在含沙射影。 大妹没理他,放低音量问郭宰:“那结果怎样了?能进来吗?” 郭宰笑了笑:“这里是锦中,难度很大,流程也复杂,谈不好是正常的。” 程心看向他,他回她一笑。 他这么说,大家是明白了。 小孖很失望:“唉,我还以为你进来上初一的话,以后见面要叫我学长师兄呢。” “顶你个肺!”郭宰一块橙皮扔过去。 小妹翻翻程心带来的袋子,里面还有沙糖桔和香蕉,便说:“大姐你不要再切橙了,我想吃其它。” 程心看向她,有些不满:“你宿舍有果刀吗?无的话剩下的橙你怎样吃?现在有刀你用,让你把橙先吃了,你偏偏不用,去吃用手掰就可以的桔同香蕉,是不是傻?” 小妹:“……” 她不过一句话,大姐就驳回来十句,吃了□□似的。 她小声嘀咕:“本来用手掰橙也可以,谁规定要用刀的……” 听在程心耳里,这话就像暗讽她自作多情,做事多余。她对小妹更加有意见了:“驳什么嘴?一日到黑牙尖嘴利,读书不见你这么犀利?” 小妹被怼得莫名其妙,懵然反问:“我怎样牙尖嘴利了?我讲的不是事实吗?吃橙也可以用手掰啊。” 她以为大姐最多会怪她又驳嘴,或者坚持吃橙要用刀的问题,谁知大姐再开口时话峰忽转:“你最近学习怎样?” 小妹愣了愣才道:“就那样咯,才开学两个多月,月末才中考。” 程心扔下果刀,不切橙了,“什么叫‘就那样’?老师上课你听不听得明白,作业会不会写,测验考了多少分,这些你不能做个总结吗?优良中差,你属于哪项?” 小妹:“……” 她弄不清楚什么情况。现场的郭宰大妹和孖仔也面面相觑,本来休闲轻松的探访环节,走向有点迷。 见小妹不回话,程心再来:“答不出?什么原因?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中差,又不敢自认优良?哑了吗?讲啊!” “大姐你怎么了!莫名其妙的。”小妹抱怨了。 “莫名其妙?我在问你学习情况!你已经初三了,明年七月就要升中,你有无想过再这样下去,你分分钟会落榜?” “这样是哪样?我又无偷懒,我向来都这样学习,怎么会落榜?” “无偷懒?我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去什么时候见过你写作业?不是看电视就是煲电话粥!不会落榜?你上学期考试全班排第几?第23名啊!以这样的成绩想升读锦中?你除非行狗屎运!” 程心越说越严厉,小妹更是觉得她夸张过分。 “我上学期考失手才排23名!况且现在离升中考还有差不多一年,急什么?” “差不多一年?你的四舍五入法体育老师教的?除掉放假吃饭睡觉的时间,真正能复习的能有几天?你再不端正态度重视,休想升读锦中了!” 大姐开口闭口说她会落榜,读不了锦中,小妹越来越恼,冲着程心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不读就不读!我去读前中得了吧!” 程心“哈”了声笑,“从锦中升去前锋中学?怕且你到时被人笑到脸黄!” 小妹:“那我去桂江中学!反正阿爸肯定帮我拿到学位!” 程心被噎了。 桂江学校原本只有小学,去年应学生家长与别墅业主要求,开始融办中学,原意只是招收从小学升上来的旧生,以及在北苑买了别墅的业主的适龄子女。不过由于有钱,软硬件跟得上,桂江中学很快在本地打响名堂,成为有钱人眼中的教育新秀。 但亦因为如此,加上它是私立性质,招生以面谈方式为主,不用经过全市统考,无需与大众一比成绩高低,所以大多数百姓,公立师生乃至教育局自己,都认为桂江中学纯粹是一个给有钱人的阿斗们提供度日消遣的地方。 公立师生提起新冒尖的桂江中学时,口吻中往往带些嘲讽,认为他们除了校服昂贵漂亮之外,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 桂江中学是好是坏姑且勿论,程心的着重点是小妹居然有这种想法。 不过升学而已,小妹就想到借父母庇佑,这与上辈子自力更生的她相比,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程心最怕家里有钱后,俩妹妹会变成败家阿斗。小妹这句话算不算苗头,足够让当大姐的她紧张一段时日。 越想越担心,程心朝小妹怒喝:“桂江中学里面都是什么人?全是二世祖!你进去学他们做二世祖吗?好的不学,坏的学尽,你在锦中到底读了什么书!” 扣下来的帽子一顶比一顶大,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已经罪无可恕,小妹气得站起来,向程心扔了一句:“你吃错药!” 转身跑了。 其余人噤若寒蝉,对这场突如其来的,俩姐妹之间的争吵措手不及。 大妹在台底拉拉小孖手肘,又使眼色,暗示他出去哄哄小妹。 小孖有点懵,才明白时,旁边没说过话的大孖已经反应过来,率先追了出去。 小孖见大哥去势汹汹,不敢加入,便索性不动了。 如此六人剩下四人,一饭台切好的橙瓣。 空气安静,没人说话。 直到饭堂的灯突然亮了起来,有厨工将售饭窗口一个个打开,零零碎碎的学生陆续涌进来,四周气息活跃了不少,大妹才小心翼翼说:“大姐,其实程意读书算很用功的了。” 程心望着黄澄澄的橙瓣,眼眨都不眨,半天才应:“那就好。” 此时郭宰提出:“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他与程心离开后,小孖松了口气,问大妹:“大姐怎么了?忽然间变得这么凶,吓死我了!” 大妹也在想这个问题,有点出神,收拾好饭台往饭堂门口走,忽略了小孖。 小孖追着喊:“喂大番薯!问你呢!” 饭堂里但凡听见了的学生都纷纷望过来,大妹又羞又恼,低着头往宿舍跑。 回家路上,郭宰没有提吵架的事,程心也不提,只说:“我明天陪你去前中问问。” 郭宰:“嗯。” 前锋中学是一所普通的区域性公校,只要有该区域的户口与通过测试就能入读。可一开始,负责接待程心与郭宰的老师吱吱唔唔,暗指郭宰年纪大,也许是想收利是。 程心从昨天开始就积了一肚子火,眼见对方故意推搡,辞不达义,怒火一触即发。 她骂了对方一顿,说他们无视九年义务教育法,有违有教无类,枉为人师,她要去教育局反映投诉等等等等。 对方被喷了一脸屁,感觉来者不善,便找了上级过来和他们交涉。 程心保持强硬姿态,寸步不让,更直言要与校长谈,不跟虾兵蟹将浪费时间,今日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最终闹了半天,前中才同意接收郭宰。 事情办妥,程心身心疲惫,在回省城执大的巴士上,她又吐了。 郭宰在前中的初一4班当插班生,他坐在课室的最后面,说他是老师比是学生更有说服力。 有人觉得他挺可怕,牛高马大的塞在一群矮矮小小的初一生里,俨如巨人于小人国。也有人觉得他很神奇,怎么他就才读初一呢?有故事啊。 郭宰没空搭理闲人闲语,埋头读书,争取明年跳级。 眨眼跨入2003年,元旦假期。 晚上,程心躲在家里的房间看书,接到郭宰电话。 他说:“我以后不能叫你老婆仔了。” 程心一头雾水,以后不能叫,以前就能叫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好不好! 郭宰重复:“真的不能再叫了,不然……” 他深深叹了口气,看着电视机里《憨夫成龙》的阿旺憨傻傻地叫“老婆仔”…… 郭宰:“……………………” 第155章 第 155 章 郭宰在电话里强烈游说程心去看一看无线台正在播放的电视剧。程心嘴上应“好”,挂线后却无动于衷,继续窝躺床上看书。 这个时间小妹肯定在外面客厅看电视,她才不会出去和她碰面。 自上次在锦中无端争吵,程心与小妹陷入冷战之中,至此都没有交流过半句话,约好一起当对方透明似的。 阿爸阿妈工作忙,没留意到俩姐妹之间的暗涌,大妹尝试过做和事佬,无奈大姐与小妹脾性相似,谁都觉得自己没错,谁都不肯先认输。 实情很久很久以前,大姐和小妹也因为一些小事争吵过,不过那时候小妹年纪小,没什么心思,睡一觉就把事忘了。现在青春期和以前不一样,假如她们没有谁愿意先迈出第一步,恐怕到过年都收不了场。 大妹正愁着,从头顶淋下来的水忽然不热,热水器自动灭了。 她啰嗦了一下,把水关了重新打开,热水器“哒哒哒”几下,打不着,花洒出来的水冰凉冰凉的。 得,肯定是煤气用完了。 大妹连忙拿大毛巾裹好自己擦了擦,胡乱套上衣服打算下楼去换煤气。刚穿好裤子,她顿了顿,改变了主意。 “程意!”她打开一条门缝,只露半边脸,叫唤在外面客厅躺沙发看电视的小妹。 “咩?”小妹死气沉沉应了声。 大妹:“热水器自己熄火了,我怀疑是煤气用光,你去厨房换一下。” “啊?”小妹迟迟疑疑:“我不会换喔。” 大妹:“找大姐帮忙!我沐浴露涂了一半,无穿衣服,快冻死了!” 阿爸阿妈在外应酬,家里只剩三姐妹,能找帮忙的就只有大姐了。 “唉知了知了。”小妹不情不愿站起来,走到程心房间外,酝酿了半天,才抬手敲门。 “咩?”房间里面传来懒懒散散的应声。 小妹缓了缓,再一口气把话说出来:“二姐话水不热了怀疑无煤气要换新的!” 程心合起书,望向门口。 门外的小妹见没动静,又敲了下门。 敲了两回,门突然给打开了。她吓了惊,立即转身走。 身后有人跟出来,说:“我也不会换啊!” 小妹:“……” 她回头问:“那怎么办?二姐冲凉冲了一半。” 程心拉了拉外套,往楼梯走,“我先去看看吧。” 下了一楼厨房,她掂了掂煤气瓶,仰头对楼上说:“瓶里还有气啊,叫二姐关了再开试试!” 小妹将原话转告大妹,之后朝楼下喊:“二姐试过了,不行!” 程心又晃了晃煤气瓶,叫:“再试!” 过了会,小妹:“还是不行!” 程心:“那怎么办,我不会换!” 煤气换不好,分分钟爆炸出人命。 小妹一时也没主意了,幸好不多时,楼下来信:“我叫郭宰过来帮忙换,你叫二姐等等。” “哦!” 程心给郭宰拨了个电话,郭宰很爽快给答应了。 约摸十五分钟后,他抵达程家,手脚麻利地换了一瓶新煤气。 程心往楼上叫:“换好了,叫二姐试试!” 很快,楼上小妹答:“好了!” 一楼厨房里,郭宰接过程心递来的水,喝了两口,低声笑问:“你俩和好了?” 程心斜眼他,“和什么好?本来就无什么事。” 不容郭宰再问,她极速转移话题:“在前中最近怎样?” 郭宰努努嘴,“很好啊。” “难不难?还有信心跳级吗?” “必须有。” 送走郭宰,程心上三楼,见小妹恢复原貌躺沙发看电视,她问她:“等下你先冲凉抑或我先冲?” 小妹看着电视机,口齿清晰道:“你先冲啦。” 连“啦”字都咬音精准。 程心:“那你也早点睡。” 时值不过九点多,电视机里有憨傻的“老婆仔”对白声。 小妹:“知道了。” 大妹快手快脚把剩下的凉冲完,出来客厅问:“大姐呢?” 小妹:“冲凉。” 大妹笑:“你俩讲话了吧?” 小妹看看大妹,表情有些不自然了,嘀咕:“这不是很正常吗?大惊小怪什么……” 大妹知道她尴尬,不为难她了,坐到沙发另一边看电视,问:“这是新剧?什么名字?” “《憨夫成龙》。” *** 今年除夕,和去年一样,程心给郭宰打了个电话。 这种节日对他来说比较触景伤情,程心能做的就是在电话里和他闲话几句,让他感觉不那么孤单。 “这几天有什么节目?”郭宰问。 程心兴致缺缺:“初一去拜年,初二回外婆家,初三等人来拜年……初七那天同学聚会。” “什么时候的同学?” “初中的班集。之前的聚会一直缺席,这次再不去就不好了。” “去哪聚?” “友会,唱k的地方,有无听过?” “听讲过,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谢谢。” 到了年初七,晚六点,程心依时到达友会v110号房。 初中毕业以来,第一次出席聚会的人,无疑是受到最多掌声与质疑声的。 “程心你终于浮出水面了!各位请看,她还活着!” “太不像样了,之前年年都缺席,要重罚,今晚你买单!” “不如灌半打啤酒,灌醉她为止!” 程心一概以“呵呵”回应。 k房里向来光线不足,数年未见的同学陌生得有如路人,她匆匆扫了几眼,没来得及把众人看全认全,手肘就被人拉住往一方带。 彭丽将她拉到宿舍大本营保护起来,“谢天谢地,你好歹来了,不然的话今年我们宿舍又是缺你。” 程心和李珍、冯娟打个招呼,问:“何双人呢?萧靖人呢?我来了,她们在哪?” 她虽没出席班集的同学聚会,但宿舍范围内的小规模聚会没少参加,所以舍友见了面,也没多少生分。 彭丽:“在路上。我们先去吃东西。” 友会除了可以唱k,近年还提供自助餐一条龙服务,收费不贵,食物简单,最适合这种聚会需求。 程心在自助餐区绕了圈,发现挺多合她胃口的——保准填肚的蒸番薯蒸玉米,保准纤维吸收的菜心,保准口舌之欲的油炸薯角,以及几款时令水果和果汁。 几个回合下来,她吃得挺饱,昔日的宿舍舍友何双萧靖也一一到场。 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小时,锦中94届初一1班的2003年寒假聚会,人员才基本到齐,三五成群地坐在一室昏暗的v110号房。 已经大三的学生算是半个社会人了,聚在一起无不谈论毕业就业的事,有读大专的同学过完年就要去参加工作,给上本科的同学打各种预防针。 明明是唱k的活动,秒变就业分析演讲座谈会,麦克风被冷落了。 见没多少人唱歌听歌,程心歌瘾来了,默默去点歌台敲了首《iq博士》,加入轮候清单。 房里灯光微弱,哪怕靠一起坐,也未必能看清对方的五官。而点歌台的屏幕亮得晃人眼,将程心的脸照得青白青白,于一片乌压压中特别抢眼。 她看着屏幕,轮候清单显示还有三首歌就轮到她。 平常地眨眨眼,骤见屏幕里自己的影子旁边出现了另一道影子。 程心转头去看,未见人,耳边先闻一把阴沉的声音:“唱什么《iq博士》,幼稚。” 她浑身一激灵。 相传唱k圣地“友会”的v110号房闹鬼,看来名不虚传。 第156章 第 156 章 见鬼了。 程心往后看的脑袋迅速拧回来,转身朝没有人影挡着的方向走。 有东西追着上来碰她的手,她触电般立即甩开,急迈三大步奔回沙发那边。 何双与彭丽正头靠头地坐一起聊工作的事,程心忽然冲过来,硬是挤开俩人,缩坐到她俩的中间。 何双与彭丽:“……” 程心没给任何解释,只低眼盯着跟前的茶几,不看一眼点歌台,仿佛她没去过那边似的,也谁都没碰见过一样。 可有人不想如她意。 “麻烦借过。” 茶几前传来客气的话声,似乎是对自己说的,何双疑惑地抬眼望去。 茶几上方天花有两盏小射灯,就着黄光看对方,何双晃晃神。 对方穿整齐的西装,外披黑色长风衣,身形挺拨,气质清冷,即便他脸上多了一副以前没有的无框眼镜,但何双依然能确定他是昔日的锦中学长霍泉。 霍泉朝何双浅浅一笑,语调平平地重复刚才的话:“借过,可以吗?” 这话里隐隐藏着的不耐烦听得何双浑身不好意思,她唯唯诺诺站起来让座。 程心一手拉住她,不悦了:“你可以不借的。” 何双“呵呵”两声,说:“我去厕所呢。” “我陪你去!”坐程心另一边的彭丽跟着也站起来,俩人极速尿遁。 程心:“……” 她站起来想走,不过腰未直,走过来的霍泉就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狠狠往下压。 程心跌回沙发。 “给我好好坐着。”霍泉的手劲丝毫不留力,扣得她肩膀作痛。 房间里有位男同学在唱陈晓东的《心有独钟》,悲怆深情的唱腔响彻昏暗的空间,其余人低声交头接耳,似乎除了程心与尿遁的何双彭丽,就没有谁知道这房间里突然多出一位不速之客了。 程心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她僵着身体,低喝:“你松开手。” 霍泉十分配合,将手从她的肩膀拿走。程心斜眼盯着他的魔爪,他若故意搭上她大腿,那闹得报警她也要闹。 好在霍泉没有,但他把手长长地搭到程心身后的沙发背靠上,将她整个人圈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 程心双手握拳抵在膝盖处,上半身前倾,高度的警惕使她越坐越累。 她正眼望着前方播放歌曲的大屏幕,余光却提防着身边的动静,一刻不得松懈。 她对他的出现没有半点好奇,完全不关心,只有嫌恶。 她没再说话。 他也没有说话。 俩人如此默不作声坐在一块儿,冷场得特别自然。 不知过了多久,大屏幕响起《iq博士》的音乐。 古旧的动画片段与天真欢快的乐声冒上来了,有人问这是谁点的歌。 程心不可能再唱,保持沉默。 但一支麦克风从旁边递了过来,他懒懒说:“来,到你的幼稚表演了。” 程心不接麦不接话,当他透明。 大屏幕显示歌词已经溜了几句,只有伴乐,没有唱声,一首歌缺了灵魂。 有人走到点歌台前,扬声说再没人唱,就要切歌了。 对方要动手之前,唱声蓦然来了。 那唱声,初听以为幻听,再听吓了一惊。 妈呀!是一把低沉慵懒的男人声音啊!这声线用来唱欢快天真的《iq博士》……目瞪口呆! 全场注意力立即聚焦到声源处。 那男人是谁?是大初一1班的同学吗?来踢场的吧? 等等,有点眼熟。 顶!那不是当年那个学霸霍什么来的?! 叫霍泉! 再一次目瞪口呆。 霍学霸和程心坐在一起,所以他是程心带来的?以男朋友的身份?所以又所以,当年的绯闻不是假的,他们真的是情侣?! 距离当时长达六年之久的未解之迷,终于在大三的今时今日真相大白了! 这事要放十几年后,有个专门的词去形容,叫“活久见”。 有人开始私下低议,怪不得程心这么些年不出席同学聚会了,原来是想保护恋情啊。 程心被同学偷偷摸摸盯着钻研,她视若无睹,面无表情。 霍泉面不改色,拿着麦克风将一首儿歌认认真真从头唱到尾,根本没有旁人所认为的“不搭调”的难堪。 一曲终尽,切换到下一首歌之前有短暂的静音,气氛安静得诡异。 紧接着,另一首歌的背乐响起,气氛又稍稍活络了些。 当年的副班长郑学首先过来搭讪,霍泉以笑脸迎人。 也有女生坐到程心隔壁,低问她与霍泉的渊源有多深。 程心一个字没回,还趁机站起来逃似的大步大步跨去对角线处的独立厕所。 之前声称去厕所的何双与彭丽没在里面,程心锁好门,呆了好一会才出来。 出来后她在门口看了看霍泉那边,好几个男男女女的同学围着他笑谈。 他脱掉了黑色风衣,露出全身板正的西装打扮,在这班尚未出头的大学生中显得格外成熟,加上那副无框眼镜,衬得他像衣冠楚楚的学者绅士。 他忽然移目望过来这边,逮住了程心打探的目光。他朝她翘翘嘴角,伸手端过茶几上那只不属于他的玻璃杯,将里面剩下的热柠茶一饮而尽。 程心甩脸不看,在门口处挑了个位置坐。 她不时看腕表,霍泉不时看过来。有人招呼她过去,她置若罔闻。 过了大概二十五分钟,程心有些焦急了,匆匆扫了眼那边,只见霍泉的后脑勺。 她及时起身拉开门闪了出去,没有与大家说一声再见。 其实她不太敢自己一个人走,友会这个唱k娱乐的地方,内部光线非常缺乏,走廊九曲十三弯,若无服务员领路,这辈子第一次来的程心是很难走到去大门口的。 迷宫一样的布局,是友会的特色,也是它神秘可怕甚至闹鬼的根由。 程心想找个服务员带一带,可他们约好同时人间蒸发一样,拐了几个弯了人影仍不见一只,只闻隔着门板也依旧震耳欲聋的嚎唱大叫。 正头痛时,她发现墙壁上有走火地图,迅速过去寻找方向,将要得结论时,一双手臂从身后牢牢箍着她的腰。 程心的心脏瞬间要跳了出来,她立即抬脚往身后人一踢,又拿手肘用尽力顶撞身后人的胸膛,往死里抗争。 霍泉吃了她一脚一肘,痛得低“嘶”一声,在她头顶咬牙道:“反应挺快啊。” 程心懒得跟他废话,攒口气全用在挣扎的力上。 霍泉使力,禁锢着她双手,拖着她往后方走。 程心刚看完地图,知道那个方向根本不是去出口,她慌得大叫:“你放开!叼你老母!” 霍泉不当一回事,也不拿手去捂她的嘴,她的叫喊声与四周的嚎唱声比起来,算奄奄一息。 程心张大嘴咬他的手臂,无奈隔着衣料,容她咬得牙关再酸软,霍泉也丁点不受痛。 他顺利将她拖进一间空置的小型k房。 霍泉想锁门,可ktv的房间门通常是不带锁的,而且门板上会留了个窗口,供服务员随时查看房间内的状况。 门只能虚掩,霍泉说:“无关系,我保证不会有人来骚扰我们。” 他松开程心,打开房间的一盏暗灯。 程心虚脱般,跌跌撞撞跑到房间深处躲他,并恼怒指控:“人渣你又发什么疯!你敢乱来,等着绝子断孙!” 被他拖着的时候,她刹那回忆起在锦中器材室被他困住的情景,她既恐慌又竭力自我安慰,不怕的,当年能击退他,今天也能! 霍泉守在门口前,静静看了她一会,才说:“你看你,话从来不好好讲,这样怎样沟通?” 程心扬起一边嘴角冷笑,“你这样拖我进来,难道就像想好好讲话吗?” 霍泉作思考状,片刻,叹气:“也是。” 他朝程心迈步,程心无路可退。她眼睛四处乱扫,扫到茶几上有几只摆放好的玻璃杯。 她冲过去,抓了一只。 与此同时,她忽地被人拦腰抱起,突如其来的腾空感令她有短暂的窒息。未来得及有反应,她人又被扔到沙发上,再被一副厚实的身躯压住。 她手上的玻璃杯也不知何时被夺走,双手被扣到头顶之上,双腿被死死钳制。 “绝子断孙?这么多年前的手段了,你还用?你无长进,我有啊。”霍泉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脸,施施然说。 只亮一盏暗灯的k房不比黑暗强多少,程心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的脸孔模糊扭曲,但他说话吐出来的热气直接喷在她唇上,于冬天初春的低温里,迅速化冷。 程心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去应对他了,身体僵硬,颈部石化,她连扭头都做不到。 “这里是公共场所。”她惟有说话,哪怕带着牙颤音,“门无锁,随时有人冲进来。” 霍泉笑,低声道:“冲进来就冲进来,我光明正大,怕什么。” 程心低低眼,又对视他,“你想怎的?” 霍泉敛起笑,换上严肃的口吻:“你总是问我我想怎样,我回答过了,为什么你不记住答案?” 程心:“我记不住。” 霍泉又笑:“那我再回答一次,你好好记住了。” 他稍稍往下压了压脸,俩人的鼻尖之距缩短了一半,程心屏住呼吸,神经极度绷紧之中听见他说:“我想和你好好讲话,和你开开心心,像你小时候那样,乖乖的,相处起来舒舒服服……” “呸!”程心兜口兜脸吐了霍泉一口水,“你去吃/屎!” 口水落在霍泉鼻脚处,他懵了懵,然后低头将脸在程心的肩膀上擦,拿她的衣服把她的口水擦干净,再昂头笑道:“柠檬味的。” 程心咬着牙,气得胸口发痛。 霍泉叹息:“这么激动做什么,我话未讲完。”他看着她的鼻尖,自顾自说:“其实你可以理解为,我想和你好好的,好好的在一起,行不行?” 程心笑了,假意哈哈两声,根本不作考虑,“你神经不正常就去看精神科!” “正经点,好好回答。”霍泉语带警告,“好不好?” 他用力捏她的手腕骨。 程心痛得闭了闭眼,气结,怨恨地说:“好不好?你凭什么要我答好?大事不提,只讲小事,你一个连试卷都不肯帮我捡,连课本都不愿帮我换的人渣,凭什么叫我正经回答你?凭什么?!好你老母!” 霍泉定定看着她,良久,他说:“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你居然记到现在?女人真是小气。” 程心又假哈了声,“是我小气还是你恶心,你心知肚明!” 霍泉专注地又盯了她一会,呼口气,低喃:“算了,别争别吵,亲一下,当道歉吧。” 说完,他就直接亲下去。 程心当即扭头甩脸,全身抵死反抗。 可任她用多少力,都不敌霍泉的处心积虑,程心恐慌得撕喉尖叫。 他的唇马上要贴上来了,就在贴上来的前一秒,霍泉整个人徒然被狠狠拽至地上。 这股外力来得猝不及防,霍泉扑了一地,身下柔软的温热躯体变成硬绑绑的冰冷地面,他脑里有两秒的空白。 第157章 第 157 章 精修 身上的重力霎时间没了,程心有一瞬的失神。 有双手伸过来碰她的双肩,她以为是霍泉,吓得挣扎着抵挡。 “是我!”对方急道。 闻言,程心发僵的目光这才来了点神采,移去对方脸上,停留半秒,确认是郭宰,她顿时眼睛湿了,又哭又笑道:“你,你真是,现在才到。” “迷路了!”郭宰想扶她下地,可余光扫到被他拽至地上的霍泉要起来,他迅速朝他肩膀一踹。 霍泉身躯往下一沉,被踹回地里,骂咧:“你老母!” 咬牙设法站起来,可尚未站稳,他的衣领就被揪住,一只拳头照口照脸挥上他右边脸颊,眼镜顷间被甩落地面。 未回神,又一拳揍过来。 紧接着再一拳。 连吃三拳,霍泉右边脸跟火烫一样,右眼角刺痛得几乎睁不开。他脚步虚虚浮浮,趄趔之际将地上自己的眼镜踩得粉碎。 他急急拿手撑着什么东西,稳住身体,单着左眼,看所有事物都模模糊糊,耳朵却明确听见程心哽咽的话声:“别打了,快报警,他想强我!” 霍泉哼了声笑,也不管自己目前有多狼狈,大声叫道:“我无!如果我有这个心,天打雷劈绝子断孙!” 程心没理他,颤着手掏出手机拨号。 霍泉听着她讲电话报案,右眼尝试睁开,视线渐渐恢复清晰。 房间里不知何时被谁多开了几盏灯,光线比原先的充足了不少,足够让失去眼镜的他清楚看到郭宰牢牢扶着程心之余,还几乎想吃了他一样地怒视着他。 刚才闻见他俩对话,霍泉就猜到来者是谁。 “呵,”他闲闲冷笑,松开撑墙的手,站直身体,看着郭宰说:“在关口被我摁着来打,现在来报仇了?装得挺像。” “你收声!”郭宰怒喝。 霍泉仰仰下巴:“要收声的是你。我和她的事,几时轮到你插手?偷渡仔,水货佬。” “叼……”郭宰要上前揍他。 可程心握紧他的手,劝:“别打别打,阿sir很快到。” 郭宰咬咬牙,忍了。 霍泉低低眼,看他俩交握的手,再看向程心,黑着脸问:“他是你哪位?有什么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护着?” 程心完全不拿眼看他,更莫讲话回答他的问题了。 她看看腕表,估算着警察还有多久才能到。 霍泉盯着她,冷道:“像他这种人,以前偷渡走货,以后就会杀人放火,无前途的。你跟着他,是打算守活寡还是想做圣母感化他?” 郭宰怒极:“你……” “你什么你?”霍泉抢话,仰起下巴拿眼低看他,“我有讲错?如果你当时无识别信,早就定罪入狱,你早就是监犯了!知道香港为什么给你这种人识别信吗?就是给点甜头打发你走,免得你赖在当地祸害人家的地方。人家将你视为负累,认为你的存在浪费资源,恨不得将你清得一干二净,知道这叫什么吗?叫垃圾!” “叼你!”郭宰忍无可忍,挣开程心的手,扑上去揪起霍泉的衣领,举拳就揍。 霍泉有所准备,不仅没让他打中,还反过来扣住郭宰的手臂,朝他腹部挥去一拳。 郭宰吃痛弯腰,霍泉又趁机往他拱起的后背一击。 程心慌了神,立即跑去门口叫人,可喊了两声都不见有人出没。门口灯源开关处有一个呼叫服务键,程心连忙狂按十几下。 回头看,恰见霍泉将郭宰按沙发上,正要下拳,郭宰抬腿一脚踹到他腹部,将他踢开。 霍泉骂了声,抬脚回击,却见一个背影突然趴到郭宰身上,将他严严实实挡住。 霍泉堪堪刹住制,收回脚的同时朝那背影怒骂:“你是不是有病!滚开!快滚开!” 郭宰也惊讶不已,愣愣看着以身躯保护自己的程心。 程心双手死死抱着他的腰,仰脸对他说:“不怕的!” 她脸上有干涸的泪痕,一双红眼已无哭意,明明前一刻慌慌张张,见到他犹如见到救世主,此时却反过来要保护他。 郭宰动了动唇,喉咙发紧。 霍泉对程心与郭宰的搂抱越看越刺眼,越愤怒,他朝她的背影怒吼:“程心你脑里想什么!他不过一个烂仔垃圾,你白痴吗!快给我死开!” “他不是!”意外地,程心回头瞪他,厉声反驳,“他不是烂仔不是垃圾,你才是!你是人渣禽兽贱人!别以为会一直逍遥法外,总有一天你会被天收!” “哈?”霍泉瞪直眼看她,脸色铁青,拿手指着自己,不可思议道:“我被天收?我做过什么要被天收?我无想过强你!刚才无,五年前亦都无!我讲的你怎么永远不信?!” “我就不信!”程心直起腰怒视他,“全世界的人我都可以信,就是不信你!你拿头去撞墙,去想想看,你曾经做过什么都做过什么!信你?你配吗?!你只配两个字,恶心!” 霍泉直直盯着她,手指向她,摇头道:“我看你读书读傻了。” “傻你老母!” 程心骂完这句,门口就冲进人来。 她大喜,终于有人来帮忙了。可转头望过去,又生生被惊住。 进来的不是警察,也不是服务员,而是久违的向雪曼。 向雪曼因为在门口听见霍泉的声音才进来,没料到会看见这个场面。 霍泉衣着凌乱,领带歪斜,右边脸青肿了一大片,右眼角渗着血丝,整个人剑拔弩张,看似要随时动手打人。 另一边,程心抱着一个男孩靠在沙发上,男孩的脸非常陌生,也带有伤,他看霍泉的眼神充满敌意。 向雪曼猜到什么,脸色骤沉,望向霍泉的眼里全是质疑。 霍泉扫了她一眼,冷冷问:“你怎么来了?” 向雪曼凄楚地笑了笑,反问:“我不该来是不是?” 程心看着他俩,隐隐察觉到什么,暗暗惊讶。 这时服务员出现了,一进房间就连声道歉:“抱歉抱歉!实在太忙了所以来晚,请问要点什么吗?” 程心扶郭宰起身,说:“这里有人意图强/奸,我已经报了警,阿sir来了的话麻烦通知他们来这号房间。” 服务员张张嘴,目瞪口呆。 同样震惊的还有向雪曼,她难以置信地瞪向霍泉。 早在几日前,有人向她报信,说霍泉会在年初七去友会夜饮,她暗中打听,发现程心初中的班集会在友会搞同学聚会,时间也刚好是年初七。 向雪曼不由得浮想联翩,心如刀割。 难道霍泉去友会是为了见程心?难道他对她一直余情未了?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答应复合! 向雪曼在家心绪不宁,忍不住跑来友会查岗。 找到这房间时,她原以为程心交了新男朋友,而霍泉吃醋,与人发生打架争执。谁知,事情远没有她所想的简单。 “霍泉你又……”向雪曼声音哑了。 霍泉不耐地回了句:“我无,信就信,不信罢!” 寥寥几只冷硬的字,将向雪曼想说的无数话生生堵了回去。 向雪曼转目程心与郭宰,他俩紧紧站一起,对霍泉一致的敌视。 向雪曼无声地深深吐了口气。 房间内一时无人说话,与外面相比,安静得可怕,以至于服务员塞在耳朵的耳机突然冒出声音,在场的几位也隐约听出意思。 耳机说:“各位各位,有客人报了警,阿sir突击上门,马上排查全部房间,收到回复!” 服务员捏着胸前的话筒夹,僵硬地回复:“收到收到,当事人在v038号房。” 闻言,郭宰轻轻拍了拍程心的肩膀安慰,程心却难以安心。 她看了看向雪曼,记起当年这个学姐是如何的维护霍泉。今时今日,这学姐会不会故技重施? 向雪曼眼看地面,态度晦暗不明。 霍泉则泰然处之,自顾自整理领带与西装。 两位民警在友会经理的带领下来到v038号房,简单盘问后,确认程心要控告霍泉强/奸不遂,一行人被带回派出所分别落口供。 落完口供后,程心问民警:“你们会怎样处置他?” 民警:“拘留24小时进行查问,再作定断。” “如果定罪判多少年?” “一般三年以下。” 程心出了口供室,见郭宰已在大厅等候。她松了口气,看来霍泉没有反咬一口告郭宰动手打人。 获民警许可,俩人离开派出所。 走了几步,程心手机响。是大妹来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看看腕表,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 虽是过年,但这小地方的深夜,街头行人屈指可数。偶尔有汽车经过,呼啸声一闪即逝,刮起的寒风却冷了路边的人。 将会彻夜工作的路灯将地面世界照得昏黄,也拉长了并肩而行的,程心与郭宰的影子。 程心问郭宰:“你穿这么少,冻不冻?” 郭宰摇摇头。 他接到程心电话时,听出她的焦急,没多想就出门了,连衣服都忘了添。 可惜,他反应再迅速,也败在的士司机手上。 的士司机想趁过年多宰客,绕路走,哪怕郭宰多次强调赶时间。 郭宰以前没去过友会,不明就理,抵达后才知道它的位置根本不值得花25分钟到达。 程心认为他一定很冷,只是嘴硬,便要解下外套借给他。 “不用。”郭宰停下脚步,按住她的手。 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这叫不冻?”程心也停下脚步,看着他低声说:“你会感冒的。” 双手坚持要脱外套。 “真的不用!”郭宰双手往她身后一环,忽地将程心搂到怀里,抱着。 程心微怔,心想他也许是吓坏了。见她被霍泉强,打架,又去派出所落口供,大过年的,全是坏事。 其实她也觉得今天晚上异常骇人,早知如此,她绝不来参加什么同学聚会。 “问你一个问题?”郭宰低低的说。 程心:“嗯?” 她抬起双手,打算轻轻回拥他以作安抚。 “你,”他似乎费了些力气,才能把话往下说:“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程心的双手顿在半空,距离他的后背仅一厘米。 郭宰穿衣少,可他的怀抱很温暖,脸贴在他胸膛前,能听见他均匀的心跳声。而他拥抱她的手劲,忽紧忽松,仿佛有多焦躁不安。 程心放下双手,垂下眼帘,挑了个最平常的答案回他:“他是我姑丈的侄子。” 郭宰:“……你们很熟?” “完全不熟。” “那他为什么,那样对你?” “他有病,发神经,心理变态。” 郭宰低下头,拿鼻尖去蹭程心的头顶,深呼吸,沉声问:“你喜欢他吗?” “什么?”程心怔了怔,来火气了,边推他边气道:“你这问题……竟然问得出口?!毫无道理!” 郭宰收紧双臂,抱紧她,不让她推开自己,急道:“我也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可怕的想法。 被的士司机耍了一圈,他冲进友会匆匆寻找v110号房。服务员将他领去了,偌大的房间里满是人,却独独不见程心。 里面没有谁认识他,他随便问了个男生,男生笑道:“程心啊?和男朋友出去了,独自去happy呢。” 一心来接她回家的郭宰如遭雷击,“她有男朋友?” “有啊!霍泉嘛,人尽皆知了。” 霍泉…… 这名字相当耳熟,在哪听过。他是程心的男朋友? 郭宰恍惚地离开v110号房,懵然胡乱地在走廊瞎走,浑浑噩噩,漫无目的。 他记起来了,罗湖关口那个霍督办,程心叫过他“霍泉”。 原来他是她的男朋友?男朋友…… 不对,程心当时不是这么介绍的,而且相识这么多年,她有没有男朋友,他能不清楚? 不对的,不是的,那霍泉就一个普通校友,绝不是她的男朋友! 郭宰极力否认。他摇摇头,一抬眼,就见一堵门,差点要撞上。 他止住步,想换个方向走,视线正巧扫过门上的窗口,瞥见里面的情况。 他当场僵了。 窗口正正对着房间内的沙发,单单一盏小射灯照在沙发上,让门外的郭宰眼睁睁看到程心被霍泉压着…… 他极力否认的事情,竟然是真的。程心与霍泉,是一对…… 如果人的身体是玻璃造成,那郭宰那一刻就能粉身碎骨。不单止,他认为天简直要塌了,属于他的世界摇摇欲坠。 程心和霍泉是情侣,他俩在这ktv的房间内…… 眼前所见,脑里所想,一点点摧毁着他。 郭宰浑身发抖,心底涌起的情绪能翻江倒海。他难以自控地推开门,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他就要进去,进去破坏,进去将程心拉回来,再将霍泉拖地上狠狠狂打。 可门推开的同时,程心刺耳的呼救声逼进他耳内。 一声“救命”,听得郭宰猛然惊醒。他冲过去,心底狠狠喘了口气。 之后程心说要报警捉霍泉,她非常慌乱,流了泪,极度委屈,看得他心痛无比,亦万分庆幸。 程心与霍泉的关系似是搞清楚了,可后来他俩的对话又让郭宰迷惑了。 他俩的对话内容听起来,像是充满他所不知道的往事,而“他俩是或者曾经是情侣”的判断似乎也变得不无可能。 也许他们藕断丝连? 郭宰乱了,心乱脑子乱,乱成一团一麻,乱到现在。他要当面问她,当面弄个清楚,不然以后的日子过不了。 “我恨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喜欢他!”怀里的女孩斩钉截铁,“我不是受虐狂!” 郭宰抱紧她,“真的吗?” 程心想不明白了,“我骗你有意义吗?” 她的脸被闷在他胸怀里,看不见他既摇头又点头。 她闷声道:“快松开我,都几点了,回家吧!” 郭宰不放,反而抱得又紧了些。他拿脸贴她头顶,冲动地问:“那你喜欢我吗?” 怀里的女孩僵了僵,他心脏一绞,着慌地抢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回答!” 程心:“……” 她被郭宰越问越糊涂,想说些什么,却张口无言,只闻郭宰沮丧又难过的呢喃:“可我很喜欢你怎么办……” 程心低低“啊”了声,全身被电流穿过般颤颤。 脑海空白间,下巴忽被抬起,她迷茫地微微启唇,郭宰的吻就正正印了下来。 第158章 第 158 章 郭宰的唇,其柔软度不输女人,这早在之前程心就用手亲自抚摸过,感受过了。 如今它印了上来,也许是她双唇干涸的原因,又也许是他动作太过温柔所致,程心竟发现这男生的唇此时此刻更加细滑,软绵,带股清冽的男人才有的味道,令她产生想含吮它欺负它的邪恶念头。 她怔怔睁着眼,瞪看近得模糊的郭宰的脸。他轻阖双眼,并不长密却足够好看的睫毛静静贴在眼睑下,如熟睡的孩子。 他生涩懵懂,双唇印上来之后定定不动,仿佛勇气耗尽,抱着她身躯的双臂微微颤抖。 直到两双轻贴的唇由冰凉,至互相取暖后渐渐变成温热,郭宰才尝试轻轻磨研,拿自己的唇笨拙地怜惜地磨研程心的唇,程心动了动,他动作变得更加怜惜,哄着求着似的,抱着她的双手不曾松开半分。然后含着她下唇轻嘬,用湿润的舌尖浅浅舔过,接着舌头自然地滑进程心的嘴里,与她僵硬的舌头一点点由浅至深交缠…… 程心登时苏醒,又惊又急地要推开郭宰…… 郭宰不肯,紧紧抱着她之余,亲吻的动作多了几分强硬,唇舌之间全是掠夺的气势。 他恨不得要把程心吞进肚里,急切霸道地吻得她几乎缺氧。 程心脑里不断喊停,可舌头由不得她控制,四肢也使不出力气,身躯由僵硬如石缓缓融化成无力的软泥,任由郭宰抱着为所欲为。 第一次热吻的郭宰也累了,稍稍松开她的唇,用力喘息,胸膛剧烈起伏。 程心虚弱地说:“别,别这样……” 她说四个字所花的时间,够郭宰恢复元气。他重新吻上去,将她余下的话,批评好责骂好,统统咽下去,继续缠绵。 马路上又有车呼啸而过,刮起的风卷起俩人的衣摆,在路灯下,地上的影子摇摇曳曳。 郭宰越吻越兴奋,搂着程心的腰将她带至行人道后面某棵绿化芒下。 程心感觉自己的后背才抵上粗硬的树杆,衣襟内就多了一只灼热的手。 这手胡乱急躁地摸,又灵活调皮地往她最温暖处寻寻觅觅。 程心被吻住,无法说话,她拿手去制止郭宰,可惜力不及他。 她想反抗,却又徒劳,这般无助可怜的举动刺激了郭宰,刺激他想索求更多。 他撩起她的上衣,埋首于她怀里,似饿极的小狼狗发现了美食,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先尝哪样,先怎样尝。 轻细的,沉重的,这边,那边,又急又喜,躁乱激动,撩拨神经。 程心被他害得全身瘫软,意识迷乱,微微低叹,可她尚有一丝清醒,双手捧着他的脑袋,要推他打他。 郭宰不为所动,乐不彼此。 这是深夜的路边,他俩并非恋人,如此做是不对的。 “不对的,不对的……”程心羞涩地闭上眼,泣泣低叫。 这听在郭宰的耳里变成“继续,停了就不要你”。他怕她不要他,又向来听她话,这一次尽管在路边,也不能例外。 程心忽觉大腿进风,未及细想,便有捣蛋的家伙来取暖。 短兵相接,她疼痛,挣扎,膨胀,到轻吟,舒叹,痉挛,雁过留痕。 程心从心底深处满足,身上每个细胞都在狂欢叫好。她后脑枕靠在树杆上,身体仍承受着郭宰的重力,难以想象,她居然与郭宰就在夜里,就在路边,来了这么一场。 她慢慢睁开眼,想看一看郭宰挥汗如雨的模样。 然而睁开眼的程心没看到郭宰。 她看到小妹。 “哇啊!”程心吓得惊叫,整个人弹了弹。 小妹也被她莫名的夸张反应吓了跳,速速退了开去,但不忘关切地询问:“大姐你发恶梦?” 程心随手抓住被褥遮挡自己,拿眼四处乱望,脸色忽青忽白。 尼玛,这里不是路边,是自己房间,也不是夜里,是大白天! 她刚才的感觉,和郭宰的那一段,原来是梦啊…… 这……真实得堪比现实,罪过! 程心老脸涨红,瘫躺床上,望着粉色天花板无语。 床边,小妹报备:“大姐我下午出去和朋友玩。” 程心面无表情:“去吧。” “那你起不起床?二姐快煮好饭了。” “起了起了。今日年十几?” “年十二,再过四天锦中就开学了。” “哦。” 小妹走后,程心在床上发了会呆,才下地去厕所洗刷,冲凉,换内裤。 整理好,出三楼客厅,见小妹握着电话在讲,程心本想说她“又煲电话粥”,谁知小妹向她招手:“大姐,郭宰找你。” 程心愣愣,连忙摆手,下楼消失。 小妹:“……” 她惟有对电话说:“大姐不听喔。” 电话那端,郭宰默了半天,才不得不说:“那好吧,拜拜。” 挂掉电话,他重重叹了口气。 自年初七那个晚上,程心连续第五日不理他了。 郭宰抓抓头发,懊恼无比。 莫讲话区区五日,程心有可能连续十日半个月一个月都不理他呢。 唉,都怪他衰冲动!想想那晚他耍的流氓,真是…… 他突然又不怎么懊恼了。 程心那初生桃花般的小翘唇,他看了长达十年,今年终于浅尝,多年的梦想得以实现,这不付出点代价,说得过去么? 况且,郭宰隐隐感觉出,那晚上程心的反应,好像对他的吻并不反感。 虽然当时他试探地将舌头滑进她嘴里后,她推开了他,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又放了“绝交”的狠话,可她话里的情绪,有愤怒,有无措,有尴尬,却偏偏没有厌恶。不似得她与霍泉争吵时所表现出的绝情与冷厉。 郭宰暗戳戳分析了几天几夜,得出结论:他胜算不少。 基于这点,他对程心目前的不理不睬仍抱有不错的乐观心态。待时间过去,她便会接受他的道歉,然后一切就会恢复原状吧。 这事想多了,到自学时脑子就不够用了。 郭宰对着一道数学竞赛题死磕了一个钟头,仍解不出来。他打电话给大孖:“你在家吗?” 大孖:“在。” “我有几道题不会写,过来找你。” “等……”第二个“等”字未出音,电话就被挂了。 大孖:“……” 没一会,敲门声来,大孖去开门。 “小孖在吗?”抱着一堆课本的郭宰边进屋边问。 他自学所用的初中课本全由大孖友情提供的。 “去打球了。”大孖关好门,不咸不淡问:“你也会有不会写的题目?” 郭宰讪笑:“当然有。” 自自学以来,他来求问学霸大孖的次数少之又少。 “去客厅坐吧。”大孖说。 “为什么?去你房间。”郭宰轻车熟路走到他房间,推门而进,可脚迈了一步,就没再迈第二步了。 他回头朝身后的大孖笑笑,问:“这就是我要被流放到客厅的原因?” 大孖从来没什么表情的脸浮起些微的窘迫,他以轻咳掩饰,淡淡道:“无事,反正都是来学习的。” “学习?”郭宰看看大孖,再看看大孖房间里,坐在他专属书椅上的小妹。 小妹机械地朝郭宰摆摆手,强颜欢笑说了声:“hi。” 第159章 第 159 章 小妹解释,她是来找大孖补习初三知识的。 “大姐老讲我考不上锦中,讲到我都怕了。所以来找他……”她指指大孖,“不过小孖不知道的,你也别告诉他,他口疏,又同二姐同班,万一不小心给二姐知道了,那大姐也就分分钟知道。到时候,她肯定会认为我水平不行。” 所以小妹的意思是,她想偷偷用功,然后在大姐二姐面前表现得吹灰不费就能考上锦中。如此,大姐二姐不会嫌她拖后腿,她也不会丢两位姐姐的颜面。 实情补习这个做法是大孖提出的。 之前大姐在锦中饭堂闹她,她跑去操场泄愤。大孖跟过来,说可以帮她补习。 起初她气在心头,“不补!考不上就考不上!我不稀罕!” 大孖看着她,特别冷静地说:“你大姐在锦中读初高中,考上省城执大,你二姐同样在锦中读初高中,以她的成绩,肯定也是上全国前十的大学的。你又不蠢,为什么要落后于她们?以后亲朋戚友将你们三个放一起比较,会怎样议论你?” 小妹非常讨厌他将事实轻描淡写地摊了出来,要她面对,“你不讲话,无人会怀疑你是哑的。” 她转过身,绕着跑道走,边走边踢脚下的黑色沥青砂石,白色回力鞋越踢越黑。 傍晚时分,操场一片金色,有学生在锻炼,身边不时有人擦身而过。远一点的生活区,校内广播在播陈奕迅最流行的新歌《明年今日》,有学生撕开喉咙跟着唱。 小妹走了半圈,回头看身后默默跟着的大孖,呵斥:“跟着我做什么!离我远一点!” 大孖无视她的排挤,问:“真的不考锦中?” “不考!天大地大,我就不信无中学收我!我又不是考o分!”小妹倒着走,叉腰指着天空嚎喊。 “那你不想和我做校友了?”大孖平静地问。 小妹看他。 他又问:“不想和我一起坐巴士上学放学了?” 小妹皱眉,她从未没想过这些问题,“我不知道。” 她倒着走,看不见身后也有一位学生逆方向倒着走,快要与她撞上。 大孖两步跨上去,将她拉到跑道边,在她身侧低说:“我帮你补习,保证你能考上锦中。到时候大姐二姐会赞你,会以你为傲。” 后来不知怎的,小妹答应了让他补习。 这其实是件好事,程心知道了肯定会举脚赞成。不过…… 郭宰搭着大孖的肩膀走到房间角落,以极低的声音警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不要乱来。” 少男少女,血气方刚,一旦着火,很难灭啊。到时程心分分钟撕了大孖。 大孖的表情又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扔开郭宰的手,冷道:“我不是狼。” 郭宰:“……” 一个男人是不是狼,只有同类才能探出真相。 *** 开学前两天,程心在家收拾行李时接到向雪曼的电话。 向雪曼说要请她喝下午茶。程心直接拒绝。 向雪曼冷淡地说:“相信我,对我不友善,对你无好处。” 相约地点在十九楼的牡丹包厢。 程心抵达时,向雪曼已经坐在房内。程心看了看环境,见能容纳八人的圆形餐台上只摆放了两副茶杯,分别位于餐台的直径线两端。向雪曼在一端,她的在另一端。 落座后,服务生恭敬地奉上各式茶点,然后悄悄离开,将房门关上。 包厢内,淡淡飘着似有若无的轻音乐声。 向雪曼端着茶杯细品,又拿叉子品尝造型精致的茶点,动作不紧不慢,姿态放松,仿佛此行真的纯粹来吃下午茶。 程心对甜食没兴趣,也不赶时间,掏出手机玩贪吃蛇,顺便回一下彭丽的短信。 聚会那日,彭丽她们只知道程心溜出房后,霍泉立即跟了出去,至于后续,无人知晓。 当晚彭丽就短信程心:你和霍泉真的挺配的,认了吧。 程心认为这短信莫名可笑,一直没有回复。 现在闲了,她心情好地回了句:我觉得你跟他更配。:) 彭丽这段日子兴许就在候着程心的回复,所以短信发出去没几秒,新短信就来了:人家看不上我啊! 程心:“……” 这是彭丽对霍泉真的感兴趣? 出于多年同学的交情,程心回复:初中时我跟你讲过,知人口面不知心,当心被骗。 “你毕业后计划去哪里工作?”发完短信,餐台对面的向雪曼终于说话了。 程心将手机的短信一条条删除,漫不经心道:“未定。” 向雪曼轻笑,“不打算去桂江帮手?” 程心抬眼看她。 她之前上网查过,向雪曼的父亲升到省城当高官,在本地的影响力有增无减。有这么一个父亲,当女儿的自然也有手腕,所以程心对她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又怎样知道桂江的事,并不意外。 向雪曼喝了口茶,闲闲道:“桂江最近在投一块地皮,地皮在政府手里,理应要多关照本地企业。不过你知道吗,外面有很多大国企大房企要逼进来,个个实力背景都不是桂江可以比拼的,这给政府很大压力。” 程心说:“商场竞争,比不过人家不算丢架,何况做生意哪有只赚不亏。这次衰了,下次再努力就好了。” 向雪曼微微抬了抬下巴,默了片刻,道:“你经常去友会吗?” 程心:“不是。” 向雪曼笑,“那恐怕你不知道它最近被查封了,老板也进了监狱。” 程心确实不知道,耸耸肩,“这与我无关。” 向雪曼笑得更深,“有人在里面聚众吸/毒,被举报了。这么明目张胆的事,以为政府不知道么?只是,判整改还是判查封,很多时候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 程心低了低眼,似在思考。向雪曼很喜欢她这副觉悟的模样。 过会,程心看她,“有话直讲吧。” 向雪曼也不再兜圈,“去派出所撤消控告。” 程心歪了歪脑袋,细细打量向雪曼。 向雪曼在锦中的时候就被封为校花,当时的她长发及腰,五官古典优雅,成绩好,是学生会学习部的部长,担任“校花”当之无愧。 离开校园后,她将直发烫成大波浪卷,摈弃校服,换上得体成熟的裙装,加上精致的妆容,微微一笑,风情万种,仪态万千。 又身为高官女儿,如此的她,什么样的良人找不到?为什么硬是将自己拴在霍泉这棵表面光鲜,内里腐烂的树上? 见程心眼睁睁端详自己,却不说话,向雪曼有些不安,也不悦,决定抛出最后的橄榄枝:“我跟你讲,只要税所认真查帐,无一家企业能逃得过,包括桂江。如果你去撤消控告,长远的我不敢讲,但短期的五六年,我担保桂江能风生水起,平平安安。” 程心的思维仍停留在刚才的疑问上,她得出答案,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程心!”向雪曼只等她一个回复,可她迟迟不作话,这算什么意思! 程心微微吁气,不替向雪曼操心了,说:“照你这么处理,是不是他来多烦我几次,我想发达也就指日可待了?” 向雪曼:“少得寸进尺!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去找你!” 程心:“怎样保证?派保镖看着他?抑或他一来骚扰我,我就去找你投诉?” 这难道不是一个笑话? 向雪曼悄悄握拳,心里空荡荡,完全无底。 *** 派出所拘留室内。 三面灰色墙,一面铁栏,里面一张靠墙的石床,霍泉坐在上面,风衣作被,后脑抵住墙壁,闭着眼迷迷糊糊。 他又见到阳光普照,听闻鸟鸣不断。有风吹过,头顶的绿树沙沙沙响。 女孩抱着双膝,靠在他身边,又嘟嘴抱怨:“阿爸阿妈不喜欢我,只喜欢大妹小妹。他们特别偏心,动不动就打我闹我。我真的很讨厌他们,很讨厌两个妹妹,很讨厌做大姐。等我长大了,我要离家出走,永远永远不回来。” 他“嗯”了声。 女孩说:“如果我不是大姐,如果我前面有个大大姐,或者有个哥哥,那就好了。” 他:“那我做你的哥哥。” “真的吗?” “真的。你要听话,要乖乖的。” “算了,姑丈要我叫你表哥,你是表哥,不是哥哥。加个表字,就不亲了。” “一样的。” “真的吗?” “真的。你坐我这里。” 女孩听话地坐到他身上,他抱着她。 “你在做什么啊?” “在疼你呢。哥哥会这样疼妹妹的。” “哦!” 他粗喘着,额头满汗,眯眼盯着身上的女孩。 女孩看着他,天真地咧嘴一笑。 他也笑,“你喜欢的,对不对?” 忽然,女孩变成女人,稚嫩的脸蛋变得成熟俏丽,脸上懵懂无辜的表情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的愤怒与嫌弃。 她痛恨地咬牙切齿:“这么多人都没有变,为什么你不继续死?!” “啊……”他茫茫然,“我应该是死的吗?” “恶心!”她挥了他一巴掌。 一个女人的巴掌,竟比铁头还要钝重,痛得他醒了过来。 霍泉睁开眼。 果然的,灿烂阳光没了,愤怒的女人也没了,有的只剩冰冷阴暗的灰墙。 如此情景幡然的切换,他最近经历了许多次。 铁栏传来开锁声,他移了移眼球,见一身黑裙的向雪曼走了进来。 向雪曼站定在石床边,凝视霍泉。 他满脸胡茬,衬得脸色苍白无血,受伤的右边脸青淤已化淡,右眼角处结了痂。 他身上仍穿着当日的西装,皱乱不堪。他本应是光鲜的绅士精英,如今却沦为阶下囚。或许他不在意,但向雪曼替他心痛得要死。 她问:“在这里困了十多日,反省了吗?” 满腔的恨铁不成钢。 霍泉侧头对她笑了笑,笑容虚弱无力。 向雪曼:“我可以帮你出去,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以后不再去找程心。” 霍泉的表情毫无变化,依旧在笑。 向雪曼:“答应我!” 霍泉向她递手。 向雪曼又恼气又疑惑,“做什么?” 霍泉一直没说话,他伸了伸久屈的腿,眉头紧锁,看上去似乎很难受。 “生病了吗?”向雪曼心软了,过去接住他的手。 手一碰,霍泉就扣住她手腕,使力将她拉到自己身上。向雪曼没站稳,整个人扑他怀里。 “你……”向雪曼低呼。 霍泉一声不哼,按着她,一只手撩起她的丝绒裙,扯下她的棉袜裤。 “你停手停手!这里是拘留所!”向雪曼吓慌了,连忙阻止,又不敢大叫。 霍泉不管,照干。 向雪曼极力抵抗,急得要哭。 霍泉扣住她后脑,“不要动。”他在她耳边低吟:“想你了,乖乖的嗯……” 向雪曼怔了,前一秒抵死反抗,后一秒呆若布偶。 霍泉在哄她,软软浓浓的“乖乖的”,三个字柔情蜜意,听得她脸红耳赤,心砰砰然。 他半眯着眼,脸上写满渴求,喉间深处发出低低的轻喘,胡茬令他无比性感…… 向雪曼忽地看开了,拉过他的风衣外套,披在肩背上挡住,紧紧搂着他,埋首于他颈项间,任由他。 第160章 第 160 章 过完年开学,转眼到了四月份。 清明节那日恰巧是星期六,程心与大妹小妹随阿爸阿妈一起去拜山。 以前程心对拜山不上心,后来阿嫲走了,那就算请假,她也会专程回来参加。 阿嫲过身那年,阿爸在本地新建的永久墓园给她和死鬼阿爷买了一个双人骨灰位,将他们合葬在一起。 早年政府大力宣扬死人不占生人地,全部推行火葬。无奈大家对落地归根的思想根深蒂固,认为挖祖坟衰过败家,便基本无人响应。 喊了两年口号不见成效,政府决定放大招,掏钱在某座山头上建了一座规模大,看上去特别像样的墓园,对外宣称墓园是永久性的,拆楼拆桥拆路都不会拆它,只要党的政策不动摇,它就不动摇。并且请了著名风水大师给墓园看风水把命脉,当时报纸上的广告词大意如此:将先人安葬于此地,能保后人平安康泰,风调雨顺。 再加上初期墓园的骨灰位价格低廉,还有买一送一的优惠折扣,老百姓心动就行动了。 上辈子家境非常一般,但阿爸也在墓园里给阿爷阿嫲置了地方,而他本人和阿妈去世后,骨灰也安葬在这个墓园里。再往后许多年,程家在墓园里所拥有的四个骨灰位市值已达50万。有人笑话,生人住的楼盘蹭蹭蹭飙值,死人呆的骨灰位也与时俱进。 这些都是后话了。 2003年初,桂江在本地成功投得一块相当有价值的地皮,被桂江称为“开门红”。阿爸很高兴,拜山那日找人抬了两只大烧猪去祭祖。 两只大烧猪体积不小,阿爷阿嫲的骨灰位上下左右又有邻居,好几伙人同时烧香拜祖先,人挤人,香火互呛,场面混乱。 阿爸心里不舒服,临走前去墓园另一边视察,回来后跟阿妈说:“那边有好多独立坟位,我问过管理员,可以放骨。如果今年桂江继续这么顺利的话,我打算给死鬼老豆老母买两个。” 阿妈:“几钱一个?” 阿爸:“不贵,三万几而已。” 阿妈哼笑,“那两个就是六七万,有钱无地方花吗?抑或他们报过梦给你,投诉住得不舒服?” 阿爸:“六七万不贵啊。况且你想想,有了独立坟位,到时我们来拜山也舒服些。” 阿妈没给好脸色:“是,到时你抬十只八只烧猪过来,都大把位置你放。” 阿爸不理解了:“抬烧猪有什么问题?又不是买不起。” 阿妈有点恼火,“问题不是买不起,是我们吃不完!你买的烧猪,讲就话给先人吃,事实上不又是我们这些活人吃?你程家家大业大有十几兄弟姐妹吗?才几户人啊?每人分回家的烧肉,雪柜放不下,连续吃一个星期都吃不完,你吃一星期烧肉腻不腻?你不腻我腻!” “你发火发得莫名其妙,吃不完送人不就得了?至于你这么烦躁吗!” “送谁啊?拜过山给死人吃过的,除了自家人,谁敢吃?” “你拿去给街边无饭吃的流浪汉,看他们吃不吃!” 程心坐在车后座,闭着眼半睡半醒。前面开车的阿妈与副驾位的阿爸,从买不买独立坟位的问题开始吵,一直吵到要不要买个新雪柜来放吃不完的烧肉。忽然他们不吵了,程心耳根清静,很快睡沉。 到家下车时,她勉强醒过来,懵松着眼打呵欠。 阿爸对她这副有神无气的状态很不满,皱眉问:“你昨晚无睡去做贼?去的时候睡一路,回来又睡一路。” 程心依旧在打呵欠,回答不了,只能摇摇头。 进了屋,阿爸又问她:“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要毕业了,那暑假是不是要出来实习?” 程心打呵欠打得满眼泪水,她没说话,点点头。 “那去哪里实习?有找过吗?” 程心摇头。 问了三句,只摇头点头,一个字不说,阿爸被这种敷衍态度惹恼了,扔给她三个字:“你是不是哑的?!” 程心醒了醒,心想糟了,他肯定要大吵大闹骂一顿。谁知阿爸并没有,他只是甩头上楼,不多瞧她一眼罢了。 其实如果阿爸不半路发火,继续问下去,渐渐醒透的程心打算反问他能不能去桂江谋个实习职位的。 上辈子没等到大三,她从大一开始就到处实习。不过与其说是实习,不如说是打工。 以前家境一般,没有多余钱给她买手机,她一方面不愿意开声求父母,另一方面又很稀罕,于是自己去找兼职工作。初入大学没什么底子,凭她一己之力能找到的工作只能是派传单,兜售电话卡,临时促销员,工资很低。 那时候程朗知道了,将她介绍到图书馆接替自己的管理员职位。那个职位是学校给勤工俭学的学生留备的,工作不复杂,有技术性,又在校内出入方便,工资也比外面的高,当时程心对他感激不已,特意请程朗吃饭答谢。 就在那顿饭上,程朗向她表白了。 程朗一直以来对她挺主动,主动搭讪,主动加企鹅号,主动帮她辅导高数。可是,程心以为师兄都是这种作风的,尤其他是学生会的人,那关爱师弟师妹不是很正常的么? 再者,在程心眼里,程朗对其他人也不差,他在系里是公认的好人暖男。 她从来没有自作多情。 所以他说喜欢自己时,程心有些区分不清,也不敢认同,第一反应拒绝。 在这之前,有两位男生追过她。一位在她晚上上课时,潜入他们课室,跟她聊了两节课的闲天,程心原以为对方纯粹对她家乡感兴趣而已,谁知下课后,男生对她说“我喜欢你”。程心一愣一愣的。 另一位,约她一起去锻炼。说是锻炼,实则是绕着操场散步,被同学遇见了,都贼兮兮地笑她,她一头雾水。直至那男生问她“能做我女朋友吗”,程心才又一愣一愣的。 自此之后,她不跟男生说话走路了,免得猝不及防地被表白。这些男生们的追求令她非常尴尬,她也不擅长如何处理。 而程朗是以师兄的身份出现,热心助人,对谁都脸带笑容,甚好相处,又介绍她工作,她对他怀有一种仰望的崇敬之意,将他列为例外。 谁料这例外到最后也不例外了。 被程心拒绝后,程朗大而化之地置以一笑,说没关系。程心佩服他的积极乐观,往后继续以平常心与他相处。 转折点出现在大二她生日的那天,程朗约她去河边,送了她一台手机,跟她说“生日快乐”。 那时刻,程心已经不仅仅是一愣一愣的了。 他家境不好,却花了将近三千块买来一台她很想要的手机,给她做生日礼物…… 在这之前,程心没过过生日,也没收过生日礼物,别人也许每年都经历的事,在她这里变得很新奇,很陌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付。 她心直口快,张嘴就问:“这你不是偷来的吧?” 程朗呆了呆,随后笑道:“你值得用光明正大买来的手机。” 程心张了张唇,说不出话。 程朗将手机放到她手上,“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手机都送你的。你赚的钱,拿去买其它喜欢的东西吧。” 程心傻似的问了句:“你还喜欢我的?” 她以为她拒绝了,他又说没关系,他就不会再喜欢她了。 程朗有点无奈,叹笑:“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哪有那么容易消失。” …… 话说太远,言归正传,与上辈子比较,这辈子阿爸发达了,一上大学就有手机的程心,专心学习,将打工实习的事放到大三暑假再考虑。 五月某天,她去学院里的就业指导中心咨询靠谱的职位需求。 由于她大一过了英语四级,大二过了六级,中心老师建议她到制造业从事国际贸易方面的工作,哪怕她不是该专业的学生,但工作与专业本来就没有人规定一定要对口,而事实上社会里有大量人从事着与自己专业毫无关系的工作。 上辈子从事制造业的程心有大量的相关经验与知识,这是她的优势,可她对制造业实在不感兴趣了。 这个想法在她当初没有选择国贸专业的时候就有了雏形。再在执大遇上程朗,这个想法便更坚定。 连程朗都转行了,她为什么不转? 新的人生,来个新的行业,体验新的乐趣吧。 她在指导中心翻查职位需求,一呆呆了半个多钟头,离开时在门口碰见程朗。 大三下学期,程心所在的年级与专业没有程朗的课,俩人在校园碰见的次数寥寥无几。 他俩聊了起来,聊到明年的毕业就业,程朗的感慨比程心的还要深刻。 他长叹:“眨眨眼就要毕业了,四年真快。” 程心笑了出声,说:“四年而已,算什么,20年一样眨眨眼就过。” 程朗看着她,“你几岁了?” 程心若有所思:“应该是,22?” 程朗深深一笑,“那你还不够资格说‘20年一样眨眨眼就过’这样的话。” 程心笑而不语。 程朗想到什么,提起:“你都快要毕业了,可我到现在还没加上你的企鹅号呢。” “啊,是吗?”程心呵呵讪笑,“抱歉抱歉,我很久不上企鹅了。” 大概是发现郭宰将她删除好友之后,她就没怎么上q了。而郭宰自从回了乡下,俩人时常通电见面,沟通不断,也没必要上q了。 程朗:“那你可以今晚上一下,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吗?” 程心:“好好,一定一定。” 说到办到,程心晚上在宿舍登陆企鹅,查看系统消息里面的好友申请。除了程朗的“良月”,还有不少她不认识的人要与她交友,她一个个拒绝,然后在最尾发现了“郭大侠”。 “郭大侠”在五一期间发来了好友申请,内容是: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求原谅!求接电话!求见面!!! 程心:“……” 对的,当初郭宰将她删除好友,她一怒之下,将他移出了好友列表。看谁删谁谁怕谁啊! 她将“郭大侠”的申请点了“拒绝”,本想秒速下线,但程朗同时发来了信息,出于友好,她和他聊了几句才退q。 往下日子,程心继续四处寻找合适的暑假实习机会,不出五月,她找到了。 初见这份实习简介时,她惊讶又惊喜。 这实习职位叫“售楼助理”,实习地点是一处正在施工的楼盘,名叫东澳城,计划明年开盘,而楼盘的开发商堪堪是桂江房产。 程心在家没听过阿爸有提起桂江在省城投过地皮。她照着简介上的电话去联系楼盘人事经理,确认对方是如假包换的桂江房产后,马上预约时间面试。 面完试,程心明白阿爸为什么不提这事了。 在桂江看来,省城这块地皮真不是什么香饽饽。 这地皮虽然位于省城,可惜是在省城的郊区,郊到无朋友那种。 程心从执大坐巴士去,足足转了三次车,历时两个钟头车程外加半个钟头脚程,才抵到。 李首富说过:“决定房地产价值的因素,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还是地段。” 而桂江这块地皮,偏僻如斯,谁来买啊? 估计桂江自己对它也不抱希望了,运营起来马马虎虎,售楼中心远不如其它楼盘的金碧辉煌。面试时程心随口一问这份工作能做多久,人事经理说:“看楼盘卖得怎么样吧,也许要五六年,七八年。” 程心:“……” 桂江居然能接受一个楼盘等五六七八年才售罄?敢情当年它为了火速卖出北苑别墅回收工程款而无所不用其极地起学校招老师做广告时的那股魄力,滚哪了? 看来它不差钱了,耗得起。 一个被开发商放弃的楼盘,资源有限,想招到优秀的人才不容易。程心虽未毕业,只能以兼职方式工作,但胜在出自执大,本地名校生一个,她的面试挺顺利地就通过了。 坐巴士返回执大的路上,程心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阿爸。下车时她决定,还是算了吧。 前前后后坐了四个钟头巴士,步行了一个钟,她累得不行,首先去食堂点了一份加大码的菜心炒牛肉配五两白饭,吃饱歇够了,再懒懒闲闲回宿舍。 傍晚六点多,女生宿舍大楼人来人往,不少男朋友在楼外等女朋友,统一站在那几棵树下,女生出来了自动自觉过去认领。 程心闲的,往那边扭头随便一望,结果望到一个酷似郭宰的人影。 她:“……” 郭宰也恰恰发现了程心,急急朝她挥手。见她明明看到自己却甩头就走,郭宰刻不容缓追上去,捉住她手腕。 大庭广众,程心不想吵闹,只好低斥:“放手。” 郭宰拼命摇头。 距离那个抢吻她的晚上,他和她差不多四个月没见过面,没说过话了。 好不容易见到,哪怕她将他就地正法,他也绝不放手。 第161章 第 161 章 程心挣挣手,无果,他俩站在来往人群中不动,分外惹眼。 她往边上走,郭宰寸步紧跟。 行至宿舍楼后面的自行车停放棚,人少清静,程心停下来,甩了甩手。 郭宰感觉她不会跑了,便松开她,连忙道歉:“对不住,上次我衰冲动,能不能原谅我了?” “不能。”程心将手背到身后,扭头望向别外,不看他。 郭宰早料如此,“那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你讲,我做。” 程心:“什么都不用做。” 郭宰走到她视线前方,往下蹲了蹲,让自己的脸与她的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盯着她眼睛好声好气说:“看着我好好讲,行不行?” 他怕自己看起来不够诚恳,便又往下蹲了蹲,尽量虔诚。 程心拿眼瞧他,目光一对上,就迅速避开。 郭宰以为程心只是在生他气,他并不了解她面对他时会有一种心虚的尴尬。 不仅尴尬,程心还异常羞愧。她一看到他的脸,就想起那些龌龊的梦。 是那些,不是那个。 她醒来后总是懊恼不已,脸红胆怯,可入梦时又情难自控,像一场场偷偷摸摸的私会,没人知晓,充满神秘与诱惑。 后来有好几晚,她彻夜学习看书,不睡了。直到困得想吐,才去倒头大睡,那些绮梦也才再没出现过。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而同时产生的丝丝点点的失落被她视为洪水猛兽,极力击退。 至于郭宰的抢吻,一开始她当然是生气的,可拖到现在,她说不清了。 也许她更多的是气自己。气自己心术不正。 “你看看,我题目全部做对。”跟前的郭宰不知何时从背包掏出几份试卷,向程心现宝似的,“我无偷懒,每日都很努力。我知错了,我知道做什么你不喜欢,做什么你才喜欢。” 程心尝试将注意力放到他手中的试卷上,试卷的主人说:“我找大孖把他初中做过的试卷全部借给我,我将他的答案遮住再拿去复印,然后自己做,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还有政治,我都做……” “那英语呢?”程心打断他问,眼睛终于不躲不闪地看向他。 郭宰穿简单的t恤牛仔裤,背个书包,与几个月前大致没什么区别,只是好像瘦了不少。 郭宰暗叹一口气,她肯理他了,肯关心他了。 “英语不用,我有信心。” 程心嗤了声笑,“被淹死的有不少是会游水的人。” 只要她说话,她说什么郭宰都愿意听。 “好,那我回去把英语试卷也借过来。” 程心移开步,一点点往前走,问:“你有没有跟前中沟通过?他们批准你参加初三的升中考吗?” 郭宰先惨兮兮说:“他们不同意的。”见程心皱眉看他,他立即换上嬉皮笑脸的表情,说:“不过我花钱买了些东西去校长家拜访,把他说服了。” 再拍马屁:“跟你学的招。” 程心不领情:“我身正影不歪,走后门的事才不是我教你的。” 郭宰从善如流,“对,不是你教的,是我自学的。” 程心拿怪异的眼神审视他,“你这样算什么意思?” 郭宰:“……” 他这不是明显在讨好她么?但依她的脸色判断,似乎不管用。 他将试卷放回书包,动作缓慢,趁机思考如何给出个巧妙的答案。 程心直接说:“你不用擦我鞋,我如果对你有意见,那你做什么我都会看不顺眼,就算你是超人拯救了世界,我也不会对你有好感。” 郭宰愣愣,发散思维分析,探问:“即是,你原谅我了?” 程心瞥他一眼,没回话,继续往前走。 郭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看来他猜对了,程心对他的吻,并没有那么排斥。 他忽然冒出一个疑问,是不是他对她做什么,她到最后都会选择原谅他? 要不,试试? 得得,打死都不敢了! 天知道这将近四个月他是如此熬过来的,惩罚期太长太折磨了,他不要第二次! 郭宰小跑追上去,对程心保证:“我以后不会再犯的,你放心。” 程心:“能不能不要再提了?” 这种事赶紧忘掉吧。 “好好不提了。”郭宰在嘴上画了个叉。 程心看看腕表,“这个钟数肯定无车回康顺里了,你怎么办?” “不紧要,车站附近有很多野鸡车。” “你不怕危险?” “怕什么,我牛高马大一个男的。明天初三有一场模拟考,我要回去参加。” “啊?”程心惊得停下来瞪他:“明天有模拟考你今天还来省城?傻吗?会不会分轻重!” 郭宰一个劲讪笑。他就是心急,这解释没法说给她听。 “你快走,快走!”程心往外推他。 郭宰顺着她意,“好我马上走。这周末你回家吗?我去找你。” “周末再算,快滚!” 赶走郭宰,程心回到宿舍收拾衣服,准备去走廊末端的公共浴室冲凉。 她没意识地哼着小调,待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心情特别轻松,特别安宁,仿佛万事如意,不存在疙瘩,什么都不用愁了。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美女!”冷不防的,于丹丹整个人压到她后背上,阴阳怪气说:“我都看见了嗯。” 程心被压得难受,抖了抖肩膀硬把她抖了开去。 于丹丹重新粘上去,“快从实招来,那个小哥哥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她刚才在宿舍楼外碰见程心拖着个又高又帅的年轻人走,手拖手的。在于丹丹的认知范畴里,这是程心第一次和男生如此亲密。 程心回头斜眼于丹丹,心想:大姐,郭宰你不是见过吗?上次他替我灌了六七杯啤酒,不正是你迫害的杰作? 于丹丹眯着眼看程心,笑得特别耐人寻味,半点都不像对郭宰有印象。 程心提醒了她两句,于丹丹这才想起来,大惊:“喔!原来去年英雄救美的就是他?!” 那时候她第二天酒醒后就把前一天的事全忘光了。她捶捶拳,“早知道刚下我过去跟他打个招呼,然后约个时间再灌他!” 程心:“……” 于丹丹问她:“哎,那就是说,他真是你男朋友?不然非亲非故为什么帮你挡酒?” 因为他当时遇见郭母,心情低落,想借酒消愁。 程心说:“男什么男,一个弟弟罢了。” 于丹丹:“喔……弟弟,就是那个天天聊电话的弟弟……要不介绍给我呗,我看上他了。” “他拼酒拼不过你。” “没事,我看上他自然就会放水,绝对让他输,不对,让他赢得漂漂亮亮!” 程心当她闹笑话,抱着衣服出去走廊往浴室去。 于丹丹跟到宿舍门口,朝她背影喊:“怎么样啊?介绍给我,到时我请你这个媒婆吃顿好的!” 程心头也不回,举起右手摆了摆食指,没门。 “切……”于丹丹撇撇嘴,嘀咕:“还不认是男朋友,幸亏我没向大助报错料。” 到了七月,高考之后,全市初三级学生进行统考统招。 郭宰持准考证在前中考场参加考试,前段时间填志愿,他将锦中列在第一位。 考试结束后,程心打电话问小妹考得怎样。 小妹自信满满的:“百分百能考上锦中!那些题目小儿科!” 程心接着打给锦中校长,将小妹和郭宰的考生信息交代好。 校长提醒她:“我不食言,只帮一个。” 程心:“先保我妹,她考上了再把名额给郭宰。” 校长:“行,但分数太低的话我也无办法,到时别怪我。” 程心没多想,说:“如果他分数太低,那就无必要帮他了。” 第162章 第 162 章 修大bug 初三升中考试分数公布的那一天,程心比当年自己升中还要紧张。 拿着小妹与郭宰的准考证信息,她在宿舍打电话去信息系统查询他们的成绩。 先查小妹,系统报分788,再查郭宰,同样是,788。 程心呆了呆,心慌慌地再次拨入系统查询,可系统提示正在繁忙中,要等候。等了半天接驳成功,“788”这个分数她又听了两遍。 程心的胸口当即堵紧了。 她走到宿舍外面的走廊来回踱步,焦虑不安,深呼吸,胸口仍闷得难受。 她一脚踹到栏杆上。 当年她初升高,锦中高中部的录取分数是790分,近年来,这条分数线有升无降。 如今小妹和郭宰都只考788分,莫讲话分数线多半会上升,就算保持当年的790不变,他俩也考不上啊! 妈的! 程心又一脚踹到栏杆上。 她拿起手机,翻出锦中校长的手机号码,手指停留在拨号键上,要按不按。 僵持了半天,电话终究没拨出去。 “唉!”她重重叹了口气,原地蹲了下去,将脸埋起来,一动不动。 她情愿小妹与郭宰的分数加起来才700分。 *** 锦中,校门口内的公示处。 由于今年推出电话查分功能,回校查看成绩的初三毕业生很少。 小妹等了一会,见公示处前没有旁人了,才急忙忙跑过去迅速寻找自己的名字。 大孖在校门外等,远远望着小妹踮起脚尖查成绩的背影。 忽然,小妹的身躯似乎僵了僵,然后半天不见动静。 大孖从裤兜抽出双手,几步跑了过去,站小妹身后问:“怎么了?” 小妹颤了颤肩膀,慌张地拿手捂住大概的位置,回头冲大孖呵斥:“你过来做什么!我让你过来了吗!快走开!” 大孖置若罔闻,强行拉走小妹捂住成绩单的手,视线越过她头顶,一眼就看到她的名字与分数。 “啊——你不准看——!”小妹又羞又气,挣扎着要拿手去把分数捂住。 大孖将她两条手臂握住,固定在她的身两侧,施力。 小妹动弹不得,倍感无助与委屈,“哇”一声哭了,边哭边诉苦:“不准看!才考788分,肯定落榜了!哇哇——你还讲保证我能考上,都是骗人了!” 明明她离开考场时特别有信心,为什么出来的分数却强差人意? 枉她有脸对大姐说“小儿科”,如今落榜在即,别说大姐与二姐了,就连她自己都对自己失望透顶。 大孖:“录取分数线未出来,你急着认输有意思吗?” 小妹:“去年792!今年只升不降,我能不落榜吗!” 大孖将她往自己胸膛处拉了拉,“你先不要哭。” 他快速浏览成绩单,说:“我有办法,能提前知道你会不会被录取。” 闻言,小妹的哭声低了下去,“什么办法?” 大孖轻拍她手臂,“等我一下。” 他松开她,跑去门卫处。 再回来时,大孖拿着笔和纸,说:“锦中的初中部每年都有近一半的学生能顺利原校升读,所以只要你的排名在全年级中间或以上,就有很大机会被录取。” 小妹张张嘴,似懂非懂,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大孖:“别发呆,你来读分数,我来记,一个个排位,看你在全级排第几。快。” 小妹消化了他的意思,沮丧的情绪缓缓恢复元气,配合地从成绩单的第一个分数开始念:“459,718,359,478,789,810,797……” 大孖将纸压在公示板上,一个个记,按百位数分段记录。 约二十分钟后,小妹将全级分数念了一遍,口干舌躁,喉咙生痛。 大孖拿手指敲着纸点数,很快得出结果:“你的分数在全年级排第114位,前面有好几个同分的,去掉他们,你排在107左右。” 小妹凑过去看他的纸上记录,听他分析:“今届初三四个班,总共220个人,按以往经验,110名以内的人,亦即包括你,都能升读锦中高中。” 大孖头头是道,又有数据支持,小妹佩服得直点头。 可是,她依然心有不安,“万一今年不按规律来,怎么办?” “不要杞人忧天。”大孖将记录纸塞她手里,“不放心的话,回家再数一次。” *** 郭宰在家查完成绩后,一整天没吃过东西。 据理,他一个高龄自学生能考出788分的成绩,比前中大部分的初三生都要厉害,已属相当优秀。 可是这分数上不了锦中。 其实上不了锦中,去一中二中三中或者留守前中,也未尝不是退路,但他离第一志愿锦中偏偏只差了几分,也就是大概两道选择题的分值,便与胜利擦肩而过,这让郭宰打从心底不服。 他想到一个也许能补救的方法,就是申请复核试卷。 他打电话去教育局查询,无奈周末,对方办公室空无一人。打电话给程心,程心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可能没电了。再打去孖仔家,可大孖小孖都不在家。 郭宰郁闷极了,爬上床静静躺着。 从白天躺到黑夜,大孖回了电话,将数出来的排名结果告诉了郭宰,郭宰霎时就被安慰到了。 而程心一直没有回电,郭宰再打过去,依旧是关机状态。 程心在早上纠结过按不按拨号键之后,索性将手机关了扔到枕头底下。 直到傍晚,她用宿舍座机给锦中校长打电话。 接通后打个招呼,她开门见山问:“今年锦中的录取分数线会是多少?” 校长在电话里笑,“哪有这么快知道,要教育局出统计数据才能定下来。你妹妹考几分了?” 程心轻叹:“我妹妹和郭宰都考了788分。” “哦,”校长低吟,“那有点麻烦。不过你放心,我不食言,只帮一个。” 程心咬咬牙:“那就按之前讲好的,先保我妹,再帮郭宰。” “先保你妹妹,再帮郭宰是吧,我记住了。”校长重复她的话。 之后挂线,校长笑着摇头,对饭台对面的人说:“这个程心,话她聪明吧,有点,话她蠢吧,也有点。人家凭空讲的话,她可以信以为真,也是够天真的。” 饭台对面的人若有所思:“你刚才提到‘郭宰’这个名字,他和程心什么关系?” 校长:“是程心的一个亲戚,快19岁的男生。程心去年来求我,想安排他在锦中做插班生,我无答应,他就去了前锋中学读初一,今年参加初升高考试,想跳级直接上高中呢。坦白讲,自学一年能考788分已经很不错了。但万一今年分线数定得高,他们的成绩就毫无优势,毫无可帮之处了。” 饭台对面的人笑了笑,“刚才通电话时你还讲不食言,只帮一个,现在看来,校长你不打算帮程心了?” 校长笑道:“帮她有什么好处?当年高考前一天她搞出个事,我怕她继续闹下去影响学校声誉,才随口答应了她两个学位名额。给,她感激,不给,她能怎样。” 饭台对面的人:“校长你这样做就不对了。作为教育界的前辈,怎么可以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校长愣了愣,望着对方不语。 十九楼牡丹包厢内,偌大的饭台只坐了两个人,一个他,一个向雪曼。 向雪曼端起瓷杯品了两口茶,缓缓道:“郭宰,只是程心的亲戚吗……细讲起来,这个人我见过。” 过年时,她在友会见过郭宰,以为他是程心的男朋友。后来查看郭宰在派出所落的口供,他作为目击证人,证词对霍泉很不利。而口供上,郭宰自称是程心的“朋友”。 再远一点,高三那年,霍泉的白色笔记本里记了不少“郭宰”两个字,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内容。 校长拧眉:“你认识他?” 向雪曼的思绪从记忆拉回现实,没回答,只说:“既然校长答应过程心,那就信守承诺,帮帮她吧。” 校长失笑:“我以为你会讨厌她。” 向雪曼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我讨厌她,和校长你做个讲信用的人,有什么联系吗?” 校长被噎了。 向雪曼又闲闲道:“如果你处理不了,需要协助,尽管开口,我跟教育局的领导沟通沟通。多招两个学生嘛,对锦中来讲,比换校长容易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2018年快乐! 第163章 第 163 章 省城,在市区行驶的某号巴士里,程心靠窗而坐,脑袋抵着玻璃,摇摇晃晃地沉睡。 在这之前,她站了许久才等到有人下车腾出空位,眼明手快占座后,闭上眼就休息,懒得理车上是否有新来的阿伯阿婆需要她让座。 车程颠簸中,她脑里模糊地记起一件往事,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阿爸阿妈专程带她去省城的游乐场玩,坐巴士时很拥挤,阿妈搂着她与阿爸坐在最后排,突然,司机叫出阿爸的名字,要求他给一个阿婆让座。 阿爸诺诺地站起来往边上靠,将座位让了出去。 程心很不解,那个司机为什么会知道阿爸的名字?莫非阿爸把“程伟”俩字凿在额顶? 这个疑问在她心底藏了许多年,藏了两辈子,不过她从没打算过问阿爸阿妈。 因为他们肯定记不起有那一回事。 “美女起来,到终站了,美女!” 头顶传来几声呼喊,有人推了推她肩膀,程心一扎扎醒。 睁开眼茫然地望望四周,才发现巴士静止不动,空荡荡,静悄悄,暗沉沉,只剩下她。 司机又催了一句:“终点站了,快下车吧。” “哦哦。”程心拿好背包,匆匆下车。 彼时将近夜里八点,夏日的天空仍有几缕蓝白,与路灯相衬。 程心拿手用力搓脸,搓醒自己,然后将车站的路牌逐个逐个查看路线,又问先有的巴士司机什么时候返程。 距离下一趟发车有些余时间,程心怕车上那股汽油味,便在终点站左右流连,计划等司机上车启动了再上去。 她没想到会在不远处碰见程朗。 程朗开着一辆蓝色大众帕萨特,驶近路边朝她打招呼。 程心又惊又喜,弯腰透过车窗问他去哪,他说回学校,她不客气地求坐顺风车。 程朗会心一笑,“上来。” 程心在副驾位坐好,系完安全带后求开窗,“我怕晕车吐,把你车弄脏了。” “这不是我的车,是院里的,今天出来替学院办事,就把车借来了。”程朗把四户车窗全部降下,“怎样,车内空气好点没?” “好多了,多谢。” 回校路上,程朗问她怎么一个人在这时候在那地方傻站。 程心苦笑:“下班坐巴士睡着了,一路睡到终点站。” 闻言,程朗笑了出声,“这种事我干过,还不少。”又问:“你在哪上班?是实习吗?” 程心将情况大致说了下,程朗有些疑惑:“你想去房产公司实习的话,市中心就有不少在建楼盘,找就业指导中心的老师帮帮忙,一两个实习位置还是能设出来的。” 程心笑说不用,桂江的那个就挺好。 程朗不认同:“太远了,你这样每日往返,早出晚归,休息不够很容易每天都坐过站。况且一个这么偏僻的楼盘,开发商也不是什么大开发商,你能学到的有限,还不如去大开发商那里讨经验。” 程心:“你说得挺在理,不过我已经答应了人家,总不能才上两天班就叫苦放弃吧。这两天刚刚开始两头跑,有点不适应,多跑几天适应就好了。” 程朗转头看看她,见她精神面貌一般,似乎很疲惫,便不再与她说话了。 果然没一会,程心就在副驾位上睡着了。 程朗见状,将车窗全部升起一半,把车内空调稍稍调高温度,再把车载广播的音量调低,如此,车厢内有微微的清凉与浅浅的音乐声,恬静安宁,车速又平稳均匀,程心便越睡越沉。 行至交通信号灯,红灯亮起,帕萨特停了下来静候,车顶的红色灯光将车内照得亮红亮红的,侧头歪脖子睡的程心,脸上被染上红晕。 程朗看了她好一瞬,鬼推神使地伸出指尖,小心翼翼触碰程心的脸颊,轻轻一滑。 细腻,柔滑,且有点凉。 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倾身往后座将外套取过来,轻手轻脚搭到程心身上,又准备把她的脑袋扶一扶。 然而红灯转绿灯,他只好迅速坐好重扣安全带,启动汽车往执大方向继续行驶。 这段路明明不短,车速也不快,可眨眨眼就到了学校,程朗不得不叫醒旁边的程心。 程心见自己睡得嘴角有湿意,又盖着程朗的外套,非常尴尬,连忙说要请他吃饭,想抵消这份人情。 程朗处之坦然,无关紧要地说他有约在身,恕不能相陪了。 他拒绝得风轻云淡,仿佛载她一路借她衣服,根本不是事,不值一提。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程心意味了,也不再纠缠,就当闲事一桩翻过去了。 回到宿舍冲完凉,将没电关机的手机插上电源,开机后没两分钟,郭宰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通,问她手机为什么关机,问她在哪吃饭没正在做什么,然后才提重点:“我今天收到锦中的录取通知书了!” 程心躺床上听着他报喜,身心舒畅,“恭喜恭喜。” 早几天,锦中的高中部录取分数线公布了,是近年来最低的,788分。 锦中招生办解释,今年的试卷难度比去年大,考生普遍低分,若不降分录取,恐怕生源不足。 其实试卷难度是高是低,常常见仁见智,争辩不出结论。不过锦中这么说,大家就这么听罢了。 况且管它什么官方原因,只要小妹与郭宰被录取了就好。 郭宰很兴奋,和程心讲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乱七八糟什么都聊,甚至拿电视机里刚刚播完的那个广告来开掘话题。 直至听见程心频频打呵欠,他才意犹未尽地挂了线。 聊电话是件体力活,没吃晚饭的程心居然聊饿了。 她下床煮即食面。 时值暑假,宿舍三位舍友都放假回家了,就她留守宿舍。一个人无聊,她打开电脑,在校园网内搜了一部周星驰的老电影,边吃面边看,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又多煮了两包。 吃了一身汗,忙着擦时,手机响了。 这么晚,号码却是程朗办公室打来的。 他客气了几句,说深夜打扰她很抱歉之类。 程心吃饱喝足,心情爽利,直言道:“无所谓无所谓,大助你有事直说。” 电话那端顿了顿,才道:“我明天要到郊区替学院办事,你几点上班?如果时间搭的话,可以送你。” 程心呆了呆,竟然有这等好事? 求之不得! 天知道她在巴士站傻瓜似的等车有多痛苦! 程心巴不得坐顺风车,便将条件尽量放宽,“我9点开工,9点前去到就可以了。” 程朗:“那好,我们8点在校门口出发?” 他没有说自己的事要几点办,程心不八卦不多嘴,只道谢:“多谢大助!辛苦大助!” 第二天早8点,程心钻进那辆蓝色帕萨特,程朗朝她说了声早,下脚踩油,依照前一晚查好的路线,一路无阻直抵郊区东澳城楼盘,也不过8点半。 “好快!”程心深深感慨,自驾和坐巴士简直两个世界。 她指指路边的一家早餐店,“大助,我请你吃早餐?” 其实出发前吃过早餐的程朗笑着点头,“好。” 程心点了个生滚粥,滚烫滚烫的,再往粥里泡了根油条,将泡满粥汁的油条吃光,她基本饱了,粥没喝两口就要走。 “大助我先走了,快9点。”她敲着腕表和程朗道别。 “去吧去吧,别急。” 程心拿张百元大钞去结帐,老板娘忙得没空给她找零,便一个劲说没零钱,叫程心自己想办法。 程心:“……” 程朗对她说:“你走吧,我有零钱,我来结帐。” 这哪好意思,明明说是由她来请客的。 可惜这年代没电子支付,无法,程心讪讪向程朗致歉,走了。 程朗不紧不慢将早餐吃完,拿钱结帐时,钱包里跌出一张暗红色的纸片,落到老板娘的灶台上。 他飞快将纸片捡起,焦急地检查它有没有闪失。发现它粘了灶台的粥水,程朗拿纸巾一点点擦,连连叹气。 老板娘好笑,边煮粥边调侃:“我都看到了,又不是钱,至于这么紧张吗?” 不过一张火车票罢了,还是剪了口的火车票,能有什么用。 “啊,你要来报销。”老板娘想到这个用处,恍然大悟。 程朗没与她多说,将火车票仔细放到钱包暗格,付了钱转身离开。 第164章 第 164 章 程心整个暑假留守学校,方便实习。八月底,郭宰特意去省城探她。 平日通电话,程心提过傍晚七点左右就会回到学校,郭宰见时间差不多,在执大南门对面马路的巴士站准备接她。 又有一辆巴士靠站,不少乘客落车,他盯着数着,没发现程心的身影。 郭宰耐心地等待下一辆车。 不多时,一辆私家车在眼前缓缓驶过。私家车的副驾位开了车窗,郭宰不经意扫了眼,似乎见到程心。 他半惊半疑,视线随着私家车转移。 私家车停靠在巴士站前方不远处,副驾车门打开,钻出来一个倩影,正是程心本人。 她对司机说了些什么才关门过马路,往执大南门走。 郭宰轻跑着追上去,拍拍她肩膀。 程心扭头,被突然冒出的他吓了惊。 “惊喜吗?”郭宰整张脸都在笑。 程心转过神,皱眉问他:“你怎么一声不哼就来了?” “来探你啊。”郭宰说:“你不回去,还不准我来啊?” 程心看看腕表,有些不悦,“现在都几点了?你今晚能有车回去吗?野鸡车都散了。” “不怕,我已经在上次的宾馆订了房。”他从背包翻出房卡,秀给程心看,“看看,和上次一样的房号,338。” 郭宰身后有单车驶过来,“铃铃铃”地叫,程心拉着他往边走,本想责备他无端白事来省城花钱做什么,但想想算了,改问他吃饭了没。 郭宰:“当然未吃,等你下班一起吃的。”顿了顿,问:“刚才你坐谁的车回来?我在巴士站看到了。” “哦,是大助。”程心不甚在意说,“即是那个师兄,记得吗?” 郭宰暗讶,点头说记得。 程心将他领到附近一家小饭馆,说:“大助去郊区办事,顺路就搭上我,很多次了,我今晚请他吃饭道谢,你来了就加双筷子。” 郭宰:“……” 这话说得,好像他是个蹭饭的。 他们在一张小圆餐台落座,不久,程心手机响。 听她对话的内容,应该是程朗停好车了,在问位置。程心描述了两句,程朗就出现在门口处。 郭宰望过去,同时程朗也发现了他的存在,俩人目光撞上。 郭宰面无表情,看着程朗低着眼过来,在他与程心的对面坐下。他笑了出声,首先打招呼:“师兄好,我来探她,顺便蹭饭。” “大助你不介意吧?”程心连忙问。 程朗笑应,“怎么会介意,人多热闹。” 程心:“我也这么想。” 她挥挥手,将服务员叫了过来。 程朗移眼看郭宰,笑问:“近来好吗?” “很好。听讲你经常接送她上下班?”郭宰往旁边的程心偏偏脸,展开一条手臂伸到她的椅背上搭着。 程朗看着他的举动,脸部生硬,“顺路而已。” 郭宰轻轻拨了拨程心的头发,对她说:“喂,人家顺路接送你,你斋请吃饭不够诚意。” 程心侧着身与服务员聊点菜的事,分心回了句:“我都有分摊油费的!” 虽然程朗经常说要去郊区办事,有顺风车坐,但程心脸皮薄,不好意思天天蹭。 后来程朗提出分摊油费,这个主意很公平理智,程心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就接受了。 郭宰闻言,笑道:“那就对了,人情还人情,数目要分明。师兄又不是我,接送你上下班不是他的份内事,你不能当他是我一样来使唤。” 程心在犹豫点什么菜,没听他说话。 对面的程朗却听得明明白白。 郭宰端起茶壶给程朗斟茶,诚谢:“辛苦师兄了。” 程朗双手捧起茶杯,强笑道:“客气。” “应该的,”郭宰一字一字说:“份内事。” 程朗:“……” 他低脸,端着杯饮茶。 另一厢的程心拿手肘顶郭宰,“喂,你不能吃辣吧?” 郭宰拼命摇头,“不吃不吃。” 程心对服务员说:“那来一份水煮田鸡。” 郭宰:“…………” 程心就着程朗的口味,给他挑了三个菜,下单后想起什么,赶紧装模作样问:“大助,这菜我乱点的,能合口味吗?” 程朗朝她温和地笑,“很合,谢谢你。” 郭宰垂垂眼皮,转身靠过去看程心手上的菜牌,伸手指向某个菜:“我要吃那个!点那个!” 程心:“啊,已经点了五个菜,吃不完喔。” 郭宰坚持:“我就想吃它!” 程心:“是不是你负责清盘?” 郭宰:“对,快给我点!” 程心拿他没办法,给点了。 郭宰靠着她的姿势很亲近,致对面的程朗仿如外人。程朗旋着茶杯,低眼看着台面,不言不语。 饭席间,郭宰不时给程心夹菜。程朗留意到,饭台上相当合他口味的三个菜,程心不碰,郭宰也不帮她夹。 三人同台进餐,郭宰特别多话,衬得程朗寡言安静。 程心为活跃气氛,夹了一只田鸡腿递去程朗面前,“大助,要不要尝一下?” 程朗先惊后怕,往后缩了缩,“不不不。” 他不敢吃蛇和田鸡,上辈子程心经常拿这个作弄他。 如今看他脸上惊惧的表情和以前如出一辙,程心对他失神地笑。不过意识到程朗怔怔地望着自己时,她笑容僵了僵,“呵呵”两声作掩饰,低头扒饭去。 她真是多余又无聊!白痴! 程朗也适时将自己的怔然缓了缓。 见程心就着水煮田鸡下饭,他对她说:“这边水土不太适合吃辣吧,你们常说的会湿热,少吃为妙。” “嗯。”程心抬脸对他笑笑。 以前程朗也老提醒她少吃辣,这辈子她很少吃了,只是偶尔来饭店,想尝些与平时不一样的。 郭宰看看他俩,插话:“无所谓的,湿热喝凉茶就可以,一碗廿四味,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程朗:“是药三分毒,凉茶也不宜多喝,尤其女生,性寒……” “哇!好辣!”郭宰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程朗的话。 程心马上给他递牛奶,低骂:“你是不是傻!不能吃辣还偏要吃!” 郭宰吐出舌头,拿手扇着,回不了话。 他不过咬了口水煮田鸡里面的一片青瓜,怎么能辣成这样! 程心将他碗里吸满辣油的青瓜夹走,“过几天开学了,你别辣出病来,正正经经吃饭吧。” 程朗奇了:“开学?他去上学了?” “对!”郭宰舌头都辣麻了,仍强行抢话:“我用一年时间,将初中三年的知识全部学会,然后考上我们那里最好的,高中!” 他很自豪,可惜舌头晾在嘴外面,说话不利索,呜呜哇哇的。 程心翻译了一遍,程朗才明白过来。 他朝郭宰举杯,“这是好事,恭喜你重返校园。” 郭宰端杯与他的碰了碰,“多谢!” 第165章 第 165 章 郭宰在省城呆了三天,这三天程朗那边恰巧没顺风车了,程心恢复常态坐巴士上落班。 郭宰每日早起陪她坐车去楼盘,到了目的地自己一个人坐返程回宾馆。到了下午,他提前去等她放工,再一同坐巴士回执大。 程心劝他别陪了,又累又麻烦的,辛苦。 郭宰:“有什么所谓,我得闲到无朋友。” 这话不假。 况且坦白讲,有人陪着说话聊天,两个钟头的巴士路程在这三天里感觉不那么冗长了,程心挺开心的。 之后九月一日开学,程心回家陪小妹和郭宰去锦中报到。 一早去了学校,人山人海,阳光灿烂。 大妹和大孖是学生会的人,公务缠身,来接程心他们的只有小孖。 小孖勾着郭宰肩膀,笑嘻嘻说:“来,叫我一声师兄。” “死开!”郭宰拿脚踢他。 “别闹,快去排队缴费。”程心拉着郭宰的书包带,拎人走。 刷卡交完学费,程心问他:“你阿爸汇来多少钱?” 郭宰向她提过,他将上高中的事告诉了郭父,郭父认为这个决定不错,爽快地给他汇了一笔小钱。 实情是,郭父的原话:“读书?你有无脑的?都快20岁人了还去学校,你不怕被人笑到脸黄?与其花几年时间去读书,倒不如早点出来工作。你以为知识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发梦啦!识时务,识选择才是俊杰。”他絮絮叨叨地打击了好一阵,才叹道:“算了算了,反正你畏首畏尾,都不是成大事的人,读吧读吧,以后出来做个普通职员,坐办公室吹冷气总比送石油气强。你不要丢我架。” 这些内容郭宰并没有告诉程心,包括他冒险走货是谁的主意,程心再三追问,他也缄口不提。 郭宰说:“汇了一万五。” 程心点点头,“那差不多。” 到宿舍大楼,小孖带郭宰进男生宿舍,程心陪小妹去女生宿舍,将小妹安排妥当,程心就直接走了。 行至教学楼下,遇见校长在巡视注册情况。程心主动过去打招呼,并说:“多谢校长,让我妹妹和郭宰顺利入读。” 校长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只要符合条件,锦中有教无类。” 中午时分,校园内游走着不少陪伴新生报到的家长,小孖以前辈身份带郭宰去饭堂吃饭逛小超市,随后去了操场。 俩人站在阶梯看台处,俯瞰下方被太阳晒得花白的足球场与跑道,围栏外的马路并非主路,来往车辆不多,如今停满锦中家长的私家车。 一年前,郭宰坐在这里看大妹小孖上体育课,祈求能成为锦中一员,一年后,梦想成真。 虽然去年他就在前锋中学初一级做插班生,但此时此刻站在此地,郭宰才真正认为曾经断层的人生终于被扎扎实实地重新接驳。 六年级辍学时他不到13岁,如今未满19,扔下整整六年的学业,他堂堂正正地,在一个高起点,很像样地捡起来了。 偏离的航道一点点驶回正轨之上,而将来,就如程心所说,他失去的幸福亦会以新模样回归。 开学第二天,锦中师生集合到礼堂举行开学典礼。 高一级新生里,营养好长得高的男生有好几个,可长得高又身材好五官帅的,要数郭宰最当眼。 况且,他的气场,比同年级的甚至全学校的学生都要成熟,同班同学在他面前一站,简直就一堆娃娃脸的小孩子。 基于自己的特殊,郭宰对各种闲言闲语早有防备,来自同学乃至老师的异样目光,他静静消化,不予介怀。 开学礼一开幕,主持人便邀请几位优秀的校友上台观礼。几名端庄稳重的女士先生随着欢迎的掌声上台落座。 郭宰被当中两个眼熟的身影惊到了。 主持人对校友逐一介绍,“这是锦中96届的毕业生,霍泉同学,他是当年的校状元,市状元,被清华大学录取,现在是深圳罗湖最年轻的一级关务督办。他旁边这位也是锦中96届的毕业生,向雪曼同学,她当年可是我们的校花啊……” 台下炸出一片笑声,主持人矫情:“当然了她永远是我们心中的校花,向同学目前在我们市里的政府机关工作,为人民服务……” 郭宰怔怔望着礼台,无法相信一个明明被派出所拘留准备要坐牢的人,怎么跑到学校的台上,成为一名履历光鲜,衣冠楚楚的校友代表? 台上的霍泉一眼留意到台下最后排最中间,那个格外高大惹眼的男生。 霍泉歪身与校长低语了几句,淡淡扫了郭宰一眼,起身离开礼台。 他那淡淡一眼好比战书,郭宰做不到视若无睹,随即向班主任请示离席,以上厕所为由。 班主任看看他,点头准了。 郭宰走到礼堂后面的空地,那里一片清幽,霍泉背靠石柱,低着头无声抽烟。 闻见急促的脚步声,霍泉偏头眯眼望过来。 他戴着一副薄薄的无框眼镜,西装革履,皮鞋新正,口中吐出的白烟雾模糊了表情,而郭宰清楚听见他的冷嘲:“锦中什么时候开始连阿猫阿狗都接收的?” 郭宰当作没听见,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在监狱里?” 霍泉无辜地“啊”了声,收起腿站直身,昂起头说:“我为什么要在监狱里?”摊摊手:“你一个偷渡的走货的能在这里,凭什么光明磊落的我不可以?” 郭宰死死盯着他,“你凭什么光明磊落?” 过年那件恶事发生之后,他追问过程心,警察那边有没有宣她去协助调查或者上庭作证。 程心笑得很轻松:“你以为是拍电视剧?还协助调查上庭作供什么的。警察有找过我,落实之后就无联系了。” 郭宰将“落实”两字理解为定罪,又问霍泉被判了多少年。 程心有点不耐:“法庭一年要审的案子有好多,要排队的,哪来这么快审到他。你别问了,反正恶人一定有恶报。” 郭宰觉得她言之有理,又担忧她心存阴影有抵触,便不再提了。 反正恶人一定有恶报,单单他的证词,就足够钉死霍泉。 可这个本该被钉死的人,站在校园内吞云吐雾,一脸不解地审视郭宰:“锦中是全市统招的,你以社会烂仔身份参加考试么?抑或花钱走后门?啊,原来你有钱的,我都忘了,你走货走几次就赚够了对不对?校长知道你的威水史吗?知道的话,不出明天就会踢你出校吧。你这身校服,浪费了。” 没等郭宰回话,霍泉低头做了个掐指默算的动作,低念:“我看看,无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19,加上高中三年,本科至少四年,如果你行运考得上的话,计你一共七年,而程心明年就毕业了,所以余下的六年,你打算吃她软饭?等你吃够六年软饭,她都三十了。” 郭宰愣愣,又闻霍泉摇头轻叹:“她就是幼稚到傻,天真到蠢,还死不承认,怎么的,找一个比她更傻更蠢的,就能反衬出她英明成熟吗?白痴!” 郭宰被他的自言自语激得气极而笑,“鬼知道你在讲什么鬼话!” “怎么,听不明白?”霍泉理所当然的:“这不很正常么,你什么学历,我什么学历。同我比?你省省!” 郭宰咬牙,冲上前两步。 霍泉不动不躲,冷笑:“想动手,我奉陪。上次如果不是她突然冲出来,你现在未必有命在这里对我装有骨气。” 郭宰一步跨到他跟前,俩人敌对的视线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郭宰握紧双拳,忍着不出手。 霍泉弹出一根手指,用力戳郭宰的脑门,讥讽:“看来你有点脑,比阿猫阿狗强。” 郭宰一手拍过去,霍泉收手收得快,避开了。 使出的力气扑了个空,郭宰心里极度不爽,闷在肚子里的火气越结越躁。 只要霍泉再说一个难听的字,郭宰就对他动真格,不问后果。 “霍泉。”一把女声及时喊过来。 向雪曼急步而至,对霍泉低声道:“校长找你。” 霍泉淡然地看看她,无趣地将烟头扔地上踩灭,说:“正好,我也要找他。” 他大步往礼堂走,身影很快消失。 留在这里毫无意思,郭宰也转身走,却被向雪曼叫住。 她低喊:“你知道程心和霍泉以前的事吗?” 郭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恼怒的目光全是质疑。 向雪曼大致打量这个男生。他穿着青涩纯洁的锦中校服,可惜浑身戾气,生人勿近,毫无学生应有的平易和善,大概是被霍泉气的。 向雪曼朝他笑了笑,凉凉道:“你不用这样盯着我,我也不知道。”又说:“但我估计程心会继续缠着他,不会轻易罢休。” 郭宰不可思议地反问:“你是不是有病?到底是谁缠谁?” 向雪曼:“别怀疑我,女人的直觉很准。” 郭宰紧蹙眉头看她。 向雪曼:“算是我给你的忠告,你若对程心有意,就好好看紧她,别让她在霍泉面前招摇。男人嘛,送到嘴边的肉哪有不吃的,像她那样的女人,一年之中我见过不少。不过万一发生不愉快的事,我只帮我想帮的人。” 郭宰惊了惊,这女的说话不比霍泉的好听到哪里去。 “一路货色!”他低骂一声,走了。 当天傍晚,郭宰打电话给程心,开口就道:“我今日在锦中遇见霍泉。” 电话那头没有半点应声。 郭宰握紧话筒,压着火气问:“为什么他出来了?你不是讲过他会有报应的吗?他那样对你,不应该蹲监狱?!” 默了半天,程心才道:“你问我,我问谁。”静了一会,又自欺欺人说:“可能证据不足吧,他肯定死口不认。” 郭宰张张嘴,吐不出半个音节。 程心语气中随随便便的冷淡与放弃,与那天晚上她的激动和坚决相比,判若两人。 郭宰“呵”了声,低问:“你讲笑么?” 第166章 第 166 章 精修 程心也“呵”了声,“我也希望自己在讲笑。” 她语气凉凉,不惊不怒,郭宰疑问:“你早知道他出来了?” 程心没作话。 郭宰倒吸口气,“几时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讲。” “你肯定要同我讲啊!” 程心将手机拿离耳朵,垂手放了放,深呼吸,再举回去听,低声说:“这事已经过去,不要再提了好吗?” 郭宰追着不放:“他摆明是人渣,无端被放出来,我们不能算数。” “你想得太简单……” “是你想得太难,我是目击证人,一定能钉死他的!” “算了,都快一年了,忘了吧。” 郭宰愣了愣,问:“你能忘?” 程心无所谓说:“能啊,有什么不能的。” 郭宰脸色变沉,话从牙缝挤出:“你要忘了他的卑鄙下流然后放过他?你就这么想放过他?” 程心以为自己听错,什么叫她想放过他? 她口吻冷了一大截:“不然你想怎样?要我每天调闹钟,定时定候把当时的情景重温一遍提醒自己吗?告不成他,你以为我乐意?” 郭宰咬牙:“不乐意你去告啊!告到成功为止!你现在算什么?算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不管!” 程心:“不好意思,我是不想管,也管不了。你有本事你去管,你去抓他审他判他,最好判他枪决,你行你上!” 冷冷说完一段,程心把电话挂了。 郭宰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忙音,呆了。 直到忙音变成“嘟——”,他才放下话筒,离开电话亭,低头往操场走。 九月的夕阳好比高邮出产的咸蛋黄,学生在一片金油色的操场闹啊笑啊,本应气氛宜人,郭宰却满肚苦水愁肠,胸口又堵又涩。 人在省城执大的程心不比他好受。 她本来在课室自习,接完这通电话后,再难以静下心来看书。 当初对向雪曼妥协,程心就猜测过郭宰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会这般质疑,是意料之内。料不到的是,程心自己会心虚得用挂电话来逃避追问。 回想霍泉欺压她时,她激动愤怒,放恨话又报警,一副绝不枯息的姿态。可如今,霍泉毫发无损,而她也不愿再追究。这前前后后的差距,看在郭宰眼里,一定会认为她又装又假,是个奥斯卡戏精吧。 甚至会将她标签“犯贱”,她居然放过一个意图强自己的贱人…… 程心死死握着笔,当它刀子一样在笔记本上狠狠刮了一道撕裂的长痕。 一道不够,再刮第二道,第三道……好端端的笔记本被她拿笔端刮得支离破碎,融融烂烂。 可一点儿都不解恨。 晚上九点半,锦中晚自习结束的时间,程心在宿舍躺床上,看着手机一动不动。 直至十点十分,锦中要打铃晚休了,她的手机没响过一次。 翌日,程心又掐准时间看手机,来电是有的,可都不是她想接的那个。 如此持续到周末,她感觉该来点音信了,然而事实教她做人,她未免太过乐观。 她拿出手机,将闭上眼都能按对的号码一个个数字按出来,犹豫半天,又一个个数字回删。反复几遍,最后是一次都没拨出去。 这一夜月朗星稀,秋高气爽,最适合睡个舒坦的美觉,但程心又失眠了。 *** 时间到了十一月,程心在一个没什么课的日子临时请假,坐车回家。 将自己收拾收拾,买些吃的喝的,打的士去锦中探校。 这回探校决定得唐突,事先并无通知大妹小妹,所以程心去得比较早,趁下午放学之际在教学楼下等人。 锦中教学楼有左中右三座楼梯,她在右边那座楼梯口如愿等到大妹。大妹很惊喜,说要去叫小妹孖仔和郭宰。 程心抿嘴笑笑,点点头。 很快,大妹小妹和大孖到了饭堂,程心瞥瞥四周,故作轻松问:“那个,小孖呢?” 大妹说:“他在操场训练,已经叫同学去喊他了。” 程心莫名失望,“你怎么不去叫?” 大妹嘀咕:“操场那么远……” 程心翻翻白眼,说话变得有点冲:“这你都懒,服了!”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小妹指指饭堂门口,“小孖来了。” 众人望去。 小孖是校田径队员,每周至少参加课后训练三次。他赶过来前刚做完耗能运动,现在人气喘呼呼的,脸又黑又红,极短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湿亮湿亮。他裸着淡棕色的上身,手臂与腹部可见浅浅的肌肉线条,上衣搭在肩上,当毛巾用,拿起就擦脸擦头,毫不讲究。 走近之后,会发现小孖连校裤都卷至膝盖之上,两条小腿光脱脱晾了出来,大步大步走着。 在寒意明显,几乎人人都穿外套的十一月,他敢这么露着,可见体质够硬。 看看他,再看看衣着整齐,干净斯文的大孖,不难看出,除了眉宇间的形像神似,这对孖仔是越长越有自己的模样个性了。 大妹提过,去年锦中校运会,小孖破了一百米与二百米的速度纪录,技惊四座,一跑成名,差不多全校师生都知道他了。此时他“半裸”踩入饭堂,惹来不少关注。 程心更关注他身后那位。 他身后那位比他高半个头左右,身形挺拨修长。同样湿亮但稍长的头发,被随意拨到脑后,露出整张挂满水意的微红的脸,利落精神,清俊潇洒。校裤也卷至双膝之上,不过没脱上衣,只将短袖口卷至肩头上,使两条紧实微黑的手臂完美呈现。他衣服胸口处湿了一大片,估计是拍水洗脸时溅的。 虽然小孖是运动员,可惜与他身后那位比起来,他的身躯要显得单薄一些。 没办法,他接受的只是中学层次的体能训练,而他身后那位曾长期从事养家糊口的扛煤气工作。 想到这个,程心忍不住“卟”地笑了出声。 跟在小孖身后的郭宰目光不知该往哪放,不小心撞上程心的,见她一双眉眼笑意洋溢,先怔了怔,再后知后觉地匆匆移开视线。 “大姐你怎么突然来了!”小孖一坐下,就很不客气地翻吃的。 程心买了三份肯德鸡的全家桶,这些食物多吃无益,不过偶尔出现在寄宿中学的饭堂里,简直犹胜山珍海味。 小孖挑了两只炸鸡腿,一手一只,左右开啃,边啃边叫郭宰:“你也吃啊。” 郭宰坐在程心斜对面,双手放在饭台底下,低着眼,一声不哼。 程心将桶递过去。 郭宰动动眼皮看向桶,等了等,将手从台底抽出,随意拿了块炸鸡吃。 程心将桶放他面前,再给他拿杯斟满可乐。 旁边的小妹忽然说:“这鸡胸肉难吃死了,又白又柴,大姐你下次别要鸡胸肉。” 程心皱眉,一桶桶看,“有鸡胸肉吗?我明明讲过不要鸡胸的。” 小孖:“哎不怕不怕,鸡胸肉全留给大番薯吃,脂肪少,适合她哈。” 大妹:“……” 提起“脂肪”两字,程心专心观察起大妹。大妹吃了满嘴肉,两边腮帮像苍鼠进食般一鼓一鼓的,脸蛋白白圆圆,整个人珠圆玉润。 程心严肃了些问:“程愿,你在学校有无做运动的?” 作为大姐,程心从小学开始催促大妹减肥。大妹刚上初中时,有瘦了一点,后来适应了寄宿生活,又恢复心宽体胖了。 大妹放缓嚼肉的节奏,埋了埋脸,准备回答时,被小孖抢先一步:“做什么运动,她日日坐课室写作业写作业,像座佛像一样,雷打不动。她连半桶热水都拎不了呢,旧年冬天还是靠我帮她拎的。” 大妹:“…………” 程心:“那能行吗?连半桶水都拎不动,你到底有几孱弱?就算不以减肥为目的,你也不能只顾学习不运动,身体健康才是根本,懂吗?” 大妹慢慢嚼肉,依旧埋脸,不出声。 程心问大孖:“你平日有无锻炼?” 大孖:“有。” 再问小妹:“你呢?” 小妹:“有有!” 程心回头看大妹:“所以你也要锻炼,至少跑跑步吧。如果你认为锻炼浪费时间,我给你买副耳机,你可以边跑步边听英语。好不好?” 这提议很中肯,大妹同意了。 小孖看热闹不嫌事大:“对对,她就应该锻炼,不然肥得跟头猪似的。” 自家妹妹被人说是猪,程心不乐意了,斜眼小孖:“表态这么积极,不如你以后帮忙督促她?” “啊?”小孖有点傻了。 大妹也傻,“不用了吧。” 程心本来随口怼小孖的,说完觉得不是不可行,“小孖不是校队吗?在体育锻炼方面算是你的榜样,有他指导你能事半功倍。对不对小孖?” 小孖:“其实……一般般吧……” 程心:“少谦虚了,这重任就交给你,辛苦了哈。” 小孖看看一脸不情愿的大妹,作对心搞鬼,扬扬下巴:“好,包在我身上!” 大妹:“…………” 一桌人说了一圈,唯独郭宰未发过言。 程心接着就看向他,以长辈的腔调询问:“那你呢?满身湿漉漉的,是去锻炼么?” 郭宰看着台面,手上小小的炸鸡吃来吃去还有一大半,他似有若无地“唔”了声。 小孖又来抢话:“他最近天天锻炼,校运会参加了几个项目,不锻炼不行。” 程心很感兴趣,笑问郭宰:“什么项目?” 小孖继续抢答:“千五米长跑,和跳高。” “跳高?”程心微愣。 郭宰抬眼看她,这是他进来饭堂后首度直视她。 可程心没有回视他,下意识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跳高有什么好。” 郭宰反问:“跳高有什么不好?” 他终于开声说话,程心许久没听过他的声音,半生半熟的嗓音钻进耳里,令她一时出神,反应不过来。 她看着他不说话。 郭宰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再度低下眼,不看她了。 他不看人不说话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特别拒人千里。 俩人气氛正微妙时,一把陌生的声音闯了进来。 “郭宰。”是把低低柔柔的女声。 郭宰与程心同时看向来者,入眼的是位长相与姿态都娇滴滴的女孩。女孩羞涩地指指远处,对郭宰轻声恳求:“你得闲吗?能不能帮我拎一下热水?” 郭宰拿余光扫了扫程心,大概知道她别开脸望向旁处。 “能。”他放下始终吃不完的炸鸡,站起来随女生出去热水房。 程心拆了根全家桶的奶油玉米,用牙刨,听见小妹说:“她是郭宰班的,暗恋郭宰呢,全班全级都知道。” “哈哈哈!”小孖要笑死了,“全班全级都知道,还叫暗恋吗?叫明恋吧!” 小妹:“无表白的都叫暗恋。我们级很多人喜欢郭宰,听讲你们高二甚至高三,都有暗恋他的。” “这很正常啊,”接话的是大妹,“郭宰这么好,谁不喜欢他。” “哇!”程心冷不防地低叫,满脸嫌弃说:“这奶油玉米真是难吃的无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各位,由于567号三天出外,没存稿没时间码,所以未来三天停更,8号回来再更,非常抱歉!!! 第167章 第 167 章 在饭堂热水房排队接热水的学生不少,一个个接一桶,有的甚至接两桶,不排个十分八分钟,轮不到你。 郭宰木讷地站在队伍中,觉得自己愚蠢不堪。 他大可以等同学排完队接完水再帮忙嘛,为什么非要着急跟过来,想去验证什么制造什么似的。 他在心底沉沉叹气,自骂:蠢到无朋友。 十一月并非至寒至冷的时分,排队接热水的九成九是女生。男生自认男子汉,一般不到最冷的那几天,是甚少露脸抢购热水的,所以郭宰在队伍中的存在既当眼,又养眼。 他旁边的女同学消化着其余同性的羡慕目光,心砰砰跳,脸蛋比热水烫,脑袋空白,话都不会说了,就与郭宰静静站着,一起发傻。 郭宰平日待人接物说不上热心积极,但需要时,他通常乐意帮忙。这不是他第一次向女生伸出援手,却是第一次帮女生拎热水。在锦中,帮拎热水几乎是男朋友的义务,女朋友的权利,若无这层关系,当同班同学三年甚至六年,哪怕女生是班花,男生都未必愿意帮这个忙。谁没事找事,真以为那桶热水跟空气一般轻么? 所以女同学在请求时没料过郭宰会一口答应。这个忙的内里奥秘,不知道他懂不懂。 排队半天,终于接好热水,郭宰问女同学:“你住几楼?” “啊,7,7楼。” “哦。”应了一声,郭宰提起水桶往前走,大步大步的,走出了饭堂,直奔宿舍楼。 他步伐急速,女同学小跑着在后面追,叮嘱:“慢点慢点,小心热水溅出来烫到你了。” 一桶热水被拎得晃晃当当响,有水花荡得厉害,扑湿郭宰的小腿。郭宰仿佛无感,半刻不停,一口气冲上7楼,完成任务。 女同学目瞪口呆,“多谢”两个字未讲完,郭宰扔下句“不客气”,就以飞的速度告辞。 又一口气从7楼冲下1楼,最后那五六级楼梯,他索性长腿一跨,直接跳,“嘭”一声安全着地,将前后左右的学生吓了惊。 郭宰风一般跑到饭堂门口前,生生刹住脚步。他停在墙后缓了缓劲,顺顺气再拉拉校服,然后不紧不慢,从从容容步入饭堂。 此时正是晚饭高峰期,饭堂内熙熙攘攘,闹声饭香济济一堂。放眼望去,先前他们聚坐的饭台一个熟悉的脸孔都没有了,只有四五个陌生的学生在吃饭说笑。 郭宰心一沉。 他转动视线,祈祷着在附近一点点搜寻,不久,见程心站在一排饭盒斗柜旁玩手机,斗柜上放着一只红色纸桶与半瓶可乐。 郭宰暗松口气,立即走过去。 程心恰巧转头望过来,见他了,笑了笑。 郭宰走得更快一些,来到斗柜旁,立在她面前。 程心收起手机,指指红色纸桶说:“他们吃饱走人了,这些留给你的,你坐哪张饭台?或者带回去宿舍吃?” 她语气很轻,寻常且坦然,与一般家人朋友之间的交代无甚差异。 郭宰没有半点胃口,看着她静默不语。 程心看看他,没再说话,直接拿塑料袋将食物装好,拎着转身出了饭堂。 郭宰跟着出去。 外头暮色正浓,靛蓝的天空带一缕缕金色,气温比白天低了至少两度。 程心沿着主道缓缓向校门口走,边走边问郭宰:“你不冻吗?” 郭宰一直落在她身后半个身位,不上前并肩,亦不多落后半步。 他摇摇头。 程心哼笑:“吹水不擦嘴,头发湿衣服又湿,不冻死你就怪了。” 绕扬校园的广播在读学生点歌,主播说高一3班的某某同学点了一首《强》送给下个月要出赛校运会的班集运动员,预祝他们勇创佳绩,为班争光。 程心指指上空,“高一3班的运动员,这首歌你有份听喔。” 郭宰抿抿唇,以为她接下去会重拾先前谈过的跳高话题,但她没有。 她望着前方静静听了会歌,忽尔停下脚步,对郭宰说:“你讲得对,关于霍泉出来的事,我应该当时就告诉你。是我想得不够周全,忽略了这一点,对不住。” 郭宰随之停了下来,眼里装满程心的平静脸容,一时无话。 国庆前,锦中在图书馆档案室办了个照片展览,任学生自由参观。 展览的“历届毕业生”橱窗,粘贴了过往所有届别的高三毕业生合影照。郭宰在“2000年高三级合影”前定定看了一会,找到程心。 原来她在2000年的时候已经剪了短头发了。 除了各届别毕业照,橱窗还展出了学生会成员合影。郭宰记得程心在初中时曾是学生会成员,他将1994年至1997年的学生会合影找了个遍,终在1994年与1995年的合影里发现了长头发的她。 当中标记为“1994年学生会全体成员”的照片里,除了程心,还有霍泉与向雪曼。霍泉以学生会主席的身份站在第一排正中,向雪曼在他左边,再过三个人便是程心。 照片里有几十名学生,可郭宰眼中只有他们三个。 明明普普通通的一张照片,郭宰似乎能从中看出一个很长的故事。 随意扭头,见一张硕大的霍泉个人照占据了另一个橱窗的半边位置,想叫人忽略都难。 大照片右方全是他在锦中六年所获奖项成就的清单,其中一项是他创的锦中跳高记录,至今无人可破。一张小照片记录了他当年夺得校跳高冠军后,手持奖牌庆祝的模样。照片里的霍泉穿运动员衣着,脖子上系着一枚土气的平安玉扣,脸上的笑容谦逊收敛。照片隔壁贴了他当年跳高项目的成绩记录表,表格右下角签署的记录员是:初二1班,程心。 郭宰本来就被照片里霍泉假惺惺的谦逊惹惊,再见程心的笔迹与名字落印在属于霍泉的辉煌战绩表时,郭宰连日来郁结不舒的胸口变得更加挤堵,难受。 一股强烈的直觉在告诉他,程心和霍泉根本不止普通校友,霍泉根本不仅仅是她姑丈的侄子,他们俩,有他郭宰所不知的故事。 比如,也许程心与霍泉的关系并非一开始就像在友会那天那么剑拔弩张。也许许多年前,霍泉比赛,程心就在旁边替他加油助威,他破记录后,说不定俩人还激动拥抱。程心虽然在年初否认与霍泉相熟,又口口声声对霍泉怀恨,可谁能清楚这种“恨”是不是渊源于某种牵念。 郭宰打过电话去派出所询问,民警将程心对霍泉撤消控诉的事实告诉了他。郭宰哑了半天,当笑话来听,这难道不是床头打架的夫妇,到床尾就讲和了么? 那他郭宰在这件事中算什么?瞎焦急,瞎操心,逼程心将霍泉绳之于法,惹得她嫌弃与厌恶。 隔着橱窗,看着里头霍泉的照片与程心的名字,身处窗外的郭宰,分明就是一个局外人。 程心是不反感他的吻,但这并不妨碍她对霍泉心软,对他隐瞒。 每每思及此,郭宰可以烦躁得彻夜无眠。 他不联系程心,一方面恼她,另一方面怕她听到他的声音就挂线,跟去年他对她耍流氓、今年他抢吻她的后果一样,可这一遭的性质完全不同,他心里的纠结不安,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特意报名参加跳高比赛,毫无根基的状态下想破霍泉的记录,与天方夜谭无异,但他就是要报,要跳…… “郭宰?”跟前的程心拿手在他面前扬了扬。 郭宰回过神,“啊”了声。 程心讪笑:“我跟你道歉呢,听不见?” 郭宰张张唇,心底五味陈杂。 不管还恼不恼她,听见小孖说“大姐来了”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要去看她的。 “我知道了。”郭宰艰难开口,“我明白。” 程心笑得更深,“那就好,这个事就让它过去了?” 郭宰无声吁气,“好。” “不错不错。”程心拍拍郭宰肩膀,继续往前走。 行至校门口,她将食物袋子递过去,郭宰接了。 “我走了,拜。”道了别,程心步出锦中。 数步后,她回头折返,走到郭宰前对他说:“我想讲,中学生谈恋爱未尝不可,不过要懂分寸,不要玩弄感情,也不要影响学习,对吧。” 郭宰:“……” 他本来望着程心离去的背影发愣,连“拜拜”都忘记说,谁知她突然折返,说了这些难解的话。 什么意思?懂什么分寸?玩弄谁的感情? 程心想再说什么,但见郭宰表情漠然,便打消念头,不说了。 “走了走了,拜拜拜拜!”她转身下斜坡,步伐快得像是落荒而逃。 来锦中之前,她想着如何与郭宰解释霍泉的事,来锦中见到他之后,她有了新的主意。 郭宰蹉跎的岁月好不容易恢复正轨,他应该活得像个普通学生,脑子里想的除了学习还可以是班花校花。如此宝贵的短暂的青春光阴,何必消耗在她与霍泉那些“大人的”、闹心的麻烦事上? 既然他说“我明白”,那她道了歉,此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斜坡的沿途是锦中的围栏,程心偶尔扭头,见围栏内的锦中操场边站了一双男女。男生颔腰低头听女生说笑,俩人没牵手,可情侣之间独有的亲密,光环般将他俩圈了起来。 程心收回目光,将双手藏进外套衣兜,缩了缩脖子。 中学生的恋爱多么美好,受欢迎的郭宰或许不久的将来也会牵手某位女同学,享受这至纯至挚的情感大宴。然后再过几年,他会向自己的女朋友求婚,计划属于两个人的婚礼,成立家庭,创造结晶,亲手铸造一段他渴望的曾经失去的幸福日子。 而她到时候,会赠他一封大大的利是,让他们两公婆爱买什么买什么。千万不要叫她去挑选礼物啊,她宁愿给双倍利是也不愿费那个心神。 那是属于郭宰和他妻子的权利,再如何设想,她也不便插手了。 搭上乘客不多的巴士,程心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发呆。天黑了,除了一截一截的黄色路灯,其实没什么可以看。 巴士上广播电台在放歌,不知道歌名,也听不出是谁的嗓音,程心心不在焉,欣赏不来。 可蓦然间,听见那句”为何没意思我都妒忌,为何没意思我偏偏说起”,程心对着车窗玻璃倒映的自己失笑。 哪来那么多“为何”,问题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她早就知道。 身体是自己的,偏头痛抑或脚抽筋,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心也是自己的,什么时候抽搐,哪个阶段酸涩,瞒得过外人也瞒不过自己。 只是身体上的不适,可以清楚地告诉医生,头痛治头,脚痛治脚,而心窝的毛病难以言喻,张嘴半天也未必能说得出半个贴切的字。 再者世上无心药。 指望药物治疗是不可能的,惟有放出些眼泪,冲洗灵魂,抒缓病情。 程心抬手擦擦眼角的大片湿意,笑着想,假如人没有泪腺,不会流泪,一伤心只能憋着,那她恐怕能活活憋死。 第168章 第 168 章 锦中校运会于12月初举行,结束后,清晨在操场锻炼的学生人数大减。 大妹裹着校服外套,来到跑道边做热身,蹦蹦跳跳好几下,身体热乎了开始绕跑道慢跑。 她耳朵塞着程心送的耳机,一边听英语一边跟着念,以龟速前进。 跑了会,小孖从某处冒了出来,叫嚷:“大番薯大番薯,你穿这么厚实能跑得动吗?现在是跑不是滚,把外套脱了吧。” 大妹瞥瞥穿短袖短裤的他,当作没听见,继续跟读英语,慢跑。 小孖转个身,后退着往前跑,与大妹面对面说:“专业运动员告诉你,边跑步边听耳机,会降低跑步效果的,你这样想减肥,难。” 见大妹面无表情,当自己透明,小孖不仅不气,还笑:“喂喂喂,不听教练言,吃亏在眼前,到时别怪我向大姐告你状。” “无聊。”大妹忍不住说了他一句,继续自个自念英语。她眼望前方,余光见小孖朝她身后挥了挥手。 没一会,一个颀长身影跑了上来。 “郭宰?”大妹见是他,挺诧异。 郭宰与小孖衣着一样,与穿着厚实的大妹相比,他们在夏天,她在冬天。 “穿这么多,锻炼方便吗?”郭宰放缓步速,与大妹并行,边跑边问她。 大妹颔颔首,讪笑:“我就随便跑跑。” 郭宰:“那不行,认真跑和随便跑,花的时间一样多,倒不如认真跑,出点效果。” 依旧后退着跑的小孖,面朝郭宰鼓掌和应:“讲得对!” 郭宰看他,提醒:“你也认真点跑,小心往后摔,后脑着地就整个人报废了。”再向大妹说:“你可以适当跑快一些,身体热了就不会觉得冻。衣服不要穿太多,出了汗很容易病的。” 大妹懵懂地点点头。 郭宰留了句“加油”,加快步速,独自跑远了。 小孖转过身,换回常规跑姿,与大妹肩并肩,说:“切,我之前也这样教过你,你为什么不听?同样的话郭宰跟你讲,你就点头?” 大妹平平静静给出理由:“因为郭宰不会在学校叫我大番薯。” 小孖:“……” 大妹听从郭宰的提议,适当跑快一些,她想追上郭宰,可追不上。 “他跑得真快。”大妹慢下来歇息,喘着气叹道。 “拜托,是你跑得慢。”小孖一直在旁边跟着她,说完又承认:“不过他确实跑得快,千五米拿了个全级第一,吓到我了。我以前只知道他游水厉害,不知道他在陆地也这么高手。” 大妹索性不跑了,改为散步,问:“你们田径队是不是打算收他?” 小孖也不跑了,陪着走路,说:“是啊,教练想收他练长跑,但他想练跳高。” “跳高?他校运会跳高无得名次喔。” “得第四名,差一点点就入前三甲了。他可能喜欢跳高吧,话说,原来我们锦中的跳高记录保持者,是我们小时候学游水的那个游水教练,你记不记得?” 大妹微微皱眉,“记得。” 她也记得大姐对她们的叮嘱:那个游水教练不是什么好人。 其实大妹自初中起就听说过不少关于霍泉的传说,今个学期开学典礼,见他出席,大妹一度想要告诉大姐,不过转眼忘了,又认为见到他不算什么好事,便一直没提。 郭宰绕着操场跑了五圈,与大妹小孖擦身而过好几次,跑完了,歇了会,向他们打了招呼就先走了。 大妹见他消失在视野内,问小孖:“郭宰最近心情怎样?” 小孖懵然:“啊?很好吧,很好啊。” 大妹没说话了。 上个月大姐过来探校时,郭宰怪怪的,不仅对大姐表现拘谨,更中途跑去帮其他女生拎热水,一言难尽。但后来他飞一样赶回饭堂,急得连她叫他都听不见。 若非大姐看起来挺正常,心情也不差,大妹能确定他俩在闹矛盾。现在看,郭宰依然有当日的怪感。 除了清晨,大妹在下午放学后也会去锻炼。小孖早上能跟她一会,下午忙着校队训练就无暇顾她了。 大妹乐见其成,没有他在耳边唠唠叨叨,她多跑一圈也不会气喘。 如此坚持了十来天,大妹体验到适当运动的好处。一有肉眼可见的稍稍瘦了,二是学习时脑子比以前清醒灵活,再有就是晚上睡觉特别香。 她越来越积极去锻炼,跑步速度一天比一天快。 这日下午放学,她如常去操场跑步。傍晚的操场比清晨时热闹多了,篮球场与足球场都有人在组织比赛,跑道上更出现以班为单位的队伍在集训。 大妹一口气跑了两个圈,再沿着跑道慢行,做伸臂踢腿的动作放松。 她戴着耳机,听得专注,以至于对危险毫无察觉。 她明明走得好端端,突然谁从后面正正撞上来。那股冲力既强大又快速,撞得她脑袋混乱,又快得连思考的时间都不给,大妹唯一能做的就是:傻眼。 跑道上全是黑色的沥青砂石,她若顺着这股冲力扑下去,肯定痛死。正心灰气冷时,腰部被谁搂着,使劲一翻。 大妹:“??!!” 眼前的景象旋了旋,由沥青砂石变成灰暗天空,本来向前扑的姿势也变成向后倒。她吓傻了,目瞪口呆任由自己僵直地往后倾倒。 一声沉沉的闷响后,眼前的景致静止了,这跤终于摔完。 下一秒,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意料之外的怪声却来了一句:“叼!大番薯你压死我了!” 大妹:“…………” 这时三四个人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将她扶起。她惊魂未定,回头看自己倒下的地方,见小孖呲牙咧嘴地躺跑道上,更愕然了。 紧接着,旁边一个高高的男生满脸歉意地对她说:“对不住对不住,我鬼遮眼,无见到你,所以才朝你这个方向踢球。” 大妹未听明白,就闻:“我叼你!她圆碌碌一大件,你能看不见?你不是鬼遮眼,你简直是盲!” 骂人的是小孖,他站了起来,双手叉腰冲着那个高高的男生吆喝。 男生比小孖矮,也许是低年级的,诚惶诚恐地赔着不是。 大妹听了会,大致明白了。这男生踢足球,球朝她这边飞来,差点要撞上,是小孖及时出现救了她。 小孖将男生骂了一脸屁才放人走,尔后望向大妹,二话不说将她两只耳机扯了下来,语气恶劣道:“你也是的!跑步就跑步,听什么英语!少听十分钟会死?如果不是顾着听英语,你会听不见我喊小心?聋的?!” 大妹自知理亏,低下眼,不声不哼。 小孖将耳机塞回她手中,转身走。 大妹抬眼看他,见他后背粘了许多砂石,露出来的两条胳膊好像被砂石刮伤了,出了点血。 “你后面受伤了。”大妹跟上去,告诉他。 小孖:“我当然知道,会痛的!你,”他停下来,很认真地对大妹说:“减肥。你真的要减肥。不然哪个男的受得了你?” 大妹哑了哑,最后说了句“多谢”,低头转身走了。 小孖没好气,拿手拍后背的砂石,碰到刮损皮的伤口,他低低嘶叫。 刚才帮忙扶人的一个学生靠了过来,对他说:“你这样讲话太伤人了,尤其对女生,她哪里肥了,就是圆一点而已。” 小孖回他俩字:“死开。” 大妹被小孖救了一事,当时有不少在操场走动的人目击了,消息很快传了开去。于是乎,一场关于大妹与小孖的绯闻在高二级旋风式刮起。 实情上,早在高一入学时班上的同学就传过大妹与小孖是情侣。其理论依据与初中时传大妹与大孖的一样,诸如俩人很相熟,放学一起走,上学一起来之类。后来绯闻破功的原因也与初中时的一样,就是大妹澄清他俩只是旧街坊,自小相识等等。 有人私下笑议,大妹脸上有疤,初中时大孖看不上她,换作小孖也看不上啊。 谁看上谁傻。 加上有女生直接去问小孖,“喂梁新,你有无喜欢的人?” 小孖笑嘻嘻的:“有啊有啊。” “你喜欢谁?” “不告诉你。” “……” 虽然他神神秘秘,但女生们猜测应该不是指大妹,不然的话,流言都传通天了,有什么值得隐瞒。 有这两个重点支持,大妹与小孖的绯闻渐渐消失。 到了高二,这老话题重新被人提起,而且气势汹涌。 无它,皆因小孖人气度高。 初到锦中时,小孖外貌条件不错,可惜珠玉在侧,有大孖这个学霸做孖生哥哥,两者一比,小孖毫无优势之余,更由于成绩远不及大哥而被耻笑过。直至去年校运会,他夺下一百米与二百米的短跑冠军,之后又率班集的篮球队拿了年级比赛第一名,其运动健将的人设马上立了起来,吸/粉无数,人气度蹭蹭蹭上升,比大孖有过之而无不及。 校园内甚至出现两派迷妹,一派迷学霸大孖,一派迷飞人小孖,两派单单打打,产生的乐趣在沉闷的寄宿中学生活里不知几过瘾,就连旁人八卦起来也有滋有味,吃饭都特别开胃。 今年校运会,小孖卫冕一百米与二百米的冠军,人气再度拨高,迅速吸引了大量初一高一的新生迷妹。 正因如此,他救了大妹的事,被有心人加盐加醋宣染后,除了忙于应付高考、与世隔绝的高三级外,全校其余年级都知道了。 第169章 第 169 章 大妹与小孖的绯闻,连人在省城执大的程心都知道了。 程心拿耳朵与肩膀夹着手机,腾出左手给右手剪指甲。听完小妹在电话里噼里啪啦的通风报信,她问:“二姐喜不喜欢小孖?” 小妹仔细想想,说:“不喜欢,她不喜欢小孖。” “这么肯定?” “直觉,我有直觉。” “那你厉害。不喜欢的话,她对绯闻有什么反应和看法?” “她无反应!也无看法!所以我才忍不住告诉你。” “那不错哈,宠辱不惊,值得我和你学习。” 小妹忿忿不平:“你不知道,有些女生讲话很难听!她们讲小孖救二姐不是英雄救美,而是英雄救……” 话到这里她不说了,程心定定神,猜出“救”后面的宾语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词。 以前她在锦中被传与霍泉的绯闻,有些话也是难听得令她火冒三丈,但她忍下来了。大妹的性格比她柔韧,那比她更能忍也是情理之中。 后来程心与大妹通电话,印证了她的推断。 对于大姐问及的绯闻,大妹平静地说:“他们喜欢传就传吧,我澄清过都无用,懒得理了。况且快要期末考,很快大家都很忙。” 程心问她:“是不是有人讲话很难听?” 大妹:“他们自己讲的都不怕,我左耳入右耳出无所谓的。” “小孖有什么表示?叫他替你澄清几句,你的处境会轻松些。” “算了,他粗枝大叶,怕他越描越黑,我越冤枉。” 程心失笑。 临近年尾,凡是所学校都要迎接期末考,期末考一结束,过年也就来了。 今年年中,桂江两所学校添置电脑设备,阿爸顺手多采购了三台,给家里三个女儿。阿妈为此闹了他一顿,说程心在学校有电脑,毕业带回家就有得用了,何必多买一台浪费钱。 程心也这么想,到时要她房间放两台电脑,多挤啊。于是她将原本属于自己的那台搬去阿爸阿妈的房间,之后就发现不妥了。 寒假期间,程家整幢屋里没有一个人走动。大妹在自己房间玩电脑,小妹在自己房间玩电脑,阿爸阿妈也在自己房间围着电脑,程心:“……” 她一个人承包了一二三楼三台电视机,忽然不知道看哪一台好了。 躺三楼客厅沙发拿着遥控转台,无无聊聊看了会电视后,见小妹从房间冒出脑袋,喊她进去。 “咩?”程心懒得动,能嘴上解决的问题就别劳师动众了。 小妹:“大孖建了个企鹅群,把我们都加进去了,你快上q确认。” “啊?都有谁啊?” “孖仔和我们三个,还有郭宰。” 程心动了动,“郭宰进了?” “早进了!就差你,快来!” 程心想想,起来走去小妹的房间。 小妹的电脑屏幕有好几个在聊的企鹅窗口,当中有一个叫“康顺里”。 “啧,这群名土出天际。”程心边嫌弃边查看群成员,“郭大侠”果然在其中。 她隐身登陆了企鹅,查看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消息,有一个是“康顺里”的群邀请。 小妹适时抢过鼠标,帮她点了“确认加入”,然后“康顺里”群弹出“欢迎新成员程小心加入”这句话。 孖仔和隔壁房间的大妹即时发来欢迎表情,等了会,“郭大侠”也发了个微笑。 程心:“……” 她坐下来敲打键盘,在群的对话窗口输入:郭宰,你在哪里上网的啊? 站旁边的小妹:“哎大姐,这是我的号!” 程心:“借来用用。” 郭大侠:在网吧。 月野意:哪里的网吧啊?贵不贵?远不远? 斩山:?? 超级撒亚人悟新:牛肉干你家无电脑吗?你要去网吧? 郭大侠:不是网吧,是电脑学校。 星语心愿:是不是那家环球电脑学校? 郭大侠:嗯。 星语心愿:你学什么课程?我也想报名。 郭大侠:什么都学。 月野意:哇~~~这么晚了学校还在上课吗? 郭大侠:加钱。 超级撒亚人悟新:大姐怎么不讲话?呼叫元老大姐,元老大姐出来啊喂! 程心退出自己的企鹅号,站起来对小妹说:“我不玩了,还你。你不要告诉他们是我用你的号发的。” 小妹:“为什么啊?” 程心:“你不觉得这样整盅他们很过瘾吗?哈哈。” 她哈哈哈地出去客厅。 小妹无语,刚坐下,电脑屏幕就弹出一个私聊对话窗口,斩山:本人? 小妹回复:废话! 斩山:你为什么这样问郭宰? 小妹想了想,决定告诉他:是大姐在用我的号乱发,她叫我不要告诉你们。 斩山:噢。 月野意:她很奇怪,用我的号还模仿我的语气,好尴尬啊!! 斩山:我也觉得。 月野意:你不要讲出去,不要让大姐知道我告诉你了。 斩山:好。 客厅里,程心躺回沙发,电视节目换了一套,她却无心看了。 自11月去锦中探完校,她与郭宰甚少联系。暑假时郭宰发出的企鹅好友申请被她拒绝了,后来他没再发送过申请。她以为他没有电脑又忙于学习,没时间处理。 可今日看来,他能上网,与她共处同一个群,却不加她好友,也是奥妙了。 程心缓缓叹了口气。 发了一阵呆,压在她背下的手机在震动,她赶紧抬起上半身摸出手机,看屏幕,发现是短信不是电话,她霎时兴致大败。 将手机晾了半天,期间它又震了两次,程心才懒懒闲闲查看短信。 彭丽:今年同学聚会,来吗? 彭丽:友会倒闭了,今年换个新地方,去holiday。 程心想都不想,回复:不去。 另一条短信,程朗:猴年吉祥。 程心笑了出声,回复:羊年还没结束,大助别焦急群发。 发完,彭丽又来信息:去吧,去年不是好好的。 程心:好个屁!以后别叫我去同学聚会。 彭丽:怎么了,吃火/药? 程心:对,我睡了,晚安。 不多时,手机又震,程心以为是彭丽,但原来是程朗。 他回话:提前说,怕忘了。 程心翻看了上下记录,才回:哈哈。 程朗:你在家吗? 程心:是的。 程朗:我在学校。 程心:哦,没回老家吗? 程朗:不回了,学校有任务。 程心想起上辈子。上辈子每逢过年,作为独子的程朗都会回老家陪父母团圆。别人两公婆会发生回谁家过年的争执,她两公婆则不愁这个问题,因为程心没有回自己家的打算,所以选择只有一个。婚后几年她一直未能怀孕,公婆不给好脸色,她才提议过年留家里吧,哪都别去了。程朗不同意,认为过年不陪父母,是大逆不道。 某一年程朗对她说:“我知道我爸妈给你脸色看,你不高兴。要不今年回你家过年?” 程心说:“不了,我家都没人了,有什么好回去的。” 程朗:“还有程愿程意啊。” 程心:“不用不用,她们过自己的,够热闹,不需要我。” 程朗:“你很多年没回过家了。” 程心:“都说不回了,你烦不烦?” …… 程心闭闭眼,睁开,拿起手机回复程朗:被学校器重是好事,恭喜。 程朗:如果你来省城,我请你吃饭。 程心:多谢。 大妹房间里,大妹在企鹅上私聊郭宰电脑课程的事,郭宰将知道的介绍了一遍。 星语心愿:早知道我也这个寒假报名,到了暑假升高三,肯定无时间学。 郭大侠:不急。高考完再学来得及。 星语心愿:只能这样了。 郭大侠:你大姐有无上线? 星语心愿:无吧,她在外面看电视。 郭大侠:哦。 大妹正敲字回复,另一个私聊窗口弹了出来。 超级撒亚人悟新:大番薯,我要预订你的寒假作业,a,你帮我做。b,你借我抄。你选哪个? 大妹:“……” 星语心愿:c。 第170章 第 170 章 猴年大年初二,姨妈一家四口返乡回外婆家过年,本应与往年一般高兴的日子,外婆却要哭。 去年年初,sars肆虐东南亚,人心惶惶。在香港的姨妈怕得病传染,一家人将近一年没回过乡下。 虽然新闻天天报道香港几人感染几人病危,但外婆不当一回事,趁着港澳自由行的推出,积积极极去申请□□,做好准备去香港探姨妈。就像几年前的禽流感,人人视病禽是祸害,外婆却照吃不误,还说以前穷,想吃禽肉只能盼它们病死,不然落不到自己肚子。所以吃病死的鸡鸭鹅不是什么大事,是香港人过分矜贵而己。 她说,漫长的饥饿比禽流感可怕,尝试过饥饿到绝望的滋味时,屎都吃。 同理,sars于外婆眼中与禽流感一样小儿科。 然而姨妈不让外婆去,好说歹说就不让去,又托阿姨拦住外婆,说香港风头火势,来了真怕感染出事。 直到过年姨妈带家人回来了,外婆才得知不让去的真相。 原来大姨丈被传染sars了,足足住了半年医院隔离,最后虽治愈,没有成为第n名病亡案例,但他本来就有白内障的眼睛被病毒感染,致使双目失去近九成五的视力,宛如盲人。 如此不幸的事,姨妈拖到现在才说,还笑呵呵道:“无事,无传染给家人,又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幸运了。” 大姨丈本身并不硬朗健硕,只损了一双眼睛就能逃过sars的魔掌,确实算幸运。可外婆笑不出来,大过年的偷偷在厨房边切菜边落泪。 阿姨去安慰她,她泪流得更凶,说姨妈命苦,好不容易从笼屋挨到公屋,居住条件刚好没几年,大姨丈就出这个事。以前两公婆拍住上,生活就算不能高枕无忧也至少吃用不愁。 现在,所有重担都落到姨妈肩上了。 阿姨说:“大姐话,大姐夫的主治医生很好人,帮他们递交资料申请伤残津贴,过审会有两千多一个月,够付公屋的租金。” 外婆长长叹气:“公屋租金不算贵,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和阿首阿向的读书钱才是大头。讲是公立学校,鬼知道连课本校服费都要两千多,两个人就四千多,一个月人工这就花光了。你大姐打的那份工,不是长工,辛苦钱少,还随时有被炒的风险,真的被炒了,什么补偿都无,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况且阿山这个样子,肯定连饭都煮不了,阿娴收工还要赶回家照顾几口人,想歇歇都难。” 事实如此,阿姨也有口难言,只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外婆抹干眼泪,挂上笑容陪大家过年,之后去重新申请签证,说要过香港,帮姨妈操持家务几日。 时值开年,大部份企业要开工上班,阿妈阿姨腾不出时间陪同,程心知道后,说她陪外婆去。 阿妈问她:“你很得闲?下学期不用实习?” 程心说:“长命工夫长命做,迟几日实习无所谓的。” 姨妈瘦了许多,想必很辛苦。她作为侄女,趁未有正式工作,仍享有人身自由,能去就去吧。 阿爸闻言,问:“你去哪里实习?” 程心说:“就在旧年暑假实习的单位,挺好的。” 她一直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在省城郊区那个山旮旯的楼盘东澳城实习。年初八桂江开年饭,不受宠的东澳城负责人坐在偏远饭台,他们到主桌敬酒时程心恰巧去了厕所,所以情况能一直瞒着。 程心陪外婆在香港姨妈家帮忙煮饭洗衫,收拾打扫,程心还帮两个表弟辅导功课。姨妈一收工回家就有新鲜饭菜吃,吃完饭有程心按摩,再冲凉上床睡觉,持续几日,气色终于好了一点。 签证的逗留期限到了,程心与外婆经深圳返乡。 在罗湖过关时,拎行李过完检查机的外婆被穿制服的人员招呼到某柜台。 程心走在后面,不明所以,急忙过去询问。 制服人员只说要搜查外婆的其中一件行李,外婆第一次遇这种事,又害怕又无措,全交给程心处理。 程心心神不宁,猜测该不会是有人运/毒走私什么的,趁外婆不备将东西偷偷藏她行李里,等过了关再偷偷取回?不对啊,她一直跟在外婆身后,不见有可疑人物靠近过。 很快,制服人员将搜出的东西放她面前一摆,说:“花胶,海参,不允许入境。” 程心懵了懵,转头问外婆:“外婆你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放行李里的?” 她完全不知道。她要是早知道,肯定会阻止外婆犯险。上辈子她就不知死,结果身上携带的价值两万多块的海味全被扣查了。 外婆的懵然不比她轻,“啊”了半天,说:“楼下海味铺特价,我买了不少,给姨妈一些,回去给你妈和阿姨一些。” 制服人员将东西放电子称上称重,说:“1.5公斤花胶,1.7公斤海参,依规定,违禁品要被扣下……” 外婆急了:“那能得吗?我买了几乎一万元的!” 程心低声告诉她:“不准入境的东西查出来就要扣,越贵越严重。” 外婆一脸惶恐,“啊,啊,那算不算犯法?要不要罚款坐监?” “不用。”一把平静的男声蓦然冒出。 程心望向声音的主人,眼无波澜。 同穿制服的霍泉走近制服人员,对方客气地称呼他:“霍督察。” 霍泉点点头回应,从柜台后摸出一张小册子递给外婆,温声说:“得闲仔细看看这份内容,上面详细介绍了什么不能入境。你的东西会在这里扣七日,七日内本人或委托人来取回携带出境,过时不候,到时会作销毁处理。” 听完,外婆安心了些,“那好那好,我们过几天把它们带走。” 霍泉笑了笑,将制服人员开好的单据递给外婆,好声道:“麻烦签名。” 外婆:“心心你帮我签吧。” 程心接过单据和笔,签名后看看霍泉与制服人员,笑说:“海关和检验检疫属同一个部门吗?可以相互插手职权?” 制服人员笑了笑,霍泉似笑非笑,看着她说:“同一个地方就职,我爱帮忙你有意见?” 他找了张白纸片,沙沙沙写下什么,俩手指夹着递过去,说:“我名字,我编号,我手机,拿去投诉吧。” 程心不接,问:“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霍泉收回纸片,将它捏成一团,冷淡道:“请便。” 第二天,回到省城执大的程心收到一条短信。 陌生号码:今天第1日。 翌日,同样的号码:今天第2日。 之后收到“第3日”,“第4日”…… 第五日,外婆又去香港照顾姨妈,顺便将被扣查的花胶海参取回带走了。但程心依旧收到短信,“第5日”,“第6日”,“第7日”。 短信每天来一次,时间不定,不曾间断,七天后,她收到“第8日”,“第9日”……“第16日”,“第17日”……“第32日”,“第33日”…… 程心恨手机不是智能机,无法将对方拉黑。后来想想,以他的无赖属性,就算拉黑一个号,他能整十个号来恶心她。 程心也想过找向雪曼投诉,不过一想到投诉的说辞,就觉得可笑。况且这些短信内容毫无意义,缺乏实质性的锤子,向雪曼不一定理会,甚至会以为她另有企图。 思前想后,程心决定冷处理,不回复不投诉,收到一条删一条。 大四下学期不用上课,准毕业生都出外实习,程心寄住学校宿舍,每天到郊区的东澳城上班。 与暑假时不一样,开学后程朗要上课了,程心就没再遇上过好心的顺风车。本来有一个的,是同院不同专业的男生,他在开发区的外企实习,路线规划四舍五入后也算与程心顺路,家底殷实的他自驾车上落班,提出可以顺载程心,油费分摊。 程心心动过,不过打听得知男生有女朋友后,她就拒绝了。 幸好人的适应力很强,暑假时的经验加上一头半个月的积累,早出晚归坐四小时巴士不算一件耗神的事了,耗神的变成是工作上的事。 东澳城不得桂江欢心,又地处省城远离总部,山高皇帝远,楼盘的职员懒散的懒散,乱来的乱来,可以做到满分十分的工作,他们一般完成七分就罢休,六分也常见,偶尔来个八分叫做惊喜。 与程心同期进来实习的学生,两个月后,走剩她。 程心的实习职位仍是销售助理,由于她善用电脑,打字快,常常被安排录入资料打印文件的文员工作。这日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开会,商议确定楼盘销售中心的装修方案,她被安排将会议内容排版打印,一人一份派发到与会人员手上。 排版打印的过程,她将各种方案看了一遍。会议间派完资料,她随便找个角落坐下来旁听。 她的直隶上司见到了,没赶她走,反而让她在会议中帮忙斟茶递水。 销售中心的装修方案简单来说分成三个档次,高中低。各种方案都有人支持反对,大部份人支持低档装修,美名其曰“简约”,理由是总公司拨款有限,能省就省,不然超支的话,谁买单? 而支持高档装修的人认为美轮美奂的销售中心能胡弄买家。程心在角落听见桌尾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说这不是胡弄买家,而是胡弄总公司,好让某些人能中饱私囊。 程心心想,销售中心的华丽与否的确能影响买家的第一观感,过分“简约”等同自揭短处,赶客。好比她上辈子,路过装修华丽的销售中心,哪怕没有买房的打算也喜欢进去看两眼,被吸引后心血来潮下订金也不是没发生过。至于装修花费会否被人私吞,那是制度问题,不应该为了防止它而影响到销售决策。 她在给大家第三轮斟新茶时,趁短暂的安静空档,有意无意地笑说:“其实我也喜欢高档装修。楼盘再便宜,也是动辄几十万的商品,买与不买在平凡家庭里是个重大的决定。尤其我们的楼盘针对普通阶层的买家,他们收入有限,掏钱之前肯定反复考量。想他们心甘情愿付款,我们内里与表面的工作都不能忽悠,如果能让他们产生‘花小价钱买到好东西’的认同感,那也许就事半功倍。再者桂江其它楼盘的销售中心装修很精美,我们这里太简单的话会不会影响公司的整体形象?” 话尾处,她补了句:“我这个看法各位前辈说对不对?” 众人望向她。 有个男的笑了出声,凉着口气说:“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兜里只有一百块的时候,你会选哪家餐厅消费?一家是看上去要价不高,也许九十块就能吃饱;另一家看上去很高档,没三百块出不来。” 程心下意识想,那肯定选第一家消费低的。不过话到嘴边时,打住,先别说。 她的沉默惹来提问者更响亮的笑声,对方说:“是吧,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我们楼盘的定位就是买给兜里只有一百块的人,如果硬把自己装成三百块的档次,一百块的不敢进来,三百块的进来了,看到硬件软件与预期的不符,会失望抗拒。到头来两头空,over。” 有人插话:“定位要精准,不能盲目。” 又有人说:“你买过房没?你参与过买房决定吗?没有的话继续斟茶吧。” 程心的直隶上司向她摆手,示意她别多嘴了,否则请滚。 程心细想,前辈们说的不无道理。这与她上辈子从事制造业买卖所遇的情况相似。比如,她专业生产不锈钢制品,那需要铁制品或铝制品的客户不会搭理她,摆明不同路的,询问纯粹浪费时间。 可是,她生产不锈钢304产品,那需要不锈钢306产品的客户就会对她产品感兴趣,因为产品的属质是基本一致的,只是高中档次的区别。 而销售中心装修方案的区别,应该是304与306的档次区别,而并非不锈钢制品与铁制品的跨界区别。 程心没再说话,静静坐回角落听大家开会。先前争持不下的议论,由于她的小插曲,反倒给“简约”派加了分。 下班时,她坐巴士从郊区到市中心,沿途看到不少同行楼盘。有定位高大规模的,有中档次小小区的,而没小区没管理的街边楼也有不少。 周末,天气不错,她揣着好几份资料,在校门口等的士。 一辆眼熟的蓝色帕萨特驶近她,副驾车窗降下,司机先生程朗低头看她,问:“周末也要上班吗?” 程心弯腰看进去,对他笑说:“不是,去做功课。” “去哪啊?要上车吗?” “好几个地方呢,不方便。” “打表,怎样?” 程心笑了出声,问他要去哪,程朗报了个地方,与她其中一个目的地相邻。 她说:“那好吧,你送我去附近,离你办事的地方不远。” 程朗深笑:“我的荣幸。” 第171章 第 171 章 省城市中心某个很旺的楼盘售楼处,年轻的售楼员拿激光笔在跟前的楼盘沙盘模型划来划去,向程心介绍:“我们这里总共9幢楼,每幢楼高25层,无4号楼无4号层无4号单位,顶层是双层复式。楼王是这一幢,两梯四户,户户座北向南,有入户花园。整个小区的绿化率达32%,容积率只有2.0。对面马路步行10分钟,这里,地铁5号线已经动工,大概2009年就会全线通车……五一之前付订金,送三万元的入伙大礼包……现在均价6500元每方,85至195方都有,大小家庭都可以找到合适的户型……” 话至此处,程心暗叫,尼玛,才6500元一方! 天知道十年后,这里楼价至少6万每方。 售楼员把该说的都说完后,程心笑道:“辛苦你了,我再仔细看看。” “那好,程小姐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售楼员递给她一张名片,尔后去招待刚进来的潜在买家。 程心捧着几份楼盘的相关资料,对照着沙盘看了圈,再看现场摆放的户型沙盘,又抬头环顾整个售楼处的装修风格。 周末放假,有不少市民前来看盘询价,程心左边有一对中年夫妇指着沙盘小声议论,右边有一家三口在翻别的楼盘资料做对比。 程心静静站着,偶尔低头翻阅资料,像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入手一套。 忽然手机响,是程朗来电。 他问:“你还在那里吗?” 程心如实说:“还在。” “那我过来找你?” “不用,你忙你的。” “我办完事了,不忙。” 程心坐程朗的顺风车时,大致说过自己此行的目的。程朗将她放下后就去附近办事,俩人并没约好忙完之后要怎样。而程心往下的计划本来就没有他的角色,她直说:“我等会还要去其它地方,来来回回挺麻烦的,你回学校休息吧,周末呢。” 程朗坚持:“我回学校也是闲着,你要做市场调研,也许我能帮上忙。别忘了,我是执大管院的小小讲师一名。” 程心叹笑。没必要花时间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她说:“那随便你吧。” 挂掉电话,她看看腕表。原来她在这里呆了才三十分钟。程朗在附近办什么事?速度挺快。 没一会,程朗进来售楼处。他穿深蓝衬衫,配黑西裤与黑皮鞋,身形修长,脸上戴副黑框眼镜,容貌格外儒雅斯文。 一名售楼员带着专业笑容走向他,程朗往内指指,示意有约,婉拒了对方的招待。 他在沙盘前找到程心的身影,立即过去。 程心动了动脑袋,也看到了他。他笑着张唇,要说话,程心快他一步,将食指放至唇前,“嘘”了声。 程朗:“……” 他配合地噤声,不解地看着程心。 程心轻轻皱眉,凝着神似在聆听什么。 有怪声么?程朗跟着凝起神,全神贯注倾听四周。 可四周只有售楼员错落的介绍声,以及买家们断断续续的商议声,并没有奇怪的杂声,至少程朗听不出来。 所以程心在听什么? 程朗站在她跟前,低头研究她。她神情不变,专注依旧,脑袋一动不动,眼睛斜盯着某空处,长睫毛不时轻轻眨动,俏丽的脸蛋上没有半点笑容,严肃又认真,像在干大事。 程朗越看越觉得有趣。 过了好一会,程心松了口气,晃了晃头,似在放松神经。 程朗忍不住笑,低问:“你在练神功?打通任督二脉?抑或在集结人间灵气?” 程心:“……” 她往别处走动,低声告诉他:“我在偷听那些买家对这个楼盘的看法,他们在分析买不买的过程中,往往透露出他们最真实的需求。” 程朗:“啊,这也是你‘偷师’的功课之一。” “当然。” “这样偷听有点不雅,不如我回学校组织一次问卷调查?” “没用的,人不到真正掏钱的时候,是不会说出,或者是,是不会明白自己的真正经济实力,与对产品的要求。问卷的参考意义不大。” “哦?例如?” “传说有个很出名的主题乐园,在开业前做问卷调查,当中一条,问消费者能接受乐园里一只印有图案的纪念杯子卖多少钱。选项有30元,50元,100元。很多消费者勾选了50元。但事实上,乐园开业后,50元一只的纪念杯子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购买,因为消费者在真正消费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只能接受30元的预算支出。也许他们的经济实力不够,又也许他们认为那杯子不值,总之就是不接受50元,与他们之前的问卷答案相反。” 程朗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程心说:“你说的。” 他愣愣:“我说的?” 程心从头头是道中回过神,哑了。这是程朗说的没错,不过是上辈子的程朗,不是这辈子的程朗。 上辈子他们创业初期,经常通宵做方案,谈到定价问题时,程朗提到这个例子。 她哈哈两声掩饰窘态,硬掰:“啊我记错了,不是你,是经济学那个李教授说的哈。” 程朗看了她片刻,点头说:“对,是李教授,我上他的课也听说过。” 程心吃吃地笑,不接话了。 程朗体贴地将话题带回楼盘上,“那你在这里偷听偷师,有什么收获?” 程心马上应:“很多很多。不过思路有点乱了,不好说,我回去得写报告。” 俩人边说边绕售楼处逛了圈,一位年纪颇大的售楼员迎上来,笑道:“你们好,有需要帮忙吗?” 程心:“谢了不用,自己看。” 售楼员保持笑容,打量程朗与程心,说:“恕我多嘴,请问两位是准新人,准备置新房吗?” 程心与程朗:“……” “不是,我们只是朋友。”程心说。 售楼员看向程朗。与冷静否认的程心相比,程朗沉默得有些不自然,眉梢处又有点儿窃喜。售楼员长长地“哦”了声,一脸“我懂了”,然后热情地对程朗说:“这位先生,你置业了吗?如果没有,赶紧的。有房了,娶老婆是分分钟的事!” 程朗:“……” 售楼员往他手里塞资料,一条龙介绍:“其实在我们这个楼盘置业,成家立室,是个一流的选择。你看,这里附近就是幼儿园与小学,以后生孩子了,至少九年不用愁读书问题。对了,你们婚后会跟父母一起住吗?” 程朗下意识地摇摇头,摇完之后,被自己惊呆。 售楼员笑眯眯说:“那就要个小户型,生一个要两房,生两个要三房。你们可以看看c户型,这户型有一个向阳的房间,很适合做bb房……” 售楼员不单嘴说,还拉程朗去看户型沙盘。 程朗无措了,回头向程心求救。 程心笑笑地看他,不仅没阻拦,还附议:“买吧买吧,有钱趁早买,楼价只会越来越高。” 售楼员:“说得对!先生你看,她都同意买,你快考虑考虑?五一前落订金有入伙大礼包送,我再给你打99折怎样?” 程朗对付着:“我想想。” 他见程心围着户型沙盘看,不禁问:“你觉得好?” 程心没抬头,拿手指着沙盘说:“这里做bb房不错,到时装修不能随便,最好风格可爱些的,孩子肯定喜欢。” 上辈子他们的房,就有一个非常可爱的bb房,墙身贴夜光纸,晚上关了灯,会看到满屋暗闪的星星与月亮。离婚时,程朗说把房留给她,她坚决不要…… 程心收回思绪,说:“这个你要和太太好好商量了。” 她说前部分时,程朗以为她在说他与她的事,感觉很亲近熟悉,令他温暖。可她最后那句话,又将两人的距离甩至天涯海角。 程朗苦笑:“连女朋友都没有,何来太太。” 程心抬头看他,笑说:“总会有的,太太和孩子你都会有的。” 她说得越自然,这件事就与她越无瓜葛。 程朗听着她的祝福,无半点喜悦。 售楼员仍在旁边硬销,程心替程朗要了名片,勉强将对方请走。 这里逗留的时间够长了,该去下一个目的地。 离开售楼处,上了车,程心真心建议:“刚才的楼盘真的很不错很便宜,首付少利息低,大助你应该买一套,不动产保值之余还升值,十年后能翻十倍。” 程朗:“我现在比较需要一辆车。” 程心:“啊?车一落地就贬值,能跟房产比吗?你有买车那个钱,赶紧买房,别傻!晚一年涨一年,够你后悔的!” 程朗本来心有郁郁,见她替自己那么着急紧张,又缓缓舒坦了。 程心在副驾位灌输他买房的优势,口水花喷得起劲,手机响都不自知。 “你手机响。”程朗提醒她。 “哦。”程心翻出来接听。 来电是家里的座机号码,说话的是大妹:“大姐你几时回家?” 程心自实习后,除了清明节,没回过家。 她说:“看情况吧,实习累啊,懒得坐长途车。” 最怕晕车吐了。 旁边的程朗插话:“你要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去。” 程心应他:“太远了,不能麻烦你。” 给钱都不好意思,还不如自己打的。 大妹隐约听见程朗的话声,问程心:“大姐你跟谁讲话?” 程心坦道:“我前辈。” “你们在做什么?” “在开车,在路上,他载我。” “哦。” 挂线后,大妹放好话筒,对来家做客,坐沙发上的郭宰说:“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和前辈正在外面开车。” 郭宰脸色寡淡,“男的?” 大妹想想,点了点头。 郭宰看向别处,喜怒不明。出了会神,他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第172章 第 172 章 郭宰离开程家,没有回康顺里,而是径直去了电脑学校。 推门进去,任教老师见是他,奇了问:“你晚上才上课。” 郭宰快速扫了眼四周,找到一台空电脑,走过去说:“来上个网。” 他上网登陆了企鹅,点开添加好友,输入“709394”,找到“程小心”,没留言就直接发送请求。 然后去柜台借电话打,拨通那串倒背如流的号码,听见程心在电话里“喂”,郭宰一鼓作气说:“我加你企鹅好友了,你什么时候上q通过?” 他没头没尾抛出这句话,认定程心能一秒理解似的。 事实上程心没能一秒理解。 她花了两秒,才说:“晚上,晚上回去通过。” 干脆利落的回复,将郭宰心底的毛躁一手抚平。 只要他开声,她愿意在能力范围内满足他。哪怕他“冷落”她多时,她也不计较。 郭宰感受到了,掌心微微出汗,握着话筒小声说:“你现在在哪?” “在外面吃饭呢。” “和谁?” “程朗,你也认识的。” “你们怎么又一起吃饭了?” 一个霍泉已经够他憋屈,千万别乘虚而入第二个人。 程心说:“人家今天又给我做柴可夫司机,我总要表达谢意吧,不能白占人家的便宜。” 郭宰默了默,问:“那他知道你在和我讲电话吗?” “我问问他?” “好啊。” “才不要,傻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唔,下周末,好不好?” 温柔的语气,以他为重的低声探问,听得郭宰心跳加速,心尖密密地发颤。 他近乎哑了说:“好。” 挂了线,程心将手机轻轻捏手里捋。 在郭宰来电之前,大妹又给她打了次电话,告诉她郭宰特意去她家做客了,表面上说路过进去坐坐,但不见程心在家,模样就变得肉眼可见的失落。他嘴上不说,大妹却猜出他的心思,主动当他面给大姐去了个电话,催她回家。 大妹还建议大姐:“你回他个电话吧,他刚刚走了,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程心说好,但实则没有这个打算。 郭宰仍在生她的气,虽然探校时他说了“我明白”,也说了“好”,可这并不妨碍他继续生气。 程心不怪他,毕竟她没有真正向他解释过,要他凭空理解很难。况且理解了,也未必代表接受。 试想事情的角色调换过来,她也会对那样的自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产生厌恶吧。 所以郭宰要晾着她,那就晾着,她禁得住。 现在他不晾了,要把她收回去,她自然乐见其成。 在他有伴之前,和他像老友记一样相处,是他俩能达到的最尽头的关系,程心舍不得它过早结束。 转身回饭馆,见程朗坐在最里头的饭台向她招手,她举举手回应。 手机震了震,打开见短信:第69日。 多余的。删掉。 下个周末,程心履行承诺回了家,还去康顺里找郭宰,在他那呆了有半天。 一人让一步,淡落了将近半年的二人关系又恢复以往的默契,没有比这更棒的感觉了。 再之后,日子就忙碌起来了。五月前她忙着到各楼盘偷师学习,五月后忙着准备论文毕业。一毕业,没享受人生最后一个暑假,没任何庆祝仪式,她就到东澳城成为正工员工,上班下班,无缝接驳进入下一个阶段。 郭宰也没闲着。 他在电脑学校学习使用各项电脑软件,期间任教老师发现他英语不错,将他介绍到自己叔父开办的家具店做暑期兼职,负责翻译。 本地有一个巨型家具城,号称当时全国最大,品种齐全的家具任君选择,只要你在里面不迷路,你就能满载而归。 盛名在外的家具城除了吸引国内买家,还招揽了大量国外买家,受够鸡同鸭讲的亏与苦,外语人才在这里供不应求。 郭宰去香港前就注重英语学习,在香港消磨的那几年也自学他们的课程,他们语数物化的知识与国内的步调不一致,转换有隙,但英语不同,语感练出来了就随学随用。 凭这一点,郭宰的高一期末考,英语成绩年级前五。 而最重要的是,他敢开口说,与各种肤色的老外飙,不管错没错,说了再算,自信爆棚。 当然了,他长得高大养眼,在家具城里一站,活像生招牌,也是家具店老板重用他的原因。至于他身强体壮,有需要的时候帮忙上落货,手脚麻利等等优点,都属其次了。 这日家具店又来一位老外,其他销售员连忙招呼郭宰去接待。郭宰和对方说了几句后,脸露难色了。 老板察觉到,马上过来问怎么回事。 郭宰如实说:“他讲的不是英语。” 老板:“……” 老外没理会发懵的店家,径自在店内看了圈,摸摸这个敲敲那个,对他们的产品似乎很感兴趣,研究半天,抬头对郭宰叽里咕噜问话。 郭宰犯难,老板更急,问:“那他讲什么语?我去隔壁看看有无人认识的。” 郭宰想了想,拿了个当摆设的地球仪去问老外来自哪个国家。老外敲了敲意大利的位置。 “意大利语?”老板懂了,风风火火出去找救兵。 没一会,灰头灰脸回来,说:“这里无人识意大利语。” 老外依旧不当语言是一回事,掏出笔和纸,指指某件家具,写下数字1000,又指指另一件,写下数字500,再画了个“$?”,递给郭宰看。 郭宰明白他的意思,转述给老板,老板为难了,说:“能不能问问他具体要求?无要求,我怎样报价?到时做错了他不要货,收订金也是白收。” 郭宰头大,可老板与其他销售员都指望着他,仿佛他懂意大利语似的。 郭宰拎着地球仪踱了踱步,看看店内,目光停在电脑上,片刻,想到一招。 他用电脑上网,搜索了一款国外的免费英意翻译软件,下载后打开试了试,能用! 他在软件上输入英文,问对产品有什么要求,一键翻译成意大利语,再招呼老外过去。 老外朝屏幕看了看,“啊哈”了声,接过郭宰递来的键盘,拿两只食指一个一个字母敲出来,敲完,再一键翻译成英文。 这语言的切换,由陌生变成熟悉,一时间世界都是光明的。 郭宰与老外一言不发,就靠用键盘敲来敲去,有问有答。 “最后怎样?”程心在电话里问。 郭宰侧躺床上,话筒搭在耳边,笑说:“当然是订单下了,订金付了,老板高兴得使劲拍我肩膀,拍到我现在还痛。” “哈哈,我同你讲,我以前也见识过这种事。有个老板只会讲自己的家乡话,一个人带着产品去德国科龙参展,无钱请翻译,就靠画来画去和客户沟通,结果他现场谈了上百万的订单,厉害不厉害?” “厉害。不过应该是产品本身吸引客户,客户才有耐性跟他画来画去,不然早走了。” “对,产品本身要争气,价格也吸引人,这才有花时间谈下去的意义。你那里啊,记得叫老板算你提成。” “嗯,赚够钱我就买部手机,”郭宰放低音量,说:“到时同你发短信。” “那你加油,一部手机要两千多,你按百分三收提成,即是要做……” “七八万的生意就可以了,不多。” “这么自信?” “嗯哈。” 俩人又聊了好一会才说晚安。 成为职业上班族后,程心租住在省城郊区的某单人间。相比在执大,这里离东澳城近多了,坐巴士的时间也相应短不少,不用早早起床赶车,所以挂线后,她不急着睡觉,而是静静地看工作资料。 东澳城会在十一国庆期间开盘,最后冲刺的两个月,别人什么情况她不清楚,反正她自己就是忙成狗。 照着小台灯写写划划做笔记,入神时,台面的手机震了震,硬闯般打破安静的气氛,吓了人一惊。 程心捡起手机,见短信:第163日。 “神经病!”她骂骂咧咧删短信,心想,郭宰快买手机啊。 第173章 第 173 章 郭宰兼职的家具店,除了他,其余三位销售员都是女性,一位小姐姐,两位妈妈级。 妈妈级同事在郭宰初来报到时就欢天喜地说,有生之年能与帅哥共事,死得瞑目了。之后又怂恿小姐姐同事多关心关心郭宰,争取机会凑一对儿,成就一段办公室恋情,听着就浪漫。 在家具城做销售工作是非常枯燥沉闷的,一不能坐,二要常打扫,保持店铺干净,三不能看报纸消磨时间。试想,除了聊天八卦,还有什么人生乐趣? 初时,郭宰与她们不熟,对于她们的乱点鸳鸯与口头玩笑,不好意思多说,笑笑就过去了。 这日一起吃外卖午餐,吃得高兴时妈妈级同事又起哄,叫闹着指挥小姐姐同事给郭宰夹菜添饭。小姐姐同事性格内敛,心底再有想法也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实施,硬生生笑着应付。后来她禁不住俩同事的“鼓励”,心想就当开场玩笑,没什么大不了,便壮着胆子下筷子夹菜,夹稳准备递向郭宰时,郭宰来了句:“我有女朋友,前辈不要再开玩笑了。” 小姐姐同事:“……” 很险,郭宰这话但凡说迟半秒,她都保准要出洋相了。 她将筷子不偏不依地收回自己碗内,低头默默吃饭。 俩位妈妈级同事静了静,也有些尴尬。为了缓和面子,她们迅速转移话题,一股脑子地问:“你女朋友在哪的?多大了?认识几年了?” “你们这是……”与员工一同吃饭的老板看不下去,开腔了:“查家宅吗?郭宰跟你们姓?是你们家人?他交什么女朋友,关你们屁事?这么得闲关心他女朋友,不如关心一下我!我家里有大有小等着我拿钱回去开饭,家具城又每个月几千的租金……话说这个月的销售业绩你们完成了吗?出货的尾款追回来了吗?仓库堆积的货尾,都卖出去了吗?” 几个“吗”,将员工问得脸红耳赤,成功截停了一场超纲的八卦。 个个埋头吃饭,效率奇高,吃饱吃净,郭宰主动收拾餐具,拿去商城外面扔。 出了商城没有冷气,八月的太阳晒得热浪逼人,他觉得又闷又难受,顺道去了趟厕所,又洗了洗脸。 回到店铺,老板人不见了,但多了一个陌生的女性背影在里面悠转,郭宰猜是顾客。 见三位同事随意站一边歇息,都没有上前招待,郭宰拿眼神问她们:不招呼她吗? 小姐姐同事低声说:“香港来的,不知道是不是贸易公司。” 郭宰明了。 家具城每天有不少香港台湾的贸易公司过来谈单订货,老板之前与一间香港公司合作过,对方的单价给得极低,要求又多如牛毛,仿佛工厂是万能的而又不需要吃饭一样。做了几个订单,老板嫌太累了,白忙没钱赚,便不再接对方的订单。谁料对方百般纠缠,说客户付了订金,工厂不接不行,又故意将以前的旧订单翻出来,说这有问题那有问题,提出索偿。 老板烦不胜烦,乖乖赔偿了。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那公司给的单价太低,其它厂家根本不搭理他们,他们才缠着自己不放,而他们开给客户的价格却高出两三倍,赚飞了,客户居然还傻似的接受。 老板顿时觉得自己是个奴隶,20世纪新时代的奴隶。没错,人家开贸易公司,赚多赚少是他们的本事,可他们一丁点利润都不分给他,将他的单价压得死死,这不是独食吗?还天天喊“双赢双赢”,双他老母! 老板一时气不过来,他发誓再也不上香港人的贼船。反正天大地大,少做他们的生意,他饿不死。 所以,那位香港来的女性顾客被同事们理所当然地无视了。 郭宰也懒得理,老板说过,说中文的客户不用他管。他走到柜台后翻纸巾擦脸上的水。 擦了一半,有人唤他。 “郭宰?” 他随意抬眸,见一个陌生的女生站在柜台前,对着他舒眉展笑。 女生长直发,齐刘海,模样很乖很听话,也很年轻。看衣着服色,是店里悠转的香港人? 郭宰:“……” 是她叫他吗?认得的? 可是,她是谁? 女生读懂他脸上的疑惑,不仅没半点尴尬,还特亲切地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她比划着手,生动解释:“‘请问要不要卖一支旗’,‘请问要不要三文治’……” “啊!”郭宰低叫,脑里某部份记忆被唤醒了。 这女生是香港东华三院的义工,他以前在香港参加示威静坐时,她经常出没,给大家免费派水派食物,他一般不要,因为没胃口,但程心陪他示威的那天,他帮她拿了三文治,怕她饿,可是她到最后也没吃。 如今人在乡下,回想过去那段游离日子,仿如隔世。 郭宰感慨万千,对女生说:“我记起来了。” 他没料过会在这里遇见她,更意外她竟然认出自己。 女生笑得很灿烂,问:“记起来了?那我叫什么名字?” 呃,郭宰:“……” 他的记忆中只是粗略地有这个人的印象,未能精确到人名。相较之下人家记住了他的名字,令他十分过意不去。 对方笑叹:“唉,我就知道。我,是李嘉仟。” “哦哦,是,记起了,你好你好。”郭宰拍拍后脑讪笑。 李嘉仟背着双手,轻轻踮了踮脚尖,眼睛在郭宰身上打了个转,轻声问:“你在这里上班吗?” 郭宰:“是的。” 她说:“真好,我们正要入货,你家的产品挺好的。” 郭宰:“是吗?” 她说:“嗯,不过我不能做决定,要等我阿爸过来了就好。” 郭宰:“货是去香港的?你们自己用?” 她说:“对啊,怎了,不卖给我?” 郭宰真不知道老板愿意不愿意卖,正想着要怎样回答,老板进来了,招呼着他:“郭宰郭宰,去,去卸货区,帮忙卸几件货。” “好的。”郭宰应了声就去,走之前对李嘉仟介绍:“那是我们老板。” 李嘉仟点点头:“你去忙吧。” 郭宰跑去卸货区,忙前忙后,出了一身汗,他去厕所洗了洗,心想李嘉仟应该走了。 回去后却见她人还在,不止,她旁边还多了个暮年男人。郭宰进店时男人正好转头望过来,郭宰愣了愣,认出了对方。 老板似乎已经与李嘉仟他们聊过,见郭宰回来,立即向他招手:“哎郭宰,你认识他们?” 郭宰走过去,坦道:“认识。”他指指暮年男人,非常客气地介绍:“这位是李培先生,我小学前锋小学的奖学金赞助人。” “啊?”老板挺惊讶,“我外甥女也在前锋小学读书。” 李培朝郭宰点点头,又朝老板点点头,说:“支持家乡教育,应分的。” “啊?”老板又惊讶了,“你是丰城人?“ 李嘉仟挽着李培的手臂,代答:“我阿爸在乡下读完小学才去香港的。”她摇了摇父亲的手臂,低声道:“阿爸,我刚才讲的熟人就是他,他叫郭宰。” “我知道,我认识他。”李培说。 李嘉仟讶然:“几时认识的?” 李培笑道:“他拿过前锋小学的奖学金。” “哦……”李嘉仟望向郭宰,夸奖:“你真厉害。” 陈年旧事,郭宰都没好意思认了。不过他真没想过,李嘉仟与李培会是父女,听见她喊“阿爸”时,郭宰以为自己听错。 李培看着郭宰,端详了半晌,问:“什么时候回乡下的?” 郭宰说:“有三年了。” 李培又问:“一直在这里工作?” 郭宰说:“不是,我还在上学,来这里做暑期兼职。” 李培笑着点头,“不错。乡下发展势头越来越好,机会有很多,值得好好把握的。” 郭宰点点头,表示认同。 当年他与李培在香港碰见时,大概他突然逃跑的方式太丢人,所以李培猜到他在香港过得并不好,那回乡下是不二的选择。 旁边的老板拍拍柜台,说:“既然是老乡,那生意照做,你们谁,跟一下这客户,他们自己开酒楼的,新酒楼开业,要添些台台凳凳。” 两位妈妈级同事赶紧过去招呼。 李培订的货并不算多,但要求外观精美质量好,因而成本高单价贵,利润自然也多一些。 李培对陪在旁边的郭宰说:“未来的婚庆市场是块很大的蛋糕,我新开的酒楼就是专门做婚宴的,新娘一般对环境要求比较多,浪漫时尚有气氛什么的,酒楼的餐台餐椅不能土气。” 郭宰感觉他在传授见识,认真听着。 待一切订单事项谈妥,李培与李嘉仟要走了。 临走前李嘉仟问郭宰:“你有无手机号?” 郭宰:“我无手机。” “哦……那skype呢?icq呢?msn同email呢?” 郭宰摇摇头,“都无。” 李嘉仟:“……” 李培在店外催促:“走吧,再不走就塞车,赶不及饭局了。” “来了。”李嘉仟走出店铺,微微挥手与郭宰道别。 走在行人道上,李嘉仟挽着父亲的手臂,说:“阿爸,既然郭宰在这里上班,你以后多给订单他嘛。” 李培失笑:“傻的,我只是开酒楼,就算开足十间分店,入货量也不多,返单机率少,对他们这种厂家来讲不算大生意来的。况且他只是暑期兼职,赚多少佣金通常要看老板心情,不是讲我愿意给多少他就拿多少的。” 李嘉仟:“那你给他介绍些大客户嘛,量大走货快的,你识这么多人,肯定有的是不是。” 李培歪着头看女儿,“怎么了?你跟他很熟?这么积极热心。你们怎么认识的?” 李嘉仟的脸色红了红,“就是做义工的时候认识的,我对谁都这么关心,不然怎么当义工。” 之后李嘉仟想再去家具城找郭宰,无奈她的行程与父亲的捆绑,抽不出时间,眨眨眼要就回香港。 暑假也很快到尾声,开学前,郭宰带着兼职所赚的钱,以及开好的手机卡,去省城探程心,程心特意请假一天陪他去买手机。 手机种类不少,郭宰却要买一款与程心一样的。程心去年就拿实习的收入换了部红色的索爱t618,她个人挺喜欢,但不认为适合郭宰。 “这些键小得跟米粒一样,你手指那么大,能按吗?”程心把自己的手机扔给他看,让他认清事实,说:“你应该买一部长得像砖头一样的诺基亚才差不多。” 郭宰将她的手机放手里捏了圈,又放鼻下嗅了嗅,答非所问:“好香!” 全是程心的气味。 程心:“……” 后来他坚持买了部黑色的t618,没撤。 俩人买完手机,贪新鲜,即时坐在商场里的休闲椅拆开盒子装手机卡,试用新机。 郭宰将新手机塞程心手里,“你快教教我怎么用。” 程心很乐意,边操作边说:“这样是存号码的……” “存你的,存你的做示范!” “好……存完了。这样是发短信的,短信只能存200条,不定时删除会收不进新短信的……” “嗯嗯。” 俩人捧着手机研究,挨着坐,靠得很近。程心的头低着,郭宰的头低得更低,迁就着她的高度与角度。 程心说着说着,不经意转转脸,发现自己差点撞上郭宰的脸。 她吓了惊。天,这也靠得太近了吧。 她匆匆回正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讲解手机使用方法。 郭宰在旁边“嗯嗯嗯”,声音低低沉沉,又近在耳畔,似乎听得很专心。他应答时呼出来的气,隐隐约约在她脸前飘过,有他刚喝过的淡淡的绿茶味…… 程心偶尔动动眼珠,视野内能轻易看见郭宰的鼻尖,下巴,以及他托着下巴的手,近得眼花,几乎看不清了都…… 她努力保持淡定,讲完拍照功能后,将手机还给郭宰,迅速站起来,说:“好了差不多了,你也够钟回去了,不然晚了无车坐。” “我今天不走,”郭宰跟着站起来,说:“宾馆我都订好了,我还要去你家看看。” 程心:“我什么家?” “你在郊区租的房啊,哇,你无打算邀请我去参观参观的吗?” “无。” “……我要去参观。” 程心说不清心里的想法,她的确不想带郭宰回那租的单间,感觉不合适。可又不忍心拒绝他,扔下他,再者过分的拒绝,是不是有点欲盖弥彰了…… 正纠结,郭宰突然伸手揽住她肩膀,程心一僵,失神的瞬间耳闻郭宰说:“来,我们拍个照试试。” 她“啊”了声,发现面前多了部手机,由郭宰举着对俩人自拍。 程心心想,她僵硬惊愕的表情能拍得好看吗?绝对是人生污点啊! 她伸手抢郭宰的手机,要把照片删掉,“太样衰了,删掉删掉!” 郭宰充分发挥身高与体形的优势,举起手机看照片,笑说:“不样衰,很好看。” 然后将手机妥妥放好,任程心如何袋鼠般跳,也威胁不到他。 他自自然然地搭上她的肩膀,推着她往前走,“走走,坐巴士去你家参观。” 程心正气着:“不去!” 郭宰哄:“去,到你家我把手机给你删。” 程心被他半推半哄的,不清不楚地将郭宰带至自己在郊区租住的小单间。至于所谓的给手机删照片,郭宰食言了。 程心再次深深体会:男人信得过,母猪会上树。 出于打击报复,她让郭宰将单间里坏掉的灯泡啊水龙头啊统统换掉,包括垃圾,也指使他去倒。 单间很小,就卧室加个厕所,一眼看透。将程心的小闺房看干看净,郭宰乐呵呵地干活。 厕所天花板的灯泡也坏了,郭宰站板凳上给它换。 程心双手抱胸,倚在厕所门,凉凉地看着他,黑着脸说:“你换吧,等你扭灯泡时,我就把开关打开,电死你!” “哇,”郭宰昂着头看天花,边扭灯泡边说:“我好怕。” 程心:“……” 他假的很敷衍。 换好后,郭宰拍拍手,让程心开关试试亮不亮。 程心见他双手离开了,才按开关键。一按,灯泡亮了,小小的厕所里随即一片明亮。 同时的,郭宰“啊”了一声。 程心转头望过去,见他浑身抖了抖,仿佛触电了,并且整个人要从板凳上倒下来。 她:“!!” 马上冲过去,不作多想就展开双臂,接抱住倒下来的郭宰。 郭宰沉重的身躯往她身上一压,她往后退了半步,及时扎扎了马步,才稳住身体。 程心牢牢抱着他,自己的脸埋在他喉咙处,急急道:“无事吧无事吧?有无弄伤?” 她听见郭宰的应声:“无。” 才安心了些说:“那就好,顶你个肺,吓死我了!” 天知道她后背冒了一层冷汗,胸口也起伏不宁。 “快点站好,你太重了我撑不住。”程心使力推了推他,却推不动。 想再开声时,有什么东西拂过她的耳朵,然后落在她后脑的发丝上,一下一下抚着。 “你打算一直留短头发?”郭宰轻轻地问。 程心这才意识到,是他的手在抚弄自己的头发,动作很轻,也贪婪地一抚再抚。 这距离又太近了,这举动是不是太亲密了?她鼻息间全是郭宰皮肤的味道,浓得化不开。他说话时,喉结一上一下,滑滑地刮着她的脸,像是温柔的按摩…… 程心无法回话,哪怕一个音节。 “无端端为什么要剪短头发?”郭宰又问。 程心思维乱了,她一边后悔带郭宰回来,这里空间太小了,站两个人太密,避无可避。又一边为他的问题追溯答案,她必须要回答,不然一声不哼的算什么? 不能让郭宰发现她失了神啊。 “那年,去看新闻,在理发店就剪了。”程心断断续续说。 “什么新闻?”郭宰不紧不慢,一个个问,声音极具耐性与磁性。 “你,你的……”程心的则有点口齿不清,有点发哑。 郭宰的手似在轻轻敲着她的头皮,令她的头皮乃至全身,又麻又烫。再不分开,恐怕会烫到他。 郭宰盯着厕所里的镜子,镜子里映着他的正面,与他怀里的程心的后背。 他刚才不过装作触电,想吓唬她,谁知她冲过来,反倒吓着他了。以他的体重,肯定会将她压坏,他急急拿手撑着旁边的洗手盘支撑自己。 他本想赶紧站直,免得累着她。可她抱着他的感觉,他又自私地想多享受一会。 他在镜中打量程心的背影,纤细,匀称,线条优美,味道干净又清新……不知怎的,注意力落到她头发上,心里存了很久的疑问就问出来了。 怀里的程心一截一截地说着话:“其实短发,不好,长了就要剪,就要剪,经常的,挺麻烦……” 郭宰张开五指,从程心的颈部往上捋她的短发,指尖似有若无地刮着她的头皮,低声说:“那就不要剪,把它留长,和以前一样好了。是不是?” 他听见她说:“……我,考虑考虑。” 第174章 第 174 章 考虑考虑。 莫名的,郭宰认为程心这个回答,不仅仅指她的头发长短。 他朝镜中的自己笑,站直身体,将体重从程心身上抽离。 程心对此措手不及,躯体一下子变轻变浮变单薄了,失去沉甸甸的踏实感,反而适应不来。 她双臂愣在半空,掌心与指尖仍有郭宰结实温暖的肌肤触感,灼着她。 郭宰扶上她的胳膊,帮她将双手轻轻归位,捋了捋,低笑道:“怎么了,累僵了?” 程心讷讷地“嗯”了声。 郭宰温和地说:“我无压伤你吧?” 程心摇摇头,“无,我才不会这么孱弱。” 郭宰笑了出声,“知道你厉害了。我很饿,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吃什么,先前不是说好看完她的单间就要走的吗?换作以前,程心会冷血无情地赶他走。现在,她也想尽快赶他走,好留下空间让她独处冷静,便顺着他的意,说:“有,你先出去,我洗个脸。” “好。”郭宰拎起板凳乖乖离开厕所。 程心关上门,锁好,双手捂住胸口大大吐了口气。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明明衣衫整齐,却出奇地看见一片无法正视的凌乱。她拿手抱头,摁着头皮使劲揉,想揉掉那股麻烫感,也揉清自己的思绪。 她与郭宰牵,抱,搂,在过去那些年,从年少到年长,印象中做过不少遍,可每一次都是不得已,不像这一次,程心察觉到有自愿的意味在里头。 刚才她明明可以松开手,放开他,他站得好好,不会倒的,但她就是没有松开,像在利用某个借口,给自己寻找机会贪恋什么一样。 这种越轨的想法,太不适合她了。不能再有,不然,她无法再与郭宰平和相处。 程心打开水龙头,向自己脸上连扑几下水,再看向镜子,一大片无力的哀愁就像一颗颗透明的水珠,遍布她的脸容,密集,令人畏惧。 厕所外面,郭宰在单间里乱逛。他心情极好,看见什么都摸一摸,碰一碰,当是自己的东西似的。 在细小整齐的空间来回踱了几圈,郭宰猜测,平日程心肯定不会邀请乱七八糟的人来这里坐,否则的话这里不会只有一张书椅。 他拉开书椅,在上面坐了会,又起来,走到床边直接坐了上去。 床靠着单间里唯一的窗口,窗外下午四五点的阳光正好照射进来,将简单的天蓝色被单晒得温热之余,还有一阵阵阳光的味道。 郭宰张开双手,上半身往后一躺,仰倒在程心的床上。出租屋的单间没有弹簧床垫,就一块床板,再垫上程心整理的褥子,软软硬硬,舒适度恰到好处。 郭宰闭上眼,打算养养神,他不知道自己的嘴角翘得有多厉害。 正舒坦时,书台那边传来磕碰的声音,郭宰睁眼望过去,见程心的手机震了震。 他回头看向厕所那边,门关得严严的,里面依旧有哗啦啦的流水声。郭宰若有所思,蓦地跳了起来,过去拿起手机。 手机彩屏显示有一条新短信,郭宰又瞄了眼厕所,快速操作进入查阅,见内容: 我要结婚了。新娘子不是你,伤心不伤心? 郭宰怔了怔。 他看来信号码,是一串没有备注名字的11位数字,翻阅上下短信记录,空白一片。 没有任何痕迹,可郭宰偏偏一刹那就知道这是谁的号,谁来的短信,谁要结婚。 她为什么不存号?因为熟悉到不用备注也不会忘记是谁吗?他结婚关她屁事?谁要伤心?! 退出至收件箱,看一眼,里面没有其它短信内容。 郭宰再一次回头看厕所,里面的水流声渐渐止住,仿佛属于他的美好,冒尖了又要一点点缩回去。 慌张与恼怒控制了他,他不再犹豫,迅速操作手机,将那条短信删掉。 程心一出来就直接往门口走,弯下腰换鞋,说:“走吧,出去吃饭。” 她一刻都不想再与郭宰在这里停留,必须要走出去,外面空间大,人多,声音杂,能分散各种缭乱的情绪与注意力,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换好鞋了,仍没听见郭宰的应声。程心站直腰,抬眸望向对面。对面是床,郭宰背对窗口静静坐在上面,微暗的脸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怎么了?”程心问。 郭宰看着她,没说话。 气氛不对,凝固的空气中飘来这四个字。 郭宰从厕所出去时,人很欢乐轻松,她在厕所呆了没多久,怎么出来就变脸了? 程心完全没有头绪,只静静地回望郭宰,望着望着,见他的态度没有丝毫转变,似乎不愿意给一丁点提示,程心莫名委屈。 她转身开门,心想,他不吃,她吃,他不走,她走! 门推开,迈出去一条腿,身后就来声音。 郭宰三步跟了出来,站到她身侧,程心转头看他,他递来一部红色t618,沉声说:“你无拿手机。” “哦。”程心接过去,看都不看就放裤兜里,边说:“关门。” 郭宰帮她锁好门,她率先走在前面带路。 郊区并不繁华,饮食店却不少,程心租住的单间楼下就是小店一条街。 “你想吃什么?”程心问郭宰。 “随便。”他热情不高。 “无‘随便’这种食物!”程心微恼。 郭宰这才说:“那吃这个吧。” 他抬手指指经过的店,是间重庆火锅店。 程心可以确定他是应付式瞎指的,瞎指就瞎指,吃。 时间尚早,食客不多,进去落座,程心要了个鸳鸯锅,然后点了一溜火锅料。 上菜后,她边喝可乐边一片片涮肥羊。 郭宰坐在对面,程心将不辣的那边锅底朝向他,但他仍被辣的那边呛得眼红。 程心心说,活该,一万个活该。 吃饭间,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中途,旁边桌来了一家三口,做爹妈的哄着孩子,热热闹闹开吃。 程心无意关注他人,吃吃歇歇,过自己的惬意。 裤兜的手机震动,掏出来看:第197日。 影响食欲,神经病。 她黑着脸删短信。 “谁找你?”对面的郭宰终于开声,程心看他,见他眼睛盯着她的手机。 程心将手机收好,随口应:“广告短信。” “广告短信为什么有你的手机号码?”郭宰再问,语气不太平静。 程心:“我鬼知道。放心,很快你也会收到广告短信。” 郭宰:“……” 他转转头,看隔壁桌一家三口,那孩子五六岁的模样,正是好动的年纪,吃饭吃得上房掀瓦的,当爹妈的手忙脚乱管治他。 忽然,郭宰冒出个问题,想都不想就问:“如果以后我结婚,新娘子不是你,你会不会伤心?” 程心拿着涮鸭肠的筷子松了,鸭肠从筷尖流走,于滚烫的锅底汤汁里浮浮沉沉,颠沛流离。反应过来时,她拿筷子在锅底里捞来捞去,就是捞不着了。 鸭肠不会消失,会一直留在锅底里,只是恐怕等她找到它时,它肯定已经被煮得缩成一小段,又老又韧,失去滋味。 程心微微叹气,心里婉惜又无比郁结。她应该尽快想办法将它捞出来吃掉,抑或重新涮一段新的? “会不会?”郭宰在对面追问。 “不会。”程心低着头,拿筷子去夹新鸭肠,但拌来拌去就是没夹起来。 她抬眸看郭宰,翘起一边嘴角干笑,说:“你结婚,我会恭喜你。到时你给面子的,就和新娘子敬我一杯茶。” 郭宰张张唇,哑了。 他明显恼了,“嘭”一声,用力放下筷子。 不过店里食客多了起来,人声吵杂,他这个动静没有惹来旁人的目光,就连程心都像听不见。 “你为什么不伤心?”郭宰歪着头,沉着声问:“哪谁结婚你会伤心?” 程心呵了声,闲闲道:“好笑了,谁结婚都是喜事,我为什么要伤心?你是不是吃错药?” 郭宰:“……” 他烦躁地望望别处,提议:“出去,我有话要跟你讲。” “不出,我未吃完。”程心坚决道。有预感似的,她补充:“我也不想和你吵架。” 郭宰急了:“我不是要跟你吵架。” 程心:“你当我傻?” 他浑身哪一处不是在叫嚷着“气死我了”? 郭宰:“……” 他想和程心去个安静的地方,两个人认认真真谈一谈某个严肃的话题,不要有外人滋扰。但她不肯动,这里又多人…… 算了!他豁出去,干脆站起来换了个座位,坐到程心左边,挨着她。 程心警惕地往外挪了挪,警告他:“小心把锅打翻了!” 郭宰伸手握住她左手,她吃惊,挣扎。郭宰拿两只手将她的手牢牢包住,程心:“……” 她紧张地望望四周,闹腾的火锅店里每一桌都吃得很嗨,没人理他俩,幸好。 “你搞什么?大庭广众的,松开!”程心压着嗓门喝斥,既生气,又不敢太大声。 “不松。”郭宰看着她。 她放下筷子,要站起来:“得得,我们出去讲,我出去跟你一五一十地讲,讲到天光!” 郭宰笑了,搂着她肩膀把她制住,和颜悦色道:“我现在不想出去了,在这里讲挺好的。” 程心瞪着他,咬牙:“你能不能让我先把鸭肠吃完?” 郭宰:“可以呀。我喂你?” 第175章 第 175 章 “喂你个头!”程心气不过来,索性说:“算了不吃了,埋单走人。” 她举手招呼服务员,郭宰伸手把她的手拉下来,略略施力,女人就不是他的对手。 程心怒了,低喝:“你想怎的!” 隔壁桌那个孩子望过来,边吧唧嘴吃肉边看热闹。他妈硬把他脑袋掰回去,乖乖吃自己的,不准八卦。 闹哄哄的火锅店内,浓烈的锅底香味惹得人垂延欲滴,个个大快朵颐,独独程心与郭宰这一桌在低调地抗衡,置食物于不顾。 郭宰看着程心,握住她手的力度没有松弛过,平静地说:“你发什么脾气,我想和你讲讲话你这么不乐意听?至于这么恼火,这么排斥吗?” 他的语气淡然如水,眼底深沉如潭,不紧不慢的几句话,听得程心恍然。 她是不是小题大做,反应过激了? 将目光落在烧得正开的锅底,红色的汤液扑通扑通滚响,偶尔见一两截蜷缩的鸭肠浮了上来又被淹下去,程心突然想和郭宰道歉。 郭宰却先她一步,继续说:“抑或你知道我要讲什么,所以不敢面对,心虚了?” 程心张张嘴,哑口无言。 得,这道歉省了。 她重拾筷子,眼明手快把恰恰浮出汤面的鸭肠夹了出来,放嘴里嚼,边嚼边说:“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别耽误我填肚。” “嗯。”郭宰应了声,之后默默看着程心吃。 声称有话要说的他,反而不说话了,也许忙着打腹稿,准备无懈可击地攻略她。 这令程心的不安飙升了几个级别,在不知不觉中食不知味。 她不傻,能预感到郭宰要说的是什么内容。无非就是又又表白,然后问她:你喜不喜欢我? 过去那些年,郭宰表白过两次,一次被她拒绝,他气得砸电话,另一次他吻了她,她冷了他几个月。 再来一次的话,她要如何处理才能令他觉悟,不要再来第四次? 他不断表白,岌岌可危,她再装傻也难以若无其事地与他继续相处下去。这不是在逼她远离他吗? 她不想这样。 程心想过先下手为强,争取主动权,无奈光是控制住左掌心的汗,就已经花掉她大半精力。 真怕郭宰开声问她:你掌心为什么出这么多汗。 程心盲目地涮鸭肠,嚼鸭肠,仿佛饭台上只得鸭肠这个火锅菜。郭宰在旁边一声不哼,不动筷子,手不曾松开,视线也没离开过她。 半天,程心忍不住了,转头看他:“你到底想跟我讲什么?” 早晚要面对,早说早解脱,早脱早超生,认了。 郭宰笑了,眉眼轻弯,“你吃饱了?” 程心磨牙:“少废话!故弄玄虚浪费时间,讲重……” “那年你为什么去香港找我?”郭宰打断她的话,如她所愿地发问了。 程心心里突突,他这是在翻旧帐?奇怪了。 不过比“我喜欢你”的表白,以及追问“你喜不喜欢我”的直白,要强得多。 她松口气,将一盘黄喉倒进火锅里,笑说:“当年不是回答过了吗?你在企鹅留的言像遗书似的,怕你出事,我做代表去慰问你。” 郭宰:“代表谁?” 程心:“除了分了你的东西的程愿程意和孖仔,还能是谁?康顺里的全体街坊吗?抱歉,你无这种影响力。” “撒谎,”郭宰说,“你只是代表你自己。” 程心愣愣神,拿着筷子在火锅里捞来捞去的动作缓了缓。 郭宰说:“我问过小孖,那年暑假他才从你手里拿到我给的变形金刚,暑假之前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你是四月份去找我的。” 程心低下眼,抬起时说:“小孖之所以学习成绩不好,好像是因为记性差吧。” 郭宰:“不是,是因为他对学习无兴趣。他对变形金刚很有兴趣。” 程心失笑,“所以你想证明什么?我坦白告诉你,你在香港的时候,我每次和你通电话,只要是在家,程愿就会在旁边听着。我讲过很多次,关心你的人不止我一个,我只不过提前去做大家认为应该要做的事罢了。” 说完,她将煮熟的黄喉捞了出来,吹着热气吃,爽爽脆脆麻麻辣辣,味道很正。 “那在罗湖关口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冒险救我?”猝不及防地,郭宰换了个问题。 这个问题更简单,程心嘴里含着食物,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难道你认为我不应该救?眼睁睁看着你被捉,被送进监狱?” 一直平静的郭宰直视她,无甚所谓地说:“进去改造几年,未必是坏事。” “你疯了?”程心眉心紧蹙,低声道:“你进去,不仅仅是又浪费几年时间的问题,更会留案底!你以为这个社会会重新接纳你吗?发梦,到时你这辈子就玩完了!” 话至此,程心想到什么,立即说:“警告你别再犯!” 郭宰挑挑眉,微微低头,视线投向饭台底下两只交握的手。 程心跟着看过去,见原本被郭宰握住的她的左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反过来,扣住郭宰的,紧得指尖发白。 程心:“……” 她松开,顺便挣脱,但被郭宰重新握住。 郭宰笑笑:“我和你不同姓,你对我这么着紧,讲出去,肯定都以为你是我老婆。类似的着紧还有很多,例如帮我争取重返学校,只要不吵架,每天至少一个电话……” 他隐隐叹道:“亲生父母都不及你。” 提到郭父郭母,相较起来,她一个外人操的心可不是比他们更碎么。程心咽掉嘴里的食物,又夹一块,说:“你愿意把我当妈看,我也不介意。换作是孖仔他们,我也操心,毕竟看着你们长大。” 但会不会像操心郭宰那样积极与执着?程心不往下想了。 郭宰或许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一时无话。 程心吃掉半盘黄喉,改对滑溜溜的九肚鱼下手,悠哉游哉问:“还有其他问题吗郭大侠?” 郭宰轻轻捏揉她的手,她掌心的汗消了些了。他说:“你先吃吧。” 程心心想,这就是没问题了,靠拖时间来编新问题呢,服了他。 幸亏她能见招拆招,手到擒来。话说,他这水平,与当年在电话里质问她喜不喜欢他时对比,没长进啊。 可怜的孩子,这以后要怎么追女生?呵呵。 心情好,程心吃得又多又快,相反郭宰,结账走人时他肚里没装下半点粮。 他依旧握着程心的手,与她并肩在路边缓缓行走。 程心有种打胜仗的爽感,郭宰作为手下败将,可怜兮兮的,要握手就握手吧,她当作牵个加大码的弟弟,不计较哈。 回到租住的单间,程心边进门边说:“楼下对面马路是巴士站,你可以坐347号车去宾馆。明天我要上班,不送你了。” 见郭宰的背包放在书台,她想过去帮他拿。身后传来关门声,她脚步没迈开一半,人就被拉了回去。 程心眼前一花,“??” 待视野稳定下来后,眼前只剩郭宰整张脸孔。 “我还有问题。”不容程心有任何反应,他先声夺人。 他脸孔贴得太近,程心呼口气,往后仰脸。可惜她后脑后背已经抵在门上,郭宰双手撑在她两侧耳边,将她锁住,无处可退。 程心认为他在耍阴招,呵斥:“我现在不让你问吗?走开!” 郭宰不动,山一样屹立在她面前。他捉过程心的右手,将它平放在自己的胸口处。 “你做什么……”程心急急要收手。 “去年我亲你,你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吗?”郭宰摁紧她的手,不让她逃。 两张近得离谱的脸,稍稍作动,鼻尖就会相碰,各自说话吐出来的气交织如云。 夏日的衣着不外乎是薄薄的t恤,郭宰灼热的体温与规律的心跳,无不传递至程心的掌心心处。 他双目与她平视,俩人的瞳仁中只有对方的倒影。可无论体形还是气场,毫无准备的程心秒输。 程心慌乱了,别开脸,将视线随意抛向旁外,以防在郭宰的脸上落地生根。 她极力保持冷静,语调平稳地说:“我不是你,我鬼知道。” 顿了顿,又道:“我也无兴趣知道。” “那我告诉你,”郭宰的声音听上去也无起无伏,“这里,”他摁了摁程心贴着他胸口的右手,“就像有一辆火车经过,轰轰轰的,很震撼,激动和喜悦,讲不清哪个更多一些。” 程心纵然望着别处,也感知他的目光一直留在她的脸上,如火如炬般燃烧着她。 她屏息呼吸,声音微颤说:“你语文无学好,比喻不当,我理解不了。” “是吗?”郭宰轻轻问。 “是……” 字音未说完,郭宰的脸又贴了过来。程心的眼染上雾,看不清他的眼色,只顾着要将脸转向另一边,躲开他。 可下一秒她僵了。 郭宰贴上来的不止脸孔。 还有唇吻。 程心瞪直了眼,却犹如盲人,视野一片朦胧。 她的唇被郭宰牢牢吻住,唇齿间突然全是他的气息。不止,他还试探地含咬她,拿湿润的舌尖□□她,温柔又笨拙,生涩却大胆…… 他的唇一如既往的柔软,温热,味道清冽。连同这个吻,与去年那个一模一样。时隔将近两年,程心仍能记得,一模一样。 而她,亦该像当时那样,尽快醒过来,推开他,骂他批评他,拿苍白的语言攻击来维护表象。 但这回似乎不能了。程心的右手被郭宰紧紧摁在他胸口处,她有点明白,有点难过。 任何时候,这样的表白都不应该被拒绝吧。 良久,郭宰先松开她。他离开她的唇,停在她被吻湿的唇畔,沙哑问:“怎么样?火车跑去你那里了吗?是不是轰轰轰的,震撼得什么都听不见了?” 程心双眼湿润,无力摇头。 郭宰看看她,什么都不说,再次吻上去。 这一次,他碾吮她的双唇,挑开她的牙关,直接闯进去纠缠她的软舌。 这跟她以前做过许多次的梦一样,梦里她迷恋至极,现实中无法享受,那就于梦里加倍补偿。 如今梦实现了,程心又惊又怯,浑身发软,双耳轰轰轰响,什么都听不见。 那火车真跑去她那里了,吓得她流出了泪。 肆意吻了半晌,郭宰才松开她。他微微喘气,低问:“上次我吻你,你反感吗?这一次呢?” 程心湿着脸,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郭宰放下她的右手,双手轻轻抹拭她脸上的泪痕,叹道:“还讲我语文学不好,其实学不好的那个人,是你。” 程心要笑不笑,眨眨眼,又扑出些新泪。 郭宰端详她,替她抹泪,低低缓缓说:“不要再装了,就算我的问题你答得再自圆其说,也是自欺欺人。女人有的直觉,男人也有。” 程心抬起泛红的双眼,与他对视。 他说:“我知道我不够他们优秀,起步比谁都晚,但你给我时间,总有一日,我不会令你失望。所以,我能不能先做你的男朋友?等我足够出色了,再转正做你老公。” 程心破涕而笑。 郭宰自小就将老公老婆挂在嘴边,他到底懂不懂从男女朋友演变成老公老婆要经历多少?变成老公老婆之后,这种协定关系会不会破裂又要视乎什么? 老公老婆不仅是个称呼,身份,更是一个职位,有着职责,不该轻易对别人说出口。 郭宰读出程心眼中的不认同,皱眉道:“你又有什么想法?算了,肯定不是我愿意听的。你就答应我吧,不要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我们是做恋人,做伴侣,不是做对手,做敌人,不需要比赛打仗。” 程心何尝不知。她也想痛痛快快来一场恋爱,抛开所有顾忌,不问过往未来,只享当下,与喜欢的人无忧无累相处。哪怕最终会分开,但至少真心过,即使期限短至一年半载,乃至两三个月,越短,将来回忆起来就越矜贵。 见她不回答,郭宰捧起她的脸再一次吻上她。静静的深吻,四唇碾叠,双舌交缠,将对方的滋味收归己有。 程心短暂恢复的理智又被他的吻赶走了,脑袋变得昏昏沉沉,意识不明。 郭宰吻一阵,问一句:“好不好?” 再吻一阵,再问一句:“答应我?” 继续吻,继续问:“程心,好不好?” 程心震了震。 相识十载,郭宰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再平凡不过的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犹如化了妆,比谁都要动人,深沉又深情。 原来她的名字可以这么独特。 程心的泪又涌出来了。 问完这一句,郭宰不再问,闭上眼将最认真的吻落在程心的眼,程心的鼻与脸,最后停在她唇上,久久不休。 程心不打不闹,不推不赶,任由他,甚至回吻…… 根本不需要多问,答案他早已领到。 第176章 第 176 章 精修 第二天几近中午,烈日当空,程心租住的单间里,独自躺在床上的大男人终于有醒的意思。 缠着被单,来回翻身数圈,郭宰拿手将颈项的湿汗抹了一拨。 租住的单间没有安装冷气,仅有一台落地风扇在静嗡嗡转动。程心平时靠它度日,第一次在这里过夜的郭宰则对它又爱又恨。 没它不行,有它还是不行。 郭宰向来血热,易出汗,刚才又……在梦里出了一身韧劲,酣畅淋漓,汗流浃背,所有反应一滴不漏地体现到真实的躯体上。 程心的床不大,勉强装下颀长的他,他翻个身,懒洋洋伏趴着,稍稍抬眼,瞥见枕上有一两根柔软的发丝。郭宰捡起来,放鼻端下嗅了嗅,再将它一圈圈缠在自己的小尾指上,心想,有点短呢,等留长了,估计就能缠住他的手腕,像红线一样。 郭宰心花怒放,坐起身从书台摸来手机,给发丝的主人编写短信:老婆仔,你在做…… 话写一半,卡住了。 郭宰拿手捂脸,无语地退格,将“老婆仔”三个字如数删除。 得罪地说一句,他真的恨郭晋安哥哥啊。 揉揉脸,将短信改为:你在做什么?忙吗?今早有无吃早餐?我起来了。你的床很舒服。 把内容默读了三遍,认为没毛病了,按键发出,再转去通讯录。 昨天程心在他的手机存号码,将自己备注为“程心”。时隔不到24小时,俩人关系骤变,单单“程心”俩字已经份量不足,派头不够。 他必须要给她换一个符合名份的备注。 “老婆仔”不能用,“老婆”他未够资格,“女朋友”听起来很生疏,像出自外人之口,至于“亲爱的”又太肉麻,程心见了肯定怒删…… 琢磨半天,郭宰敲定了主意,输入“郭程心”。 他傻傻地看着这三个字,看失神了,看到不认识它们了,才乐呵呵地发现,程心没有回他的短信。 郭宰:“……” 他闭目回味昨晚与今早,霎时看开了,又发去一条短信:中午回来吃饭吗?想吃什么?我去买。 没等回复,郭宰下床去厕所洗刷冲凉,将脏了的内裤藏到背包底部,再双手拉开窗口的窗帘,让日光彻底照射进来。 又一个大好日子。 东澳城楼盘办公室内,程心捧着手机头痛。 她快速按键编写短信:中午在公司吃,你不用等我,走的时候帮我把门窗锁好。 过了挺久,郭宰才回话:我不走,晚上等你回来。 看完短信,程心无力地趴在办公桌上,内心狂嚎:这太太太别扭了!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的?! 明明昨天这个时候,她与郭宰只是老友关系,明明昨天她还对镜自我警告,不要与郭宰有越轨行为,要稳住友情发展亲情,当个安分守己的大姐前辈!怎料一夜之间,朋友变情侣?? 角色转换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程心小心翼翼地回忆昨天的点滴,当时她是怎么糊里糊涂给答应的? 与郭宰深吻的片段蓦然占据了大部分思绪,唇舌间仿佛一下子全是他的滋味,程心再度听见自己火车经过般,轰轰轰的心跳声,难以正常思考。 顶,就是那辆该死的乱跑的火车,还有那个扮猪吃老虎的衰仔…… “靓女,中午吃什么?”隔壁专项负责中午外卖点餐的同事,探过头来问程心。 程心心思正乱,没胃口,但不吃的话下午没力气战斗,便随口道:“和昨天一样吧。” 同事翻白眼:“你昨天请假。” 程心:“……” 同事无聊来了一句:“话说,你大学毕业就直接入职,不放假,昨天却请假休息,是不是男朋友来找你,去浪漫了嗯?” 程心:“…………” 同事见她竟然脸红,哈哈乐:“啊啊,怪不得今天上班迟到了!昨晚玩嗨了吧?” 程心:“………………” 昨晚不是嗨,是惊险。若非半路她手机炸响,及时唤醒她与郭宰的意识,忘乎所以的俩人,再往下恐怕会发生更脱轨的事。 程心借接听电话的短暂空档调整心态,聊完电话就赶郭宰走。郭宰不愿意,非要留在她单间里过夜。他举手再三保证不会乱来,又说他其实没有预订宾馆,临时去找住宿未必有房,到时露宿街头会很凄凉。 省城一座繁华都市,怎么会缺乏宾馆空房,要他沦落街头?他的理由都不是理由。 后来郭宰说:“如果你非要我走,那我睡你门口算了。” 他态度一旦强硬,能硬到程心心软。 罢了,想想前一刻俩人唇齿交错,事后赶人走,有拔吊无情的嫌疑,不太像话。 最后程心将被单枕头分他一半,让他打地铺。 她躺床上,起初面朝墙壁背向他,可总感觉后背灼热,烧得她心跳又快又乱,却不敢用力呼吸。 这并非他俩第一次独处一屋,但是他俩以情侣关系首次相伴过夜,身份的转变导致一切无所适从。 静静躺了许久许久,程心悄悄回头,意外地见郭宰睁着眼看自己。窗外哪里来的暗黄色柔光打在他身上,他轮廓的所有条线看上去柔和无害,带笑的眼神有着别样的宁静与满足。 被发现了,郭宰不躲不装,脸上的笑容放大,压低声问:“还不睡吗?” 他的嗓音在深夜里特别沉稳磁性,程心暗生悸动,平躺过来,问他:“睡地板能适应吗?” 郭宰:“能啊。睡天花板也无问题。” 程心侧过身躺,面朝他,说:“那你背过身去。” “啊?” “快点。” 郭宰丧气地“哦”了声,转过身,面朝门口背对床。 他有几分失落的背影,反而令程心轻松了不少。 她以为这样能快些入睡,可事实是她怔怔看着郭宰修长的背影,越看越精神。 郭宰穿t恤与大裤叉睡觉,高大结实的他躺地上,生生占去单间的半边地盘。他与她一个睡地一个睡床,可距离上莫名的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清冽味道。 程心真想问问他,他有没有后背灼热,心跳快乱,又不敢用力呼吸的症状。 也想问问,他今晚吃错什么药,为何猝不及防来这些戏码。他前两次表白都有诱因,而这一次是因为在厕所里抱了抱吗? 想太多,结果她睡得很晚,致早上的闹钟响都听不见,幸亏郭宰趴在床边将她摇醒。她醒来后看到一张放大版的郭宰脸,当场愣了神。 由于时间紧迫,她来不及作过多思考,急急忙忙起床收拾,边收拾边偷偷看郭宰,第一天认识他似的。 临走时,她在门口对郭宰吱唔:“昨晚睡不好的话,去床上补眠吧。” 懵松着眼,目送她离开的郭宰,闻言转身爬上她的床,嘟嚷:“太好了。” 程心想,也许他昨晚过得比她还糟糕,彻夜未睡。 办公室里,坐程心前面的前辈听见“男朋友”与“浪漫”这些字眼,转过身来加入八卦行列:“真是男朋友啊?坦白讲,昨晚我就见你在路边和一个男生手牵手逛街,忍了一天不敢问。” 订餐的同事:“啊你看到了?那男的长得怎样?快分享你的情报!” 前面同事:“长得很高,身材很正,模样又靓仔又年轻……” 东澳城九成同事都在程心租住的那一片区落脚,出入碰见乃常事,她不好否认,尽管自己对这个状态仍消化不良。 前面同事将郭宰夸赞了一翻,问程心:“和你很登对,有结婚打算吗?” 程心哑了哑,失笑,说:“才几天啊,一个星期就闹分手的大把。” 订餐同事:“哇,你这算是抱着分手的准备去谈恋爱?那别谈了,把靓仔介绍给我,我一定使尽浑身解数挤进他家户口本!” 程心又笑,说:“结婚十几二十年才离婚的也不少。” 订餐同事:“……你这是什么心态?” 程心耸耸肩:“实话实说而已。迟早要分开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在一起。” 何必多此一举,纠结俩人。 前面同事年过四十,膝下有儿有女,对程心这种消极态度看不过眼,她说:“靓女,每天都有人死呢,谁知道几时轮到你,你索性从今日开始别吃饭了,省得浪费粮食。” 程心:“……” 这概念要不要转换得这么狠? 对方继续:“年纪轻轻就这么悲观,对得住我们这些中年人吗?你这种多愁善感纯粹杞人忧天,多余。我看昨天那个靓仔很不错,你无心就不要玩人家,勾搭了又不珍惜这叫……还真不如介绍给其他单身女同事。” 订餐同事举手:“我排第一。” 前面同事:“快拿笔拿纸画个表格。” 程心茫然无措。见同事煞有介事地追问郭宰的资料,她一个字不说,站起来离开座位。 俩同事在原地低声议论。 “喂喂,我们是不是玩得太过分,激恼她了?” “过什么分?教她做人而已。” 程心走到办公室外面,闷闷不乐。同事的话不过闲言碎语,听了就听了,无需往心里放。可她怎么胸口郁郁结结,咽口气都难受。 望着不远处已经封了顶的楼盘,程心呆了一阵,掏出手机给郭宰发短信—— 昨天为什么无端端表白?别打电话,短信讲。 很快,郭宰回复:无端端吗?两年前一次,四年前一次,这样叫无端端? 程心看完后编写回复,没写完,郭宰的新短信先来一步。 他说:我就担心你会这样,一觉醒来什么都不算数。我不会走的,开学也不走,我不信你不回来。 程心读完后,脑里冒出四个字:鹊巢鸠占! 她好气又好笑,胸口的郁结不知不觉舒缓了些。 将刚才没写完的短信内容全部删掉,她重新写:不是不算数,只是想确认。如果是认真的,那就认认真真,不要玩,不要儿戏。 郭宰秒回:认真,不玩,不儿戏,以结婚为目的。 程心深深呼了口气,心脏有些膨胀。抬头看看被阳光映得发白的天空,心想这个时候,人的脑袋应该更清醒更冷静,说的话也应该更可信。 她放空的时间,郭宰又来短信:所以你中午回来吃饭吗?我马上去买。 程心回:来不及了。你自己吃。 郭宰:“自己吃”什么意思?讲清楚。 程心笑了出声,先后回了两条。第一条:中午你自己吃。第二条:晚上再一起吃。 郭宰大概乐懵了,没即时回复。 程心又发去一条内容:以后会面对各种问题,也许严重到无法解决。但我会努力。假如结果是你接受不了的,和平分手我ok。再见亦是朋友。 紧接着再一条:你要是看上别人了,第一个通知我,我尊重你。不然的话,我会恨你。我不希望闹得连朋友都回不去。 她等郭宰回复短信,谁知郭宰直接给她打来电话。她突然心慌又怂,没有勇气接听,挂断了。 郭宰再打,她再挂断。 如此折腾一会,郭宰的短信才进来。骤眼看,程心以为程序出错,将她发出的短信与郭宰发来的混淆了,瞪大眼细看,才明白没有出错。 郭宰的回复很长,写着:以后会面对各种问题,也许严重到无法解决。但我会努力。假如结果是你接受不了的,和平分手我ok。再见亦是朋友。你要是看上别人了,第一个通知我,我尊重你。不然的话,我会恨你。我不希望闹得连朋友都回不去。以上,我也是。一言为定? 他没有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以及“我不会看上别人”,诸如此类假大空的话。 程心暗暗惊讶。也许面对这段关系的启程,郭宰和她同样忐忑,既渴望,又不安,正如昨晚他也失眠。 程心忽地来了勇气,回复:一言为定。 就算将来要面对上辈子同样的困难,来吧,大不了嚎哭一场,泪洒衣襟断肠。不会再比上辈子更糟糕的了。 之后郭宰来短信:那晚上能不吃辣吗?昨晚亲你,辣到我了。 程心:“…………” 气氛一秒破坏。 她回复的内容充满杀气:辣你还亲?亲几次了?既当又立!死开!!! 郭宰满屏无辜:什么叫既当又立???我是爱不释嘴啊,今晚继续。 第177章 第 177 章 郭宰在省城留到30号才回康顺里,准备第二天开学。 他在程心的单间住了四天三夜,前两夜睡地板,最后一夜程心脑热,允许他上床。 不过未至半夜,郭宰连爬带滚回到地上去睡。无它,程心只许他睡床,不许他动手,有心魔不能释放,还不如远离。 滚地之前,他极其委屈地向程心卖惨:“我很难受。” 程心拿脚丫蹬着他胸膛,不让他近身,咬牙道:“厕所有24小时免费供应的冻水!” 郭宰将她的脚丫捂在手掌里,叹息:“我20岁了。” 程心皱眉,他的掌心温热粗粝,一下一下磨揉她的脚背,出奇的舒服…… 不不不,富贵不能银!她严肃着语气说:“30也不行!除非你高中毕业。” 郭宰:“……” 他就手萌生出一个想法,不如高二参加高考? 程心知道后,蹬他更厉害了。 “滚!急功近利,考一个不入流的高校我更嫌弃!” 郭宰离开后,细小的单间腾空了,变大了,俩人的手机短信收件箱却不够用了。 郭宰在锦中上学,学校不准学生携带手机进入课室,他本人也脑筋清醒,懂分主次,所以每天晚休打铃之后,才在被窝里和程心短一短信。 他说:我告诉程愿程意了,她们有急事要联系你的话,找我就ok。 郭程心:睡前不记得刷牙?口气好大! 郭程心:等等什么意思??你告诉了她们我们???!!! 他: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无,只是提到我有手机,方便联系你而已。 程心松口气。先前她要求郭宰对俩人关系保密,理由是不想影响大妹小妹学习。 这理由??郭宰挺懵的,但答应了,不管地上情地下情,是属于他的情就行了。 郭程心:其他同学知道你有手机吗? 他: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 郭程心:他们有无问你借来用? 他:有。我不借。 郭程心:why? 他:女的不借。男的看心情。 郭程心:…… 郭程心:good :) 他:这个:)怎么画的?教我! 俩人发了几十条短信,程心催他关机睡觉,他才说晚安。 退出短信功能后,郭宰看了看手机主页,主页屏保是他买手机那天与程心拍的第一张合照,百看不厌。 东澳城这边,楼盘九月五号星期日正式发售。它地处偏远但单价偏低,再怎么样也算有些吸引力。由于开盘前十天下订金会有折扣与礼包赠送,感兴趣的买家便聚集在近几天来看盘,隶属销售部的程心忙到踢脚。 虽说东澳城一直不得桂江重视,但开盘那天,桂江几位老总还是亲临现场示察了。程心早就打听好,知道那日阿爸刚好要陪阿妈去香港复诊,所以他俩老人家不会现身。至于另外几位长辈,程心作为入职不久的中下层员工,找个理由躲一躲不成问题。 开盘几日后某个下午,销售中心的楼盘介绍册子消耗得七七八八,上司吩咐程心去资料室再捧几捆过来。 回销售中心大厅的路上,程心接到姑姐的电话。 “心心啊,有好消息!” 上大学后程心与姑姐的联系甚少,今天她主动打电话来又语气激动,程心再忙也不好扫她的兴,便顺着说:“恭喜啊,什么好消息?” 姑姐欢天喜地说:“要恭喜就恭喜阿泉吧,他要结婚了!十一那天在十九楼摆酒,记得去捧场。” 程心怔了怔,捧着几捆印刷资料的手终于吃不住力,一软,资料散沙般全跌落地上。 她换只手拿手机,蹲下去捡,说:“工作很忙,应该去不了。” 姑姐:“十一国庆喔,不是全部人都放假的吗?” 程心:“不清楚,我的确很忙。” 电话那端,姑姐默了默,然后刻意压低音量,小声说:“忙也去吧,就一餐晚饭的时间,不会太耽误你的。阿泉娶的是高官的女儿,联婚上百席,不去不给面子。” 程心笑笑:“姑姐,我跟他不熟。” 姑姐:“怎么不熟?你小时候来我这里,次次都跟他玩,很老友的……” 程心打断她:“我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 姑姐:“那,你先忙吧,我过两日再找你。” 挂线后,姑姐望向沙发那边,她的丈夫正与霍泉聊天,笑说:“今年双春兼闰月,结婚最好,准备几时做爸爸?” 霍泉一身闲服,懒散地靠在沙发背上,漫不经心道:“结完婚再算吧。” 见姑姐过去,霍泉朝她笑问:“怎样三婶,都通知了吗?” 姑姐吃吃地笑,说:“都通知了,隔离邻舍,旧街坊,以前一起玩的,反正认识你的都乐意去捧场。” 霍泉似笑非笑,不甚在意地应了声:“是吗?” 他站起来,登登衣服,说:“那我先走了,有事要忙。” 姑丈站起来送,相当体谅:“那快去忙,本来就不用你专程过来送喜帖。打个电话我去你家拿就行了……” 送走霍泉,关好门,姑姐神神秘秘地与丈夫说:“阿泉够犀利,一娶就娶个高官女儿,以后有外父罩着,大好前程不用愁了。” 姑丈脸色一下子变了,语气不悦道:“你乱讲什么?我们阿泉很差吗?他是高考状元,名校毕业,海关的工作也是自己考的!他什么时候靠过外父?就算他不娶高官女儿,单凭自己的能力,也分分钟一世无忧!” 姑姐没料到丈夫反应这么大,被喷一脸屁后,没好气说:“知了知了,知你侄子犀利,当我无讲过!” 街外,霍泉无所事事,在附近一带闲逛。 附近有个街市,一群上至十几岁下至四五岁的孩子在街市里外追逐玩耍,和他小时候一样。 街市对面有个公厕,因为欠缺维护与清洁,几年前就已经被弃置了。 霍泉忽觉胸闷,急步离开,取车,踩油,游离浪荡地兜了几圈,兜了康顺里,又兜了涌口,最后将车停在前锋幼儿园的铁栏外。 铁栏内,是前锋幼儿园的游泳池,池水波光粼粼,池面浮着数片风刮落的树叶,没有泳客,安静得有如深海。 刚刚建好的时候,这游泳池很新正,很风光,水特别清澈,池底的瓷砖也蔚蓝蔚蓝的。如今数年过去,池壁浸出不少的锈迹,岸边的地砖也污迹斑驳,放眼望去,难免觉得陈旧。 霍泉打开车窗,手肘搭在窗框处,点着一根细长的烟,边抽边看着泳池出神。 那年暑假在这里当义工教游水之后,他没再来过。 拿起手机,翻开短信功能,编辑一条:第210日。 发送成功后,将手机扔到副驾位上,继续静静抽烟。 抽着抽着,也许烟熏到眼睛,莫名犯困。他摘下眼镜,捏了捏印堂,闭目养神。 夹着烟的手晾在车窗外,烟灰燃透了,自由跌落,可未着地就被风吹散。 不知过了多久,扔在副驾位的手机响了。霍泉睁开一只眼,瞄了下号码,伸手按了接听键,再打开免提功能,有神无气地“喂”了声。 “泉哥,今晚走一趟凯旋门如何?那里来了一批新的公主,听讲个个都好索!”毫无顾忌的邀请响彻车厢。 霍泉事不关己般懒懒说:“挺大胆嘛,不怕向雪曼收拾你?” 电话那端的男人哈哈乐:“这算什么啊,结婚前最后的疯狂是男人的专属权利!阿嫂会只眼开只眼闭的。” 霍泉睁开另一只眼,哼了声无情绪的笑,将烟头扔掉,收回手,边旋动车钥,边闲闲问:“今晚几点?” 幼儿园铁栏外停了许久的黑色私家车缓缓驶离,铁栏内的游泳池安静依旧。 第178章 第 178 章 从姑姐口中得知霍泉结婚的消息后,隔了几天,程心收到彭丽的短信:霍泉要结婚了。 程心无奈地笑了笑,连回复都懒。 一会后,彭丽再来短信:我一直以为他喜欢你的。 程心皱眉。彭丽初中的时候就说过类似的话,现在大学毕业了,霍泉也要结婚了,她这个思维却没有变化。 到底是霍泉看起来像个情圣,抑或彭丽的眼睛有问题? 程心依旧不回复。 手机响时,她以为彭丽对这个话题的热衷程度大到要打电话沟通,便当作听不见,任手机在柜筒里响个不停。 电话自动断线后,再次响起。 前后左右的同事投来抵制的目光,程心这才打开柜筒拿出手机,一看,原来是阿爸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她马上按了接听键,走到办公室外面回避。 电话里阿爸问:“你好忙?打几次电话才接听,开会?” 程心辩称:“去厕所了,才回座位。” 阿爸又问:“十一放假吗?” 程心对这个日子有别样的敏感与排斥,即说:“不放。” 阿爸:“国庆都不放假?你那是什么大公司大企业?正规不正规?” 程心一直对家人说,自己在省城某企业从事销售工作,具体的他们没多问,程心也就没多说。 “加班有加班费的。”程心敷衍着。 电话那端静了静,阿爸再说:“那你请假,十一那天回来帮个事。” 程心:“……” 她有不祥的直觉。 阿爸接着说:“以前的副市长十一那天嫁女,回来这边摆酒,桂江受过他不少提携,几个股东都会去道贺。但那日我要陪你阿妈去香港准备做手术,走不开。不去不给面子,你回来替我出席吧。我听姑姐讲新郎哥是你姑丈的侄子,你们早就认识,这正好。” 程心将阿爸的意思消化完,第一反应:“阿妈做什么手术?” 电话那端又静了,然后有悉悉簌簌的小声音,再传来话声时,声音变成阿妈的。 阿妈不知道程心先前说了什么,从阿爸手中接过话筒就说:“找我吗?” 程心愣愣,再问:“你十一去香港做手术吗?做什么手术?” 阿妈默了默,才说:“还能有什么手术,在黄教授那里看了病几年,她最近建议我将子宫直接切掉算了。” 闻言,程心暗暗舒了口气。 幸好,幸好不是其它意料之外的手术。 上辈子阿爸过身后,阿妈不曾打理自己的身体,后来发现病情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当时医生说,如果及早发现,及早切除子宫,能有九成机率保住性命。可惜知道的时候太晚了。 这辈子这个时候这个安排,但愿是天时地利的选择。 程心说:“既然是黄教授的建议,听她应该无错的。” 阿妈变得阴声怪气:“是是,她是教授,我才读过几年书?跟她无得比。你们当然听她的无错。” 程心:“……” 她猜测阿妈不太愿意接受这个手术,“你们”应该是指她与阿爸,看来他俩老人家为这事有过一段争吵。 程心转移话题:“手术是哪一天?要我去香港陪护吗?” 阿妈明显仍有情绪,连带对女儿表现出的关心也不稀罕,“陪什么陪,你不是要上班好忙吗?不用了!” 说完,电话那端又来悉悉簌簌的声音,话筒易手了,由阿爸接话:“你记得十一那天回来替我去婚宴。” 程心:“哦。” 挂掉电话,程心踌躇了片刻,给郭宰发去短信:见到程愿程意的话,叫她们打电话给我。 郭宰上完一整天课,晚自习放学回宿舍,从斗柜翻出手机才看到她的短信。时间尚早,他直接过对面女生宿舍找人。 他与小妹住在宿舍楼的同一层,随便拦了个女生进去带话,不多时小妹就蹦跶着出来。 郭宰将手机递给她,说:“你大姐找你们,给她回个电话吧。” “哦。”小妹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后愣了愣,将手机屏幕朝向郭宰,问:“你们什么时候拍的合影?” “呃……”郭宰吃吃地笑,说:“买手机的时候那老板帮忙拍,帮忙设的,主要是测试功能。” 小妹没多想,将大姐的手机号码依次拨号后,屏幕跳出“郭程心”三个字,她又愣了愣,好心地提醒郭宰:“你多打了一个‘郭’字。” 郭宰:“哈哈是吗?我有空就改。” 拨出的电话很快接通,大姐用出奇温柔的语调应答:“怎么了?” 小妹浑身一震,毛发竖起。天啊,好肉麻呀!大姐吃错药? “大姐是我!” “啊??!!” 大姐的语调恢复正常,小妹没那么慌了,说:“你找我们吗?” “是是,就是,阿爸阿妈有无叫你们十一陪去香港?” “无喔!是不是要去逛街?哇十一好多人的,我才不去!” “……那无事了,周末再讲吧。” 小妹把手机还给郭宰,回自己宿舍了。 郭宰顺手将程心的号再拨一次,边回宿舍边跟她聊。 “你十一回来吗?不回的话,我去省城找你。” “十一那天回,不过有任务,陪不了你。” “哦,二号就回省城吗?我跟你一起走。” “嗯。你那边要打铃睡觉了吧?不讲了,短信。” “好。” 回到宿舍,郭宰爬上上铺和程心短信,没短两条,进来电话。看了来电备注,郭宰边接听边下床去厕所。 刚关厕所门,外头就传来打铃晚休的声音,然后迅速变得又暗又静。 郭宰开了厕所灯,应话时特意压低声线:“国庆去香港?” 电话里头,郭父说:“是啊,你们国庆不是放七天假吗?过来香港帮我加班加印。” “啊?有这么忙?” “你懂什么!今年双春兼闰月,接下来旧历八/九十月有很多吉日,不知几多新人排队摆酒结婚,订单多到吓人,我一个人印不及,你快过来帮手……” 郭宰听着,特别丧气。 国庆七天假期,他还计划着去省城和程心过二人世界的呢…… 唉!唉唉!!唉唉唉!!! 十月一日这个大好日子,转眼到了。 郭宰坐车去深圳的同时,程心从省城坐车回涌口。 小妹被阿爸阿妈召唤去香港做陪护。被告知时,小妹脑海“哐当”一声,以为阿妈要死,当场就抱着阿妈大哭说“不要”,令阿妈又恼气又安慰,哭笑不得。 大妹本想跟着去,可她升上高三,出年要应战高考,国庆只放三天假,所以阿爸阿妈不准她同行,要她留在家好好休息与复习。 大妹因此闷闷不乐,也担心得不行,根本没心情休息与复习。 程心到家后对大妹说:“不如今晚你跟我一起去十九楼?” 大妹:“去十九楼做什么?” 程心面无表情:“阿爸叫我替他出席一场婚宴,我一个人去……挺无聊的。” 大妹:“……阿爸无叫我……我不去了。” 说完转身进房。 程心没什么精神,也无声回房,冲凉睡觉。 睡至下午四点多,她起来稍为收拾一下,五点钟,阿爸安排的司机肥叔,准时来接她。 抵达十九楼,才下车,就见整座酒楼被挂满粉色气球。 按工作人员指示进入婚宴场地,入口处,一张三米高的巨型婚纱合照成为众人视野的焦点。 程心扫了眼,敛回视线往前走,再抬眼,就见一身拖尾白婚纱的向雪曼在一众伴娘姐妹与亲人的拥簌下,于入口处一边迎宾。 她颈上手上戴了至少20对龙凤镯,黄灿灿的金光能看得出每一对都千足纯金,厚料沉身。 她笑颜如花,心情极好。 另一边,理应也该在迎宾的新郎人不见了,只剩一群亲友在接待。 程心看了看,不见男家那边有认识的姑姐与姑丈,又考虑到自己是替阿爸以桂江的名义前来向新外父道贺,便迈步往向雪曼那边去。 向雪曼正侧着脸掩着嘴与伴娘低声说笑,经人提醒,才知来了宾客。 她转过头来,见来者,脸色登时僵了。 不过很快,她回恢自然,笑吟吟地说:“我无想过你会来。”看看男家那边,再说:“阿泉可能去厕所了,你等他回来?” 程心客气地笑,说:“我是替阿爸来恭喜新外父的。” 向雪曼记起来了,程心阿爸是桂江公司的股东之一,桂江那几位股东都是向父请过来喝喜酒的。她笑笑道:“原来这样,多谢赏面。” 程心双手递上阿爸先前准备好的利是,说:“恭喜,祝百年好合。” 向雪曼没接,她旁边一位年迈的长辈代接了,接过后不拆不看不多摸,直接在利是封角叠了叠,再双手递回去,笑道:“收过了,多谢。” 程心没推搪,将原封不动的利是收回放好,随女方家的某位姐妹进去宴场落座。 向雪曼看着她进场的背影,心情微微波动。 程心今晚穿了条简约的淡黄色连衣裙,不抢风头,也不失礼,甚有年轻少女的水灵俏丽,头发也比上一次见面时变长了。 她的身影在一众宾客中消失之时,霍泉正好回来。向雪曼看向他,一身精致西装的他英俊夺目,脸带笑容地接待男家宾客,也许并不知道程心会来。 这场联婚,男家席在左边,女家席在右边,墙壁天花过道全是装饰的气球与鲜花,主台上一个大屏幕,滚动播映新郎与新娘的各种婚纱照,背景音乐是悠远浪漫的《一生爱你一个》,现场谈天说地的宾客所营造的庞大声势,掩不住它。 程心稍稍打量现场,就低眼喝茶,与坐旁边的桂江另位几位股东闲聊。 大股东吕叔询问她毕业与就业情况,她简单说了下,依然只字不提东澳城。 吕叔说:“怎么不来桂江帮忙?来帮你阿爸,无可厚非。” 程心说:“刚毕业,什么都不懂,怕给你们添麻烦,先出去练练吧。” 吕叔点头:“也对,省城多企业,去长长见识无坏处。”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闲,前方忽然有一阵浅浅的骚动。 原来是新郎来女家这边向每一位宾客致茶,每到一席,宾客们纷纷站起来回敬,祝福,给利是。 与此同时,新娘在男家那边做着同样的步骤。 眼见还有两围台就轮到这里,程心借上厕所为由,离席了。 可能走得匆忙,路没看仔细,才两步就与一位侍者撞上,对方端着的茶盘上各种盛好的水酒,杯倒洒了一地。幸亏程心救急及时,拿手扶了一把,玻璃杯才没落地开花。 侍者连忙道歉,程心也向他道歉,俩人手忙脚乱,合力将摊子收拾好,才各自离去。 在这场盛大的喧哗的忙碌的,背乐不绝于耳的婚宴现场,这个动静其实并不起眼。 差不多时,程心回席,到处致茶的新郎新娘也回到休息室了,准备开席。 婚宴由省城有声望的婚庆公司设计安排,经验丰富的主持人用一翻巧舌,请出今晚的主角上台,并讲述他们从高中开始相识相恋,至今十年修成正果的佳话。 “十年”一词对比地球历史,不足挂齿,但用来形容爱情,于任何时候任何角色都显得弥足珍贵。现场许多宾客为此起哄感叹。 主持人引导大家看向大屏幕,里面滚动播映的照片由一对新人的婚纱照变成新郎新娘从小到大的成长照片。 程心无意多看,偶尔抬抬眼,瞥见一张年轻青涩得可怕的霍泉的照片,莫名的,她心里冒出一个年龄。 恍惚间,又瞥见一张,霍泉穿着锦中校服,坐在一堆书前,右手转笔,左手握着蓝色塑料水瓶。 程心撇开眼,不再看了。 随着照片的带领,宾客穿梭时光,听着温情的背乐,眼看从出生时互不相识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渐渐长大,成为同学,结为恋人,携手走过十年,再到今日互定终身。 以前结婚行礼哪有这些新鲜环节,谁家不是聚一起吃个饭就了事?如今出这一招鲜见的,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大部份宾客尤其女宾客,感动得热泪盈眶。 不少人小声低议:“真是金童玉女,十年难得。” 就连新娘子也没忍住,在台上眼红哽咽,静静落泪。新郎体贴地拿纸巾替她轻拭。 好一阵流程之后,主持人要新郎向新娘表爱意,台下谁大呼一声:“泉哥唱情歌!” 有数人起哄附议,其他宾客有理无理推波助澜,气氛热情高涨。 主持人拿开麦克风,动着嘴形问新人的意见。 向雪曼先说:“不要了,之前无准备。” “无关系,”霍泉却道,“我唱。” 向雪曼怔了怔。 问好歌名,主持人拿起麦克风,兴奋地告诉宾客:“各位你们今晚有耳福了!我们新郎官愿意为新娘子现场唱一曲情歌!我做主持人多年,第一次见这么配合的新郎官,这绝对是百分百的真爱!” 台下一片热烈掌声与欢呼。 音乐声随之响起,主持人将麦克风交给霍泉,霍泉牵着向雪曼,跟着伴奏拍子,开声演唱。 全场自觉地安静下来,就连到处斟茶递水的服务员,走动时也放轻了脚步。 “请明了,我心痴,情像是怒海翻波不是涟漪。每晚我都跟你梦中轻私语,言无尽,将不会停止……” 霍泉的嗓音成熟低沉,唱这首旋律有些轻快的歌时,整个人听似年轻了几岁,犹如回到少年时。 歌曲不短,他唱得很耐心,到最后结束,音乐停息了,才将麦克风还给主持人。 主持人即兴拿这首歌做文章,对霍泉说:“过了今晚,你不用再和新娘子在梦中轻私语了,以后晚晚见面,晚晚满足……” 台下一片深奥的欢笑声。 主持人旁边,向雪曼脸挂新娘子该有的笑容,低声问霍泉:“你喜欢黎明?我怎么不知道?” 霍泉反问:“好听吗?” 主持人再请双方家长上台,各方致贺辞。而向父,作为今晚最重分量的主婚人,说话并不多,来来去去也不过是对女儿与女婿的衷心祝福。 最后全场齐齐起立,朝新人举杯恭贺,仪式才算走完,上菜。 程心坐下后发现自己饿了,第一道菜全只烧乳猪,她尝了一块,外酥内嫩,咸香适中,好吃得不可思议。 埋头吃饭间,碗边的手机震了震。 翻开随意查阅,见短信:招呼不到,不要见怪。 第179章 第 179 章 婚宴在晚上九点多结束,场地出入口处,宾客鱼贯而出。 曲终人散时总有人意犹未尽,好些宾客仍乐在其中地回味今晚。 “新郎命好,娶了向老的女儿,以后肯定平步青云。” “新郎是几年前的高考状元,在海关做督察,长得也够靓仔,我是雪曼的话,我也会看中他。” “我不是雪曼我也看中他。” “衰仔!学下人家新郎!你几时有他一半出色我就死得瞑目了!” “今晚的烧乳猪和黄金帝王蟹脚简直美味到无朋友,好想再吃一次……” 程心随大势往外涌,夹在一层层人墙之中,低头看路,不言不语离开。 期间手机响了几次,她看了看,不接不挂。 上了车,肥叔送她回家,远离十九楼,她才拿出手机将几个未接电话删掉。 电话无一不是来自“彭丽”。 还有彭丽的短信:你在哪? 这场婚宴里,至少有5围台是锦中师生专席。程心去厕所时撞见一个眼熟的校友,偷偷巡着去追寻,远远看见那片位置坐着锦中校长、她高中的班主任蒋国文,以及一群校友,包括彭丽与郑学。 散席时,隐约听见有人号召锦中的师生留步,打算与一对新人来个合影。 程心没有回复短信,当作没收到一样将它删掉。 回到家,见大妹房间仍亮着灯,程心去敲门,问:“程愿,阿爸阿妈有无打过电话回来?” 大妹没开门,隔着门应话:“程意打过。” “讲什么了?” “无讲什么,就是明天早上做手术,今晚已经入院准备了。” 默了默,程心对着门板说:“我计划明天去香港。” 没一会,门打开了,出来大妹,问:“去看阿妈?不如我同你一起去?” 程心皱眉:“你3号就要回学校……” “我3号上午回来就是了。” “这样太赶了,怕你辛苦而已。再者阿爸叫你留在家复习……” “我复不进去。”大妹苦着脸,隐隐有一点点恼气,“我留在家,一点用都无!” 程心:“……” 她想了想,说:“那明天一起去。不过事先讲明,到时阿爸发火闹人,麻烦你站在前面自首。” 大妹脸色转阴变晴,“好好,不会拖你下水的。” 程心转身回房,同时吩咐:“早点睡,明天坐早班车出发。” “嗯。”大妹把门关了一半,想到什么,重新拉开探出头问:“大姐,你不是要加班吗?去香港来得及?” “请假扣工资咯!” 十一国庆其实是另一个看盘售楼高峰期,正职的售楼员一般不准请假,事实上也没人愿意请假,毕竟促成交易收获佣金比假期重要得多。 所以程心提出请假时,她的上司目瞪口呆,然后来了一句:“初出茅庐,不愁柴米油盐,就是轻松。” 程心开口要请假七天时,她上司又:“……还当自己是学生呢。” 程心诚心诚意解释,说母亲病了要进行手术,她长期在省城读书工作,鲜尽孝道,这回不陪在老人家身边说不过去。 事是真的,情也不是假的,上司叹气一声,给她批了假条。 十月二号早上,程心与大妹坐车去深圳,经罗湖过关香港。 出境排队时,程心低头玩手机,大妹冷不防地推了推她,以极低的声音说:“大姐,他看着你。” “他”? 程心抬眼,随大妹的指示望去,愣了。 霍泉与向雪曼在隔壁的特别通道排队,他们身穿情侣t恤牛仔裤,头戴情侣鸭舌帽,一人拖一个行李箱。 向雪曼拿着手机在聊电话,低笑声不断,霍泉搭住她肩膀,站在靠近的这一边,脸容平静地看着程心,就像一个陌生人看待另一个陌生人,通常下一秒他的视线就会移开。 但他没有,见程心望过来,反而定定地与她对视了数秒,直至程心转过神,率先收回目光。 他所处的特别通道办理速度特别快,没几下,他与向雪曼快人一步地出了境,往香港那边走。 “听阿爸讲他娶了高官的女儿,你昨晚去十九楼就是饮他们的喜酒吧?估计他们今天经香港坐飞机去度蜜月。”大妹说。 程心:“你还记得他?” 大妹点点头:“当然记得。本来不记得,但旧年国庆,锦中在图书馆办了个照片回顾展览,里面有很多关于他的照片与介绍,看完之后我就想起他了。几年前阿爸住院,他和姑姐姑丈一起来探望过。” 程心没出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有什么好说。 大妹却意外的多话,又说:“大姐,你讲过他不是好人,可为什么他还能娶高官的女儿?这一听起来,就是一件好事。因为他成绩好吗?” 程心哑然,这个问题她好像也思考过。 莫名的,脑里响起昨晚婚宴的背乐歌,“现在纵使不清楚我最爱你什么,寻觅你,留住你,全凭直觉……” 她摇摇头,回答大妹:“人家喜欢,你拦不住。” 出了境,程心故意放慢脚步,大妹悟出她的用意,便不催不赶,慢慢跟着走。 到了香港那边排队入境,早走几步的鸭舌帽夫妇已经不见人影。 入了境,坐地铁去九龙塘下车,出了站就到浸会医院。 出发前程心打过电话给阿爸,知道大女儿和二女儿要来这边看阿妈,阿爸起初一个劲说:“不用不用,你们忙你们的!” 但没坚持多久就由得她们了。 程心与大妹抵达医院时,阿妈刚刚完成手术,受麻药影响仍处于昏睡中,护士将她推至监护病房观察。 黄教授是手术的主刀医生,一出来就恭喜阿爸,说手术很成功。 阿爸憨憨傻傻地笑,一边点头一边连声道谢:“多,多医生,医生谢,谢。”也有些语无论次。 隔着玻璃窗,程心与大妹小妹站在走廊处,静静看着病房里躺床上昏睡的阿妈。她盖着被单,双眼闭合,脸色有点腊黄,四肢躯体接驳了几台医疗仪器,在一堆器械的围堵中,身形显得又弱又小。 “我发现一件事,”小妹突然说,“阿妈有白头发了。” 气氛静了静,大妹接了句:“阿爸也有。” 程心鼻管有点酸,岔开话题:“你们口渴吗?我去买饮的。” 未等大妹小妹应话,她就转身走开了。 此时手机响,她转移到某角落接听。 来电是郭宰,他问:“到了?” 程心“嗯”了声。 “手术结束了吗?” “嗯。” “成功吧?” “嗯。” 几声“嗯”里,鼻音越来越重。 郭宰低声问:“哭了?” 这回没“嗯”了,什么应声都没有。 郭宰叹了口气,等了等,再说:“你晚上住哪里?我去找你。” “不要!”这个问题倒应得很快。 阿妈来香港做手术,为了方便煮食,有人照应,阿爸与小妹寄住在姨妈家。姨妈家很小,挤不下更多人了,所以后来报到的程心与大妹只能住酒店。试问一心要保密地下情的程心,怎么可能允许郭宰来找她。见面是不可能的,躲厕所里与他聊聊电话还行。 第二天,阿妈情况稳定,被转入私家病房。她睡醒后,程心与大妹小妹在跟前跟后服侍。 未到中午,外婆与阿姨姨妈一起来了。知道大妹今天下午要赶回去上学,她们叫程心送大妹去坐车,又叫阿爸和小妹回去休息,说阿妈由她们来照顾即可。 劝走四父女后,外婆细细打量术后憔悴的阿妈,轻声问:“有无哪里不舒服?有不舒服的话,第一时间通知医生。” 阿妈半躺在病床上,后背靠着床背,脸望向病房的窗外,有神无气说:“心不舒服。” 外婆叹道:“有什么不舒服的?医生认为要切,那就切,不切的话,你分分钟连命都无。” 阿妈不以为然:“切,做一场手术多少钱?住在这里私家病房,一晚又要多少钱,你以为这条数他们不识计?他们当然巴不得越多人做手术越好。难为我,无端端无个子宫,以后想生都难……” 闻言,外婆与阿姨姨妈无不愕然。 “你的意思是,你原本还准备生的?”外婆不可置信问。 阿妈望着窗外不出声。 “唉!”外婆重重叹了口气,“阿秀你不要跟我讲笑了!早几年,早十年,我们劝你,劝你劝阿伟,再追一个,你们不同意,实牙实齿讲不再生,现在居然……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阿伟的意思?” 如果是阿爸的意思,阿妈又切了子宫,那…… 阿妈本就心烦,听外婆闹了闹,更烦,一度不想说话。 她不说话,外婆就慌了,又气又慌,追着问,逼她回答。 阿妈没好气,扔了一句:“是我意思!” 外婆不太相信,确认:“不是阿伟的意思?” 阿妈拿手捶了捶床边,横着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这样想!” 外婆与阿姨姨妈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阿妈情绪上来了,眼睛骤红,哽咽着说:“我以前听他讲,不生,是因为无想过他会发达。以为一家人简简单单过日子,那多一个不如少一个,省得就省。鬼知道他人到中年,猪笼入水……桂江几个股东,个个都有儿子,有些大学毕业了,进来公司帮手,子承父业,不知几风光。偏偏就我们家无……阿伟提过好多次,想搬去北苑的别墅住,那里小区环境好,物管好,但我不想去。去来做什么?看着人家和儿子早出晚归,而我们三个女儿呢,影都无一个!这种情况,你们平心而论,我要不要再生一个!万一以后他突然眼红人家,想找个儿子出来接他的职位,他去哪里找?啊,他去哪里找?是不是像在……” 阿妈越说越激动,抽了抽气,话中断了。 外婆她们立即劝她,说刚完手术,千万别动气。 阿妈自知状况,配合着冷静,没多久就平伏下来了。她深呼吸,认命地说:“算了,现在讲什么都无用,切了就切了,以后怎样,听天由命吧。” 她过于激动或者过于沮丧,都不是家人乐意所见的。 阿姨安慰她:“别这样讲,我觉得姐夫很紧张你,无那种意思,二姐你想多了。” 外婆说:“就是啊,你也会讲,在香港做一场手术,住私家病房,要花多少钱?阿伟大可以叫你在乡下做手术,大可以帮你报普通病房。但他心痛你,担心小病变大病,才做这些安排。” 姨妈也说:“阿伟这几天住在我家,无一晚是睡得好的,吃饭也少,我觉得他都瘦了。” 阿姨马上和应:“对对,我今天一看二姐夫,就感觉他瘦了。” 外婆轻拍阿妈的手,好声劝道:“所以我们有眼看的,你讲的那些,全是你自己乱想的。别乱想了,再乱想,对你和他都无好处。” 阿妈又深深吐了口气,望着窗外,不哼声不示意。 外面,程心送大妹上车后,变得无所事事。 医院暂时不方便去,酒店也不想回,在街上游荡了半天,她伸手截停一辆的士,告诉司机:“麻烦去利东街。” 下车后,熟门熟路找到“喜兰印刷”。 这店铺的设计布局乃至装饰没有变过,门口正中仍是喜帖样板展示台,头顶依旧挂满利是封串,红当当一片,风过时摇摇曳曳。 程心站在门边,抬头看顶,随手拨弄几串利是封。 店内忽来问话声:“有什么帮衬吗?” 她放下头,望向对方,笑道:“就快过年了,要帮家里老人买几叠利是封,有无好介绍?” “有啊,”对方走至她身边,抬手拨了拨某几串利是封,说:“今年潮流复古的古铜色,旺气的金黄色,至于大红色永远不过时。花式的话,烫金最普遍,镂空设计最时尚,涂鸦风格适合年轻人。” 程心逐一细看,问:“能不能整一款,集齐三种颜色,三种花式的?” 对方挑眉,歪头看她,“这么贪心?” “你们店做不出来?”程心反问。 对方默然看她,片刻笑了出声,凉凉道:“你不像来买货的,像来踢馆的。” 程心也笑了出声,回他:“你也不像卖货的,像赶客的。” 说完,转身走人。 “哎哎!”对方及时伸手,扣住她腰身往自己捞了一把,低低急道:“不赶不赶,你是大客,再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要求,我都做!” 程心不领情,非要掰开他的手不可。 这时店铺内堂传来又怒又急的呐喊声:“宰仔!人去哪了!赶紧死过来帮我按纸!” “来了来了!”扣住程心的人不得不松开手,快速在她唇尖啄了啄,低声交代:“等我!” 说完,他奔回内堂。 程心朝他背影张牙舞爪,“叫你装叫你装,不等!” 第180章 第 180 章 店铺内堂,郭宰抿着嘴笑眯眯地帮郭父操作机器。笑容不大,但发自心底沾了蜜似的甜味,郭父嗅出来了。 郭父抬抬眼镜,上下打量儿子,撇撇嘴说:“阴阴嘴笑,像棵十月芥菜,在外面跟谁吹水了?” 郭宰笑意顿僵。 他本想拿“顾客”应付过去,可话到嘴边时,临时改变了主意,清咳两声,说:“一个朋友。” 郭父脸色平常,就像儿子回答的是“一个顾客”那般普通。他低头继续操作机器,漫不经心问:“男的女的?” 郭宰又清了清喉咙,声音比空气还轻:“女生。” “哪里人啊?” “附……康顺里的。” 郭父没什么反应,手下动作流畅熟练,边往机器里送纸,边冒出个问题:“铜罗湾的嘉华酒楼,那个李老板,认识吗?” 话题突然转换,郭宰花了几秒才回答上:“认识。” 郭父慢条斯理说:“他有个女儿,在读预科,听讲以后要考港大。上个月她来找过你。” 郭宰“啊”了声,没理解过来。 “不要讲阿爸不教你,那个靓妹条件很不错,我看得出她对你有些兴趣,你加把劲,将她追到手,到时以前求之不得的香港身份,以及嘉华酒楼都有你份了。绝对好过你在乡下认识的张三李四。”郭父语调闲闲,像在讨论今晚吃什么菜,可内容一点不让人愉快。 郭宰看看内外堂的隔帘,确认没有人站在帘外,压低音量投诉:“阿爸你不要乱讲!我跟她一点都不熟,乱点鸳鸯会死人的!” 郭父抬眸,懵然问:“哪个她?” “李嘉仟,你不要在她面前乱讲!” 郭父呵了声,露出奸笑:“原来那靓妹叫李嘉仟,”又拿眼审度儿子,“交换名字,特意来找你,这叫不熟?” 郭宰:“……” 他不再搭理郭父,快手快脚将今天的任务完成,再溜出去找程心一起吃晚饭逛街。 到了假期最后一天,十月七号,郭宰和程心小妹结伴离开香港。 在罗湖排队入境的时候,程心意外发现前面有一对鸭舌帽情侣的背影很像霍泉与向雪曼。她当作不知道,自若地与不知情的郭宰与小妹聊天。 阿妈术后情况良好,医生通知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阿爸却希望阿妈住够半个月,认为医院设备完善,有专业护士照顾,能保阿妈万全。 阿妈气笑,质问阿爸:“你以为这里是酒店?这里不是酒店,我多住一日,就多一日不舒服!” 阿爸说:“那换豪华病房好不好?” 阿妈气直了,低吼:“我之所以住得不舒服,就是因为贵!比酒店还贵!换豪华病房?你真当这里是酒店?!” 后来阿妈有没有换病房,没人提起,但她确确实实住了半个月医院才回家。 阿爸请外婆过来照顾阿妈,天天给她煲补身的老火靓汤与炖品,阿妈的全面康复渐渐上了轨道。 阿爸松口气,正式回归桂江工作。 同样回归工作的还有程心。 东澳城自开盘以来,一个半月的销售业绩与预期一样,一样惨淡。 怪不得去年面试时,说要买至少三五七年。 惨淡的销售结果属于意料之内,并没有带来额外的冲击。东澳城项目上下一心,基本个个没有不良反应,皆安守本分地安静地耗下去。 假如程心也是一个普通打工的,她不介意与大家一起颓,只要每月定时发工资,企业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可程心上辈子创过业,当过老板,楼盘又是桂江的,眼看它半死不活地在世上赖着,她总忍不住替它焦急。 就像看到郭宰被耽误,哀其不幸,也想助其一争。 傍晚下班后,程心在单间对着电脑写方案,思考如何解决东澳城的问题。她没有自信得以为自己想的就必定可行,必定成功,但至少,“扭转乾坤”四个字,必要先“扭”,再尽力“转”,才能有机会出现新乾坤。 时至11月,程心将竭力构思的方案打印出来装订成册,挑了个时机,去项目总负责人的办公室毛遂自荐。 负责人五十来岁,对程心突如其来的表现有点愕然,之后稍稍一想,又感觉她这个举动不无道理。 程心毕业不久,本地名校生,岁数年轻魄力旺盛,正是最有勇有劲敢拼敢冲的阶段。她在东澳城工作有近半年,看着它封顶,看着销售中心落成,看着楼盘开售,因此对它产生感情,产生恨铁不成钢的“母爱”从而想拯救它,不难理解。 负责人耐心地接待程心,表示会抽空审阅她的方案,再客客气气地将她送走。 后来他闲来无事,随手翻了翻那份十来页的文件,看至某页时,倏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将文件合起,随意扔一边了。 过了一个星期,程心再找负责人,负责人以忙为由,说改天再聊。再过一星期,负责人那边依然无音信,哪怕一句“你不行”。 程心猜到结局了。 她将资料再打印一份,周六回家,踌躇着要不要直接递给阿爸。 花了一天时间,她说服了自己,在周日下午收拾好包包,临走之前才壮着胆去敲阿爸阿妈的房门。 里面来了应声:“咩?” 程心张嘴,尽量以他们能听清楚的音量说:“阿爸我有事找你。” 一会,门打开,穿睡衣的阿爸出来了,边反手关门边问:“什么事快讲。你妈在休息别吵到她。” 程心将资料藏在背后,生硬地笑了笑,半秒的迟疑后一口气说:“桂江在省城是不是有个项目叫东澳城?” 阿爸愣愣,“嗯”了下,说:“你有朋友想在那里置业?” 所以长女来帮忙拿折扣? 程心没急着否认,反而谨慎地问:“你觉得那个楼盘如何?” 作为开发商,阿爸不会拨自己冷水,但与女儿在家里闲聊自然多说几句实话:“中规中矩,价格便宜,是个不错的入门选择。只是交通可能麻烦些,你朋友有车吗?有的话好办。” 闻言,程心心想,阿爸对东澳城的问题还是很透彻的。 她没再兜圈,语气严肃了些,直接说:“其实我在东澳城上班。” 阿爸张口结舌,恰巧房间内阿妈喊了声“阿伟”,他推门回去问怎么了,阿妈招他进去,他闪身入内关上门。 程心微微松口气,打从心底感激阿妈中途将阿爸唤走。 在门外等了片刻,待阿爸重新出来时,他已经消化了长女刚才的话,表情不愕然了,程心心里也少了许多紧张。 阿爸抬手指向客厅,踢着拖鞋过去坐。 程心跟着坐下来,阿爸轻轻蹙额问:“什么时候去那边上班的?原来的公司不行?” 程心摇头,坦白自己从去年暑假实习开始就一直在东澳城上班,毕业后直式转正。 阿爸脸色有点别扭,但什么都没说。 安静了一会,他问:“在哪个部门?感觉如何?” 程心正视阿爸,如实说:“在销售部。感觉……整个项目了无生机,不少员工是白请的。” 阿爸眼睛瞪了瞪,惊疑地看着女儿。 程心被他瞪得发怵,却硬着头皮,将背后的资料拿出来,递过去,说:“这是我整理的资料。” 阿爸接过去翻开第一页,见目录: 一,东澳城主要概况 二,东澳城优劣势分析 三,东澳城周边主要竞争楼盘概况 四,东澳城销售详情及买家来源 五,………… 阿爸抬眸看看程心,脸上的惊疑有增无减。 程心平静地说:“东澳城就单单售价来讲,有绝对的优势,可惜交通问题是短板,是软肋。我住在离楼盘最近的居民聚集片区,从那里坐巴士去,至少半个钟,而且还不直达,需要步行将近15分钟才到销售中心,而巴士15分钟才有一趟。这种情况,我一个打工的,去领工资的,都嫌弃,更何况掏钱买楼的消费者。” 说完停了停,看向阿爸。阿爸低头翻看资料,对她的发言没反驳也没打断,程心决定继续:“我观察过来看楼盘的潜在买家,发现他们大部份都是普通工薪阶层,这正符合楼盘针对的消费群体,也因此他们一般依赖公共交通。所以我有个大胆想法,如果东澳城推出交通线路服务,从楼盘往返几个重要的枢纽,帮助业主解决这个最大的难题,那楼盘会变得更吸引人,销售业绩也不至于这么平淡……” 阿爸依旧无声看资料,状似很感兴趣地一页页翻下去,可是程心的劲头一点点蔫萎。她说的这些话都是对资料的口译,阿爸连“嗯”一声都不给,估计翻页只是一个假动作,他不像在听。 程心不说话了,甚至开始后悔,后怕。 过了不知多久,她都想借尿遁了,阿爸才放下资料,开口:“你知道桂江为什么独独在省城有那一块地?” 程心正了正坐姿,摇头。 阿爸说:“那块地原本是祥平公司的,已经搁置将近十年,政府强制要求开发,祥平早无开发能力,地皮又偏僻,想易手很难。桂江念旧,当年若不是祥平同意转手北苑别墅给我们起家,我们也无今日。所以还人情也好,半帮半赚也好,桂江把地皮原价买了过来。你知道桂江的主要市场在本地,省城大房企太多了,我们很难挤身进去,本身公司资金也早有预算,那块地又逼着要开发,所以能投进去的钱不多,就直接做个廉价楼盘,一是做做样子给政府看,二是目标只想保持项目收支平衡罢了。东澳城的项目负责人,本身是祥平公司的老员工,祥平将地皮转给我们之后就真正彻底解散了,他带了好些祥平的人加入到这个项目来。他们在祥平做久了,什么作风我们都了解。” 程心静静听阿爸将话说完,对东澳城的来历第一次这么清楚。 她说:“虽然出发点只是敷衍政策,但它始终是一块地皮,是不可再生资源,买少见少。省城是有很多大房企,桂江比不过,但他们集中在市中心,对郊区那片不怎么看好,所以东澳城在那里算是独树一帜。又或者,人家大房企建设市中心,我们小房企就去建设郊区,这样用农村包围城市,不见得回报会比他们少。” 话到最后,程心自觉有些天马行空,思路失控了。这很丢人,她惴惴不安看了眼阿爸。 阿爸凝神望着某处,陷入沉思。 房间里阿妈又喊“阿伟”,阿爸站起来,随意留了句话给程心:“我有空想想。”说完,就回去房间了。 程心坐在客厅,看看沙发,看看茶几,又看看地面,很好,她的资料没有被阿爸落下,他带进房间了。 她的胸口顿时变得又阔又广,里面似装了个大海。 作者有话要说: 事业方面瞎写的。 第181章 第 181 章 回到房间,阿爸见阿妈侧躺床上,背对着他,被单松松散散搭在腰间。 他过去替她掖,阿妈不耐地“哎”了声,将被单掀开,说热。 “11月了,热你个头。”阿爸硬是将被单拉至她肩膀上。 阿妈斗不过他,罢了,屈手指指后背,没好气说:“我不是叫你进来帮我盖被,是叫你进来帮我挠痒。” 阿爸躺她背后,将手搓暖,再探入她衣内,一边挠一边问:“是不是这里?这里呢?” 阿妈喃喃:“左一点,再左一点。上去一些,太上了!嘶……” 阿爸说:“前几年我住医院,不是买了个不求人吗?” 阿妈说:“前几年?足足7年了好不好,早不知道扔去哪了。”顿顿,回头瞥阿爸:“做什么?帮我挠痒好难为你?” 阿爸不服地“唉”了声,“讲去哪了,怕我上班了无人帮你挠而已。” “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不会痒。” “啊?”阿爸将脸凑近阿妈,在她耳边低声说:“那我在的时候你除了后背痒,还有哪痒?” 一边说,挠后背的手一边悄悄钻至胸前。 阿妈一手打过去,低骂:“无来正经!” 阿爸沉沉地笑了出声,将手移去她手术留下的伤疤处,轻轻摩挲。 前阵子阿妈很反感阿爸碰她的伤疤,每碰一次就赶一次闹一次。后来阿爸摸多了,阿妈就懒得闹了,他不觉得恶心就由他摸个够。 忽然,阿妈的肚皮缩了缩。 “怎么了?”阿爸紧张地缩开手,急问,“伤口痛?” 阿妈回头瞪他,“痛你个头,痒啊!” 阿爸:“……” 他将手抽出来,帮阿妈拉了拉睡衣,盖住肚子,来了句:“原来程心在东澳城工作。” 刚把头转过去的阿妈又转回来,“什么?” 阿爸将话重复一遍,阿妈听清了,诧异道:“之前无听她讲过。” 阿爸:“我也是刚知道。她刚才找我,就是为了和我谈东澳城的项目发展。” 作为桂江财务部“经理”的阿妈,对公司每一个项目的了解程度不输阿爸。 她翻过身面朝老公,问长女和他谈什么了。 阿爸将床头柜上的文件拿了过来,翻给阿妈看,说:“你女儿整的。” 阿妈看了两眼,随即坐起身,接过文件一页页看。 阿爸跟着起来,帮她在后背塞了个枕头,笑问:“是不是挺……像样?” 阿妈的眉心微微皱起,反问:“真的是她自己整的?” 阿爸想了想,点头。 阿妈哼了声笑,将文件扔向阿爸,恼道:“看看,连你初出茅庐的女儿都看得出你们在乱搞!” 阿爸把文件拿好,自己翻来看,又闻阿妈道:“当初你们要接手那块地,我就十万个不赞成。那个山旮旯地方,谁去买?你以为买一棵菜?谁知你们烂好人,拦不住。然后呢?无资金无精力无兴趣,就随随便便砌三幢楼出来应付政府,这叫什么?叫死蠢!” “这么激动做什么,”与阿妈相比,阿爸的语调平静得过分,他闲闲道:“规划是三年前定的,三年前桂江很忙,所以有点将就。不过规划是死的,人是生的。” 阿妈又哼了声笑,嘲讽:“怎么了?被女儿指出这么多问题,面子挂不住,想挽回?” 阿爸没接话,反而举起文件邀阿妈看,转了话题:“你看,这些数据整合,排版图表,很像样,你女儿花了不少心思。” 阿妈本想继续损阿爸,但忍不住又看了看,一派风轻云淡地说:“好歹执大毕业,如果整得像鬼画符,那真是白供她读书了。” 阿爸下决心似的:“我明天拿去给他们看。” “啊?”阿妈不太同意,“在我们眼里是算不错,但给吕总他们看,怕会笑大人家的口。” “怕什么,她初哥一个,不会有人笑她的。况且,最紧要的是她那份当作自己事情去关心的热诚。” “最紧要她是你女儿才真!” 向阿爸提意见后,程心静待结果。他那句“我有空看看”,原以为要消磨个十天半月,不料,才三天,桂江就动手了。 最先收到通知的当然是东澳城的项目负责人,总部通知他要开拓交通专线服务,未来将建的十几幢楼要重新做预算,因为外立面风格、户型布局、面积尺寸等等问题要全部重置。 负责人稍作对比,这不是要将东澳城提升档次级别的节奏吗? 一个原本不受宠的项目突然被宠,负责人受宠若惊,同时对总部下达的文件有点似曾相识,“交通专线服务”,这几个字眼很熟悉…… 在走廊走动时,谁招呼他一声“张总监”,他随意应了声,下一秒,想起来了! 他匆匆赶回自己的办公室,翻箱倒柜地找那份资料,找到后一目十行地翻阅,在某页果然找到“交通专线服务”一模一样的六个大字。他倒吸口气,手指微颤地点着页尾“程心”两字发愣。 愣了半晌,他翻出总部高层联络人名单,一个个找,很快,找到了,桂江房产三老板,程总经理,程伟,姓程! 他出了一额汗,嗅出什么,但不敢尽信,毕竟同姓而已……这是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出路。 他打电话去总部,找相熟的同事打听,无奈见过程心的人有,知道她闺名的却不多,光凭外貌描述又不靠谱,什么头发短短眼睛明媚皮肤白长得漂亮,叼!这样的女生,上街踢一脚,大把! 纠结到最后,张总监决定投降,选择对程心示好。 总部的决定他谁都没通知,就先第一个通知程心,将她邀至办公室里,好声好气地解释总部的意思与她之想的构想如出一辙,并替自己挽尊:“我早就将你的方案一五一十看完了,觉得非常妙,本来打算找个时间向高层反应,谁知高层也有人想法与你一样……” 顺便打听:“真是神奇,你话你是不是与高层他们心有灵犀?” 他对她的态度前后360度转变,程心想了想,直说:“我向父亲讲过这个想法。” 张总监暗暗握拳,替自己捏把汗,讪笑:“我明白了。以后你要是有什么新想法新点子,尽管大胆发掘,大胆讲出来,年轻人的脑筋转得快,值得我们这些老人学习。” 是以,东澳城被东家翻牌“复活”,除了开拓“楼巴”,升级楼盘,还有许多大方向的考察内容要跟进处理。工作越来越多,任务越来越重,总部对他们的要求与期望越来越高,鞭策与监督的力度越来越大! 过去闲闲散散得过且过的状态一去不返,东澳城全部员工像打了鸡血一样,要么向目标靠拢,努力拼,要么收拾包袱走人,尽快滚。 程心暗示张总监别透露她的背景信息,张总监答应了。而这场升级转型浪潮中,他格外重用她,以至于她最近忙得可怕,时常在办公室加班至深夜,郭宰睡前发给她的短信,她在凌晨回到住处才有空回复。 这个星期尾,锦中会举行校运会,郭宰会参加千五米长跑与跳高比赛,他想程心去锦中帮他加油。 程心看看日历,他的赛事集中在星期五举行,她去的话意味着要请假,这种时势她请假,会不会不忠不义? 她回复郭宰:尽量。 短信发出没多久,收到回复。 郭宰:刚忙完吗? 程心讶然,都几点了他还不睡?她回复催他睡觉。 过了会,又收到短信。 郭宰:如果我早几年去锦中读书,或者你迟几年从锦中毕业,那就好了。那样我和你就能在锦中一起度过几年时间,你可以看我比赛,帮我加油,一起在饭堂吃饭,去图书馆看书。 程心读完,心中跟着念:是啊,冬天的时候他还可以借她校服外套穿,帮她提热水去宿舍,锦中情侣会做的事,他们统统都要做…… 校园恋爱,多么美好,只可惜她这辈子没机会享受了。 所以说,郭宰耽误的那几年,何止他有损失,她也有好不好! 星期四那天,将近下班,程心揉着两侧太阳穴头痛,明天到底要不要请假? 桌面的手机响,她瞄了眼,马上接听。 “阿爸?” “下班了吗?我来东澳城了。” “啊?在哪?” “在销售中心外面,我不进去了,你出来吧,晚上一起吃饭。” “哦哦,阿爸你开车来的?” “是。” 有顺风车…… “那,那你今晚车我回家?我明天有事要请假。” “请假?什么事要请假?出来再讲吧。” 程心收拾好东西,下班离开。见销售中心对面马路停了辆眼熟的私家车,她奔过去钻上车。 她出来的时候已经编好请假的理由,仿佛阿爸是她直隶上司,不过上车后阿爸只字不提这事,她就不主动说了。 阿爸至今未考车牌,平日出入,不是阿妈就是桂江的司机肥叔负责开车。这两个月阿妈在家休养,肥叔便成了阿爸的专职司机。 车辆驶至市中心,停在一家有名的本地菜馆前,三人下车进去,由资客领进一个小包厢。 上菜前,阿爸离席去厕所,完事洗手,他在镜中看到站旁边的男人有点脸熟。 男人戴副眼镜,斯斯文文,正耐心地对着烘手机烘手。察觉到有人注视,男人侧侧脸,视线在镜中与阿爸的对上。 阿爸面露尴尬,朝镜中的对方憨笑着点点头。 对方十分有礼地回了句:“您好。” 他一开声,阿爸就想起来了。 阿爸转过身,问对方:“先生,请问你是不是执大的学生?” 先生愣愣,笑道:“是的。不过毕业两年了。” 阿爸笑了:“那就对了,四年前我送女儿去执大报到,在学校里不认路,向你借问过的。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先生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 阿爸比较肯定:“一定是你,那次多亏你画的地图,我们很轻松就找到那家餐厅了。” 先生谦笑:“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饭店的厕所分男女格,洗手的地方公用,就在入口处。阿爸与男人闲聊的工夫,程心也来上厕所了。 她一进来瞥见阿爸,随即催了句:“阿爸你去完就回去,已经上菜了。” “知了知了,吃迟一阵会死啊?”阿爸微恼。 莫名地,他对这位在执大帮过一次忙的先生很有好感,想多聊几句。 他见先生的目光出神地定格在程心消失的方向,便解释:“那就是我女儿,大大咧咧的无礼貌,不要见怪。” 先生转头看阿爸,默然一瞬,主动伸出手求握,说:“那您就是程爸爸了。您好,我叫程朗。” 第182章 第 182 章 捉虫 程心上完厕所出来,洗手处已经不见阿爸的身影。她洗洗手,抽了张纸巾边擦边回包厢。 迈进包厢,入眼的人不是阿爸也不是肥叔,她以为走错房,想退出去,却发现对方极眼熟。 再看一眼,哎,那不是程朗吗? 视线挪了挪,他旁边坐着的不就是阿爸吗? 程心懵了,搞不清楚状况。 阿爸招呼她:“快过来坐,全世界等你开饭。” 程心望望餐桌上的菜,又看看肥叔,是这个包厢没错。她疑惑得不行,回到座位上问程朗又问阿爸:“怎么回事?” 阿爸简单解释了下,又说:“没想到程先生与程心认识,又跟我们同姓,挺有缘分的。程先生,”他看向程朗,诚意拳拳:“已经吃过饭没紧要的,就当坐一起聊聊天,喝喝茶。” 程朗双手轻轻搭在碗筷的两侧,笑着点头,“我也没想到能遇见程心的父亲,是很巧。” 程心斜眼阿爸,他对程朗展露的脸色太祥和了,他对亲生女儿诸如她,都未必有过这么和蔼可亲。 他还用“缘分”一词,程心回想到上辈子这女婿见外父的场景,一时之间,对程朗出现在这里的抗拒之感由然而生。 她干笑,打断那两个男人之间和气热情的交谈,说:“既然大助吃过饭,就无谓耽误人家的时间了。大助是执大的讲师,有时候晚上要上课,阿爸你别强留人。” 程朗看向程心,眉眼含笑,语调体贴:“没关系,我今晚没课。” 程心:“……” 阿爸倒好奇了,歪头问程朗:“你是执大的讲师?毕业两年就当上这份工作,真了不起。” 程朗谦虚道:“不是的,我读研究生的时候一直做助教,所以毕业后留校比较顺利。” “原来你是研究生?怪不得,我看你就比程心那本科生要有气度得多!” 程心:“…………” “程讲师,你老家哪里的?” “江苏的。” “哦,江苏好,长三角一带经济都很不错。” “我家是农村的,以前种地,收入并不高。” 程朗有问必答,每一句都是实话,坦诚,平易近人,阿爸对他又生了几分敬意。 程心不耐了,中途插话:“阿爸你到底吃不吃?你再不动筷,肥叔都不好意思夹菜了。” 阿爸顿悟,拿起筷子招呼肥叔:“阿肥你别客气,多吃。” 饭席间,阿爸与程朗继续热聊,并给了名片。 程朗看名片上印着“桂江房产”,想起什么,试问:“省城郊区的东澳城是叔叔你们的项目?” “没错,程讲师有意入手吗?我给你打个折扣。” “抱歉,暂时未有考虑。” “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有考虑,什么时候联络。程心就在那个项目混吃混喝,找她也行。” 程心:“…………” 为什么对程朗毫不吝啬的夸赞,一到她身上就总变成贬义词??? “不是这样的,”程朗告诉阿爸,“程心对这份工作很用心,去年暑假实习的时候,岗位学校两边跑,她很辛苦,试过坐巴士累得睡着了,导致坐过站。今年上半年她在市中心挨家楼盘去学习调研,毅力不一般,洞察力分析力也很强。” 闻言,阿爸暗暗惊讶,看程朗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打量。 程心更是意外地看着他。他无端端在阿爸面前盛赞她,让她莫名地局促与难堪。 他口中的自己,分明与阿爸所知的不一样,为了维持自己在阿爸眼中“混吃混喝”的形象,程心捣乱似的反驳:“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别瞎说了大助!” 程朗望过来,她顺势对他打两个眼色,示意他闭嘴。程朗低头悄悄笑了笑,端起茶杯喝茶,却难掩唇角温柔的上扬。 这眉来眼去,被阿爸逮了个正。 他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吃完饭,道别后程朗回执大,程心跟阿爸坐车回涌口。 怕阿爸追问程朗的事情,程心上车就把脖子一歪,闭眼装睡。 这招凑效,一路上车厢里安静如鸡。 回到家,各自回房,关好房门,阿爸马上跟阿妈说:“我今天遇见了四年前在执大帮过我们的那位先生。” 阿妈躺床上,已有睡意,喃喃:“哪位?” “就是,你赞人家是仪表堂堂的文明人那位。” “啊?”阿妈想起来了。 阿爸有些兴奋:“原来他是执大的讲师,而且认识程心,而且……” 阿妈瞪他:“而且什么?最讨厌讲一半不讲一半的!索性别讲!” “唉,我不知道有无猜错,不敢乱讲。” “……我睡了!” “先别睡,我是觉得那程讲师和程心,好像有点什么什么……” 阿妈听出来了,愕然不少,“你有无问过程心?” “问什么问,我男人老狗,才不八卦年轻人的儿女情长。”阿爸说,“有机会你去问。” “切!”阿妈翻个白眼,“等等,你话那位先生叫什么?程讲师,姓程的?” “对,叫程朗。执大研究生,在执大当讲师,有礼貌,文质彬彬。” 阿妈默了默,忽说:“程心真是跟人家有意思的话,程伟,那你就赚了。” “赚什么?” “以后外孙跟你一个姓,你不就是赚了?” 全然不知父母正在讨论自己的程心,早早冲凉入睡,翌日掐准时间起床,洗漱,打的去锦中。 今天是锦中校运会第二天,一下的士,隔着围栏,程心就听见一片激烈的喝彩声,放眼望去,锦中操场有许多人在走动,阶梯看台上,各班大本营排成一溜,装饰的气球色彩斑驳,替运动员打气的横额又红又黄。 这种气氛,她曾经亲身感受过六年。但可惜,只有初三那一届她才是自由自在地享受参与的乐趣。 为了方便进校,程心披了旧时的锦中校服外套,带上旧时的学生证。 她并不知道校门卫这辈子都会认得她,就算她没有这身行头,门卫也照放不误。 进了校门,右手边就是阶梯看台。程心先去找大妹小妹。 那俩孩子都没有参加比赛,不过小妹是班里啦啦队队长,负责站在看台最底下,也就是大本营最前面,摇旗助威,带领全班呐喊加油,所以她很忙,没空搭理大姐。 另一边,大妹虽然负责写通讯稿,但相对清闲。 闲聊几句后,她告诉大姐:“郭宰十点钟比赛千五米。” 程心假装吃惊:“是吗?我去看看。” “嗯,他班大本营在那边。” “ok。” 找到高二4班大本营,程心站在他们后面,俯视沿着看台一级级往下坐的学生,不见郭宰身影。 看看腕表,九点五十,将视线放远至操场跑道上的千五米检录处,找了找,找到了。 在那里,郭宰动着身做伸展运动。他穿了件无袖运动上衣,短至大腿上的运动裤,在一堆中学生运动员里面,身形最挺拔,又最宽厚。光看外形,就已经赢了一条街。 听大妹说,去年校运会千五米长跑,郭宰拿了第一名,之后有学生不服,举报他“超龄”。学校考虑过这个问题,认为将郭宰放到哪个年级比赛都是不合适的,拒绝他参赛又好像太严肃,毕竟只是校际比赛,自己人跟自己人玩,不如干脆保留他在原级的比赛资格。 然而这个年龄问题放到校外就行不通了,因此他无法加入专门培养运动员参加地区比赛的校田径队。田径队的老师曾为此扼腕感叹,假若郭宰以常规学龄入读锦中,那他将会成为田径队的瑰宝。 正想着,枪声响,男子高二年级千五米比赛开跑。 选手聚成一堆,起跑时场景有点乱糟糟。几十米后,选手之间渐渐拉开距离,错错落落成一字形前后排开。 排第一的是郭宰。 他步伐大小适中,很稳,匀速前进,跑姿看上去规范又自如。 没一会,一众选手绕着跑道,途经阶梯看台,不管哪个级哪个班,全体观众沸腾起来,“加油”的呼声不断。 尤其高二4班,几波女声此起彼伏地大喊:“郭宰加油!” 在跑道上奔驰的郭宰也许听不见,专心地往前跑。 程心站在看台上,俯视下去,见他的侧脸冷静刚毅,自信自若。他始终眼望前方,一道劲风般掠过,留下背影,烙在她心底。 坐在大本营最后面的几个女生低声议论。 “讲真,如果不是有郭宰参赛,这个又长又臭的千五米比赛真是无聊死了。” “等会冲刺是不是尤家莉接他?” “肯定是,她抢似的,谁抢得过她。” “有什么用,接多少次郭宰都不聊她。” “旧年我以为郭宰和曾柔有戏呢,他帮曾柔拎过热水,羡慕死我了。” “是有帮过,不过就一次这么多,谁稀罕。” 站在她们后面的程心听着,不难记起一年前她与郭宰闹别扭的模样。 原来又一年了,明年夏天,郭宰就要高考了。 三圈半的长跑赛事,花了五分钟左右就结束了。郭宰众望所归,第一个冲刺。 他刚过终点,一个女生就紧追其后,往他双肩披上御寒的校服外套。 郭宰没马上停下来,速度由快至慢,一直缓速向前小跑,好一段距离才变成慢走。 他低头看地,双手叉腰,缓缓喘气。 女生递给他一瓶水,他接过拧开,灌了口,朝跑道边的草坪吐出去,再喝一口才咽下喉。 隔远望去,女生脸带媚笑与他说话,他偶尔动动唇回一两句。 在操场上歇够了,郭宰与女生一同回大本营。 同学用至高无尚的掌声欢迎他,他笑着道谢。身边跟着的女生与有荣焉,沾沾自喜。 郭宰在大本营最前头与同学说了几句话,穿上校服,随意往后张望,几眼,发现站在后上方的程心了。 他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跨着台阶往她奔去。 他身上仍带着新鲜热辣的冠军光环,同班同学乃至隔壁班的学生,有不少的目光随他移动。 程心预料到,这样的郭宰走到她面前会惹起什么动静,于是及时转身,往更远处走。 郭宰追上去,笑容满脸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程心没回头,说:“看着你起跑和冲刺的,恭喜喔。” 郭宰一个劲傻乐。 身后一帮同学,望着远去的两个校服背影,低呼:“那女生是哪个班的?!” “她好像一开始就站在我们后面,站了很久。” “天,郭宰牵她的手!” “呵呵,有人要失恋了。” 程心与郭宰走到教学楼,郭宰邀她上五楼,去他的课室。 程心乍舌,“你跑完千五米还能爬五楼?” 遥想她初一当年跑完四百米,回二楼课室累得跟没半条命似的。 郭宰牵着她,俩人慢吞吞爬楼梯。 程心甩甩手,“松开吧,被老师看到你就麻烦了。” “都去操场看比赛了,教学楼无人。况且,”郭宰笑得特别得瑟,“你不是这里的学生了,就算被发现,他们也奈我不何。” 不能同时段就读锦中,仅有的好处也就这个了。 到了五楼高二4班课室,程心不进去,留在外面等。 郭宰蹲在自己座位前,翻着柜筒找什么。 他的座位在全班最后一排,单单一个位置,没有同桌。与程心高中前半段时间的情况一样。 程心起初第一反应是叫他投诉抗议,凭什么都要坐最后一排,孤伶伶的没同桌,欺负他大龄吗?! 不过郭宰没所谓,他看得清黑板。再者他是全班最高,坐前面挡住别人反而过意不去。另外以他这个年龄,即便有同桌亦未必会太多交流,那还不如没有,让他清清静静上课学习。 不多时,郭宰背着双手出来走廊。 他表情与举动古古怪怪,程心警惕地盯他,问:“身后藏什么了?” 郭宰不拿出来,只说:“你先答应我,不管我问什么,都要肯定回答。” 程心撇开视线,嗤笑一声,送他两个字:“发梦!” 郭宰:“…………” 程心:“到底是什么?不讲我就走了。” “讲讲!”郭宰怕她了,一手拉住她,一手将东西呈于她眼前。 捧在他掌心,程心看到一个铜色金属小模型,荷兰十字风车造型,手工相当精美。 “什么来的……”她嘀咕着。 郭宰用手指逆时针拨弄风车叶,一阵机械齿轮运作声后,风车叶徐徐往回旋转,发出“叮叮叮”的曲子声。 程心听了几耳,了然了。 郭宰从香港回来那年说给她带了生日礼物,可惜东西被海关扣查。后来他去补缴税费赎回礼物,却发现被毁坏了。 当时他在电话里向她痛诉,说好端端的风车叶被硬生生掰断,并且弄丢了,他气得牙关打颤。 也许一直没有修好的原故,郭宰没有向她展示过。今天第一次见,程心知道,就是这个小风车音乐盒了。 她问:“哪里坏了?看不出呢。” 郭宰托起手,指着四叶风车的中心处,告诉她:“这里,这两块风车叶本来被海关弄断的,十字变成一字。我找了很多地方都不给修。暑假我做兼职的家具厂有做五金类产品,厂里有焊接工具,帮我接上两片金属,补齐四叶了。就这两片,铁来的,染成铜色,有点色差。” 程心仔细看,真是看到焊接的痕迹,除了色调有区别,风车叶的形状与摸上去的手感也稍有不同。 郭宰忐忑说:“本来想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但那天你要上班,之后你又很忙,无见过面,所以拖到现在。” 程心哈了声,问:“这是你三年前买的吧,今年才送给我,那算是哪一年的礼物?” 郭宰眼神亮了亮,“你的意思是,你肯收?” 程心曾经放过狠话,说以后不会收他的礼物,叫他一分钱都不要花在她身上。 那些话他记得很久,也怕了很久。 程心懵然:“啊?我不应该收吗?所以你这是,做做样子而已?” “不不不!真送的,你肯收,我最高兴不过。”郭宰马上将音乐盒塞进她手里,连说四声:“生日快乐。”又道:“我以后会补其它几年的生日礼物给你的。” 程心接过音乐盒,哇,沉甸甸的,看质量,像是纯铜,怪不得贵到要被海关缴税了。 她说:“不用,你这礼物够贵重,一件顶几件,以后都不用再送了。” “不行,要送的。” “不用了。” “要送的。” “不用就不用。” 俩人无端开起口水战。 战着战着,郭宰拉住程心,躲到课室门后,将她抵至墙角,低头吻住她。 他的唇有点干涩,身上有强烈但不难闻的汗味,迷雾般将程心笼罩。 这里可是学校,他俩都穿着校服,就这么躲在课室门后,太张狂了。 程心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激动,心跳紊乱,砰砰作响,眼睁睁看着脸前闭目专注的郭宰。 在她将要窒息时,郭宰松开她,未等她喘过一口气,又再吻下来。 程心闭上眼,轻轻勾着他后颈,踮起脚尖。 反正她不是锦中的学生了,被发现了谁奈她何。 结束第二个安静绵长的深吻,郭宰声线暗哑地问:“我下午跳高,你留下来看?” 程心意识未明,才睁开的水盈盈的眼望着他发愣,不会回答。 郭宰看进她眼底,心尖酥酥软软。他再度低头吻她,心想,如果这里不是学校,该多好。 第183章 第 183 章 程心的原计划并不包括留至下午观看郭宰的跳高比赛,因为跳高比赛要下午四点才举行,看完再走的话,恐怕来不及赶车去省城。 不过最后,她留下来了。 下午她没再接近高二4班大本营,改为呆在大妹的高三6班那边。 大妹坐在大本营的最前下方,那里放了书台书椅,供她写通讯稿用。程心坐她旁边,附近几位同学都问她是谁。 大妹介绍:“我大姐。锦中00届的毕业生,当年考上省城执大了。” 同学们:“哇!” 由于高三,同学们对报考志愿与专业有许多好奇与疑惑,他们围着程心询问。程心将自己知道的都分享出去,一小撮人坐在那里,相谈甚欢。 忽然,程心听见一声“大番薯”。巡声望过去,见穿着运动装的小孖站在看台下面的草坪,举高双手,越过栏杆敲打大妹的书台,说:“帮我递两瓶水,快!” 大妹脚下放了几箱水,俯一下腰就能够及,可她没有反应。 “喂大番薯!快点啊!”小孖在看台下嚷着,“大番薯?!” 程心见大妹低头沙沙沙写字,抿着唇一声不哼,以为她没听见,便站起来打算帮忙。 不过,一个女生先她一步,抛了两瓶水给小孖,小孖一一接住,并道:“谢了!” “不客气,就当欠我一个人情。”女生声音爽直,一头短发,左右的同学包括程心都穿了冬装校服外套,鼓鼓胀胀的,惟独她穿短袖运动衫,修修长长,特别扎眼。 小孖拎着水走,转身之前瞥了瞥大妹。 大妹依旧低头在写通讯稿,很忙的样子,谁都没看没理。 短袖女生站在栏杆前,看看大妹,又看看程心。 程心迎上她的视线,客气地点点头。 女生笑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问大妹:“程愿,这是你大姐?” 程心微讶,有被轻视的感觉,尤其对方拿手指指着她,眼睛却盯着大妹。 大妹没接话,程心接了:“是的。” 女生又笑了笑,眼神尖酸地打量程心,再对大妹说:“你们俩姐妹,不像啊,你大姐身材还行,你却这么肥,不是亲生的吧?” 程心顿愕,又见女生伸起脚,一边欣赏一边为难地说:“看看,你手臂快要粗过我的小腿了。” 程心:“??!!” 她懵得很厉害,完全没料过这个小校友会是这种画风。 幸好,与大妹交好的同学反应挺快,及时怼回去:“是你过分瘦而已,身无二两肉。程愿近一年来都有锻炼,不止瘦了,看上去也比你健康得多。” 坚持锻炼长达一年,尽管只是乌龟慢跑,但时至今日,大妹减了近20斤。 女生没理那位同学,眼睛只盯着大妹,阴阳怪气说:“哎呀,程愿你不要再低头了,低得双下巴都要变三下巴了。” 大妹没说话,保持低头写字的姿势不变,脸色平静。 程心这时一脸认真地问旁边的同学:“小师妹,这位排骨精是你们班的同学?” 那同学“卟”一声,忍着笑点头。 程心看向女生,满目怜悯:“阴公了瘦成这样,平时上课坐着,骨头硌不硌屁股?嘶,你走路一定要小心,不然摔了,分分钟会散架。” 旁边的同学“哈哈”笑了出声,女生阴郁着脸,斜眼厉瞪程心。 程心无惧无畏,想再说什么,可衣角处被谁拉了拉。低头看,大妹白白净净的肉手揪着她衣服不放。 程心懂了,对女生谦笑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不会讲话,情商低,不像我大妹,她情商特别高,牛鬼蛇神在她面前群魔乱舞,她也可以波澜不惊,闲庭信步。所以刚才我有得罪的,请多多包涵。” 被一翻指桑骂槐,女生又气又不甘心,可对方是人家的姐姐,岁数大几年,战斗力又貌似强几倍,她不好再惹下去,撇撇嘴甩头走了。 遣走牛鬼蛇神,程心坐下来问大妹:“她什么人?平时就这么明目张胆欺负你?” 有家人在场都敢这样,可想而知平日会嚣张成何种程度。 大妹摇摇头,不喜不悲,只回一个字:“无。” 程心看着她,一股气憋在肚子里。作为大姐,她有点恼大妹。 白白被人损,却不怼回去,木头一样坐着不动,好听就是淡定自恃,难听就是傻,憨居!枉费她成绩这么好,脑细胞都只花在分数上了。 程心缓缓吐口气,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大胆讲出来。锦中里面,程意、郭宰和孖仔都在,他们会撑你的。” 大妹回复依旧:“无啊,无人欺负我。她们偶尔讲笑而已。” 程心捉住重点:“她们?” 大妹愣愣,连忙摇头否认。怕大姐再追问,她干脆借尿遁。 程心哑在原地。 替大妹怼人的同学轻轻点了点程心的肩膀,低声说:“大姐我告诉你,她们是四个人,因为初中都在三中读,所以在锦中特别老友,是个小团体,我们都叫她们‘四/人帮’。” 闻言,程心也放低声问:“她们针对程愿?” “是啊,经常取笑她,呃,肥,又笑她是书呆子,还有脸上的疤。做早操的时候,她们会笑她动作笨拙滑稽。其实一点都不是的。” 程心拳头都要抡起来了,“她们是不是太得闲?凭什么这样非议程愿!” 同学:“因为江妍,就刚才那个女生,暗恋梁新。” 话至此处,程心登时捋清了因果。 去年小妹向她抱怨过,锦中盛传大妹与小孖的绯闻,有些话传得很难听。时隔一年,绯闻早该过气了,谁料它残留的影响仍如此伤人。 而大妹,不曾表现出不快与郁结,更没有透露一言半句,若非今日程心在她班大本营坐一坐,也许到她中学毕业,家人都丝毫不知这事态实况。 程心气笑,说:“她暗恋梁新,那就去找梁新表白。对程愿单单打打算什么?况且程愿与梁新根本就无瓜葛,他们只是朋友。” 同学:“听讲表白过,被拒绝了。程愿有否认过与梁新的关系,但梁新无,所以江妍总是认为梁新对程愿有意思,才不聊她。” “有病!”程心骂了句。 此时,操场广播宣布高三级男子200米决赛即将开始。 小孖是这项比赛的种子选手,高三6班许多学生站起来,将注意力投到起/点那边。 枪声一响,8条赛道上的运动员同时箭一样往前飙,全校“加油”声震耳欲聋。 短短20来秒,选手陆续冲刺,比赛结束。 小孖成功卫冕,对着自己班大本营又跳又叫又挥手,兴奋不已。 他跑至看台的栏杆下,拿手敲打大妹的书台脚,仰头看她,喊:“喂喂大番薯,快写篇通讯稿歌颂我!记得是写‘梁新’,不是写‘小孖’!” 大妹扫他一眼,表情淡然,低脸执笔写字。 “小孖。”看台下方草坪的不远处,程心隐在转角位招呼男生。 小孖不解,走过去,“大姐你这么鬼祟?” 程心“嘘”了声,引他拐个弯走至另一边去。 …… 当天锦中晚自习,大妹作为值日班干,坐在教台上管治秩序。 教台下,“四/人帮”女生在传字条,大概字条的内容很精彩,有人低声笑了几下。 在安静的课室里,再低声,这分贝也不算小。 大妹出言劝阻:“不要开小差。” “切!”有女生不满地哼了声,同样音量不高,但大家都能听见。 不过接下去没有什么噪音了,大妹也就当没事,不再多言。 可惜和平的气氛没持续多久。 “四/人帮”不停传字条,途经的同学帮她们一次又一次递,烦了,一边翻白眼,一边有意无意将字条扔出去。 好死不死,字条被扔进某位无辜同学的水杯里,化开了。 无辜同学怒了,骂道:“神经病啊!” 骂完急急离开座位,拿水杯去厕所倒。 不得已,大妹再度出声劝止:“不要再开小差了。严重影响别人。” 课室静了静,然后来了两声小小的嘀咕。 “关你屁事,肥婆奶奶!” “刀疤大番薯!” 课室又静了静,接着一片低低浅浅的讥笑声从小角落蔓延至全班。 第184章 第 184 章 大妹脸色刷红,左手捏了捏作业本,望着一课室嬉笑的同学,有股难堪的无力。 她知道是谁在闹这种把戏,平日她们私底下对她单单打打就算了,今晚这样搬到台面上,是逼她反击吗? 大妹开声警告:“不要吵了,安静!” 可发现声音微哑,杀伤力不够。 她深深吐口气,鼓足劲,打算再度出言管治。 可有把声音抢先一步,似乎带着微微的愠怒,朝空气责问:“刚才那两句话谁讲的?” 嬉笑声当场低了下去。 大妹愣了愣神,与不少同学一样,将目光望向坐在最后排的小孖。 小孖坐在座位上,腰不见得挺到最直,但高度比前面的同学仍高出一个脑袋,谁都能清楚看见他眉心拢蹙的脸。 他扬声重复:“谁讲的?敢讲不敢认吗?” 嬉笑声又低了一阶,至完全淹灭。 课室静得出奇,无人应话。 小孖看了圈噤如寒蝉的同学,放低音量点评:“上课开小差还有理了,有种怼班干部,不如直接去怼老师。” “新哥讲得对!”某某男生提着嗓门谄谀。 小孖不是班干部,但有时候,他的话比班长的还要有威信力。 大妹搞不懂他这是哪门子的好心。依他平日的习性,出乱子时不添乱,不带头起哄,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正想着,小孖望过来,两人视线对上,他朝她咧嘴一笑,模样讨好。 大妹:“……” 她更不懂了,索性低下眼去,翻开旁边一个本,在上面沙沙写了几个字。 除了这个小风波,第一节晚自习安安静静过去了。 课间,小孖和同桌吹水,忽来一女声,对他说:“喂梁新,我来帮你斟水。” 言语间,对方的手已经碰到小孖的水瓶。 小孖看向来者,正是下午递他两瓶水然后讨他欠人情的江妍同学,她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不用了。”小孖将水瓶拿回自己手上。 江妍的笑容崩了崩,“为什么?我顺路方便。” 她喜欢找些小理由帮他做些小事情,斟水,买饭,买饮料,收发作业等等等等,不会每日都主动奉献,但三天内绝对有她与他的交集。 小孖站起来,说:“不想欠你人情。”说完拎着水瓶越过她,走出课室。 换作以前,他的确不介意她帮忙斟个水什么的,一来他本人懒,二来便宜嘛,占了不白占。 不过下午之后,他不想与她有过多接触了。 今天下午,大姐问他知道不知道大番薯被少数女同学欺负时,他懵得好比自己输掉了200米比赛。 他不知道。 女生之间的恩怨情仇,他没兴趣打听,也没有人在他耳边提过。 男生们在宿舍聊起的女生话题,各式各样,可并不包括哪两位女同学起了摩擦,哪两位女同学绝了交等等。 大男人谁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哪怕先前关于他与大番薯的传闻,他不知道女生那边怎样传的,男生们在宿舍问起他,他坦荡荡地说了句“空穴来风”,就应付过去了,没有男生八八卦卦地天天追着他问是真是假。 话说,小时候第一次听见有人笑他与大番薯有“奸情”时,他很生气很生气,气得追着对方打。而长大后,觉得这些流言蜚语确实无聊至极,正如当年大番薯所讲,他们就是为了气他们嘛,何必上当? 过过耳就算了,无需放心上。 所以大姐笼统地跟他说,大番薯因为与他产生传闻而被欺负,他是不相信的。大番薯自小就不爱管这些,谁那么神经盯着她不放?况且,他感觉大番薯在锦中过得挺好的,天天锻炼,一天三顿,零食水果不断,天冷知道添衣,成绩永远名列前茅,哪里有问题了? 除了不怎么理他,不怎么睬他,不怎么聊他,她没有什么不妥的! 平心而论,他挨大番薯欺负,像过她挨别人欺负。 大姐没有跟他犟,只说:“小时候她刚受伤时,我怕别人嘲笑她欺负她,所以托你关照她。现在你们长大了,她也很坚强,能自己独当一面。但有些针对,我认为她很无辜,不该她来受。她虽然表面装作无事,可谁知道她心里有什么感受。你同她一场街坊,十多年老友,如果见她被欺负了,能不能帮帮她?” 怎么不能呢?这问得太见外了! 小孖答得相当爽快,尽管他仍然不明白,大番薯这么厉害的角色,什么时候需要过他的帮忙? 后来他回班集大本营,穿过大哥的班,与大哥擦身而过时,大哥低低问他:“大姐找你讲什么?” 小孖:“……” 大哥是位神人,明明哪里都看不见他,他却像在现场呆过一样,什么都知道。 他如实交代与大姐的交谈,顺便诉苦自己挺懵的内心世界。 大哥哼了声笑,冷道:“蠢才,枉你和程愿在同一个班,你脑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海水和青草?” 小孖:“……” 他有种糟糕的直觉。 大哥简单说了下大番薯如何被小部份女生针对的事,听完后,小孖惊讶问:“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大哥几不可觉地笑了笑,“程意告诉我的。” 小孖又:“……” 顶他个肺,居然连牛肉干都知道。 他调头去高二级找牛肉干。 牛肉干扛着班旗,叉着腰,口沫横飞说:“就是你们班那几个女的,特别讨厌。我和二姐在饭堂吃饭,她们无端端过来,阴声怪气讲,‘程愿不要吃太多啊,不然肚腩又出来了白跑步了’。有时候我跟二姐在操场跑步,她们又不知从哪里死出来,讲什么‘程愿,沥青道都被你踩塌了’,有时候更过分,拿二姐的疤痕讲笑,直接用手指指着她的脸,讲‘哇你条疤好像变大了好恐怖啊’这样,她们真的很烦很烦!怎么赶都赶不走!如果不是二姐拉着我,我早就一饭盒砸她们头顶了!” 小孖:“……她们都谁啊?” 牛肉干冥想一阵,说:“有个叫江什么……忘了!” 小孖明白了,他们班就一个姓江的,叫江妍。 一个江妍,一个大番薯,按认识的先后顺序也好,按认识的时间长短也好,他与大番薯的情谊,随随便便就甩江妍九条街。 他毫不犹豫站大番薯,难以名状的内疚也由此而生。 行至接水处,队伍排得颇长。 见前面有男的拎着两个水瓶,一个蓝色一个粉色,小孖脑筋一闪,撤出队伍,回去课室。 帮大番薯斟个水吧,当作小小的弥补。 到了课室走廊,隔着窗户,见坐在教台的大妹被几个女生围着。 小孖过去,当中一位女生质问大妹的声音就传入耳:“我们不过传字条,至于要记名吗?谁无传过字条?” 另一位女生:“班长都无你严格,少拿鸡毛当令箭!” 大妹双手捏紧违纪登记本,说:“不可以。” “你是不是怀恨在心?我们讲你两句坏话就假公济私?” “我们无讲错喔,你是肥,也有疤,大番薯也不是我们第一个叫的。” 小孖听了最后一句,莫名心虚。 他走到大妹旁边,对那几个女生说:“班干部有权记名,你们不满就找老师,找她做什么?” 有个女的说:“拜托,我们都高三了,还记名,幼稚不幼稚?” 小孖:“这是班主任定的规矩,我也被记过名,还是那句话,不满找老师。” 女生们才不会去找老师,就连班长她们都不会找,她们纯粹想怼大妹而已。 小孖看出来了。 仔细认一认这几个女生,全是与江妍玩得好的。 小孖拿眼睛在课室转了圈,发现江妍在座位上看着这边,见小孖望过来,她立即垂头耸耳。 小孖朝她喊了声:“喂江妍,过来收拾你的马仔!” 江妍:“……” 有女生气笑,“什么马仔?跟江妍一点关系都无,我们对程愿看不过眼而已。” 小孖:“她有什么值得你们看不过眼?” 女生:“她……梁新你好啊,处处维护她,真的跟她是一对吧!” 其他女生被一言惊醒,纷纷附和。 原本不关注这方动态的同学,有不少从四面八方投来看热闹的小眼神。 大妹傻了眼。 小孖:“???” 他真是吃/屎了才跟女生吵架。 他决定不跟她们玩了,伸手去拿大妹放在台面的水瓶,嘴里念:“我帮你斟水。” 大妹本能地拿走水瓶,不让他碰。 他又:“???”好声好气说:“我是去帮你斟水,不是落毒。把水瓶给我啊。” 大妹小胖脸挤成一团,说话声特别小:“不用!” 小孖:“不用客气,快给我。” 再次伸手去够大妹的水瓶,他臂长手大,大妹躲不过,一急,拿手打了他手背一下。 小孖张口结舌。 大番薯会打人?? 大妹不仅打人,还谴责他:“你快走开!” 小孖未反应过来,耳边就又有女生尖叫:“你们当众打情骂俏算什么?!” “梁新你自虐?程愿有什么好?配得上你吗?” “你大哥初中的时候嫌弃她,到你就退而求次接受她?” 小孖脑里乱糟糟的,什么跟什么啊?他和大番薯哪里打情骂俏,分明是他单体挨打好不好?还有什么,大哥嫌弃过她?顶!大哥凭什么嫌弃过她??? 接着他耳朵又听到什么,什么“脸上有疤”,“长得丑”,“恐怖到吓人”,“全校都知道”云云。 顶!她脸上是有疤,但这样揭人伤疤真的好吗?再者…… “她小时候脸上无疤的!那时候她的脸蛋光滑过你和她!”小孖蓦然冲着声源低喝。 女生们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驳喝哑。 课室里静下来,比上课还要安静,似乎所有人的关注都放到这里。 不出一会,空气中传来问声:“那疤,是怎么来的?” 之后低议声四起。 “对啊,无端端多条疤,怎么来的?” “好可惜啊,程愿皮肤这么好,那疤再小条,都特别抢眼。” “唉,以后要嫁人的时候麻烦了,成绩再好都无用,嫁不出去,好惨的。” “对对,我有个婶,小时候把脸烫伤了,留了疤,现在五十多了都无结婚。” “我阿爸的同事都是……” 小孖下意识看向大妹。他站她坐,她还低着头,他根本看不见她什么脸色表情。 他想,任谁在这个时候,心情都不可能是轻松的。 他将手上的水瓶往台面一放,“笃”一声,又沉又响,可非议的声音不曾减少。 他怒了,朝全班吼:“讲够未?她不会嫁不出!无人娶,我娶!” 全班登时鸦雀无声。 大妹惊得抬起头看小孖,他站在她身边,从下往上看,只能见他一半侧脸。也许他在咬牙,腮帮绷得紧紧的。 放下视线,大妹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牢牢握着拳,抵住她的台面,青筋一根根在跳动,长年累月的田径训练,令他的手又壮又黑。 大妹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白胖胖,胀嘟嘟的,跟他的比起来,像精白小馒头和巨型熊掌。 有点吓人。 一直坐在座位上的江妍反应过来,站起来尖叫:“梁新你吃错药?无人娶她关你屁事!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别乱来正义!” 小孖扬起下巴,瞪她:“当然关我事,因为她的疤是我害的。” 全班,包括大妹,又惊呆了。 课室外,“铃——” 第二节晚自习铃声终于打响,班长喊了声:“都别吵了,下学期高考,赶紧复习吧!” 同学纷纷回归座位,该做什么做什么,安安静静,可心里的暗涌无不翻江倒海,妈呀,好一场大戏,今晚宿舍卧谈会又有新话题了喂! 人人都坐好了,埋头写作业,小孖仍站在大妹旁边不动。 大妹悄悄挪了挪椅子,站起来离开课室。 她上了趟厕所,洗了个脸,出去时在走廊碰见小孖。 走廊灯光微弱,外面是黑压压的操场,再远些,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留下一段短促的呼啸声,其余一片寒冷的宁静。 小孖自觉脸容僵硬,想恢复平日的嬉皮笑脸很难。 吃力地挤出一丝笑,他嘿嘿地对大妹说:“刚才我乱讲的,你不要当真。” 大妹看着他,淡淡笑了笑,平静说:“我懂的。”又道:“多谢你帮我解围。” 小孖:“……” 他原本怕她信以为真,急着出来向她解释,可她风轻云淡地说“我懂的”时,他又觉得,自己很衰。 “回去吧。”大妹说,迎面越过他。 “其实也有真的。”小孖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 “你的疤,是我害的。”小孖重重叹息,低道:“如果当年我无引诱牛肉干去走小径,你就不会出事。” 大妹哑然。 “对不住。”小孖说。 大妹呆呆站了会,移步,走近栏杆,望向无星无月的漆黑半空,抬手摸自己左边脸颊上的疤痕,喃喃:“是吗?” 她想起当年的情景,想,假如真的如小孖所说,她们不走那条小径,又或者,当年的她勇敢些,果断些,跑得快些,像小妹一样,那么,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吧。 小孖愣愣看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他看到大妹脸上有水光,他瞪了瞪眼,用力看了看,天,他多少年没见过大番薯哭了! 他才手忙脚乱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当年衰!害成你这样!你别哭,我无纸巾!” 他又说:“其实你的疤已经小了很多很多,真的,跟小时候比,现在简直像蚊珠那样小!你不要哭,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一定!” 不过不管他说什么,大妹依然默默流泪。冷风吹过时,泪冻了她的脸,冻至她全身。 什么真什么假,哪些是安慰,哪些才是实话,她都知道。 小孖哄得口干舌燥,仍不见功效,他投降了,举着双手投降,哭着脸求:“得了大番薯,我不会安慰人,别哭了……好吧我以后不叫你大番薯了!我叫你……小番薯!” 第185章 第 185 章 小孖改口叫大妹做“小番薯”之后,有人问他:“梁新,这个外号,你怎么叫得出口的?” 之前叫“大番薯”,普通庸俗但顺口,随随便便就能叫出来,毫无心理负担。 现在换“小番薯”……恶!娇柔!肉麻!猥琐!全世界除了小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叫得出声! 还说他与程愿的绯闻是“空穴来风”? 呸,未必无因! 小孖无语。大番薯不喜欢“大番薯”,他直接给换个“小番薯”,不是正合她意? 况且,不然叫什么?“番薯仔”?“番薯妹”?咦,难听! 他也有审美能力的好不好! 小番薯,跟她人一样,长长的,鼓鼓的,多贴切啊!一百零一分! 程心初次听见“小番薯”这名堂时,肩膀抖了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在短信里问郭宰:程愿能接受这个外号??? “大番薯”是俗气了一些,不过胜在,名号叫了十几年,历史悠久,几乎成为金漆招牌了啊。 突然改了,作为亲大姐,真有点不适应。 郭宰躲被窝里,按着小键回复:应该不接受,我见过她在操场闹小孖。 郭程心:捂脸流泪.jpg 他回:这又是什么意思?快告诉我! 虽然大家对“小番薯”,包括当事人大妹,接受无能,但谁也拦不住小孖天天“小番薯”“小番薯”地喊。 喊了一段时日后,生米煮成熟饭,硬生生被接受了。 大妹欲哭无泪。 而那天晚自习之后,江妍她们没再对她起过挑衅。 转眼第二年春天,高三级组织如何填报高考志愿学习。 小孖跟在大妹屁股后面问:“小番薯,你打算报哪个学校?” 大妹边翻《志愿指南》,边说:“复旦,或者浙大。” “哇!”小孖崇拜地低呼一声,又问:“都在哪的?” 大妹:“……” 既然不知道在哪,那他“哇”什么? 大妹拿纸拿笔,写下两个页码,塞给他,说:“自己回去翻《志愿指南》。” 小孖看看纸上两个数字,有谱了,回去自己座位查看那本厚得跟电话薄一样的指导书。 找到学校信息页,看到地址后,他着力查找在那两个城市的学校,哪一所招收体育生。 那段时间,大孖特意去高三6班找弟弟,问他高考志愿考虑得如何。 小孖踌躇满志说:“就上海跟杭州这两个城市,招体育的我都查得七七八八了。” 包括复旦和浙大的,他都搜集了。 弟弟竟然已经有了主意,大孖微微惊讶,他说:“你还是同我一起报北京吧,阿爸阿妈叫我看着你。” 小孖不答应,说自己志向已定。 大孖追问:“那几个地方的学校都不低分,你保证能考得过?” 小孖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反问:“那,什么地方的学校低分?” 大孖:“新疆,甘肃,青海,贵州,安徽,广西,江西,陕西,山西,河南……” “够了!停!”大哥背书一样,小孖懒得记,直接打断,问重点:“那北京的分就低吗?” 大孖:“……” 后来他由得弟弟报上海与杭州的学校了。 小孖心里美滋滋的,幻想着以后大学去了那两个地方,那两个有小番薯的地方,嘎嘎嘎嘎,他的抄作业生涯就能继续延续下去,灯火不熄了! 话说,他高二时选报物理作为高考x科,留在本班,也完完全全是冲着抄大妹作业而去的。 从小学到现在,他抄了大妹作业多少年了,上了大学如果换个人抄,他不一定抄得顺手顺心。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做生不如做熟,抄作业同理。 不过大哥的话提醒了他,那两个城市发达,特别吸引生源,报考的人一多,优胜劣汰就会炒高录取分数线,他必须要下苦功,不然落榜是分分钟的事。 经历两个月拼搏冲刺,七月到了。 锦中作为历届高考考场之一,今年也不例外。高考三天期间,其余年级放假休息。 郭宰趁这几天空档,坐车去省城探程心。 程心最近忙到踢脚,上一次回家时间是清明节,哪怕大妹要高考,她也只能通过电话为她加油。 东澳城要推出楼巴专线服务,这涉及与政府沟通的问题。桂江在省城并无太大分量,尝试过首谈失败之后,他们去找这块地皮的老东家,祥平公司的旧有股东,帮忙解决。 祥平公司早年成立是有省城银行背景的,银行的背后莫不过是政府,所以祥平虽然倒闭,但省城的人脉仍在,问题处理起来说不上遇佛杀佛,可绝对比桂江要游刃有余。 几经磋商,有祥平旧股东从中周旋,东澳城的楼巴专线服务终于定下来,要开通了。 紧接着,他们购买巴士,聘请司机,兴建巴士站,在报纸、电台上广泛宣传。 这些工作,程心几乎全程参与,过程中又产生了大胆想法。 平日她在东澳城出入,知道附近片区都是“山旮旯”,真的是“山”的旮旯,可谓远有岱山影重重。而去政府讨论楼巴线路与牌站时,她偶尔看到这个片区的俯瞰图与地形图,得知原来除了山,这里还有水,一个不大不小的瀑布,一个不大不小不深不浅的潭。 山水相逢,这放十年后,又是一个小周末的度假胜地。 程心向项目张总监申请成立考察小组,张总监知她是皇帝女,什么都批,没有不准。 小组成立后,连日乘坐本地村民的三轮车,走遍附近的山沟小道,寻访那个小瀑布与小潭,拍照记录,测量地形数据等等。 经过一个月的考察,程心通宵了几晚制作出ppt,再发去阿爸的工作邮箱,建议他将东澳城扩大来做,趁郊区地价尚平,尽快收购附近地皮,兴建度假酒店,以及别墅,将这个项目,建设成名符其实的“城”。 她同时建议将祥平公司的旧股东引资进这个项目,因为他们在省城的人脉非常实用。 阿爸看完她的ppt,第一时间叫阿妈过去看。 完全康复的阿妈早在清明后重返桂江上班,她戴了副老花眼镜,将阿爸一页页给她翻的ppt看完后,“卟嗤”一声笑了。 她说:“旧时你建议桂江用起学校的方式筹集资金,九不搭八。现在你女儿用起度假酒店的方式来带旺片区,同样九不搭八。俩父女一担担!” 阿爸当阿妈在赞自己,将这个建议考虑数天后,提议程到老总会议上。 鉴于桂江学校这个九不搭八的案例大获全胜,阿爸提出的“度假酒店”新思路,轻易赢得桂江的重视。 当初桂江学校之所以成功,很大一个因素是,决定之后上马快。所以桂江认为,凡是决策,一旦定了,执行的速度必须要快。 是以,很快,东澳城又收到桂江总部的新部署方案。 程心作为方案的提议者,毫无意外地成为前线执行人员。 幸亏她不是真的刚毕业,幸亏她上辈子有创业的底子,不然,光是体力方面,这打仗一样的节奏就能把她击垮。 而在奔波忙碌之中,每每念及自己的提议再度被阿爸采纳,又再度以神速下达,心里就热血澎湃,有一股,就算要过劳死她也赴之酣然的激情与斗志。 她忙成狗,单间又没有厨房,自自然然吃喝都是外面的饭馆。 那能有营养吗?肯定没有。所以郭宰背来一样神器,电饭煲。 抵达省城的第一晚,他就用电饭煲给程心煮了第一顿有家常味的家常饭。 电饭煲白灼菜心,电饭煲焖鸡,电饭煲牛肉窝蛋饭。 程心闻着没有味精味的菜香饭香,食指大动。 尤其那只焖鸡,完整的没切开,撕一小片尝味,皮香肉嫩,咸淡适中,正! 工作了一天,程心的确饿了,直接手撕鸡腿,手撕鸡翅,啃到哪里撕哪里。 郭宰坐在旁边笑着看她,看她吃得满手满嘴都是鸡油,他亦有滋有味。 她头发被风扇吹乱了,想拿手腕去拨,郭宰快她一步,帮她将发丝轻轻掖到耳后,顺道抚了抚她留至背中的长发。 头发留长了,跟小时候一样呢。 “你帮我扎起来吧,麻烦。”程心边吃边说。 郭宰取了条橡皮筋,帮她将长发松松散散地捆住,又笑吟吟看了她一会,看到程心拿鸡骨扔他,他才拾起碗筷吃饭。 饭后,俩人围坐书台,一个对着电脑加班工作,一个看书温习功课,准备期末考。 单间里明明多了个人,却比只有一个人时都要安宁。 夜里睡觉,不知几点时,郭宰从地铺爬起来,上厕所。 他没开灯,也没关门,程心听见动静,撑起脑袋,懵松着眼看向厕所那边。 借着窗外的淡淡暗光,可见一副高大的身躯站在里面一动不动,炮制出一串饱满的水流声。 程心轻轻地“哎”了声。 里面的身躯动了动,回过头,“唔?” 程心半眯着眼,用带着浓烈睡意的模糊声音提醒:“关门。” “唔,唔唔唔唔……”里头的人“唔”了半天,就不关门。 程心懒得理了,后脑跌回枕上,继续睡。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隐约听见手机震动的嗡声,她没管,明天再算。 第186章 第 186 章 后面小修 翌日,闹钟叫响,程心被吵醒,却仍闭着眼睛赖床。 躺了会,想起什么,拿手在枕底摸,摸到手机,睁开一只眼查看昨晚手机震动的原因。 是短信:第540日。 程心:“……” 她扔下手机,用手背搭住额头,半眯双眼,望着被窗外晨光耀白耀亮的天花板出神。 曾经以为,他结婚了,从此河水不犯井水。昔日乱七八糟的烂事,算他走运,当她倒霉,全都过去了,也该时候终止了。 而去年确实有一段时日,她没再收到他的短信,世界一下子安然干净。 可三个月后,在元旦那天,一条踏正凌晨抵达的短信,像其他群发的祝福短信一样,逼进她的手机,打开来看:第320日,新年快乐。 程心看着那个数字,忽尔觉悟,原来一切都没有停止过。 她怔了许久。 往下日子,收到“第365日”的时候,她冒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怒劲,想回复甚至打电话给对方,厉声警告他:叼你老母别再骚扰我! 但最后,她把火气竭力压了下去,好比生吞了一只死老鼠。 对方日复一日地作妖,不过就是等着她发作。 她偏不。 到了“第520日”时,短信内容是:第520日,520很神奇。 程心稍稍回顾他在婚礼上为新娘深情演唱的歌曲,以及他俩人婚后第二天穿情侣装去度蜜月,再反观那些短信,觉得他比以前恶心十倍百倍。 单间的门锁传来小心翼翼的开锁声,程心扭头望过去,见郭宰推门进来。 她悄悄将枕边的手机塞进被单里,单手盲着操作,把那条短信删掉。 郭宰一抬眸,就对上床上那双尚未醒透的懵松睡眼。这一幕既亲密又家常,诱得他匆匆关上门,放下早餐袋,奔过去索一个晨吻。 程心马上爬起来,手脚并用抵抗,低呼:“未刷牙!我有口臭!” 郭宰不信,也故意逗她似的,嘟着嘴追着她闹。她乐哈哈地躲。 俩人在床上“战斗”了几个回合,程心疾呼“要迟到了”,郭宰才放过她。 她抱着换穿的衣服进厕所,临关门时,对郭宰说:“大侠,你以后上厕所,无论天黑天亮,麻烦关门。” 郭宰正在收拾买回来的早餐,一边说:“我做人坦荡,不爱遮遮掩掩。”又转头看过来,笑得分外光明磊落地建议:“你认为不公平的话,你也可以上厕所不关门的。我很ok。” 程心一只拖鞋飞过去,再牢牢关紧门。 门外有郭宰忍住笑的叮嘱:“动作快点,不然来不及吃早餐了。” 程心满嘴泡沫在火速刷牙,心想,还不是你害的! 她上班后,郭宰留在单间里打扫清洁,去附近的街市买是日食材。到晚上七点多,程心风尘仆仆回来,他恰恰煮好一顿热腾腾的家常饭。 俩人排排坐吃晚餐,郭宰忽问:“你们那里要招人吗?” 程心忙着扒饭,“啊?” 郭宰从哪里拿来一份单张,递给她,“我今天收拾时看到的,你们公司的招聘宣传。” 程心瞄了两眼,说:“是啊,项目扩大了,急需人才。” “招够了吗?” “差不多,三四月份去大学里招聘,效果挺好。” 其实起初效果并不好,因为桂江东澳城在省城无论名气与存在感,都不及其它房企。后来程心建议将薪酬水平上升百分之三十,又派出数辆楼巴在大学门外排队,随时接送应届毕业生前往实地面试,效果才渐渐体现。 省城几所大学里面,应聘来源最多的要数她的母校执大。 这多亏程朗与大学舍友于丹丹的帮助。 于丹丹毕业后留在学校的就业指导中心工作,逢人来咨询,她就力荐东澳城。 而程朗在学生群体里有着不错的名声,经他客观推介,好些学生被吸引来了。 郭宰将单张放回原处,问:“那你们招暑假工吗?” 程心顿顿,看他,挺认真地说:“你就不要想了,明年就高考,一心一意学习吧。” 郭宰早猜到她会反对,他捧着饭碗,装模作样扒了两口,小声试探:“那,我不在你公司打工,暑假也可以留在这里陪你吧?” 程心想都不想:“不可以!” 开什么玩笑,准他一个大男人呆在这里长达两个月?到时他失身,谁负责?! 平日来玩两三天,过过瘾就算了。多余的,高考前没门。 郭宰:“……” 他蔫蔫地低头吃饭。 这时,书台另一边的红色手机震了震。 程心定定神,瞥了瞥挨着自己坐的郭宰,她扮作不知道,不管不看。 郭宰却提醒她:“你手机响。” “不用理。”程心轻描淡写说。 郭宰:“为什么?” “吃饭呢。” “可能是重要事。” “重要事就打电话了,发什么短信。” “哦……不如我帮你看?” 程心:“……” 她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模凌两可地晃晃头,像点头,又像摇头。 郭宰说了句:“那我帮你看。”然后就伸手去拿她的手机。 程心微微垂脸,抬着视线,看着手机落在郭宰手里,看着他默默操作,看着他盯着屏幕,眼睛轻轻一眨,神情淡淡,唇边有一抹似笑非笑。 程心不动声息地用口呼吸,一双筷子在她手中,被无力地把来把去。 时间像胶着一样,好缓慢,好凝重。 郭宰眼皮上下动了动,唇边的淡笑由浅变深,没一会,就将手机屏幕转向程心,问:“你忙到连要请人吃饭的事都忘了?” “啊?”程心本能地应了声,回回神,才接过手机看。 见短信: 于丹丹:美女你什么时候才有空?说好要请我们吃饭以表感激的人是你吗?? 程心“哈”了声,心情大解放,边回复短信边说:“等你走了我就找他们吃饭。” “他们都谁啊?” “于丹丹,我大学的舍友,你见过的。还有大助。他们在招聘上帮了不少忙,我该好好多谢他们。” 她轻轻松松回复完短信后,将手机往一边扔。 状似随意的动作,看在郭宰眼里却隐隐有另一番意味。 他若有所思,沉吟半晌,忽说:“如果你不喜欢我看你手机,我以后不看。” 程心夹了一筷子菜,没看他,笑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看?” 郭宰:“因为里面可能有秘密,你未必想我看到。” 例如“我要结婚了,你伤心不伤心”之类。 他的语气能听出几分严肃,程心看向他,再问:“举个例子?” 郭宰:“比如……有男同事想请你吃饭,请你看电影,请你游车河……” 说着说着,他心里一阵惊。 不是惊别人追求程心,而是惊,原来其他对手他都不怕,就独独怕霍泉一个。 程心静静听他说,直至他无话可说,才道:“那我是不是也要看你手机?里面也许有某某女同学要你请她吃饭,要你请她看电影,啊对了,要你帮她拎热水,借校服外套给她穿,帮她买饭,指定要吃哪种菜……是不是?” 郭宰:“……” 他翻出手机,一声不哼将它塞给程心,说:“你自己看,里里外外看个够,我清纯过屈臣氏的蒸馏水。” 程心笑而不语,也煞有介事地将他的手机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并无发现异象,除了,收件箱里全是她的短信,显示一共199条,发件人无一不是“郭程心”。 她:“??” 问郭宰:“我的名字前面为什么多了个‘郭’字?” “这个……”郭宰暗呼尴尬,眼神紧张地飘去其它地方,说:“打错的,等阵就改。” 程心没细究,信了,将手机还给他,郑重地说:“我手机无你讲的秘密。况且,如果你是信我的,就算看到什么了,你也会愿意听我解释,愿意冷静分析。如果你不信我,那就算什么都看不到,你也未必会认为我是清白的,甚至会怀疑,是我提前做了手脚,想瞒天过海。” 她正视郭宰,问:“你认为我讲的对不对?” 第187章 第 187 章 郭宰愣愣看她,瞳仁底深处有复杂的碎光。 他眨眨眼,垂下视线,说:“我不是不信你,我不信我自己而已。” 程心:“理由?” 郭宰转开脸,视线扔至窗口处,赌气般说:“我又不是最优秀的,你本来就有很多选择。” 程心微怔,数秒过后轻哼一声,凉着语气说:“呵,你不是最优秀的,我本来有很多选择,郭大侠,这两个事实,你今时今日才知道?” 郭宰顿时恍然,又闻她道:“我告诉你,东澳城上至项目总监下至扫地大叔,几百号人,优秀过你的,我随手就可以挑出一打。还有以前在执大,遍地才子,光我们管院,优秀过你的我闭着眼都可以拣起两打。所以你有什么想法?” 郭宰被问得哑口无言。 程心拿手捏住他下巴,把他的脸掰过来,让他面对自己。 他眸光闪烁不安,不肯直视程心的眼睛,脸色又窘又,有点委屈。 程心看他半天,蓦地笑了声,说:“表白那天按着我亲不是很强势很膨胀的吗?现在怎么了,哪里被扎了洞,漏气了?” 见郭宰抿紧唇,她拿指腹在上面轻轻磨蹭,低声问:“你这样算是拒绝回答问题,抑或算是,在忍笑?” 郭宰挑挑眉,一双薄唇抿成一条线,表情不变。 程心莫名来了兴致,双手扶着他肩膀,歪着脑袋凑过去,要吻他。 唇才碰上,郭宰就张开嘴,迎接她。 程心窃笑,衰仔,存心引诱她的。 俩人缠吻,情至浓处,郭宰的手滑进她的衣襟里。程心按住他的手,松开他的唇,用额头顶着他的,微喘道:“讨论还未结束。” 郭宰粗喘着,眼神迷离,牛高马大的一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全听她的,全由她的。 程心双手捧着他的脸,言归正传:“我同你讲,你不是最优秀的,我也不是。至于我有很多选择,你用脚趾头想想,你又何尝不是?你在学校遇到的,曾柔同学,尤家莉同学,哪个不比我年轻,哪个不比我近水楼台?” 郭宰的脑袋晕晕胀胀的,与浆糊无异。他很奇怪,想不起来曾柔是谁,尤家莉又是谁。 他只听见程心的声音:“所以我们的风险系数是一样的,你不要怕,我也不怕。再者我和你一起才一年未够,你就发这些泛泛的,无实质意义的牢骚,好无聊,好幼稚。还想不想过下去的?” “想,想。”郭宰急着应话,又点头。 程心:“那就不要否定自己,这跟否定我的眼光无区别。我不允许。” 郭宰伸开双臂,搂紧程心,心里的疙瘩被熨平了一些。 程心在他怀里抬脸,“不吵了就吃饭吧,我还未吃饱。” 郭宰亲了她几下才松开手。 这时程心的手机又震了震,她依旧不管不看,郭宰也当作听不见,执起筷子,帮她夹菜,陪她吃饭。 饭后俩人又腻歪在一起各忙各事,不时亲一亲,贴贴脸。 待晚些时候,郭宰去冲凉,程心才翻看手机。 手机里有两条未读短信,一条是于丹丹的,另一条是一串数字。 程心望了眼关好的厕所门,心里斟酌了几分,最后决定两条短信都不查看,保持新信息状态,退出,再将手机放回原位。 到郭宰出来,轮到她冲凉,完毕上床,她才不遮不掩地捧起手机,装模作样要查看短信。一看,程心暗暗吃惊,看了眼郭宰。 郭宰在整理地铺,问她关不关灯。 程心感叹,顺其自然吧,反正她没做亏心事。 应了声“关”,她操作完手机就躺下。 关灯后,郭宰也躺好了,侧卧着面朝她,看着她笑。 程心忽尔好奇,假如有女生每天给郭宰发短信,内容不是无聊的数日子,而是体贴的嘘寒问暖,那他会不会有动心的一日?又想到,他目前不过高中而已,有老师盯着,有高考压力,却能惹出几个莺莺燕燕,那上了大学后,无王管,他身边岂不更多狂蜂浪蝶??? 尼玛,细思极恐,枉她刚才还矫情地说“我也不怕”。 不怕个鬼! 程心越想越不宽心,她冲郭宰重重地“哼”,然后愤然翻过身,以冷背对峙。 郭宰:“???” 时至深夜,单间里幽暗安静。 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从床上传来,躺在那里的女主人显然已酣然熟睡。 躺地铺的那位却仍然清醒得很,就着窗外的光,看床上的人翻了好几次身。 他想起昨晚这个时分,他上完厕所出来,才浅浅入睡,就听见嗡嗡嗡的震动声。声音不大,可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有存在感。 那是程心的手机短信提示音。 他看看自己的手机,凌晨三点多。怪了,谁如此有雅兴,在这个时间给她发短信? 毫无预兆地,他随即想及某人,登时醒透。 不知哪来的直觉,郭宰百分百肯定是霍泉!一年前就要结婚的人,三更半夜给程心发什么短信?该不是来问,他要当爸爸了,孩子妈不是她,她又伤不伤心之类的恶话吧? 叼他的,他想刺激谁? 郭宰一个激动,起了身,去程心床边找她的手机,无奈她的手机被压在枕头底下,他找不着。 第二天,程心进厕所洗刷,将手机留在床上。 郭宰拿起来快速查看,不见收件箱里有凌晨三点的短信,去“已删除”,没有内容,去发件箱,也没有疑似的回复。 所以,程心将痕迹都消灭了。 郭宰因此烦躁了一天,总猜测霍泉与程心又闹出什么事而他被蒙在鼓里。 直至晚饭时程心与他说了那些话,他才稍稍平静下来。 不过她去冲凉时,他终究忍不住,偷偷翻了她的手机。看见那串号码,他相当意外,也极度犹豫。 那串号码跟“我要结婚了”那个一样,他要不要按进去看,要不要帮她删掉? 床上的人突然蹬了蹬脚,似在做梦。 郭宰回过神,起来过去替程心拉了拉被单。她闭着眼嗯呀,又蹬了蹬脚。 郭宰静静看她,看得心痒,索性爬上她的床。 这动静不少,程心被扰醒了几分。闻到是熟悉的气味,知道是谁,她主动往墙壁滚,腾出一半床位给他。 郭宰贴着她,搂着她,细细碎碎地吻她的脸与颈。程心睡意正浓,烦他了,嗯嗯呀呀地驱赶。 郭宰心软,又有些怕,到底停了下来,将脸埋至她颈项间,鼻尖嗅着她的气息,由衷地低低叫了声:“老婆。” 程心无意识地“嗯”了声,像说梦话。 郭宰喜了,再喊了声:“老婆?” 又一声无意识的“嗯”。 郭宰昂起头,见她眼睛闭着,双唇微张,呼吸安稳规律,睡得很好。 他哑然失笑,往她唇上轻轻咬了咬,才躺下去睡觉。 至于发短信那位,管他是霍泉还是霍乱,敢来抢他就敢去拼。 第188章 第 188 章 三天高考眨眼落幕,放榜的日子也来得极快。 大妹如愿考上第一志愿,要去上海读书。阿妈喜忧参半,怕她单独去远方上学,万一来个头痛脚痛,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她私下与阿爸说:“三姐妹里面,就程愿最憨最傻,反应慢人一拍,动不动就哭,考试分数是很高,可惜一无口才二无急才,她一个人去那么远,我不担心是假的。” 虽然早知道二女儿报了上海的学校,但当时还没考试,上海这个坐标纯粹只是纸上的一个志愿。如今成绩出来了,这个坐标跃然纸上,变成真的目的地,阿妈的内心想法才一缸水似的倒出来。 阿爸不以为然,“什么最憨最傻?她上中学后醒目很多了。而且哪有动不动就哭,近十年我都未见过。你的思维不要停留在她们小时候,她们都长大了。再者上海很远吗?坐飞机个半钟头就到,你是担心她的,每个月抽一两日去探她就是。” 阿妈:“飞机你自己家开的,不用花钱买票?” 阿爸:“你就当作是,以后叫我程机长。” 阿妈气笑:“越老越不正经!” 大妹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周末,程心特意回家恭喜她。 程心记不清大妹上辈子去的是哪个大学,但这辈子的学校是一等一的好,作为大姐,她很满足了。 当天阿妈下厨,煮了八菜一汤,丰富过过年。 吃饭时,阿妈提醒大妹只身在外要如何如何注意,又叫她有空去一趟香港,购买常用药物,除了伤风感冒一般的,最好连止血贴也带够五盒去。 小妹这个旁听的,有点受不了了,说:“阿妈,二姐九月才开学,你现在讲的,她到时都忘光了。” 阿妈:“你以为二姐是你?临近开学才手忙脚乱准备,不见棺材不流眼泪。” 小妹:“……” 阿妈转头对大妹说:“学校里有多少同学考去上海的?最好暑假联系好,去到那边互相照应。” 大妹边嚼饭边点头。 小妹来了一句:“小孖也去上海读书。不过学校不比二姐的厉害。” “小孖?”阿爸来了兴趣,问:“康顺里那对孖仔的小孖?” 小妹:“对啊!他平时成绩很水皮的,不知道行了什么鸡运,高考居然超水准发挥。” 阿妈:“行运是一种本事,有本事你行一次给阿妈看。” 小妹:“……” 阿爸:“那大孖呢?听讲大孖成绩一直很好。” 小妹:“他要去北京!” “北京啊……”阿爸微微感慨:“梁家那对孖仔也挺厉害的。”看看座上三个女儿,心想,好在他程家的也不差。 饭后,小妹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登陆企鹅,双击叫“斩山”的眼镜男头像,输入:今日阿爸赞你们孖仔。[白眼] 斩山即时回复:哦? 月野意:小孖是怎么做到高考超水准发挥的?阿妈叫我也超一超。[白眼] 斩山:我教你。 月野意:好怕明年高考考不到去上海。[大哭] 斩山:不考上海,考北京。 月野意:[惊呆]北京更难考啊!而且听讲冬天很冻,我不想变成雪条。 斩山:不怕,我在。 另一厢,大妹房间。 程心说:“要买一个大的行李箱,我明天陪你去商场买。” 大妹应了声“嗯”,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一条“买行李箱”。 程心:“九月开学,之后十月就开始冻了,御寒衣服要早准备,不然临时临急买,很难合心水的。” 大妹:“嗯。” 又在笔记本上记一条“买冬衣”。 程心充分发挥记忆,将上辈子去外省上大学的经历翻出来,想从中提炼精华叮嘱大妹。 可要总结的时候,发现类似的嘱咐阿妈在吃饭时已经说过。 程心舒口气,对大妹说:“反正阿爸阿妈跟你一起去开学,这样省心很多。另外出门在外,多带钱傍身,准无错的。对了,叫阿妈提前将学费存好在银/行卡,异地转帐不是实时到的。” 她吃过这样的亏,上辈子到了学校,阿妈才给她转帐学费,异地异行,学费两天之后才到帐。 录取通知书上说,入学一周内交学费没有问题,可实情是,前两天没交,学校就紧张了,要辅导员联系尚未缴交学费的学生,旁敲侧击“你为什么还不交学费”。 辅导员对程心说:“你是南方来的学生,南方很有钱啊,你家很穷的吗?” 程心傻愣愣的,自以为很坦诚地说:“不是啊,钱未到帐而已。” 后来她才意味过来,学校是怕她赖帐,把她当成贫困生。有了这个认知,程心很愤慨,感觉被冤枉,特别不甘心,相当没面子。 可冷静过后,又明白,她确实像是个贫困生。 房间里,俩姐妹说了一阵话,大妹去冲凉,程心才离开。 大妹完事出来,见电脑里面有企鹅头像在闪动,名字叫“超级撒亚人悟新”。 她没理会,穿好睡衣,刷好牙,把头发吹干了,才过去查看。 超级撒亚人悟新:小番薯,你学校几时开学?我们一起走吧?[酷] 星语心愿:阿爸阿妈送我。 超级撒亚人悟新:哇!你就好啦!有阿爸阿妈送!我阿爸阿妈叫我们自己执生!好可怜!![心碎] 大妹:“……” 星语心愿:那你想一起走ok的。我们坐飞机去。 星语心愿:但你不要在我爸妈面前叫我小番薯。 超级撒亚人悟新:啊???坐飞机很贵的!!阿妈肯定不给我飞机票钱!坐火车可以吗???[大哭] 星语心愿:都话我阿爸阿妈送我,不会坐火车。 超级撒亚人悟新:全世界都抛弃我!!我明明考得这么好!![大哭][大哭] 星语心愿:你找其他校友组队?去上海有不少人的。 过了会,大妹刚想下线睡觉,超级撒亚人悟新来话:小番薯,我以前分你的利是钱,你有无花过??还给我,我要凑钱买机票!! 大妹:“…………” 到了九月开学,大孖与同期校友结伴坐火车,前往北京。小孖不知如何凑了张飞机票出来,和大妹一起出发。 抵达上海后,阿爸阿妈见小孖一路嘻嘻哈哈像开心果,挺喜欢他的,便陪他去学校注册报到,既当作关爱孩子,又当作游览大学。 这让牛高马大的小孖感动得差点哭了,小番薯一家人都是菩萨,当女儿的借作业他抄,当父母的送他去学校,太菩萨了! 锦中这边,新一届高三级早在八月中旬就开始补习。除了暑假减半,高三级的国庆假期也减半,只放三天。 郭宰原计划这三天假期去省城找程心,看着她,他温习的动力要强几倍。 然而郭父来了个电话,又将他召去香港。 郭宰犯愁,不愿意去,在电话里反问:“今年又双春兼闰月吗?” 下一句本来想讲,如果生意真的这么好,能不能请个临时工? 谁料郭父说:“三春兼闰月都不关我们事了,喜兰印刷打算结业。” 第189章 第 189 章 郭宰以为听错,不太确定地问:“为什么结业?” “衰仔,阿爸讲过的话你无用脑记的吗?”郭父粗声粗气说,“我告诉过你的,政府要收回喜帖街业权,今年年尾全部印刷公司都要滚了。” 郭宰哑了哑,再问:“不是讲过会继续投标吗?” “投个鬼,新标价贵到无朋友!兰姐很恼火,索性不干了!就当提前退休。” 结业这么严重的决定,郭宰无法拒绝郭父的召唤。 将国庆假期不能去省城,改为去香港的消息,发短信告诉程心后,他收到她的回复。 郭程心:要结业,那你父亲无收入,还会供你读大学吗? 郭宰原本缩在被窝里,躺好舒服的姿势打算和她发短信,享受睡前的甜蜜半小时,可读完她的回复,他僵了僵,接着头痛。 他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硬着头皮回复:实在不行,高考之后我去家具城打工,先把第一个学期的学费挣了。 郭程心:万一挣不够怎么办?做贫困生,申请助学贷款? 郭宰:也是办法。 回答看似潇洒,实则心里又苦恼又纠结,更无奈。 郭程心:那不如你跟我借?我利息收低一点。 郭宰眼前一亮,郁闷的心情褪掉一半,马上回复:利息可以肉偿吗? 郭程心:最近猪肉多少钱一斤? 郭宰:很贵好不好。 郭程心:那我准备好猪肉刀,你多养肉。:) 郭宰:………… 十一早上,郭宰坐最早的班车去深圳过关。 赶到喜兰印刷后,午饭都来不及吃,放下背包就帮忙收拾整理。 内堂有大量现成的利是封与喜帖请柬,统统搬到店铺门口,甩卖处理。 许多市民看了新闻,知道喜帖街要重建,旧有的印刷店要搬撤,便三五成群过来淘便宜货。 适逢尚有三个月就过年,甩卖的利是封成了抢手货。 至于印刷的机器,郭父打听到隔壁左右有行家计划搬去其它地方继续营业,便上门询谈要不要接手设备。 不过谈来谈去,价钱始终不合心水。 郭父回到店铺,气冲冲发牢骚:“叼他们老母,当我们的设备是烂铜烂铁?买不起就买不起,何必开个贱价来作贱我们!” 郭宰坐在一堆利是封中间,忙着应付来囤货的顾客,没空闲安慰阿爸。 他腰间系了个钱袋,十分有摊档主人的风范,收钱找钱,动作麻利,顾客的要求也及时去满足,什么颜色什么图案的利是封,他变魔术一样变出来,递给顾客,不曾出错。十月天,个子高大的他穿短袖t恤与牛仔裤,精短的头发忙出一层湿汗,英俊年轻的五官没有一刻钟松弛下来,全神贯注投入到忙碌中。 “靓仔!多给我两包‘大吉大利’。” “我要古铜色那种,靓仔靓仔,这边!” “靓仔,收钱!” 店铺门口,围了几圈人,热闹过年三十晚。 郭父望过去,见围着自己儿子的无一不是师奶。师奶们金睛火眼盯着儿子,个个眼里含春,一声声“靓仔”,娇羞又肉麻,听得郭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以及一身火气。叼,一个个市井姣婆,都不拿尿照照自己的老样,买十包利是封就想勾搭他儿子?有本事买下喜兰的机器设备! 郭父越想越不甘心,索性过去吼一句:“利是封不打折了!原价卖!” “啊?”郭宰傻了,不解地抬头望向父亲。 不是说好要清仓的吗? “有无搞错,都要倒闭了,还原价卖!识不识做生意的!” “就是,怪不得倒闭!不买了!” 师奶们除了不解,还有恨,有些扔下手中挑选好的利是封,极有骨气地转身走了。 郭父懒得跟她们解释,干脆叫郭宰休息,去街口买两份快餐回来填肚。 下午两点多,俩父子在店铺内吃快餐。 郭父吃得快,边擦嘴边吩咐:“如果这几天依然是师奶过来买利是封,你加价三成。” 郭宰有点懵,但没论这个事,而是说:“我三号下午就要走了。” 郭父:“走什么走?你留够七日才走。”他将饭盒扔进铺外的垃圾筒,进内堂。 郭宰叫住他,告诉他:“我今年只放三天假,高三了。” 郭父停下来,回头看他,“高什么?” 郭宰微微叹气,“高三,要高考了,我明年考大学。” 郭父皱眉,歪着头问:“读完高中不够,还要读大学?” 郭宰:“人人都考,人人都读。” 郭父哼了声笑,“乡下什么鬼情况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香港本地升大率很低。你以为个个都读大学?你以为个个都读得起?就算不读大学,这个社会也有大把职位提给中学毕业生。” 说完他就走了,完全没有往下详谈的意思。 郭宰在原地呆了几秒,剩下的饭再也吃不下去,心想,他的大学学费冻过水了。 到了下午,又一波师奶过来淘货。 郭宰依郭父的意思涨价三成,对比起隔壁左右同样在大甩卖的店铺,这价格等同于比别人贵了一倍,成功吓走不少师奶。 郭宰认为这不是办法,便擅自在门口竖个牌,写着“原價hk$288/包,清倉跳樓價hk$138!僅限三天”。 过了会,在内堂的郭父闻见外面一片喧闹,掀起堂帘往外望两眼,见儿子又被一群师奶围着。 叼……早知道叫衰仔涨价五成。 大概五点多的时候,郭宰在一群师奶中听到有人喊他,“郭宰?郭宰?” 他百忙中“诶诶”应了两声,却没有去看是谁在叫自己。直至有人用手点了点他的肩膀,安静地锲而不舍地点了很多次,郭宰才抽空回个头,然后愕然。 李嘉仟朝他轻轻挥手,“hi。” 笑颜如花。 郭宰回过神,“hi”了声,又继续忙。 他前面左右都围了师奶,李嘉仟只能站在他身后,与他说话:“你几时来的?” 郭宰听不见,她问了两次,他才恍然地回话:“今早来的。” “来几天啊?” “三天。” “暑假你无去家具城打工吗?我们去那个店了,不见你。” “无。” 上个暑假本来就短,郭宰将重点放在学习与程心上,没分时间去打工。 李嘉仟见他很忙的样子,回答问题简短又促,便决定先不打扰他。 待忙至将近七点,人少了许多,郭父好像在内堂睡了一觉,打着呵欠出来,看见李嘉仟在店内静静坐着,他惊了惊,喝了郭宰一声,郭宰才知道她还没走。 “李小姐,过来帮李老板订货吗?不好意思,衰仔顾着那班师奶,无好好招呼你。”郭父忙赔不是。 李嘉仟站起来,有点被误会了的小紧张,讪笑道:“不是的,我路过而已,不要怪他。” 她看看门口的郭宰,他似乎很热衷于甩卖利是封,郭父刚才喝他,他只回一回头而已。他背影很高大,简简单单的衣着,却出奇的好看。 郭父帮儿子解释:“他心急,想尽快卖完就回乡下。” “哦哦……”李嘉仟点点头,问:“喜兰印刷也要搬吗?” “不搬,结业了。” “啊?那很可惜。很多酒楼都是你们的老客户。” “无办法,找不到合适的铺位了。外面不止铺租贵,行家又不集中,一盆散沙一样,哪似得这里成行成市。我和兰姐都一把年纪了,那衰仔又不在这边……”说至最后,郭父叹了口气。 李嘉仟不知如何安慰,一时缄默不语。 郭父去门口帮忙将卖剩的利是封搬回店内,终于看见郭宰竖的那个牌了,他好气又好笑,低声笑骂了儿子几句。 见他们父子准备落闸收铺,李嘉仟不好意思妨碍人家下班,所以即使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与郭宰正正经经说上几句话,她也照样体贴地告辞了。 第二天十月二号,李嘉仟抽时间又来喜兰印刷。不过郭宰逗留日子短,郭父要在他离开之前完成所有收拾工作,因此他没有多余时间与她闲聊。之后十月三号再来,郭宰就已经走了。 为了赶深圳那边最晚的一趟长途车,郭宰未到下午三点就坐地铁去罗湖。坐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到了关口,他小跑着去排队出境。出了境,又一路小跑去排队入境。 排队的人不少,他看看手机,没有信号。关机重启,信号来了。 他发短信给程心:想不到今日也很多人过关,还在排队。 过了会,在东澳城加班的程心回复他:买不到车票你就走路回家吧,过完国庆你就能走到锦中了恭喜。:) 郭宰:傻瓜,来的时候就买了返程车票了。 郭程心:good[拇指][拇指] 郭宰:你男朋友很醒目吧,喜欢吗? 郭程心:嗯,他智商与脸皮成正比,喜欢。 郭宰咧嘴深笑。虽然被损了,但依然迷之心花怒放。 继续短信间,忽闻隔壁队伍怨声载道。他抬眸看了看,隔壁是外籍旅客通道,而最前面正在接受关员查问的老外貌似已经占用了不短时间。 那关员向老外提问题,老外耸耸肩,摊摊手,一副“我听不懂”的姿态。 关员无法,离开了席位,不知去哪了。排队的旅客对此不满,不少在低声抗议。被查问的老外一脸无辜,双手抱胸昂着下巴,等着。 很快,关员回来了,身后跟着同样穿制服,肩章却更加高级的霍泉。 郭宰冷眼相看,见霍泉接过关员手中的护照,翻了翻看,对老外进行提问。老外仍是那副“我听不懂,你奈我何”的态度。 郭宰所在的队伍如常往前挪动,他走上了几个人位,对隔壁前头的事看得更清楚,也听出些什么了。 老外身材非常高大,比霍泉还要高,而且手臂粗壮,叽里咕噜地怼霍泉,仿佛霍泉再不放行,别怪他一气之下,挥一只拳头将他揍扁。 霍泉始终脸带微笑,平平静静再度开腔说话。一说,老外懵了。 隔壁看戏的郭宰也怔住了。 老外说的不是英语,霍泉说的也不是。 那种的语言,郭宰去年暑假在家具城听过几句,有点像是意大利语。 霍泉拿流利的意大利语微笑着询问那位老外,询问了几句,老外脸色青白,眼神错乱,突然地,更莫名地转身,往相反方向跑。 现场还没有多少人反应过来,霍泉就率先追了上去,不仅追上,还一脚击中老外的腿后窝。 目击旅客不明所以,无不被吓慌,大呼小叫闹糟糟一片,然后传染病一样传至整个入境大堂。大家都慌了,以为有危险,却不知道要往哪躲避,有人往角落跑,有人蹲下来捂着脑袋,几列队伍变了形,视线也都霎时乱了。 混乱情况进一步恶化之前,好几名关员迅速出动管治秩序,安抚旅客。 而这一切的肇事者,那老外,不知如何被海关逮住了,两名关员左右押着他往另一边走,霍泉整理着衣袖跟在后面,身上带着股刚刚动完手的狠厉。 又不知怎的,谁带头鼓起了掌,扬声盛赞海关给力,警恶惩奸,是正义之师,帅气无比。 惊魂未定的入境大堂响起一阵佩服的掌声与欢呼。 第190章 第 190 章 这年十二月,郭宰再度邀请程心,去锦中观看他在校运会的比赛。 去年他千五米比赛拿了冠军,但跳高项目依然不入三甲,排了第四。他耿耿于怀,说今年一定会有突破,她一定要去看。 程心不懂他的执着,跳高这运动,跟跑步不一样,没有专业的老师指导以及训练,郭宰怎么可能跳赢校队的跳高选手?校队的跳高选手若真被他挤出三甲,又颜面何在? 况且高三了,学生参赛的积极性以及重视性,都不及以前,郭宰无需将今年的校运会看得太重。 所以程心想拒绝。东澳城这边也很忙呢。 不过看完郭宰发来的短信:眨眨眼就最后一届校运会了,初中没有过,只有高中三次,真少。很喜欢校运会,很想多参加几届。 程心就不忍心了。 他迟来的短暂的中学生涯,要结束了,他不舍,珍之重之,想与她分享,她岂能扫兴。 话说过来,大妹与孖仔已经毕业,锦中校园内,她所熟知的就只剩郭宰与小妹。他日他俩毕业,那她与锦中的联系就会跌至0了。 或者到它50周年校庆的时候,她才会有理由回来一趟。 校运会第二天,程心依时抵达锦中。郭宰班的大本营她不敢去,而是去了小妹班的大本营,披着旧校服混水摸鱼。 小妹不当啦啦队队长了,在大本营捧着本政治书在背,特有觉悟。 她问程心:“大姐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看政治书?” 程心摇头。 小妹一本正经说:“因为校运会太激烈了,政治书太沉闷了,这两种相反的本质碰撞在一起,我才有歇息的机会。你懂吗?” 程心:“……也许。” 小妹乐了:“嗯,我现在比赛和书都看累了,你能不能借手机我歇息一下?” 程心:“不行。” 里面有她与郭宰发的短信,没删呢也有点舍不得删,不能让小妹看到。 小妹此料不及,惊问:“为什么?难道里面有你男朋友的照片??” “无!”程心捏紧手机,生怕小妹突然抢过去揭穿自己。 小妹眯着眼打量大姐,“答得这么快,一定有古怪。” 程心:“……” 莫名心虚,眼睛都不敢看小妹了。 正当视线乱飘时,手机响。她以接电话为由,趁机遁了。 “你在哪啊?”郭宰在话筒那边问。 程心伸脖看了看他班那边,不见他,反问:“你又在哪?” “操场的厕所。” “哦,我在程意这里了。” “来了就好,等会就比赛了,你记得看。” “拜托大侠,我千山万水过来,就了为了看你啊。你不给我破个世界纪录,等着吧!” 郭宰失笑。 俩人聊了几句就挂了。程心回到小妹班大本营,望向操场,恰巧见郭宰正穿越足球场,往沙池那边走。 “大姐,我想玩手机。”旁边的小妹又来小眼神。 程心没好气地将手机塞给她。 小妹笑嘻嘻地翻她手机,嘴上一边说“我给二姐发短信”,一边查看程心的收件箱与发件箱。 哟,全空的。 进去相册,也不见有可疑男的照片,唔…… 程心问旁边的小同学借个望远镜,对准沙池那边看。 那边比赛场地站了不少人,前面几个选手跳完了,轮到郭宰。 起初的高度并不难,大部份选手都过关了。高度升至一米八后,淘汰才陆续出现。 程心不时拿望远镜观看赛事,尤其到郭宰跳的时候,尤其场上只剩下五名选手的时候。 忽然地,她在望远镜中看见郭宰朝自己这边招手。 她挺诧异,放下望远镜,裸眼看过去,又见郭宰朝这个方向招手。 虽然只是一个动作,距离也有点远,但程心直觉他在叫她过去沙池那边。 她朝他摇摇头。 郭宰看不见似的,还是冲她招手,招完一次又一次。 程心:“……” 纠结了一会,她站起来下去。 “大姐你去哪?” “厕所。” 离开大本营,下了操场,程心裹紧身上的旧校服,拿12月北风做借口,缩着脖子,把半边脸埋在衣领内。 她背向阶梯看台,穿过足球场,不敢回头看,怕被身后上千名学生指着问:“那个是谁?” 走到沙池那边,四周特别空旷,可闻风呼呼的吹。 运动员郭宰一身轻便的短袖短裤,随时随地就能跑起来跳起来。见程心来了,他往她奔。 程心赶紧暗中朝他摆手,掩着脸往另一边闪。 郭宰意味了,闷闷地折返往回走。 程心在旁边绕了两圈,特意挑了个多人的位置,站在后面。 场上的选手又跳了一轮,剩下四名运动员晋级,巧的是,这四名又是去年以及前年的前四名,所以不少人认为郭宰今年估计又要拿第四了。 裁判将跳杆上升了高度,固定好后,由郭宰先跳。 去年他就是在这个高度落了杆,现在他不想名次,只求先过了这跳就好。 程心往前靠了靠,看着他在起点处深呼吸,状态紧张。 郭宰眸光扫过来,俩双视线对上,定住,程心拉下衣领,露出嘴巴,朝他做了个夸张的“加油”嘴形,又立即把脸缩回去。 郭宰登时一笑,整个人松了几度。 裁判再次发令,郭宰必须起跳了。 他深深吐口气,望着前方的杆,依步骤助跑,冲,迈出去,跳,以背越式跨过去。 后背重重地跌落软垫,他却不敢闭眼,不敢动,定定地盯着跳杆,屏息着祈祷,千万别跌,别跌,别跌! 数秒过去,杆真的没跌,稳稳地横在原位。 郭宰大喜,一跃整个人弹了起来,又蹦又跳,高兴得不行。 场边的看众为他鼓掌,程心也落力拍手,必须要让他听见她那份掌声。 前年去年都没跳过这个高度的郭宰,今年跳过了,这变相给后面的选手施压力。 果然的,接下去的选手,是去年的第三名,在心理压力下三跳失败,提前出局。 这样一来,郭宰无论能否跳过下一杆,他都如愿以偿地挤进前三名了。 他自信心蹭蹭地涨,到最后不仅挤进前三名,还超水准发挥,成为这届高三级跳高比赛的第二名。 确认赛果的郭宰兴奋难耐,比连续三年拿下千五米赛跑第一名还要激动。 他冲到旁边的人堆里,二话不说迎面抱紧程心,更冷不防将她腾空抱起,惹得旁人“哇”一声。 程心猝不及防,惊得失声,脸色刷白,脑子乱得跟一锅粥似的,只顾得上紧紧搂住他脖子求安全感。 郭宰放下她,将她整个人搂紧在怀里。 程心双脚着地了,缓了缓劲,才回抱他的腰,边抱边挥拳捶。 尼玛,吓死她了! 她不懂郭宰的喜悦。在她看来,他拿第几名一点关系都没有,尽力了就好。 就算他成绩垫底,他也可以这样将她举高高的,私底下。 旁边有学生低议:“这个谁啊?校服这么旧色,穿越来的吧?” “可能用的洗衣粉质量不好,越洗越掉色。” “她到底是谁?是不是郭宰旧年牵手的那个女生?看不清长什么样!” “我也看不清啊你别挤我!” 程心暗里踢了郭宰几腿,提着衣领挡着脸,在一群人的关注下跑了。 她回到小妹的大本营,要回手机,交代两句就走人。 上了巴士,手机震,以为是郭宰追来的短信。打开看,却见备注是一串数字。 程心本能地以为是谁,接着就要删。但再看一眼,等等,号码不一样。 她按进去,见内容是:好,你可以打我电话。 这短信不对路。 程心查看记录,发现过去半个小时,“自己”与这个陌生号聊了好一阵短信?? 自己:喂,你在上课吗? 自己:怎么不回短信???我是程意。 陌生号:本人?? 自己:我用大姐的手机给你发的。 陌生号:难怪。今日放假? 自己:校运会啊!无聊到死。 陌生号:明年就好了。 自己:你们大学圣诞节有节目吗? 陌生号:学生会和社团都有。 自己:真羡慕,我也想过圣诞节! 陌生号:明年过。 自己:你在上课吗? 陌生号:对。 自己:上课能玩手机?? 陌生号:不能。 自己:那不讲了,大姐也回来了,我要把手机还她。 陌生号:好,你可以打我电话。 那时的手机,收件箱是一回事,发件箱是另一回事,为了搞清楚小妹到底和谁聊天又聊了什么,程心在收件箱与发件箱之间不停切换,按到拇指痛,才将对话顺序整理了出来。 除了这个陌生号,小妹还与大妹聊天了。 自己:二姐二姐,你在上课吗? 大妹:在图书馆啊。你是程意?? 自己:对啊,大姐又过来看校运会了,赖在我班不肯走。 自己:二姐你们圣诞节有节目吗? 大妹:有啊,和上海的同乡会一起吃晚饭。 自己:喔,那到时会见小孖? 大妹:嗯。 程心“偷窥”完全部,给大妹发了条短信:圣诞节外出注意安全,不要随便喝别人给的饮料,我是大姐。 又将陌生号保存为“大孖”。 这时郭宰已经发来三条短信。 ——我去操场的厕所,你过来跟我庆祝? ——中间那格。 ——人呢??? 程心:“……” 他约她去操场厕所的中间那格庆祝? 她回复:sayonara,sayonara[微笑][微笑] 第191章 第 191 章 圣诞节那个周末,程心留在省城,夜里在租住的单间加班工作。 她旁边,坐着专心学习的郭宰,一盏台灯放在中间,照亮俩人。 这是他们第二个圣诞节,没有外出约会,在家吃顿家常饭就窝在屋里各忙各的,不浪漫,却格外充实。 郭宰说,等明年这个时候,他考上大学了,学业压力相对轻一点,他便要与她在外约会至凌晨。 这是他今个平安夜规规矩矩温习功课的动力之一。 单间里安静平和,偶尔出现的翻书声清脆干净,窗外亦有忽起忽落的嬉闹声,但听起来特别遥远。 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两部放在一起的手机其中一部响了。 铃声设置成一样,看一眼才知道是黑色那部。 郭宰马上接听。 “阿爸?”他压低音量,走至单间的另一边,以免影响程心。 手机里:“宰仔,有个好消息!” 郭父听起来心情极好,郭宰笑了,放宽心去问:“什么好消息?” 郭父说:“我们喜兰印刷不用结业了!” 郭宰愣愣,倍觉意外,又闻郭父道:“铜罗湾嘉华酒楼的李老板,答应将酒楼地铺仓库一个间隔位租给我们,租金不贵,而且约定以后他们的喜帖和利是封全部给我们做。” 这时程心那边有手机震动声,郭宰望过去,见她端起手机翻看。 两条短信,一条是大妹的,告诉程心他们一班同乡吃完饭了,可能要去唱k,也可能直接回学校,主意未定。 程心回复:注意安全。 另一条:第707天。圣诞快乐。 程心平静如水,把它删掉,再将手机放回原位。 郭宰收回视线,分了心的原因,感觉郭父说的有点不真实,他问:“真的假的?” “真过珍珠!刚刚在嘉华与李老板吃完饭,签完约。他们近几年开了几家酒楼分店,专做婚宴酒席,听讲以后要开遍全港十八区,到时候,光是他们的喜帖生意都有我们忙的。”郭父兴致勃勃,说话特别有精神气,“忙不过来的话,你肯定要过来帮手。” 郭宰:“我知道的。” 又聊了几句,挂线了,郭父着实高兴,笑眯眯对躺在旁边的兰姐说:“你话我们是不是走运,这么多印刷店,嘉华酒楼偏偏愿意提携我们。喜兰不用结业,有地方落脚,又有订单支持,我今晚终于可以睡一场安稳觉。” 兰姐拿脚蹬蹬他,泼冷水:“运你个头,人家不是看中我们喜兰,是看中你个衰仔。刚才那餐饭,他俩父女前前后后提过多少次衰仔的名,你自己数一数。” 郭父并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那不出奇,宰仔比我后生时还要靓仔,连师奶都被他吸引,更何况李小姐。早前李小姐就三番四次扮作路过,每次都问宰仔在不在,我无揭穿她,女孩子脸皮薄。” 兰姐问:“那李老板好像也早就认识衰仔的吧?也不知道你个衰仔走什么运,人在乡下还能认识那些贵人。” 郭父更乐了,笑道:“宰仔小时候在乡下读书,拿了奖学金,李老板就是奖学金的赞助人,他记得他。” “啊?谁讲的?” “李老板自己讲的,当时你去厕所了,听不见。” 郭父舒坦地叹了口气,自自然然说:“总之今次宰仔有功劳。他打算在乡下考大学,我叫他放心考,考到我给学费。有个学历傍身,将来李老板想提拔他,也拿得出手。” 兰姐顿了几秒,蓦地坐起来,使劲推他,怒质:“死郭胜!我供他读完中学,算是仁至义尽,现在还要供他读大学?读大学动不动几万元一年,你话供就供?不用和我商量?!” 郭父拉着她手,轻声安抚:“乡下的大学不会这么贵的……” 兰姐挣开他,怒道:“再怎么不贵也是真金白银!况且乡下的文凭香港根本不承认,读来有屁用!” “认认,会认的会认的。”郭父对她又拉又搂,好声好气哄着。 “认你老母!死郭胜!原来这个才是你的算盘!” *** 今年过年,程心随家人于大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年。 忘了从哪一年开始,全城禁止燃放烟花炮仗,这个过年必备的余兴节目,突然间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除了不能放烟花取乐,一班长大了的老表,之间共融的言谈乐趣也少了许多。 阿姨的儿子沈迪15岁了,正值青春叛逆期,只爱与同学朋友玩耍,不爱搭理家长里短的亲戚。姨妈的儿子陈首陈向自去香港后,话就少了许多,每逢回来,不是低头玩游戏机,就是低头玩手机。程心出来工作了,感觉要加入大人的行列,与他们不一样了。大妹向来安静,小妹忙着用大姐的手机与人短信。 一屋子坐满年轻人,气氛却在外婆端着一大盆切好的哈蜜瓜进来时,才活跃起来。 外婆笑容满脸招呼外孙:“快过来吃,今年的瓜很甜。” 之后又招呼不知躲哪聊天抽烟的大人们,一下子大人从各个方向涌进客厅。 大家还是很给外婆面子的,就连对什么都似乎不屑一顾的沈迪,在外婆接二连三递来哈蜜瓜,催他多吃长身体时,他也一边发牢骚“吃够了”,一边顶硬上,接过去吃。 外婆眉开眼笑,目光在每个人身上缓缓掠过,见一屋子人吃饱喝好,健健康康,她特别满足。 忽然地,她问了句:“心心啊,你大学毕业快两年了,有无认识合心水的男仔?有就拍拖了。” 此话一出,全屋吃瓜群众齐刷刷看向程心。 程心坐在角落,此料不及,呆住了。 外婆追问:“到底有无啊?” 程心咽下满嘴的果肉,窘着说:“暂时无。” 旁边的小妹像想起什么,偷偷在大妹耳边低语了几句。 外婆“哦”了声,然后交代在座的大人:“那你们都帮眼看看,亲戚朋友里面如果有好男仔,就介绍给她了。心心都二十……二十四了,该拍拖了。隔壁巷七姑的孙女,二十三就当妈了。” 程心拿纸巾擦擦嘴,干笑:“不急的,不急。” 外婆顿时严肃起来:“什么不急?眨眨眼就三十的了,三十岁的女人不吃香。你千万别学小舅那样,三十多了还吊儿郎当,一支光棍打到底,不像样。” 本来安静吃瓜的小舅:“……” 怎么扯到他这边呢?不满!他反驳:“妈,男人四十一枝花,我现在是钻石王老五,不愁娶不到老婆,你就让我再过几年自在生活。” 实情小舅自从被阿爸带进桂江工作后,事业颇有起色,混得不错,收入不少,前前后后也交过几任女朋友,可惜没有一任长久,至今仍没有结婚对象。 他觉得这样很爽,外婆却被他气死。 外婆当即闹他:“等到你四十岁,阿妈都几岁了?差不多一只脚踏入棺材了!你还拖拖拉拉,是不是想阿妈无命饮儿媳妇那杯茶!” 这话很严重,也很晦气,阿妈他们纷纷安慰外婆:“阿妈过年呢,别恼气了,阿进有分寸的。” 外婆气道:“你们当家姐的不管他,我当阿妈的还不能管了?” 阿妈他们:“管管,但也要合他心水,急不来的。” 这听在外婆耳里,就是狼狈为奸。她懒得理他们,将话头转回程心那里,苦口婆心说:“心心啊,你不要学小舅,如果有对象,就尽快拉埋天窗,等外婆可以见证见证。外婆年纪大,等不了几年的了。” 听到最后一句,程心微微打颤。 上辈子的外婆,是在北京奥运那一年去世的,亦即两年后。 阿嫲比以前长寿了,阿爸没有意外去世,阿妈也提前做了手术,那么外婆也会幸运地多活几年吧。 程心沉沉地点头,趁机低下脸去,不动声息地长吁一口气。 阿妈见她态度不排斥,想起个事,便在这里直接问:“听阿爸讲,你有个朋友姓程,在执大做讲师的?” 阿爸看看阿妈,没作声。 外婆耳朵都竖起来了,很感兴趣地问下去:“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阿妈简单介绍了下,指指阿爸说:“阿伟跟他挺投缘的。旧年省城的楼盘搞招聘,那位程讲师帮了不少忙,阿伟特意请他吃过饭答谢。” 这事程心知道。 阿爸当时叫她一起出席,但她太忙,又认为自己已经请过程朗与于丹丹吃饭了,便没去。 不过她不清楚,阿爸是怎样得知程朗在招聘的事上帮了忙的。她没告诉他,他也没问她,奇了。 阿爸接过话:“是啊,程讲师很不错,我都想将他招去桂江做项目了。” 程心说:“得了吧,人家在大学做讲师,自在安稳,你不要惹人下海。” 阿妈问:“那程讲师人品不错,条件又好,长得端正,他有无女朋友?” 就猜到他们是这个意思,程心淡定说:“你都讲他人品不错条件又好长得端正,那肯定有女朋友啦。” 阿爸皱眉,“不是喔,我上次问他,他讲自己是单身的。” 程心笑了声,“上次是什么时候?你跟人家不是很熟,人家未必乐意讲真话。据我所知,他在执大很多女生倒追,执大这么多才女,挑一位配他,不难。” 所以拜托他们别多想了,她与程朗,没门。 阿爸阿妈面面相觑。外婆也听出程心的意思,扼腕暗叹。 怕被他们追问拍拖交友的事,开年上班之后,程心索性都不回家了,除了清明节。 年后过了植树节与清明节,劳动节与青年节,锦中就组织高三生学习填报志愿。 那个周末,老师吩咐学生回家与家长好好商量,“这是你们人生中第一件最为重要的大事,千万别怠慢忽视。” 郭宰自是知道,一离开学校就坐车去省城找程心。他不是与程心商量,而是告诉她,他决定报省城执大。 程心有些不解,说:“其实能考上省城执大的分数,够你去外省同样或者更加优秀的大学,比如湖北那边。” 郭宰摇头,“不,就报省内的。” 程心好笑地摸摸他后脑勺,说:“人家都喜欢往外省报,想出去见见世面,像程意,要报去北京那么远呢。你一个男的,反而宅家了。” 郭宰耸耸肩,“无办法,这是离你最近的。而且是你母校,我很喜欢。” 程心支持他:“那你要努力了,我当年拼了老命才考上的。” 学校定了,到考虑专业。程心问他将来想学什么,想做什么。 郭宰叹道:“很多想学想做呢。想学几门外语,想考公职人员,警恶惩奸……不过我的背景情况,政府不会收吧。” 程心没听明白,“什么?” 郭宰说:“考公务员要过政审什么的,我以前在香港熬了几年,靠识别信回来,肯定不过审。” 程心微讶,不曾想过这个层面的事。郭宰小时候说过要去香港当警察什么的,现在香港去不成,他或许想在乡下完成这个心愿。 她不敢流露半点同情与可惜的态度,故作自如道:“其实各行各业都有精英,你的目标可以多元化一些。” 郭宰笑笑,站起来说:“我先冲凉。” 俩人先后冲完凉,关灯睡觉。 郭宰上了床,从后面搂着程心,手掌在她腹间放着,下巴抵着她脑后顶,无意地摩挲摩挲。 他呼吸均匀轻细,身上没有动的地方,程心以为他会很快就睡着。 可在她将要睡着的时候,身后传来沉哑的问话声,她没听清,闭着眼懒懒地问:“嗯?” 身后的人轻轻撩走盖住她耳朵的碎发,动了动,便有温热的肌肤贴在她耳边,柔声说:“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 随着话声,一股热气吹进她耳窝,直钻耳根,痒得她浑身微颤。 她缩了缩脖,随口说:“不知道。” “我不信。” “真不知道。” 身后人不依不挠,“那你想想,想到答案告诉我。” “眼困呢,要睡了。”程心始终闭着眼,说话声气如游丝。 见她如此,郭宰不再追问。他搭过一条腿,缠着程心下半/身,怕压到她,又刻意使力抬着。他亲了亲她的头发,低声说:“睡吧。” 到了填报志愿的那一天,班主任告诉大家主要流程。 “志愿表只有一份,必须用铅笔填好,上缴给学校检查过目,没异议了,再发回去给你们拿钢笔描写。” 有学生不解,问为什么。 班主任说:“为了防止你们乱填。以前啊,有学生将清华北大复旦浙大,全填到第一批里,那不是找死吗?浪费机会。也有学生,明明可以考清华北大的,却填了个低一阶的学校,太过保守,浪费能力。” 台下的学生不信,“谁那么傻?” 班主任叹了口气,似在回忆,“我真有这么傻的学生。当年他啊,全校老师都盼着他考清华北大,他偏偏报了省城的执大。不是讲省城执大不好,但不如清华北大是肯定的。要不是后来被我们发现了,劝了他几天,逼他改过来,那真是浪费分数,他当年是市状元呢。” 有学生说:“我知道!我听讲过,那人是不是叫霍泉?” 又有学生问:“他怎么那么傻?还考市状元,真的假的?” “真的,听讲他当年的理由,是想离家近哈哈哈……” “哈哈哈……” 班主任拍拍讲台,“好了好了,他是我的得意门生,不准非议他。况且他再傻,到最后也考上清华,成为状元,你们能行吗?不要废话了,顾好自己的志愿吧。” 课室安静下来,只剩断断续续的沙沙写字声,学生个个低着脑袋,从教台看下去,黑压一片,气氛慎重。 坐在最后排的郭宰握着铅笔,一笔一画填写,掌心不停出汗,手滑了几次,惟有写写歇歇,再写。 班主任经过他时,特意弯腰看他的志愿表,一行行看完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站直身走了。 第192章 第 192 章 志愿填好了,统一上缴,班主任将一叠厚厚的志愿表理整齐,离开了课室。 恰巧打铃下课,郭宰松口气,收拾台面准备下一堂课。 有女同学走了过来,怯生生问:“郭宰,你报了哪间学校?” 郭宰看向对方,目光略略扫过她胸前的校卡,上面写着“曾柔”,他莫名记起出自程心之口的“曾柔同学”。 郭宰朝她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报哪了?” 曾柔受宠若惊,“南,南京的。” 郭宰:“很好啊,加油。” 说完他站起来,端着水杯出去了。 曾柔浸在他突如其来的鼓励中,惊喜得都忘了,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当夜晚自习,开始没多久,就有同学从外面回来,呼了声郭宰,说“三金”找他。 “三金”是数学老师陈鑫的外号,陈老师平日待郭宰不错,郭宰的数学成绩也没有辜负过老师的期望。 他去数学科组办公室报到,陈老师将前几天测验的模拟卷翻出来,小声地一道道错题与郭宰分析。 郭宰感激不已,这样私下指导,效果要比在班上泛泛讲解好不少。 题讲完了,陈老师意料之内地问:“你报了哪个学校?” 郭宰如实回答。 陈老师笑着点头,“不错,执大的名气在全国来讲虽然比外省的名校差一点点,但我也是执大毕业的。” 郭宰先是愣愣,再是意会一笑。 陈老师说:“不要太紧张,以你的实力,考去执大还是挺稳妥的。” “谢谢老师。” 出了办公室,郭宰没直接回课室,而是小跑着去走廊尽头找厕所,解决三急问题。 谁料这层的厕所满人了,他往下跑一层,叼,楼下居然没厕所。 继续往下跑,跑到教师办公楼底层了,才见厕所。 急吼吼完了事,如释重负。他洗把手和脸,沿原路返回楼上。楼上有连接天桥,回去教学楼的路程相对近一些。 行至一楼与二楼的楼道间,上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郭宰以为有老师下楼,没在意。直至他听见自己的名字。 一把男声:“郭宰报了哪间学校?” 声音不大,但事关自己的名字,郭宰格外敏感。 他抬头望向楼上,见两个男人背影从三楼下到二楼,再往前走,拐了弯,没发现他。 那男声有点耳熟,应该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两个背影也眼熟,但此处没亮灯,乌漆漆的,他看不清。 郭宰心想,也许是科任老师在讨论学生的志愿。 他继续往上走,忽尔闻见班主任的声音:“报了执大。” 声音很低,亦很近,大概停在拐弯的那一边。郭宰上到二楼,犹豫要不要过去向老师们打声招呼。 先前那把男声笑了出声,调侃:“又是执大,也是离家近么?他们几个人还真有共通点,怪不得能纠缠在一起。” 班主任:“可不是,冤孽。” 郭宰愕然。 他下意识往后退,将自己隐在转角位,悄悄探头望向那一边。 那边,两个男人站在栏杆前,背对郭宰,手里都夹着新点的烟。这一层楼,多是会议室与活动室,夜里无人办公,四周无光,只见两点烟火忽明忽暗。 想不起来是谁的男人问:“他能考上吗?” 班主任:“正常发挥不成问题。” 他俩说话的声音又低了几分,不仔细听听不清。 男人仰头,朝夜空吐了一道长长的白色烟圈,感叹:“那就赶紧把他送走,以后的日子就不用那么烦了。” 听到此处,郭宰反应过来了,那男人是校长。 这时,班主任往身上摸了摸,摸出一部嗡嗡叫的手机,他按了键,将手机贴耳边。 “喂?诶诶,今天填的……他填了执大……啊?他向来内心强大,抗击能力很强,不一定听……哈哈,当年我是真心替你可惜才劝你,全是肺腑之言,你才会动容才会接受意见……这……得得,我知道了,我会劝劝他的。” 又“嗯”了几声,挂线,把手机放好了,班主任沉沉叹了口气,摇头道:“霍泉那孩子啊,有点过了。” 校长:“怎了,叫你劝郭宰改志愿?” 班主任:“是啊。他很不乐意郭宰与程心上同一个大学。不过程心都毕业了,郭宰去执大又有什么所谓。至于吗,把我为难得无话可说。” 校长:“这算什么为难?当初向雪曼逼我录取郭宰,霍泉逼我踢郭宰出校,这才叫为难。他俩一人一个主意,我夹在中间,多不容易。” 班主任:“话说过来,向雪曼到底想什么的,无端端帮郭宰,跟霍泉对着干,我被他俩搞糊涂了,索性都不听,他们问起来,就应付两句。” 校长:“她纯粹是给霍泉找障碍,找不痛快,又不敢让他知道。” 班主任:“他俩公婆真是……老实讲,他俩暗中较劲,你站谁?” 校长:“一个年轻有为,上位快,前途无量,一个有老豆撑腰,天不怕地不怕。两边都不要得罪,两边都要供着。” 班主任沉吟片刻,说:“我始终更欣赏霍泉,他迟早比他外父还要厉害。就是搞不懂,这样的他看上程心哪一点,当初叫我照顾她,现在又为她操这些心,不值得。他忘了,当年程心害他差点高考不了。” 校长:“得不到,心里总惦记,走火入魔了。不过我挺佩服程心,霍泉和向雪曼结婚,她居然出席,不一般的作风。” 班主任:“讲起这个,我当时都替他们尴尬,她还坐女家席那边呢,算什么意思,估计向雪曼憋屈死了。散席后的锦中师生大合照,幸好她走了,不然她在场的话,那照片精彩了。” 校长:“年轻人的事搞不懂,也不想搞懂。爱怎么闹怎么闹,赶紧毕业走,还我清静。” 班主任:“那个,郭宰到底是程心什么人?” 校长:“能让霍泉糟心成这样的,你猜?” “铃——” 安静的校园蓦地来了一记长鸣的铃声,第一节晚自习结束。 对面教学楼的课室陆续涌出学生,整幢楼渐渐变得喧哗。说话的两个男人扔了烟头,一个行至走廊另一端,一个在连接天桥处转了弯。 郭宰呆呆站在原地,双脚注满了铅,脑子一片空白。 到铃声再度响起,第二节晚自习开始了,他才恢复知觉,往教学楼走。 回到课室,见班主任坐在教台上看报纸。郭宰看向他,他似乎没有察觉到,不曾回视。 在座位上坐了没一会,班主任走了过来,拿手轻轻敲了敲他的台角。 郭宰抬眸,班主任朝走廊扬扬下巴,然后出去了。 郭宰咬咬后牙,跟着去。 走廊尽头,郭宰在班主任的几步前站定,喊了声:“蒋老师。” 班主任背着手,上下打量这个比他高不少的学生,严肃道:“郭宰,我看了你的志愿表,第一志愿报执大,会不会有点浪费了?” 郭宰暗里握拳,又微微松开,扯出一丝浅笑,反问:“执大不好吗?” 班主任语重心长说:“不是不好,怎么讲呢,这个省份虽然经济很强,但不算教育强省。论教育,两湖和江浙那边更有说服力。执大近几年,录取分数被炒高了,像股票一样,虚高,就算你正常发挥,也很可能被淘汰。而同样的分数,可以去比它更好一些的大学,例如武大,南大。事实上,你所报的专业,无论武大抑或南大,都要比执大强。” 郭宰静静听着。 班主任:“班上有不少同学报了执大,理由是不想出外省,怕生活气候等等适应不了,这是大部份本省考生的通病,以为外省都是穷乡僻壤,一天到晚只吃馒头面条,实际上这是误解。我个人意见是,人要趁着年轻,多出外走动,多经历不同的生活方式,丰富自己。如果你的理由也是这个,我真心建议你再考虑考虑。思维不要局限于省内,省外尤其北京上海,很值得你去体验体验。” 郭宰看着他,一声不哼。 班主任笑了笑,道:“你不要以为平时蒋老师不怎么理你,就是不关心你,不留意你,其实每个学生我在记在心中,只不过你够自觉,成绩稳定,思想也成熟,我对你很放心,才不去操心。但高考填报志愿这么重要的事,会影响你一生的,再者你的年纪……我相信你不愿意浪费时间复读,所以我不能不管。” 说完,他等郭宰回应。 郭宰默了几秒,说:“蒋老师讲得很有道理,我回去好好想想。” 班主任脸色沉稳,没有为郭宰的回答而产生起伏。他伸手拍拍学生的肩膀,“孺子可教,祝你好运。” 晚自习后,回到宿舍,郭宰捏着手机,在短信输入框内几次编写了长长的内容,几次都不同。 他有许多话要说,许多问题要问,想投诉自以为很精彩的三年高中生活,原来跟假的似的。 可到最后,全部都没有发出。 彻夜无眠。 两天之后,某节自习课,志愿表发还给学生。 班主任要求大家拿钢笔将确定的内容描写,并提醒:“要改志愿的同学,记得改,改好让我检查。志愿表一旦交到教育局,除非你认识局长,否则不接受任何修改。” 说完,视线特意在郭宰身上停留。 好几个学生拿出橡皮擦,将原来的志愿擦掉,重新填好后举手让班主任帮忙复核,才用钢笔描写。 郭宰没有任何动作,眼定定看着自己台面上平直的志愿表出神。班主任过来催他了,他才执起钢笔。 第193章 第 193 章 离高考还剩一个月时,高三级连续上课,周末不放假。 程心与郭宰除了用短信联系之外,电话沟通并不多。他忙高考是必定的,而她这边也从来没闲过。 东澳城的翻盘大计进行了一年多,今年该出点实质的成效了。 这日傍晚六点多,程心随项目负责人张总监,来到省城另一个方向的郊区。 这里有一家私房菜农庄,位置偏僻,餐位不多,却出奇的好生意,不提前一周订位,进去无门。 农庄建在一个鱼塘之上,中间一条竹木搭建的桥廊,两边呈树枝分叉的形状长出一个个同样用竹木搭建的包厢。 程心与张总监在服务员的带引下,进了最尾端的那个。 里面已经坐了数人。两位是祥平公司的旧人,被桂江请回来加入到东澳城的项目运营,另外两位是张总监的手下。 祥平旧股东的加入,最大的作用,就是拉动东澳城与省城官员的人脉来往,例如这个饭局,尚未到的,都是他们想拉近关系的人物。 据程心所知,在乡下丰城提携过桂江的向老也会出席。 她记得,在霍泉与向雪曼的婚礼上,向老就是一名普通父亲,言行举止简单朴实。今晚能再见识,也算有幸。 由于暂时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包厢内气氛轻松,并不拘谨。 祥平旧人之一的平叔,在程心进来之后就定睛打量她,半晌过去了,他忽笑道:“嘿呀,阿伟的大女儿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正喝茶的程心差点呛倒,闷咳两声,苦笑:“好了吧,这里就我一个女的,把我赞上天,是跟你们男人比出来的结论吗?” 众人一片笑声,都知道她是桂江程总的长女。 平叔瞪眼提眉,就差拍桌子了,“平叔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你有无拍拖对象?如果无,我介绍一打给你!放心,个个都是笋盘。” 张总监插话:“我估计无,程心工作很落力,几个月不休息,也不见有男仔来接她下班。” 众人边笑边道:“那太可惜了,平总你快给介绍。” 程心无语:“近期大家都忙成狗,我好意思请假去拍拖吗?” 平叔:“好意思好意思。” 他翻出手机,按了几下,递给程心,忙道:“这个你看看,我外甥之一,美国留学回来,长得很高大的,跟你很配。” 程心给老人家面子,接过手机,看见屏幕里一张五官确实端正的男人照片。 平叔一脸诚意,指着照片里的男人说:“今年28岁,在北电工作,无不良嗜好,如果合眼缘,我帮你约他。” 说着,他掏出另一部手机,状似要翻号码打电话。 程心赶紧把手机还回去,制止说:“不合不合,平叔你冷静点,领导就来了。” 平叔故作不以为然,“领导来了,也不及你终身大事重要。” 张总监提醒他:“哎哎,平总,女孩子会不好意思的,或者你让他俩先交换手机号码,或者企鹅号还是邮箱的,让他们在网上交流交流再约。” 有人附和:“对对,现在流行网上交流,隔着电脑,自在得多。” 平叔恍然大悟,拍拍自己的光头,笑道:“哈哈是吗?年轻人好玩这一套的?那你邮箱是什么?”旁边有人提醒要企鹅号更方便,他便追着问:“那企鹅号,你给我写下,我回去给外甥。” 他从哪摸出笔纸,塞给程心。 程心:“……” 她无奈,惟有如实写下企鹅号,但说:“最近很少上线,未必能及时添加好友,平叔你提前和你外甥讲清楚。” 什么上线,添加好友,年将六十的平叔其实没听懂,不过嘴上乐呵呵地应好。 他将纸条收妥,恰巧此时,包厢门从外面被推开,服务员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板正的纯黑西装,戴了副无框的薄眼镜,脸上没有表情可言,给人感觉特别冷漠,而他看进来的眼神,又有几分外显的不耐烦。 众人霎时安静,望向他,有些意外。 平叔第一个站起来,朝来者惊笑道:“霍世侄,你怎么来了?” 霍泉看着他,面无表情,冷道:“外父临时有事,我代他出席。” 他那副脸孔,那副语气,任谁都听得出他心情不佳。至于是否因为被逼出席这场饭局所致,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样,他是代向老来的,是上宾。席上其他人纷纷站起来,跟着平叔招呼他:“霍先生你好。” 霍泉对他们毫无兴趣,转转目,视线扫到似乎要刻意隐藏自己的程心时,他愣愣,尔后眯了眯眼,脸上有了情绪。 服务员替他拉好餐椅,他入座,朝对面站着的人说了声“坐吧”。 大家确定他坐好了,才陆续坐下。 见旁边有两个空位,隔远了他与其他人,霍泉问:“还有谁来吗?” 平叔说:“还有国土的陈副局,规划的张副局。下班高峰期,可能塞车。” 霍泉背靠椅背,双手搭在碗筷两侧,微微握拳,一边唇角微翘,似笑非笑道:“我从深圳赶过来,怎么不见路上塞车?” 平叔强笑:“可能方向不同,市道和高速不能比的。” 服务员替霍泉上茶,霍泉端起茶杯,没再搭理这个话题。 饮茶间,他抬眸望向对面的程心,眼帘上下扇动。 程心双手交握放桌上,微微垂脸,脸若止水,眼盯碗前方,静静坐着。 心想,撞鬼。 第194章 第 194 章 平叔他们习惯混饭局,对于热络气氛比较在行。霍泉也并非不可一世,在人员未到齐的情况下,双方交谈不怎么尴尬。 没多久,服务员上饭前点心,一人一小碟,摆放到各自的碗前。 程心早就饿了,近期工作量大,她饭量也变大,几乎一日五餐。 况且她没有融入与霍泉的闲话之中,光坐着很别扭,用吃东西来分散注意力是不错的选择。 她拿叉子拨弄碟子上造型精致的点心,小小切一块,放嘴里。 呃……这口味,不仅甜到无朋友,还一股她受不了的椰子味。 试另一块,呃………… 她更受不了杏仁味,跟药似的。 早知如此,刚来的时候就该过目菜单。这顿饭东澳城结账无疑,她好歹点些合自己口味的菜。 程心了无生气地放下叉子,喝口茶去味,茶杯见底。瞄一眼饭台上的转盘,茶壶在霍泉那边。再略略扫视包厢,服务员哪去了? “霍先生,听闻明年深圳湾口岸就会投入工作,对于我们这种普通市民来讲,走那边会不会更快捷?”张总监问。 霍泉说:“各有各优势。” 平叔说:“我深圳的亲戚天天早上五点起床,送孩子过关去香港上学,听讲以后会推出相应的便捷措施?” 霍泉说:“学童e道,十秒过关,大概明年尾。” 他们聊得正好,程心不动声息转动转盘,速度很缓。 可忽地,转盘速度快了起来。她以为谁在动,瞥瞥两旁,不见有其他手。 这么一阵间,茶壶就转到她这边来了。 不多想,正要端起茶壶,张总监的手下马上来机灵,热情地将茶壶“抢”过去,绕桌一周,把所有人的茶杯都斟了。 程心道了声谢,心下也松了口气。 换作是她,她也不得不将大家照顾周全。 抿了两口茶,对面的霍泉忽道:“这些点心很难吃。” 他明明没有动过叉子,但张总监仍马上接话:“服务员,把菜牌给霍先生。” 服务员依言办事,霍泉随意翻了翻,拿食指关节敲了敲某两处地方,再将菜牌还回去。 很快,新的点心送上来,依旧每人一份。是两个小巧可爱,表皮烤得金黄的叉烧餐包,以及两片厚墩墩的咸味薄餐。 程心低眼看着碗前新上的点心碟子,脸色微青。 旁人都在尝吃,都在盛赞味道很好,她一动不动。不经意抬眸,撞上霍泉递来的目光,他笑了笑。 在程心眼里,这跟讥笑没有区别。 她重新低下眼,不再看他。 若无旁人,她会一碟子扣他脸上。 这道餐前点心过后,国土的陈副局与规划的张副局一起来了。 俩副局对霍泉的存在相当惊讶,呵呵哈哈地对他以及向老喧寒问暖一番。 不知谁打了招呼,服务员开始上酒上菜。 自俩副局到场,包厢内的气氛就像开了挂,嘻嘻哈哈未停过。 张总监的两手下,简直是为了拼酒而来的,一对一地围攻两位副局。 张总监拿同姓做文章,拉着张副局套五百年的近乎。平叔与陈副局年纪相仿,俩人用话当年来刷时间。 程心坐在平叔与张总监的中间,有受保护的意味。 她也识相地不乱插话,不乱起哄,静静吃菜。 霍泉也被俩副局追着喝酒,霍泉以要开车回深圳为由,铁打不动。 陈副局说:“回什么深圳?小向不是在省城长住吗?你反正来省城了,就该留下来嘛。我让司机送你!” 张副局说:“可不是,小向挺着个大肚子,你怎么能不在跟前照顾?” 东澳城的人愣了愣,两秒反应过来,纷纷举杯恭喜霍泉。 霍泉两边脸颊紧了紧,没有说话。 陈副局往他凑了凑脑袋,说:“该不会是,深圳那边也有一个?” 声音不大不小,在座的都听见了。 程心有一瞬的愕然,望向霍泉,见他也正望着自己,视线笔直笔直的。 她皱了皱眉,别开眼,心里竟有些起伏,也不知是不是替向雪曼不服的。 张副局哈哈大笑,敬了陈副局一杯。 平叔他们附和着笑,但有意不接这茬,并岔开话题。 酒过几巡,陈副局显然半醉,看到桌上唯一的女性,眼色不受控制地歪了。 “小程啊,你说你一晚上躲在小平和小张中间,太不给我们面子了。”他说。 张副局和应:“可不是嘛,这里是不是你最年轻?理应敬我们每人一杯才正确!” 平叔与张总监看向中间的程心。 程心迅速将嘴里的食物咽掉,端起酒杯,走到陈副局跟前,说:“陈副局说得对,我不废话了,就此敬您老一杯。”说完,一口干了。 陈副局不干,“红酒不算,要白的!” 他将一只小小的白酒杯“笃”一声,放到程心面前,替她斟满。 张总监的手下自告奋勇,上前来拿,“我替她干白的!” 张副局赶他,“关你什么事,退下退下!” 程心也拦住对方,摇摇头,端起白酒杯,二话不说干了。 张副局拍了拍手,“好!爽快!” 陈副局替她再斟一杯,“来,敬张副局的!” 程心继续上,完了后,朝俩副局说:“多谢陈副局,张副局赏面。” 以为要结束,谁料陈副局又给她斟了杯,说:“还有小霍,他怎么样也是你前辈!” 程心:“……” 三杯酒下肚,一红两白,她脑子有点热。 不知谁在旁边催着,“快去快去!” 她鬼推神使,迈开步,扶着椅背,走到霍泉跟前。 霍泉坐着,抬脸看她。 程心低着眼,目光落在他的餐桌位上,很干净,碗筷勺叉,似乎没动过。那碗一开席就盛上的鱼翅鸡汤,几乎一口没少。 她眨眨眼,告诉自己尽快执行任务。 “霍先生,多谢赏面。” 话毕,抬手再干一杯。 霍泉静静看她,脸无波澜,没拦下,也没接话,仿佛她在敬的人不是他。 一红三白,真是够了。 程心心想,他们再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喝了。 陈副局与张副局在旁边鼓掌。 程心回去座位时,不知头晕还是脚笨,总之绊了绊。 在她身边的陈副局立即伸出双手,将她扶住。 本应要感激的事,她却顿感恶心。那双手很不客气地圈住她的腰,还力气不轻地捏了捏她的腰肉,陈副局两声低低的“啧”,色/情又低俗。 程心想拨开他的手,可人无端乏力,而且陈副局站了起来,拉着她手,抚着她背,一副好心肠说:“真是年轻啊,酒力这么差。来来,我扶你回座位。” 她后背的那只手,还一直往下。 程心看向陈副局,见他满是横肉的脸朝自己嘿嘿一笑。 她扶着椅背的手,关节紧得发白。 平叔与张总监也品出些端倪。 张总监朝手下说:“哎哎,陈副局喝大了,还麻烦他老人家,你快把小程扶回来。” “我来。”霍泉突然开声,站起来,走到程心另一边,一手扶着她肩膀,一手握着她手肘,推着她往前走。 他的力气挺大,程心不知不觉就顺着劲走步。他紧跟着她,虽然在走动,但她的一半后背总能碰到他的胸膛。 程心有脱险的暗喜,又有是否会落入另一个险境的怀疑,心神不宁。她紊乱地呼吸,发现旁边有一阵阵平日没有的气味,说不清是什么,她不再细品。 张总监的手下趁机搭上陈副局的肩膀,将他往座位带,笑嘻嘻道:“陈副局慢坐,千万别醉啊,我还要敬你的!” 陈副局拧拧眉,脸又红又黑,什么话都没说。 程心被送回座位,平叔与张总监悄悄问她:“还好吧?”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往后一直低着头,又拿手撑额,闭眼,谁都不看,不理,似乎真醉了。 如此过了两个多小时,饭局结束。 男人们还有第二场节目,陈副局扬言“要找年轻的,越嫩越好”,丝毫不讳忌唯一的女性会听到。 程心受不了了,一散席就去厕所,对着马桶呕吐,又咳。 待她出来时,包厢走剩平叔。 平叔说:“走,我送你回去。” 程心说:“不用,你和他们一起,就张总监他们,我怕不够撑场。” 平叔叹了口气,说:“如果向老在的话,他们未必敢这么放肆。今晚也是意外。” 程心笑了笑,“无关系了,你们也很辛苦,喝这么多酒,胃肯定受不了。” “习惯了。不这样不行。” “你们不要自己开车,请司机吧。我坐的士回去。” “这么晚别坐的士了,我叫人来接你。” “好。你快走,别让他们等你。” 平叔走了,程心一个人在包厢坐了会,喝了半杯热茶,缓了缓,才出去。 她在农庄门口不远处等着。看看腕表,十点钟,郭宰该下晚自习了。 她发去短信:回宿舍了吗?想你了。 一束强光蓦然从前方照了过来,不紧不慢地越来越近,伴着轰轰的引擎声。 程心转身往别处走,避开。 但那束光悠悠地追着她,最后停在她跟前,熄灭。 引擎声也一下子没了,夜里的郊区,几无人迹,异常安静。 第195章 第 195 章 精修 黑色私家车停在距离自己脚尖不到一米的地方,程心将车牌号码认真过了遍目,不是平叔替她约的那辆。 听见开车门的声音,她抬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眼认出霍泉的脸。他脸容俊白,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没有半点波动,语气又冷又缓地说:“上车。” 程心看看四周,农庄门口前有两盏路灯,照亮了招牌,也是附近最光最不惹人胆怯的地方。 她决定返去那里。 她的视若无睹,对霍泉来说并不陌。 “嘭”一声,他关上车门,绕去车尾,拐至车的另一边,三大步的工夫,人挡到程心面前,拦下了她。 “上车,我送你。”他语气依旧。 程心停在与他距三步的位置,掂量他的意图与决心,认为没有必要坚持与他硬碰硬。 她咬咬后牙,道:“不用,多谢。” 生疏的口吻,简短的回应,寥寥几字在夜里有如流星,一闪即逝,却听得霍泉忍不住笑。 他双手插裤袋,风轻云淡站在那边,笑叹:“你信不信,我总有方法押你上车?” 程心信,他惯用强逼手法,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她朝他身后扬扬下巴,提醒:“那里有监控镜头。” 霍泉煞有介事地往后扫了眼,再回头看她,低笑:“真的有监控喔。所以你不怕我了?” 以前她见到他,莫讲话单独的时候,就算在友会那种唱k的地方,人多喧哗,她对他的出现依然像见鬼般警惕与畏惧。 而现在,月黑风高,偏僻郊野,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就他与她,她却似乎不怎么怕了。 哪怕是装的,也是有底气的装。 “是不是?不怕我了是不是?”他朝她挪步,追问。 程心本能地后退,可一想到不断的后退,只会离有光的地方越来越远,而她会越来越被动,越危险。 她决定不退了,暗暗斟酌,对他说:“已经很晚了,老婆孩子都在家等着,霍先生早回吧。” 霍泉愣愣,脚步霎时被绊住。 程心隐隐松了口气,可转瞬就发觉不妥。 霍泉不再向前,可眼神变得深黑沉凝,覆上一层无温度的镜片后,更显冷情,阴恨,“老婆孩子?”他盯着她,满腔低压的怨气:“你但凡回我一条短信,我都不会娶她。” 程心怔住。她对这句话明明没有理解过来,却就那么理所当然地,直觉地怔住。 霍泉重新朝她迈步,脸又白又冷,眉心紧锁,质问:“我给了你这么多天的机会,你为什么都不用?知道我在等你的回复吗?不管多晚多累,都在等。你倒好,只字不回,无情无义。” 突如其来的埋怨仿佛魔咒,将程心整个人紧紧定住。她动弹不得,只能是视线随着他的接近,而缓缓抬高,看着他越来越近的愠怒的脸,哑口无言。 两人距离缩短,伸手可及。 许久许久没有与她这么近过了,她的脸变得异常清晰细致。瞪圆的眼,张开却无言的唇,一拉一扯的表情都是真实的,为他而生。 这份久违的真实像洒落的凉水,将霍泉涌冒的心火浇灭了一点点。 他伸手去摸程心的脸,一反刚才的恶态,温和道:“算了,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神经病!”程心回过神,一手打开他要碰过来的手,火速后退几大步,低声咒骂:“你绝对是神经病!你结婚,关我屁事!我拿枪逼你去娶的吗?真是好笑,居然赖到我头上,真是……你怎么不去死!” 程心找不到词去形容自己被他埋怨的感受。 他居然埋怨她,好比她如何卑鄙地断送了他的幸福一样,天方夜谭!神经病! “你无用枪逼我,你是用心逼我。”霍泉说,“我跟她结婚,你就一点都不可惜,不焦急?” 程心可笑地摇摇头,除了摇头,实在对他无话可说。 此时裤兜里的手机响,以为是平叔叫的车到了,她马上掏出来接听。 “喂?” “喂?我刚到宿舍。” 是郭宰。' 程心:“啊?” 电话那端听出她气息不稳,问:“怎么了?很慌的样子?” “无,无事,你睡吧,先不讲了。”程心尽量平缓地说。 “……真无事?” “真的,”她以极轻的声线对话筒说:“刚刚追杀一只死蟑螂而已。无事了,你睡吧。” 挂线后,程心急匆匆调找平叔的号码,想问他车怎么还没到。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在被神经病骚扰?”站在原地的霍泉凉凉地问。 程心不回答,按了拨号键,打给平叔。 “因为你知道就算告诉他真相,他也不可能帮到你。他不可能第一时间赶过来,赶过来了,也未必打得赢我,打赢我了,我就告他伤人,让他坐监十年八年。”霍泉不紧不慢说。 他断定来电的人是郭宰,也断定自己猜中了程心的想法。不然她的眼神不会蓦然慌乱,无措,像被揭穿了底牌一样。 程心捏着手机的手,微微出汗,眼睛僵直地盯着他。 霍泉忽尔深笑,一脸不解地摇头,“他那么无用,不能保护你,反过来要你保护,你为什么还乐意浪费时间在他身上?叫他考执大?怎的,想着高中大学都读同一所学校,去对方去过的地方,听上去会很浪漫?抑或为他增加一点点与你相配的砝码?” 平叔也许在ktv,那里太闹的原因,始终没有接听电话。 程心放下手机,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报了执大?所以蒋国文一直是你的线眼?” 初次听郭宰提起,他班主任姓蒋的时候,程心就问是不是叫蒋国文。 郭宰说是,程心的心凉了一半。她时常旁敲侧击,打听蒋国文有没有为难他,郭宰说没有。 后来她想,蒋国文并不认识郭宰,没必要像针对她那般针对他吧。她劝自己别多虑。 如今看来,她当初的疑虑一点都不多余。 霍泉敛起所有笑意,说:“坦白告诉你,我的线眼不止他一个。教育局,招生办,我都有。” 程心听出他的意思,但并不怕,“高考统招,分数与录取线都是公开的,我相信他的实力。” “是吗?”霍泉说,“无经历过黑暗的人,永远都以为世界是光明的。有些事很离奇,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未必信以为真。不如我帮他挑战一下?” 程心缩了缩瞳孔。她突然想到上辈子在网上看过的新闻,谁被谁取代了身份,偷换了上大学的机会。 她难以置信地审视霍泉,他向来随心所欲,他真有可能做到这么绝。 “你至于吗?”程心瞪着他,“整他能让你长命百岁?” 霍泉耸耸肩,“有这个感觉。” 程心:“他跟你不相干,他跟你无冤无仇!” 霍泉:“他跟我无冤无仇,难道就对你有大恩大德?还我至于吗,应该是我问你,你至于吗?处处护着他,守着他,帮他等他,你前世欠他的?你又至于吗?骂我咒我,从来无好声好气,从来无好脸色,从来不给我一点时间,你当我什么?我前世欠你的?!” 说至最后,他忿忿不平,又妒又怨,又气又恨。 程心默然半晌,扯起一边唇角,冷笑问:“刚才吃饭的那个陈副局,你觉得如何?” 话峰转得太厉害,霍泉没回答。 程心说:“他借酒发疯,发情不分对象,不分场合,不懂尊重,很恶心是不是?” 霍泉不置可否。 程心一字字说:“你比他恶心一百倍。前世是,今世都是。你明明恶心了我两世,而我只能恨你一世,你已经赚了。你无资格对我叫嚣。” 霍泉微微仰动下巴,似在想什么,喉结生硬地滑动。片刻过去,他下定决心去面对一样,沉沉道:“你小时候不排斥的……” “收声!”程心将手上唯一的武器照口照脸扔过去。 手机狠狠砸中霍泉的眼镜,眼镜鼻托一刮一撞,刮破了他的皮肉。 霍泉吃痛,摘下眼镜,拿手捂着受伤的位置。他望向程心,她的影像变得模糊,重叠,看不清五官,但她的声音反而更清晰响亮,想装作听不见都难。 她说:“你不要提小时候!我同你无小时候!” 霍泉笑了下,说:“我非要提呢?你小时候一放假就来找我,你小时候怎么跟我玩的?你不排斥你不讨厌,你还喜欢的对不对?” “收声!”程心冲上去,一巴掌挥向他。 无奈霍泉捂脸的手挡了劲,巴掌落不彻底,不痛快。程心索性将巴掌扇向他脑袋,又抡拳揍打他肩膀,胸膛。 边打边恶狠狠道:“人渣!枉你敢提!我小时候几岁?我怎么知道你在恶心我?如果我知道,你认为我还会去找你?拿无知当认同,拿无知当支持,你果然比陈副局恶心一百倍!你有种去搞十九岁二十九岁三十九岁的,我看她们会不会现场打死你!!” 霍泉屈着腰承受,不甘心,强说:“你就是不排斥,你就是喜欢!我弄痛你了吗?我让你哭了吗!你哪天放假不是跟着我的?!谁帮你去摘树上的人参果?谁帮你□□筝?谁带你去河边划艇?谁煮饭给你吃的!” 程心顿了顿,尔后凉凉地笑问:“有吗?我统统不记得了。” 霍泉话从牙缝出:“你不记得,我记得,我记一世!” “那你去死!”程心继续对他拳打脚踢。 她前所未有的张狂,一直想做的事今晚终于有机会了。她下手一点都不留力,将十多年乃至两辈子对他的怨恨一次过发泄出来。 到累了她才停手,喘着气说:“我警告你,你不要害郭宰。如果你非要害,不好意思,我们一点都不怕!他不是你,不需要用光鲜的学历去包装,不需要用所谓精英的能力去烘托,就算他无学历,就算他只是地盘工人,他这里,”她用力戳霍泉的心口,“都比你美好一百倍!比你优胜一百倍!” 霍泉由始至终没有还击与退避,他放下捂脸的手,可见鼻梁骨处渗着血痕,一块块青淤。 他半眯着眼,同样喘气道:“你就这么看好他,这么喜欢他?” “对,”程心说,“他是我回到这里,第一个对我示好的男孩,他要载我一程,他要请我吃糖,他帮我打野狗,他一直在对我好,只有我欺负他,无他欺负我,比你们都要好!可能前世也是这样,但我前世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到死都记不起有他这个人。你讲得对,是我欠他的。” 霍泉:“欠你老母!还前世前世,醒醒!!” 程心:“你懂个屁!” 几下车鸣声突然破空而来,俩人惊了惊,遂见一束光在接近。 程心望过去,光源那边又响了几声车鸣。 平叔叫的车到了。 她马上捡起地上的手机,拨了拨头发,抹了抹脸,向车招手。 车在不远处停好,司机下车,朝程心不停躬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边的路第一次走,有点迷,所以来晚了。” “无关系。”程心看了眼车牌号,二话不说上了车。 司机见霍泉死死望着这边,他身上的西装有点不整与狼狈,脸部青红青红的,独独站在程心原来的位置,有种凄然的孤绝落寞。 司机不觉问:“程小姐,那位先生也是客人吗?” “不是,不认识的,不用管他。走。” “哦哦。” 车驶走了,霍泉留在原地,望着车尾灯由近至远,到消失。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 程心摆脱了他,人身总算安全了。可心里一直很浮躁,不安不宁。 她说不出这是骂他打他的兴奋所致,还是他将昔日的不堪摊上了台面,逼她回忆,又或者对郭宰的威胁,令她郁结所致。 她花了一段日子去平伏放下,以及过滤,最后只留下与郭宰有关的信息。 万一霍泉真的对郭宰的高考下毒手,那怎么办?虽然她很有骨气地在他面前高歌不怕,但实况是她很怕。 这是郭宰人生轨道的重要关卡,他正在学校为此刻苦。不能儿戏,不能赌。 她到处打听关系,甚至考虑找向雪曼求个人情,托她找人帮忙看着点。 苦恼的日子中,与郭宰手机联系,算是舒缓战兢的唯一良方。 她给他发短信:我知道为什么喜欢你了。 曾经她忘了他,丢了他,这辈子,不会的了。 直到高考第三天的傍晚,她累恹恹地从公司回到单间,一开门,就见一个庞大的熟悉身影坐在她的床上,挡住了至少一半窗户,逆着光,占据了她全部视野。 “回来了?”郭宰屈腿而坐,双肘枕在膝上,一手托着右腮,歪着脑袋对她抿嘴笑。 他身上仍穿着蓝白色的锦中校服,上衣短袖撸至肩上,手臂完美展现,两管运动裤筒卷至膝上,露出壮实的小腿,浑身活力与劲。 程心张嘴半天,意外得说不出一个字。 后来她鞋都没换,就直直奔过去,扑进他怀里。 郭宰将她抱了个满怀,双臂收紧,在她耳边叹息:“真是不矜持。” 程心圈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胸膛里,只管笑。 第196章 第 196 章 俩人抱够了,稍稍分开。郭宰问程心,短信上说的,“知道为什么喜欢他了”的答案是什么。 程心故作神秘兮兮,不说。 他求着问,她得得瑟瑟的,还是不说。 郭宰出大招,将程心摁床上挠她膈肌窝。 程心:“哈哈哈……就哈哈哈……就不讲哈哈哈哈……” 郭宰手指不停,“快讲,快讲!” “我不哈哈哈!” 后来程心笑到岔气,笑到咳嗽,笑到胸闷胸痛,眼看要成为一个被活活笑死的人了,郭宰才不忍,住了手。 程心仰躺在床,大口大口喘气,歇息。 尼玛,笑死她了。 郭宰趴在她身边,侧枕着头,面朝程心因为狂笑而泛红的耳窝,很是幽怨地说:“你答应过高考完就告诉我答案的。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反口覆舌,自食其言……” 听着耳边的嘀咕嘀咕,程心又笑了出声,“哈哈哈,你是不是将刚刚高考完的成语都拿出来用了?” 她笑得身躯上下起伏。 郭宰动了动眼珠。 本来停放在她腋下的手,突然抬起,悄悄往她胸肋骨上攀。 攀至特别软绵的某处时,他忍不住轻轻一按…… 一只手覆了上来,握住他不让他动了。 郭宰心虚,抬了抬眼帘,对上程心的视线。 她侧过头看他,双眼弯如眉月,笑意盈盈,圆圆滑滑的鼻尖与他的近在咫尺。 郭宰倒吸口气,不知她什么时候看向自己的,还凑得这么近。 他脸上尽是在干坏事的现场被逮住的尴尬。 下一秒,程心再往前凑,主动亲了亲他的唇,低低柔柔说:“郭大侠,我很想你。” 郭宰张了张唇,哑了,脸色蹭蹭涨红。 程心又亲了亲他,亲他的唇,亲他的鼻尖,亲他的眼,边亲边喃喃道:“一个多月不见,看你都瘦了……” 她的吻轻轻细细落下来,如无声润物的春雨,一点点渗透他有汗味的皮肤,滋养他长了毛刺的情愫,也留下一片片暖暖的痒。 郭宰喉咙生哽,感觉脸又烫又麻,不知道是不是程心的唇传染他的。 好半晌,他硬是挤出话:“瘦是瘦了……但力气一样大。” 说完翻过身,一手捞起程心的腰,将她往自己胸怀带。程心跌趴在他身上。郭宰搂着她腰,扶着她后脑,与她深吻。 许久没如此接吻,他突然孟浪,程心脸红耳赤,一时招架不住。想起来,无奈郭宰的力气果真没瘦,对她来说依旧有如铁钳。 无法,她稍稍拿手撑着自己,闭上眼任他。 俩人唇舌交错,呼吸交缠,他与她都气喘呼呼。 窗外的日光由白变红,夏天来得特别迟的红霞终于铺下来了。 天黑之前,他俩离开单间,去楼下的食肆找吃。 由于附近的东澳城扩大规模,宣传到位,越来越受市民关注,有人认为这个片区不久就会被带旺,于是落本投资。楼下的食肆选择在最近几个月也因此多了起来。 程心与郭宰挑了家看上去很美味的西餐厅。程心翻菜牌时,郭宰留意到她的手机有点不妥。 他拿起来端详,发现侧边掉了漆,有磕碰的痕迹,又凹了几处,屏幕还刮花得厉害,比以前见过的都要严重。 他问:“怎么回事?” 程心的注意力在菜牌上,分心看了眼过来,不甚在意说:“正常。” “才不正常,你拿去打过架?” 程心顿顿。 衰仔,还真被他猜中了。 那天她可不是拿手机当武器,跟霍泉打了一架么。 后来也许在打架过程中,手机被他或她踩了几脚,导致变成现在这个破破烂烂的样子。 “烂成这样,还能用吗?”郭宰忧心地替她检查,按来按去。 程心:“能用呢,它挺命大,跟诺基亚有得比。”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接着就问:“你要吃什么?牛扒猪扒鸡扒杂扒……” “牛扒。” 点好菜,程心离席去厕所。 郭宰仍在钻研她的手机,里里外外看了几遍。 感觉没其它异常了,正要放下了,手机来了短信。 他心里登时响起警报。 直了直腰,朝厕所那边张望,未见程心人影。 他迅速按键,进入收件箱,见内容:第903日。第32日。[彩信] 郭宰的心肝瞬间被勒住。他屏了息,握拳,点开接收彩信,见是一张男人的正面自拍照,屏幕刮花的原因,像素不高的原因,照片不太清楚,依稀可见男人垂着眼,没看镜头,而他的脸有点青青紫紫,鼻梁骨上贴了个止血帖。 郭宰无意识地朝餐桌重重一捶,餐桌上的盘子杯子随之跳了跳。 他再度望向厕所,程心仍未出来。 很好,郭宰拿着她的手机出了餐厅。 到了外面,他从短信中调取号码,然后拨过去。 响声不过两下,电话就被接起。 “喂?” 听筒那边,除了霍泉低沉平静的声音之外,安静得毫无杂音,他像躲进了衣柜一样。 郭宰握紧拳头,压着气,以笑腔道:“我是郭宰。” 手机那端静了足足半天,才再来新话:“哦,你在她身边?” “对。” “那她今天心情如何?有无高兴一些,抑或还在生气?” 郭宰颤了颤,心思千回百转。 他极力控制自己,说:“她见到我就心情很好,笑个不停的,你不用费心。” “会笑就好。你告诉她,我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她不用再担心。” “她无担心过。” 手机那端传来轻轻一笑,“是么?伤是她抓的,是轻是重她很清楚,该不会这么放心。” 郭宰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抓你?” 那端又轻轻地笑,“耍花枪嘛,不很正常。怎的,她无告诉你么?” 郭宰几乎气炸,牢牢捏着手机说:“你已经结婚了,一个有妇之夫,警告你不要再接近她骚扰她。” 那端有两秒的顿然,才道:“那又怎的,这是我和她的事,与你无关。” “我是她男朋友,这个电话是她让我给你打的,你话关不关我的事?” 那端默了。 郭宰有点点窃喜,乘胜追击:“你和向雪曼金童玉女,夫唱妇和天生一对,日子过得与我们的不同。我们无兴趣与你有交集,麻烦自重,再见。” 不等那端回话,郭宰挂了线。 进餐厅之前,他将通话记录以及短信统统删掉。 程心早已回到席上,见他回来,问:“你去做贼了?” 郭宰意义不明地“嗯”了声,坐下,将她的手机放回去。 程心看看手机,看看他。 他解释:“总觉得你手机盖子摔开了,去外面光线好的地方看了看,又好像无事。” 程心望望外面,好笑道:“外面都天黑了,你能看出什么问题?” 郭宰笑了笑,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打量。 “怎么了?”程心被他看得奇怪。 “无事。”他摇摇头。 恰巧服务员上菜,程心饿透了,一门心思切扒吃肉,没再理会郭宰奇奇怪怪的目光。 就当他想念她,想多看看她哈!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精修过,可重看。 第197章 第 197 章 吃完晚饭,已九点半。回到单间,程心计划加一会班。 她边忙边羡慕郭宰:“你就好,高考完一身松了,可以疯狂玩一整个暑假。” 郭宰冲了杯茶,放到她面前,浅浅笑道:“那你不打算跟我庆祝一下?” 程心端起茶杯,温度是她喜欢的热,喝着问怎么庆祝。 郭宰俯下腰,搭着她椅背,眼望桌面,低声说:“早点睡?” 程心秒懂,差点被呛。 衰仔,坏人! 别开有点烫的脸,她拿手将他推开,故作冷静:“离我远点,我很忙。” 郭宰笑笑,直起腰坐到一边去,不打扰她了。 他玩了一会她的手机,不时抬眸打量程心,或者拿起她的工具书,掀掀翻翻。 小小的单间里,哪怕坐着不动,他也是一个当眼存在,何况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闷闷不乐的气场感染了她。 也许是因为她拒绝了他,程心暗自猜测。 郭宰曾说过,高考不仅是他的人生分割线,更是他俩关系的里程碑,因为她每次拒绝他,都是拿高考做说辞。 高考之后如何如何,那时候说着以为路仍很长,谁知转眼就真的高考完了。他来要她兑现承诺,她却隐隐生怯,难以启齿,想得过且过。 “你累的话,就先冲凉睡觉吧。”程心笑笑说。 郭宰挑起视线看她,像在考虑,过了会才说好。 程心暗呼口气。他要早点睡了,今晚就能安静度过了吧。 她专心写了会材料,身后厕所有开门的声音,无意回头一看,秒懵。 冲完凉的郭宰,裸着上半身出来,下着也就一条短短的裤叉。上身仍挂着的水珠,一串串沿着他的肌肤脉络,滑到裤头,染湿一片。裤下一双长腿,也挂着水,粗壮结实。 以前他从事送煤气工作,日晒雨淋,皮肤晒黑了不少。三年校园生活的洗涤,令他恢复了一些白,肤色看上去自然健康。他没有一块块明显的肌肉,但手臂,胸膛,腹部,腰身,双腿,都有可见的紧实线条,浅浅勾勒出生机勃勃充满活劲,模特般的身躯。 程心张口结舌,缓了半晌,才口吃着说:“你,你不怕冷啊?” 郭宰:“热。” 他拿毛巾擦头发,随意擦几下就了事。 “那,你穿个背心啊。” “无带。” “……” 他以前在这里住,睡觉什么的都会穿背心短裤,不会像现在这么,露。 程心收回视线,稳了稳神。余光见他靠过来,站到旁边,拿起她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好一阵。 她闻到属于她的沐浴露香味,清新,利落。 她没话找话:“怎么用我杯喝,自己无杯吗?” 郭宰:“懒得斟水。” 她:“……” 莫名有压力,便建议他:“冲完凉就睡吧,我还要忙一会。” “嗯。”郭宰很听话地走开,躺到床上,看样子真打算要睡。 单间内清静了,程心背对他,悄悄捏自己大腿,继续加班。 至夜里十二点多,她打了几个呵欠,眼里灌满疲惫的泪水。 回头看,见郭宰身躯平躺,一手搭住眼睛,呼吸均匀,应该睡熟了。 程心把灯关掉,只留一盏小台灯,轻手轻脚去厕所冲凉,之后小心翼翼爬上床,越过床边的郭宰,滚到里面去。 床不大,她几乎贴着墙壁,轻轻拉了拉被单,平躺闭眼睡觉。 没几分钟时间,旁边的郭宰有了动静,一只手搭了过来。 程心讶然,睁开一只眼看去,见郭宰已侧过身,面朝自己。 窗外的光淡淡薄薄地照着他,他闭着眼,脸容异常平静。不长不短的眼睫毛一动不动盖住眼下敛,鼻子又直又挺。他的唇是程心最喜欢的,不厚不薄,唇纹俊美,饱满且柔软。 光是看,程心就有冲动想上去亲一亲,咬一咬。 但她不敢。合上眼,催眠自己。 又过了会,意识离奇清醒的她听见有人说话。 “老婆?” 她愣愣。 又一声:“老婆?” 她确认是郭宰的声音,睁开眼望过去。 郭宰依然闭着眼。 所以他在说梦话?衰仔,梦见谁了居然喊老婆了?? 她皱起眉,静静观察他。 忽然,郭宰眯开一只眼睛,看着她笑。 程心:“…………” 她能马上闭眼装睡吗? “不睡?”郭宰动着唇说,声音又哑又沉,却又一清二楚。 “要,要睡了。”程心答着。明明没有睡意,但说出口的话轻缓迷糊,像半睡半醒的人。 郭宰无声笑笑,收紧手臂,将她搂至怀里。 程心穿短袖睡衣,露出的手臂贴上他的胸膛,她有一瞬的失神。 他的胸膛很温热,堪比她最喜欢的茶温,而她的手臂则冰凉冰凉的,雪藕一样。 初次触碰,她感觉微妙又怪异。郭宰将她往怀里再带了带,程心的心紧缩了下。 “怎么不问我高考考得怎么样?”郭宰忽说,语气低细平静。 “啊……”程心哑着声说:“都考完了,等出分数吧。” 他问:“有无想过,如果我考不好,去不了执大,怎么办?” 程心:“那……去第二志愿?” “如果第二志愿,第二批,第三批,都去不了呢?” “会这么……差吗?” “如果。” 这个如果太残忍,也不可能成真。程心坚信郭宰的成绩不会糟糕到如斯田地。 郭宰又低低问:“如果我什么大学都考不上,就高中毕业,你会不会嫌弃我?” 类似的问题,她记得他问过了。 “不会。”她说。 “保证?” “保证。” “有依据吗?” “依据?” “对,我要保证的依据。” “不用的……” “我怕你骗我。” 郭宰的手在程心腹部微微一按,程心霎时心软。 她侧过身,与他正面相对,轻轻亲上他,停留了几秒,柔着声问:“信了吗?” 郭宰微微扁嘴,“不够。” 程心:“……” 她抚上他脸,再亲,比刚才的要深。 郭宰回应着,俩人吻意由浅至浓,习惯,又无比钟情。 他的手在她后腰轻轻摩挲,再攀上她的后背,顺着她的手臂摸过去。 他将她的短袖轻轻往上捋,一只大手彻底握住她的上手臂。 她的手臂冰凉如初,他取暖般,用粗粝温暖的掌心来回爱抚。 程心莫名享受,此番情意,越陷越深。 她的睡衣t恤很宽松,郭宰的手忽然往袖子里钻,轻易地钻进她的肩膀里,碰到她的内衣肩带。 他好奇贪玩,将手指穿过去,在内衣肩带底下来回扫着,还蓦然一扯,牵动她上半身的敏感。 迷乱的程心微微一颤,下意识离开他的唇。 郭宰将她吮住,低问:“嫌弃我了?” “不是……”她有点哑。 郭宰将她往自己抱,程心拿手抵着,一双手掌紧紧贴住他胸膛的肌肤。 他的心跳一砰一砰,体温热得像发烧。程心被快速传染,急躁,凌乱。 他的手挑动着她的内衣肩带,后来不动了,退了出去。程心有难以名状的失落与留恋,可他的手从她睡衣下摆钻进去时,她又登时紧张起来,期待起来。 郭宰的手穿过她背后的内衣带,往她前胸去,停在边沿,一点点摸索,动作轻细。 她的手搭上他的手臂,说不清是想制止,还是想协助。 这是危险的。 她犹豫着,郭宰却猛然捉住她,比她快,比她急,掌心贴上她不大不小的圆润,细揉了几下。 “等等……”程心着慌,推他,却无力。 郭宰翻起身,压住她,一双眼半眯着看她,低喃:“你讲过,高考完就可以的。” “我……” “我22了。” “……” 程心心跳失控,身上的大男孩令她又惊又慌,又着迷,眼神失了方寸。 郭宰:“我会慢慢来。” “可是……” “嘘,别怕。” 怕惊到谁一样,他话声分外轻柔,动作也慢慢的,温柔的。温柔的爱抚,慢慢的解下她的内衣,慢慢的卸下她的睡衣,不留下一点声音。 俩人上身裸呈相对,他定了神看她,灼热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她肌肤细白,在窗外微光的照耀下,仿佛能见翡翠色的血管,从她心口流过。 程心羞涩无比,脸烫得吓人,如十几岁的少女。她伸出手,挡住他的眼,似命令又似求饶,“不准看了。” 宁静的单间里响起一丝怜惜的笑,郭宰轻轻拉开她的手,低说:“以后天天看。” 说完,他低下头,将吻印向她的心窝处。 程心颤着手,轻轻拥着他的头发,心里竟莫名担忧,他会不会嫌弃她的身体不够美…… 过了许久,她越来越热,没有意志再去思考了。 郭宰的手悄然往下,轻轻将她宽松的睡裤脱掉,然后他的唇,直抵她的城门。 程心意识到,慌得屈起双腿,掩着。 可那就是虚掩的门,郭宰稍稍施力,就拨开了。 程心倒抽口气,双腿死死绷着,又僵又紧,手够着郭宰的头发,想揪,又怕弄痛他。 “嗯……”忽地身体一弓,她情/难自控低吟一声。 再之后,她感觉自己浮在水里。 郭宰抬起头,重新趴在她身上,与她对视。他双唇湿亮湿亮。 程心浑身虚软,张张嘴,半天,抬起手轻抚他的唇,沙声问:“哪里学的?” 郭宰没答,吻着她指尖。 他放出自己,抵进她城门,一下下叩敲。她有些痛,掩着闭着。他不紧不慢,耐性充足得可怕地继续。 直至她投降,城门开启,迎接他君临天下。 他额头布满汗,全身湿透。 他动着身体,气息粗喘,不住说:“这是……我第一次……” “嗯……嗯……”程心紧紧拥着他,全副身心被他占据。 他说:“你要……负责到底……” 她:“嗯……?” 他:“不要抛弃我……不然……” 他动作加快,加重。她气若游丝,一口口急气从体内深处被他撞出来。 她的身躯溢满了情水,注满了柔欲,湿了脸,无法说话,只能心里哭着想,你也不要抛弃我,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11,12,13,三天外出,停更。非常抱歉! 第198章 第 198 章 翌日清晨,单间被窗外堪比午阳的晨光照得白花花的,矮床上的状态一目了然。 程心趴在郭宰身上,腰下盖着薄薄的被单,肩背裸/露,头枕着他肩胛,如此过了一夜。 她虽疲惫,但睡得并不沉,窗外晨光耀眼,没一会就将她晃醒了。 懵松了半晌,算是醒透,却一动不动,接着恍惚。 身下那副温热的结实身躯,比硬邦邦的床板要舒适得多,浅浅地呼吸,鼻息间全是男人特有的刚毅体味。静静细听,会闻他轻轻的呼噜声,近得就像在她耳边呼出。 这一切感受,都教程心的思考能力降至零点。 她不敢回忆昨晚,不敢抬头看人,亦极力控制心跳,生怕跳得太快太响,会扰醒另一副身躯。 怎么办?待会他醒来,大白天里你看我我看你,肯定尴尬到吐血…… 程心又费了半晌工夫去冷静,最后决定先走为敬,尽快逃离这个昨晚乱来的现场。 她屏着呼吸,悄悄撑起自己,身体慢慢离开,一股凉气随即钻进她与他的胸口之间,她才发现,她与他身上都渗了汗。 她微微打了个寒颤,底下那男人也似乎被乍寒的体感惊扰了,不情不愿地转醒。 他有些不满,有些撒娇地“唔”了声,带着问腔。 程心傻了,不敢再动。 眼皮底下,郭宰拿手去抹颈脖子,又抹去胸口处,意料之内碰到她,他缓缓睁开双眼,透出的朦胧视线由涣散至聚焦,一点点对上程心拘束紧张的目光。 那双刚醒的眼,像深潭般幽黑静谧,清晰干净。他认清眼前人,霎时记起什么,一抹浓笑从眼底一层层荡出来,波动了整张脸孔。 “醒了?”他问,声音沉哑,竟多了些平日不见的成熟味道。 程心呆呆看着他,意识到不过一夜之间,他与她都变了属性。 她依旧撑着自己,长发尾端散落在他胸膛上。电风扇摇头吹过来,发端随风摇曳,在皮肤上写来写去,痒得郭宰挪了挪身,双手极其自然地搭上程心的后背。 程心往下低了低,错开目光。 郭宰单手搂她,另一只手去找闹钟,扫了眼时间,懒懒道:“才六点多,昨晚睡得迟,你再睡会?” 程心没出声,只摇摇头,坚持要起身。 她上身抬了抬,腿动了动。肌肤之间的摩擦好比十个大闹钟,瞬间唤醒所有细胞。 郭宰追着什么似的昂昂头,望过去,视线前方所见,令他眼色骤亮。 程心低头,顺着他目光看去,蓦然脸红耳赤,不管不顾伸手去按他的脑袋,挡他的眼,吐出今晨第一句话:“再看□□眼!” 她自认为恶狠狠的警告,听在郭宰耳里全是娇羞的哀求。 他后脑跌回枕上,沉沉地发笑,胸膛起伏。 程心嫌丢人,将尴尬难堪统统扔脑后,手起拳落,照口照脸揍郭宰。 “笑你个头!不准看!不准笑!” 郭宰任她来,第一次体验什么叫做花拳绣腿。 她怎么舍得用力打他?不舍得的。这个认知令他更加喜悦,笑得更深。 他抱着她,往自己按了按,笑问:“这么精神,不睡了?” 程心气炸,“不睡!我要起床,上班!” 郭宰:“那再来一次?” 他边问边探路,手法比昨晚娴熟不少。程心惊了惊,这压根不是商量的节奏。 就这么怔忡间,郭宰一个翻身,将她反压在身下。 她一头乌黑长发披在枕上,被窗外的阳光照得粼粼闪亮,俏丽的脸孔又亮又白,仿佛透明,眼里有失措的懵然,妩媚娇柔。 郭宰低头就吻下去,一只手扶着她腿窝。 程心未来得及拒绝,就已经被控制。 郭宰成了之后,在她身上使劲,挥汗。 他粗喘得厉害,眼神着魔般绷紧,牢牢盯着程心的脸,似只脱缰的猛兽。 程心闭着眼,双唇微启,嘤嘤吟吟,手抓着他肩膀,抓出红印。 不知过了多久,她全身微抖,意识空白,耳边仅有男人喘着息的舒叹:“好舒服,我好舒服……” 他断断续续倾诉感受,赞美她的身体,言语直白,致程心无地自容。 她脸烧得通红,哑着声求:“你,不要讲了……” 郭宰:“我要讲,我要告诉你……你呢,我让你舒服吗,你也告诉我……” 他愿意也习惯与她分享感受。难过的时候,在她面前痛痛快快哭,开心的时候,在她面前嘻嘻哈哈笑,享受的时候,也不例外。 程心睁开眼,怔怔看他,不知不觉中发现,今日的郭宰与昨晚不同。 昨晚的他极尽温柔与耐心,不曾说过直白的话,大多时候默默地做,纵使有隐忍的兴奋,却不容许自己放肆失控,直至她满足,他才松了口气。对他来说,昨晚就是一场奉献的典礼,他一路虔诚,认真,严肃。 而如今的他,意气风发,动作有点霸道,连言语也解放了一样,有着最原始的投入与征服。 时间到了七点半,闹钟响了,程心向来该起床上班,今天她却动了请假的心,实在太累了。 “你请假好了,嗯?请假吧。”郭宰细细吻她后肩,似建议,又似迷惑。 程心闭着眼,心里默数了几百下,毅然强撑起来。 她必须去上班,一来忙,二来留在这里,怕且连明天都下不了床。 人坐起来后,一股热流沿着她大腿淌出来。 程心愣了愣,明了,转头对郭宰说:“以后都要带套,知道吗?” 郭宰躺着,仍在回味之中,眼神茫然地看她,“嗯?” 程心说:“就是以后要带套,这才是负责任的。不然对女生不好。” 郭宰反应过来,顿时爬起来问:“你会不会怀孕?” 程心逗他,“如果怀上了怎么办?” 郭宰不假思索,“生下来呀!” “养一个孩子要四百万,你有?” “我赚!” 程心套上睡衣,笑道:“那你努力赚。” 她去厕所洗刷,郭宰追着她下地:“如果怀孕,我们马上结婚!” “不会的,”程心扶着厕所门看他,确切地说:“我不会怀孕的,放心吧。” 郭宰不理解。 程心低低眼,撒谎:“我安全期。” 然后关上门。 她如常上班,如常下班。傍晚,郭宰拉着她上街买菜,说要亲自下厨。 俩人下了楼,有说有笑,十指相扣。目标明确地去了一趟附近的街市,很快满载而归,再双双回到楼上。 任谁碰见,都能百分百断定他们是一对甜蜜相配的情侣。 对面马路,一辆陌生的黑色私家车悄然停靠路边。 驾驶位车窗匀速摇下,驾驶员霍泉盯着那俩人消失的楼梯口,咬着后牙翻烟。 凌乱地翻出一根烟,想点,可打火机怎么打怎么不着。他一手将打火机扔出车外,另一手将烟捏至掌心用力揉碎。 推开车门,他下了车,直奔那座楼。一口气冲至顶层七楼,抬手狂敲对正楼梯口的那堵门。 “嘭嘭嘭!嘭嘭嘭!”一声比一声重,一下比一下痛。 这疯狂的敲门近乎砸门,来得又急又快。主人以为什么大事,匆匆来应,门一拉,见一个不认识的西装革履的帅哥。帅哥双眼盛满愤怒,随时要将谁生吞一样。 主人一头雾水,惊慌问:“什么事大佬?火灾?” 霍泉敲门的手仍举在半空,握得关节发白,微微起颤。 他看了眼开门的主人,中年发福秃顶大叔一个,再扫眼屋内,一个中年女人与一个小孩捧着饭碗惊呆地看他。 他忽觉虚脱,垂下手,倒退了两步,转身下楼。 错了,又错了,他的运气总是很坏,坏到哪怕敢孤注一掷,亦仍然猜不中一堵门。 霍泉坐回车上,什么都不做,静静看着天色由半亮暗至全黑,才重新启动车。 他没回深圳,回了省城市中心的复式公寓住宅。 向雪曼见他突然回家,又惊又喜。 “怎么回来了?吃饭了吗?李婶李婶,快把汤热一热。” 霍泉一言不发,边进屋边扯领带,边脱西装,边将鼻梁上的止血帖一手撕了下来。 他进了厕所,拧开水龙头扑水洗脸,觉得不够,索性将整颗脑袋递到水下,哗啦啦冲刷。 向雪曼在门口看着他,皱起眉低声问:“你怎么了?不开心?” 他没回答,过了许久才关了水,直起腰,头上一大片湿,冰凉的水顺着脸流至全身,与落汤鸡无异。 向雪曼递给他毛巾,他不接,木木站着看镜子里的自己。 “屋里开了冷气,你这样会着凉的。”向雪曼踮起脚,想替他擦头发。 可惜她怀孕四个月,隆着的肚子碍了动作。 她有点丧气,动作收回去,低声说:“是不是在深圳受气了?如果是,我跟阿爸讲,想办法将你调来省城。” 他还是不说话,连视线动都不动。 向雪曼无声微叹,继续:“我知道你舍不得在深圳的工作,那是你靠自己一步步往上爬的成果。你不喜欢靠外父,怕被别人看不起,你自己也看不起,但这个社会,谁有关系不用?你不用,大把人用。这根本就是优势,不是污点。况且,” 她摸摸自己肚子,声音放柔:“你在省城工作最好了,将来我生了,你可以有多些时间陪孩子。不然留在深圳,就算你愿意每周跑回来一次,我也担心路上安全问题。” “好不好?阿泉,你考虑下?” 霍泉两边肩膀全部湿透,室内冷气一阵阵送过来,他头顶,肩膀,后背,还有双手,又冷又僵。 他依然望着镜中的自己,终于开声说话,就一个字:“好。” 第199章 第 199 章 郭宰一直住在省城,与程心“同居”。高考放榜那天,程心下班回来,他才当着她面拨打电话查询成绩。 他用了免提功能,依提示音操作。手机里接听的机械女声,起初听着感觉格外冷血无情,就是那种你万一考砸了,对着它疯骂狂咒,也不会觉得解气。 但分数报完之后,郭宰与程心对视一眼,选择了“重听”。听第二遍,机械女声霎时天籁了。 电话尚未挂掉,程心就扑向郭宰拥抱他。 衰仔,考得比她当年还要高分。 郭宰回抱她,笑说:“我可以安心去打暑假工,开始赚那四百万了。” 程心失笑,笑了一阵,说:“等收到录取通知书才算真正解放。” 郭宰默了默,说:“只要无人改我志愿,应该无问题。” 程心:“啊?为什么改你志愿?谁那么变态贱格?” 郭宰耸耸肩,“我乱讲的。”然后转移话题:“程意考得怎么样?” 程心翻手机短信给他看,“早上就将成绩发过来了,无你高分,不过参考去年的录取分数线,她去北京的希望还是挺大的。” 第二天,郭宰回去康顺里,约摸一周过去后,他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的快递。 他小心翼翼拆开,一个个字读,一张张纸翻,确认了一切都是真实的,才深深松了口气。到底没有变态贱格的人要害他。 郭宰拿手机将它们拍下来,以彩信形式全部发给程心。 程心一张张放大看,还是看不清字,但忐忑了半个月的心终于可以安放了。她给向雪曼发去一条短信:已被录取,多谢关照。 向雪曼正在医院做顺产学习,看到短信,无声一笑,没有回复。反而向霍泉发去短信询问:中午去找你吃饭?新开一家法式越菜馆,很想去试。 她做完练习,在保姆的搀扶下离开医院,才收到霍泉的回复:不了,忙。 向雪曼:“……” 难得的好心情,一下子全烟消云散。 这个暑假,郭宰再次去家具城做兼职。老板对他无任欢迎,本来去年就叫他继续的,因为好些客户回来返单,他不在,老板不得不临时去找翻译。老板试过请一个全职的外语业务员,无奈那业务员运气不佳,上班半年业绩匮乏,远远达不到老板的预期,便无声无息被炒了。 8月尾的周末,程心抽空从省城回来小住两天,并于周六晚请大妹小妹去一家港式甜品店吃甜品。 大妹小妹点好单,将菜单递给程心。程心不点,说再等一会。 大妹小妹不懂,等什么? 程心掖掖头发到耳后,讪笑:“等郭宰。” 小妹点的榴莲班戟上来了,郭宰才到,身后还跟着大孖小孖。三个大男生高大清俊,穿着休闲服或运动服,从进店起就开始招惹目光。 程心傻眼,郭宰叫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他坐到她身边,她拿哀怨的眼神剐他。他笑笑,在桌底下牵她的手,她耍脾气,一手甩开。 大孖在小妹旁边的空位坐下,一坐下,马上别开脸掩鼻。 小妹发现了,哈哈乐:“哇,你怕榴莲?” 大孖死死掐住鼻翼,用口呼吸,艰难地回头看一眼小妹。谁知小妹早凑到他脑后,他才转脸,她就卑劣无耻地朝他张大嘴,“哈”了声。 大孖:“……” 他连嘴都不敢用了,整张脸憋得发青。 小妹:“哈哈哈哈你中毒……” 小孖出于人道主义,自发提议与大哥换个位置,大哥不同意,坚持坐在小妹身边,活生生遭受她的榴莲味攻击。 小孖对此没什么惊讶,反正大哥向来是个神人,意志力什么的从来不是说说就算。 大妹点的糖不甩也来了,她拿起小竹签准备扎一个,可看中的那个被人以更快的速度扎走了。 抬眼,见小孖将糯米团塞进嘴,左右来回嚼。 大妹直接将菜牌递给他,“想吃自己点,我的不够。” 小孖接过去,边翻边说:“才吃你一个就不舍得,小气鬼。”看看大妹有滋有味地细嚼慢咽,他故意似的:“喂喂喂,吃这么多,小心减肥反弹,又肥成猪。” 大妹没理他,一方面她有分寸,另一方面她对自己长年累月的运动效果很有信心。 现在她的身高体重比例属于正常范围,偶尔多吃一点没什么坏影响。 小孖点完将菜牌传给大孖,大孖随便点了个饮品了事,再将菜牌递去对面的郭宰。 郭宰问程心:“你要吃什么?” 他声音很轻柔,不像平日与他们对话的常态。 大妹首先留意到,看向他们。郭宰不仅坐在大姐旁边,他简直是半边身子与大姐的重叠,大姐像是靠在他怀里。 他们相靠的两只手藏在桌底下,另外一只则都专心致志地翻菜牌。 郭宰一样样甜品询问大姐意见,大姐小声说:“不喜欢奶油,讨厌椰子,龟苓膏很无聊……” 郭宰低声推荐:“那就芒果西米露,都是正常的水果味。” 大姐扁扁嘴,“唔”了声,抬起头叫服务员下单。 大妹及时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低头吃。 她在学校饭堂见过许多情侣,他们的相处模式跟现在的郭宰大姐一模一样。 甜品吃得差不多了,郭宰在桌底下用力握了握程心的手,暗示着什么。 程心正听着小孖龙飞凤舞地说大学里的趣闻,没有回应。 郭宰再拿脚踢了踢她脚跟,她:“……” 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清清喉咙,等小孖一讲完,她将话题的主动权抢了过去。 问大妹小妹:“你们记得我以前讲过,如果拍拖了就要请饮冰吗?” 此话一出,不仅大妹小妹,就连郭宰与孖仔也惊愕了。原来程家三姐妹有这种约定? 全部人的注意力集中到程心身上,她意外地有些羞窘,虽然在座年纪最大最应该淡定如斯的明明是她。 她转着玻璃水杯,眼睛看着台面,笑笑说:“不过现在都无冰室了,只得甜品店,所以,我请你们吃甜品作数。” 大伙静默了三秒,懂了。 小妹率先低叫:“大姐,你终于肯拍拖了?!” 程心:“嗯。” 小妹:“是谁?长得高不高?靓仔不靓仔?哪里人?家里做什么的?几时结婚啊?阿爸阿妈知道吗???” 其余人:“……………………” 郭宰接了她的话,答:“长得挺高的,185。被不少人赞过靓仔。本地人。家景不好,会努力工作赚钱。你大姐同意结婚就结婚。程叔程姨还不知道。” 其余人又:“……………………” 安静了几秒,大妹笑了笑,对郭宰说:“那你要好好对大姐。” “就是,你个衰仔,以后好好对大姐,千万不要惹怒她,殃及池鱼。”小孖跟着笑说。 郭宰抽根牙签扔他。 大孖没说什么,拿起水杯朝郭宰的轻轻碰了碰,郭宰:“多谢。” 小妹这时才反应过来,瞪着郭宰捂嘴大叫:“天!!原来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狗年行大运~~!心想事成~~!●v● 第200章 第 200 章 当了程心近三年地下男友,执大录取通知书一到手,郭宰就要求公开身份,讨个名正言顺的地位。 程心没理由拒绝,甚至打算把他介绍给阿爸阿妈,郭宰却不同意了。 他的理由很千篇一律的大男人,说什么个人水平与程心相差七八年,不奋斗些成绩出来,没颜面见未来外父外母。 程心问他:“你要奋斗出什么成绩?” 像她阿爸那样?拜托,那不仅要时间与能力建设,还得有运气。 多少人干一行黄一行的? 郭宰也知道要大富大贵之类纯粹狂言,外人听着就像吹水,特别不踏实,所以一时半会也回答不了。 他扭扭捏捏,像不敢见家翁的丑妇,程心便作罢,心想,改天他想开了,要她给父母那边的认同,她就学他那样扭扭捏捏不答应,看他难受不难受。 暑假结束前最后几天,一辆刷着“人人搬屋公司”的货车停泊在涌口程家门外。 几个壮汉正听着阿爸的指挥搬运物件。 大妹小妹将自己打包好的衣服杂物一样样搬出来。 隔壁邻居路过,好奇打听:“你们要搬啊?” “嗯。”大妹礼貌地点点头。 “搬去哪啊?” “北苑。” 屋内二楼主人房,阿妈吩咐程心:“这些衣服都不要了,打包好捐出去吧。” “哦。” 朝房内看了几眼,阿妈就下楼了。 在家门口见工作人员正往车上运那几幅四季绣花图,阿妈皱起眉说:“这几幅东西都多少年了,破破旧旧还要搬来搬去?跟北苑的别墅风格一点都不搭,别要了。” 阿爸道:“怎么不要?你多少年不绣花了,这算是你金盘洗手之作,搬去月球都要搬。” 阿妈:“嗤,你这么怀旧,索性搬回康顺里住罢了,去什么北苑别墅。” 阿爸走到她身边,小声说:“那边都装修几年了,再不住就旧。程意今年也上大学,她们半年才回家一次,家里剩我们两个,那肯定住北苑更加舒服方便。”他牵过阿妈的手,憧憬道:“比如饭后可以在别墅区里散步……” 阿妈甩开他,小气唧唧地说:“散你个头,吃完饭我不用洗碗?” 阿爸笑:“我洗咯。” 阿妈一直不愿意搬去北苑,不过大事上一般拗不过阿爸,今年才动作,算是撑得久的了。 楼上,程心将阿妈的旧衣服一件件收拾,见小妹的身影在门口闪过,她立即喊:“程意!进来帮忙!” 小妹调头就走,程心补了句:“不进来我告诉阿爸!” 小妹:“……” 死死气进来,帮忙叠衣服。 叠着叠着,小妹就不安分了,拿起阿妈的旧衣服一件件套上身,在全身镜前摆来摆去,沾沾自喜说:“大姐你看,我穿阿妈的衣服,大小正好呢!喂喂,好不好看?” 程心瞥她一眼,“好,特别有80年代的味道,怀旧,老土。” 小妹:“……” 她又换了一件,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件是墨绿色长款风衣外套,款式放现今并不过时。 “大姐,你以前见过阿妈穿这件衣服吗?我怎么无见过?” “几十年前,鬼记得。” 小妹照着镜子摆款臭美,双手放身后,叉腰,交叠放腹前,又插在衣袋里。 “咦?”她自言自语,“袋里有纸……” 程心听见了,问:“是不是钱?拿出来瓜分了。” 小妹把东西掏出来,是一片厚厚的,软软的又干干的纸,透着些蓝色字迹。 这明显是跟衣服放水里洗过后的状态,而且感觉年代久远。 她好奇地小心拆开,发现是几页信纸的模样。信上的字有水洗过后的朦胧,但笔画仍然清楚,很容易就能读入眼。 小妹随手翻了页,展开随意浏览两眼开头,顿了顿,再往下看两行,她不看了,转手将信塞给程心。 “垃圾直接扔!”程心起初不接,小妹塞了又塞,叫她看,她才没好气接过去,扬开,看见第一行字: 这段日子我过得非常痛苦,我知道你在西安有人了…… 程心心跳猛然停止,双手立即垂下,抬起脸,不敢再将信看下去。 脑里却不断重复那句话,来来回回,伴着轰轰隆隆的耳鸣声,敲击着脑膜,整个人陷入一片惊乱。 尽管如此,她仍一叶知秋地猜到信里信外的全部故事。 这份过来人的“聪明”与直觉,一点都不喜人,只带来强烈的惶然与久违的伤感。 “大姐?”小妹逼不及待催:“怎么了?继续往下看啊。” 她声音压得很低,且有些打颤。 程心转过脸,不看她,也没有说话。 小妹被她这态度莫名惹怒,一手抢过信,奔出房间。 程心想叫住她,恰好大妹出现在房门口,挡住了小妹。 小妹像见到战友,火速将信塞给二姐,想她尽快拯救什么似的。 大妹不明所以,扬开那页皱皱的纸,扫一眼后,她的反应与程心一样,放下信,不再看了,只愣愣望着大姐不出声。 “怎么办?”小妹问大妹,问完又回头看程心。 三姐妹里面,她表现得最着急,最焦虑。她再度夺过信,扬言:“我要去问阿妈,问她这是谁的信,谁写给谁!” 门边,大妹下意识地伸手拦她,背后,程心走了上来,将她拉回房内。 大妹跟着进去,顺手将门关上。 房间里,小妹捏着信,左右看两个姐姐,质问:“什么意思?” “你冷静些。”程心指着小妹手上的信,艰难建议:“不要……先不要冲动。这信,未必是阿妈的。” 小妹说:“不是最好,那我去问她也不怕。” “不要问,别人的事,我们少管。” “有什么所谓,八卦一下也好,是不是二姐?”小妹自欺欺人地笑。 大妹依旧不出声,表情空落,她显然猜到什么事,而且已经相信了是事实。小妹的垂死挣扎,不会动摇她半分认知。 程心看着两个妹妹,她们一个冷静一个激动,但谁都不比谁好受。她非常后悔叫小妹进来帮忙。 或许阿爸从来不是慈父的角色,可是,她们宁愿阿爸对她们多一些骂骂咧咧,也不要做一些伤害阿妈的事。 小妹看看两个姐姐,忽地蹲了下去,将脸埋在膝间,呜呜地叫:“这信不是阿妈的!不是阿爸的!不是!” 她身上仍穿着阿妈的墨绿色旧外套,古老的颜色,陈年的风姿,仿佛在重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年某日,年轻的阿妈也是如此蹲在地上,纠结呜咽,不愿承认。 小妹的哭声在房间里隐隐约约,两边肩膀像蝉翼,单薄地颤颤作抖。 这间主人房乃至整幢屋的家具整齐如常,不需要搬走,可人的日常用品一撤,房子就显得格外冷清空洞。 窗外,楼下搬运的起落声,阿爸的指挥,阿妈的插话,偶尔时高时低传上来。 除此之外,四周静得像空气凝固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程心有了决定。 她蹲在小妹身边,低声说:“你哭也无用,这件事,我们就当不知道。” 小妹蓦然抬头,满脸泪水,通红的眼里全是质疑。 程心说:“不然你想怎样?去问阿妈,万一她已经忘了呢?你专程提醒她,要她再一次伤心?” 但万一她没有忘呢? 程心不说,小妹也没有问,不知道是想不过来,抑或不敢问。 程心继续:“阿爸虽然又恶又凶,脾气差,但他对阿妈,我们有目共睹。尤其这几年,他脾气收敛了许多,不那么难相处难沟通……以前的事,他们自己都不提,我们何必提?他们有他们的处理方式,可能已经处理好了。如果非要揭穿,一五一十摊上台面,他们以后在我们面前怎样做人?我们的日子怎样过下去?” 以前阿爸因为廖医生而与阿妈吵过架,但他没有在女儿面前说过阿妈这方面的半句不是。而阿妈在信中再哭诉,也同样对女儿缄口不语。 就连这封信,她甚至都没有寄出,也许是不敢寄出。 这是他们的作风,十几几十年的场面撑下来了,一旦被晚辈拆台,会难看得要命。程心如是想。 “不过……”小妹难以理解,这种感觉很不圆满,极其缺憾,惴惴不安又无能为力。 窗外,阿妈的喊声从楼下传来:“你们三个搞什么?几件旧衣服要打包半天?快点下来,不要误了吉时入伙!” 不闻三姐妹回应,阿爸帮腔:“听不听见?快点下来!” “知了!”程心站起来应话,再对大妹小妹说:“不要纠结了,快收拾好下去,不然阿爸要闹人。” 小妹脑子一片空白,听着大姐的安排,本能地抬了抬手:“那这封信……” 几页旧纸信早已被她捏成一束纸花。 程心默了默,说:“放回去。” “啊?” “哪里找的,放回去。” 小妹茫然地望向二姐。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妹这时点了点头,沙哑道:“听大姐的,放回去。” 第201章 第 201 章 搬家当天晚上,程家请了私伙上门,在北苑的别墅新家里头宴开了十数席,请相熟的亲朋戚友吃饭庆祝。 来宾无一不将程家别墅内内外外欣赏个透,亦无不艳羡别墅的女主人,不管当面说的,还是私下议论的,全是相似的论调:阮秀嫁对人了,跟程伟挨了十多年就苦尽甘来,住大别墅,过吃好住好用好的有钱太太日子。 除此,他们还盛赞程家三姐妹,个个有才有貌,没白养。 阿妈全程笑得谦虚,倒也没否认。 程心与大妹小妹坐在主家席上,比平日都寡言少语。尤其小妹,她素来最吱喳,今日却双唇紧抿,脸上带些惆怅的严肃,任谁都看出她心情不佳。 大人们认为那是因为她快要开学了,要离开家乡远赴北京求学,舍不得阿爸阿妈,舍不得才住几天的新家新房间呢。 有人调侃,反正阿爸不缺钱,想家就随时买张机票飞回来探亲,何必在这喜庆日子愁眉苦脸? 阿爸阿妈也轮流说过她,可小妹依旧给不出好脸色,难听说一句,她不像在参加别墅入伙宴席,像清明节去拜山。 程心在饭桌底下踢她几下,她都没转换过来,后来大妹低声跟她说了些什么,她的表情才稍稍释然。 深夜时分,各人在各人的独立房间休息。程心睡不着,倚着床头发呆。 她想起许多年前,阿爸与阿妈在康顺里的旧屋厨房吵架,那时候,她以为阿妈真的和那个什么廖医生有不明不白之处,而腹诽过一番。 如今回想,也许她误会了阿妈。 阿妈那些举措,那些气得阿爸火遮眼的话,不过是存心的报复。可到最后,最难过最难受,选择继续装作不知去过日子的,还是她自己。 阿妈当时,大概比上辈子闹离婚的她要伤痛十倍吧,这条路,全是背负,一丁点潇洒痛快都享受不到啊。 上辈子与程朗的离婚,早已无法令程心落泪,而阿妈两辈子的不离婚,教她止不住泪。 这里头的情绪太多,有女人对女人的同情,也有女儿对母亲的尊敬与愧疚。 昏暗中,手机屏幕亮起。 大妹发来短信问:大姐,阿爸真的会这样吗? 程心愣住。 她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从一开始,第一反应就判了阿爸有罪,所以白天才那样说服小妹。 阿爸在西安打工赚钱时,才二十多岁,一个年轻男人远离妻女孤身在外五年…… 大妹何必再问。 这一晚程心无眠,隔壁房间的大妹小妹也一样。整幢别墅里,就阿爸阿妈睡得最踏实,最安稳。 九月开学季,小妹带着两个大行李箱北上,阿爸阿妈陪了一路。 但她心情不见好转,脸上的闷闷不乐看得阿妈心绪不宁。 阿爸特意单独与小妹沟通,说:”你是不是想家了?是也无办法,谁叫你当初不听劝,非要报这么远的学校?现在人过来了,注册了报到了,你仍一副闷闷不乐,叫阿妈怎样安心回去?“ 小妹看着阿爸,只注意到他嘴巴动来动去,根本就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也许他正在说一些天大的道理,但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甚至反感,厌恶。 小妹转身走开,不想再面对他。 阿爸从未见过孻女这样子,一时懵住了。 自小以来,孻女都是最粘人最窝心最会撒娇卖乖的孩子啊。 这时大孖走了过来,安慰了阿爸几句,又保证以后会在北京好好照顾小妹,阿爸才安心了些。 送走了阿爸阿妈,大孖问小妹怎么回事。 小妹张张嘴,可蓦然想到,家丑不宜外扬,便什么都没说。 ”我今天专程请假来陪你的。“大孖说。 小妹还是不愿意透露,并说:“你忙你就走,我一个人也可以。” 大孖静静看她一会,不再逼问。 他轻轻拉了拉她手臂衣袖,“走,再逛一下校园。晚上我带你去吃好的。” 九月的大首都,中午有烧人的炽热阳光,晚上却是摄人的寒凉刺骨,一阵阵迎面吹来的,不止秋风,还有枯叶与淡淡的萧瑟。 至于南方的省城,执大开学那日,从白天至夜晚,热得能让人浑身出一层油水。 程心陪同郭宰在执大忙了一天,傍晚俩人在食堂吃饭。 程心没胃口,就点了一碗粥,郭宰见她拿勺子搅来搅去都吃不上一口,不禁说:“不要再搅了,都生水了。” 程心“哦”了声,才开始正经吃。 “你最近看着特别丧气。” “哪有啊。” “工作上遇到困难了?” “哪份工作无困难的。” “那是不是不舒服?” “可能吧,热死人了。” 郭宰替她轻轻拉了拉衣背透风,说:“明天周日,你今晚别走,我跟你住宾馆,有冷气,能睡得好一些。” 程心:“膨胀了你,暑假赚几个钱就出入宾馆了?” 郭宰失笑,“我当你答应了。” 程心看着他,心情不觉好了些,胃口开了,感觉一碗粥不够,又新点了一份干炒牛河。 这顿简易晚餐吃得挺香,饭后俩人手牵手在执大闲逛,与其它普通的校园情侣无异。 途中竟遇见程朗,他主动打招呼。 得知郭宰入读执大的管院市场营销专业,程朗露出惊讶表情,问程心:“和你一样?“ 程心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填报志愿时,她问郭宰有什么心水专业,他说不出来。 她建筑医学设计机械等等方面一个个询问,他统统摇头。 之后程心建议他读金融,他问金融和市场营销有什么区别,她解释了半天,才意会过来,原来他是想报市场营销啊。 她的惊讶程度不输程朗。 程朗借着暗黄的路灯打量郭宰,小伙子很久不见,又长高了长俊了,而且给人感觉成熟了不少。特别是郭宰在下巴端蓄起了一层薄薄的小胡子,与文质彬彬的程朗站一块比较,多了几分野性的男人味。 这小胡子他可精心打理,程心起初不支持,总认为男人留胡子是五十岁之后的事。不过某日郭宰拿胡子磨她,磨得她怪舒服的,她就没再反对了。 郭宰朝程朗笑笑,说:”上同一所学校,读同一个专业,听着浪漫不浪漫?有不有缘分?“ 程朗愣愣,未有回答,程心就已经拿手肘顶了顶郭宰。 郭宰趁机捉住程心手肘不放,他想跟程朗说再见,但程朗问起程心工作上的事。 ”东澳城最近还有职位空缺吗?我认识好几个毕业生,都想去试一试。“ 程心说:”有,酒店十月开张,二期楼盘也同时开售,人才是我们一直都缺的。“ 东澳城的楼巴投入使用有一年了,其中有一个站点就是执大,往返两者之间每程只需半个钟。执大附近有不少为学生而营的出租房,价格低廉,配套成熟,毕业生既想去东澳城试试身手,又想留在母校附近圈子生活,那乘坐楼巴专线来解决出入问题最为方便。 东澳城早前推出员工卡,列明员工持卡可以免费乘坐楼巴往返郊区市区,就是为了招揽喜好居住市区的人才而定。也因为这个便利,上一个毕业季,东澳城的招聘任务完成得七七八八。 程朗:”好,我回去告诉他们。“他看看腕表,说:“我要去上课了,改天再聊。” ”再见。“ 走了几步,程朗忍不住回头看,见郭宰搂着程心往自己身边带,程心拿手拉了拉他耳垂,他呲牙咧嘴像在叫痛,眼里却溢满幸福的笑意。 ”什么叫浪漫不浪漫?缘分不缘分?郭大侠,你不要告诉我你报市场营销专业,就是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理由??“程心拉着男人的耳垂教训。 郭宰歪着脑袋迁就她的力度,不答反问:”听讲东澳城的酒店有温泉泡?“ ”不要扯开话题,坦白从宽。“ ”不如十一我们去泡?“ ”抱歉,十一的酒店房间已经订满了。“ “……你用特权挤一间出来,我很想和你泡温泉。” “我不想。不过你肯出三倍价钱来订房的话,我会用特权帮你挤一间房出来。” “…………” 他们边说边往外走,两个靠一起的身影渐渐没入宁静的夜中。 第202章 第 202 章 大妹小妹开学离家后,程心时常与她们联系。 大妹的情绪由始至终都挺冷静,言语也客观温和,程心不怎么操心。 她比较担心小妹。小妹向来最喜欢阿爸,最崇拜阿爸,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绝对是阿爸最疼爱的孻女。 与小妹沟通时,程心谨慎斟酌,不敢多说,也不敢少说,处处留意着她的状态。 直到军训结束,十一假期大孖带小妹将京城游了一遍,再通电话时,小妹的语气终于重现昔日的轻快欢乐。 ”大姐大姐你知道吗,他们讲话很有意思的,不少词都跟我们相反。“ ”什么个相反法?“ ”比如我们叫早晨,他们叫晨早,我们叫宵夜,他们叫夜宵,我们叫紧要,他们叫要紧,是不是很神奇!!!“ ”哈哈,那我们叫神奇,他们是不是叫奇神?” “哈哈哈才不是啦!还有,他们讲话很喜欢加个’儿‘字!小孩儿,今日儿,自个儿……” 小妹吱吱喳喳说了一通,程心认真听着,偶尔提几个搭边的问题,将小妹近来难得一见的兴奋延续了不短时间。 这通电话聊了有近半小时,挂线后,程心给大孖发去短信:多谢你照顾程意,寒假我请客。 大孖回复:应份的。 程心忽尔哑笑。 往下来的日子,她专心工作。 东澳城的翻身计划,比想象中顺利。 由于楼巴的开通,二期楼盘的销售业绩是一期楼盘同期的五倍。东澳城的酒店以山水温泉为特色,与旅行社合作后一跃成为周边最受欢迎的短途游的圣地。 辛苦了两年,今年收获这么好的成果,项目众员工自然是忙并快乐着。 这日,程心在公司里奔走,拿着手机跟谁在交代事情,步伐匆匆。 有人与她擦身而过,双方走开十多步了,对方才突然在身后喊住她:“程心?” 在东澳城,她的来历已经不是秘密。昔日直呼她名字的员工早已改口叫她程经理。公司里头,会这样连名带姓直呼她的人,半个都无。 所以程心相当惊讶,心想这是哪位大熟人降临来了? 回头应声,见一位长发女生,穿着西装裙,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小跑过来。 程心顿了顿。 对方断定她认不出自己,笑嘻嘻地自我介绍:“是我啊,前锋小学的陈思!” 程心想起来了,浅笑:”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自从那年暑假学游水,弄出一场闹剧之后,她就不再与陈思联系了。这位小学同学的现况,她一无所知。 问候两句后,陈思直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在这里上班。” “啊??那你认识人事部的人吗?我今天来面试的!” 程心如实说:“这里的员工我都认识。” 陈思喜出望外:“那你能不能帮我打听,面试时怎么表现最好?” 程心暗中打量陈思,认为她打扮得体,穿着老道,便问:“这不是你第一份工作吧?” 陈思:“不是,我以前一直在嘉龙房产做销售。不过新来的经理很变态,我不喜欢就辞职了。” 程心笑:“你这是有同行的工作经验啊,不用我打听,你的胜算也很高。” “真的?" "真的,东澳城正是上升期,到处都要用人,试想连应届毕业生都请,更何况你这种行业老人。” “那我就放心了!” 聊了几句,程心手机响,她以此为由告辞了。 几天后,她特意向人事部要新录用的员工信息,翻了翻,见有”陈思“一名,顺道浏览她的基本信息:省城某大专毕业,省城嘉龙房产四年相关工作经验。 很快,程心再次与陈思碰面,在东澳城的员工饭堂。 陈思端着餐盒,小心翼翼问能不能坐她旁边。 程心抬抬手,”随便。“ 坐下后,陈思吃吃地笑,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东澳城发展部的经理。“ 程心笑笑:”你是营销部的,也无什么所谓。“ 陈思试探问:”听讲你是皇亲国戚?“ 程心:”这里皇亲国戚有不少,我不算什么。“ 陈思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然后很适可而止地扯开了话题,聊了一些程心不曾听说过的人与事,尤其关于小学同学的。 “你的同桌许文强,以前不是高高瘦瘦挺靓仔的嘛,谁知近几年,肥到阿妈都不认得。我们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病,吃激素吃的。” “你知不知,廖洁儿回来了!去年同学聚会她盛装出席,可了不起了,开口闭口就吐几句英文,十句不离八句’加拿大怎样怎样好‘,又抱怨这里空气差,一回来就得气管炎……“ 程心费了老多劲才记起廖洁儿是谁,顺道记起陈思自古就对廖洁儿不满,所以吃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非议那位小学同学。 末了她问:”过年会有小学同学聚会,你十几年未现过身,今年一起去?“ 程心说:”到时再算。“ 回到办公室工作,电脑上挂着的企鹅来了信息。 郭大侠:【图片】 点开看,是一张形态相当优雅高贵的深棕色皮质餐椅,空白背景。 程小心:??? 郭大侠:一位认识的老外客户发给我的,想我帮他找。 程小心:??? 郭大侠:在家具店打工认识的老外,意大利人,聊得挺好的。凭我对家具城的了解,市面上绝对无这种餐椅。客户估计也找过了,找不到才找我。他要订货30张,每张出价250刀。【笑倒地】 程小心:???!!! 郭大侠:我打算帮他整出来。【酷】 程小心:那你读市场营销真是太浪费,大失误,你应该去读设计。现在换专业来得及吗?【微笑】 郭大侠:【呲牙】我去上课了,回聊。 郭宰的头像是一只放在蓝天之下轻握的女性拳头,肤白质嫩。 彩色的拳头头像变成黑白,不多久,另一个企鹅号来新信息—— 平凡是福:程心,我今日会经过东澳城,有时间一起吃晚饭吗? 程小心:不啦,很忙要加班,多谢了。 平凡是福:无关系。 过了会,平凡是福再来说:约你好几次了,都不成功,我真是挺失败的。【微笑】 程心:”…………“ 换作其它人,这副口吻,这个表情,她绝逼不会再理了。 但对方是平叔的外甥,好丑也要礼貌一些。 事实上初加企鹅时,程心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了,也明确表达了没有与他发展的打算。对方当时挺开明,回了句”ok“,天下太平。 后来某天,对方随平叔来东澳城,与程心见上面,一起吃了顿工作餐,便开始不时在企鹅上联系她,从普通的问候,到约饭约戏。 程心回复他:真的不好意思,最近确实很忙。 平凡是福:忙也要吃饭,我们可以在附近吃,不会费你很多时间。【微笑】 程小心:要和同事加班吃饭盒。 平凡是福:那明天呢?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也行。 程小心:后天是有时间,但我约了男朋友了。 对方应该是震惊了,过了半天才回复:你有男朋友了????? 程小心:是的。 平凡是福:我舅无讲过??? 程小心:我很少将私事公开讲的,造成误会很抱歉。 对方沉默了,又过了半天,说:你男朋友真幸运。你这么难接近,他都能成功。佩服。 程小心:有一点点吧,两辈子积下来的。 这回直到下班关机,对方都没有再回复了。 第203章 第 202.5章 往后几天,程心在公司遇见平叔,平叔表情怪怪,有点欲言又止。 程心平常自如,主动向他打招呼。 平叔问了些工作上的事,又说:“向老当新外公了,会在省城和乡下丰城给外孙女摆满月酒,你去不去?” 程心的思维有两秒的停滞,听见平叔继续说:“新爸爸就是几个月前在私房菜馆见过的霍世侄,还记得吗?” 程心回过神,浅笑:“我不去了。” 平叔没有就此事多作议论,临走时犹豫了半瞬,终究问了出口:“程心啊,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的?” 对于这个问题,程心除了诚恳道歉,别无他法。 平叔叹气摇头:“算了,其实用脚趾尾想想也知道。怪我一厢情愿。” 作为长辈,他明白事理,介绍对象失败的事就这么翻篇过去了,不与后生女计较。不过一想到自己外甥错失良机,总有那么点扼腕。出席向老外孙女满月宴那晚,数杯酒下肚后,惋惜了几句。 同坐席上的阿爸,暗自惊讶。 回到北苑别墅,他将这个消息告诉阿妈,阿妈花了些工夫消化,问:“那你有无问是谁?” 阿爸摆出“你都傻的”的表情,“我问不就等于告诉他们我不知道自己女儿在拍拖?” 想到这,憋了一晚上的火气蹭蹭冒出来,大发牢骚:“你话我们做阿爸阿妈的是不是无面,居然连自己女儿拍拖的事都要从外人口中得知。程心想什么的?认为跟我们无关系所以不用讲不用提吗?是不是打算自己做主嫁出去,问都不问我们!” 阿妈坐在按摩椅上,身体因为机械按摩的原因而有节奏地颤动。 她望着天花板默了好半晌,才道:“问都无用,女人嫁人,就像赌博,讲运数。嫁得好不好,不是看结婚前,而是看结婚后。谁都不是神仙,谁都不能预料以后的事。” 阿爸拍着手背说:“但至少带回家给过过目,我们吃盐多过她吃饭,对方是神是鬼,我们肯定看得比她透彻!” 阿妈眼神凉凉地扫向他,阴阳怪气说:“当年我也带过你回家给过目,人人都赞你好,结果呢?” 阿爸愣愣,反应过后皱起眉讨公道:“我跟你讲女儿的事,怎么扯到我身上了?而且什么叫‘结果呢’?我们现在不好吗?” 阿妈站起来,关了按摩椅,唉声叹气地说了句“冲凉”就走了,扔下阿爸一人在原地生闷气。 待阿妈换上睡衣回来,阿爸通知她:“我刚才打电话给衰女了,叫她星期六带‘男朋友’见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外面,尝试用手机码字,结果…………………… orz orz orz  ̄﹁ ̄ 第204章 第 204 章 阿爸没有将初次见面的地点设在家里,而是选在十九楼饭店,订好包厢订好时间,再提前半个钟头到,一边饮茶,一边盯着门口。 每每包厢门从外面被推开,他就暗暗挺一挺腰,发现是服务员时,又屡屡收回去。 旁边的阿妈烦他了,没好气说:“至于这么紧张吗?你是长辈,要紧张的应该是他们。” 阿爸:“我不是紧张,我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你看看,”他挺了挺腰,再缩缩回去,问:“两个坐姿,哪个更威风?” 阿妈:“废话,你一直收腹挺胸罢了。” 阿爸:“你以为我不想?腰骨会累的!” 阿妈笑了笑,话题忽地一转:“喂,你当年去见我家人,也这么紧张吗?” 阿爸:”……“ 到了约定时间,包厢门再度从外面被推开,这一回的来者,确实是程心了。 阿爸阿妈仅仅扫她一眼,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她身后的高大男生上。 就是他了。 第一眼,阿爸阿妈隐隐松了口气。 不错,身材外形能打90分,是个非常英俊精神的年轻人,配他们女儿,女儿不亏。 之后,对方微微躬身向他们问好,脸上的笑容看着就知道有发自内心的紧张。他递上一个沉甸甸的果篮,略略过一眼,里面全是合他们口味的水果食品,另外还有一袋很像样的干货。 阿爸阿妈快速对视一下,阿妈迎上前,推搪:“不用破费了,普通见个面就行。” 对方不敢轻信这话,坚持要送,将礼品妥妥当当放到旁边的茶几上。 阿爸端端正正坐着不动,沉着声说:”坐吧。“ 男生随程心坐到对面,阿爸阿妈看看女儿,又看看男生,等着。 坐好了,程心终于介绍:”他是郭宰。“ 阿爸阿妈微微点头,这名字听着也不错,阿爸问:”哪个宰字?“ 女儿说:”就是康顺里的那个郭宰。“ 阿爸想了几秒,哦,原来是康顺里郭宰的那个宰字,挺霸气的。 他端起茶杯,正要饮一口时,猛然联想到什么,身边就传来阿妈的低叫:”康顺里的郭宰,你是指,他本人就是康顺里的郭宰??“ 程心点头,”对,就是他。“ 郭宰跟着笑了笑,说:”我是郭宰。“ 阿妈瞪着眼,失神了半晌,但她依旧比阿爸反应快,醒过来紧接着问:”我记得他不比程愿程意大几岁。“ 程心:”他比程愿大两岁,比程意大三岁,比我小三岁。“说完笑了笑,道:”这个年纪大小无所谓吧。“ 她本来还想说,”时下流行姐弟恋“,不过及时将话吞回去了。 阿妈继续问:”你们真的在拍拖?“ 程心失笑:”真的,不是网上租来骗你们的。“ 阿妈听不懂后半句话,也没心情深究,只针对“真的”这两个字追问:“拍拖多久了?” 程心:“三年。” 阿妈原本就说不上温和的脸色,霎时黑了。 程心解释:”我是想跟他关系稳定了,再告诉你们。“ 阿妈呵了声,”这么讲,你现在跟他感情很稳定?“ 程心点头。 阿妈再想说什么,服务员恰巧进来问是否人齐,是否上菜。 阿妈不出声了,交给阿爸作主。 阿爸端着茶杯的手此时才缓缓放下,几不可觉地吐了口气,对服务员说:”上吧。“ 服务员应了声好,出去前留意了两眼席上的郭宰。 菜是阿爸点的,先上三文鱼配象拔蚌刺身,再上野生蛇羹,清蒸东星斑,日本鲍鱼炆鸡,还有一份水煮澳洲肥牛,上汤宁夏菜心。 程心吃得挺高兴,不时给郭宰夹菜,催他多吃。 郭宰很拘谨,手里拿着的筷子像是装饰品,只看不用,偶尔动一动,也是往程心碗里回夹菜。 席间,阿爸问他:”你比程心小三岁,那今年应该刚刚大学毕业?“ ”不是,“答话的是程心,”你们也知道他早几年去了香港,耽误了些时间,所以今年才上大一。“ 阿爸哑了哑,才夹起的东星斑,松松筷子跌回碗里,沉着气问:”哪间大学?“ 程心:”执大,跟我读同一个专业。他今日本来有活动,特意请假出来的。如果不是高速塞车,我们早就到了。“ ”哦,执大,还可以。“阿爸将东星斑送嘴里,吃完问:”那你们都在省城,经常见面?“ 程心好笑地说:”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东澳城目前有多忙。而且郭宰打算副修一个专业,个个大一新生都在疯狂玩,他就已经疯狂学习了。“ 阿爸:”副修什么专业?“ 程心:”室内设计。“ 阿妈突然插话:”他不会讲话吗?什么问题都你来答,阿爸问他还是问你?“ 程心愣愣,郭宰也尴尬讪笑。 阿爸低声说阿妈:”有什么所谓,答案都一样。“ 阿妈没理阿爸,面无表情看着郭宰问:”你阿爸阿妈现在什么情况?“ 其余人愕然了。 郭宰缓了缓神色,清清喉咙,稳着声说:”阿妈有自己的生活了。阿爸一直在香港。“ 阿妈:”在香港无再结婚吗?“ 郭宰:”……“ 阿妈:”听讲他在香港有老婆?“ 阿爸连忙出声:“哎,这是人家家事,你少打听了。” 阿妈理直气壮的:“什么人家家事?他跟程心拍拖,就是两家人的事,我当然要问清楚。” 程心想替郭宰挡回去,但郭宰回答了:“他们是生活在一起,至于有无领结婚证,我无问过。” 以前郭父说过,他与兰姐并无结婚,为的就是将“妻子”的名份留给郭母,让她与郭宰有资格申请去香港团聚。后来郭父郭母离婚了,郭父与兰姐是否补领了结婚证,以名正言顺的关系住在一起,郭宰就真不知道,也不关心。 阿妈:“那你自己一个人在乡下生活?” ”是。“ ”那哪里来生活费?还有读大学的学费呢?“ ”阿爸给了。我也有做兼职。“ 程心帮他详细说:”他暑假在家具城打工,赚到钱买手机买电脑,不是游手好闲的。“ 阿妈似乎没话好说了,低下脸去吃饭,一声不吭,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郭宰微微难堪,如坐针毡。 阿爸也有点不好意思,遂顺着程心的话,笑笑问郭宰:”副修室内设计,是因为在家具城打工,对家居家具这些感上兴趣吗?“ 郭宰也笑笑:”有点吧。“ ”那挺好。这和房产方面有不少挂钩,以后能帮得上忙。努力读吧。“ ”我会的。“ 阿爸转动玻璃转盘,将清蒸东星斑送到郭宰面前,抬抬手:”鱼要趁热吃。“ ”好好。“郭宰立即动筷,先替程心夹了一块,再夹给自己。 程心暗舒口气。阿妈半路杀出来的几个问题,真叫人难以直视。 好在有惊无险。她的手在台底下悄悄握了握郭宰的。 郭宰朝她笑笑,埋头吃鱼。 饭后,程心送郭宰回康顺里。她开车,郭宰坐副驾位。 郭宰忧心匆匆:”等会你回去了,他们肯定会再细问你的,然后决定同意不同意。你记得告诉我他们的真实想法。不要骗我!“ 程心腾出一只手,摸摸他头:”问题不大啦。阿爸主动叫你吃鱼,又提什么‘以后能帮得上忙’,这不就是同意了吗?“ 郭宰:”难讲,程姨好像不太同意…………“ ”她都听阿爸的,阿爸同意了,她不会反对。“ 上辈子也是,阿妈起初不接受程朗这个外省女婿,一是言语不通,鸡同鸭讲,二是女儿居然要跟他在外省定居,山长水远,与白白少了一个女儿无异。 这哪是女婿啊,这分明是拐子佬啊! 世面比阿妈见得多的阿爸,对程朗倒算认可。见女儿非他不嫁的阵仗,最终点头同意了。阿妈有没有私下与阿爸闹,当时的程心不管,只管从阿妈手里拿过户口本,去跟程朗领证。 这辈子,对象变成郭宰,本地人郭宰,连他父亲有几个老婆都知根知底的老街坊郭宰,程心想不到阿妈会有反对的理由。 所以接到阿爸的电话,他气冲冲说要见她男朋友时,早有预料的她爽快答应了。 不过她通知郭宰时,装作未做决定的样子,问他意见。 郭宰有些哆嗦,“他们知道了吗?知道我的存在?” 程心:“对啊,有长辈介绍男生给我,我告诉对方已经有男朋友了。估计这话传到阿爸那里。” 郭宰有片刻的惊讶。 程心说:“你不想去就算了,到时他们当我讲大话,又积极热情地给我介绍其他男生,我就找其它理由拒绝。” 郭宰急问:“什么其它理由?” 程心咧嘴一笑,说:“告诉他们,我喜欢女人。” 郭宰:“……………………” 要他的程心被各色男人虎视眈眈?要他的程心装模作样去避烂桃花?? 得,既然未来外父亲自开金口,那他就算各种恐忧各种下场各种躺尸死相,也必须视死如归地赴约! 第205章 第 205 章 送完郭宰,程心回到北苑别墅已近下午四点。 屋内静悄悄,不闻声响,进客厅之前还以为没有人,所以见阿妈一个人坐在沙发,像等待犯人上庭的法官时,程心吃了半惊,叫了她一声。 阿妈侧头望过来,脸色和在饭店时一样不好看,问:“吃完饭一点半,你行一趟康顺里,来回要两个半钟吗?” 听完这话,程心才发现,不对,阿妈的脸色分明比在饭店时更糟才是。 她走过去笑笑说:“郭宰有点不舒服,我在他家留了一会。” 他昨晚凌晨三点才睡,今早长途跋涉从省城赶回来,路上堵车开开停停,加上午饭没正经吃几口,又担心阿爸阿妈对他的印象,他难受得想吐却吐不出。 反正下午没事,程心送他回家后没着急走,就算郭宰催她回家打听消息,她也陪他小睡了一会才动身。 阿妈朝对面沙发抬抬下巴,“坐下,我有话跟你讲。” “哦。”程心听话地过去坐好。 阿妈上上下下端详女儿,越看,心中越不是滋味。 三个女儿当中,长得最好最顺的无异就是长女程心。她怀她时,由于初次当母亲,不仅惊喜兴奋,更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处处谨慎小心,吃什么用什么做什么掂量着分寸,生怕多一点少一点都会坏了腹中的胎儿。 结果生出来的女婴非常可爱,长得也很健康,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是最上等的龙眼的圆核。 可惜这孩子的性格不讨人喜,自小就不听话,叫她去东她去西,叫帮忙干活她拖拖拉拉,然后马虎了事。胆子还大得很,带她上街,稍有不满就乱发脾气,自己一个人蹭蹭蹭往远的地方冲。本来气得想狠下心不管她死活,但又怕她被人拐被车撞,想想那画面就背脊冒冷汗,不得不去追去捉。 该死的是她却越追越跑。 该死的是她甚至敢离家出走。 她什么事都不跟家人说,不似程愿程意那样,会在饭台上分享学校里的趣事,谣传小同学的八卦。没有人知道她在街外是怎么样的,正如没有人知道她当年离家出走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三个女儿,带得最劳心劳力的,最奇怪最不明白的,非她莫属。而她明明在四岁之前,都由她这个新生母亲一手一脚一心一意养大的。 后来她读书争气了,大大小小的奖状塞满柜筒底,算是做了些正经事,当阿妈的才稍稍放心。这几年她在东澳城工作,从员工口中了解到她在外面尚有能力立足,处事为人亦不像在家里那样孤僻任性,眨眼从小女婴长到25岁,阿妈才真正松一口气。 可这一口气,在今天中午之后又猛然堵在喉间。 程心不习惯阿妈用充满回忆的眼神打量自己,别别扭扭地了一会,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新鲜柑,低脸掰着回避气氛,还问阿妈吃不吃。 阿妈没接这话,但开了口问:“你见过郭宰的阿爸阿妈了吗?” 程心边吃柑边说:“未啊。” 阿妈:“那即是他们不知道你们拍拖?” 程心眨眨眼,“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郭宰没提过,她也没问。 阿妈再问:“那郭宰平时有跟你提起他们吗?都怎么讲的?” 程心笑笑:“很少提起。不过,他每次去香港找阿爸,都会告诉我。” “去香港找阿爸做什么?” “帮手打理喜帖铺。但近一年忙着高考,无去过了。” 阿妈眉心皱起,“他早年在香港和阿爸一起住,回来又经常去找阿爸,学费生活费又是阿爸给的,所以他和阿爸的感情不差,或者很好?” 程心不太确定说:“算是。” 相比郭母,郭宰与郭父确实联系频繁,如果这样代表俩父子感情好的话,说得过去。 阿妈从胸腔深深吐出一口气,沉着声决定:“既然这样,你和他尽快分手吧,不要再浪费时间在他身上了。” 程心仍在吃柑,听见后差点把柑核咽喉里。 “为什么啊?”她问。 找外省的不喜欢,找本地的还不喜欢? 阿妈笑了笑,反问:“为什么?你用脑想一想,自古有句话,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程心想了两秒,才理解过来。“你是怕郭宰会像他阿爸一样……” 郭父那种情况叫什么?出轨?婚外情?养二奶?抑或骗婚生子?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概括了。 阿妈:“不然你以为?他阿爸在香港有老婆,还敢在乡下再娶一个,想享齐人之福,贱格无耻!他阿爸这样欺骗他阿妈,抛弃他阿妈,他居然可以与阿爸继续生活下去?他是不是认为他阿爸无问题?是不是认为这不算大事?他以后会不会像他阿爸一样,这边跟你拍拖,那边又拖一个?” 阿妈一股劲将话倒出来,气急声响,听得程心有几秒的懵然。 半晌,她回过神,往前倾身对阿妈解释:“不是的,他阿妈阿爷不肯带他,他才被逼去投靠阿爸。当年他未够12岁,无得选择。” 阿妈声势不减:“12岁时无得选择,那现在22岁,还无得选择吗?” 程心:“……这不是一回事。他与他阿爸的关系,不影响我和他。拿他阿爸的情况来判断他,对他也不公平。” “谁得闲管对他公平不公平,他不是我儿子,我只管自己的女儿。”阿妈说。 程心失笑,“你用莫须有的罪名来否定他,叫我怎样甘心认同?” “莫须有?”阿妈冷笑,“你不如去问问十九楼的服务员,我对他的质疑是不是莫须有!” 突然扯到十九楼那么远,程心思维跟不上,有一瞬的呆滞。 阿妈告诉她:“中午在十九楼吃完饭,临走前我去厕所,经过服务员休息室,听到几个女生吱吱喳喳在讨论郭宰。知道她们讨论什么吗?她们讲郭宰早几年在十九楼做服务员,被一个台湾富婆看中,就即刻辞去服务员的工作,改行去当姑爷仔了!” 程心目瞪口呆。 阿妈继续:“知道那些女生还讲什么吗?讲他傍上你这个更年轻的,就甩了那个台湾富婆,那台湾富婆还不时去十九楼找他。” “乱讲!”程心被传得乱七八糟的谣言气得发笑,说:“我知道那个事,郭宰跟我讲过,他辞职是因为不接受不愿意,还弄脏了富婆的丝巾,赔了一万多。” 阿妈:“你当时在现场?他讲你就信?人家在十九楼出出入入当差的服务员不比你更清楚?” “不比我更清楚!”程心肯定地说,扔下手里的柑皮柑肉,站起来对阿妈道:“你对郭宰有偏见,不适合再讲下去。” 阿妈跟着站起来,“我要是对他有偏见,你就是对他有偏爱。凭什么就看上他?之前阿爸提过的程讲师,平总介绍的外甥,哪个不比他强?” 程心不再说话了,没意思,没意义,转身上楼。 阿妈在身后警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会背叛你伤害你?” 程心头也不回:“不怕。” 又不是没尝过那种滋味,她早做好各种预料,什么后果下场,都不会比上辈子更坏。 上至二楼,见阿爸站在主人房门口,不知站了多久,偷听楼下的对话多久。 程心走过去,张嘴就问:“阿爸你也不喜欢郭宰吗?” 阿爸看看楼梯那边,低声说:“他还可以,无什么大问题。不过……你阿妈越老越固执,我吵不过她。” 程心:“……” 阿爸微微叹气,“她可能电视剧看多了,疑神疑鬼,疑到去你那边,我劝都无用,反而将我大闹一场,莫名其妙。你不要跟她硬碰硬,先过段时间放一放,再想办法沟通。” 程心有被一言惊醒的恍然。 前一刻她在心里怪阿妈多事多疑,无中生有,宁信外人的闲言闲语,也不信自己女儿的判断,蛮不讲理,无话可说。 这一刻面对阿爸,她忽尔明白阿妈的心情。 也许这是一场不太温馨,甚至有点简单粗暴的保护与爱。 上辈子她要远嫁外省,阿妈也似乎说过类似的话,“嫁到这么远,万一他对不住你,伤害你,你想找个亲人哭一场都难,更莫讲话找人帮你撑腰了。” 那时程心被这话气得不行,这当妈的是不是有毛病?不支持就算了,居然还诅咒?神经病吧!你才被凶到要死的阿爸对不住,你才被脾气又臭又差的阿爸伤害!她的程朗温柔体贴,和气斯文,才不是你们那样的人! 程心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发呆,呆着呆着,两眼湿润,脸颊清凉。 记忆中她没有被阿妈好好地抱在怀里亲过疼过,或者有,但她总是想不起来,就跟没有一样。她最记得的,永远是那年久别的阿妈带着大妹小妹重返回家,回应她提出抱一抱的渴求,阿妈给的是冷淡疏远的拒绝。 如果那一年,阿妈双手抱起她,对她笑一笑,跟她说说话,该会多好。 第206章 第 206 章 第二天周日早上,程心刚洗刷完,收到郭宰短信:到了。 她加快速度穿衣梳发,照着镜子收拾自己,十分钟后拎包出门。 郭宰站在前面十字路口,听见脚步声,望去,正见程心冲着他笑,冲着他跑来。 他很自然地回她笑脸,俩人笑容的灿烂程度,能将初冬早上的太阳比下去。 他伸出手,程心跑过去,手一够着,他就将她拉到身边,搂着她肩膀捋了捋,低声问冷不冷。 程心也问他:“你无不舒服了吧?” “不冷。” “好了。” 郭宰给她递上一个袋子,程心接过看,里面有一盒热腾腾的维他奶和一个肠仔包。 程心拿出来大口大口吃,郭宰帮她将饮料插上吸管,牵着她走到外面大道,拦了辆的士上车。 三十分钟后,俩人抵达当地有名的家具材料城。 他们先去皮革片区,逛了好几家店,看过好几种皮质,都没有找到合适。 在其中一家皮革铺里,郭宰摸摸某张挂在墙上的整皮,柔软,散发着淡香,质量上乘,可惜不是他想要的。 他叹口气松开手。 跟在旁边的老板笑了声,凉着口气说:“老板,我这个是进口牛皮,价格是国产牛皮的5倍,专用来做软座沙发,舒适度一流。你这都嫌弃,恐怕整个材料城都找不到合心水的了。” 几乎每间皮革铺的老板都这样说,郭宰也都不厌其烦地回答:“我需要硬质感的。” 说着,他掏出几张彩色图纸,示给老板看。 图纸上是一张特别有气质,漂亮得令人眼前一亮的椅子,皮革身,高挑脚,高贵得像世家公主,可质感看上去坚硬坚固,又像一个刀枪不入的勇士。 郭宰拿着其中一张放大图,说给老板听:“你看,照这图片看,皮质应该是很硬的。市面上常见的都太软了,扪完架子之后不会有这种视觉感。” 同样的话,他已经与前面几家皮革铺解释过。 前面的铺都说,他们只卖软皮,没见过这种硬皮。这一家很有可能同样情况,但他不能漏问。 老板却说:“哦!早讲嘛老板,我拿给你。” 老板进了内堂,没一会拖着一张皮出来。 皮似乎很沉,拖着地走,老板拿抹布扑扑上面的灰,递给郭宰:“你看看这种质感如何?” 郭宰半信半疑摸上手,这皮确实硬实很多,而且不薄,至少有2毫米厚。 老板在一边继续拿抹布扑皮上积的积尘,说:“这种叫马鞍皮,不算什么上等皮,而且因为厚,缝皮扪皮都特别吃力,一般工人不喜欢做,厂家就不喜欢用了,很少人买。” 将皮上的积尘扑得差不多,老板将整块皮放地上,任郭宰看个透。 郭宰半蹲地上边看边暗喜,就是这种质感了! 老板走到柜台后,拿打火机点了根烟,急抽两口,边吐烟边说:“你要的话,20一尺卖,一分不赚,我当清仓。” “20一尺……”郭宰翻出图纸看。 这图纸上面本来没有任何尺寸,页角的圆珠笔数字是他自己猜猜度度计量出来的,而椅子全身包括四条椅脚都用皮包裹,他算过,大概需要10尺皮左右。 20一尺,那成本就是200块。 程心这时从铺外走进来,半蹲在他身边。 郭宰:“打完电话了?” “嗯。” 电话是阿妈打来的,质问她是不是跟郭宰出去了,又重提昨天谈过的问题,三番四次劝诫她。 那些“劝诫”,程心自是不会跟郭宰透露半个字。昨天他追问她回家之后的情况,她也没有说真话。 眼下,程心转移话题:“这个什么皮?”伸手摸摸,拾起细看,“咦?” 她拿眼神问郭宰,郭宰说:“20一尺。” 程心瞪瞪眼。 图片上那张椅子的制造成本,他早前与她讨论过,无非就是一个铁架,座背木板,海棉,表面的皮革,再靠人工组装缝制,凭在家具店做兼职的经验,郭宰粗略估计成本也就几百块,当中皮革会是大头。 而需要这张椅子的客户,肯出价250刀一张,虽然只订30张,但利润可真不少。 程心与郭宰对对眼色,郭宰低头碰碰她侧额,然后抬脸对皮革铺老板说:“10元一尺,卖吗?” 程心:“…………” 衰仔,够狠的。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抱歉!! 第207章 第 207 章 砍价砍一半,皮革铺老板傻了才会同意,但也不想流失这个客户。这里卖马鞍皮的行家也有,郭宰拿着这个皮名到处打听的话,成功的机率肯定比先前瞎找高。 不想做免费的贡献与陪跑,之前声称一分不赚的老板,最后与郭宰咬定实价,13元一尺,并保证:“全材料城,我这价绝对是最公道的,而且我有你图片上这种深棕色的马鞍皮现货,其它行家不一定有。订货的话,要几百尺起订,临近年尾,厂家不一定帮你出货,动辄等上几个月很正常,这皮少人做少人要是事实。” 郭宰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没有马上给答复。他收了老板的名片,带程心离开。 走访了另外几家皮革铺,情况确实如那老板所说,要么没货,要么没色,要么更贵。 郭宰安心了,最终回去那家店铺落实。 之后去金属区与木材区,发现市面上现有的椅子铁架,没有一款是配得上图片椅的。 不用量尺寸,光用肉眼看就不难发觉那些架子矮矮扁扁,肥肥大大,毫无图片上那种纤细高挑的视觉感。光架子就尺寸“超标”,那扪好座板海棉和皮革之后,成品的体态只会更笨重。 而为了迎合市面上的铁架尺寸,市面上供应的座背板也无一不是宽宽大大。 “这就麻烦了,不得不订做。”郭宰说。 中午时分日头当空,就算初冬,气温也并不低,他与程心走出汗,在金属区某个卖牛杂小食的小摊档坐下来休息。 程心说:“肯定是麻烦的,不然这单子不会落到你手上。” 郭宰跟她提过,这单子就是客户找不到厂家接手,才豁出去地求郭宰想个办法整出来。 虽然椅子单价高,可数量少,规模效应低,放到一般工厂里运作,可以说是费劲费力不讨好。何况要做出这椅子的图片效果,市面上没有现成的配件,无法手到擒来,需要额外费脑力去构思衡量,将平均资源成本无形拉高,那厂家们就更敬谢不敏了。 上辈子程心办的五金厂,规模稳定之后也不会接这种要求不少数量却不多的所谓高利润订单,但在初初建厂之时,他们就是靠这种小订单支撑起来的。 所以程心很赞成郭宰去尝试。 她拿起一串牛杂,粘点芝麻,送到郭宰嘴边。 郭宰就着她手,张嘴吃下一块,细嚼,面露惊喜,“很好味!” “嗯嗯,我也发现了。”程心也吃了一块,抬手招呼老板娘:“再来五串谢谢!” 俩人当午饭吃,点了些其它小食,诸如鱼蛋,油条,蔬菜,像乱七八糟的大杂烩,可味道是真的好,吃得津津有味。 饱得差不多时,一人一支玻璃瓶可乐,咬着吸管慢慢饮着聊天。 程心说:“铁架的话,自己买材料,叫他们切成合适的尺寸再焊接。座板背板也是。我担心的是马鞍皮这么厚,椅边椅脚还要缝上这么粗的线,那除非有机器,不然光靠人手,工人们不一定愿意给你做。” 她所说的缝粗线,正是图片椅子的亮点与难点。这椅子两侧边缘,从背靠到座位,一直伸延至四条椅脚,皆用麻绳般的粗线一节一节缝连起来,工艺精致,与众不同,看似制作手法,实则只是装饰之用。 郭宰说:“这个问题是我第一个考虑的要点。就算是薄皮软皮,单凭那个装饰绳的粗度,也不可能是简单的人手缝纫。我答应客户之前,已经想到解决办法。” 程心拿眼问他,他笑笑:“到时告诉你。” 程心跟着笑:“这么讲,这种奇葩装饰绳你也知道去哪里找了?” 家具上用粗绳这个物种做装饰,之前孤陋寡闻没见过,家具材料城恐怕没有供应。 郭宰没马上应话,抬抬自己的脚,示意程心看向他的球鞋,问:“像不像?” 程心没意会过来,看看他的鞋,又看看他,正想笑问:看你的大脚扒么? 话到嘴边时,才猛然明白过来。 郭宰放下脚,说:“我担心的始终是铁架和座板问题,一订做,成本就高,利润就少。” 程心幽幽看他,“之前谁讲过做这个订单不为逐利,只为积累经验的?” 郭宰拉过她的手,用下巴端的小胡茬轻轻磨她光洁的手背,说:“这点小钱跟你的比起来算什么,再不赚,就更比不上了。” 程心说程叔程姨对他挺满意,并不反对俩人来往,但他不敢尽信,也没有再逼问,免得程心难做。 眼下不管对方父母如何作想,提升自己才是根本。 余下半天时间,他们耗在材料城流连,挨家挨铺问,铁架与座背板的问题仍然未解决。 往后两三个周末,郭宰继续去寻找低成本的办法,程心由于忙,无法与他同行。 圣诞节前某天,她在办公室收到郭宰的企鹅信息。 郭大侠:铁架和座板实在无办法,只能订做了。[伤心] 程小心:[抱抱][抱抱] 郭大侠:不过我找到一家加工费很便宜的小作坊。[呲牙] 程小心:一分钱一分货,要信得过才好。 郭大侠:这个周末有空吗?我带你去看。 程心翻翻日程表,回复:这个周末是平安夜。[微笑] 程小心:平安夜特备节目——参观小作坊???[微笑][再见][再见] 郭大侠:………………我忘了……………… 程小心:[炸/弹][炸/弹] 郭大侠:那不去,留在省城,我跟你去德信路,那边有教堂,听讲圣诞气氛很浓厚。 信息发出之后,没有收到“程小心”的回复,郭宰以为她生气,特意打了一下她的手机,说正在通话,他猜测她正在忙,所以没再骚扰她。 过了不知多久,郭宰手机收到她的短信:先去小作坊。 小作坊的作坊主是位年纪比郭宰大几岁的男人,身材高壮,长相刚毅,叫关峰。关峰经营的小作坊位于离家具城颇远的一个池塘边,空间有一二百平,昏昏暗暗,污污脏脏,似发生过火灾却没有进行翻新的老厂房。五六名工人操作着两三台二手机器,接些零零碎碎的散单,如此在市场上生存了两年。 抵达时,他们正在将一条条切好尺寸的铁管焊接成架子,全靠人手一点点焊,效率不可能高。 程心没有就作坊环境多作评论,只关注工人们的工作态度与手艺。 现场已经有五六个焊好的铁架,体态高挑修长,确实是图片上的那种视觉效果。 她与郭宰围着研究,摇一摇晃一晃,又踩上去轻轻跳了跳。 “放心吧,肯定结实,坐两个二百磅的老外上去都无问题。”他们在折腾时,关峰叼着烟过来。 他拉过一把铁架,不需要人扶,自行跳了上去,脚踩座框两边,颠颠又跳跳,说:“看,我们师傅的功夫就是好。” 话间,他摸出一根烟,手指一弹,弹到对面最近的那位焊接师傅处。师傅一手接过,搁到耳朵上,说了声“谢了峰哥”。 关峰双脚踩着铁架坐框,屁股坐在靠背框上,自言自语般说:“之前接了批办公椅,买散件回来组装,那客户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老板和秘书坐在上面做时,椅子不能塌……” 话未说完,作坊里全部员工已哈哈大笑。 关峰眯着眼,咬着烟似笑非笑地望向郭宰与程心,问:“你俩的餐椅也有这个要求么?” 郭宰扶着程心跳下铁架,笑答:“不要开玩笑了。” 关峰摘下烟,边吐白雾边拿下巴指指程心,“你女朋友?” 郭宰:“嗯。” “好靓女喔。”为了配合赞美之词,关峰吹了个口哨。 “喂。”郭宰沉着语气看他,关峰旋即识相地望向别处。 程心问:“哪里有厕所?” 作坊里没有分隔墙,空间一目了然,不见有办公室或厕所之类。 关峰朝侧边的小门扬扬下巴,“我们男人一般在池塘边直接解决。” 程心笑笑,经侧门出去。 出去后找了一圈,发现关峰说的“直接解决”,是真的“直接”。外面压根没有厕所,哪怕一堵墙,仅仅天作被地作床纯天然地空荡荡一片,就一个池塘静静躺着任人鱼肉。 程心:“……” 她无语地回去作坊,正巧听见依然坐在铁架上的关峰说:“我阿爸死十几年了。” 见程心进来,关峰没问她解决没解决个人问题,也不再聊刚才与郭宰的话题,改说:“今日平安夜,高高兴兴去拍拖庆祝吧。这里你们放心,过年前出货不成问题。” 郭宰也不多说了,牵着程心与他告辞。 上了车,程心问:“你在哪里找到他们作坊的?” 郭宰边扣安全带边说:“在牛杂档认识的。” 当时他对着图片焦头烂额,搭台吃牛杂的关峰伸长脖子瞄了两眼,啧啧称道:“叼!未见过这么风骚性感的椅。” 郭宰:“……” 闻言,程心也:“……” 她问:“报价怎样算?” 郭宰说:“皮与铁管这些大头开支我负责采购,其余他全包。报价110元。” 程心快速盘算了一下其余成本,惊讶道:“他不赚钱啊。” 郭宰:“一共才30张椅,成本不过几百,全赚了也就几千,无意思,看在它这么风骚性感的份上,我勉为其难接收它。” “啊??” “以上是关峰的原话。” “哦!” 郭宰说:“如果他们做得好,我打算给他们加码。” 程心点点头:“应该的。我看他什么订单都接,手下的师傅挺全能,讲不定以后有更多合作机会。不过他们完成第一张成品后,你先过目,确认了再量产剩下的。” “我也这么想,已经跟他沟通过。” 公事结束,郭宰聊私事:“你明天有请假吗?” 开车的程心抽空拿眼瞥他,他笑得天真无邪:“今晚在外面过夜?” 第208章 第 208 章 平安夜,大首都,晚上七点天已黑齐,寒冷无雪。 小妹穿得暖暖和和,戴着彩色的毛线冬帽,围着厚厚的红围巾,几乎将整张脸捂住,只露出一双眼睛骨溜溜地留意来往的身影,站在校门口等着。 远远望去,她像一个鼓鼓的暖水瓶。 约摸十分钟,有个黑色身影从她面前跑过,风一样往校园里奔。 她旋即朝对方背影喊:“大孖!” 大孖猛地刹脚,回头看,有半秒的愕然,再往回跑到她身边,微微喘气问:“不是叫你在宿舍等的吗?” 出来这里站,多冷啊! 小妹拿戴了毛线手套的手稍稍拉低围巾,露出一张红红润润的嘴巴,说:“我饿了,先出来吃一会西北风。” 大孖:“……” 他答应带她去吃好的,可是今天学校社团的活动临时有意外,他无法一结束就赶过来,发短信告诉她先等着,谁知一等个半钟,饿得她饥肠辘辘。 大孖吁了口气,吐出一团白白的雾,拿手轻轻推推小妹的肩膀,“走吧。” 小妹边往外走,边打量他,问:“你不冷?” 他没像她那样既戴帽子又戴围巾,连手套都没有。相较之下,她的衣着打扮似乎过分了些。 大孖摇摇头,没说话。他一身黑风衣,显得脸容分外干净,跑过步的原因,两边脸颊有些微红。也许天气冷,他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冰,冰雕般的鼻梁,冰雕般的下巴,轮廓分明清冷。 小妹歪歪脑袋,心想他可能是赶过来太焦急,忘了多穿,不然,谁这么勇敢去挑战这种冷天啊?明天周一还要上课呢,病在异乡可可怜了。 她脱下一只手套,递过去,“呐,借给你戴。” 大孖愣愣。 红色的毛线手套,厚厚软软,小巧可爱,掌心是一个白色的心形图案。 他接过去,戴自己手上。里面仍有小妹的手温,暖暖的干干的,无声无息一点点地融解他指尖的冰寒。不过手套的尺寸对他来说太小,只戴到手的一半就套不下去了。 小妹见状,呵呵两声。 大孖带她去了一家商场,里面新开一家麻辣火锅,冬天吃热腾腾的火锅最正斗,所以这家食肆的生意火爆,加上他们来得晚,拿到手的排位号是37。 小妹饿出脾气,说:“算了算了,去隔壁吃m记算了,等轮到我们,我都饿成尸骨了!” 大孖:“真这么饿?” 进了商场,小妹将帽子与围巾都摘了下来,仰着小脸很不甘心地说:“你话带我吃好的,我特意连中午饭都无吃,就等这餐!你话我饿不饿!” 她来北京这么久,大孖每次说带她去吃好的,都没有令她失望过。尤其今晚平安夜,她更加特别期待,期待了一天。 大孖无声看她,片刻,笑了出声,“那走吧,去吃m记。” “啊??”小妹低叫。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怎了?” “我……我不吃了!” 大孖眉心轻皱,“你不是饿吗?” “不饿了!一肚子火一肚子气,饱了!” “……” 大孖往她走近半步,低头小声说:“那我去旁边的面包店先给你买个饭团?” “不吃!” “三文治?” “不要!” “蛋挞?” “不……” “梁崭!” 这回话没说完,不知哪里就冒出一把女声,朝他俩叫唤。 一位打扮入时的漂亮女生兴冲冲走过来,满脸惊喜地问大孖:“梁崭,你也来吃火锅?” 大孖没什么表情地“嗯”了声,冷冷淡淡。 这丝毫不挫女生的热情:“那一起?我和佳佳就两人,坐得下。” 小妹看着他们对话,秒懂,即问:“你们有位?” 女生这才分点视线过来,上下扫视小妹,没有回答她,反而问大孖:“你朋友?” 小妹抢答:“对啊,我们就两个人,你们的桌子几位的?能坐得下吗?” “能是能……”女生还是问大孖:“梁崭,你要来吗?” “不……”“要”字未出口,就见小妹抽筋一样打着眼色怂恿他,摆着嘴形“我要饿死了快答应”。 大孖内心:…… 然后改口:“不好意思吧?” 女生:“怎么会不好意思,你肯来,佳佳求之不得!” 大孖:“那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说得这么见外,一场同学呢。”女生在前面带路,像招揽到某名大人物般兴奋。 小妹最乐,好比捡了顿免费晚餐,在大孖身后推着他,小声嘀咕:“走快两步,走快点喂。”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合掌抱歉 第209章 第 209 章 相信全世界的每一间麻辣火锅店里都有一股差不多的浓烈香味。店内食客下筷子上捞,变魔术般夹出种种美食,光闻光看也能教人垂涎欲滴。 小妹与大孖被领至角落的一张四人位餐台,台上摆满新鲜的肥牛肥羊,以及各式荤素火锅材料,红彤彤的麻辣汤底正腾腾地冒着热气,滚浮着辣椒。 哇……小妹直咽口水。 餐台上原本坐着另一位短发女生,一见他们过来,惊讶得立即放下筷子,站起来迎接谁似的,举止隆重又拘谨。 大孖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向对方介绍小妹:“我朋友,程意。” 小妹咧嘴一笑,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说:“你好,我是他的老乡!” 女生恍然,忙道:“你好,我叫佳佳。” “我是娜娜!”带他们进来的女生也自我介绍。 都知道名字了,大家友善地互相笑笑,随之落座。 “小程,你坐里面好不好?”娜娜轻轻推推小妹,示意她坐在里面靠墙的位置,与佳佳正对面。 “哦哦没问题。”小妹不挑,注意着碰撞挪了进去。 大孖本想跟她坐一块,但娜娜一屁股占了小妹旁边的位置,笑嘻嘻地说:“梁崭,你坐佳佳旁边嘛。” 大孖:“……” 他坐下,将椅子往外稍稍拉了拉。坐他旁边的佳佳连筷子都不会使了,只会脸红。她左右不是,不时小动作地掖掖头发,摆弄味碟,心里头却又无比欣喜,对这种拘束心甘情愿。 小妹早就举着筷子,见其余人都没有下筷,她不好意思地问:“请问,可以吃了吗?” “吃吃吃吃。”娜娜马上说,“我们刚放了黄喉毛肚,应该熟了。” “好哒!”小妹不客气地往锅里捞,一捞捞了满满一勺子食物放碗里,迅速吹两口凉气,贪心地全塞进嘴里。 那个烫啊辣啊,她将嘴巴挤成各种形状呼呼哈哈,就是不吐出来,生咽活吞地硬是将食物消灭。 娜娜笑了出声,“不是说你们爱吃清淡的吗?原来也很能吃辣啊。” 小妹边嚼边说:“在家吃清淡,出来要吃重口味的,调和调和。” 她又往嘴里塞了一筷子,大孖看不下去,隔着对角线对她说:“你慢吃。” 小妹当作没听见,我行我素。 娜娜朝大孖位置看了看,说:“梁崭,你快弄调味碟啊。佳佳,芝麻酱在你手边呢。” “哦。”佳佳触电般,麻着手准备将芝麻酱递过去,又闻娜娜说:“唉,你索性帮他调好算了,梁崭,你喜欢吃什么酱?” 说着,她伸手拿走大孖座位上的调味碟,递给佳佳。 大孖几不可觉地咬咬后牙,淡淡说:“不用了谢谢。” “他喜欢吃酱油姜丝,加点葱粒!”在角落顾着吃的小妹,很好心地替他回答。 大孖拿眼看她,小妹低着头吃,根本不知道他什么脸色。 娜娜:“明白明白!佳佳,你去调味台帮他弄。” 娜娜说什么,佳佳都照做。她从她手中接过大孖的调味碟,站起来往外走。这要经过坐外边的大孖,佳佳声如蚊呐地说:“麻烦,让一让。” 大孖站起来走开几步,将空间全部腾出来让给她。等她端着满满的调味碟回来坐好了,他才坐下。 娜娜又吩咐:“佳佳,你帮大孖盛点菜。” “好。”佳佳有点手忙脚乱,大孖即时用手盖住碗口,腔调极淡地说:“自己来。” “哦……”佳佳蔫蔫地将动作缩回去。娜娜见此,安静了一会,忽尔转头问小妹:“小程啊,你还想吃什么?不够就点,不用客气。” 小妹看看台面,坦道:“我可以点个猪脑花吗?” 娜娜:“啊??你不觉得那个很恶心吗?天啊,怪不得说你们什么都吃,还真是!” 小妹:“…………” 难道猪脑花不是麻辣火锅必吃的吗?关地域什么事? 娜娜说:“那个东西我一看就想吐,别吃了,再点几盘肉好不好?” 小妹干笑:“好吧,谢谢你。” 唉,看来跟不熟的人一起吃饭,束手束脚的,难以尽兴啊。 她有点后悔搭台,瞥瞥大孖,他竟幸灾乐祸地扬起一边嘴角轻笑。 如果只有他俩,别说猪脑花,猪屎他都陪她尝。 这俩人之间的细微交流被娜娜发现了,娜娜笑问:“小程,你和梁崭在老家是不是同一所学校的?” 小妹说:“幼儿园和小学中学都是。” “哇,那认识很多年了?” 小妹侧头想想,说:“有十三四年了。” “哇……认识这么久,那你一定知道梁崭很多事,比如,他在老家有没有女朋友?” 小妹愣愣,看向大孖。 大孖表情不明地与她对视,她看不懂,也想不起来,讷讷道:“我不知道。” 娜娜追问:“不知道还是没有?” 小妹摇摇头,“不知道。他那人不爱说话,要是有秘密,肯定能瞒住全世界的人,包括他弟弟,都未必知道。” 大孖眉头轻拧,眼神沉了沉,小妹还是看不懂,又自认没说错,便索性不看他了。 娜娜低呼:“他有弟弟?” “对啊,双胞胎,长一模一样的。” “卧靠这么劲爆!我们跟他做了一年半同学,现在才知道他有胞弟。” “他弟弟比他开朗多了,虽然有时候一样讨人厌。” 娜娜笑了出声,将脸朝对面的佳佳与大孖指了指,问小妹:“那你看看他俩。” 小妹:“??” “他俩配不配?” 小妹:“……” 她尴尬地看看佳佳,这女生长得很纯情,五官干净精致,正脸红得紧要,和大孖坐一起,好像有点配…… 不过大孖这回盯她的眼神,太强烈,小妹感应到,也看懂了,分明就是冒着不满,她不敢乱回答。 娜娜追着问:“是不是配一脸?他们一个是我们系草,一个是系花。全系的人都说他们很配呢。” 小妹:“啊?他在中学是校草,怎么上了大学就降成系草了?你们学校有很多帅哥??” 娜娜:“……” 想再问什么时,小妹的手机来电话,她接听,谈了几句,说:“你等等,他在隔壁”,接着朝大孖说:“你给小孖打个电话,二姐找不到他人。” 大孖随即掏出手机,拨通弟弟的号码。第一遍没接,再拨,仍然没接。 他对小妹摇摇头。 小妹将实况告诉电话里的二姐,没一会电话就挂了。 大孖问:“怎了?” 小妹说:“二姐无详细讲,就是找不到小孖人,担心他有事。” 大孖默了默,说:“应该是出去玩,太热闹了听不见手机响。” “哎哎,你们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呀?一点都听不懂。”娜娜插话。 小妹将事情简单说了下,娜娜惊问:“你有个姐姐,和他弟弟同在上海?而你和他同在北京,卧靠,你们活得挺巧!” 小妹说:“不巧,他弟弟跟着我二姐报的。我是被他骗来的。” 娜娜明显被噎了,但很快哈哈一乐,刻意跳过什么关键似的,继续八卦大孖的事情。 这顿饭,吃得还算可以。 结帐时,服务员说大孖已经埋了单。 离开火锅店,娜娜佳佳打算在商场逛逛,大孖说他要与小妹往南边走,不同路,告辞了。 小妹对他的擅作主张没异议,她吃得一身热,一身火锅味,正好出街外吹吹风,散散味。 俩人在灯火灿烂的繁华大街上并肩行走,穿梭于一对对相拥前行的情侣中,成为都市一角的风景线。 大孖问她:“吃饱了吗?” 小妹打了个饱嗝,“挺好的,就是吃不到猪脑花,可惜。” “吃甜品?” “好啊,不过等我先消化一下。” 静了静,他说:“以后不要跟别人讲我的事。” 这是指责她刚才在饭桌上的表现吗?小妹有些冤枉:“你小时候吃番石榴吃到便秘的事,你怕榴莲的事,我都无讲出去。我有挑着讲的。” 大孖:“……我意思是,无关重要的人,不需要理她们。我的事,你知道就行了。” 什么无关重要?她们不是他的同学吗?还系花呢! 小妹似懂非懂:“哦。” 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刻钟,经过某个小公园时,有个四五岁的孩子抱着一篮子玫瑰花,挨对挨对情侣问要不要买。问到大孖时,他掏钱买了一束,转手递给小妹:“摆宿舍挺适合的。” 小妹愕然:“你不要?” “男生宿舍摆什么花。” “那你又买?” “看着可怜。” 那小孩子确实可怜,当日行一善,小妹把花收了。 “圣诞快乐。” “嗯,圣诞快乐!” 又逛了会,小妹接到程心的电话。 “大姐圣诞快乐!啊?无啊无节目,只是同大孖在外面吃饭,挺无聊的……” 大孖:“…………” 平安夜的南方。 与小妹通完电话,程心跟郭宰说:“程意跟大孖出去玩了,就程愿自己一个人在宿舍睡觉,怪可怜的,不知道她过得开心不开心。问她她又不讲。” 郭宰问:“小孖无找她一起玩吗?” 程心摇摇头:“虽然自小相识,但上了大学就是成年人了,有各自的圈子不再一起玩,情谊渐渐疏远,再正常不过。” 郭宰没什么说的,牵着她手,俩人漫步于凉风习习的江边。 有人往江里放载着蜡烛的许愿小纸船,顺着水流,小纸船左右摆动游至江央,船上的小烛光摇曳不灭。 江的对面正是德信路教堂,亮着灯,整座建筑黄灿灿的,于夜里最抢眼,照亮了好一段路。 程心说:“像大孖这种过时过节都带上小妹的,算是很成熟的照顾了。” “他喜欢程意。”郭宰说。 程心空白了两秒,“什么???” 郭宰确定地点点头。 程心不可思议:“我记得你以前讲过小孖喜欢程意的。” 郭宰:“小时候的确是,现在就不清楚了。至于大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是吧。” “哪个时候?” “他帮程意补习的时候。” 程意又意外了,有这事? 她消化了一阵,失笑:“想不到程意挺受欢迎的。不过大孖在大学见识多了,也不一定初心不改。” 郭宰握紧她的手,说:“我就初心不改。” 程心斜眼他,好笑道:“拭目以待。” “无任欢迎。” 走到前面,见有兜售许愿小纸船的,郭宰问要不要买来放。 程心说:“我贪心啊,怕且要一艘油轮这么大的纸船才够我许愿。” “这不容易?”郭宰掏钱买了两艘,借老板的笔在一只纸船身上写:心想事成。 “四个字就能概括的事。”他将笔递给程心。 程心被他的机智惹笑,在“心想事成”后写下自己的名字。 “你呢?你许什么愿?”她问。 郭宰将船递给她看,上面写着:和程心,长相守。 程心哑了哑,情不自/禁地给他一个深深的感激的拥抱。郭宰回抱她,在她发顶轻轻一吻,说:“圣诞快乐。” 两只小纸船载着愿望与微弱的烛光,顺水流漂泊至江央,时缓时急地往一边江端驶去。 程心与郭宰在江边看了好久,久到再也见不到小船的光影了,才笑着离去。 圣诞之后有个短暂的元旦假期,郭宰要去关峰的小作坊跟踪生产情况。 东澳城趁元旦推出一座酒店式度假楼盘,旧有楼盘进行促销,为在年前冲一把业绩。事项繁多,程心无法与他同行。 她在售楼中心巡视,人山人海,隔远见到陈思的身影。想过去了解一下情况,却发现她正在推销楼盘的对象是霍泉。 程心迅速收回目光,走向别处,又出乎意料地撞见程朗,以及他的父母。 第210章 第 210 章 程朗也同时见到程心,惊喜地由衷展笑,穿过横在中间的房客人员,迎上去招呼:“很久不见了。” 是很久没见了。程心笑道:“听于丹丹说你最近评上副教授了,都没找到机会恭喜你。” 程朗内敛地笑,脸皮略红,眼神清亮真诚:“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 程心:“该我请才对吧。”歪头望望他身后,明知故问:“那两位是?” “我爹娘,刚来没多久,今年打算在这边过年。”程朗往后招了招手。 穿着朴实的两位老人家笑容腼腆地走过来,黑黝黝的脸上有着深浅不同的皱纹,眼睛眯得小小的,客气拘谨地与程心问好。 程心平静地打量这对上辈子的公婆,无声轻叹,伸出手:“您们好,我是程心。” 程朗补充:“她是执大管院的毕业生,这个楼盘的发展部经理。” 程朗父母的眼睛瞪大了半分,脸露敬佩的表情,连忙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伸过去与程心轻轻交握。 程心表现大方,看不出有任何心思的着意,还邀请他们:“大助是不是对我们东澳城感兴趣?要不我带你们逛一圈?” 程朗:“你不忙吗?” 程心笑:“忙啊,招呼你们我算是找到借口偷懒了。” 程朗也笑:“那辛苦你了。” 售楼中心有太多人,沙盘被围得水泄不通。程心直接带他们去看示范单位,途经小区,她一边走一边介绍绿化率与容积率。 程朗笑着看她,静静地听,等她说完了,他评论:“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售楼部的。” 程心幽幽地瞥他一眼,“坦白讲,除销售部外,我们其它部门的员工全是活体野生售楼员。只要推销成功,谁都可以拿到提成。” 程朗:“那么说,我跟你签订买卖合同,你个人还能从我身上赚到钱?” 程心“嗯嗯”两声,再故作阴险说:“放心,我不会坑你的。” 程朗乐得失笑,爽朗的笑声低调,悦耳。 楼盘里有几个示范单位,当中一个用来接待贵宾,不对普通房客开放,出入有保安监管。 程心刷脸就可以一路绿灯,带着程朗他们换上舒适的一次性棉拖鞋,进入贵宾示范单位参观。 示范单位的装修往往豪华又温馨,人进去了都想拎包入住。 两厅三房上百方的大户型,从入户花园到主卧的衣帽间,程心逐一讲解。 末了,她站在主卧的飘窗前,对程朗说:“我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东澳城第一期我不推荐你买,但这第二期,无论建筑用料抑或户型布局设计,桂江做起来都更加用心,绝对物超所值。” 程朗说:“我看过第一期,这第二期确实让人感觉更舒服。” 程心:“是的。而且免费楼巴有一站就是执大,你已经有私家车,未必用得着这项服务,但对你父母来说,出入市区会是方便很多。” 这时程朗的父母进来,见儿子与程心站在窗前,似觉打扰,便打算退出去回避。 “叔叔阿姨,”程心留住他们,引导他们从飘窗望出去两点钟方向,说:“那边,那幢矮建筑是会所,大概今年年中,会所后面会开设一个大型街市,各种生鲜蔬菜应有尽有,步行十分钟就能采购一日三餐,非常方便。会所里面有长者俱乐部,打麻将下棋乒乓球什么都有……” 程朗原本也顺着方向望过去,后来回眸,见程心微微躬身,耐心温柔地对他父母讲解小区的设施,心头莫名又暖又软。 参观完,他们四人坐在客厅的欧式沙发歇息。 有专职人员给他们奉上热茶与糖果。程心看看茶杯,对人员说:“他们喝青茶,不喝红茶。” 程朗愣愣,又闻她吩咐:“老人家不吃糖果,换些新鲜水果吧。对了,有山竹吗?他们能喜欢……” 程朗定定看着程心,移不开目,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巨大的心跳声。 父母上个月来南方省城,第一次离开老村。逛超市时,见到山竹这种硬邦邦黑漆漆的热带水果,想买来尝尝,可看了价牌后,碰都不敢碰,匆匆低头就走。他一口气买了十斤回家,父母一边怪他乱花钱,一边将它们珍藏起来,一天掰一个两人吃,像享受贡品般吃得特别仔细干净。 “大助?大助??”程心在他面前摆摆手,他才回过神,心虚地端起茶杯低头喝茶。 程心好笑说:“怎么了,是不是打七折不够?那给你打六折吧。” 程朗握着茶杯,目光盯着茶几说:“那能行么?打开门做生意,哪有不赚钱的道理。你们建这么一个小区,投入多大。” 程心说:“你放心,我们不是慈善家,再者,要赚钱也用不着赚到你头上。”她又道:“早几年劝你买,你不买,这几年你看哪有降价的?给你打折,就当你买得早。” 程朗父母见人家经理陪了半天时间,儿子却不掏钱,感觉面子过不去,很不好意思,便替儿子说话:“买的买的,买了房子才能娶媳妇。” 程心一听,没忍住笑了出声,张嘴就说:“俩老不用担心,程副教授一表人才,不需要靠房产去吸引女孩子。” 想当年,她跟他时,他可是什么都没有。 自己儿子在自己眼中永远是最优秀的,程朗父母自是认同程心的话,可惜现实是,儿子到现在仍是孤家寡人啊。明明长得好工作好,偏偏找不到伴,不知道根源所在,惟有怪没有房产这个缺点了。 程母最替儿子着急,小声说:“他三十了,多少男人三十就当上爹了。” 语气中那股不敢彰显的抱怨,令程心想到以前。以前这位婆婆说过同样的话,一开始是淡淡的怨言,后来就越来越刻薄尖酸,对身心疲惫的她来讲,无疑是雪上加霜。 程心低头喝茶,叫自己别再多想,早不关她事了。 本来就尴尬的程朗制止母亲:“妈,别乱说了。” 程母皱眉,低声反驳:“妈哪有乱说,你要是有伴,我用得着在别人面前笑话你吗?” “拜托,回家再说。”程朗求她了。 程心替他圆场:“三十岁还年轻着,男人四十一枝花,阿姨不用太焦急。” 专职人员送来水果,是一盘洗干净的山竹,程心招呼他们吃,恰巧手机响,她起身离座,走到外面露台接听。 程母见她走开了,拉着儿子小声问:“朗朗啊,你这朋友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程朗:“……” “不然她怎么对你这么上心?亲自带你看房,给你打折,还送这么上等的水果,她这是对你有意啊。我看这姑娘很不错,长得漂亮精神,学历不低,还当经理,你……” “妈,”程朗打断母亲,说:“她有男朋友了。” 话里的无奈无力,听得他自己心窝又酸又涩,隐隐作痛。 程母张口结舌,片刻后恨铁不成钢:“你早之前干什么去了?怎么不追呢!” 程朗无言。 他怎么不追呢,他怎么不想追呢。追不了啊,一追,连朋友都做不成。 她对他异于常人,小小年纪就跑去找他,知道他的口味,甚至知道他家人的口味,这听上去明明就是一个优势,一个不可思议的浪漫的奇妙开端。 然而从一开始,她对他的了解就带着莫名其妙的怨与恨。 他一头雾水,她满眼恩怨,很不公平,很不甘心,但斗不过她的倔强与铁石心肠。他若敢穷追不舍,她定会厌恶他一生一世,得不偿失。 他感谢那一年在罗湖遇上的事,感谢郭宰出了那么一次意外,不然的话,熬到猴年马月都未必等来机会与程心友善相处。 程朗无法与父母倾诉这些感受,只求他们别再聊这个话题。 房外传来一阵笑谈声与按铃声,专职人员马上开门,进来一男一女。 程朗望过去,有几秒的顿然,认出男人。 进来的霍泉目光锐利,也一下子捕捉到这位眼熟的人。 与他同行的陈思见客厅坐了陌生人,低声急问人员:“哪来的贵宾?” 专职人员小声说:“程经理的。她在露台接电话。” 陈思迅速换上专业的笑容,对客厅的人说:“您们好,打扰了,我带这位先生来看看实景。” 露台的程心听见动静,马上挂了电话回来客厅,一目了然。 她对陈思说:“无事,你带你的。” 她没有分半点目光给霍泉,陈思纳闷她是不是认不出他。刚才在售楼中心,陈思兴致勃勃地与霍泉相认,细说当年,又提及程心在这里上班云云之类。 程心无意与霍泉共处一室,笑着建议程朗一家去会所参观。 程朗说好。 要离开时,霍泉不轻不重地哼了声笑,全部人都听见。 他侧过头问陈思:“我怎么就不是贵宾了?无资格由你们程大经理亲自接待,要被你这么一个虾兵蟹将打发吗?” 陈思脸色骤然红白交替,又惊讶又难堪,接不上话。 先前明明相谈甚欢,言语亲切,怎么一下子他变了脸? 程心知道他没事找事,充耳不闻。 倒是程朗理解了,低声跟她说:“你去忙吧,我们自己逛逛就好。” 程心故意音量不减:“不的,我带你们。”再一脸假笑地对霍泉说官话:“我们的售楼人员全部经过专业培训,全部有资格接待任何贵宾,请先生放心。” “我偏不放心,”霍泉看着她说,“我就要你带。” 第211章 第 211 章 程心霎时没反应。 “我就要你带。”霍泉重复一次,不急不躁,还带着点点温和的笑腔。 刚才他辱损陈思时,也是操这副语气。 程心直视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种态度,厌恶。 霍泉的立场,程朗相当明白了,他不想给程心添麻烦,迅速决定:“就这样吧,我们先走。电话联系。” 程心自认识大体,知场合,没跟霍泉拗下去。她安排陈思招呼程朗他们。 陈思处于面子崩塌边缘,正需要机会遁逃。她接过程心的指示,强颜欢笑引请程朗一家离开。 示范单位剩下程心霍泉与那位专职人员,气氛安静了许多。 程心短促地上下扫视霍泉,冷道:“进来示范单位,麻烦换鞋。” 霍泉低眼看看自己的脚,亮蹭蹭的皮鞋一眼就知价值不菲。 再看她的,她穿了裙子,一双套着黑色连裤袜的小脚穿在大两码的白色棉拖里,衬出几分纤巧可爱。 守在旁边的专职人员醒目地将一双新棉拖放到霍泉脚前。 霍泉微仰下巴,视线锁着程心,“非换不可?” 程心耐着性子说:“是。谢谢配合。” “行。”霍泉朝她踢起右脚,似笑非笑道:“那你帮我换。” 程心:“……” 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她爽快起来:“不换也行,我们进去看……” “换,”霍泉却说,“当然要换。” 他站在玄关,脱掉皮鞋,穿上那双大小合适的白棉拖,又朝她踢踢脚,笑道:“换好了,你看。” 程心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继续往房里走。 霍泉手插裤兜,跟上去,眼睛一定盯着她那双细细长长的小腿,与白棉拖里的小脚,又看看自己的,忽说:“你们家的棉拖,都是情侣装么?” 程心猛地停住步,回头问那位守在门边的专职人员:“你怎么称呼?” “小江。” “小江,你跟着来。” “哦。” 霍泉干扯一边嘴角,不再说话。 程心走在前面,每到一个空间就作短暂停留,快速简洁地挑着重点介绍。霍泉慢悠悠地尾随她,静静听着,不打断,也没有任何疑问。 小江跟着他俩身后,不敢靠太前,也不敢落后太多。她有一个重大发现,刚才程经理招呼前一批贵宾时,态度积极,表现热情,可如今招待这位先生,却是马虎怠慢,毫无对待贵宾的重视与真诚。 更奇怪的是,这先生丝毫没有被冒犯了的恼气,反而似乎乐在其中。 应付式的工作,所有质量都打了个五折,程心草草完成讲解,接着就问:“霍先生有疑问吗?” 最好没有。 “有呢。”霍泉无缝接话。 程心面无表情与他对视,等着他说。 霍泉看着她,问:“怎么无人给我斟茶?” 程心:“……” 小江反应很快,马上去厨房给他倒来一杯热茶。 霍泉接过,尝了一口,又问:“前面的人有水果吃,我的呢?” 程心:“…………” 小江往客厅茶几比划:“客厅有山竹,先生可以慢用。” “别人吃剩的我不要。”霍泉看都不看就说,目光不离程心。 小江:“……我去给您准备些新的。” 准备好后,小江殷勤地请霍泉到客厅坐,他煞有介事地真的吃起水果来。 程心站在沙发后面,说:“如果无其它问题,恕我失陪了。” “有。”霍泉秒答。 程心忍着脾气听,他问:“这里是二期?” 程心:“对。” 霍泉:“那你们搞错了,我不是要看二期的。” “我是要看度假公寓的。”他说。 程心在沙发背后握握拳头。 她不信他来之前不知道自己要看的是什么! 竭力将一腔火气压了下去,她缓了缓劲,说:“可以。小江,通知电瓶车到楼下接霍先生去对面的度假盘。” “是。” 程心走到玄关,蹬掉棉拖,坐在脚凳上换回自己的带跟小皮鞋,要走。 霍泉抽了张纸巾,边擦手边跟过去。 她的脚很小,怕且也就穿35码鞋,看上去精致小巧,一只手能完全包裹。与她黑色的裤袜相反,她的手细细白白,水水嫩嫩,手指灵巧地提提鞋尾,一双小足流畅地滑进鞋里,动作很美。 霍泉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观察着。可惜冬天,她穿了黑色高领毛衣,无法偷窥她的颈脖,只能在瀑布般的长直发里,偶尔瞥见隐隐约约的雪白耳贝。 程心紧抿嘴唇,恨不得抡起鞋狂揍旁边这个死变态的脑袋。 一换好鞋,她马上站起来往外走,直奔电梯,按了下降键。 霍泉很快跟出来,换回皮鞋后每一步踩在光洁的瓷砖上,都发出沉实急促的响声。 “你去哪?”他问程心。 小江守在岗位,没有出来,电梯过道里只有他与她,她不回答。 楼道的采光系统很好,无需亮灯,光靠外面的日光就能将人照得清晰明亮。 如此之下,程心的侧脸线条格外冷凝,绷紧。 霍泉走近,挡住光源,将她笼在阴影里,轻声说:“我要看度假盘,你要带我。不要走。” “小江!”程心蓦然大喊一声。 呆在房里的小江闻声赶到,程心吩咐:“你带霍先生去度假盘。” “哦。” “你真不去?”霍泉皱起眉。 程心皮笑肉不笑:“那边有专职的售楼员招待你,请放心。” 电梯上来了,“叮”一声梯门打开,出来一个平叔。 平叔知道霍泉来了,特意来找他接待他,见程心也在,了解她已经接待过了,便问霍泉:“看得合不合心水?” “不错,我想去看度假盘。”霍泉浅笑。 “无问题,我带你。”平叔热情着。 霍泉再度问程心:“你去不去?” “去去,一起。”平叔替程心答了。 有平叔在,程心放心了些,也不反对了。 他们仨坐电瓶车去隔壁的度假盘。路上的话题全由平叔主导,气氛也任他调动。程心拿自己当背景板,一声不吭随着。 看盘过程,平叔不时向霍泉打听消息。 霍泉早几个月忽然放弃了深圳的海关工作,在外父的安排后进了省城的建设局。自此之后,东澳城在投地立项、规划施工等等步骤上,都不得不与他打交道。 在度假盘的示范单位聊了半天,不够,平叔打算招呼霍泉一起晚餐。 程心作为东主之一,不好推卸,答应了时间地点。 霍泉走的时候,笑意特别深地望了她一眼。 快到约餐时间,程心准备前往饭店,却收到风声,国土局的陈副局也会出席饭局。她顿时倒胃口,找个说辞推了约。 在办公室吃了个快餐饭盒,她加班加至夜里十点。 这时候的郭宰也没休息,在企鹅上给她发来一堆照片。程心一张张看,越看,脸上的笑容越大。 照片里有一个小工具,是一管小小的皮带打孔器,所选的直径尺寸与郭宰早前在鞋具材料城挑选的粗绳一样。工人用打孔器在皮革上打出一排孔口,再穿绳,拉出来的效果跟图片上的椅子不相上下。 程心之前担心因为皮厚而穿起来费劲的工艺问题,郭宰这样给解决了。 她忍不住拨去个电话。 那边接起来,郭宰先问:“下班了吗?” “未呢,还在办公室。”程心笑说。 “这么晚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你们不是要建员工宿舍吗,什么时候可以入伙?” “等近期的销售季过了就会落实了。你在哪?” “在关峰这呢,陪他们加班。” “啊?” “打孔必须要打仔细,不然打歪一个的话,绳拉出来不直,整张皮就废了,所以要把好关。如无意外,我今晚会在这里过夜。” 程心听完,心痛他,“可怜死了,我要在陪你就好。” 郭宰低笑:“你要在,我肯定跟你回家过夜。” “流氓!无来正经!” 两人聊了一会,挂线后程心继续加班。 “滴”一声,电脑提示有新邮件进入。 她打开看,是个未知的邮箱地址,邮件内容只有三个字——打开看。 附件有一段视频文件。 她第一反应这是病毒,想直接删除。但莫名地,她又有某种直觉。 拿杀毒软件将视频检测完后,她才下载,打开,并将音量调低。 小小的窗口里,起初的镜头摇晃混乱,一片黑暗,只有一阵阵沙沙沙的杂音。不见人,也没有人声。 之后镜头往下一晃,出现一个躺着的人,被光束打着。 程心吓了一跳,双手忙着捂脸。如果有第三只手,她一定会马上关掉这个视频。 两秒过去后,她辨出那个躺着的人是个男性,身材矮小肥胖,满脸油光,双眼被黑布蒙着,双手被反绑在身下,双腿也被扎住,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扭拧。视频里传来他恐惧的呼救声:“你们是谁!快放开我!我是国土局的陈副局!不要乱来!” 程心双手紧紧捂着嘴,眼睛发直盯着屏幕。 镜头在陈副局油腻的脸上停顿了好几秒,仿佛要给她充分的时间去确认身份,然后慢慢往下拉,掠过陈副局肥壮的身躯,最后停留在他的裤裆处。 程心尚未反应过来,镜头里就哪来一只手,将陈副局的裤子往下一扯。 外裤被粗暴地扯掉,露出一条灰色的内裤。 陈副局被这个举动吓疯了,哇哇直叫,“救命救命!大哥你谁啊!拜托别乱来!你们想要什么?我给我给!” 视频里只闻陈副局的哀叫声,镜头则一直摄住他的裤裆。 程心以为,某个变态要脱掉这内裤,暴/露给她看。谁知,一只穿皮鞋的脚冲进镜头,用力踩了上去—— “噢——”陈副局一声惨叫,半路哽住,发不出来。 又一脚踩上去,照着他的裤裆口,不偏不倚,重重地狠狠地踩上去。光是在电脑前看,都能感受到那股力气又怨又重。 “噢——”陈副局像被割脖子的鸡,凄厉的惨叫声短且促,尖且细,然后没了,什么声音都没了。 但那只脚仍不罢休,再一次使劲踩下去。 这时视频里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也告一段落地卡停了。 程心目瞪口呆,惊魂不定,整个人僵在座位上。 过了许久许久,她费了很大劲,深呼吸,让才僵硬的自己恢复动作。 她颤着手将视频关掉,回去邮箱翻查发件地址。是一串字母,乱七八糟,找不到破绽。 此时她手机震了震,吓得她也震了震。 捂着胸口拿起来看,见是一串眼熟的号码,短信内容:第1055天,帮你报仇了。 程心再次陷入惊愕中,半天回不过神。待回过神,脑里只有三个字:他疯了。 第212章 第 212 章 程心当天晚上做了个噩梦,梦见死鱼一样躺在地上任人折磨的不是陈副局,而是郭宰。 她天未亮就被梦惊醒,虚浮地躺在床上,一直没敢再睡。 她翻出手机,再次研读那条短信。昔日秒删的短信,这回她没有删,说不清留着有何用,就是下不去手删。 她脑子异常混乱,弯弯绕绕的心思当中,有一个恐忧特别清晰——那家伙以后要对付郭宰怎么办? 连算得上半个同僚,位及副局的陈副局,他都敢去炮制,那万一他发起疯来,要整区区一个普通百姓如郭宰,他们该如何应对? 那家伙真是不识死字,当陈副局是常人吗?做到那种级别的,什么事追究不出结果? 顶他个肺,还将视频发给她,到时被揭发的话,会不会拖她下水? 她相当焦虑,一天亮就给郭宰打电话,确认他的人身安全。 到了公司,她向平叔打听昨晚的饭局。平叔聊起来蛮轻松,什么出格的事都没有提到,也许真不知道,又也许刻意隐瞒。 问不出东西,她抓心挠肝,心神不定。 后来过了几天,项目的几位高管开机密会议,平叔脸色凝重地说:“国土局的陈副局前几天遇上意外,要休息一段时间,他的位置未来几天应该会出现调动。” 程心心脏一沉,表面佯作一无所知,平静地询问情况。 平叔歪脖在她耳边低声了几句,然后坐正,叹气道:“不知道真假。不过我猜,真的成份比较多。” 言似感到抱歉,实则并没有多少情感。 所以程心继续追问:“怎么会这样的?多大的仇啊,惨过断手断脚。” 平叔点了根烟,抽着不说话了。 程心屏息问:“找到凶手了吗?” 平叔摇摇头。 程心干巴巴苦笑:“这算是,天降横祸?” 张总监接话:“怎么是天降横祸,陈副那个叼……”意识到过分不雅,他收了收口,改道:“他老人家做事说话,有时候太放肆了。像前几天我们组的饭局,他酒一喝大,就大谈特谈如何找十来岁的小姑娘,完全不顾场合。照这性格,得罪人多了。” 张总监想起当时陈副局那色/迷迷的蠢样,没忍住,到底低声骂了脏话:“叼他老母的,才跟我女儿一般大,要是我,我不叼死他!” 另一位出席了饭局的高管说:“他分明就是明示我们投其所好。不过他也够胆子,居然问霍泉是不是感兴趣。那真是,他自己变态,看谁都是一伙。霍泉是向老的女婿他不知道吗?也不懂收敛。” 张总监说:“之前有次饭局,他就当众问霍泉在深圳是不是有另一个家,这摆明不将向老当一回事。” 更借醉吃程心豆腐,大家当时也是敢怒不敢言。 话至此,数人对一对眼神,谁说了句:“会不会是……” 然后不说了,只总结两个字:“活该!” 平叔弹了弹烟灰,开声:“陈副局成为过去了,我们想想新接位的会是哪位吧。很多工作又要重新做过,烦。” 接下来的会议,程心大半时间都在走神。 半个月后,他们收到风声,接位的新副局姓李,传说是向老的战友。 不管是谁,平叔迅速安排了一次饭局与对方接触。程心去了,霍泉也去了。 饭桌上依旧推杯换盏,与陈副局在位时无甚差别。但稍稍留意,这李副局与霍泉的同声同气就不难察觉。 程心半路出去,在走廊望着外面的夜景透气。身后传来点打火机的声音,微微侧头,见霍泉走上来,站到三米远处,拿肩膀倚着那端的石柱,望着外面,沉默抽烟。 程心收回视线,直视前方,同样静默不语。他那边的烟味,随着风稀疏地吹送过来。 在他将烟抽了快一半时,她对着空气低问:“你不怕?” 他对着夜空吐出浓白的烟雾,闲闲说:“怕什么?” “你会坐监的。” “我为什么会坐监?” “我会告发你。” “呵,”一声刺耳的冷笑,“你又不是无告过我。” 程心张张嘴,霎时接不上话。 几缕发丝般的烟雾从他那端飘了过来,绕绕扬扬,在她眼前化开,没入夜色,消失。 不知怎的,一直哽在胸口的一口闷气,此时终于找到真正的出口,缓缓舒解出来。 她转身回包厢,目光无意撞上他的双脚,那双锵亮的皮鞋早已换了样。 回到办公室,程心登陆邮箱,再一次查看那个视频的邮件来源,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可以了,明白了,这件事,不过是一场惊悚电影。 一场她差点入了戏,而事实上从导演编剧,到演员龙套,都无关乎于她的电影。 她放下包袱,将邮件加密,将短信删除,日子照过,心里安稳了许多。 收到郭宰发给她的椅子成品照时,她也笑得特别宽心。 郭宰亲力亲为做出来的椅子,与客户提供的图片相似度达九成,客户收到他的成品照时,喜出望外,急着要将尾款打给他,催出货。 这个小订单,郭宰顺利在过年前完成,并额外分给了关峰四分一的纯利。 原来本着不赔不赚的打算的关峰,拿到这笔意外之财后,说:“我叼你啊!才30张椅,分给我的居然比成本还多,叼你个奸商!以后有这种的奸单,记得找我!” 郭宰:“……” 过年前不久,寒假到了,大妹小妹陆续归位。郭宰觉得自己已经是大姐夫,手头上又有点碎钱,便有责任在节假日招待一下俩位小姨子吃喝玩乐。 他想组织,程心知道后,索性邀请他们去东澳城的度假酒店玩两天。 而大孖小孖成为标配挂件一样,没有缺席。 浩浩荡荡抵达酒店,他们先将游戏设施玩了个遍,等程心下班过来跟他们汇合了,再一起去吃自助晚餐。 大家玩得不错,吃得也相当痛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大妹与小孖有点不对路。 他俩在餐桌上的画风如下: 小孖捧来一只大闸蟹,朝坐在离自己最远的大妹晃了晃,说:“小番薯小番薯,要不要吃大闸蟹?” 大妹的反应是,视若无睹。 小孖端来一份澳洲生蚝,伸长手推给她,说:“喂喂,很肥美的生蚝,我分你半打?” 大妹置若罔闻。 小孖将一份榴莲雪糕放到她碗前,说:“限量供应,最后一份,给你吧。” 大妹拿叉子将雪糕杯拨开,一声不哼。 小孖盛满一碟新鲜水果,服务员般站在大妹身边,说:“水果吃再多也不会肥,你想吃什么?我帮你拿。” 大妹站起来离席,自己去了水果区。 小孖:“………………” 在座各位也:“………………” “你做过什么惹她了?”程心第一个问。 能让大妹无视到如此地步,小孖的罪名绝对不轻。 小孖抱抱后脑,欲言又止,然后来了个四字成语:“一言难尽。” 诸君:“…………” 晚饭过后各自回房间休息,一会后都带上泳衣去温泉区集合。 东澳城度假酒店的温泉是招揽住客的卖点之一,泉区很大,分多种浴池,夜里灯火通明,住客如织。 程心带他们前往某处工作人员专享的泡区,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寥寥六人成了池霸。 小妹第一次泡温泉,浸在温度适中的泉水中,疑问:“大姐,我们这里不是地震带,为什么会有温泉?” 程心浮在她旁边,“我们这里算地震带吧,环太平洋地震带。” “但我们从来无地震啊。不像日本,日本就有很多温泉。” “……你泡就泡,哪来这么多理论依据。” “我只是好奇在这里泡,跟在家里泡热水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温泉里有硫磺和大量矿物质,泡完后人的皮肤会很舒服。泡热水的话,皮肤会痒。” “哦,那我回去看看皮肤痒不痒,就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温泉水了?” “……你痒也别出声,不要拆自己家台!” “……” 大妹在池的另一边,背对大家,趴在池边被温泉水泡暖的鹅卵石上,手捧一本巴掌大的书,下巴枕在垫石上的白毛巾,就着正前方的照亮路灯,静静看着。 “小番薯,”小孖卧底现身般闪了过来,蹲在她面前,小声说:“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他的身躯挡住灯光,大妹抬眼,堪堪瞥见他的裤裆口。她猛地脸烫,仓促地移开视线,回到书上。可什么都看不进去了。 见她依旧无视自己,小孖头痛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给你写一百句对不起好不好?你再这样,大姐要用眼神谋杀我了!” 大妹脸色微变,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小孖喜了,只穿一条泳裤蹲在池边,乖乖等着盼着。半晌之后,大妹才开声,平静道:“你放心,我不会同她们讲你的不是。” 小孖愣愣。 是啊,从小到大,她什么时候说过人的是是非非?她在小学被人欺负,不出声,在锦中饱受女同学的气,也只字不提。 所以,大姐他们追究起来,他只要装作不知情,事不关己,死口不认,就没什么好怪罪到他头上,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可以这样处理的。 可是,可是她这样不理他的样子,他很郁闷,很不安啊。 去年开学放假,他们都是一起行动的。这个寒假,她却悄悄订票,放了他鸽子。 从平安夜到现在,这种无视他,冷落他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月。 “小番薯……”他打算再挣扎一下。 大妹转过身,在池中走步,沿着池边滑去另一端,发出涓涓的淌水声。 小孖:“……” 温泉之后,他们去酒店的ktv唱k。 小妹要做麦霸,第一个冲干净换好衣服去霸麦。 大妹动作慢,程心过去找她时,她才冲完凉,刚刚换好衣服。 趁就两人,程心问大妹与小孖到底发生什么事。 大妹用一句“无什么”去打发,程心无奈苦笑:“你很少同大姐讲心事。” 大妹:“……” 她低头揪手指,闷闷不乐地走到房间的阳台,望着外面一片昏暗的山景夜色。 或许憋得太久,或者怕大姐担心,她说服自己倾诉。 忽问:“大姐,你知道心动的滋味吗?” 站在她旁边的程心点点头。 “怎样的?” “是……一想到对方就想见到对方,一见到对方就想拥抱对方。” “那你心动过几次?” 程心望着外面的最远处,天际间连绵的山丘与天上的夜空有着两种颜色,一黑一暗,一道弯弯曲曲的分割线将天与地明显划分。 “三次。”她说。 “三次?”大妹惊讶。 程心将视线拉回来,望向楼下酒店的灯饰,轻笑:“小时候觉得蒙脸超人和礼服蒙脸侠很英俊很英雄,幻想过长大后嫁给他们。等长大了,才知道他们都是假的,不存在的。只有郭宰是真的。” 大妹有些恍然地看她,一时无话。 “你呢?你心动了?”程心问她。 大妹神色羞了羞,低低眼,小声说:“我不知道。” 程心无声地笑,“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的?” 大妹向栏杆侧倚,楼下是酒店的花园,灯光被设计成九曲十三弯,颇有看头。 她久久不出声,似乎在确定时间。 程心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和小孖闹脾气,就是因为这个?” “我,不知道。”大妹喃喃道。 程心不再问了,陪她站在阳台静静发呆。 酒店在半山腰,能见到比市区多的星星。冬天的晴天连晚上也格外晴,冷风干净。 不知不觉的,大妹再度开腔:“平安夜那天我本来有节目的。” 程心只听不语。 大妹说,平安夜那天,她本来约好同学去吃自助餐,然后唱k。 到了餐厅,她接到小孖的求救电话。 “小番薯,你有无止痛药?!我肚痛,痛到要死了!妈啊好痛啊!” 大妹有药,但人在市区,赶去送他学校怎么也得半小时。何况平安夜,到处交通堵塞,能不能一个小时之内抵达真是未知之数。她叫小孖先问同学借,或者叫同学替他去学校的药店买,怎么也比她快。 小孖说宿舍的人都出去了,剩他一个,他不知道找谁,只知道找她。 大妹听着他在电话里呼天抢地般的痛呼,忍不住:“那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她丢下同学,一个人离开餐厅往附近的药店奔,买了几种止痛药,再打的去小孖的学校。果不其然,路上塞得厉害,堵足一个钟头才到目的地。 她跑到小孖的宿舍楼下,打电话给他。可他不接。 打了好几次,他还是不接。 大妹有些慌了,辗转找到大孖,让他帮忙急呼小孖,依然无果。 她忽然想,小孖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病,在宿舍痛晕了?比如急性阑尾炎? 她不是本校生,不允许进宿舍,没有求情一说。她只好在出入的男生之中,逮住一个看上去很善良的,托对方帮忙去小孖宿舍敲门。对方见她眼眶发红,急得可怜,答应了。 对方跑了一圈,告诉她,那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他问隔壁有人的,说都出去玩了。 大妹:“……” 她不怎么相信,又托对方再跑一圈,打听是去哪里玩了,有没有同班同学能联系上。 对方送佛送到西,帮了,将几番周转问到的结果告诉她:小孖被一个女生叫出去酒吧了。也就一个小时左右之前的事。 大妹怔然。 去酒吧了,怪不得听不见手机响,不接电话。 她茫然地回自己学校,思绪乱七八糟。 他能去酒吧,证明应该不是很痛了吧,这是好事,她应该高兴。 可是,他和一个女生去,忘记了等她,没有通知她一声就走,种种的,怎么越想就越不高兴了? 她很不高兴,不高兴到完全失去了平安夜该有的安宁与祥和。 她回到宿舍,上床蒙头干躺。 程心听完了,轻声问:“后来呢?他回你电话了吗?” 大妹手扶冰冷的栏杆扶手,淡笑:“有,不过我无接,之后就像刚才你们见到的那样。” 她满宿舍楼找小孖,逢人见到小孖就告诉他:“喂梁新,有半个美女发疯似的找你!” 程心问:“你打算告诉他吗?” 大妹摇头,“无必要。” 她说:“他不会喜欢我。” 小学的时候,同学笑他喜欢她,他气得揍人以证清白。 中学的时候,他在全班同学面前袒护她,事后却私下向她急急澄清,一副生怕她误会让自己惹上麻烦的模样。 她原以为自己不计较,回头细想,那是因为没有资格计较。 程心:“那怎么办?” 大妹笑笑:“什么都不办。等慢慢的,慢慢的就会好了。” 她说得笃定,就像经历过,有经验一样。 程心感到一片寂静无声的悲伤,不喧不哗,叫人更无能为力,无从下手。 上辈子大妹说,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是不是指小孖? 所以这辈子的结局会注定一模一样吗? 她的大妹什么都好,成绩最好,性格最好,她值得被人好好爱。 上辈子她未能享受的幸福,这辈子能不能尝一尝? 第213章 第 213 章 酒店的ktv厅。 程心和大妹推开包厢房门,小妹撕喉高歌的声浪遂扑面而来。 小孖坐在近门口处,躺尸般瘫在沙发上,捧着手机按来按去,一双腿很不规矩地伸到过道上,挡着去路。 见来人,他立即扎起身,坐好收回腿。 大妹目不斜视进去。小孖目光随她移动,下意识地抬抬手,想招呼她,可半路又泄气地垂下去。 最终大妹坐在最里面,离他最远的位置。 程心留意到,但没有与他问什么说什么。她在房间答应过大妹,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半点风声,要佯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大妹没有对他心动一样。 小妹见俩姐姐来了,本来就唱累,便主动将下一首歌让给她们。 程心不唱,径直走向郭宰。郭宰朝她递手,她伸手接,他轻轻一拉,将她拉到自己旁边坐下。 大妹倒有兴致接替小妹。小妹点的歌她不太喜欢,切了,换了一首自己喜欢的。 是陈年电视剧《美味天王》的主题曲,旋律轻快,内容欢乐,听起来特别好玩的一首歌。 大妹跟着歌曲的气氛唱,不见半点负面情绪,仿佛二十分钟之前,她没有失恋般地倚栏对天黯然沉默。 这令程心听得胸口发紧,忍不住看看门口那边的小孖。包厢内灯光不亮,他在桔黄射灯下显得表情木木,双眼失焦地望着地面,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歌,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许来电话来短信了,他回了回神,低头按手机。之后按手机的频率更是越来越高。 程心拿过一罐冰镇在小冰桶的啤酒,打开,闷闷地喝了两口。 郭宰凑近她,低声问:“不冻吗?” 程心笑笑,“我正热呢。” 室内都有暖风系统,人处其中,不觉半点冬天的寒。 不过碰过铝罐的手有点冰,郭宰揣着她手捂,帮她一点点捂热,再转头跟另一边的大孖继续聊天。 “大姐你要不要?”小妹端来一个水果盘问。 包厢颇大,就坐着他们六个人,零零散散,有些人离摆放零食的茶几远,像二姐,像另一端的小孖。所以小妹决定做服务生,捧着果盘一个个轮流招呼。 到大孖时,他看看那个偌大的果盘,问她:“不重吗?” 小妹皱眉:“重什么重,又不是铁盘。” 大孖:“……” 郭宰暗里扯扯程心衣角,她早就留意着了。 小妹问大孖:“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大孖快手拿了片切好的番石榴。小妹笑了出声,说:“记得不要吃核,不然便秘了无人救你。” 大孖:“…………” 小妹转身,轻快地走到大妹面前,递递果盘。大妹还在唱歌呢,摇头不吃。小妹改去招呼小孖。 小孖从手机中抬头,像从外面的世界回到包厢一样,耳朵动了动,注意力归位。 他随意拒绝了小妹,起身走向点歌台。查看歌曲清单,列队中还有两首歌。 他笑问大妹:“小番薯,是不是你点的歌?都唱吗?我能不能插一首?” 大妹似乎唱得投入,没回应。待唱至尾声时,她过去点歌台,按了按键,把现时的歌切了,把列表里的歌一首首删了,再将麦克风塞给小孖。全程不看他一眼。 小孖被动地接过麦克风,呆了半晌。 他完全失去唱歌的意欲了,不过是找个机会聊聊大妹,盼着她趁心情好,理一理他。 可她这般理法,他反而更憋屈。 大妹坐到另一边,依然离他远远。小孖郁闷了,对着麦克风问:“谁唱?” “我!”郭宰举举手,“帮我点……” “自己点!”小孖一手将麦克风抛给郭宰,转头远离点歌台,缩坐在角落竖起一条腿,低头按手机,谁都不想理的模样。 郭宰:“……” 怎么突然来脾气了? 他问程心:“要不要唱?我帮你点。” “不唱。”程心摇头。 郭宰求着:“唱吧唱吧,唱一首合唱的。” 程心额头冒出黑线:“……你真老土。” 郭宰:“……” 他在点歌台前待了很久,屏幕才显示跳入新歌。 乐声一响,程心抬眼望他。 温馨的曲子从音响设备里缓缓唱出,跟他送给她的音乐盒旋律一样,但屏幕跳出来的歌词是英文。 郭宰拿着无线麦坐回程心旁边,握过她一只手,一字不差地跟着唱。 “……won't you tr□□el with me on my fantasies, would you promise to be my guide……” 程心越听越难为情,也越动情。 在房间时,大妹对她说:“你跟郭宰互相喜欢,能在一起真是太好。我好羡慕。大姐,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这样我也会感受到爱情的幸福。” 这话听得程心又温暖又难过。 好比她手上捧着一个矜贵的金苹果,人人羡慕,却无法分享。作为旁人,嘴上说着祝福恭喜的话的时候,心里却是加倍的落寞伤愁。 她相信大妹亦是。 郭宰唱至最后一句:“…… together side by side.” 音乐结束,他将麦克风递给小妹。小妹血槽恢复,准备再当麦霸。 郭宰脑袋凑近程心,低问:“好听吗?” 程心低低脸,笑:“我不知道这首歌有英文版。” 郭宰:“我在香港听过。” 程心:“我以为你会唱黎明的那首……叫什么名字了?” 郭宰:“你喜欢那首歌?” 程心:“旋律很轻快,听着挺开心的。” 郭宰:“但那首歌是讲分手失恋的。我不敢再唱了。” 程心有一瞬的讶然,她其实不太记得歌词,“……那不唱正好。” 接下来大妹继续点歌唱歌,她多数唱欢乐的歌,小妹则什么歌都唱,突然想起哪首就点哪首。 基本上她俩唱完全场,郭宰偶尔发挥,程心和大孖一直做听众,小孖心不在焉,没有融进来似的,中途还出去接听电话。 他在走廊尽头讲完电话,脸色平常地往包厢回。途经公共厕所时,顺便进去一趟。出来时在洗手区遇上程心。 小孖奇了:“包厢里有厕所啊。” 程心:“程意占了。” “哦。” 他很快洗完手,照着洗手台的镜头整理整理刘海,就要走。 程心忽问他:“一整晚机不离手,跟女朋友发短信?” 小孖愣愣,笑道:“不是啦。” 程心朝镜子里的他笑,语气温和:“有就认,别不好意思。有机会让大姐见见,请你们吃饭。” 小孖笑了出声,“真不是。” 过了半秒,又道:“还不是。” 程心的笑意僵了僵,却保持温和:“怎了?对方很难追?要大姐过两招给你吗?” 小孖有点自豪又有点失望地说:“非要我追人吗?人家追我不行的?” 程心表情微惊:“人家追你?” “嗯!我长得很差,不像有人追吗?”小孖朝镜子端了端自己。 程心歪头打量他。这孩子的确长得不赖,虽然气质不似大孖斯文秀气,但好歹双胞胎,五官与大孖出入不大,且练体育的原因,身高体健,倍儿精神活力,人又鬼马开朗,女孩子要喜欢他,大妹要喜欢他,不难。再遇上积极的女生要倒追他,在大学也不足为奇。 程心点点头,对他表示认同,再认真问:“那你喜欢对方么?” 小孖显得有点困难,“我还在想这个问题。” 程心心里宽了些,说:“想清楚,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不要耽误人家。不要做渣男啊。” 小孖:“什么渣男?” 程心简单解释了下,他低呼:“我像吗?!” 程心失笑:“我怎么知道。” 说完,她先走了。 其实她很想不顾对错地抱怨,你个衰仔害程愿这么不快,在我眼中已经等同半个渣男了!她为了你闷闷不乐,强装平静,你倒好,一整晚跟其他女生暧暧昧昧发短信,犹豫要不要甜蜜到永远,顶你个肺! ——如此蛮不讲理的话,也就只能堵在心里,偷偷骂过,痛快过就算了。 要真说出口,铁定笑死人,也理亏至极,纯属无稽之谈。 大妹这样子,怪谁?最怪不得的,不就是小孖么。 试问灰姑娘之所以被王子相中,不仅仅因为她本身也是贵族,不仅仅因为她本身就漂亮有气质,而是因为她渴望去晚会,勇敢地接受巫女的改造,鼓起勇气去皇宫,大大方方出现在王子面前啊。 大妹不去追求,不出席晚会,那王子永远没有机会知道她。看看,来其他主动的姑娘了,先下手为强,说不定明天小孖就宣布摆脱单身了。 程心在房间时努力跟大妹讨论这个道理,然而平日话不多,其它事上挺配合的大妹,这个时候就死犟死犟的,怎么也不听。还学起了威胁:“大姐,你再讲,我以后有什么事都不告诉你了。” 对于程心提出的“帮忙”,大妹更加反对。 “相信我,你这不是帮我,你这是令我在他面前难堪。我装作若无其事,不屑一顾,反而会觉得自己还有点底气,你明白吗?” 程心无言以对。 她明白啊,她起初对郭宰不也这样?而且论起来,她装得比大妹更自然更精湛。 不过最后,她破功了,在郭宰的攻势下。这是她的幸。 假若郭宰如小孖那般,怕是她也没有资格去鼓励谁谁谁。 …… 唱k唱到尽兴,散场各自回客房时已是凌晨。 程心与郭宰同住一个大床房,她先冲凉,再在办公桌那边操作笔记本电脑,加班。 看文件看得投入,郭宰行至身后,她也不为觉。 直到郭宰伸手,轻轻覆上她握着鼠标的手背,她才反应过来。 “天,”她捂着胸口好笑,“好在我不是看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都被你发现了。” 郭宰只穿了下着,裸着上身躬背而立,手搭她椅背,目光在她电脑屏幕上溜,似真似假道:“那你快坦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瞒着我?” 程心转过身,微仰脸,与他面对面,眼对眼,神色变得肃穆,说:“其实我已经是年过花甲的阿婆了。” 郭宰的脸部神经抽了抽,想笑又忍住,憋着一口笑气问:“你练过不老长春功?” 程心郑重地点头。 郭宰笑喷,哈哈笑声响彻房间。他双手一捞,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往床走。 程心被重重地压在软绵绵的大床里,郭宰覆身而上,故意瞪瞪眼,流氓地说:“就算你一百岁,我也照要不误。” 程心被他逗乐,回一句:“重口味。” 俩人相拥深吻,对方的气味深入心脾。 很奇怪,明明用同一款沐浴露,同一款牙膏,可她身上,味道比他的柔和清甜,而他的独有一份醇厚的男人味。 爱至深处,郭宰缓缓停了下来,与她对视,眼神渐渐凝聚。 “怎么了?”他问,察觉出她今晚有一点点不同。 程心双眼迷离,视线内的他似幻似真。 她捧着他的脸,带笑说:“你真好。” 郭宰眉眼深弯,“真的吗?” “真的。” “你最好。” …… 隔壁双床房,住着大孖小孖。 大孖冲完凉出来,见弟弟蹲床上,侧脸贴着墙,神情专注且严肃。 大孖:“……” 他走到自己床边坐下,一只手擦头发,另一只手按遥控,打开电视看。 安静的房间突然冒出电视声,吓了小孖一跳。他又急又气地投诉:“别开电视!关了关了!” 大孖不理,调着台找新闻节目。 小孖服输,放缓语气,好声道:“求你了大哥,或者你把声音调小一些?别影响我听啊。” “你听什么?”大孖凉凉问。 小孖脸皮微红,之后奸笑:“明知故问!” “我不像你这么无聊。”大孖说,又补充:“还变态。” 小孖:“……” 莫名觉得自己无聊变态。 况且墙太厚,根本什么都听不见,“无聊变态”这帽子,还戴冤了。 他蔫蔫地从墙上下来,无所事事躺床上。 躺了会,忽问:“大哥,你有女朋友了也会睡一个房间吗?” 大孖看都不看他,“废话。” 小孖:“那你会跟她那个那个吗?” 大孖斜他一眼,不出声了。 小孖兴致却越来越高,“话说你有女朋友了吗?” 大孖依旧沉默,小孖自个自大笑起来:“哈哈,你整天一副生人勿近脸,估计都无女生敢接近你。” 大孖轻轻冷笑,反问:“这么讲,很多女生接近你?” 小孖双手枕脑后,翘起二郎腿,潇洒道:“比你厉害一点点那么多。” 大孖淡淡说:“多就好?这种事贵精不贵多。” 小孖听得一愣。 大孖说:“你别惹一身烂桃花,把自己搞烂了。不然等遇到真桃花时,换你配不上人。” 小孖放下腿,怔问:“哪来的道理?” 大孖:“不是道理,是原则。” 第214章 第 214 章 尚有几天过年,郭宰打算挑一个日子去程家拜年,就此询问程心的意见。 程心说,阿爸阿妈大年初三会出外旅行,一去十多天,元宵过后才回来。 郭宰:“去国外吗?” 程心:“嗯,欧洲。” 郭宰“哦”了声,微垂的眼神有难以察觉的失落。 先前与长辈见过面吃过饭,身份算是明确了,那过年过节不上门拜访是不合规矩的,可人家偏偏要出游。 他本来就认为程心阿妈不太接受自己,如今听了这消息,那种感觉便更确凿。 像是逮住他来躲似的。 程心握握他的掌心,说:“他们结婚的时候无钱去度蜜月,这几十年忙工作忙家庭,抽不出时间,近几年闲了些,今年也才真正有机会腾出时间去玩,当作弥补遗憾。” 郭宰朝她笑,“我们结婚一定会有度蜜月的。” 程心跟着笑,“哪啊?” “椰林树影,水清沙幼,马尔代夫。” “好,一言为定。” 程家去不成,那头的郭父倒反常地招呼郭宰去香港团年。 自他擅自离开香港返回乡下,这数年来,郭父不曾招呼过他一起过年。郭宰明白,那是因为兰姐不喜欢他,他不在那边碍眼,兰姐喜见乐闻。 初初回乡下那一年,除夕夜他去找阿爷,抱着与亲人过年,阿爷也不会这么孤单的心态。但阿爷并不欢迎他,老怕他会赖上自己,三番四次强调自己是快要死的人了,连自己都未必照顾好呢,实在没多余能力照顾他一个大男孩,主要是养不起。 郭宰对阿爷已经没什么想法了,他既然不欢迎,那就算了吧。 往后几年,他无不是一个人在家里过年。外面的人家多忙多热闹,与他无关。对他来讲,不过又一个寻常日子。 所以年花挥春之类的过年必备装饰品,他一样都不准备,省钱省力,就连标志除旧迎新的大扫除也懒得做,反正没人来,辛苦给谁看? 程心知道他这些情况,除了在电话里劝几句,也没什么了。后来俩人确认关系,她便有所行动,去他家帮忙做大扫除,拉他去花市买年花挥春,大年初五之前,必定会找一天去他家呆着,要他招呼。 如此他过的年才变得有意思,有盼头,有价值。 今年除夕,他一觉睡到自然醒,再慢吞吞去车站坐车过深圳。 在关口排队时,他留意四周的制服人员,没有发现某个时常神出鬼没的身影。 由于年末,过关的人极多,一出一入,抵达跑马地时已近黄昏。 俩父子一年多未见,郭父开门迎接儿子时,脸上有些许动容。 他将儿子上下看个遍的工夫,儿子也同样打量他。 郭父又老了些,两边鬓角白得厉害,那副厚实眼镜后的双眼小且混浊。 郭宰收回视线,不再细看。 郭父看他却是怎么看都不够,目光不离。他拍拍儿子肩膀,略显感慨:“又长结实了,进来吧。” 在玄关换鞋,能听见客厅的电视声,以及女人的挖苦:“犀利了,一年来对阿爸不闻不问,难得来一次居然开饭时间才到,真是专程来吃的。郭胜,你好儿子连帮一帮你煮团年饭的心思都无,枉你供他读大学。” 郭父讪笑着打圆场:“哪有不闻不问?今日过关肯定特别多人,才这么迟。”转头问郭宰:“是不是?” 郭宰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郭父说:“去洗个脸,出来开饭。吃完饭一起去维园逛花市。” 在厕所洗脸间,外面兰姐与郭父的对话声突破了水流声,隐隐约约进入郭宰的耳。 “你不觉得他那副鬼样很嚣张吗?好像我们求着他过来团年一样。我一点都不稀罕他来!” “哪有嚣张啊,从乡下坐车来,又过关排队,足足四五个钟头,他累而已。” “累他老母!我不累吗?还不是照样跟你进厨房煮饭招呼他!他倒好,一整年都不过来帮忙,不知道在乡下忙什么鬼!” “他在省城执大读书,那是数一数二的大学,学业压力大。不来帮忙就不来帮忙,这个大学要是读不好,才是亏本呢。” “执什么大,好得过港大?有个屁用。” “小声点,过年呢,不要恼气。” 郭宰洗完脸,关好水龙头,脸无波澜地抽张纸巾擦干。外面的话声也听不见了。 饭间,郭父挺有兴致地问及郭宰在乡下的生活与学习,郭宰有问有答,不问不答。 兰姐全程侧身吃饭,脸对着电视机,对饭台上的一切不理不睬。郭父不说她半点,依旧像以前一样殷殷勤勤为她夹菜。 郭宰偷眼看他俩之间的举止,突然想起程心阿妈的问题:郭父有没有与兰姐领证再婚? 如果有,他是不是要改口叫她“阿妈”?郭父没有这样要求他,是不是代表没有?假如要求来了,而他坚决不叫,能不能将兰姐气疯? 不能。 她不稀罕他这个便宜儿子,正如他不稀罕她这个便宜阿妈一样。 没法能。 “宰仔,”正想着,郭父又来话,“你在乡下是不是有拍拖?” 郭宰微愣。 郭父边吃饭边说:“你前年提过。” 前年,郭宰想起来了,如实点头。 “啊?”而郭父似乎当儿子前年是开玩笑的,所以儿子现在点头,倒让他吃了点惊。 消化了片刻,郭父再问:“那她几岁?什么背景?” 郭宰说:“25岁。康顺里的街坊,好姐的大孙女,程心。” 郭父又惊。 25岁,比儿子老。 好姐的大孙女,好姐,他记得,在乡下住隔壁隔壁巷,算是有点亲戚关系的程家阿嫲,一家六口住一个一层半的泥坯房,全屋五个女人靠一个男人养! 郭父半晌没说话,没动筷。 郭宰也不哼声,不再补充内容,直到他吃完半碗饭,郭父才继续这个话题:“你很喜欢她?” 郭宰有点被唐突了,但仍如实点头。 郭父看着他,又半晌过去,才重重地哼了声笑,说:“我以为你考上执大,去省城读大学,眼光应该比以前广宽很多。执大是和尚大学?里面无优秀的女生给你选择?你至于目光这么狭窄,狭窄到找女朋友要找一个住隔壁巷子的??你以为现在还是几十年前的作风,个个都村头嫁村尾,一辈子逃不出那个阶层那个圈子??我拜托你,格局别那么小!” 郭父的语气明显变得凌厉,郭宰却保持平和,一边嚼饭一边说:“她也是执大毕业的,已经上班工作了。” 郭父顿顿,又消化了下,问:“什么工作?收入如何?” “这有所谓?”郭宰说,“她未毕业未工作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了。” 郭父:“……” “得!你喜欢,你话事,你了不起!”过了一阵,郭父赌气般,气冲冲往嘴里扒饭,急促却不含糊地说:“既然你这么喜欢,那马上结婚,马上生孩子!” 相较之下,儿子的态度简直风轻云淡,儿子说:“这么急做什么。” 郭父凶巴巴说:“做什么?做香港人!政府可能随时出台政策限制你们来香港生孩子。你们最好手脚快一些,不然白白断送机会!” 郭宰听得又乱又懵,问:“为什么限制?” 郭父觉得儿子一副傻不拉几的蠢样,霎时火冒三丈,质问:“怎了?你无看新闻的吗?” 郭宰摇头。 从去锦中上学开始,他就很少看新闻了。一来本身寄宿,接触电视机的机会不多,二来忙于学业,三是从某年开始的数字电视,信号极差,还不时切断新闻,但凡遇到比较敏感的话题就积极屏蔽,没意思至极,便索性不看了。 所以香港近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像以前那样了如指掌了。 郭父被他气笑,差点扔筷子,说:“现在全世界都在嫌弃你们内地孕妇,嫌弃你们只会消耗资源,对我们毫无贡献。几乎天天有人呼吁要限制你们。政府迟早抵不住压力,迟早整你们!你知不知!” 郭宰又摇头。 郭父拿筷子指他:“我真是服了,你竟然一点都不关心香港!” 郭宰哑然。 郭父放下碗筷,改端茶杯连续喝了半杯茶,缓了缓,气才顺了些。 他看着儿子,将杯一放,说:“就这么定,今年内结婚生子。反正她已经25岁,不年轻了,再耗两年,你愿意她都未必愿意。” 郭宰回过神,说:“不行。” 郭父:“有什么不行!” 郭宰平静确定地说:“都不行,都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必须要与她商量。至于生孩子,我和她结婚了自然会生,但你想把孩子放这里给你们养,不用问她,单单我就不可能同意。” 第215章 第 215 章 “单单是我就不可能同意。孩子是我们的,肯定要跟我们一起生活。”郭宰说,“所以政策怎样变,对我们都无影响。我们的人生不需要追着政策走。” 他这话说起来,语气沉静,主意明确,没有半分犹豫与瑟缩,就连眼神,也毫不躲闪地直视父亲,有着以前不曾显露的独立的坚持与坚定。 郭父有一瞬的愕然,回首追溯,一脸稚气的儿子满怀憧憬地跟随郭母来香港准备一家团聚的情景,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做父亲的第一次意识到,儿子长大了。 饭台上有几分钟的安静。 郭宰认为事情严肃,说话时已放下碗筷,不吃不动。郭父陷入各种思绪里,同样不吃不动。 独独兰姐,施施然看电视,吃着饭,郭父没帮忙夹菜,她就自己夹,有滋有味。全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姿态。 电视节目里,主播正在报道郭父刚才提及的新闻:“前律政司司长表示,终审法院6年前错误理解《基本法》条文,导致近年来大量内地孕妇来港产子。有政界人士提出政府可以要求终审法院翻案,亦有法律人士反对……本地多个组织建议政府能优先保障本地孕妇享受妥善且优先的资源服务……” 沉默良久,郭父终于再度开腔:“你这个看法只代表你自己。” 语气已经缓了下来,略略苦口婆心道:“不代表是她的意见。你知道一年有多少内地孕妇过来生孩子吗?私家医院接产接到手软。你以为他们为了什么?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一落地就拿香港身份,享受香港福利……” “我不认为香港福利好。”郭宰打断他。 郭父哑了哑,又没好气:“现在叫你拿香港和加拿大澳洲北欧比咩?和内地比而已。和内地比,香港分分钟赢几个马位。你懂不懂?” 郭宰不出声了,但态度上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眼睛望着饭台,嘴唇轻抿,盐油不进。 郭父忽然觉得,这衰仔遗传了他阿妈的脾性,一旦决定了,就特别不讲情义。比如他当年偷偷离开,就跟他阿妈当年要走的一样,完全不顾及他这个父亲这个丈夫的心情。 念及郭母,郭父又有半晌的无言。 僵持下,最后郭父投降:“算,我不跟你争了,反正孩子不是由我和你来生的。正如你所讲,要跟她商量,那你不妨问问她,听听她的想法。另外,孩子放不放我这里是一回事,你们来不来香港生,把不把握时机,是另一回事。” 说完,他动筷给兰姐夹菜,再自己吃饭。 电视节目的报道转为播报维园花市的盛况,郭父拿筷子敲敲碟子,催郭宰:“快吃,吃完去逛花市。” 饭后,兰姐躺在沙发,拿牙签剔着牙看电视。郭宰随郭父去维园。 维园人头涌涌,灯火通明,不论摊主抑或买客,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来年猪年,现场不时有摊主高呼:“送狗迎猪!猪笼入水!猪圆屋润!” 而首首耳熟能详的贺年歌此起彼伏,气氛虚陷,想置身之外很难。 郭父逛了半天,都没找到合心水的桃花。不是嫌这家的花苞不够多,就是嫌那家的叫价太高。没有桃花的年不叫年,他不死心,从东逛到西,买不到不罢休。 郭宰跟在他身后,心不在焉,无所事事,还犯饿了。 众多摊档里有少数熟食小店,他趁郭父跟摊主砍价的空档,买了份鱼蛋牛杂,站一边安静地吃,顺便自拍,给程心发去一条彩信,留言卖惨: 晚饭无吃饱,你老公好可怜。:( :( “郭宰?”有人上前招呼,郭宰收好手机,望向对方。 是李嘉仟同学。 她系着一条红围巾,戴着红手套,站在正前方,喜庆抢眼。 郭宰友好地点点头。 李嘉仟眼睛闪亮亮地看着他,笑问:“你来买年花?今年在香港过年吗?” 郭宰嘴里还有鱼蛋,“唔”了声当回答。 李嘉仟见他吃着东西不方便说话,便不问话了。她往他稍稍站近一些,自方自语道:“我也是跟阿爸阿妈过来买年花的,今年经济好了一点,连年花的价格都贵过旧年了。” 郭宰没什么说的,又一声“唔”应过去。 通道上人来人往,她系着红围巾,他系着灰围巾,站在一起,一高一低,旁人以为他们要么情侣要么兄妹。 李嘉仟的目光不离郭宰,他两边腮帮塞满食物的样子像苍鼠般可爱,而下巴蓄了薄薄一层小胡茬,给人稳重之感,又十足的男人。 她眼里笑意更浓,问:“你无吃晚饭?” 郭宰朝她合着嘴笑笑。 “要留胡子吗?” “唔。” “你留这种胡子,挺好看的。” 郭宰又笑笑。 李嘉仟指指自己的嘴角,提醒他:“你这里,脏了。” 郭宰拿拇指腹擦了擦。 这动作,看得李嘉仟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匆匆低下脸,摸出一包纸巾,递他一块。 郭宰接过,好好擦了一遍,嘴里的东西也全咽下肚了,开声说:“多谢。” “不用客气。” 将快餐盒扔进隔壁的垃圾桶,望向郭父那边,他正掏钱给摊主,估计谈成了。 “我先走了。”郭宰向李嘉仟道别完,小跑着回去。 郭父一见他,马上指指地上某株桃花,生怕被人抢了似的。 郭宰将它扛上肩膀。桃花的树杆上不仅有树枝梗,硌人,还有泥。他旋了旋杆身,调了调位置,确认不硌肩膀了,不碰他的围巾了,才了事。 可他这么一整,扛在肩后的枝叶跟着转动,有长有短甩啊甩,扎到后面的人了。 “啊!”中招的李嘉仟捂着鼻子,低呼一声。 郭宰回头,见又是她,连忙道歉:“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后面。” 边说边放下桃花。 李嘉仟低着脸,摇摇头,捂着鼻子的手不放。 郭宰有点慌:“刮伤了?” 本来向前走远几步的郭父调头回来,认出李嘉仟,霎时就紧张了:“衰仔你走路不带眼!李小姐你无事吧?严不严重?我帮你叫白车?” 郭宰:“……” 李嘉仟抬起脸,放下手,可见鼻梁处有一道明显刮损的红痕。不过她没有生气,还体贴地说:“不关郭宰事,是我走路不带眼才对。很小事。” 郭父讪笑,趁机寒暄起来。 得知李嘉仟父母也在维园,郭父说:“我们已经买完年花了,打算去前面吃糖水,李小姐不介意的话,一起?” 郭宰问:“无端端吃什么糖水?” 郭父一手肘怼过去,力度不轻。 李嘉仟红着脸点头,并表示要叫上父母。 哦,叫上她爸妈,那还行,郭宰这才有兴趣。 之后,糖水店,靠窗的一张圆台,坐着郭宰俩父子与李嘉仟一家三口。 李嘉仟的阿爸李培将郭宰端详一遍,不免感叹:“是我越来越老,越老越矮的原因吗?怎么觉得你越来越高大结实了?” 郭宰对这位长辈颇为尊敬,被他夸奖,难为情地笑笑。 李培对身边的妻子说:“就是他,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在乡下前锋小学的校友。他字写得很好。” 李母自见面起,就一直保持慈祥的笑,她看着郭宰回答丈夫的话:“他人也长得非常好看,一表人才。” 郭宰第一次见李母,谦虚地点头道谢。 李培挺有兴致地向他介绍:“嘉仟的妈妈也是丰城人,我在乡下结的婚,之后生活有保障了,才申请她来香港落脚,生了嘉仟。” 寥寥几句话的概括,郭宰却似听出了一段漫长的似曾相识的故事,心里生出些酸楚,下意识地看向郭父。 旁边的郭父递了递手招呼服务员,催问为什么糖水还不上来。 李培问郭宰:“听你阿爸讲,你考上了省城执大,那边学习紧张吗?” 郭宰简单说了几句。 李嘉仟说:“你们学校跟我们学校有交流项目,讲不定暑假的时候会再见面。” 郭宰不太清楚什么交流项目,但仍笑道:“可能。” 李嘉仟问:“你什么时候走?” “至少年初六。”郭父帮他答。 李嘉仟迟疑说:“那,年初四你得闲吗?有无时间,一起去迪士尼玩?” 郭宰秒答:“无。” 郭父在台底猛踢他一脚,他:“……” 台面上,郭父笑嘻嘻说:“年轻人去迪士尼合适啊,合适,你得闲就陪人家去嘛,反正你在家无事做。” 李嘉仟也争取着:“和我几个朋友去的,都是差不多年纪,有男有女。” 郭宰说:“我年初四走。” 郭父与李嘉仟:“…………” 这时服务员端着一碗芝麻糊过来,叫着:“借过借过!新鲜热辣现磨芝麻糊。” 郭宰缩了缩肩膀,让路。可惜服务员手震,一抖,芝麻糊洒了,厚厚的几滴落在郭宰的肩膀上。 隔着衣物,说不上烫不烫,但衣服当场就脏了,连累围巾也岌岌可危。 郭宰急得弹了起身。 “对不住对不住!”服务员连忙道歉。 郭宰没有怪责她的闲工夫,一门心思检查自己的围巾。 郭父认为他反应太大,有点失礼,便小声说:“几滴芝麻糊而已,拿纸巾擦擦就行,再不行,回去扔洗衣机洗。” 发现围巾到底被沾脏了,郭宰的心情灰了一大片,说:“这围巾我女朋友送的。” 声音不大不小,在座的都听见了。 第216章 第 216 章 阳光温暖的年初四下午,回流的北风也不觉冷。 程心拎着一大袋水果零食光临康顺里,刚刚与郭宰通完电话,他五分钟前才回到家。 按铃,出来迎门的郭宰身上仍有风尘仆仆的气息。 “不是早上就出发的吗,怎么现在才到家?”程心嘀咕。 郭宰一手接过她手中的袋子,一手握着她肩膀护她进屋。 掂了掂手中袋子的重量,他皱眉道:“你买得也太多了,这么重,不把你的手累断?” 程心说:“不是怕你在香港吃不好睡不好么。” 锁好家门,俩人没在客厅停留,直接上房。 郭宰的房门贴了张“出入平安”的挥春,房里头书台上面的墙壁贴了张“学业猛进”,这两张是程心挑的。 至于床铺的墙壁贴了“龙马精神”,这是郭宰挑的,他还挑了一张“财源广进”贴书柜门上。 几天不见,一进房一关门,他将袋子放书台上,推着她直接往床上倒,解开她的红色围巾,撩起她的衣摆。 程心不推不搡,轻轻抱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他,闭眼任他。 不过他想再进一步时,她按住了。 郭宰眼里有一片薄薄的迷雾,写满迷离的渴求,微微喘呼的气扑在她唇上,半湿半热,惹得她很想往上噘一噘嘴,用力含咬他湿暖的唇。 她忍住了,要推开他,说:“先谈正经事。” 他不服,上诉。 她托着他下巴抵抗,急道:“我今晚不走!” …… 程心坐起来,衣服被撩至半腰,连忙整好,将围巾重新系上。 郭宰下了地,从书台柜筒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 程心接过,边翻看边问:“就是这些款式?” “嗯,”郭宰挨着她坐床上,伸手揽住她腰说:“这些款式其实不特别,市面上有,但我跟李生讲了上次那个订单后,他想给我试试。” 除夕那天在糖水店,他说了那句话后,郭父的脸色就变了。他没管,也没留意李嘉仟什么反应。 圆台的气氛一度安静得有点始料不及的尴尬。 后来李培再度带起话题,询问他最近有没有忙什么,他顺势将接单子的事说了出来。这事听得李培意外,郭父更加意外,儿子之前一个字没提过。 郭宰从手机调出产品图片与大货图片给他们看。郭父不懂这些,瞎看,然后瞎高兴,觉得儿子有点小本事。而李培懂,从图片中至少看得出货对样板,有板有眼,是那么一回事。 郭宰捡起程心一束发头,在自己下巴扫来扫去,说:“李生问我承接的厂家什么情况,我不敢讲得太差,也不敢讲得太好。他有两家酒楼要换台台凳凳,给了我一个目标价,问我能不能接,我无马上应他,怎么也得先跟关峰商量是不是?” 程心点头,手指敲着文件说:“你接他的单,压力会更大。” 郭宰:“是,做得好无什么问题,万一做不好,让他失望了,我感觉损失的不止止是一个订单一份利润这么简单。” 程心合上文件,还给他,“那你跟关峰好好商量。接了的话,就算不赚钱,也不能儿戏对待。” 郭宰将文件放床头柜,说:“告诉你一件事,李生看了上次订单的图片后,提醒我以后要注意一点。” 程心拿眼神问他。 他说:“李生讲,那椅子九成是出自设计师的手笔,而且可能是新产品,只针对个别受众。” 程心消化了几秒,懂了,问:“你客户之前无提过?” “无。” “那他有无拿到设计师的授权也是个未知数?” 郭宰点头。 “不怕,”程心说,“你们做的椅子也不是百分百一样,再者出货的事不是关峰联络的吗,到时就算人家追究起抄袭的问题,也很难找到你头上。” “那也不能连累关峰是不是。” “我之前不是和你科普过?他那个小作坊不会有出口权的,出口货物文件上写的发货人,一般不会是他。所以你放心。” 郭宰:“也是。” “不过这事,”他又说,“给我感触更大的是,原来一件精心设计,与众不同的产品,真的有人愿意出高价去购买。相比之下,就像李生酒楼的餐台餐椅,市场上就算无十家,也有八家能做出来,价格也不是秘密,除了减价,几乎无其它竞争方式。” “不对,”程心说,“除了价格,还有其它优势要比较,例如材料质量稳不稳,交货期准不准,售后服务好不好,当这些条件都半斤八两时,剩下要比较的就是看负责销售的那位人兄,”她轻轻拉了拉郭宰的耳垂,“迷不迷人。” 郭宰挑眉看她。 程心笑说:“不少时候,其它条件比不足的情况下,一个优秀的销售人员也很有可能挽回大局。” 郭宰也笑,“这么讲,李生有一向合作的供应商,但也把单试给我,是看上我了?” 程心眯眼审视他,忽然跪起来,比坐着的郭宰高出那么一个头,居高临下,恶狠狠拷问:“坦白从宽,他是不是有个单身的女儿?” 郭宰暗叹,却不敢说实话:“别人的家事我不打听。” 程心揪起他衣领,抡着拳头威胁:“不打听还是不坦白嗯?” 郭宰不觉得意,一手揽起她,摆弄她的双腿让她面对面跨坐在自己身上,程心犯燥热,挣扎要走。 他按着她说:“别动,我有正经事要讲。” 程心又羞又气,“那去搬书椅来排排坐讲。” “我问你,你知道香港准备要限制内地孕妇去生孩子吗?”郭宰说。 程心愣愣,“突然讲起这个做什么?” 郭宰扶着她的腰问:“你想过去香港生孩子吗?让孩子拥有香港身份。” 程心:“……” 想过啊,上辈子想过,无奈连孕都没怀上,谈什么生。 她静下来,郭宰以为她在考虑,便说:“你如果想,那我们动作快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台新政策呢。” 程心回过神,好笑道:“婚都未结,生什么孩子。” 郭宰看着她的眼睛,“那就结婚,反正都够年龄了。” “哇哈你这是求婚吗?太不像样了,我拒绝!” “………………” 郭宰圈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你不焦急?” 若等他毕业,她都29了。 “不焦急。”程心回答得很爽快。 郭宰:“……那程叔程姨急啊……”拖人下水,心虚,说话声也低细了。 程心:“这个你放心,我能应付。” 郭宰:“……那你不打算生个香港小姐或者香港先生了?” 程心:“不打算,以后生个中华小姐或者中华先生,更好!” 说完心里自嘲,好像她肯定能生似的。 郭宰:“那你不怕做高龄产妇?” 程心摇头,“只要我的体能是ok的,经济是充裕的,心态是愉快的,那什么年纪怀孕当妈,我都不怕。” …… 过完年,未到元宵,大妹就要返校开学。 程心问她:“这一次也不叫上小孖吗?” 大妹:“不了,我已经订好机票。那天你得闲送我去机场吗?” “好。” 大妹走得无声无息,小孖收到风时,她已经安全降落。 他忍无可忍,来脾气了。本来再多的自责愧疚,统统在她三番四次的冷落与摆脱之下消磨尽殆。甚至生出点从加害者变身成受害者的委屈与不甘。 他决定不再自讨没趣,决定以后向她看齐,同样用不闻不问来对付对方。心想,你小番薯千万别在上海惹上什么麻烦然后急电我,不然到时候就算大姐求我,我也不管哼! 如此,俩人断绝了任何形式的沟通与交流,长达两个月,直到五一假期。 第217章 第 217 章 五一七天假期,小孖去安徽爬了一趟黄山,回上海那天已经是假期的最后一日。 明明很累,却不想回学校,便去戏院买张影票进去坐两个小时,电影合眼就看一会,不合眼就现场睡觉。 结果他从开映睡到落幕,同伴轻拍他脸,才勉强将他叫醒。 他原本睡得很沉,还做了个梦呢,不过一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头痛欲裂。 他上了趟厕所,稍稍解手,洗了把脸,可精神仍没提起来,揉着太阳穴往外走。 穿过外面走廊时,无意往旁边瞥一眼,脚步骤停。 他见到大妹。 大妹木头一样站在自动售卖机旁,穿着黑灰两色相间的条纹长袖连衣裙,及膝软皮长靴,背个黑色的小单肩包,表情呆呆地望着地面,目光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在等什么。 她那模样,看在他眼里,莫名的熟悉又陌生。 “喂?”小孖本能地朝她唤了声。 大妹闻声抬眸,一下对上他的视线,愣愣,然后别开脸,错开目光。 小孖:“…………” 睡糊涂了,差点忘了俩人正在冷战! 不过话说回来,他都主动“喂”了,她居然还别开脸,没半点表示? 顶她个肺,她做初一,他做十五! 小孖收回视线,大步大步离开。 余光里,一副高大的黑色身影不见了,大妹这才缓缓松口气。 小孖走到戏院门口,见同伴在路边商量着下一个节目,他凑过去,背倚着墙,低下头,疲惫地揉着后颈。也许睡歪脖子了,怎么浑身难受。 同伴提议了几个目的地,问他意见,他什么都行,统统用“嗯”应付。 左右前后扭动酸痛的脖子,戏院门口出来一个纤细身影,他有意无意扫去一个眼风,之后快速收回,低低“切”了声。 过了会,那身影没有在自己面前经过,他偷眼望门口的另一边,见到两个背影并排往那个方向走。 小孖顿然。 两个背影之中,娇小的那个是大妹无疑。但另一个,跟他一般高大宽厚的男性背影,请问是哪位? 小孖怔怔望着那双背影,心里一句话翻腾不止:小番薯你行啊,打扮成这样单独跟男的出门看电影! 同伴之中有人也留意到那双背影,低声起哄:“哎哎你们看,那个是不是欧阳?” “谁?” “那个那个。” “卧草!欧阳约妹子了?难得一见。” “那妹子的背影很不错喔!腿很直,露出来的那截够白够嫩。” 小孖耳朵莫名难受,拿手肘怼了怼同伴,不友好地问:“那男谁?” 同伴被他不知轻重的手肘怼得胸口痛,“大哥啊,你问就问,动什么手!” “说人话!” “欧阳嘛,新闻专业那个,被学校钦点明年北京奥运去现场实习的那位。” 小孖眉心拢成一坨:“说半天废话,根本不知道他谁!” 同伴:“哎,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去年平安夜,半个美女整幢宿舍楼找你是不是,他,欧阳,就是那跑腿的。” 小孖愣了几秒,茫然问:“他俩早就认识?” “鬼知道。” 他又惊问:“他俩拍拖?” “你说谁跟谁啊?” 小孖不出声,思绪像是弄丢了。 “喂,等下去打桌球,打过电话了,有位。”某位同伴做了节目安排。 众人和议,就小孖没反应,被同伴唤了几声,才转过神。 “不去了。”他甩甩手,自行离开。 同伴们:“啊?不地道啊你放鸽子!回来!” “困!要睡觉!”他头也不回,照走不误,步伐又硬又躁。 身后同伴非议: “他怎么突然变脸,刚才还好好的。” “你问我我问谁?他什么时候这样过。走走走,打球去。” 小孖回到学校宿舍,马马虎虎冲了个凉就上床睡觉。 可这睡眠质量远不如在戏院那觉,睡睡醒醒到天黑了,就彻底睡不进去。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见有舍友捧着饭盒在吃饭,问了句几点,对方回他七点。 他昏昏沉沉起床下地,光着膀子光着脚去厕所,回来问舍友:“哎,去年平安夜,谁来找我的?” 舍友:“去年平安夜我整天在外面啊兄弟。” 小孖:“……” 他出了门,过隔壁宿舍。 隔壁宿舍的同学刚从外地回来的样子,正在收拾行李。 小孖敲了敲门,问:“哥们,去年平安夜谁找过我?” 那哥们忙着手头上的工夫,不太仔细地说:“半个美女嘛。” 小孖:“她不能进来,谁替她找我的?” 对方没留心听,没回答。 小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对方才说:“那就欧阳。” 小孖:“她叫他来找我的?” 对方:“是吧。” 小孖想了想,双手抱胸倚着门框怀疑:“这我就不懂了,她怎么找他帮忙的?他俩早就认识的吗?不可能啊,她很少来我学校,欧阳去过她学校?” 对方一个眼神都不给他,一个字都没有回,等收拾好行李,望向门口,自言自语的那家伙就不见了。 小孖回到宿舍,坐凳子上发呆。 舍友的电脑传出企鹅信息“滴滴滴”声,他想起什么,打开电脑,登陆企鹅,敲开“康顺里”群的对话框。 斟酌半天,发出信息。 超级撒亚人悟新:各位五一劳动节快乐啊喂! ………… 等半天,没人应。群里一共六个头像,个个都是灰色,不清楚是不在线还是隐了身。 小孖不罢休,再发一条:你们五一去哪里玩了?我去了黄山!天啊,风景很正! 他脚跟有些急躁地点地,光脚点地痛,穿上拖鞋继续点。 用足耐心等待,终于等到人来了。 程小心:黄山是不错,跟同学去的吗? 超级撒亚人悟新:是啊![呲牙]大姐你放假去哪了? 程小心:公司。[微笑] 超级撒亚人悟新:那牛肉干去哪了? 程小心:她跟大孖去内蒙了。 程小心:你不知道? 超级撒亚人悟新:知道啊~~[笑倒地] 超级撒亚人悟新:郭宰呢?去哪玩了? 程小心:去工厂玩。[微笑] 超级撒亚人悟新:哦哦哦~~~ 郭大侠:讲我什么呢? 郭宰来了。 程小心:你跟关峰聊好了?@大侠 郭大侠:聊好了,应该无问题的。[亲亲] 程小心:[抱抱][抱抱] 超级撒亚人悟新:公共场合能收敛点吗?[微笑][微笑] 程小心:[狂抱][狂亲] 郭大侠:[脸红][害羞] 小孖:“………………” 月野意:我们昨天回来了! 嗬!牛肉干来了! 斩山:? 嗬嗬!大哥也来了! 可那个叫“星语心愿”的头像偏偏就是不亮出来。 这点数,顶,不该是还在外面浪吧? 小妹上线后,兴致勃勃聊内蒙之行,并疯狂发照片。 月野意:内蒙的大草原超级大![图片][图片][图片] 程小心:照片很靓啊,谁拍的? 月野意:他@斩山 月野意:所以你们一定要去!!![图片][图片][图片] 超级撒亚人悟新:牛肉干你不要刷屏!发这么多图片,网速不够卡死了!卡到我死机!! 月野意:那你退群啊!! 小孖:“…………” 对话框里,一堆“正在下载”的空白照片框中,冒出一句: 星语心愿:真的好靓,我也想去。 小孖:“!!!” 出来了! 月野意:去啦去啦,人家讲□□月份去更好! 程小心:程愿你去西安有无影相?发上来看看。 星语心愿:等等。 小孖拿起水瓶,拧开喝了两口,眼睛盯着屏幕。 “星语心愿”发了几张图片,全“正在下载”。 小孖粗暴地拨了网线,再插,再拨再插。反复数次,网速好像强了一些,图片以龟速一截截展开。 等了三百年,他终于看见一张完整的。 照片里,大妹套在薄得跟塑料袋一样的黄色雨衣里,镜头前细雨绵绵,她在风中雨中比着v字手势,笑得含蓄,两端脸蛋不知是冻得还是爬山累的,红扑扑,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 星语心愿:爬华山那天天气不好,全是大雾,傻乎乎爬到山顶也什么都看不见。 程小心:以后再去。 又一张照片下载结束,小孖伸着脖子才看一眼,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张是双人照,里面除了大妹,还有那个什么欧阳?? 顶,一起去的旅行吗?? 小孖惊愕不已,群里程小心问:这男的谁啊? 星语心愿:朋友。 程小心:“男”朋友??[奸笑][奸笑] 星语心愿:普通朋友。 月野意:嘻嘻,都一起旅行了,还能不是?别掩饰了,暑假请我们吃甜品!! 星语心愿:[白眼]你和大孖一起旅行,那他是你男朋友么? 月野意:[白眼][白眼] 框外,程心私聊大妹。 程小心:普通朋友还是男朋友啊?? 星语心愿:普通朋友而已。真的。 程小心:哪里认识的? 星语心愿:旧年就是他帮我去男生宿舍找小孖的。 程小心:哦,一起去旅行? 星语心愿:不是,爬山中途遇上的。 程小心:那男的看上去挺好,面相很和善。 星语心愿:嗯,他很好人。 群里。 超级撒亚人悟新:牛肉干,大哥是你男朋友? 斩山:你有事? 月野意:废话,当然不是! 超级撒亚人悟新:呵,有男朋友就讲出来,大大方方的,何必遮遮掩掩。 月野意:我无男朋友!! 程小心:那小孖你有女朋友了吗? 等了一会。 超级撒亚人悟新:有。 郭大侠:哦?恭喜喔。 斩山:真?? 程小心:有照片看吗??? 超级撒亚人悟新:我们一起去黄山的,照片在她那里,等她发给我再发给你们看。 另一边私聊框。 星语心愿:……………………………… 星语心愿:……………………………… 程小心:[么么头][么么头] 星语心愿:可能是旧年平安夜一起去酒吧的女生。 程小心:[么么头][虎抱]我去上海看你? 星语心愿:不用。我无事。 星语心愿:早就有心理准备。 第218章 第 218 章 小孖在群里宣称了自己有女朋友之后,郭宰第一个恭喜他,大孖程心和小妹陆续恭喜他。 他拿鼠标滚动对话框,从“星语心愿”最后一句发言开始,仔细地往下看,都不见有她的新信息。 他故意似的,发上去一条内容:小番薯你不恭喜我?[心碎] 没多会,星语心愿:恭喜你。 小孖看着那三个字,心中全是他并没有输,他并没有落后的快感。 她有男朋友,有人陪去旅行,有人陪看电影,她一点都不孤独,她一点都不会不快乐,她一点都不需要他。 同理,他也有女朋友,也有人陪旅行,也有人陪看电影,他也不孤独,只需要高兴,不需要她。 他望着电脑屏幕,石像般坐了一会,然后动手敲字回复。 超级撒亚人悟新:多谢。[呲牙] 往下,“星语心愿”没再说话。 他微微垂头,盯着某处出神,视线模糊。 手机响,他听不见,没接。再响,没接,又响,没接。 舍友吼他:“接电话啊大哥!闹死了!” 他才拿起来听,语气极差说:“尼玛的不接就别打!烦不烦!” 说完就挂了线。 手机再一次响。 他接听,还没开声,那端的女生就豪爽地笑问:“谁惹你了?出来喝酒,我陪你。” 酒巴内,音乐声震耳欲聋,光线昏暗得犹如没有。天花顶寥寥几盏彩色射灯随着音乐声有节奏地扫射众人,不时滑过挂着不同神绪的各种脸孔。 射灯滑过自己眼睛时,小孖受不住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蓦然见一张放大的女生脸孔就凑在鼻尖前,他惊异地往后仰,避开。 视野拉开距离,定一定神,才辨清对方是一同来消遣的学姐艳艳。 “看来还没醉呢。”艳艳重新坐好在他旁边,一手拎着只酒杯放唇边,一手举了起来,竭声招呼酒保:“小帅,再来一杯!” “我不喝了。”小孖说。 现场吵杂,他声音有点无力,艳艳大概没听见,将新酒放他面前。 “喝吧,”她凑到他耳边,以他能听见的音量说:“有我在,醉了也不怕。” 小孖看看她,不知是酒精起了作用,抑或现场气氛的迷惑,还是烦得心躁意乱,明明不想再喝了,但手不听使,拎起了杯。 如此又数杯下肚,脑袋越发晕乎乎的,胃部也渐渐难受,似有一股灼脾伤胃的胀气鼓在体内,逼使他离开座位,跌跌撞撞赶去厕所,扑向其中一格,抱住马桶大吐特吐。 “呕——呕————” 吐完之后,不止胃部难受,连喉咙也又辣又涩,脑壳仁也沉沉的痛。 “好点没?”艳艳站在他身后,给他递了好几次纸巾。 他撑着墙站起来,但脚步微浮,刚起时站不稳,艳艳双手扶着他腰,带了一把。 他没什么知觉,浑身无劲,说话时也仿佛吃尽力:“回学校吧。” “都几点了,宿舍早锁门。”艳艳的双手依旧放在他腰间,笑着提议:“不如去住酒店?” “我想睡觉。”他扶着额门说。 “去酒店也能睡觉啊。” “……” 俩人到了酒店,开了一个房间。 拈到床,以为回到宿舍,他倒下去就睡。不过四周不太安静,总有悉悉索索哗哗啦啦的声音,后来更来了一大段噼里啪啦的叫声,将没法睡沉的他吵得更加头痛。 他眯开眼,巡着声源找,找到自己的手机。 它仍在叫。 叼…… 拿起想把电话挂了,但一看屏幕写着“大哥”,他就有点认怂,乖乖接了电话。 “喂……” “你死哪了?”大孖冷着口气问。 “在,在宿舍啊。睡了都。”说话含含糊糊,口齿不清,真像睡了。 “你舍友告诉我你今晚无回去。”大孖直接一块砖头扔过去。 小孖被隔空拍了一额血,当场醒了不少,惊疑问:“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宿舍的人?” 大孖没答,问:“是不是跟女朋友在外面过夜?” “啊?”小孖还在想自己大哥和自己舍友的关系。 大孖等着弟弟应话,那边却迟迟不回答,直到他听见那边有一女声在说“醒了”,他知道了答案。 默了一瞬,大孖很是认真地说:“记得做好措施,不要弄出人命。”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小孖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懵了。瞪着眼前只裹了浴巾的艳艳,更懵。 大哥他说什么? 艳艳她做什么? “………………” 他需要速效醒醒。 艳艳披着半湿的长发,走过去,坐到床上。 松软的床垫下陷了些,连带小孖坐的位置也动了动。 小孖放下手机,看她。 她朝他微微倾身,轻说:“醒了更好,要洗澡吗?” 小孖低眼打量她,又快速看了圈环境,终于有点理解了。 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两点。 “怎么不说话?还醉着么?”艳艳问。 “没醉,醒透了。”他说。 艳艳笑了,缩起双腿,整个人坐到床上,往他又挨了挨,说:“今晚不回学校了。” 小孖看着她,她裸/露的肩膀有刚刚沐浴过的红润,胸口前有约隐约现的线条。 这学姐年长一届,从上学期起就一直撩他,他不傻,也犹豫过要不要答应。后来大哥叫他别乱搞烂桃花,那点犹豫就灭了。 不过现在,他不是需要一个女朋友么?就连大哥都说做好措施就行…… 反正已经这样了,他需要做的只是很小一步。 “不回就不回。”他说。 艳艳笑得更奔放,跪着朝他走了两步,倾身坐到他腿上,双手搭住他肩膀,以柔力轻轻按摩。 小孖全身绷紧,不太敢动。 他想,她若全程这么主动就好了,这样他能省心省力不少。 艳艳却不急进,轻轻拿捏他的肩膀,再慢慢滑落至他的手臂。体校的男生们都像他这般好身材,结实,有力,年轻充满生机,是她最爱。 “问你一个问题。”她轻声笑说。 小孖被她捏得说不出滋味,连点头的动作都做不了,只能干干地“嗯”了声。 “我漂亮吗?”艳艳问。 他:“嗯。” “是不是你见过最漂亮的?” “是吧……” 她凑得很近,说话时吐出来的气带着暗香,媚眼如丝地看着他。 小孖咽了咽喉咙,不敢直视她,目光跳开,乱窜时不经意落在她的小腿上。 她的小腿全露了出来,横陈床上,脚踝处可见一处显眼的纹身。 小孖盯着那处纹身,打算以此分散注意力。 艳艳发现了,自个说起来:“那纹身啊,当初我是被逼纹的。” “哦。” “小时候被玻璃割伤,留了个疤,穿矮袜矮帮鞋时会露出来,可丑了。” “啊?”小孖眨了眨眼。 “所以我在疤上纹了身,挡住它。聪明吗?” “……聪明。” “幸亏是在脚上,要是在脸上,那可毁了。” 小孖的视线从她的纹身移至她的脸上,她的脸光滑无痕,跟许多许多普通的女生一样。 艳艳:“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我纹身的时候那师傅说,这讨厌的疤痕万一落脸上,那他就帮我在脸上纹个身,说保证一样好看呢。我心想,那我岂不变成名副其实的钟无艳了?才不要。” 她拿起小孖的手,用他的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脸颊,问:“喜欢吗?” 小孖看着她的左边脸,比先前清磊不少的目光从她的眉角缓缓移至下颊,没有作声。 “上天待我不薄。”艳艳仍沉浸在疤痕没落错地方的幸运中。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 “是,”小孖说,“上天待你不薄。” 语气平静,淡然,就像没有美女在怀。 …… 校园内,大妹背着书包往宿舍楼走。 半路,遇见同学。 “程意,你去食堂吗?帮我打饭行不行?” 大妹摇头,“不去的。” 同学:“啊?你又不吃饭?拜托你都瘦了,再瘦就瘦胸了!” 大妹笑笑,“不是,我已经吃过了。” “哦,吃得这么早啊……” 同学去了食堂,大妹继续往宿舍走。 她撒了谎,她没有吃饭,已经三天了。 一口都吃不下。 她没想过自己会落寞成这样。 在群里留下“恭喜你”三个字时,她以为可以很豁达。 实情却是,这三天来,她吃不下,睡不好,上课走神,在图书馆发呆,做什么都缺乏动力,虚虚浮浮地度过比平时漫长的日夜。 而唯一不缺的,是胸口撕裂的痛,一点一点积累,伴在左右,提醒着她某些难过。 明明未开始恋爱,就白白失恋,真不公平啊。 这世界上居然有这样折磨人的情绪存在,让她染上了,真是倒霉啊。 这几天睡不了觉,深夜呆呆地躺在床上,她会无缘无故想起许多以前的事。 小时候小孖并不喜欢跟她玩,他嫌弃她反应迟,跑得慢,他喜欢和小妹玩。小学时,即使在同一个班,他也不怎么理她,就连抄作业,起初也不是抄她的。 后来她受了伤,大姐托他忙,他才对她关注,关照。再到作业指定抄她。 初中三年,他们在不同的中学,程家又搬离康顺里,俩人的联系急转直下。到了高中,又奇妙地同校同班,交流才渐渐捡回来。 他在操场上救过她,也出乎意料地在全班面前袒护她,那样的他,真是,挺英雄的。 他不再是小时候邋邋遢遢,不学无术只爱贪玩的小孖了,他凭自己考上不错的大学,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有喜欢的想要保护的女孩,没有时间关注她关照她了。 从今以后,他与她只是普通朋友,也许过几年十年,沟通更少,提及起对方时,属性可能会由普通朋友变成“以前的街坊”。 关系越来越浅,级别越来越低,重要性越来越轻,存在感越来越少,到最后,要用力地想,才会想起她。 失眠的夜晚,大妹将十几年来与小孖有关的往事,一件件回忆,整理,再到十几年后的将来,一样样幻想,假设。 她从未这样过,连她自己都为此惊讶。 路上,迎面走来一双情侣,十指紧扣,肩贴肩,男生低着头与女生说笑,女生仰着笑脸回应,亲密得若无旁人。 那个,小孖在他的学校,也会这样与女朋友一起走着路,牵着手,说着笑吧。 他们会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去玩,拥抱,接吻,做大人之间会做的一切事…… 大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空旷处,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如此过了一周,她收到欧阳的短信。 ——五一在华山拍的照片洗出来了,有时间吗?我拿给你。 在华山时,欧阳的同伴帮他俩拍了几张照片。大妹本不想要,欧阳却坚持要给她送过来。 照片是特意洗给她的,还要人家专走一趟,大妹过意不去,便说她去取好了。 见面地点约在体院门口附近。 大妹不敢进去,不敢靠近,想着在附近方便欧阳脚程的地方,匆匆拿了照片就走。 为了加强防御力,她甚至拉上朋友来陪同。 欧阳将照片递给她,说:“拍得很好看。” 大妹随意浏览两眼,收好,道了谢就说要走。 欧阳问:“你们吃饭了吗?” 朋友抢答:“没呢!连早餐都没吃。” 欧阳笑:“那一起。” 大妹不想吃饭,奈何朋友:“拜托!我陪你跑一趟,你一顿饭都不让我吃啊?” 大妹:“……” 她怕欧阳回体院吃饭,忐忑问:“去哪吃啊?” 欧阳低头看她,轻声反问:“你想去哪吃?” 大妹趁机:“前面有一家,挺近的,够方便。” “好,听你的。” 三人进了一家轻食店,才坐下,朋友就打听厕所在哪。 待大妹与欧阳挑好食物,那朋友仍未回来。 大妹掏出手机想拨对方电话,却看到对方十分钟前发来的短信: ——这男生不错!把握机会!我闪了!你加油!加油加油!! 大妹:“………………” 欧阳见她脸色不对,“怎了?” 大妹抽了抽嘴角,硬着头皮说:“我朋友,肚痛,先回去了。” 欧阳闻言一笑,笑容温暖和煦,说:“无关系。” 大妹倍觉尴尬,好像她耍了什么心机手段,捞这么个撑台脚的机会一样,浑身不自在。 她低头吃,不声不吭,想着早点吃完早点散场。 “这里的轻食味道不错喔。”坐对面的欧阳忽然说。 “哦,是。”她应付着。 “你喜欢吃草莓?” “啊?”大妹抬眸看他。 欧阳的视线朝她的食盒指指,“几乎都是草莓。” 大妹胡乱点头,“是。挺好的。” “那给你。”欧阳拿起一个新叉子,将自己食盒里的草莓一颗颗送到她盒里,说:“我无碰过,干净的。” 大妹有片刻的惊呆。接着无措,不敢下叉了。 欧阳若无其事问:“最近忙什么?” 大妹眨眨眼,“无,无忙什么,上课,写作业,去图书馆。” “四六级过了吗?” “嗯,bec也过了,最近在看雅思和托福。” “以后出国留学?” “不知道,先学着。” 这样聊闲话,她感觉气氛正常一些,慢慢再度下叉吃草莓,但暂时先不碰欧阳给的。 她心里苦恼着,这几颗草莓怎么办?他在对面看着,她若不吃,好像自己多矜贵一样,草莓是干净的,他真没碰过。可她若吃了,又实在是不妥当,他们并不熟啊。 怎么办?要不等他去厕所的时候,偷偷把它们扔了? 正想着,某处唐突地传来一声低呼—— “大番薯——?!” 第219章 第 219 章 大妹消化了一秒,已经辨认出是谁的声音。 她不自觉地放缓咀嚼的动作,没有抬头看向来者。 上次在戏院,她别开脸不看他,他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看她不理她了。那这一回,大概也是这样的节奏吧。 她安静地低头吃草莓,并不关心对面的欧阳会有什么想法。 小孖见她那样子,心里不觉窝火。 她与欧阳约会看电影,吃午饭,对他却一而再地无视。 呵。 换作之前,他是有骨气的人,绝对调头就走,才不稀罕她的理睬。但他站在那里,角度正好对着大妹的左脸颊。 她一直留长头发,微微颔首,散落的发丝堪堪挡住疤痕的地方。然而相识十数载,她再怎么挡,他仍然能清楚地在脑里勾勒出疤痕的位置。 小孖又唤了她一声,“大番薯。” 语气比先前的温和,似有求和之意。 这招灵,大妹终于抬头看他,略带不满道:“不要叫我番薯。” 一时小番薯,一时大番薯,左右离不开番薯。 小孖嘻笑,走到她左边,拉开一张椅子,不客气地坐下,嬉皮笑脸说:“觉得丑啊?怕什么,反正我们讲白话,他听不懂的。” 大妹尴尬地看看欧阳,欧阳笑着耸耸肩。 她正要介绍俩人,小孖又抢先对欧阳说:“他们听不懂白话的,就算我叫他傻仔,他都不知道我在讲什么。傻仔傻仔傻仔,看什么看,我在讲你啊傻仔。” 大妹:“…………” 巨汗。 欧阳笑了出声,特别开心那种,对小孖说:“我不是傻仔。我听得懂白话。” 轮到小孖:“………………” 脸色登时又红又白,难堪无比。 他恼羞成怒,怪责大妹:“你怎么不早讲!” 大妹挺挺腰就想辩驳,可一想到他刚才犯蠢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捂着嘴发笑。 小孖:“……” 眼睁睁看着他出丑,她还好意思笑? 不过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出眼泪,还幸灾乐祸地怼他:“你才是傻仔。”小孖霎时心胸广阔了不少。 他转头看欧阳,说:“一场校友,别计较了?” “不计较。”欧阳大气地说,脸上的笑不曾褪过。 小孖问:“你跟我们是老乡,怎么之前学校的老乡会不见你参加?” 欧阳说:“我妈妈是你们老乡,而我在我爸那边出生的。” 话间,他抽了块纸巾,递给大妹,动作流畅自然。 “多谢。”大妹接过,轻轻擦拭笑出来的眼泪。 小孖看着这俩人之间突然崩出来的互动,“他们是情侣”的认知汹汹地涌出来扰乱。 他瞥了眼大妹前面的食盒,是一份蔬菜水果沙律,几颗完好的草莓整齐地放着,卖相一流。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蓦然伸出手,往大妹食盒里拿走一颗草莓,塞嘴里,有滋有味地尝,还点评:“唔,味道不错。” 大妹目瞪口呆。 欧阳也挑了挑眉。 小孖有股得逞的胜利感,继而又出手,拿走一颗草莓吃掉,再出手,又吃掉一颗。前前后后,他将大妹食盒里的草莓吃干扒净。 大妹:“……你无吃饭?” 听口吻她并不为此生气。事实上小孖这举动,反而帮她消除了烦恼。她不用纠结怎样处理欧阳给的草莓了。 小孖没理她,主动向欧阳解释:“我们自小就这样,很随意的。” “哦,”欧阳笑问:“你们自小就认识?” “是啊,老街坊,老同学,十几年了。她所有事我都知道。”小孖话里有一种沾沾自喜的自豪感。 欧阳:“怪不得,青梅竹马,听起来就很珍贵。” 一句客观的评价,听得大妹与小孖恍然地对视了一眼。 是很珍贵,时光不会倒回去,哪怕未来有一百岁的生命,他们也再没机会创造出另一个青梅竹马。 往后认识的人,即使感情再好,也未必及得上这一份情谊。这一份情谊,开始得纯粹天真,过程中没有任何利益纠葛,干净通透,熟悉得好比空气,不一定看得见,却常常在身边绕扬,不曾消失。 大妹又看了眼小孖。 这个青梅竹马除了去年平安夜放了她一次鸽子,并没有其它地方得罪过她,但她竟然因为害怕自己的小心思不能得逞,而刻意冷落他疏远他。 是她先动手放弃这份情谊的。 她差点弄丢了一个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大妹的心底起了愧疚的波澜,她自嘲自责,眼眶发热,立即拿纸巾捂了捂。 小孖讷讷问欧阳:“你无青梅竹马吗?” 欧阳摇摇头,“无。这种情谊可遇不可求吧。” 小孖:“哦。” 想想也是,以前在康顺里,经常一起玩的孩子有一大帮,可真正能抱团的,他和大哥只有程家三姐妹和郭宰了。 是挺神奇。 “你来这里是不是陪女朋友的?”想通的大妹豁然开朗,主动向小孖提起这个她前一刻还逃避着的问题。 这里是轻食店,光顾的多半是女生,甚少男生。一般的男生都是像欧阳那种,被女生拉进来的,而除了她与欧阳,其它在座的男女看着都像情侣。 她猜测小孖也是被女朋友带来的。 小孖被问住,表情略僵,想到眼前这对“情侣”,不甘心的劲又来,遂双眼一眨不眨地说:“是。怎了,你们能来,我们不能来?” 大妹笑笑,“都能来。那你快回去陪她吧。她在哪?” 她张望四周寻找。或许见上一面,自己的心能更加尘埃落定。 “哎哎,她上厕所了!”小孖把她的视线喊回来。 大妹:“上这么久?你在这里坐了有二十分钟了。” 小孖:“现在上厕所有限制时间的吗?她便秘不行啊!” 大妹:“……行。” 转脸问欧阳:“我吃完了,要回学校。” “我也吃完了,我送你回去?”欧阳说。 大妹顿了顿,说:“好。谢谢。” 欧阳给她一个深笑。俩人双双站起来,准备离开。 小孖也跟着站起来,一副也要走的样子。 大妹提醒他:“你等你女朋友吧,我们先走了。” 小孖:“…………” 他去哪里等一个便秘的女朋友? 他呆呆站在店里,眼睁睁看着大妹和欧阳并排往外走。 第二次,他第二次这样目送他俩的离开。 回到学校,小孖犯了神经一样到处打听欧阳的信息。 然后意外地收集了一堆关于欧阳的赞誉,诸如学习成绩好,年年拿奖学金,学生会牛人,品性方面友善大方,乐于助人,没不良嗜好,不乱搞男女朋友,前任女友是他们的系花! 这履历,配大番薯不错,大姐听了,肯定乐得开花。 可是,这履历对小孖来说,真是太残酷了。 等等。 他认为残酷?这关他什么事?就算关,他也应该像大姐一样乐开花才对啊。 不妥,这很不妥。 过了一段日子,某天下课,有人在课室门口叫他:“梁新!艳姐找你!” 小孖:“……” 他经另一边门口走,避而不见。 好死不死,不知哪个二五仔通风报信,艳艳居然在楼梯口将他逮住。 小孖抓狂地抱抱头,苦恼地求饶:“艳姐你放过我吧!我不喜欢你啊!” 艳艳双手抱胸,黑着脸问:“我他妈的几乎脱光在你面前晃,你都好意思跑,你他妈的是男人吗!” “不是,”小孖特严肃地摇头,“我不是男人,我还是男孩。” 艳艳:“……” 她往前一步,“梁新我哪里配不上你了?” 小孖后退一步,“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我不喜欢你,这个理由很难懂吗?” 艳艳一时无话。 不难懂,很易懂,易到叫人难以接受。这个理由简单直接,又无懈可击,无可奈何。 艳艳不服气,冷笑,“你谈过恋爱吗?” 小孖愣愣,“没。” “所以你不知道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吧?” “啊?” 艳艳说:“就是在相处过程中,慢慢互相熟悉,互相习惯,再到喜欢,最后离不开对方。” 小孖尝试理解。 这么一想,竟不知不觉想起某个人。 艳艳上前两步,伸手搭他的肩膀,诱导:“所以我们可以试试的。说不定相处半个月左右,你就会喜欢我。” 小孖回过神,触电般甩开她的爪子,急道:“别别别,我大哥说不能乱惹烂桃花的。” 艳艳脸色骤变,怒道:“我是烂桃花?” 小孖自知说错话,忙不迭地道歉:“不是这个意思,艳姐您别生气。” 艳艳仔细看他一眼,冷道:“我真是浪费太多时间在你身上了。” 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小孖额头出了细汗,在原地缓神。他好像得罪人了。 不过这事情总归利大于弊吧。 他去超市买了罐冻可乐,一口气喝掉半罐,站在路边放空思绪。 “在相处过程中,慢慢互相熟悉,互相习惯,再到喜欢……” 反复磨研这句话,他似乎磨出一些精粹,细细分析,点滴确认,之后有些激动兴奋,又感觉不可思议,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将剩下的可乐喝净,单手将铝罐捏扁,扔掉,走至一边给大孖打电话。 “大哥?” “讲。” “如果对方生自己气,自己就会不高兴,睡不着,一心想着道歉,那是因为什么啊?” “因为在乎。” “那看到对方跟其它异性一起就会很不舒服,甚至有点恼火,想捣乱,是因为什么?” “因为妒忌。” “那为什么会在乎和妒忌?” “因为喜欢。” 小孖屏息半瞬,眼前的景物失去焦距。 他小心翼翼问:“那喜欢了,要怎样做?” 大孖:“看着,看好,时刻揣在身边,绝不让外人有机可乘,逮准时机出手。” 小孖有点想哭,他已经让外人趁机可乘了。但他不敢告诉大哥,怕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棒打鸳鸯”,“撬人墙脚”,会遭到大哥的强烈谴责。 “我知道了,拜拜。”小孖要挂线。 “喂,”大孖喊住他,问:“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怎么又跳出一个‘对方’?” 小孖:“这……拨乱反正嘛,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那这个‘对方’是男是女?” “………………” 第220章 第 220 章 傍晚时分,夕阳西斜。 大妹拿着手机在宿舍走廊聊电话。 “是的,已经想通了。不会,真的想通了。”她抬起手,微微伸开五指,挡了挡耀眼的夕阳黄光。手指在她脸上投下五指影。 电话那端的程心微叹:“这样想也不是坏事。” 大妹:“嗯,做朋友,会比做恋人更长久吧。” “那你现在跟他算是和好了?” “算是。有聊天,有发短信什么的。和以前差不多。” “不错。现在既然放下他了,有无考虑其他男生?” “无啊,无人追我。” “怎么可能,我妹妹这么优秀,怎么可能无人追。” 大妹苦笑:“我一点都不优秀。” 比她优秀的人,在这所学校里有太多了。 程心:“自信一些,不要给自己莽下定义。” “嗯。你和郭宰最近好吗?” “好,忙并快乐着。” “那阿爸阿妈呢?” 程心那头顿顿。她不太清楚阿爸阿妈的状况,因为几乎整个月整个月地不回家。但相比大妹小妹,她的坐标是离父母最近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要提供信息。 她想着说:“还是那样。多数时候相安无事,阿妈偶尔发发脾气,也无什么了。” 大妹:“那就好。” 周末那末,她与几位同学一起去自习室。 前段时间因为小孖的事闹心,连带学习都掉了链,下个月就要期末考,她自习得特别专心,想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 每一所大学都不缺勤奋的学生,自习室早早被各种神器占了座。 大妹她们有经验,前一天晚上就占了最前排的好位置。 几个女生将课本练习册和试卷摆满桌面,然后开始各忙各的。 除了翻书声,自习室里鲜有其它声响,环境安静有序。 所以当自习室门从外面被推开,发出稍为响亮的咿咿呀呀时,有点抢耳。 有人无视,有人正在思考什么,随意投去一眼,也有人好奇地盯着。 一个高大的男生捧着几本书进了来,站在门口往室内张望,然后抬步往前排走。 他走到大妹前面停下。 大妹感觉到阴影,抬头看向来人。愣得意外。 小孖朝她咧嘴笑,“大番薯。” 大妹:“??” 他什么时候来了她学校? 小孖将手中的几本书轻轻放在她桌面,双臂展开撑着桌沿,躬腰往下倾身,脸孔朝她凑去,低声问:“帮我补习行不行?” 他的脸凑得有点近,大妹不自觉地往后仰。低眼看看那几本书的封面,全是四级系列。 小孖求着:“拜托了,不补习的话,我肯定过不了四级,到时就无办法毕业,阿爸阿妈同大哥,肯定轮流追杀我!” 嘴上说得可怜,脸部表情也入木三分。 大妹不懂了,压低声音问:“你们学校无前辈帮忙补吗?” 体院也有成绩好的学生,诸如欧阳。 小孖若专程从体院来她学校求补习,那各种成本都不低啊。 小孖收起右臂,以肘撑桌,换了个站姿,头低了低,说:“我跟他们都不熟,最熟就是你了,当然优先找你。” 他又说:“你不要忘了,我当初之所以报上海的学校,纯粹就是为了离你近呀。” 体院出身的他,身高体格于这一自习室内,可谓数一数二。加上长得不赖,出现时就吸引了部分人的好奇。 他站在大妹前,低声与她说话,姿态本就惹人遐想。而他如是说,又令大妹左右的朋友暗自惊讶,互相打眼色。 大妹也被他最后一句充满歧义的话吓倒了,干瞪眼。 小孖厚着脸皮嘻笑,对她旁边的一位女同学说:“这位同学,能不能借个座?” 女同学一副“我懂”的表情,呵呵地收拾包袱,退位让座。 小孖:“多谢!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他坐到挨着大妹的位置上。 大妹敏感地往另一边缩,说他:“你讲话别模棱两可的。什么叫离我近,让人家听了误会。” 小孖把四级书整齐放自己桌面,并不着意说:“离你近嘛,就是方便问作业借作业抄作业。” 大妹没好气:“你都有女朋友的人了,能不能放我一马?” 小孖心脏揪了揪痛,想扇自己一个大巴掌。 他转过头,与瞪着他的大妹面对面,目光笔直地看着她,坦白:“我无女朋友。” 大妹顿愕。 “之前那样讲,全是骗你们的。”他认真地说。 什么一起旅行,一起拍照,还便秘堵在厕所里,全是面子工程。 大妹震惊,定了定神看近在眼前的小孖,看久了,忽觉他的目光有一种异于平常的情愫。 她回过头,盯着桌面缓神。 小孖低头看她的脸,“那你可以帮我补习了吧,好不好?” 十二月才四级考试,他们有半年的时间,所以大妹让他从最基础的单词开始着手。 小孖每个周末过来她的学校报到,她会帮他检测过去一周所背的单词知识,然后安排新的任务。 通常,大妹在自习室复习各种科目,小孖坐她旁边,摇头晃脑地背单词,然后玩手机,然后被大妹批评,然后再继续背单词。 背到乏味了,小孖整个人靠进椅背,往后仰,举起双臂伸懒腰,打两个没有声音的呵欠。 椅子的两条前腿离开了地面,仅两条后腿着地,他平衡着前后微晃,自娱自乐地舒解有点昏沉的脑袋。 活动活动脖子,环视一圈自习室,注意力最后还是安分地落在大妹的侧脸上。 她正在做英语听力,耳朵塞着耳机,格外专注。 女孩子们多半爱漂亮,可在这里自习的,无不把长发扎起来,用小夹子夹起来,或者最简单的把头发全掖到耳后,不容秀发妨碍自己学习。 但大妹并没有这样。她任由左边头发散落,掩住左脸。觉得长发碍事时,拨一拨,也绝不拨过某界。 而她另一边的头发从来都是利索地掖到耳后的。 小孖坐在她左边,窗外阳光很好,将自习室照得亮敞亮敞的,大妹的发质细柔松软,反映着一片片银光。 突然一只手伸过去,轻轻将她的长发往耳背上拨,她的左脸也一点点露出来了。 大妹整个人颤了颤,扭头看他,眼睛瞪得大大,问:“你做什么?” 小孖小声说:“你的头发都挡住窗外的光了,”眼睛指指她的书本,“这样能看清楚内容?对视力不好吧。” 大妹:“…………” 头发全掖耳后,感觉不能更清爽了,可是这样露了疤,她又倍觉不安。 她想将头发放下来,挡住她想挡住的。 动手前,拿余光留意小孖,他拿笔在草稿纸上拼命默写单词,根本忙不过来注意她。 大妹将手退回去。算了,反正她那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无谓掩耳盗铃。 如此补习了数周,小孖发现了一个令他激动的真相。 他曾在大妹身边听着她拒绝手机里的邀请。他故作大方说:“你要约会就去吧,我自己一个人上自习也行的。” 大妹:“不去,快考试了,无时间。” 小孖呵呵:“这样冷落男朋友不好吧。” 大妹皱眉:“我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 小孖脑子轰了:“??!!” 大妹:“我无男朋友。” 小孖:“欧阳不是?” 大妹气笑:“为什么是?我在群里否认了好不好。” 小孖:“我以为你装矜持而已……” “你才装矜持!” “那你们一起旅行?” “半路遇上的。” “那你们去看电影?” “那次他约我,我见在华山时大家聊得挺好,他也很照顾我们,所以答应了。” “呵呵,所以上次轻食店也是他约你?” 大妹说不是,简单解释了下。 小孖总算弄明白了,沉吟了一会,说:“大番薯,我有个问题。” 他一本正经说:“我这样天天背单词,很枯燥。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大妹:“……无。” 她的学习方法就是勤奋,专注,不管枯燥不枯燥。事实上她并不认为枯燥,因为付出的每一分钟,都会在成绩上体现回报,这是能量守恒般的美好事情。 “我有。”小孖说。 他带她去了k厅。两个人开了一个迷你k房,点了一溜的英文歌。 “跟唱英文歌学英语,我们体育老师教的!”小孖兴致勃勃递给她麦克风,蓄势待发地盯着屏幕。 迷你房内,前奏响起了,伴乐来了,歌词也出现了。 然而,小孖对着麦克风低吼:“叼!怎么全是大写字母!” 英文小写字母的单词他能懂一些,但换成大写字母的单词,他一个都不认识啊!! 最后唱歌的成了大妹。 小孖悻悻地放下麦克风,沮丧地缩坐到沙发角落画圈。 一曲唱完,大妹说:“下一首你按‘原唱’功能,跟着唱吧,这样能慢慢熟悉。” 话间转头找小孖,找到他时,怔了怔。 坐角落的小孖竖起一条腿,踩在沙发上,手搭住竖起的膝,嘴角带笑,用欣赏宝物般的眼神炯炯看她。 发现大妹看过来了,他双眼弯如新月,笑意更深,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大番薯,以前有无人赞过你唱歌好听?” 大妹摇摇头。 她唱歌很一般,声音不入麦,有时候会跑调,水平最大众不过。 小孖:“那是他们不识货,我识货。你唱得很好听,真的,我封你为我的偶像。” 大妹心脏猛蹦了下,脸色迅速染红。 这时服务员敲门进来,奉上果盆。 大妹抓住对方问:“请问有炸薯条吗?” “有的。” “要一份!” “好的。” “有鱿鱼丝吗?” “有的。” “要一份!” “好的。” …… 她一口气点了五六样小吃,再对小孖说:“这么多零食,我们吃不完的。不如多叫两个人过来吃?” “啊??”本来渐入佳境的小孖,秒傻。 ………… 南方。 关峰的小作坊。 关峰站在一张铺了皮革的大木桌前,嘴叼烟,手握剪刀,边裁皮边问:“上次老外的椅子订单,确定无事了吧?” 大木桌旁,郭宰跪在铺在地上的整张皮革上,拿粉笔在皮面画剪裁线。 他边画边说:“客户无提,我无问,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他计划再下订单,接不接?” 关峰挑挑眼眉,看他,“这么大胆?你什么看法?” 郭宰换了根新粉笔,平平淡淡说:“我们不接的话,总有其它人接的。” 关峰笑了出声,摘下烟,朝地面弹灰。 郭宰赶着:“顶,别弹到皮上!” 关峰将烟掐灭,剩下半根,搁到耳背上,说:“诶我跟你们八卦八卦,前几天我去个大厂谈代工的事,那里有个老外,身上喷的香水,重得几乎把我腌了,不夸张,接下来三天不用冲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老外带了个女翻译,屁股特别大!我听他们工厂的人讲这女翻译可赚钱了!白天当翻译,晚上当床伴,一身兼两职。我现在超级后悔无学好英语,不然我也去当男翻译了……” 他讲得抑扬顿挫,是无聊繁忙的小作坊里最简单便宜的消遣。 郭宰又画好一张皮,转交给关峰剪裁。手机响,看一眼屏,是“郭程心”。 他站起来,出去外面池塘接听。 作坊内,关峰继续大谈特谈见闻,听得师傅们精神了不少。 第221章 第 221 章 程心坐在办公室,操作着鼠标在文档之间点来点去,另一只手举着手机,问那头:“明天回省城吗?我明天放假。” 那头郭宰说:“有困难,要赶工。” “那好,我明天回去找你。” “嗯,开车慢点。” 挂了线,电脑里邮箱弹出新邮件提示。点击打开,是秘书发来的下周行程。 程心对着台历一项项看,其它安排没什么大问题,就下周四与政府人员的晚饭组局有点讨厌。 她拨打秘书的内线,说:“下周四的饭局无什么特别任务,纯粹日常联络,一般我都不去的呀。” 秘书说:“好的,我把它删掉。” 处理完这事,程心专心投入到加班中,一直到晚上十点才离开办公室。 东澳城的员工宿舍在五一时投入使用,当时还请了本地媒体去采访造势,当作优势福利之一吸引人才。 从办公室到员工宿舍,全是小区范围内,沿路有保安巡逻与通宵不灭的路灯,程心一个人再晚回去,也毫无心理负担。 她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七点起来,驾车回乡下,先回北苑别墅,与阿爸阿妈打声招呼,一起吃顿午饭,再去关峰的小作坊找郭宰。 出门前,阿妈板着脸问她:“又去找郭宰?” 程心点头。 阿妈:“你今晚回东澳城还是去他那里过夜?” 程心早有安排,但嘴上说:“未定,看情况。” 阿妈明显脸黑,冷着语气说:“得,你尽管跟他拍拖玩一玩,想结婚是无可能的,我看到时是你急还是我急。” 看报纸的阿爸听不下去,想劝劝:“阿秀……” “你收声!”阿妈立即喝住他。 阿爸鼻孔出气,不过也真的不插嘴了,低头继续看报纸。 程心没多说什么,说了句“我走了”,就往车库去。 听着外面的引擎声越来越远,至完全听不见了,阿爸才放下报纸,重提刚才的话题:“你这样何必?郭宰是郭宰,你非要拉他和他阿爸相提并论,到最后搞得最不开心的,九成九是你女儿。” 阿妈面无表情说:“你不是女人,我无法同你沟通这个问题。” 阿爸:“……” 他叹了口气,说:“反正我是这样想的,程心喜欢就由得她去。如果死活不支持她,甚至打击她,她分分钟像小时候那样离家出走。你自己想想,小时候她能跑了又回来,可现在呢,她有手有脚成年人一个,再跑的话,就未必会回来了。” 阿妈本来在切橙子的动作微顿,可很快,她硬着气说:“她敢跑,我就敢当少生一个。” …… 知道郭宰与关峰忙到连中午饭都没好好吃,程心在附近餐厅打包了几个现炒的菜,又买了三盒西饼,一同送去小作坊。 她到后,关峰宣布:下午茶时间,各位休息。 小作坊没有特意间隔出办公室,角落处放置了一套三手沙发与一张破了角的茶几,就权当是了。 关峰扒开饭盒就吃,郭宰却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他的右手又酸又软,拇指食指与中指都起了水泡。 “怎么搞的?”程心捧着他的手心痛。 “栽皮栽的。”关峰说,连带喷了几颗饭粒出来。 郭宰感慨:“原来栽皮很辛苦的,剪刀本身很重,皮又韧,栽起来特别费力。” 而且还不能栽歪,不然损耗就增多。他昨晚开始帮忙栽皮,不到一天,就手累心累。比起以前用一股蛮力就能完成任务的送煤气工作,这裁皮算得上是讲技术的工种了。 关峰呵了声:“这种软皮栽起来算舒服的了,如果是上次订单的马鞍皮,厚得跟墙似的,栽起来才要命。所以你看,负责栽皮的大妈们,有些在这个岗位从事了两三年,手指就变形了。” 程心心里一紧,连忙观察郭宰的手变没变形。 “这叫职业病。”关峰说。 她问:“那戴劳保手套有用吗?” 各行职业都有相应的劳保用品,像她上辈子开的五金厂,为了防止负责抛光程序的工人吸入大量金属粉尘,以及受伤,工厂给他们都配套了标准的防护口罩,眼罩以及手套。 关峰摇头,“戴了手套手就死了,哪里还有灵活感。” 程心心想,那自动化的机器总有吧,但眼前的作坊环境“一穷二白”,她就没哼那声了。况且订单不多,用皮量不算大的情况下,作坊怎么可能愿意花几万块去添置设备。 全靠人手的工序,廉价,劳累,效率低,却是他们目前唯一的选择。 程心替郭宰揉手按摩,又打算亲自拿勺子一口口喂他。 “停停停!”关峰喝住她,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警告:“你这是在严重打击这里所有单身男人的工作热诚!禁止!no!出去!” 程心与郭宰:“……” 傍晚收工回到康顺里,程心坐在郭宰身边,拿出新买的药膏帮他涂手。 郭宰拿另一只手操作电脑,查看邮件。邮件内容不短,他安静地看了十来秒,说:“意大利那个客户,确定再落那张皮椅的订单,这次他要800张。” 返单的事,客户与他来来回回沟通了有好一段时间,现在听到这个确切的数量,程心不太意外,反倒凉着口气说:“这客户心口有个勇字,也不怕被人家设计师追究。” 郭宰说:“我开门见山问过他了,他讲这设计师是意大利的,而他的订单全是卖去非洲和南美,不怕。” 程心帮他涂好药,改为帮他按摩手腕,手臂,到肩膀。 “啊~~”她手势不错,按到酸楚处,郭宰不自觉地缩缩肩膀,低吟了一声。 程心:“……” 天还没黑透呢,叫得这么性感做什么。 她回过神,说正经事:“不管他卖去哪里,那是他的胆量和本事。这单你要是接,就记得出货后撇清关系。” 郭宰:“他砍价呢,我突然不想接了。” 程心失笑,“贪心。” 再夜了些,俩人吃过晚饭,准备早早上床休息。 程心先冲凉,临进门时,被郭宰拦住。 “一起洗。”他说。 程心:“不行!” 郭宰举起右手,“涂满药膏,不能湿水。” 程心:“我给你找个胶袋,套住它就好了。” 郭宰:“……” 他头顶带着乌云离开。 “不过,”程心从背后抱住他,低说:“一起洗不可以,我帮你洗倒是可以的。” …… 过了几天,到周四。 程心在宿舍准备晚餐,接到平叔的电话。 “程心啊,出事了。” 五分钟后,她换好衣服出门。坐公司专车,行驶半个钟,抵达市中心某饭店。 服务员将她领至包厢,里面坐了几个人。有两个是东澳城的员工,另外几个都是政府人员,当中有国土的李副局与建设局的霍泉。 程心进去马上道歉:“对不住,平总和张总监在路上遇到车祸,来不了了,我也因此迟到,非常抱歉。” 在座的对平总与张总监都颇为熟悉了,李副局讶然:“今天真是撞邪了,老张出门没多久也碰花了车,来不了。老平他们不严重吧?有无受伤?” 程心:“皮外伤,已经去医院处理了。” “那就好。” 程心坐到员工那边,俩员工见终于有大领导来镇场,先前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种日常交流的饭局,程心应付起来尚算顺利。而且今晚有点特别。 服务员给各位斟酒,斟到程心时,霍泉开声:“不要喝酒了,酒多无益。” 有人说:“没酒没意思啊。” 有人说:“女士免喝!” 于是程心的胃松了口气。 上菜后,见菜式出奇的合胃口,她忍不住多吃了些,加上消腻的普洱茶,这顿饭吃得挺舒服。 而顶替陈副局位置的那位李副局,人虽然似乎不怎么好色,但爱谈论人家的私事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小程啊,你交男朋友了吗?”放下酒杯,他忽然问起。 小程面不改容笑道:“交了。谢谢李副关心。” “是吗?什么样的人啊?”李副局很感兴趣的追问。 小程如实说:“原来是朋友,后来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哎呀,那跟小霍小向的情况很像啊。”李副局看看旁边的霍泉,兴致勃勃给程心介绍:“霍处长和他太太,原来就是中学同学,后来结婚成了夫妻,也是妙得很。” 程心配合地看了眼霍泉,他挺着腰,背靠椅背,双手放在桌上,微笑地迎着她的目光。 “那一定很幸福了。”她朝他笑笑,“恭喜。” 霍泉脸上的笑容大了些,“多谢。” “可幸福了!这多难得啊,长情又专一,现在这社会,就我们老一辈敢跟他们比。”李副局乐呵呵笑,“他们去年生了个女儿,肥嘟嘟的,可爱得我都想抱孙女了。” 程心又递去霍泉一眼,再一声:“恭喜。” “多谢了。”霍泉再笑道,接着说:“我也恭喜程经理,终于觅得如意郎君。” 程心心里响起警报。 第222章 第 222 章 他什么时候祝福过她? 他即使笑得再自然,程心也认为他不安好心。 她警惕着,忽然讨厌起这场饭局。 服务员替霍泉添茶,他端起尝了几口,目光透过杯沿看着程心,眼里的笑意不曾褪减。 他什么都没再说,拿起筷子夹了块炸藕饼,尝过后露出欣赏的表情,转动转盘,将那碟炸藕饼转至程心面前,微微抬手邀请。 程心:“……” 她摸不透他在装什么友善。 后背渗了片薄汗,恰巧手机响,她以接听电话为由,走到包厢的专属露台透气。 她将落地玻璃趟门关上,隔绝了包厢内的笑谈欢声。 电话只是无关紧要的内容,她却很严肃地聊了近十分钟。然后再给平叔与张总监拨电话,询问他们的伤势与状况。 她有心再聊一会,平叔却在电话里催她:“我们无事,你快回席上应酬吧。” 程心挂了线,微叹口气,重返包厢。 服务员上前为她换了杯温茶,她缓缓喝掉半杯,临时离席的李副局也从外面回来了。 他一脸惊喜,告知霍泉:“小霍,原来小向在隔壁包厢!”边说边指划。 霍泉语气淡淡:“是么。” 李副局:“是呢,我去把她喊过来?” 霍泉干扯唇角,“这局是程经理做东,我要把家属都牵过来了,像样吗?” 李副局看向程心,拿商量的语气问:“小程啊,霍处长的太太就在隔壁包厢呢,刚才跟我打招呼了,我请她过来一起喝茶你欢迎不欢迎?” 程心站起来:“当然欢迎,我去请。” “不用不用,我去就行。”李副局说完就出了包厢。 霍泉拿眼直视程心,笑了声,道:“程经理有心了。” 程心笑笑,坐下,没回话也没回眼。 很快,包厢门推开,进来包括李副局在内的三个人。 向雪曼穿着宝蓝色绸质高腰连衣长裙,修身颀长,将身段衬得婀娜有致,任谁也看不出她已是一位母亲。染成波尔多红色的波浪长发扎成马尾,成熟且具活力。 另一位看上去与程心年纪相仿的女生,同样穿连衣长裙,扎马尾,但无论外貌抑或气质,都不能与向雪曼相提并论。加上她对向雪曼亦步亦趋的跟班作风,像是助理秘书之类,进来之后也没有谁给她做介绍。 向雪曼格外得体地与大家问好,视线对上程心时,不紧不慢点点头,淡笑:“久仰大名了,程经理。” 程心早站起来迎接,“霍太太你好。” 李副局忙着安顿向雪曼,像对自己女儿一般热心,又吩咐服务员添茶添碗。 一阵动静后,向雪曼坐到霍泉身边,金童玉女般的两公婆与程心隔桌相对。 李副局显然很关心向雪曼,中间隔着霍泉,也探头问:“小向在隔壁谈什么大生意?” 向雪曼掖掖耳边的碎发,叹笑:“不是什么大生意了,只是有新客户来访,就招呼招呼。” 坐在她另一边的跟班则积极插话:“那鬼佬指定要与曼姐吃饭呢,才第一次见面,就不停称赞曼姐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中国女人。” “哈哈哈,那客户算有眼光!”李副局说,继而向程心介绍:“小程啊,小向自己开了家贸易公司,专门赚鬼佬的钱呢。” “霍太太就是厉害。”程心积极捧场。 “可厉害了!曼姐一个人谈好上千万的订单,轻轻松松的,鬼佬根本不敢小瞧她。”跟班女生又插话。 “洁儿,”向雪曼端起茶杯,看着对面的程心对旁边的女生说:“你就不要在人家程经理面前献我的丑了。你知道程经理做什么生意吗?动辄上亿的房产项目呢。我那种小生意跟人家的比起来一值一提。” 女生:“哦哦。” 程心马上接话:“霍太太谦虚了,我打工而已,不似霍太太白手起家。” 向雪曼朝她笑了笑,转眼望向身边的丈夫,直问:“老公,那你认为我厉害还是人家程经理厉害?” 自她进来,霍泉就没有说过话,也不曾站起来帮她打点什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什么表情地安然坐在原位。 现在人来问话了,霍泉身不动,看都不看向雪曼,反而抬眸看程心,嘴角微扬,轻声说:“这还用比较?肯定是我的爱人厉害了。” 向雪曼听了这话,默然数秒,才无声一笑。 程心干笑,没别的话了。 李副局则哈哈大笑,拍着霍泉肩膀,赞道:“小霍就是捧老婆,当众讲情话也脸不红耳不赤的,其实最厉害是你才对。” 大家附和着笑,包厢气氛一片祥和。 “啊!”向雪曼的跟班女生忽然低叫,“我记起来了!”她望着程心,特别激动地说:“程经理,你名字是不是叫程心?” 程心微愣,点头。 “那你以前是不是在前锋小学读书?班主任是不是叫欧阳英?”女生又问。 程心好奇了,反问:“你是?” 女生:“我是廖洁儿啊!” 程心大脑迅速运作,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是谁。 向雪曼看看俩人,饶有兴味问:“你认识程心?” 廖洁儿:“认识!我和她是小学同学,从四年级到六年级呢。” 向雪曼:“哦?” 廖洁儿:“不过我小学毕业就去了加拿大,一直到现在,才和她见上面。” 程心这下记起来了,讶道:“原来是你,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廖洁儿笑称:“去年回来的,现在在曼姐的贸易公司工作。” 程心:“那挺好。” 廖洁儿问:“过年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小学同学聚会呢?” 程心歉笑:“那天刚好忙。” 陈思有通知过聚会的时间,不过程心向来不参加聚会,不管小学的还是中学的。 她的所有同学里面,目前来说尚有联系的,就只有初中的舍友与大学的舍友。 “看来你俩小时候是好朋友?”向雪曼问。 廖洁儿:“是呀!我们以前关系很不错的。” 向雪曼笑笑:“那你今晚真是走运了,有缘碰上老朋友。” 程心听了只能干笑。廖洁儿还问她结婚了没,她坦道没有。 眼角扫到服务员进来,程心招招手:“麻烦把菜牌拿来。” 接过菜牌后,她笑道:“我再给大家点几个菜吧。” 之后忙着跟服务员交代什么。 廖洁儿这才安静了些,饭桌上的话题主动权也回到几位男性身上。 新点的菜刚送上来,向雪曼就以回家看孩子为由,要走了。 闻言,李副局说:“其实也不早了,索性大家都散了吧。小霍正好可以和小向一起回家呢。” 程心求之不得,站起来欢送诸位,又命员工向服务员索取饭盒,将动都没动过的菜打包带走。 饭店门口,霍泉从停车场取了车,缓缓驶近向雪曼。 向雪曼坐上副驾位后,对车外的廖洁儿说:“上来吧,顺道送你回家。” 霍泉问:“哪的?” “金淘路。” 廖洁儿受宠若惊,迅速坐上后座:“多谢老板!麻烦霍先生了!” 车在路上快速行驶,霍泉专心开车,与谁都零交流。 廖洁儿的话则有点多,“曼姐,你觉得今天这个鬼佬下单的机率大吗?” 向雪曼手肘枕在窗框,撑额,懒懒道:“谁知道。” 廖洁儿:“我觉得他们一定会下单的!他们全程都很欣赏你,今晚多亏你愿意亲自出马,不然我真搞不定。曼姐你好厉害!” 向雪曼闷笑一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打发时间。到一个十字路口时,霍泉选择了直行,而非左拐。向雪曼侧目他,但并不哼声。 驶至某个高档小区外,车停下来了。 向雪曼下了车,手劲不大不小地关上车门,对廖洁儿说:“再见。” 廖洁儿相当惊讶,没料过老板会比自己先下车。通常情况,不应该是先送走她这个外人,然后他们两公婆一起回家的吗? 向雪曼独自进了小区,霍泉对后座的人说:“上来坐副驾位。” 廖洁儿:“啊?” 霍泉瞥了眼车内后视镜,镜中的女生明显无措。 他说:“你坐在后座,当我是司机么?” 语气不轻不重,不似玩笑也没有半点严肃,却听得廖洁儿满脸尴尬。 她在向雪曼的贸易公司工作有半年了,可今天是第一次见老板的丈夫。老板的丈夫在饭店时就有点不苟言笑,虽然长得很出色,令她想一看再看,可惜他浑身的气息都是冷漠的,感觉不易相处。 现在又一句饱含指责的话扔过来,廖洁儿寒着后背,丝毫不敢怠慢地下车,坐到副驾位去。 副驾位上仍有向雪曼留下的温度与香气,廖洁儿端端正正坐好,一动不敢乱动。 霍泉入档踩油,把车驶离小区。 廖洁儿一路噤苦寒蝉,盼着早点到金淘路。 半路,之前一直沉默的霍泉忽尔开腔:“你和程心很熟的?” 廖洁儿:“?!” 她震惊地转头看他。 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脸上好像有一抹淡笑,温声问:“她从四年级到六年级是怎么样的?” …… 过了几天,程心在食堂遇见陈思,陈思似乎有话要跟她说,问能不能一起吃饭。 自从第一天上班,得知程心的职位与身份后,陈思就没再找过她同台吃饭了。 程心点点头,“当然可以。” 坐下后,陈思一口饭没吃,就开始说:“你知道吗?廖洁儿到处打听你的事呢。” 程心:“??” 陈思:“当年你小升初考得这么好,她就分外眼红。现在出来社会了,她又想比一番。其实她之前就打听过其他同学,知道人家过得不如她时,她就摆出同情心可怜人家。真是作呕。” 程心有不明白的地方,但不打算谈讨。 陈思继续:“她如果知道你现在这么厉害,肯定又妒忌又恼气。” 程心好笑:“有什么好妒忌的。她自身条件也不差。” 陈思:“不差又能好到哪里去。你想想她小学毕业就出国了,结果今时今日又回国,九成九是在国外站不住脚,才回来谋生的。” 程心:“不一定,国内发展形势良好,回流的人每年都有不少。” 陈思听不进去,固执地指点廖洁儿的种种不是。 程心听了就听了,没往心里去,她不会与廖洁儿有过多的交集。 直到某天,她接到廖洁儿的电话:“程心,你哪日得闲?我请你吃饭聚聚旧?” 程心挺诧异。 不过她拒绝了,有那跟她吃饭聚旧的时间,她不如多陪陪郭宰。 郭宰最近有点消沉。意大利客户那边突然没有消息了,先前说好的800张椅子订单也因此不了了之。 他颇为丧气,有一股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挫败感,不时扼腕长叹。那订单若接下来,粗略估算,一切顺利的话,利润勉勉强强算得上是第一桶金啊。 越想越不甘心。 程心安慰他,说这种事多着呢,合同签好了都能反悔,只要未付订金,一切都有变数。况且,她提醒郭宰,客户之所以消失,也许有其它原因,例如身体患病,家庭变故等等,更有可能的是,对方也许惹上麻烦了。 是以她劝郭宰不要再联系客户,不要留下太多信息与痕迹,以免麻烦找到他头上。 郭宰了然,心态宽了些之余,又有一点点小紧张与小庆幸。 后来事情的发展令人措手不及。那客户在某天凌晨终于回了他邮件,并且带来一个令他目瞪口呆的消息。 第223章 第 223 章 那天不过早上七点多,程心在宿舍洗漱,听见手机短信提示音,翻开看,见郭宰的短信—— 客户回邮件了…… 她愣了半瞬的工夫,将短信再看一遍,直觉那串省略号饱含千言万语。 她速回:中午我过来。 回到办公室,她加快速度处理公事,不到十一点,就驾车驶往市区的执大校园。 郭宰恰巧下课,俩人在男生宿舍楼下汇合。不过男生宿舍不让她进,她只好去就业指导中心找于丹丹借电脑上网。 郭宰进入邮箱,打开邮件,一行行内容低声翻译给程心听。 客户是意大利人,往来邮件全是意大利文。 邮件中有一份附件,打开后可见一张张产品图片,以及相应的意大利文描述。 内容全部过目一遍后,程心消化了几秒,抬手轻拍郭宰的肩膀,说:“真是峰回路转。” 郭宰侧头看她,问:“你认为怎么处理好?” 程心操作鼠标,将指针停在文件里某一列数字上,问:“这个是不是指订货数量?” 郭宰:“对。” 程心说:“那这个单不好做。” 郭宰点点头,表示认同。 这份附件是客户最新的采购计划,里面详细罗列了至少15种产品,从茶几、单椅到柜子,什么家具都有,总订货量超过一万件。可是每款产品的订量参差很大,有的能达上千件,有的却只需二三十件。而且这些产品全部出自设计师手笔,并非市面上能顺手拈来的现成款式。 客户在邮件上解释,之所以过去半月不曾回复,是因为那张皮椅的设计师找上门了,接着就说“设计师对你‘仿’出来的成品很感兴趣,认为它的形态□□都几乎完美继承了他的设计理念,而且价格便宜……他本人手头上仍有许多新颖设计,想了解你是否也能完美地帮他制造出来……” 程心与郭宰心知肚明,客户在邮件上提到的,是他所有经历的“结果”,至于前因与经过,都不重要了。 总的来说,设计师没有追究其法律责任,并变相提出合作,算是化险为夷。客户命大,郭宰也托了他的福。 程心指向电脑屏幕,拿其中一款产品说:“产品好看是好看,也够独一无二,可是这样的设计与装饰,谁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去解决工艺问题。我怀疑这设计师早就尝试过寻找供应商,但无找到合心水的。而你这客户,估计也有问过其他工厂。” 郭宰没出声,看着屏幕在思考什么。 程心建议:“你和关峰商量,看看哪个能做,哪个不能做,可以选择性接单,如果客户接受的话。”又提醒:“不过快期末考了,你还是先抓学习吧,不要被这件事影响复习。” 郭宰:“嗯。” 这时于丹丹捧着水杯过来说:“诶诶,中午一起吃饭?我叫上大助。” 程心拿眼神看看郭宰,回话:“没问题。” 他们过了午饭高峰期才去食堂,而且是去食堂的二楼雅座,那里人少安静。 约饭的四个人也是互相熟悉,没有太多寒暄就直接点菜,闲聊。 程朗依旧衬衫西裤的打扮,眼镜换了无框款式,一张斯文俊脸更无遮无挡了。 饭桌上,程心打趣他:“大助啊,东澳城的房子明年就能收楼了,那你给房子准备好女主人了没?” 程朗托托眼镜,边笑边摇头。 于丹丹说:“他这个单身问题,已经成了我们管院近二十年来的十大难题之一了。前段时间院领导专程安排了几场饭局,就是给他牵桥搭线的,他偏偏全看不上眼,我也是醉了。” 程朗微微脸红,以极快速度扫了眼程心,解释:“那些只是普通饭局,你们传得太离谱了。” 坐他对面的郭宰捕捉到他的眼神,眉宇轻皱。 “领导介绍的也是学校里的吗?估计大助想找与自己职业不一样的,要不我找找东澳城有没有优秀的单身女性,然后也来组个饭局?”程心说。 郭宰闻言,眉开眼笑,说:“我赞成。” 程朗脸露尴尬:“得了得了,你们都不用替我操心,我自有分寸。” 程心不调侃他了,安慰了句:“也对,男人四十一枝花。慢慢来,总会遇到最合心意的。” 程朗看着她,笑笑道:“承你贵言。” 饭后程心赶回东澳城上班,郭宰留校上课,下午第一节,正好是程朗的课。 将近期末考了,这节课主要是划考试重点,程朗在教台上讲,学生在台下听。 坐在课室中间某排的两三个女生,拿着手机对教台一翻偷拍,并私语: “这个角度帅!再拍一张!” “哇靠!迷死人了!” “回去记得发上群里共享!” 坐她们后面的郭宰本来一心二用,一边做重点笔记,一边想着客户那些产品的工艺问题。可前面“咔嚓咔嚓”声烦他了,他稍稍抬眼,见女生手中的手机屏幕里全是程朗的身影。 他:“……” 莫名蹦出一个念头:程心做程朗学生的时候,有没有也这样花痴过? 越想越不爽,索性摸出手机,直接发去短信问。 不一会,收到回复—— 郭程心:我只花痴某大侠。[严肃脸] 郭宰捂住心口,低着脑袋偷笑。 唉,才刚刚分开呢,就想又扑过去见她了。 东澳城那边,程心开完会步出会议室,手机响,以为郭宰回短信了。美滋滋翻出来看,却见是那串熟悉的数字号,内容写道:第1244天。 她将之秒删。 七月初,各大院校举行期末考。不出十天,大妹小妹就大包小裹地放假回来。 俩女儿离家半年,初初回家时,阿爸阿妈待她们如珠如宝,在北苑别墅过着饭来张口的闲散生活,尤其小妹,不到中午十二点绝不起床。如此过了半个月,阿妈觉得碍眼了,私下与阿爸商量什么,第二天就通知她俩,去东澳城跟大姐实习去! 大妹与小妹:“…………” 其实大妹还好,九月开学她就大三了,这个暑假开展实习并不早。小妹却不同意,说自己才享受了一年大学生活,怎么的也该像二姐那样等明年再实习啊!而且去东澳城那么远,省城郊区啊,想趁暑假跟同学约会见面都麻烦得要死。 阿爸则说,除了北苑别墅这片成熟社区,东澳城是桂江目前发展最好最大的项目了,其他股东的儿子啊女儿啊,毕业出来的都去那里磨练。大妹和小妹俩未毕业的,去了也只是打个杂,不会太累,而且那边有程心看着,阿妈比较放心云云之类。 总之一个宗旨,必须去。 假若年轻几岁,小妹必定滚地。现在她这年纪,再怎么滚,阿爸阿妈也铁石心肠,毫不动摇了。 是以八月,大妹小妹收拾了几件衣服,由阿爸亲自“押送”到东澳城,转手交给程心。 八月正是东澳城最忙的时候,金九银十要来了,前几个月都是在做准备与冲刺工作。大妹小妹一同被分配到最前线的销售部,换上制服,听任销售部经理差遣。 销售部经理不是第一次照看这些“皇亲国戚”了,操作上有自己的一套,例如收起平日爱骂手下员工的毛病,拿出谈客户哄客户的真诚笑脸去好声好气教导。 程心了解过后,只提一点要求:如果大妹小妹犯错了,请骂,狠狠骂,放开去骂!就像骂普通员工一样。 “不然的话,”程心微笑说:“挨骂的会是您老人家。” 销售部经理:“…………” 第224章 第 224 章 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大妹小妹,起初被销售部经理安排做一些琐碎的、不容易犯错的工作,例如整理资料室。 资料室有大量被淘汰的楼盘介绍单张与册子,大妹小妹需要将它们分理出来,腾出原有的空间供新资料使用。 “这果然是打杂!”小妹将厚厚一叠旧资料扔地上,发出“轰”的一声。 幸亏资料室平日有做清洁,不然定会激起千层尘。 要说没牢骚是假的。本来就不愿意来,现在被困在资料室里,没电脑不能上网,连就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她自有一肚子的不满。 掏出手机看,晕,信号格竟然全军覆没。 “啊————!” 小妹一边哀嚎,一边发泄般粗暴地扔掷旧资料。 大妹没理她,站在墙边将随手拿起的一份册子仔细从头看到尾。 完后感慨:“原来东澳城最初的定位是这样的,跟现在的宣传比起来,完全两个级别呀。” “啊?”小妹收好手机,过去探头探脑看。 大妹将新旧两份资料放一起,对比着:“这份是旧的,无论纸质与印刷质量都比新的要差,里面的内容看上去也比新的……马虎,随便,无上心的感觉,根本不能打动人。而新的资料看完之后,我觉得我们家的楼盘很厉害呢,要我去推销,我也能从心里喜欢地推销给别人。” 小妹不懂,“所以?” 大妹:“所以大姐很厉害。” 小妹讶然:“大姐想出来的?” 大妹:“我听讲是。” 小妹接过两份资料,仔细比较了下,嘀咕:“大姐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安排我们在她身边实习?” 大妹说:“她毕业之前也是在销售部做打杂的。” 小妹:“……” 中午午饭时间,她俩与程心坐一起吃。 小妹诉苦:“大姐,我们在资料室捡旧资料,又闷又累又无聊。你看,”她握着勺子抬抬手,勺子突然“哐锵”往下掉,说:“累到我手软,连勺都握不住了。” 程心和大妹:“……” 程心忍住笑,说:“是挺无聊的,但那工作总得有人去做,而且效率高的话,两三天就完事了。” 小妹:“……那完事之后,我们能不能去你的部门实习?” 程心:“我们部门无实习生,全是在其它部门工作满三年以上的老员工来的。” 小妹:“……” 她悻悻地捡起勺子,无声吞饭。 晚上,她俩住程心的宿舍。程心在办公室加班,小妹拿她的电脑上网聊q。 企鹅群“康顺里”里头—— 超级撒亚人悟新: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月野意:问大姐。[白眼] 超级撒亚人悟新:我一个人好无聊啊!不如我也去东澳城打杂好不好?[呲牙] 月野意:好啊,你来打杂,帮我们做完那些粗重功夫。[高兴] 超级撒亚人悟新:番薯无上网吗?? 月野意:她在看书。 超级撒亚人悟新:………… 程小心:你也应该看看书,向二姐学习。@月野意 月野意:[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超级撒亚人悟新:大姐!我来东澳城打工好不好!不收工资,免费!! 程小心:你好得闲?? 超级撒亚人悟新:一般般啦哈哈哈哈~~~ 程小心:有人好得闲,你怎么看?@郭大侠 郭大侠:哦,不如你来家具城帮我忙?我开你工资。@超级撒亚人悟新 超级:……………… 群外,某私人对话框里—— 超级撒亚人悟新:番薯在不在?番薯??番薯??? 没回复。 另一个私人对话框—— 程小心:还在关峰那里吗?进展怎样了? 郭大侠:嗯,90%的产品都想好工艺办法了,剩下的还在想。[哭] 程小心:[抱抱][抱抱]非要全部接下来吗?麻烦又难,多累啊。 郭大侠:越难做,越好报价,利润越高。 程小心:赚的都是辛苦钱啊…………[抱抱][抱抱] 郭大侠:你的工作比我更累更难。[抱抱][抱抱] 程小心:[发呆][发呆] 郭大侠:[亲亲][亲亲]赚钱给你换新手机。 程小心:我要苹果那款智能手机!!! 郭大侠:好,去香港给你买。[酷] 程小心:[开心][亲亲]那李先生的酒楼订单全部搞定了吧? 郭大侠:尾款齐了,close file了。[呲牙] 郭大侠:这单利润不高,不过感觉挺好。 程小心:[抱抱][抱抱]周末回去看你。 郭大侠:我可能要加班。这个暑假要把大体的搞点。 程小心:ok的,我陪你。小孖愿不愿意去帮忙? 郭大侠:不愿意。 程小心:[白眼]他私下聊我,想来东澳城打工呢。 郭大侠:………… 郭大侠:衰仔。 又另一个私聊框里—— 超级撒亚人悟新:大姐大姐,你那里真的无岗位了吗?我什么都做的,大哥不在家,就我一个人很无聊啊。[泪泪] 程小心:大孖留在学校还好吧? 小妹有提过,大孖这个暑假不回来,留在学校参加什么活动。 超级撒亚人悟新:他哪会不好,别管他,管管我。[可怜][可怜] 程小心:这么想来? 超级:是!! 程小心:我看看啊。 再晚一点,程心回到宿舍时,小妹已经睡了,大妹在等她门。 都有点饿,俩人在厨房煮米粉吃。 程心说:“小孖想来这里实习,你有什么意见?” “啊?”大妹愕然,“不要了吧。” 程心:“你这样避着不是办法啊,要不跟他讲清楚。” 大妹默了默,说:“不讲,他又无表明态度,我怕自己自作多情。” 程心:“……你这样能行吗?喜欢他不讲,想跟他只保持朋友关系也不讲。” 大妹不出声了,拿筷子搅着一锅米粉沉默。 程心叹了口气:“挺可惜呢,你讲他原来无女朋友时,我还替你激动。” 大妹低声说:“我当时也很惊讶。不过……都决定了只做朋友,那有无女朋友也无关系了。” 程心:“那时候你以为他有女朋友,才退而求次地说服自己走这么个策略。单单针对那时候的状况,我同意你当时的选择,不然的话你想去当第三者什么的,我很难支持你。但现在状况不同了,策略也该变了。” 大妹陷入沉思。 水开了,程心将处理过的米粉放里面,再放入腌好的瘦肉,几条去皮的菜心,洒一点盐与糖,加入鸡精与胡椒粉,煮几分钟,最后打两只鸡蛋,略等一会,关火。 她拿出两只碗,将米粉盛出来。 大妹在旁边忽尔开声:“我是怕,万一拍拖不开心,要分手了,会连朋友都做不成。我不想和他变成碰面时连个招呼都打不上的陌生人。到时候,可能连存在同一个群也感到很尴尬吧。” 程心静静将两碗米粉盛好,端出去餐台那边,道:“这个问题谁也保证不了。但这样瞻前顾后,你跟谁都拍不了拖。” 大妹:“不会啊,我跟一个朋友圈以外的人拍拖,分手的话,我只是损失一个男朋友,而不是既损失了男朋友又损失了朋友。” 程心:“…………” 大妹果然是三姐妹里最聪明的,她这个大姐,上次没劝服她,这一次同样失败。 8月中旬的某天,程心接到销售部的内线电话,说有一位女士在销售中心想见她。 程心:“谁?” “姓廖的,廖小姐。” “……” 之前廖洁儿约过几次饭,程心全找借口推了。如今她亲自找上门,再推的话,连她自己都感觉尴尬。 放下手头工作,去销售中心,正见廖洁儿站在沙盘前出神。程心过去打招呼,她立即以笑脸相迎。 “今天不用上班吗?”程心笑问。 “特意请假来的。”廖洁儿笑说。 “哗,那你对我们楼盘一定很感兴趣。” “当然了,都讲你们楼盘不错呢。环境安静空气清新,依山傍水远离繁嚣,最适合我这种白天拼杀晚上想静静休息的白领了。” 程心失笑:“看好的话我给你打个折。” 廖洁儿拉过她的手,轻摇:“果然找你是无错的。” 程心隐蔽地扫了眼她拉着自己的手,心里奇怪得不行,还起了点毛毛,脸上却不见波澜,保持微笑。 彼时已将近中午,廖洁儿邀请程心一起吃午饭。 由于东澳城的一期入住率已经上来,加上项目的员工,附近人气渐旺,不少地铺也成功出租,一般的吃饭与日用品采购不需要跑到十来分钟车程以外的小镇中心里了。 程心挑了家中规中矩的中餐馆,点了几个家常菜,与廖洁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程心:“你父母留在加拿大还是都回来了?” 廖洁儿:“留在加拿大。”接着忙道:“那边适合养老,不适合我们年轻人。” 程心笑。 想证明什么似的,廖洁儿还积极地打比如:“就像伍卓伟,他也回国了。” “谁?”程心不认识。 “以前六年三班的,脾气可差了,老比谁家有钱无钱,看到他就烦。小时候住我家隔壁。” “无什么印象。” “他初一还是初二的时候全家去了澳洲,我有他facebook,整天晒吃喝玩乐,正宗二世祖一个,也不知道回来能做什么。” 廖洁儿说了好些关于伍卓伟的事,程心不插话,偶尔回一两个笑容。 后来她觉得该中止伍卓伟这个话题了,便抢机问:“你在向雪曼的公司工作还可以吧?” 廖洁儿默了两秒,才看着桌面说:“一般般吧。曼姐这人呀……” 她缓了缓话速,程心微顿。 廖洁儿继续:“经常吹水自己怎样白手起家,其实这盘生意的资金与人脉,哪个不是她阿爸给的?那些厂家啊供应商啊,都是看在她阿爸的份上,才愿意给最低价,不然的话,客户早扑去工厂订货,甩起我们贸易公司了。” “你话是不是?”话尾,她问程心。 程心只好回答:“贸易公司也有自身的优势,例如比工厂高的风险承受能力,以及比工厂更加专业的服务态度。” 廖洁儿撇撇嘴,话峰一转:“她是不是在你们楼盘也买房了?” 程心:“……好像是。” “三间还是四间度假公寓?” “这我不了解,不是我接待的。” “哦。”廖洁儿略显失望,“那你最近忙什么?” 程心笑笑:“忙工作。” “你男朋友在哪的?有机会一起吃个饭?” “他最近比较忙,未来三四五六个月应该都无时间。” “哇,大忙人,是不是大老板来的?” 程心笑得羞涩,一副不好意思再说下去的表情。 廖洁儿忽尔一笑,用“我懂”的语气说:“好了好了,不问你了。” 程心感激不尽。 这顿饭没有吃太久,程心也没有吃出头绪。不解廖洁儿为何突然捉住她这个“老同学老朋友”来交往。 后来她推断,廖洁儿早年移民加拿大,在国内认识的同学朋友仅限小学阶段的那一批,而那一批,同在省城工作的也许就她和陈思。陈思自小与廖洁儿不对路,那廖洁儿就冲她来了? 也许是。 第225章 第 225 章 那顿饭后,廖洁儿仿佛一下子与程心成为知己好友,不时给她发短信约逛街约吃饭约看电影。虽然有点烦,但她起码没有直接打电话来,程心对此等“体贴”心存感激。 她对廖洁儿没什么好感坏感之说,所以偶尔闲了,还真会回复短信,或者应约一次两次。 九月开学的前一天,程心特意请假又去关峰的小作坊。 郭宰在那小作坊浸泡了足足一个半月,头发长了,胡子爬了半张脸,人也不出意外地瘦了一圈。 看上去像个不修边幅的吃不饱饭的粗汉子。 瞥一眼关峰,俩人的风格竟有点相似。 程心循例带去丰富的食物,师傅工人都去吃了,唯独郭宰与关峰仍捧着几页图纸在发愁。 程心知道他们在为一个工艺问题苦恼,鉴于自己没有那方面的经验与认知,她选择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等。 等着等着,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郭宰顿时决定回家。 他赶走关峰,靠近程心,轻手轻脚地拉过她的双手,再往自己的肩膀上搭。程心睡意不深,一碰就迷迷糊糊醒了。 她愣了愣神,发现自己整个人被拉着伏到郭宰的后背上,才猛然醒透。 她低叫着爬起来,郭宰懵然回头,小声说:“醒了?我背你上车?” 程心瞪眼低叫:“傻呀我穿裙子,背着叉开腿难看死了!” 郭宰:“……” 她快速整理自己,跟远处的关峰挥手打了个招呼,拉着郭宰走了。 回到康顺里,她督促他:“今天把行李收拾好,明早我送你去开学。” “嗯。” 俩人忙到五点多,程心去煮饭,郭宰想帮忙,却被赶出去客厅看电视。 见堆满灶台的食材,郭宰失笑:“我明天是去开学,不是去受难,学校的伙食还是很可以的。” “我愿意!”程心一句话将他噎住。 她忙里忙外,整出紫菜玉米羹,虾仁炒蛋,佛手瓜焖鸭肉,清蒸桂花鱼与白灼宁夏菜心。 郭宰很捧场,不出五分钟就要添第二碗饭。 程心瞄了眼电饭锅,告诉他:“还有半锅饭,你最好把它们都吃完。” 郭宰:“……你喂猪啊?” 程心捏住他瘦得微凹的脸颊,讥笑:“有你这么瘦的猪,饲养员得以死谢罪。” “……” 饭后歇了会,郭宰被推进厕所,某人吩咐他:“把自己里里外外冲干净才出来。” 天知道他身上一股酸爽味! 结果郭宰在厕所关了半个钟,程心把厨房收拾好了,他还没出来。 “喂?跌坑里了?”程心敲门。 门被拉开,郭宰探出脑袋,下半张脸涂满泡沫,上身裸着,手拿剃须刀,说:“冲完了,剃须呢。” 程心微怔,来了兴趣。 她推门钻了进去,抢过他的剃须刀,笑道:“我帮你。” 郭宰轻挑眉头,“行啊。” 他双手握住程心的腰,往上一托,将她整个人举到洗漱台上坐。 程心吊着双脚,拿手轻轻点着他额头,往左拨拨往右拨拨,然后命令:“太高了,往下蹲蹲。” 郭宰双手撑在她两边身侧,往下压一压上半身,与她平视,问:“好了吗?” “唔,脸往左,我要剃右边的。” 郭宰把脸转向左边,将整边右颊送过去。 程心拿剃须刀顺着他脸颊肌理从上往下刮。 “别刮下巴,留一点留一点。”郭宰提醒她。 “知道了你别吵,手滑毁容的话我不负责的……”程心凝着神下手,视线紧紧盯着剃须刀所刮之处,眉心皱成三竖条。 “你才不会。” “我会的,我是颜控。” “我不信。” “你别吵了!” “……” 好一会,她说:“脸往右。” 再一会,又说:“头底一点。”“下巴抬高!” 郭宰像听从指令行事的机器人,配合十足。 十分钟后,“好了!” 程心高举沾满泡沫的剃须刀,满脸成就感。 郭宰拿怀疑的笑眼看她,用手大概摸了摸自己下巴,摸了一手泡沫渣。 他出其不意,倏地将泡沫渣蹭到程心的鼻尖。 程心:“咦……” 嫌弃的叫声才发音一半就戛然而止。 郭宰吻住她的唇,顾虑有泡沫渣,动作既轻又柔。 程心小打小闹推开他,跳下洗漱台溜了出去。 郭宰无声地笑,洗脸后照镜子看效果,笑容变得更大,且边摇头,自己补剃了几刀。 出去时,他一张脸已经清洗干净。 程心很久没看到他这张干净清俊的脸了,尤其头发湿长湿长的,随意理到头顶脑后,有点野性的成熟,加上精瘦的裸上身,她霎时看得出神。 郭宰笑道:“你剃得挺好呀,哪里学的?” 程心回过神,自夸:“以我的聪明才智,不用学。” 她抱着衣服进厕所,郭宰突然一只手伸过去,作势要捉她。她吓得跳了跳,以极速闪进门内,关门落锁。 郭宰笑了出声,身心舒爽地倒躺床上。 厕所传来沐浴的流水声,他望着天花顶想着订单的问题,正有头绪时,思路被手机响声打断。 他找到程心的手机,见屏幕提示有两条新短信。一条是廖洁儿发来的约饭信息,另一条是那个人的。 郭宰将那人的短信删掉,面不改色,再躺回床上继续刚才的思路。 他想着在暑假期间将订单的工艺难题解决了,那开学之后他能轻松一些,不会太耽误学习。可是在订单的实际生产操作中,又冒出各种各样的大小问题,一度兵荒马乱,超出预期。 他不得不在作坊与学校之间两边跑,有时候下午上完课就马上坐车去,第二天又清晨六点出发赶回学校上课。 他这边忙,那边东澳城在下半年一有金九银十,二要年前冲业绩,程心同样忙。 2007年的下半年,就这样在忙碌中度过。 东澳城的销售额再创佳绩,楼盘附近的目标地皮也成功投了下来,依计划他们会继续投地,并兴建度假别墅,不动摇地履行项目宗旨——将东澳城打造成省城西郊能媲美一个小城镇规模的超大型社区。 而郭宰那边忙得天翻地覆,也终于有所回报。那张产品类型零散杂乱、数量参差不齐,要求刁钻古怪的设计师订单,终于在圣诞节之前全部完成并出货。 原先客户说要先出货再付尾款,郭宰见自己与关峰他们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忙成狗,担心万一货出了但钱收不回来,那真是成狗了。他把心一横,将成品“咔嚓咔嚓”一通拍成照片,打包发给客户,要他先将尾款全部打过来,才肯出货。 程心笑他:“你这出尔反尔,不气死客户?” 郭宰说:“他如果同意,就不叫出尔反尔了。我们这么辛苦,要有点保障在手里。” 比起他们的努力与付出,客户先前支付的百分之三十订金显然太少。之前程心有建议他与客户沟通,在生产过程中追收另外百分之三十的货款,余下百分之四十可以见货物凭据后再收回。或者索性余款走信用证。 可惜对方客户当时不同意,也许是因为对郭宰他们没有百分百的信心。直至收到郭宰的打包照片,他才服软。 收到尾款,支付了关峰的所有费用,减去其余方面例如运输的支出,郭宰个人所得的纯利润超过50万。 程心认为单单一份订单就能赚下这笔钱,已经很有本事,他却说:“其实本可以赚得更多,但生产中犯了太多错误,损耗太大,交期也耽误了很长时间,成本比预期的增加了许多。那些损失,不可能让关峰一个人承担。” 程心:“你讲得对,关峰是个不错的拍挡,无谓为了一时的一己私利而寒了他的心。” 郭宰手指轻点桌面的利润表,分析:“这个订单的利润很不平均。例如这四个款式能一口气帮我赚了十几万,而这三个款式,本身订量少,报价也报错了,总共也才赚了两三万。再下单的话,万一客户只挑利润少的来订,那就只能涨价。当然了他也肯定会砍价,像那张皮椅,一砍砍掉将近一半,所以下次订单的利润多少,现在还是未知之数。” 程心挨着他坐,与他一起就这份订单从头到尾总结思路,时至深夜,讨论至尾声,郭宰迟疑地说:“我有个想法。” 程心看着他,点点头鼓励他往下说。 郭宰垂了垂眼睑,再抬起,直视程心,漆黑的瞳仁里有着她的倒影与坚定。 他说:“我想拿这笔钱开公司。” 第226章 第 226 章 听完他那句话,程心很自然地笑了,“你想开什么样的公司?” 郭宰一本正经说:“我一个人开的话,感觉未够火候,会力不从心,而且在生产方面还是缺乏很多经验。我打算和关峰谈一谈,看看他有无兴趣一起合伙做。如果他愿意,大家一起投入资金,先将他现有的生产水平往上提,比如换个像样的厂房,要有办公室和厕所的……” “扑嗤!”程心一下子笑了出声。 郭宰:“……??” 他那段话没毛病,够客观也够务实,并且目标清晰,知道应该先从哪里下手。可是他的语气这么郑重,说到后面时却冒出一句“厂房要有办公室和厕所”,好像那两样设施是何其高大上的配套,不是每间厂房都有本事具备一样。 程心被戳中笑点,笑得连眼泪都出了,好一会才缓过劲,微微喘息说:“大侠,如果客户发现那些看上去既高贵又有格调品质还好的家具,原来全是在一个无厕所无办公室仿佛发生过火灾的黑漆漆的小作坊里由几个工人师傅敲敲打打掰出来的,他会气死还是会笑死?” 郭宰其实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更加坚定地说:“所以一定要换地方。” 新的地方不用很大,看上去整齐有序即可,办公室不用豪华,有且干净即可,厕所不用马桶,干净有水有纸即可。 即来可去,总共要增加的成本也用不了太多。 关峰听完郭宰的全盘构思,考虑了一个星期,答应了。 他拍着郭宰的肩膀说:“我上有老母下有两个妹妹,她们三个女的吃粥吃饭全靠我一双手,而我吃粥吃饭全靠你一张嘴,所以拜托你尽情发挥奸商的本性,将进来的客户杀个片甲不留!” 两人确定主意后,程心找律师替他们起草了一份合作协议,签署完,三人去吃饭庆祝。 “祝达扬家具生意兴隆,蒸蒸日上!”某西餐厅的包厢里,他们举杯齐贺。 郭宰不忘谈正事,提醒关峰:“你尽快落实新厂房的地址,我打算邀请那位客户来看现场。” 那位客户可谓是他们目前的救命草,唯一,量多利润高,得好好供着养着。 当初郭宰在家具城做兼职时认识对方,知道对方每年都抽时间来中国访厂。早前这客户提出过去参观工厂,郭宰诈死,过了几天才回复邮件,拿电脑失灵做借口,好一番道歉。那时侯客户早回意大利了。 现在小作坊要大变身,郭宰自然急不及待去秀展。 “得了得了,包在我身上。”关峰拍胸口。 “那你找新客户的工作也要上马了,不能拖。”程心对郭宰说。 郭宰:“嗯,我有计划了。” 这一天关峰很高兴,开了瓶马爹利洋酒要与郭宰不醉无归。不过郭宰翌日就要回执大上课,只与他小喝了半杯。 “我叼你!不喝早讲!我早知道点啤酒算了!啤酒比这便宜多了!”关峰喝了几杯下肚,脸已经有点红,嗓音也变粗了些。 郭宰笑着安抚:“喝不完你就带回家,无所谓的。” “作死吗还带回家!不给我老母打死!”顿顿,他打了个嗝,说话的声音低了些:“不过放在神台,供我死鬼阿爸饮,应该就无问题。” 说完他给自己续斟了一杯,拿起杯,将褐色的酒液缓缓洒在地上,呢喃:“高兴过头,都忘了敬死鬼阿爸一杯。阿爸你在天之灵,要拼了老命保佑达扬…………不然我跟阿妈告状!” 程心与郭宰对视一眼,默契地保持安静。 郭宰与关峰合伙的公司依然使用关峰的小作坊的名字——达扬。这是关峰阿爸生前经营的工厂的厂名,最辉煌的时候有几十个工人,十几条拉线,彻夜生产赶货。可惜后来出现问题,工厂倒闭了。 一般生意人会认为“达扬”倒闭过一次,很不吉利,任谁起名改名都避开着。 偏偏关峰不信邪,非要拿阿爸昔日工厂名字做自己小作坊的名号。 起初他没有什么大抱负,毕竟一来没有资金建设,二来他学历不高。当年初三没读完就因为阿爸工厂出事而辍学,阿爸去世后他出外打工,供养家里两个妹妹继续上学。 那个没办公室没厕所的小作坊,是他抱着能养活家人就好、不求大富大贵的心态,咬牙坚持做下去的。郭宰给的上一个订单,是他有史以来赚得最多的生意。 程心原本帮郭宰想了好几个时髦高雅的新公司名字,又婆妈地去查五行周易和八字,但后来郭宰将“达扬”的来历解释了一遍,又表示不介意沿用这个名字后,程心就不反对了。 借用父亲曾经的事业的名字去命名自己的事业,不管怎样,听上去也是一种传承,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永远不会忘记的纪念,永远不会忘记的人,刻入骨髓。 郭宰理解关峰,羡慕关峰。而程心也理解他。 关峰不知不觉将一整杯酒都洒了地上,他愣愣神,放空的双眼突然回神,低叫:“麻烦了!等下服务员进来会不会骂我?” 程心与郭宰哈哈低笑。 关峰连忙站起来,将桌面的烟与打火机抄走,一副要跑路的急相,道:“我出去抽烟避避风头,服务员把地拖了再叫我回来啊。” “快走,别累我们挨骂。”郭宰顺着他的话说,他就真的很不客气地跑了。 包厢内剩下程心与郭宰,两人对视,霎时都沉默不语,只字不提关峰那双泛红的眼。 第一次见。 过了会,服务员进来给他们上菜,郭宰解释刚才不小心洒了一地酒,劳驾对方清理一下。 无端多出来的活,服务员肯定有腹诽,但看在这包厢的消费金额份上,她颇配合,很快将地上的酒拖干净,还脸带笑容。 倒掉的酒是清理了,可包厢内仍有一股浓得散不开的西洋酒香,程心与郭宰浸在其中,轻轻碰杯,对饮果汁。 第227章 第 227 章 替郭宰与关峰的达扬家具操心了一段日子,程心回归东澳城,继续忙碌年尾的总结工作。 在办公室走动时,偶尔拿出手机接听电话,眼尖的同事会找准机会凑上去,惊喜问:“程经理,这就是那款全屏幕的智能手机吗?” 程心掂了掂手中的黑色手机,笑称:“是啊。” 同事:“哇……能不能,借来看看?” 程心大方递过去。 三四个同事围着研究她的新手机,用手指在屏幕滑左滑右,又试用拍照功能,新奇得不行。 恰巧平叔经过,见这么热闹,便将脑袋往同事堆里一凑,看明白后,嫌弃道:“花花俏俏无来实际,就是专门来骗你们年轻人的。” 平叔素来平易近人,与下属的关系颇为轻松,有同事不客气地反驳他:“平叔你老了,不能接受新事物。这手机在国外很火呢,如果不是太贵,我也想买一部。”转头问程心:“程经理,你买多少钱的?” 程心一直在笑,说:“不知道啊,我男朋友送的。” 同事们:“……” 程心想想又说:“你们可以去官网查价格,我这部是男朋友专程去香港给我买的。” 同事们又:“…………” 讨论新潮手机的兴奋心情霎时溃不成军。 现场只有平叔没有受到暴击,他仍在状态地问:“这手机到底有什么特别功能?听讲一点都不便宜。” “好多呢,”程心说,“最好的功能之一,就是可以屏蔽号码。” “屏蔽号码?” “对,即是你不想接到谁的电话,谁的短信,那就把他的号码拉入黑名单,从此以后天下太平无忧无虑。” 今年寒假,她再度邀请大妹小妹和孖仔去东澳城度假酒店玩两三天。郭宰新公司开市不久,许多事情想做要做,这一次便没有参与。他与程心商量,等年初四或者年初五的时候,他俩自己去酒店度二人世界。 是以这一次程心也没有加入到大妹他们的行列。 由于今年销售业绩好,东澳城放假很早,年廿五就放走一大批人,剩下少数负责收拾手尾的行政人员则多上一两天班。留守到最后的程心,在年廿七那天接到廖洁儿的电话。 她约她去看电影。 程心婉拒,说自己要回家过年了。 廖洁儿对着话筒叹气:“唉,你们就好,个个都可以回家过年,就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有句诗怎么读的?叫‘每逢佳人倍思亲’是不是?” 程心问:“你阿爸阿妈不回来过年吗?” 廖洁儿:“不回,他们都习惯了加拿大的生活,早就无过年不过年的讲法了。” 程心心想,会这样的吗?她以为年纪越大的华人,会越思乡情重。 她问:“那他们不回来,你也不过去陪他们?” 廖洁儿:“我好久无过过年了,想留在这里感受一下气氛。” 程心:“…………” 那她刚才抱怨什么孤伶伶,念什么诗? “程心,你就陪我看场电影嘛!一场同学是不是这么狠心?今日不过年廿七,又不是大年初一。” 程心看看腕表,下午三点多,她不再浪费通话时间,决定:“那看一场五点的勉强可以,我答应今晚要回去,明天一早帮忙大扫除的。” “好好,我现在就去订票,你想看什么电影?” “随便吧。”演什么电影她都没兴趣,纯粹当作去睡觉了。 到四点九,她抵达市中心的某影院门口,与廖洁儿碰头。 廖洁儿递给她一张《长江七号》的影票,说:“贺岁新片,听讲很好看。” “哦。”程心接过,没什么意见。 她简单看了看票上的信息,然后傻眼,惊问:“坐第一排??” 那岂不是脖子要仰断,眼睛要晃花,耳朵要震聋的节奏? 廖洁儿讪笑:“无办法,这部电影很卖座,五点场又多人看。你不喜欢坐前排的话,我跟你换吧。” 说着她将自己的票递过去给程心。 她那样的建议,程心感觉怪怪的,可一时之间又说不清哪里怪。接过票一看,顿时明白哪里作怪了。 这两张票原来不是连座的,而是分开!分第一排和第八排的开! 程心目瞪口呆,拿着两张完全让人联想不到是“一起看电影”的票,心里反复质问:既然分开坐,分得这么彻底,为什么还要拉她来“陪”看电影?? 廖洁儿自知她的腹诽,更加讪讪笑道:“这场电影就是这么旺嘛,我订票时已经无连座票,你又指定要看五点的,我已经尽力了。” 程心:“……” 廖洁儿:“好了好了,快要开场,干脆你坐第八排,看得舒服些。我呢伟大些,坐第一排就是了。” 伟大的她推着僵直的程心往影厅走。 才进去,影厅的灯就全灭了,大银幕开始布影。廖洁儿很快找到第一排的位置,积积极极坐下来静心观影。程心在工作人员的电筒帮助下,小心上楼,走到最顶层的第八排,从排尾一点点往里缩进,进到最里面的靠墙的第一位置。 廖洁儿真他妈会挑座位啊! 程心坐下来就抚额无语,觉得自己是个智障脑残,快过年了她不回家,一个人跑来这里蜷缩在角落看电影,她至于这么无聊吗?傻不拉几的!索性走人得了。 不过转念想想,她本来就打算来睡觉的,所以分开坐,坐哪里,对她似乎影响不大。再者一走了之固然爽,但廖洁儿都甘愿将珍贵的第八排座位让给她了,这两小时也是计划内要花的,她何必扫兴? 就这么分析,程心平伏了心情,坦然地调整坐姿,看着大银幕放松。 电影开播了数分钟,影厅里除了有环回立体音效的对白台词,其余一片安静。 有人迟到,发光的大银幕下可见几个黑影人头在走动窜位。坐第八排够高,下面的观众怎样动来动去都没有造成太多的干扰。 后来第八排的人也有动静,程心察觉到旁边座位的大叔跟谁调了个位置,然后新来的人大概在玩手机,有一方白色的屏幕在她余光的边缘亮了半天。 她没管,专心看电影。话说这电影挺有意思的,她决定先不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电影到了一个笑点,她跟现场观众一样笑了起来。 旁边的人点了点她的肩膀,她很自然地回应转头,闯入眼的竟是一个白屏幕。 她微愣,定神看了看,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字。 ——第1455天。 ——你是不是把我拉黑了? 影厅内一片笑浪声,脸上也挂着笑的程心看着眼前莫名其妙的一幕,难以名状。 她把头再扭一扭,望向白屏幕的主人。 这时大银幕正映着某个白天明亮的画面,像发光体一样,将现场观众的脸都照亮了。 她看清了对方的脸,有半晌的愕然,瞬间明白了那些字的含义,再是沉默。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此时被影响的心情。 害怕,惊慌,紧张。 好像一个都没有。 电影的笑点一个接着一个,观众们的笑声此起彼伏,很欢乐很热闹,最迎合即将过年的美好气氛,人在其中很难不受感染。 程心却笑不出来了。她微微低头,闭眼数秒,睁开,四处张望寻找什么。 隔壁那人收回白屏幕的手机,快速输入了什么,再递给她看。 上面多了一句话—— 向雪曼不在。我一个人无聊来的。真巧。 程心:“……” 她转过头看向墙壁,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她回头,一手抢过隔壁那人依然举着的手机,就着那个短信对话框输入内容—— 你不累吗? 第228章 第 228 章 短短四个字很快输完,程心几乎是扔的将手机还回去隔壁。 隔壁霍泉对她抢手机的举动不无意外,手机在俩人之间来回一趟了,他仍有点反应不过来,愣着脸歪头看她。 他最初猜测,程心发现是他时,九成九会吓得跳起来,然后走人。那时候他呢必然会追出去,然后大大方方与她聊聊天说说话。 但她居然不走,而且还抢他的手机输了字。 大银幕的对白声从半空传来,不知道说了什么,观众一阵爆笑。霍泉却觉得四下寂静无声。手机落在他腿上,他拿起来掂量,鬼差神使地放到鼻尖下轻嗅。 有淡淡的清香,机身也带着微微的温度,全是她留下的痕迹。 霍泉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按了按主键滑动屏幕,将因久置而自动上锁的手机解开,屏幕显示的直接是短信箱。 莫名地这个短暂的过程里,他心里跃跃期待,有一种想立即看却又舍不得看的纠结。 但程心只写了四个字,他再纠结,也就一眼一过的事。 看完之后,他本能地马上在对话框里回复:不累啊。 接着抬手要将手机递给她。可递了一半,他改变了主意,速速收回去把原话删掉,改为:你累? 他盼着刚才的事再发生一次,不停地发生下去。 不过程心没接他的手机了,只偏偏视线花半秒时间读完那两个字,不回话不动手,没有回应。 她无声吁了口气,静静坐在原位,继续自己本来就正在做的事——看电影。 抢手机的那一刻,她真的很恼火。面对他的突然出现,她有过各种各样的应对想法,比如起身就走,或者一手挥落他的手机。排斥他,远离他,已经成为她的人生本能,就像跟嫌恶他一样。 在行动前一瞬,现场陌生却欢乐的哄堂笑声没有增加她的烦躁,反而令她冷静下来。这里是真正的公共场合,她过来看电影也仅仅是三个小时内的临时决定。他那人神出鬼没成性,没准是真的无聊来看电影,而非存心跟踪她。 况且,就算他存心又如何?难道她要一直避他躲他,当他一出现,就彻底打乱她原有的安排吗? 不能的。她不能一直受制于他,不能因为他而改变自己的节奏步调。他存在与否,与她的生活无关。这才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真正该持的状态。 以前她傻,她弱,见到他突然冒出会坐立不安,想逃,生怕他一个眨眼就对自己下毒手。而他也切切实实地不止一次对付过她。 幸好她运气不差,每一次都成功逃离魔掌。 他热衷于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她不仅不喜欢,还为这种追逐感到疲累。 程心往墙角微缩,双手抱胸,眼盯大银幕。观众笑,她亦咧嘴跟着笑。 霍泉等了半晌,不见她有动作,了然地将手机收回去。那种熟悉的被无视感又回来了。 他扫了两眼大银幕,根本不知道这电影在讲什么,更加不知道程心在笑什么。 他埋头捧手机,像以前读书钻研题目一样,钻研着要如何编写新的信息。 手机的白屏幕倒映在他的眼镜片上,反着光,阻挡住外界的视线。即便大银幕换了白天场景,能照观众的五官,他的眼睛也谁都看不清。 程心稍稍拿余光扫他,仅瞥见一角反光的眼镜片。 她收回所有注意力,视线投往影厅下的第一排,某个头形很像廖洁儿的观众,到笑点时笑得前倾后仰。 过了好一段时间,霍泉再次将手机递过来,并正正挡在她的视线前方。 程心沉着气,看最新的对话框内容:以前的事能一笔勾销吗?何必搞成这样? 看完,她降下去的火气又蠢蠢欲动要冒出来了。 他竟好意思问“何必搞成这样”?敢情罪人是她不是他?他为什么从头到尾都不承认自己有问题? 程心咬咬后牙,告诫自己别浪费时间跟他讲道理。她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接过他的手机,输入:你想怎的? 递回去。 霍泉从她接过手机那一秒起,眼眨都不眨地盯着她那边,她一笔一划的输入,他全程观看。 所以手机一回来,他马上能回话:以后有许多机会相处,相识近廿年,难道不能做朋友? 程心:“……” 他在提醒她,所谓的相处机会,正是指他人在建设局,东澳城不得不捧着他的这层关系。他在局里才短短一年半,就越爬越高,背后又有外父的力量加持,未来的位置难以估量。她是差点忘了,他现在还是个“领导”,只要他一天不动,东澳城绝不敢得罪他。 于公,她不宜与他交恶。于私,她没有半点兴趣与他交友。可这些年来,她对他拒绝得少吗?结果是她越拒绝,他越咬紧。 撞邪一样。 程心沉默了片刻,在他的手机上回复:好。 就这一个字,霍泉看了半天,消化了半天,感觉匪夷所思,忘记了高兴。 他坐着不动,偶尔抬头看看大银幕,或者扭头看看程心,而更多时候是低头看手机,过了许久。 程心没有留意他什么反应,但单凭他能安静这么久,能隐约猜出他对她的同意的质疑。她有点担心,怕他会揪着不放追究真假。 直到电影播了一大半,她收到他又递来的手机。对话框里最新的内容:今晚一起吃饭? 程心没有犹豫,接过去回复:快过年了,陪家人为重。 霍泉轻轻讥笑,回复:你就这样敷衍朋友? 程心:我是这样劝说朋友。都有家人不是吗? 霍泉:“……” 他捏着手机,放在大腿上来回掂弄,像在斟酌什么。 之后他递来信息:你回哪里过年? 程心如实回答:北苑别墅。 霍泉:会去三婶家拜年吗? 程心:会。 霍泉:哪天? 程心:听家里安排。 霍泉又静了一会,再问:你把我手机号拉黑了? 程心:无。 霍泉侧目看她,明显不信。 但他没说出来,信息上只写:好,保持联系。 程心:“……” 她沉着情绪,回了个字:行。 就这样,俩人在影厅里最后一排,最靠墙的两个位置,传递着手机,用打字,一言一语有问有答地聊了一场有史以来看上去最平和最友善的对话。 电影播完了,影厅的灯光陆续点亮。观众早一排排站起来,缓缓往门口撤。 廖洁儿在最前面往后张望,见到程心微微低头,一只手掖着耳边的散发走下来。 她迎上去,问道:“怎样,这电影好看吧,有笑有泪的,不枉我坐第一排也要看呢。” 程心干巴巴地笑笑:“我要回去了,你住哪?我送你。” 廖洁儿不客气地说好。 廖洁儿在车上细数这部电影的精彩之处,她叙述能力不错,程心凭此构思了一下整部电影的大概内容,心想改天跟郭宰来再看一次好了。 廖洁儿问她:“你觉得哪个片段最搞笑?” 程心操控着方向盘,编:“中间那里。” 廖洁儿:“我也是!” 程心:“……” 临近过年,许多打工族撤离,往老家赶,省城的人口据说少了足足一半,是以城市也变得不热闹了。 与平日相比,显得冷清的道路上车辆不多,行驶格外顺畅。不出十五分钟,程心将廖洁儿送抵她租住的小区。 “拜拜,慢点开车啦。”廖洁儿俯身透过车窗与程心挥手道别。 程心点点头,重新启动车辆,往高速路方向驶去。 廖洁儿站直腰,在原地目送,直至车辆的尾灯消失时,她脸上原本挂着的愉快笑容也同时消失。 影厅里。 清洁大婶从最高排开始扫地,拖着个黑色垃圾袋收拾观众留下的饮料瓶。她见第八排第二个位置还坐着个男人,经过时提醒对方:“靓仔,再过十五分钟就要上映第二场,你不走的话,会收你两次票费的。” 对方没回应,一动不动,保持着捧看手机的姿势,眼里的浓笑与嘴角的深刻弧度,让人以为他正在看什么幸福的内容。 清洁大婶觉得他长得真不赖,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便多看了几眼。后来清洁做完了,上面那人依旧没有走的意思。 第229章 第 229 章 年廿八那天,程心与大妹小妹从早上忙到下午,才将自家别墅收拾整齐。最近两年都这样操作,她真心觉得累,便向阿爸提议,明年今日不如请专业的家政公司上门打扫得了。 阿妈闻言,微微不悦,道:“一年365日,才抽一天出来做清洁,你就喊累?请家政公司不用钱?” 程心:“……” 她腹诽,赚钱不就是为了过更好更舒适的日子?工人他们平日不肯请,那过年前聘请清洁队上门大扫除有什么不可以的?换作她,早就花钱请人来服侍,然后自己在被窝里闷头大睡了。 明知阿妈的思想越来越顽固,但为了明年的自己过得轻松些,程心坚持游说:“不一样的,家政公司有专业的清洁工具与仪器,同样的事做起来不仅省时省力,效果还好。比如这吊灯,”她指指头顶,“我们靠自己不可能拆下来或者爬上去擦,而家政公司就可以。自从住进来之后,这吊灯就从未清洁过,早就白色变灰色了。” 阿妈听完,不自觉地抬头看天花板的水晶吊灯。别墅的客厅是中空的,高达6米,她以前没留意过那吊灯的清洁度,现在留意,好像也看不出什么。 她狐疑地拧起眉,又闻长女说:“你不信的话,去隔壁吕总家看看,他们年年请人上门清洁,他家的吊灯保证比我们家的晶亮。” 一个家的清洁任务,多半由女主人来安排。程心上述的话,听进阿妈耳里,无异就是捧别人家的女主人,踩自己家的女主人,即她。 阿妈当场就不高兴了,冷着语气说:“这里是我的家,怎样做由我话事。你喜欢请人,那出去建个家,到时你自己的家,爱请多少个工人我都不拦你。” 程心:“……” 莫名的,这话听得她难受。她又没跟她争什么,就事论事而已,她至于说话这么带刺吗?什么我的家你的家的,难道这个家她没份?难道她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越想心里越不平静,她不再多说,回房间洗个脸换套衣服,出门去找郭宰。 郭宰明天要过香港跟郭父团年,大年初四才回来,她今天会和他去买年花挥春,打扫郭宅。 家里,她回房间时,阿妈也回到自己的房间。阿爸尾随她,关上房门,叹气说:“程心不过提个建议,你不同意就算了,何必把话讲得那么……那么硬绑绑的?听得她脸都黑了。” 阿妈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梳头发,她看着镜子里同样脸黑的自己,反驳:“我讲错了吗?她一年到头才回家多少次?每次回来,去郭宰那里的时间比留在家里的还要多。她不恋家,一回来就指手划脚,有什么资格?” 阿爸坐在床边,愁眉道:“那不是因为你不接受郭宰,她无办法带他回家,才逼着出去见他么。” 阿妈冷笑:“呵,又成我的错了。我全心全意为这个家,这么多年来能忍的不能忍的,全都忍了。现在不过反对一个建议,你们就一个个对我大发牢骚!” 阿爸:“……谁对你发牢骚了?我不也好声好气跟你讲话,你怎么总是讲去不着边际的地方?况且这么多年你忍什么了?” 阿妈把梳子往梳妆台一扔,闷声往厕所去。 阿爸想跟进去,继续跟她好好谈谈,但阿妈反手将门关上,落锁,他:“……” 到大年初一,阿爸阿妈以及桂江其他老板,去本地几位政府要员家拜年。程心则回到省城,与平叔组队,往省城几位高官家走动。他们本来想去霍家走一趟,可平叔联系上霍泉时,被告知他回了老家过年。 平叔和程心商量:“你跟霍泉都是丰城人吧,你回去找时间去他那里拜一拜?” 程心笑笑:“人家回老家过年就是想避开我们这些人,我要是追到丰城去打扰他,那真是招人厌了。” 不少有地位有份量的人物,嫌来拜年的非亲非故虚情假意,便趁机出游躲避。今年升官发财的霍泉,大抵也是这么考量的。 平叔理解,没异议。 年初四,不怎么忙了,程心难得可以在上午睡一个懒觉。可想着郭宰今晚回来,她就有点兴奋,兴奋得睡不进去。 她躺床上给他发短信:大侠几点到? 郭宰回她:还未走…… 程心:“……” 她看看时间,十一点了,他再不动身的话,回到康顺里肯定都天黑了。 她编辑短信:今天不会走不了吧? 但按发送之前她打住了,把内容删掉,改为:来不及就别赶了。 他今年与父亲才见一次,她没好意思催他走。兴许真有什么事被耽误了,她得善解人意一些。 正想着,手机来了新短信,却不是郭宰的回复,而是霍泉。 他说:你什么时候去三婶家? 程心:“……” 她那天在电影院说会去姑姐家拜年,纯粹胡说。 近些年来,她散散碎碎地收集了一些信息,隐约知道阿妈与姑姐互相看不顺眼。当年阿妈跑完路回来,姑姐没多久就搬走了,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以前阿嫲健在,姑姐每逢大年初一都来程家拜年,后来阿嫲过身,阿爸阿妈又忙于出外拜年,姑姐就索性不来了。 而程心,一未结婚二来懒,也就没有动过主张去姑姐家拜年的心。 她拿旧话回复霍泉:听家里安排。 霍泉回信很快:讲大话,三婶是你爸的妹妹,你们家才不会来拜年。 程心不解释,顺着说:那我也无办法。 霍泉:我今天有空,你今天过来。 程心:过哪? 霍泉:三婶家,你过来给她拜年。下午。 程心:“…………” 顶你个肺!还给我安排任务! 她在自己房间,肆意骂他神经病,连短信都不回了,以免他得寸进尺。 谁知这件事像有天意似的。 她赖在房间不出门,阿爸却来敲门,似是命令又似是拜托地说:“你下午得闲吗?得闲过去姑姐家拜个年。” 程心:“啊?” 以为她不乐意,阿爸脸色沉了,批道:“啊什么啊,姑姐是你长辈,又带过你两年,你过年去问候她,不是天经地义吗?” 程心:“……” 问题是,一般未出嫁的女性,没有家长带领的话,不需要去长辈家拜年的啊。 阿爸这样吩咐,无非是认为自己与妹妹多年不来往,有愧当哥哥。他不想惹老婆,唯有派长女做代表,缓和关系。 在阿爸的怒目注视下,程心领命了。 他又交代:“程愿程意下午跟我们去伯父家拜年,所以你一个人去姑姐家就行了。” 程心点点头,心知肚明阿爸这是不想惹起阿妈注意,才让她单独行动。 她和姑姐通了个电话,确认她在家了才出发。 姑姐知道侄女要来拜年,高兴得不行,好几次去张望。终于,人到大门口了,她热情地迎上去招呼。 “哎呀心心,你来就行了,不用买东西的!” 程心侧着肩膀拎一个大果篮,笑说:“姑姐恭喜发财。” “乖了乖了,姑姐祝你身体健康。” 对话间,程心无意抬眼,骤见霍泉站在客厅门口看她,唇角微扬。 平时工作场合见面,他无不是西装革履,就连过年前在电影院的偶遇,他也是一身笔挺西装。而今日,他穿了一身白色运动服与运动鞋,不止休闲,看上去还年轻了许多许多。 程心蓦地记起,许多许多年前,她来姑姐家玩,一只穿着拖鞋的小丫脚才迈进大门口,就见一个哥哥样的小少年站在客厅门口。隔着不大不小满地阳光的天井,她看着他,不认识他,问他:“你谁啊?” 他走错家门了,姑姐家没有哥哥的。 他好笑地学着她说:“你谁啊?” 那时候的他好像也穿着运动服。 程心震惊不已,不明白那些画面为什么会突然造访她的大脑。事实上她从来没有那些印象,从来没想过,没回忆过。可片段一帧帧在眼前播放时,她并没有陌生感。 “阿泉,快过来帮心心拎一下。”姑姐也见到霍泉了,挥手唤他帮忙。 霍泉走过来,走进天井的阳光下,整个人白得透亮。 程心别开脸,不看他。他手伸过来,接走果篮,不知有意无意,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手背,并以极低的声音哼了句:“真听话。” 第230章 第 230 章 程心微微一颤,触电般缩开手,整个人有点发虚发僵。 那个果篮对她来说跟铁篮无异,而霍泉拎起来像拎只小鸡,手不抖肩不偏,脸色轻松。他很自然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推了推程心的后背,小声说:“进去吧。” 程心倏尔挺了挺背,逃开他的触碰。姑姐在另一边挽着她的手说话,她不好动静太大,努力地笑得自然,随姑姐的步伐往屋内走。 姑姐一门心思高兴,没察觉到侄女的生硬。 霍泉亦步亦趋地尾随程心,看上去就像他与她作伴一起来访,双双刚刚抵步,而非他早就来了一个多钟头。 姑姐的房子有些年代了,天井地面是由一块块大平石砌成的,石与石之间有际隙之余,还有些许高低不平。程心徨徨然,不在状态,没留意脚下,不小心踢到某凸起时,绊了,整个人眼见要往前扑。 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霍泉就一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往身边拉。 程心尚未从绊脚的愕然中回神,就又迅速坠入另一种惊呆之中。她的后背贴上了霍泉的胸膛,有灼热的异感,陌生且令人不安。她心砰砰然,丝毫不敢投入精神去体会,立即站稳,想脱离他的气息范围,却甩不开他的手劲。 霍泉低下头,在她耳边轻笑:“走路不带眼,恃着有我在?” 程心明显感到自己的耳贝被烫到了。她慌张地再次甩臂,他不再与她较劲,松开手,并隔着她对姑姐说:“三婶,我买来的开心果她一定喜欢吃。” 姑姐先前还担心程心会扑倒呢,幸好外甥眼明手快给救了。她呵呵笑:“是啊,她最喜欢吃这些煎炸热毒的零食。心心啊,阿泉买了很多过来,你走的时候带些回家。” 程心张嘴就拒绝:“不带。” 姑姐没与她磨口舌,反正她走的时候,她肯定会给。 走过天井,三人先后进屋。 与外头阳光普照的天井相比,没有亮灯的屋内显得有点暗淡。程心在门口处眨眨眼,适应后视野才渐渐打开。 姑姐的家数年如一日,不过过年了,客厅收拾得比平时整洁,至少沙发上没有堆积如山的衣服。白墙贴了红当当的新挥春,养在客厅偏角的桃花开得正好,一片粉红。 姑姐的女儿蓝蓝已经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青春靓丽。她站在房间门口,腼腆地朝客厅的程心笑,喊了声“表姐”。 程心回她一笑,才要说话,注意力就落到蓝蓝身后接着出现的人身上。 程心怔了怔,是向雪曼。 向雪曼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朝程心走去。 程心视线随她移动,待她与自己擦身而过,程心跟着回头,才知道霍泉站在身后。 向雪曼走到霍泉身边,与他柔声说了些什么,再转头看程心,笑道:“程心,新年快乐。” 向雪曼同样穿着全白的运动服,与霍泉并肩一站,任谁都会明白他俩至少是一对情侣。而她怀里的小女孩,脸蛋肥嘟嘟的,眼睛戴了美瞳一样又大又黑,水亮汪汪,小嘴巴红红润润,正用力地吮着口水。她穿着红色连衣绒裙,像个小利是封,在白衣白裤的爸爸妈妈之间,当眼突出。 这样的一家三口,男俊女靓,孩子可爱,谁能视若无睹? 婚礼上的山盟海誓,深情情歌,第二天穿情侣装去度蜜月,谁敢说他们并不幸福? 程心一下子心清如镜,静如止水。 “新年快乐。”她由衷地祝福向雪曼,且赞道:“你们的女儿很可爱。几岁了?” 向雪曼颠了颠手中肉乎乎的女娃,笑称:“一岁多了。跟爸爸回省城工作的时间差不多呢。” “真好。”程心下意识看了眼霍泉,他脸上了无笑意,眼神黯沉,与在天井时不一个心情。 向雪曼问:“你要抱抱吗?” 程心愣愣:“我?” 向雪曼走近她,将女娃递过去,“试试,她很乖的。” 程心定定看着女娃,本想婉拒,可双手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 她谨慎地将女娃接稳 ,抱到怀里。 孩子沉甸甸,软绵绵,缩成一个小红团,在她怀里别扭地窝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她脸上瞧来瞧去。 程心没有任何抱小婴孩的经验,既怕用力太大会弄痛孩子,又怕手劲太轻会掉了孩子,也怕姿势不对会硌到孩子。 总之小心翼翼又纠结无措。 向雪曼现场教她怎样抱,拿着她的手摆弄,她僵硬地学着,却怎么学都学不过来。 费了些功夫,终于将孩子抱舒服了,而程心出了一额汗。 她怜惜地看着怀里的女娃,细细打量她的五官。小女娃很乖,不扭不蹬,安静得令人想疼爱。 一个柔软小巧的孩子贴着自己的心房,程心心尖微微触动,一种不曾有过的情愫一点点稀放出来,悄悄蔓延全身。她疑惑,好奇,异样的感慨汹涌而至。 看了好一会,她低叹:“她长得很像爸爸。饼印一样。” 霍泉微惊,眉宇浅蹙。 向雪曼笑了出声,说:“有人认为像爸爸,有人觉得似妈妈。” 程心问:“她叫什么名字?” “清清,清醒的清,霍清清。” 程心暗暗失笑,低头对女娃轻声说:“清清,你好啊清清。” “哎哎,你们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坐啊。蓝蓝,给表姐倒杯茶呢,木头一样无来醒目。” 姑姐过来了,赶鸭子般将侄女外甥统统赶到沙发上坐。 霍泉坐在沙发中间,向雪曼挨着他坐,挽着他手臂偎依。程心扫了眼剩下的位置,不打算坐了,抱着孩子在客厅缓缓地来回走动。 霍泉闷闷地看她,不多时,他突然站起身,一声不哼去了厕所。 出来时,程心抱着孩子,与姑姐坐在向雪曼的旁边,三个女人占着沙发聊天。 他唇角轻扬,走到客厅门口,倚着门框点了根烟,望着外面的天空静静地抽,一字不漏地听着那边女人们的对话。 那边,姑姐笑眯眯地怂恿程心:“心心好像很喜欢小孩子喔,既然喜欢,那就快点生一个。” 程心苦笑:“生孩子哪有这么容易。” 姑姐乍惊:“哎呀,你以为很难吗?找个老公就能解决的事。话说你今年都……27了,今年怀上,也要28左右才能生,该是时候准备了,不然眨眨眼就30。女人生子要趁早,懂不懂?” 说完又紧接着问:“你有男朋友吗?无的话,叫阿泉介绍几个给你,他在省城工作,认识很多有为青年……” “三婶,程心早就名花有主了。”回话的是向雪曼,她笑盈盈说,声音响亮 。 姑姐又惊:“啊?真的假的?” 程心吃吃地笑:“真的,改天带他来见你。” 姑姐不满:“改什么天,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把他叫过来,姑姐要替你把把关。” 程心:“他今天出外了,不在家。你放心吧,他很好,对我也很好。” 姑姐:“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喜欢他,当然会替他讲好说话。”顿顿,“你阿爸阿妈见过他了吗?” 程心点头。 姑姐:“他们有什么看法?” 程心没敢实说:“都认为他很好。” 姑姐这才放心了些,叮嘱:“那等他回来了,你记得带来给姑姐见见。” 向雪曼说:“三婶不要急,程心和男朋友的感情很好,八号风球都打不散。来日方长,总有见面的时候的。” 姑姐这才想起问:“雪曼你也见过心心的男朋友吗?” 向雪曼笑:“见过啊,阿泉也见过呢。” 之后姑姐追问了许多关于郭宰的事,再是问及程心的工作,和大妹小妹。 程心抱孩子抱久了,渐渐觉得手臂酸软。向雪曼将孩子抱回去,招呼霍泉:“爸爸,过来抱抱清清?” 霍泉在门口不知在抽第几根烟,脸色不知在何时变得阴郁冷漠,他侧头望着外面某处,没回话。 程心小声说:“他一身烟味,抱孩子不好吧。” 二手烟危害不少,尤其对小孩子,她真心认为不好。可见向雪曼直直投来的视线有着隐忍的怪责与嫌恶时,程心闭嘴了。 霍泉终究没有抱孩子,一直在厨房忙碌的姑丈把他招进去帮忙了。 姑姐热情地挽留程心吃晚饭,她推却不掉,从了。 开餐时,程心才知道原来霍泉与向雪曼带了一个保姆来,保姆是专职带孩子的,今天来拜年,姑丈要宰鸡宰鱼招待大家,就把她唤去厨房帮忙了。 晚饭打边炉,几人围着清水锅涮肉涮菜。霍清清困了,保姆在蓝蓝的房间哄她睡觉。 程心坐在霍泉的正对面,饭席间她与姑姐姑丈表妹,乃至向雪曼,都有讲有笑。唯独与霍泉,无话好说。 霍泉也不聊她,只偶尔透过锅炉腾腾冒升的白气看她,或者偶尔站起来替大家分菜,而分给她的那一份,无不符合她的口味。 晚饭结束后,程心要告辞了。 姑姐留她多坐一会,程心说真的要走了。无法,姑姐将准备好的利是塞给她,并交代里面有大妹小妹的一份,另外还递她一个大袋子,说里面全是好吃的。 程心收下了。 姑姐问:“你开车来的吧?车停哪了?” 程心:“外面路边。” 姑姐:“那我送你出去,一个人走夜路危险。” 程心:“不用了,你回来的时候不也一个人走。” “我送。”霍泉说。 任凭程心如何拒绝,任凭向雪曼的脸色如何难看,他一意孤行。 夜里的巷子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又窄又深。两旁的人家亮着灯火,吃饭的,看电视的,有点点模糊的声响传出来。 这条巷子他们曾经一起走过许多次。 今时今日,程心不想与他并行,也不愿走在他前面,便故意放缓脚步,落在他半个身位后面。 他帮她拎着姑姐给的大袋子,一路无话,她却不敢松懈。 走到巷子头了,拐个弯就是大路,此处有一盏大路灯,将路口照得黄灿灿的。 霍泉停了下来,程心警惕地跟着停,并后退半步。 两个黑影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没有交叠。 四周没有路人,安静无声。 “我问你,”霍泉说话了,但他没有转过身,以背对她,沉着问:“如果我一个人,你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程心一直提防地看着他的后背,闻言后,惊了。 “会不会?”霍泉再问,依旧背对着她。 “不会。”程心肯定地答。 霍泉拎着的袋子发出短促的悉索声,“因为郭宰?” 程心:“不是。” 霍泉没出声了,暗里推测她的否认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保护郭宰。 气氛默然了一会,程心想了想,决定劝他一句:“清清很可爱,你做爸爸的对她好一些。” 霍泉还是没出声。 程心不多说了,靠近半步,尝试从他手中要回那袋子。可他揣得很紧,没有配合的意思,她便作罢。 “再见,新年快乐。”她不看他的脸,带着黑影转身走了。 她不知道霍泉在路灯下站了多久,但确认他没有追上来,没有其它行动后,她深深松了口气。 上了车,锁好车门,程心望着眼前放空自己。 她脑子里有许多东西,可一片混乱,整理不出什么头绪。 她呆傻地坐了半晌,竟神奇地总结出:连上辈子的短命鬼,在这辈子都当上爸爸了。她是不是应该再努力一些? 手机进来电话,响声吓了她一跳。 见屏幕显示“郭宰”两字,她的心才稳下来。 “喂?” “我到家了。” “这么晚?” “嗯,你在哪啊?” “去你家的路上。” 挂了线,程心启车踩油,直往郭宰家奔去。 一进门见面,程心就唠叨他:“这么晚就不要赶回来了嘛,明天再回不行吗?真是的,赶来赶去,肯定连饭都无吃吧?” 郭宰笑,从她背后揽过她的腰,下巴枕她肩上,说:“是啊,又累又饿,你要好好喂我。” 程心不依地拿手掐他鼻子。 他鼻子很挺,经她掐一掐,好像更挺了。程心忍不住回头亲一亲他鼻尖。 郭宰追着索吻。 彼此熟悉且依赖的身体与感觉,小别数日后,越演越烈。 郭宰在关键时硬生生缓下节奏,粗喘着伸手去拉床头的柜筒,乱摸乱翻地找着,又急又急不得。 一条白皙的纤细手臂,缠上他,将他的手拉回来。 郭宰懵然,可见身下的程心紧紧拥着他,盼着他,他又似乎明白了。 他俯身在她耳边喘问:“真不用?嗯?” 程心没说话,送上自己。 郭宰登时就上脑了,狂风乱扫。 第231章 半章…… 凌晨,省城某公馆的顶层复式单位里,楼下整层静悄悄,一片黑暗。楼上主人房,门锁着,房内同样无声幽暗,调为静音的超薄大电视在播放着无色的黑白影片,将床上的向雪曼映得脸色灰白。 她在床上干坐了近一个钟头,身上那套新买的酒红色丝绒睡裙,刚穿上时高贵性感,如今随意裹着,似旧衣服。 黑白影片播完了一集,到广告时间,电视台报时,凌晨一点半。 向雪曼忍无可忍,走到落地窗前,“哗啦”一声,双手将厚重的窗帘狠狠扯开。 窗外一个阔大的露台,对正市中心最昂贵的江景区,江边的楼宇都闭灯休息了,一幢幢黑色,唯独江的两岸石栏仍亮着彩色的装饰灯。 初春阴寒,又近江边,落地窗一打开,阵阵寒风涌进房内,寒心寒身。向雪曼打了个寒颤,眯眼望向露台上瘫躺在户外沙发的男人。 男人身上穿了一天的衣服并没有换下来,像经历了什么大起大落,他面目麻木颓败,目光黯淡无神,歪头看着楼下的江景,像死了的人一动不动。 向雪曼勒紧睡裙的束带,光脚走出去。她明明想柔情似水,现实却逼她冷硬决绝,逼她朝自己的丈夫怒道:“霍泉,我受够你了!” 她站在丈夫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一副要摊牌的姿态,咬牙问:“你讲,你到底要不要过下去?如果你不想过下去,我不会勉强你!” 前方视野被挡,聚了半天的神仿佛要散了,霍泉移移瞳仁,改为望天。 天空黑得有点蓝,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以前抬头就见的星星月亮,全被她没收了。 “我在跟你讲话!”被无视的向雪曼气得低吼。 “讲什么?”霍泉回话了,眼睛却没有看她。 向雪曼愣愣,哑了。刚才的话她一鼓作气吐了出来,可若要再说一次,她的潇洒找不回来了。 她不说话,霍泉更不说话,露台陷入死寂。 冷风吹过,向雪曼的睡裙被撩起撩落,露出一双光洁的长腿。很冷,却远不如心冷。 她看着他,咬紧下颌,喉咙生梗。 在中学也好,在社会也好,他与她从来是公认的金童玉女,他们明明可以比普通人幸福一百倍。他曾经也对过她好,例如高一那年,他坐在她后面…… 后来高二的暑假他突然提分手,事情急转直下。那个导致他提分手的蓝色水瓶,她追到去北京,仍见他在使用。 到底是他犯了什么毛病,还是她注定不是那个人? 向雪曼抬起头,学着他那样遥望天际。 或者是后者,但是,她不甘心。她花了几年时间去挽留,放下自尊地求复合,催他结婚,为他生女儿,过去的十数年,她的人生全围着他转,假若放弃了他,好比放弃了昔日的自己,否定了自己。 她不。 许久。 她用平静的口吻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廖洁儿那些事。” 霍泉听不见似的,向雪曼也没指望他会回话。她继续缓缓道:“这事挺有趣的,如果程心知道了,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望着天,余光观察着霍泉。 他动了,从沙发坐起来,手摸向藤几上的烟与打火机,点着一根边抽边说:“你不喜欢她,就直接炒掉。” 向雪曼低头看他:“呵,把她炒了,我怕她向你告我状。” 霍泉抬眼,迎上她的视线,笑笑道:“我肯定站老婆大人的,你放心。” 向雪曼:“……” 她握紧拳头,讥笑:“你知道吗,跟你比起来,程心的喜怒哀乐要直接得多,明摆得多。” 霍泉没出声,看她的眼色晦暗不明。 向雪曼:“还有一样,你俩明显不同。” 霍泉说:“讲来听听。” 向雪曼无声冷笑:“她抱过清清,喜欢清清,知道清清是谁,而你远不如她。” 第232章 第 232 章 2008年是不寻常的年。 北京奥运即将来临,全国都处于□□似的状态暂且不提,单单程心本人就有不少值得她嗨的事。 一是郭宰与关峰合办的达扬家具厂,过完年不久就接到了新客户新订单。 买家是香港某贸易公司,主打小户型家具产品,两人位的布艺小沙发,单人位的高脚老虎椅,要求手工精致,卖相小资,主销欧洲。 这贸易公司的老板是嘉华酒楼李培先生的朋友。过年时在香港,郭宰特意去嘉华酒楼拜访李先生,将自己开办小工厂的事详细跟他说了,一来想听听他的意见,讨些经验,二想承接他更多的酒楼订单。 李培很肯定郭宰的勇气与尝试,不过他坦道自己的连锁酒楼所需的家具其实并不多,毕竟每次更新,产品至少要顶用三五年,而维持工厂最根本的是源源不断的订单。 郭宰明白个中的道理,没有强求。 李培询问郭宰有没有时间一起吃午饭。那日大年初四,郭宰原订离开嘉华酒楼就直奔罗湖的,可长辈这么有心,他又刚刚请教过人,不好拒绝,便应下来了,且想这顿饭该由他来买单才是。 后来他才知道,这顿饭除了他与李培,还有几位李培相熟的朋友,他们在香港各有各的事业,其中包括贸易公司。 李培将郭宰的情况介绍给他们,直言有机会的话,要多多关照后生。 郭宰受宠若惊。 那天回到乡下的家,他搂着程心小声说,自己当时感动得差点要哭了,死忍着才没有在饭桌上出丑。这种雪中送炭的援手,他会记一辈子。 程心也感叹:“不愧为心念家乡的奖学金赞助人,真是活雷锋。” 郭宰:“他跟我讲,他很明白我目前的难处,因为他当初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当初他也遇到贵人,拉了他一把。” 李培还跟他说:“人脉我帮你搭,至于怎样维护就看你自己了。我们做酒楼的,一讲口味二讲服务,如果口味不对服务很差,再好的朋友也扶不起你。做产品同样道理。” 郭宰洗耳恭听。 那天的午饭自是也没准他结账。 除了有李培的提携,那位意大利老客户收到货柜的三个月后,回来返单了。款式不变,订量增多,对达扬来说是一份利润可观的大订单。双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谈妥了单价与交期,将第三次合作提上日程。 才开业的达扬家具能有这样的成绩,关峰很知足。郭宰比他想得远,老研究如何自我开发更多的新客户。 程心将上辈子的开发经验一一传授给他。2008年的b2b网站平台正处高速发展阶段,google亦未退出中国市场,她建议郭宰为达扬家具做一个漂亮的英文网站,然后在b2b平台以及google上投放广告。如此操作一年半载,用心的话绝对能开发出新客户。资金宽裕之后可以带展品参加专业的展会,国内的国外的,向世界出发。 另外,东澳城新样板房所需的家具,程心签给了达扬家具承包。她“假公济私”,却脸不红耳不赤,任谁来质询她都淡定应付。 怎了,帮自己的男人天经地义。况且她亲临过小作坊与新厂房数次,比其他人要了解他们的出品,相信他们的品质。 假如未来东澳城推出带装修带家具的楼盘,她也会第一时间将达扬家具列为第一供应商。 就是这么明目张胆。 第二件令她嗨的事,是外婆的健康暂无大碍。这归功于阿妈阿姨每年带她体检至少两次,以及在饮食上的各种叮嘱。 这辈子阿爸阿妈比上辈子过得风光,没有出现白头人送黑头人的虐事,外婆心宽体胖,有时间又有闲钱,时常跟老友记随旅行团出游,日子过得精神爽利。 不过外婆也有烦恼。 她的孻仔即程心的小舅,如今是桂江的项目总监之一,过年时听讲又谈了个新女朋友,可偏偏就是不打算结婚。 而外孙女程心这边,年过27眼将30了,却仍未有伴。外孙女在省城打拼忙事业,外婆不好打扰她,便追问自己女儿。女儿三番四次说程心没有男朋友。外婆说,既然这样,那要不做长辈的替她找找,见有般配的就撮合撮合? 女儿说:“不用管她,有她后悔的。” 外婆:“……” 时下的年轻人都怎么了?外婆又愁又不解。 程心也是无奈,阿妈一直不接受郭宰,不准她在娘家那边提及,态度强硬。像大年初二的家庭大聚会,为了保持和谐气氛,她多半选择屈服。她考虑过私下告诉外婆,让外婆增援自己。可转念一想,不妥,万一阿妈的阿妈意见跟阿妈一致,她岂不是给自己挖坑?不不不,她得再缓缓。 她有一个想法,就是让自己怀孕,等生米煮成熟饭时,看她们还反对不反对。方法狗血混蛋落后迂回,但胜在她乐意。 可惜事与愿违,她和郭宰自过年那次就没再做措施,但她的肚皮没有任何动静。 每一次她都紧张期待,每一次又都失望至极。 郭宰也时不时追问她有没有结果。程心每次都拿安全期去忽悠他。他很懵,安全期到底是什么孽障?月头是,月尾是,连月中都是? 那段日子忙着开发客户与协调生产,还有执大繁重的学习任务,累加起来压力山大,他便没有分心去细究。 所以程心瞒着他去香港做检查,他也不知道。 程心约诊了早几年帮阿妈执刀手术的黄教授。 黄教授安排她做了几项相关检查,检查结果过几天才出报告。程心躺病床缓了缓,感觉不难受了才离开诊所。 去香港必定去姨妈家,途经楼下某家茶餐厅,她进去点了一份清炆牛腩打包,给姨妈他们的午饭加菜。 她下腹仍有不适感,等待期间索性坐下来,爬枕在餐台上休息。 她坐在卡座,面朝墙壁,后脑对门口。 有新食客进来,门口老板娘说“欢迎光临”。新食客应该坐在她后面的卡座,她听到一把很近的男声说:“这里的清炆牛腩很出名。” 另一把同样很近的男声说:“我也听讲过,不过今日第一次来。” 两把截然不同的男声,听得程心愕然地抬抬头。 后面卡座的两个男人,一个点了杯咖啡,一个点了杯红茶。 点咖啡的男人说:“在那边住久了,咖啡当茶饮。” 话里有笑腔。 点茶的说:“我饮过,苦过廿四味,加糖又不三不四,接受不了。” 点咖啡的笑了出声。 点茶的问:“你在美国过得怎样?” 对方说:“挺好的。”静了两秒,唉声说:“一般般吧。” 点茶的说:“看过旅游节目,美国应该很大很靓。有机会我也带阿秀去旅行。” 点咖啡的说:“去旅游当然可以,长住的话……白人嫌你不够白,黑人嫌你不够黑,是个问题。” 这话听上去,就像吃了许多亏,受过许多苦一样。 点茶的沉默了。 点咖啡的说:“桂江现在这么好,我很欣慰,当年……如果桂江不好你不好,我都不敢回来找你了。” 点茶的笑了笑:“陈年旧事,都过去了。” 听到这里,程心已经猜出那个点咖啡的人是谁。 服务员过来,将一份打包好的清炆牛腩递给她。她本想再坐一回,听听身后卡座两人的对话,但有新食客进来,除了她这里其余餐位满座,服务员有意无意地扫了她几眼。 她不好意思,起身走了。 后面卡座的两个男人没有关注到她。 程心去了姨妈家,呆到第二天才离开。回到乡下后,她特意回了趟北苑。 家里阿爸阿妈一切如常,吃饭的时候程心故意问:“姨妈问你们几时去香港,帮她从乡下带些东西过去。” 阿妈说:“无问题,随时可以去。”转头问阿爸:“你通行证还有一次签吧?” 阿爸低头吃饭,说:“无了,要再申过。” 阿妈:“无?我明明记得上次你同我一起申请的。” “你记错了。不过无所谓啦,再申请也很快。”阿爸说。 程心拿眼观察阿爸,确认了他不打算将卢亮回来了的事说出来。 那天他去香港,应该是即日往返,瞒过了阿妈。 程心想不到用什么词去形容阿爸这种做法,义气?伟大?活雷锋慈善家? 呵,他可否知道当年卢亮这么坑他,于上辈子很可能是直接害死他的原因?这个所谓的兄弟,根本就是个不仁不义的祸害。 如今这祸害回来了,阿妈若知情,肯定会带四十米大刀去砍人! 换作程心,她也会! 顶他个肺,还有脸说什么桂江好他很欣慰,他的脸皮是美国进口特别厚的吗?贱格! 听他在茶餐厅说话的语气,估计在美国过得不怎的。当年他留给阿爸的电话是个假号码,阿爸与他失联许久,这次回来见面,九成九是卢亮主动邀约的。见阿爸发达了,他说不定又会开口借钱。 程心琢磨了几天,认为卢亮回来了的事即使不通知阿妈,她也要插手管。 至于如何与阿爸沟通,她打算面对面谈,开门见山。 人在回家路上时,她接到阿姨的电话。阿姨在电话里急道:“程心你快回来,你阿妈要跟你阿爸离婚!” 程心大惊。 第233章 第 233 章 电话里,阿姨说阿妈人在外婆家,程心将方向盘一扭,调了个行驶方向。 到了外婆家的路口,把车泊好,她飞奔进屋。 屋内没有她预想的几个女人抱头痛哭的场景,相反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 程心站在客厅,有点懵然,没来得及去找人,旁边房间关着的门就从里面拉开,阿姨出来了。 见到程心,阿姨脸露惊讶:“这么快?” 电话才打过不到二十分钟,而从省城赶回来怎的也要两小时。 程心没答,直问:“怎么回事?” 阿姨换上阴沉的脸色,下巴指指对面的门板,小声说:“你阿妈刚睡了,不要吵她,进去那房间谈。” 俩人先后进了对面的房间,才关上门,阿姨就怒斥:“你阿爸好过分!” 程心不出声,等她说下去。 阿姨问:“你知不知道你阿爸做什么了?” 程心摇头。 阿姨说:“他在外面有女人,连儿子都生了!” 程心愣了愣神,没听清似地问:“什么?” 阿姨气得连语调都变了:“我话你阿爸,在外面有女人有儿子,有第二个家!” 程心当场惊傻,整个人入定一样石化,脸色骇然。 足足半晌功夫,她回过神,哑着声问:“真,真的?” 阿姨疲惫地坐在梳妆台前,又气又无奈地说:“听讲那男孩已经十几岁。” 十几岁,即十几年前,十几年前阿爸曾在西安打工五年。程心猛然想起曾在阿妈旧外套的口袋里翻出的信。 她许久说不出话,脑子里轰轰轰地闹腾。 坦白讲,阿姨说阿妈要与阿爸离婚时,她确实惊讶,但过后又不怎么担心,因为她以为导火线是卢亮。她以为阿爸私下给卢亮什么好处了,被阿妈发现,接着两口子争执,越争越冲动,离婚之言便脱口而出。 她犹记得小时候,阿妈得知阿爸私下借了钱给谁谁谁,气得离家暴走,阿爸费了劲才把她哄回去。 程心原本有信心解决这场离婚闹剧,毕竟卢亮的问题即是钱的问题,如今对程家来说,钱还是个问题吗?因此两口子说气话归说气话,到最后始终会和好如初的。 谁知,闹离婚的真相竟比她想象中的严重,离谱,超纲!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层面上,这跟卢亮的问题,完全是两码事,完全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这真他妈的…… 程心扶着墙坐到床沿,脸色青白,心里又乱又堵。 阿姨理解她需要时间消化突如其来的噩耗,事实上她本人也替二姐头痛得厉害。俩姨甥无言地坐着,时值下午,夏天,一屋燥闷。 阿姨偶尔深叹,喃喃自语:“看不出你阿爸是这样的人 ,他明明表现得对二姐很好……” 不知过了多久,程心终于做好心理设防,状态渐渐恢复。 她缓了缓劲,着手问:“什么时候的事?” 阿姨说:“昨天下午,那个女人带着儿子去桂江公司门口堵你阿爸 。你阿爸不想让二姐知道,将那母子拉走。不过有同事看到了 ,告诉了她。” 那同事看到阿爸与那女人拉扯,很自然地脑补出一部伦理大剧,然后通风报信地通知阿妈。 阿妈听了两句,就信了怒了,开始满世界找阿爸。 阿爸的手机却关了机。 等到晚上,阿爸才回家。而他失联的几个小时里,事情的前因经过与结果已经在阿妈的心里发酵了几个回合,她已经有了自我的全盘认知,阿爸会说什么会怎么解释,她早预想了一遍,所以当阿爸真的来解释时,她捂住耳朵,一句都不听。 阿妈没有向娘家细说与阿爸争吵的过程,也没有说阿爸怎么会任由她拧着行李离家出走,只说阿爸在外面有人了,她要离婚。之后大哭,哭了一整晚,到今天早上眼睛红红肿肿,精神萎靡。 程心问:“外婆也在房间里吗?” 她指阿妈睡觉的那个房间。 阿姨点点头,“你外婆同样整晚无睡,比你阿妈还要伤心。” 程心:“……” 无言了片刻,她再问:“那阿爸呢?” 阿姨的语气多了分嫌恶:“不知道,那个无良心的,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程心:“我去找他。” 阿姨看向外甥女。 离婚一事可大可小,怎么的也要有人从中周旋,而她本人听完二姐的哭诉,一直气在心头,不敢妄动。程心长大了,能独当一面,这事由她出面张罗应该没有问题。 “你去把阿爸叫过来,我们要审审他到底怎么办!”阿姨说。 程心应了声好,走出去。到了门口她想起什么,回头交代:“阿姨,这件事先不要让程愿程意知道。” 想到远在外地的另外两个外甥女,阿姨长长叹了口气。 这件事到现在,知道的也就是外婆阿姨与程心,外婆不敢告诉小舅,怕他冲动生事,阿姨未有告诉姨妈,怕她担心。这种事不是人多就力量大,有时候人多声杂,反而坏事。 路口,程心急步上车,踩油往家驶。才驶出路口,她碰见阿爸的身影。 自从桂江发展起来,他这个程总偶尔也会在大热天穿穿西装,装斯文人,例如今天。 不,应该是例如昨天。 他身上那套西装皱巴巴,领带不知扯哪了,平时会束起来的衬衫如今抽了出来,总之就一副落落魄魄的沮丧模样,分明一夜无眠,衣服也两天没换。 他垂头往外婆家走,程心的车驶过他身边时,他丝毫没认出女儿的车,更不知女儿在看他。 他至今没有考车牌,平日出入,要么阿妈开车,要么找司机接送,不知他今天是怎样过来的。他左边脸上有个淡淡的红印,与苍白脸色一比分外显眼,看得出是个五指印。 程心愣然。 阿妈甩了他巴掌。 程心随便找个地方重新泊好车,下车后追上阿爸。 她唤了他一声,他没回应,她跑到他前面拦下他,他才后知后觉地惊讶。 程心这时候装不来不知情,也没闲情去婉转或顾及什么,直接就问:“你到底搞什么?” 这时势她能出现在这里,九成九是知道发生什么了,眼下又有点恶声恶气地质问,连“阿爸”都不叫,让当父亲的顿时觉得倍没面子。 阿爸又羞又恼,凶着声呵斥:“大人的事你别管!” 程心被噎了。 他心情极坏,她若赶上去反驳,多半会被当成出气筒,而不是就事论事。她选择不声不吭站在原地,直到阿爸大步大步往外婆家去,身影渐远了,她才悄悄跟上。 阿爸进屋时,外婆早几步从房间出来了,正与阿姨在客厅坐着聊什么。 外婆看上去很憔悴,一下子像老了许多。 见到阿爸,阿姨激动了,想站起来。但外婆握紧她的手腕,不让她动,自己则盯着站在客厅门口的阿爸不放。 阿爸垂着脸,朝外婆很低地喊了声:“阿妈。” 闻言,外婆悬着的心回落了些,脸上的警惕也稍稍松懈。 她看着阿爸,一字一句说:“阿伟,我知道当年你和阿秀跑路,就是想生个儿子,结果得了三个女儿,这些不能怪阿秀啊。” 阿爸说:“我无怪过她。” 外婆点头,“你是无怪她,后来我们劝她给你再生一个,再追一次,你也不支持是不是?” 阿爸说:“我不想她辛苦。” 外婆无声叹了口气,“我们都这样以为的,当时还觉得阿伟你真是好,我阿秀无嫁错人。结果呢,”外婆声音激动了,眼眶骤红,“原来是因为你早就有儿子了,所以才不稀罕我们阿秀给你生!” 阿爸愕然地抬头,即时否认:“我无!” “你无?你无的话阿秀会气成这样?气得不顾几十年夫妻情分,又哭又闹地要跟你离婚?你以为离婚这样的话,一个女人不是难受到极点,会轻易讲出口吗!”外婆气得站起来,拿手指他。 怕她会倒,阿姨在后面扶着。 “她误会了,我来就是要跟她解释的!”阿爸急道。 “我一开始也以为她误会你,我还帮你讲了半天好话呢,但是……”外婆放弃般摇头,摆摆手不说了。 “但是什么?”阿爸追问。 阿姨走上前气冲冲说:“你自己问二姐!” 阿爸转头看向唯一关着的房门,马上过去抬手敲门。 “阿秀你开门!” 房内没有动静。 阿爸敲了几次门,又拧了拧房锁,紧的。他一步跨到旁边的矮柜前,倏一声抽出第二个柜筒,弯腰伸手去摸柜底,很快摸到他想要的钥匙,拿出来就去开房锁。 房间里早就醒了的阿妈听见开锁声,反应过来了。 外面的阿爸才推开一条门缝,里面的阿妈就竭力将门顶回去。 阿爸使劲推了推,伸手扣住门板。阿妈想必是特别恨他,恨得连力气也比平时大,死死抵挡着。 “你走开!” 阿爸说完就出力一撞,门登时被撞开。 阿妈抵不住,往后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 待她扶着衣柜稳住身体,阿爸人已经进来了,门也被他重新关上。 第234章 第 234 章 房间门“嘭”一声被阿爸从里面关上后,程心才从天井进屋。她扶外婆坐下,拿手捋她后背,帮她顺气。 阿姨问她:“你阿爸自己过来的?” 程心:“我在路口就撞见他了。” 阿姨不再说话。 外婆捏紧程心的手问:“心心,假如你阿爸真的在外面有二奶有儿子,怎么办?” 程心想,还能怎么办,就十个字——离婚分家身,快刀砍乱麻。 但她没敢直说,折衷道:“看情况吧。” 外婆:“……” 安静了一会,外婆重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阿秀脾气特别倔,这一次阿伟未必哄得了她。” 言语中透露了她选择相信阿爸的意味。 客厅在座三人,估计就外婆最不希望看到他俩离婚收场。 房间内。 阿妈抓过挂在衣柜门上的衣服,一手扔向阿爸。阿爸不躲不挡,任衣服打脸上,跌落地面。 阿妈没有因此解气,反而更气,将双手能及的小东西全抄过来当武器,一样样扔过去。 阿爸站在原地,任她扔个够。有些“武器”中有两三本杂志,其中一本里面夹着一个指甲钳,阿妈不知道,一扔过去,小小的指甲钳像子弹一样,飞出来砸到阿爸的额头上,锋利的钳刀刮破了他的皮肤。 阿爸伸手摸疼痛处,摸到一点红色的稠湿。他不甚在意,中招时连哼都没哼一声,阿妈却因此住了手。 气氛终于平静下来。 阿爸没急着说话,他从裤兜掏出手机,递向阿妈,看着她说:“我手机坏了,昨天充了一晚电都开不了机。我不是存心关机不接你电话的。” 他的手机是旧式按键款,灰绿色的屏幕没有任何内容与光度。 阿妈不与他对视,视线扫过他额头伤口时,又匆匆移开。 阿爸将手机放到一旁的椅子上,郑重地说:“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跟我有无半点瓜葛,真的。” 阿妈盯着那部被放下的手机,终于开声:“有人看见你跟她拉扯,不单止,她还叫你‘伟哥’是不是?” 一个陌生女人拖着孩子,可怜楚楚地拉着自己的丈夫叫x哥x哥,阿妈光是想象那情景就已经难以接受。何况从旁人口中听说时,更理智不容。 阿爸:“那是我以前一个旧识,就很普通的朋友……” “既然是普通朋友,”阿妈打断他,质问:“为什么不介绍给我认识?” 阿爸霎时说不出话,阿妈从中肯定了什么似的,冷笑:“以前一个旧识,哪里的旧识啊?西安的吗?听讲那女人讲普通话的。” 阿爸神情不太自然,吱唔:“是……” “死程伟!”阿妈登时愤然,朝他怒喝:“所以你还有脸讲你跟她无瓜葛?!” 阿爸理解不了阿妈这是什么逻辑,忙着走过去。 “你别过来!”阿妈喝住他。 阿爸头痛,求着:“我要怎样做你才能相信?” 阿妈摇头,眼里有执意的决绝。 这动作眼神,把阿爸惹火了。他一心一意来沟通解释,阿妈却这副拒绝的姿态,仿佛早已将他定罪,仿佛他无药可救。 他本来就委屈,屈了一夜的气当下变成怒气,说话声也变得暴躁:“我明天就拉那男孩子去验dna,这样你能信了吗!” 阿妈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愣了。 阿爸像被拔走阀门的煤气瓶,继续放凶:“我是你老公,天天跟你睡同一张床,我到底有无隐瞒你什么,你无感觉的吗?外人在你面前加盐加醋几句,你就质疑我,还收拾行李回娘家,你有无想过静下心听我解释?你这样子,以为我不会心寒?!” 阿爸最近好几年都没这样凶过了,尤其阿妈做完手术后,凡事能让的他都让着她,能忍的也忍,渐渐纵容之下,在家里,她比他还要凶还要恶。 眼下他恢复以往的强势,阿妈感觉自己不再被他包容,眼睛骤然就红了。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哽咽,朝阿爸发狠:“是你对不住我在先!” “我哪里对不住你!” “问你自己!” “我不知道!你有事就讲出来,别收收藏藏!” 俩人相互瞪视对峙,都觉得自己是最委屈最无辜的一方。 阿爸要急一些,催道:“你讲啊!” 阿妈哽着一口气,豁出去般:“好,那我问你,你在西安五年都做过什么?” 西安,这个扯得有点远,无论时间抑或空间。阿爸费了几秒才明白阿妈的意思,好笑:“我在西安除了工作赚钱,还能做什么?” 阿妈:“还能养二奶!” 阿爸的脑袋“轰”一声,随即空白。 若果可以,他能懵上半天,可他必须要问清楚阿妈,她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他逼自己缓过神,质问:“你知道你刚才在讲什么吗?敢不敢再讲一次?” 阿妈理直气壮:“我话你在西安养二奶!” “含血喷人!”阿爸盛怒,当场反驳:“无中生有!” 阿妈表情有点狰狞,耻笑:“无中生有?你怎么不讲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阿爸:“你听谁讲?又哪里听来的!” 阿妈盯着他不出声,眼里有明显的湿意。争吵的原因,她一张脸憋得发红,胸膛微微起伏。 “我问你话!”阿爸凶她。 “你等着!”阿妈转身去衣柜,拉开柜门,伸手往里面翻什么。 阿爸这时有些慌乱了,以为她要收拾行李走人,就像昨晚在家里一样。 昨晚他回到家时,她已经收拾好行李要走,他不让,她反手甩了他一巴掌,他愣傻了,眼光光看着她走,忘了去拦。 现在纵使愤怒,但不能再次放走老婆的意识最为强烈,他上前拉她,急问:“你做什么,不要收拾东西……” 阿妈甩开他,继续埋身衣柜寻找什么。不一会,她翻出一个黄褐色的信封。 阿爸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只好堵着门口的方向,一时扫两眼她手上正在拆的信封,一时又审度她的脸容,留意她的情绪变化。 黄褐色信封被拆开后,里面又有一个对折的白信封,阿妈将它展开,从白信封里抽出一张方方正正的白纸片。 她将纸片反过来,呈现阿爸眼前,冷声问:“ 里面的男人,是你吗?” 阿爸糊涂了,往后仰仰脑袋,定神眯眼看阿妈手上的纸片。 那其实是一张旧照片,原是彩色,可因年代久远保存不当,早已发黄得厉害。照片里有两个人,一个男人背手而立,身后状似施工地盘,有水泥砂石彻出来的半层建筑。他穿着看不出本色的带领恤衫与长西裤,眼浅浅地笑,模样装扮在如今看来,老土落伍,却难掩他五官的清俊。 而他旁边,是个穿长裙子的女人,女人扎着麻花辫,低着下巴,羞涩地看着镜头抿嘴笑。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同样年轻,并肩而立。 仔细看了一会儿功夫,阿爸才认出照片中的男人就是他自己,当年在西安打工的自己。至于那个女的…… 他又看了半天,认出来了。 “这照片怎么来的?”阿爸意外地问。 阿爸看照片的时候,阿妈一瞬不瞬盯着他的反应。她不答反问:“这女的是不是昨天去桂江找你的那位?” 阿爸怔了怔,说了个“是”字。 阿妈脸色僵白,衬得眼眶更红,她再问:“这女的当年一直住在你们施工队里是不是?” 阿爸:“是,她在队里帮忙煮饭洗衣……” “像个老婆一样照顾你是不是?”阿妈打断他,这样问。 阿爸:“什么?” 阿妈将照片放他眼前扬了扬,咬牙:“我问,她是不是像老婆一样服侍你!” 阿爸明白了,惊愕地看着阿妈。阿妈双眼通红,眼角溢着泪珠,眼神又怨又恨。 他莫名焦躁,“讲去哪了!” 见阿妈捏着白信封的手捏得指尖发白,他忽地来了想法,冷不防伸手过去,扼住阿妈的手腕,微微施力。阿妈猝不及防,手腕吃痛,捏信的手自然松了。 阿爸顺势将信封夺过去。 阿妈急了,抬手去抢。可阿爸举高了双手,她够不着。 “还给我!死程伟快你还给我!” 任她怎样跳怎样攀,阿爸置之不理,手撕信封,抽出里面另外两张照片与一张信纸。 两张照片同样是他与那女的做主角。一张是他和那女的半蹲在工地,背对镜头,两个脑袋挨得有点近,状似在说着什么亲密话。另一张在饭桌上,旁边有其他人,那女的挨着他坐,笑意盈盈地往他的碗里夹菜。 阿爸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拍过这些照片。 阿妈仍在跟前捣乱,他用手臂圈过她的腰,一收一箍,将挣扎的她制服。之后单手扬开那张泛黄的信纸,一目十行—— 阮小姐,我是你丈夫施工队的工人之一,你的丈夫程伟非常无良,拖欠我们超过半年的工资!惨无人道!而他本人在工地吃好用好养二奶!人神共愤! …… 信写得很长,将阿爸在西安工作时的情景描绘得很细微,以至于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身边人写的。信里充斥了对他的控诉,并表明要以“告密”的方式报复。信中白纸黑字劝阿妈与他离婚,离开他这个黑心包工头负心汉。 阿爸咬着后牙将信读完,信上没有留落款人,只留了落款时间:1988年7月。 距今20年前。 第235章 第 235 章 被阿爸牢牢箍在怀里的阿妈不再挣扎了,她仿佛后脑有眼,知道阿爸将照片与信纸看到哪种程度。 她站直腰微仰下巴,抽了口郁气,哑声道:“你不用骗我她是什么普通朋友。昨天有人拍了你们的照片给我看,我一眼就认出那个女人的模样!而你当时很慌张,怕被发现是不是!” 那三张丈夫与陌生女人合拍的照片,她当年只看过一遍,就没有勇气再看。可也就一眼,对方的容貌已像烙印般烫在她记忆里。昨天通风报信的下属向她展示偷拍的照片时,她掠了一眼,心跳几乎停滞。 背后的男人没有应话,但箍她的手劲松开了。阿妈忽起一股落空的感觉。 她转过身后退两步,与阿爸面对面。 阿爸手里捏着照片与信,双眼沉沉地直视她,问:“这上面写的,你都信?” 阿妈绷着下颌,同样直视他的眼,却沉默以对。 阿爸静静地等了好一会,都没有等到她的回话。他泄气地失笑,自言知语般道:“怪不得你昨天的反应这么大,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原来你早就认为我是。” 阿妈的眼眯了眯,忍着不让眼泪掉落。 阿爸做了个难以理解的表情:“阮秀我程伟在你眼中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自我承认:“是,我脾气差,有时候动不动就骂人凶人,但哪一次我无哄你?哪一次不是我先认输?你认为我对你不好吗?” “是不是,你是不是认为我对你不好?”他问阿妈。 阿妈不出声,他追问,问到她回答为止。 “我对你好不好?讲啊!” “好……” “好?因为我对你好,所以你就怀疑我对不对?”阿爸这样问。 阿妈的眼泪淌下来了,她侧过脸,用手背擦,倔强地说:“你们拖欠工资的事是真的。” 当年甲方拖欠工程款,所以施工队的工资发不下去,后来结算了,工资问题才得以解决。阿爸跟阿妈提起这件事时,已经度过了难关,最吃力的时候他没跟家里提过半个字。这也是近两年来两口子闲话聊起陈年往事,阿爸才说出真相。 “一码归一码!”阿爸恼了,“拖欠工资是真的,不代表我养二奶是真的!” 他黑着脸怒质:“这么大件事,你当年为什么不问不求证?” 阿妈怔了怔,眼泪巴巴的流。 阿爸怒道:“你就不能问一问我?问问我,在那边累得跟狗似的为这个家工作赚钱,我会不会有闲情去搞不三不四的?” “问问我,在那边节衣缩食将每分每毫都省下来往家里汇,我会不会有闲钱去养外人?” “问问我,在那边经常想起你们四母女在等我回家,我会不会有多余的精力跟其他女人谈情说爱?” 阿爸一句句问,越问越怒,他盯着阿妈被泪沾湿的侧脸,“你为什么问都不问就认定我是?你凭什么!” 阿妈抽了抽气,泣不成声,无法回答。 她一动不动站着,视线模糊地望着前方,耳边听着阿爸的指责:“我跟你做了30年的夫妻,而你居然有20年是否定我的!这20年来,你是不是天天在心里骂我咒我,恨不得我早点死?” 她没有!她是暗里骂过他,但从来没有咒过他死!阿妈在心里驳斥,嘴巴却张不开。 阿爸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他喉咙生哽,哽得生痛,沙哑地说:“我当初离乡别井为了什么?到头来,竟然还被认为是衰人贱人!” “那那个女人到底是谁!”阿妈猛地甩过脸来,她整张脸哭得一片狼藉,通红的双眼死死怒视阿爸。 阿爸艰难地咽了咽喉,看着她,清晰地说:“她是卢亮在西安的相好。卢亮离开西安前她就怀孕了。卢亮去美国前给了他们一笔钱。最近他回来了,人在香港,托我再给他们一笔钱。” 阿妈瞪直了眼,惊呆。 阿爸:“昨天他们跑到桂江,我是很紧张,因为我觉得帮卢亮很丢架。” 他喘了口气,缓了缓劲再说:“我骂过他,但无用。有时候我会可怜他老婆,会想换作是你,你会多伤心多委屈。我不希望你成为那样。结果,”他再度沮丧地失笑,“结果我什么都无做,你却自动变成那样了。” 阿爸将照片与信纸捏成一团,扔到地上。 阿妈怔怔地看着他,听着他气馁地说:“还是你厉害啊阮秀,这么重要的事你全凭自己决定,不问不闻无商无量,一声不哼就判了我20年死刑。”他顿顿,再道:“你这么厉害,我这样的老公,你不要就罢了。” 说完,他走向门口,拉开房门离开了房间。 阿妈犹如石像站着,红肿的双眼不停往下淌泪。她脑里一片空白,失去了主意。 直到程心她们冲了进来,围着她追问发生什么事时,她才坍塌般往下一蹲,抱着双膝呜呜大哭。 她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问?她想过问啊,不止想过,还动手写过信,信上写满她对这个家的付出,写满对丈夫的质问与声讨。厚厚的一封信,她气冲冲地揣着去邮局。 可出门前,二女儿扶着墙走过来,奶气奶气地喊了一声“妈妈”。 她原本的冲动眨眼冷却了下来,信被她放在衣袋里捏皱。 问有用吗?有意义吗?他若承认,她能不崩溃?他若否认,她又会全心全意地选择相信不作怀疑? 早在丈夫选择去外地工作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忧虑。忧虑这个年轻男人只身在外,会不会照顾自己,会不会感到寂寞而与谁生情,然后嫌弃家里的老老嫩嫩都是负担。 她有想过,万一他会,她要怎样做。 谁知不过两年,事情真的出现了。天知道她看到丈夫与陌生女人的合影时,心里有多妒忌多怨恨多反感,难受到无以加复。 她在家埋头照顾一老三嫩,家婆什么都不管,每天只管回家吃饭与出外打麻将,长女什么都不帮,还动辄乱发脾气,不听话不听教,两个小女儿又小又弱,什么都做不了。扎驻的一家五口,全靠她。 她觉得比外出打工教人绣花还要累。 夜深人静时,她常常失眠,枕在床上想念丈夫,担心丈夫。 而丈夫,在外地有人了。看,有人与他并肩拍照,有人与他半蹲谈心,有人替他夹菜添菜,多幸福。而她作为妻子,是该与他彻底反目,还是忍气吐声? 揣着信回头的那天晚上,她接到丈夫的电话,丈夫在话筒那端絮絮叨叨地聊家常,问家婆好不好,问三个女儿好不好,问她好不好。 以前与丈夫通话,她明明很高兴,说话时却故意装作凶巴巴冷淡淡的样子,好像她一点都不想他,一点都不稀罕他往家里打电话。所以那天她冷着语气敷衍丈夫时,丈夫没有觉得不妥,继续轻轻松松与她说笑。 她纠结要不要提任何扫兴的话,一纠再纠,最终将勇气消磨透灭。 后来丈夫回家了,她以为能过安乐日子。可并不。她对他的怀疑不曾停过。 假如他某天心情分外好,她会怀疑他是不是与外头的女人重新联系了?假如他对她特别好,她会怀疑他是不是内疚了?他提出借钱给兄弟时,她会怀疑到底是借给兄弟还是借给女人。 日复一日,过去20年她在种种不确定中纠结地度过。很累,却无法停止。 尤其丈夫劝她听从医嘱去做手术,切除女人特有的子宫时,她就莫名心慌,想来想去,思维都跳不出对他的猜忌——万一他哪日想再添后,而她无能为力,那他是不是就光明正大地将外面的女人接回来或者重找一个? 直到昨天,她最最畏惧的状况终于出现了,背负的包袱被下属的告密无所遁形地抖了出来,一直掩耳盗铃的那扇窗糊纸被彻底捅破。 她忍了20年,忍到对方找上门来,她该怎的? 不好意思,她忍够了,一刀两断! 来晚了20年的决定,纵使再悲痛,诚然也是潇洒的。 可丈夫说,她全错了。错了20年,废了20年。 第236章 大半章 程心最近挺无奈。 一年一度的金九银十又要来了,但她今年不能似往年那样在东澳城拼杀,而是窝在北苑的家里,临危受命地负责看守阿爸阿妈。 那日在外婆家,阿爸冲出房间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步伐又急又大,在客厅的程心她们意想不到,来不及问他发生什么事,也看不清他当时的脸色,只隐约瞥见他眼眶泛红,下颌紧绷。 外婆与阿姨都慌了,感觉大事不妙。急忙忙跑进房间问阿妈,阿妈却只顾蹲着哭,怎么扶都不起来,怎么劝都不止泪。 房间一片紧张无措的吵杂。 后来她哭累了,外婆阿姨她们也劝累了,气氛才渐渐安静下来。 阿妈擦干脸,不提与阿爸吵了什么,只说了一句:“我要回家。” 外婆与阿姨不太放心,想让她先在娘家住几天,毕竟阿爸刚才离去的态度令人有些心寒。 阿妈却坚持要回家。无法,阿姨便交代程心这几天先别回省城,留在家里好好观察父母到底什么情况。 程心照办。 她在家观察了三四天后得出结论,原本是阿妈气阿爸的争闹,种种迹象表明形势反转了,转成阿爸气阿妈。 比如: 阿妈回家当天,阿爸正一个人在厨房饮啤酒。见到长女扶着老婆拖着行李进屋,他有一瞬的惊讶。不过他没有发表任何言论,搁下啤酒杯转身就上楼。 阿妈看着他背影,想开声说什么,可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程心起得早,下楼去厨房找吃时,发现阿爸在二楼客厅盖着被单睡觉,而电视机几乎调到静音地在播放节目。 到中午时,阿妈在厨房煮饭,阿爸则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做什么。菜做好了,阿妈喊程心吃饭,程心来了后,她小声吩咐:“叫阿爸吃饭。” 吃饭时,阿爸的脖子像睡歪一样,一直横着看客厅电视机那边,半点不往阿妈这边扭。他也不夹菜,光吃饭,原本碗里盛了多少就吃多少,不添第二碗,哪怕饭菜全是他的口味。吃完后他把碗筷一扔,一声不哼上楼去。 至于阿妈,一边假装扒饭,一边无声吐气,可怎么吐都吐不清憋在胸膛里的郁结。 那天晚上,阿妈罕有地做了糖水绿豆沙做宵夜。她知道长女不喜欢吃甜的,却仍大大声地从一楼喊上去三楼,把女儿唤了下来。 程心装模作样地下去厨房看了眼,然后积极地嫌弃道:“我不喜欢吃。” 阿妈小声呵斥:“你不喜欢吃,有人喜欢吃!” “哦。”程心上去二楼敲门,喊:“阿爸,阿妈煮了糖水,一大锅,我不吃的,你多吃,不然都浪费了。” “不吃。”阿爸在房内回答,语气冷淡。 程心:“……” 她知道阿妈在楼下竖着耳朵偷听,便道:“我给你端上来。” 她跑下楼,盛了一碗满的,小心翼翼拿上楼去,再锲而不舍地敲门叫门,直到阿爸现身为止。 阿爸黑着脸低喝:“你做什么!” 烦死了! 程心厚着脸皮壮着胆,将碗递给他,轻声说:“喝吧喝吧,你最喜欢的。” 阿爸看向她手上的碗,熬得绵烂的纯绿豆沙散着淡淡的清甜味。以前阿妈每逢夏天就熬,但近十几年,她很少做了。 仔细想想,那是因为以为他对不起她,怀恨在心所以连吃的都不给整么? 阿爸脸容有了起伏,越来越难看。 程心冒险般,以极低的声音说:“温度刚好的,不热不凉。喝一碗消暑下火。” 阿爸:“……” 他的确需要下火!他一手接过碗,仰脖将绿豆沙一口喝光,再将碗塞回去,关门,“嘭”的一声,响彻全屋。 那天晚上,往后的晚上,他依然睡在二楼的客厅沙发。 而阿妈,继续做着类似的事,使唤程心去联络阿爸,讨好阿爸。但她自己却不主动。 她在低头,可只低了最多三分一。 程心不清楚他俩在打什么暗战,阿爸阿妈不跟她说,外婆阿姨也只是一知半解,唯一能肯定的是没有二奶那回事,不然的话阿妈岂会甘心回家不闹离婚? 而她作为女儿,为此悄悄松了一大口气。 程心在大概半个月后才了解到父母之间的矛盾,了解的路径比较迂回,是从香港的小表弟陈向那里得知的。 而小表弟是从姨妈那里听回来的。 程心很惊讶:“姨妈居然连这种大人的事都告诉你们?” 陈向好笑地说:“不正常吗?” 程心:“……” 她不知道,不过她挺喜欢姨妈那样的。 为了证明他们是“正常”的,陈向举例:“阿妈以前还跟我们讲过二姨和三姨拍拖时的事,也讲过她自己,原来她后生时不喜欢阿爸的,是外婆喜欢,她才跟阿爸结婚。” 程心:“……” 她弱弱地问:“那姨妈后生时喜欢谁,她有讲吗?” “有啊,”陈向大方地说,“她喜欢在旧街市卖猪肉的那个猪肉佬。” 程心:“……” 她并不认识是谁。也许陈向也不认识,连阿妈阿姨甚至外婆也不认识。认识那位猪肉佬的,可能只有姨妈一人。 陈向说:“二姨和三姨都是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她很羡慕。”顿顿,他笑道:“不过她讲,只有她与阿爸从来无吵过架。” 程心与陈向聊这些话时,正乘着叫“顺风号”的中式帆船,飘浮在维多利亚港上,观看维港两岸清晰且壮观的景色。 夏天酷热,阳光盛放,维港两岸游人如织。蓝天下,海港的风带着湿湿咸咸的清凉,迎面扑在皮肤上,久而久之,身体生出一股咸味与粘感。 帆船上坐满中外游客,无不兴奋地举着相机拍照留念。 程心与陈向没有那些兴致,他们像平日坐巴士一样平静,站在船尾面朝海港聊天。 般上不忙着拍照的还有郭宰,他在另一边船舷举着手机讲电话,讲完了回去船尾,问程心:“你们聊什么了?” 程心笑笑:“大人的事。”再问他:“客户愿意见面吗?” 郭宰挨到她身边,双手握着船舷的栏杆,望着外面碧绿色的海面,舒心地说:“愿意,说服他了,下午去他酒店谈。” 他新开发了一个美国客户,客户经停香港住几天,他特意跑过来求面谈,带着达扬家具的目录与材料样板。 程心知道后专程陪他过来,坦白说,她在家里做中间人做得有点累了,需要出来透透气。 陈向说:“你生意做得挺好啊,看来乡下的发展很不错。” 郭宰笑道:“有一点运气罢了。” 程心开玩笑般问表弟:“所以你打算回乡下发展吗?” 陈向老实地摇头:“不了,我在这里做水手挺好的。” 他目前是这艘中式帆船“顺风号”的水手之一。 “等我积累些经验,我就上大船做水手,横度七大洲四大洋。”他望着海,向往地说。 第237章 第 237 章 二十分钟后,“顺风号”停靠在尖沙咀指定的泊位。 作为水手,陈向走到船舷边与师傅一起抛锚。离岸尚有不到一米,他往船外大步一跨,跨到岸上,再接过师傅抛来的粗锚绳,牢牢拴住岸上的铁柱。 游客排队下船,他人字型张开双腿,一条脚踏实地,另一条踩着船身,身体横跨陆地与海,稳住自己的同时,护着游客一个个上岸。 郭宰牵紧程心的手,双双齐步往岸上一跳,下了船。 程心回头对陈向说:“告诉姨妈,我今晚不过去吃饭了。” “ok!”陈向挥下手,继续忙自己的。 郭宰与客户约了下午四点见面,对方就住在尖沙咀,但他与程心住大角咀,需要时间回酒店取工厂的相关资料以及换一身衣服。 俩人往地铁口走,途经雪糕车,他特意排队买了两支甜筒,与程心边吃边走。 行至海港城那端,会见少量进行街头表演的艺人。 当中有一位脑后扎着短辫的男生,圈地自演。 他似在耍太极,穿着质地飘逸的黑裤白衫,脚套功夫鞋,扎稳铁马,伸展的双臂柔软且有力地似波浪般缓慢舞动。走近看,才发现他波浪般缓慢舞动的双臂上,滚动着一个椰子大小的玻璃球。 玻璃球随着他的控制而在手臂上缓缓滑行,却不掉落地上。 程心再走近一些,见表演者脸容紧张认真,双眼专注地盯着在自己手臂上游走的玻璃球。 时值下午,海旁的风虽清爽,但头顶的烈日不是闹着玩的,他满额细汗。四周的观众寥寥无几,错错落落地围着他绕成一圈,大多数只是凑热闹,有人挨到他旁边,比着v字手势拍照,然后就走。 现场掏钱打赏的极少。 程心把雪糕递给郭宰,让他帮忙拿一会。她走到表演者前,低头看了看反转放在地上的爵士帽,里面只有几张散钞。 她心里微叹,掏钱包抽出一张金牛,弯腰屈身,放进爵士帽里。 她还放了一包纸巾。 “哇……”有观众目睹后惊讶低呼。 看个街头表演而已,用得着打赏上千元吗?这女的要么见识少,要么钱太多。 表演者也被吓了,手一抖,玻璃球失去着力掉了下来,幸好被他险险接住。 表演失败。 程心皱眉看他:“就这种水平怎样赚够你一日三餐?学艺不精你哪来勇气上街表演?” 她不买账了,弯腰将爵士帽里的大金牛收回去。 有观众乐得笑了。 表演者满脸尴尬,对她小声急道:“大表我求你别倒我台。” 程心看着这位手捧玻璃球的大表弟,不以为然说:“我哪有倒你台?我本来想给你撑台的。” 大表弟陈首:“……” 程心又道:“做街头卖艺也要想办法吸引观众,把它当一盘生意去经营。不然你从早忙到黑,才赚那点钱,不够做其它的,只够姨妈操心。” 陈首辩驳:“我这职业胜在自由,阿爸阿妈有什么事,我可以随时退场赶回家。哪像陈向,船泊不泊岸是船长讲了算,他做不了主。” 程心:“随便你吧,该讲的我都讲过了。”她转身走,留下一句:“今晚我不去你们家吃饭的。” 陈首:“哦,我今晚也不回,你过隔壁码头跟陈向讲好了。” 程心瞪他一眼,走了。 郭宰与陈首点头笑笑,尾随她离去。 快到地铁口时,郭宰忽说:“你两个表弟的爱好都挺与众不同。” 一个热衷街头表演,一个喜欢做水手。 程心的甜筒仍未吃完,她咬着脆皮筒,含糊说:“那要家里无压力,他们才能选择这样潇洒的职业。” 上辈子大小表弟可不是干这两行的,而是一个在餐饮店工作,一个在地盘打工,辛苦,但工资相对稳定。 这辈子阿妈家境变好后,认识的人与事比上辈子多。前两三年,她和阿姨教姨妈炒股票,甚至借本给她炒。适逢国内股/市牛/市,从一千多点暴涨到今年的六千多点。 三姐妹在股市上赢了不少。 那些钱想在香港买楼很难,但足够姨妈与大姨丈在这片热土上简简单单地安享晚年。 两个表弟中五毕业后没有往上读书,先后出来工作,收入不多,不过至少懂得要去养活自己,所以姨妈索性彻底退休,不再去酒楼上班了。 闻言,郭宰却说:“我反而认为是他们在香港,他们才有机会与勇气选择这些职业。” 不然回乡下试试,水手?哪里有船公司?街头卖艺?街上准吗? 程心将脆皮筒啃完,拍着手上的碎屑说:“怎的,羡慕他们?” 郭宰从裤兜掏出纸巾,帮她擦手,平静说:“如果我当时不回乡下,坚持留在香港,不会像他们那样轻松的。” 他与俩表弟最大的差别,就是没有身份。 程心记起他小时候在泳池边在树荫下憧憬做香港警察的小傻模样,暗想他心底多少有些遗憾吧。 将她的手擦净,郭宰低头亲了亲她的指尖,小声说:“闻闻,还是一股雪糕味。” 说完又亲了亲。 程心动了动指尖,夹住他一点下唇珠,稍稍用力一捏。 这怪异的举动,惹得郭宰无辜地斜眼她。 程心笑问:“痛吗?” 郭宰撒谎:“痛啊。” 程心松开手,挽着他手臂说:“回酒店给你亲当补偿。” “不行,”郭宰一脸正经,“还要去见客户办公事。”他手揽程心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几乎吻上她的耳垂般低声说:“今晚再亲。” 程心顿觉耳痒心痒。 这回来香港,她没住姨妈家,他没住跑马地的郭父家,俩人睡同一个酒店房间。 到了酒店,郭宰将身上的t恤牛仔裤换下来,穿上适合商务场合的衬衫西裤。 他带了西装来,但试穿后感觉太过隆重,打算脱下。 程心却在旁边看着全身镜里的他,感叹:“男人果然是穿西装最好看。” 镜子里的郭宰,高大的身材被剪裁合身的西装衬得特别英挺,本来就五官英俊,此时添了几分成熟严肃的味道,听见程心的话,他若有所思地凝视镜子里的她,不笑不怒,看似高深莫测。 这模样,程心登时有了想扑倒他的冲动,以至于郭宰问她话时,她一时没听清,“什么?” 郭宰的目光透过镜子探进她的眼底,语气寻常地重复:“为什么用‘果然’?你拿谁做比较了?” 程心一头雾水,“我拿谁做比较了?”想想又辩驳:“果然这词无错,你语文不行。” 郭宰眼神不明,戚起一边嘴角,无声笑笑。 她手机里保存了霍泉的电话号码,俩人之间偶尔的一两条短信来往以及通话记录,他当作没看见,不问不提。 程心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无声笑的刹那,她就忍不住踮起脚扑上去亲他的唇了。 他那个动静太帅太酷了! 俩人返回尖沙咀,准时抵达客户入住的酒店,乘电梯上了32楼,按响3218号房间的门铃。 门被打开之前,程心抓紧时间帮郭宰整了整后衣领。 她原本没计划跟着来,但在酒店时与郭宰吻得有点糊涂,她忽然不想与他分开,想去到哪都黏着他。 她说:“我和你一起去好了。” 郭宰那时心里也软软的,答应她:“好,你做我秘书。” 门铃响后没一会,门从里面被一个穿休闲西装的男人拉开。男人看看郭宰与程心,问:“是达扬家具吗?” 郭宰:“是的,你好,我是郭宰。她是我秘书程女士。” 男人点点头,往门边侧身让道,“请进。” 房间是一个商务套房,踩着米色的地毯经过一段不长的走廊,进入一个小型会客厅,厅有一面落地玻璃窗,窗帘拉至两边,能将窗外的维港景色一览无遗。 一张沙发背对门口摆着,有人坐在上面,只露出一截后脑勺。 程心望向落地窗,从倒影中隐约看出那是个中年男人,正低脸看着手中的文件。 开门的西装男人将他们领过去以及介绍,中年男人抬起头,摘下眼镜看向郭宰,客气却没有笑容地说:“郭先生你好。” 郭宰:“夏先生你好。” 夏先生往对面沙发抬抬手,“请坐。” 程心随郭宰坐在他的对面,暗里打量对方。 对方约摸五十来岁,同样穿休闲西装,没打领带,双腿交叠,举止放松,但身上有一股肃然感。他五官周正,不见笑意,身材保持良好,往年轻时推测,估计是一位威严的帅哥。 夏先生也在这个时候将郭宰上下扫视,再移目去看程心。本来只准备掠一眼,但看清她的模样后,他多看了两眼。 郭宰留意到他停在程心脸上的视线,主动说:“这是我的秘书,程女士。” “程女士……”夏先生喃喃地跟着念。 程心朝他礼节性地点点头,尔后低下眼,不与他对视。 夏先生迅速转移目光,看着郭宰说:“我只有半个钟时间。” 郭宰明白,立刻进入主题,积极地介绍工厂。 夏先生是美籍华人,在美国做仓储式的家具批发零售生意,在八个城市有十几家连锁店,价位与质量都在达杨家具能满足的范围之内,所以郭宰很落力,即使夏先生再三推却,他仍坚持争取面谈的机会。 他着力介绍达扬家具的制造能力,只要给出图纸,达扬能百分之九十地将纸上的平面产品完美地立体呈现,意大利客户的订单就是最好的例子。 夏先生静静听着他的讲解,过程中没有任何打断,眼神平常地看着郭宰,有需要时会依他的提醒看向他手中的文件与图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直到郭宰介绍完毕,问:“夏先生有什么疑问吗?” 他才不紧不慢说:“我们无图纸提供给你们仿造。我们不做设计,只购买供应商现成的款式。” 他问:“达扬家具有自己的款式吗?” “有的。”郭宰嘴上应着,动作略显迟疑地从文件中抽出一份图册,放茶几上推到对面,说:“这是我们现有的款式。” 站在旁边的西装男人将图册拿了起来,递给夏先生。 夏先生接过翻看,很快就确认:“抱歉,这些不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郭宰镇静地说:“我浏览过贵司的网站,上面展示的家具,我们大部份都能做出一模一样的。” 夏先生将图册还给西装男人,淡然地说:“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郭宰被噎了。 夏先生说:“我们需要的产品就是实用的家具,不需要有什么别致的设计或者超人的功能。对工厂来讲,这些产品很好做,而对我们来讲,这些产品很好买。我们不愁供应商。” 郭宰心里已有预感,果不其然地,夏先生继续说:“你们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其它供应商也可以。但转换供应商对来我们来讲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许多默契需要重新培养,另外曾经犯过的错可能重新出现,这些对我们来讲都是成本。至于价格,并不是我们选择供应商的唯一标准。况且我这个人念旧,不喜做生,只喜做熟。” 他将意思说得很明确,再反驳就有狡辩与死缠烂打的嫌疑。 郭宰深知达扬家具的弱势,就是没有自己设计的特独款式。刚才他递出去的图册,上面的产品种类杂乱,风格零散,其实是关峰在市面上搜罗回来集成的,业内人士一看,就探出这工厂并没有自己的主心骨产品线。 而达扬家具过去所接的订单,全由客户提供图纸甚至实物来仿制,不需要他们生产任何新的外观设计思路。他们强大的模仿能力,能吸引到不少有自家设计需求的客户。 反过来,本身没有设计需求,习惯凭看实物来挑款式的客户,一碰上他们,问题就显然易见了。 夏先生双手交握在膝上,说:“我挺佩服郭先生年纪轻轻就开办工厂的魄力,不过很可惜,照目前情况来看,我们无合作的机会。或者,”他体贴地给出下台阶:“等你们有几十样自己的款式时,我们再详谈。” 几十样自己的款式产品,这岂是一年半截内能完成的任务? 郭宰心里有一大片的失落感,但表面上仍大方接话:“我明白了,多谢夏先生的提点。” 夏先生点了点头,由始至终都不曾对访客露过笑脸。 站旁边的西装男人朝门口抬抬手,“郭先生请。” 郭宰收好文件资料,站起来告辞。程心紧随他脚步,无意间看了眼夏先生,发现他也正在看她。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没作多想。可她眉眼流转敛去的一瞬间,那神态表情令夏先生不自觉地喊住了她。 “这位女士。” 房间里就程心一个女的,没法装傻。她礼貌地停步回头,给对方一个客气的带问号的笑容。 夏先生竟站了起来,看着她的脸犹豫:“你,是姓程吗?” “是的,她姓程。”答话的是郭宰,他身体微微往程心靠,“她叫程心,是我的女朋友。” 程心:“……” 合作是没谈妥,但怎样也是商务场合,他直接扔出“女朋友”这个词合适吗? 夏先生也被他这个回答愣住了,两秒后才意识到自己对程心的关注,惹起这位小老板的不满了。 他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很抱歉,我无冒犯的意思,只是感觉程女士与我一位旧友很相似。”顿顿,修正:“不,是两位。” 程心没理解过来,郭宰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夏先生直视程心,认真问:“程女士,你认识阮秀和程伟吗?” 第238章 第 238 章 程心微微眯眼,同样直视夏先生,坦道:“他们是我的父母。” 夏先生恍然地张了张唇,却未能发出声音。 程心耐心等着,不多时,他像调整好状态,重新开腔:“那真好,我是你父母的旧友,他们现在生活好吗?” 程心不判断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只道:“他们非常好,你有心了。” 夏先生点着头说:“那就好……你们住哪?” 程心:“我们一直在丰城。” 对方:“我知道,你们一直住康顺里吗?” 程心微顿,暗里对他这个人重新审度,她答:“我们搬去北苑了。” “北苑……”夏先生跟着念,“抱歉,我不是丰城人,不清楚这在哪里。” 程心笑笑:“那我也讲不清它在哪里。” “无关系。”夏先生说着,向西装男人递去一个眼神示意,西装男人随即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程心。 程心接过,抢先入目的是“夏飛”这个名字。 “这是我的名片,”夏飞说,“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你回家后可以给你父母。” “好。”程心应了。 夏飞大概认为不够,试探问:“你们家什么联系方式?” 程心用眨眼的功夫想了想,问西装男人借来笔纸,写下一个固话号码。 夏飞将号码仔细看了一遍,仿佛要将它即时背入脑中,之后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笑容很浅,却及眼底,两边眼角有细长的鱼尾纹,更显成熟男人的风度。 他亲自将程心与郭宰送至门外,并道:“替我向你父母问好。” 程心说:“会的,多谢。” 人走后,夏飞看着号码纸,站在落地窗前自言自语:“女儿都这么大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的蓝天碧海,沉静了半晌,转头吩咐西装男人:“去内地的签证给我再办一次。” 程心与郭宰离开酒店后,行至钟楼一带。 先前在街头卖艺的大表弟陈首不见人了,而“顺风号”仍未下班,依旧载满游客漂在海港上。 随意找个地方坐下,程心研究起夏飞的名片,她先问郭宰:“你有他这些联系方式吗?” 郭宰点点头,反问:“他认识程叔程姨?” 程心:“能讲出康顺里这个地方,应该是。” 但她印象中不记得有这个男人来访过家里,也许又是早年移民美国的旧友。 这位旧友的名片上写的联系方式是国外的号码,她估计想要阿爸阿妈联系他,挺难。 将名片上的内容看完,注意力又回到名字“夏飛”上。 夏飞夏飞,程心无意地在心里念了几次,忽地一惊。 她想起来了。 阿爸远在西安打工的某年,阿妈时常夜里出街,大妹小妹追问她去哪,她恶狠狠说去找阿飞…… 程心心里一突一突的,她无法坐了,站了起来漫无目的地朝某方向暴走。 郭宰奇怪地跟上去,“怎么了?” 程心没回话,她陷入有点可怕的猜想之中。 这个叫夏飞的男人,自称是阿爸阿妈的旧识,也许是掩眼法。 他可能只是阿妈一个人的旧识。 程心将名片捏得起皱,“夏飛”两字中间出现一条折痕。 “程心?”郭宰握住她的手,见她脸色苍白,紧张问:“不舒服?” 程心抬眼看他,目光晃神。 郭宰拿手探她的额头与颈项,“是不是酒店里面冷气太大,一出来又太热,所以病了?” 程心仍然不说话,目光越来越空洞。 郭宰不再问了,当机立断:“走,回酒店休息。” 程心木偶般由郭宰挽着离开,心绪不宁。 五点了,太阳没有半点下山的意思,阳光依旧盛烈,晒得她头晕脑胀,也许真要病了。 …… 第二天,程心与郭宰回到乡下。郭宰去找关峰,程心直接回家。 阿爸去桂江了,仍未下班,家里只有阿妈,她正在厨房准备晚饭。 听见女儿回来的动静,阿妈边切菜边吩咐:“冰箱有芒果,等阿爸回来记得提醒他吃。” 女儿没有应声,阿妈停下切菜动作,回头看向门口。 程心站在玄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行李随意放一旁。 “做什么?”阿妈莫名地问。 程心走去厨房,对她说:“我前两天去香港不是为了做身体检查,是陪郭宰去见客户。” 阿妈顿顿,继尔恼道:“同我讲做什么?我无兴趣知道你和他的事。” 程心说:“他去见的那个客户是美籍华人……” “他去见美国总统也不关我事。”阿妈打断女儿的话,继续切菜。 程心不恼不急,继续往下说:“很神奇,那个人居然自称认识你和阿爸。” 阿妈:“……” 她没来得及做反应,程心就将夏飞的名片递到她眼皮底下,说:“你看看认识不认识。” 阿妈往后仰仰脑袋,定神看了看。 程心留意着她的表情变化,由稀奇到狐疑,由惊讶到失神,然后僵硬地看向女儿,沉着声问:“你在哪里看到他?” “香港。”程心平静地重复。 阿妈放下手中的菜刀,把名片接了过去,捏在掌心,同时语气慎重地交代程心:“不要告诉阿爸。” “为什么?”程心装作不知,“他还想来探你和阿爸呢。” 阿妈:“……” 她哽了哽才道:“我叫你这样做你就这样做。懒得跟你解释。” 程心:“……” 她真的不欣赏阿爸阿妈每每到这种时候就将她拒于门外,不沟通不说明的做法。 是,这是他俩口子的事,关起房门要打要杀,也可能床头打架床尾和,她做女儿的分分钟浪费感情去操心。 但这个家她也有份啊。住在同一屋檐下,有着血亲关系的人,却整日冷战黑脸。她不是宾馆住客,她会为此感到难受与不安。她想伸手解决。 况且暑假快到了,大妹小妹回家后发现气氛不对,届时会受到影响的又何止他俩口子? 程心吁了口气,决定摊开来说。 “姨妈跟我讲了,你和阿爸之所以吵架,是因为你误会了他20年,他不甘心才给你脸色看。” 阿妈愕然了,又闻女儿道:“姨妈告诉我,是希望我能调和一下你们的关系。不然长期这样下去,不行。” 这话阿妈信。 她在电话里与姨妈诉苦时,姨妈就劝过她主动与阿爸和好,免得怨意日积月累,导致真的离婚收场。如今姨妈将事情告诉程心,出发点也无非是想做女儿的更关心父母,帮忙处理问题。 阿妈双手撑着灶台,犹豫了好一会才道:“你知道就知道了,等阿爸回来,你帮我多哄哄他就是。” 程心好笑地说:‘我哄是无用的,过去半个月我无帮你哄吗?” 阿妈:“……” 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程心好声劝她:“你自己去哄吧,进了房间关好房门,你怎么哄都行。这是应该的,无人会笑你。” 阿妈还是没有回应,只低着头。 与丈夫一起这些年,从拍拖到现在,全是他哄她。他脾气不好,确实有凶她恶她的时候。不过只要他敢凶她,她就敢双倍奉还地气他冷落他,不论她到底有没有错。到最后,先忍不住,先认输的往往是丈夫。她很少放下过强大的自尊。当初误会丈夫不忠,她选择隐忍算是唯一一次。 细想下来,并非其它情况不需要她放下,只是轮不到她去放下。 程心又说:“哄好了,家和万事兴。哄不好,还不如早日离婚,各自安好。” 阿妈蓦然抬头看她,满目不可思议,却又张口无言。 程心接着问:“如果你离婚了,那个夏飞会不会高高兴兴地娶你?” 阿妈再度震惊,眼睛瞪至最大,怒喝:“你讲什么!” 程心不畏缩,继续:“你跟他以前是不是有过故事?阿爸知道不知道?” 阿妈料不到女儿会突然说这些话,讶然得哑了。当她发现女儿眼里竟有几分怨恨时,更是无处安放自己恼怒的激动。 她吃力又焦急地反驳:“你不要以为自己知道很多,我和阿爸的事,你不准乱猜乱讲!” 此时门外传来引擎声,是司机送阿爸回家来了。 程心无法再多说,匆匆挑重点:“我当时想不起来,将家里的电话给了夏飞。” 阿妈当即谴责她:“你怎么能给他!” 家门被推开,阿爸走进玄关换鞋,气息消沉带躁。 他看过去厨房,见老婆女儿围着灶台不知道在做什么,总之没有转过身来做欢迎他的举动,他心里不爽,换鞋也整出些“哐哐当当”的动静来。 程心这下才转过身,笑着招呼他:“阿爸。”之后说:“我刚刚才回来,先上楼冲凉。” 说完就溜了。 阿爸:“……” 他踢着拖鞋也往楼梯处走,途经厨房时,耳朵出奇灵敏地听见有人低低地唤他:“阿伟。” 阿爸愣愣,脚步很自然地缓了下来。 阿妈见他有所反应,便再吱唔:“冰箱,冰箱有芒果。” 第239章 第 239 章 说是回房间的程心在二楼楼梯口蹲着,偷听楼下的对话。可阿妈说话声太小,她听得不清切,阿爸好像也没有回话。她想着往下走两级楼梯再听,脚步声就上来了。 她赶紧跑上三楼。 她有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做的又是对不对。 如果阿妈与那个夏飞真的有过往,那她不该隐瞒阿爸不是?可阿妈刚才的态度令她有点犹豫。 也许正如阿妈所说,事情并非她想象那样。 程心分不清这是自己的直觉判断,抑或是侥幸心理作祟。反正对对错错,她比当事人更凌乱。 晚饭时间,程心去敲阿爸的房门,把他喊下去饭厅后才说自己太困,要上楼睡觉。 于是饭桌只有阿爸阿妈。 阿妈岂不知女儿的意思,她扒着饭思索,余光扫着阿爸那边方向。 阿爸也有点不自在,直觉有事要发生,而且应该是……好事?他心里雀跃,表面则风轻云淡,就像刚才阿妈告诉他冰箱有芒果时一样,不笑不怒,不理不睬,这种回应实在不能再解气了。 客厅那边电视机在播放新闻报道,内容到高/潮时,一则本地广告切入,截断了原先的新闻信号。 阿爸:“……” 以前新闻被这样截断时,他恼火得大骂,骂封锁新闻是傻逼的愚民手法,更扬言再这样下去,他也移民滚蛋算了。 不过久而久之,人就麻木了。这种手法终究达到它想要的效果。 本地的广告制作低端低俗,阿爸不看,懒得浪费视力。 这时碗里突然多出一双夹着一块鱼尾的白色筷子,将鱼尾轻轻放他碗里后,筷子无声无息退了回去。 阿爸看着碗,对这个罕见的待遇有半瞬的无措。 后来他低头照吃,眼睛不去找筷子的主人,连余光也不,嘴巴不哼不说,只静静吃。他尽量不吃出声音,怕吃出声音了好像自己多享受多高兴一样。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阿妈逮到时机又给阿爸夹去一块酿苦瓜。 见丈夫的脸上虽无喜意,但沉默着将她夹的菜咽下肚,阿妈不动声色地吁了口气。 饭后阿妈收拾好厨房,将冰箱的芒果拿出来洗净,沿着果核两边下刀切出两片完整的果肉,再在上面划井字,按着果皮反方向一顶,整片果肉便花朵盛放般展露。 将它们放好在小瓷碟,阿妈给自己稍作打气,端着走上二楼。 阿爸在房间里的书房工作,年纪大,他要戴上老花镜才看得清电脑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件与图纸。 房门有被推开再关上的声音,随之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甜味。 他抬头,见阿妈端着一只小碟走进来,碟上盛着黄灿灿的果肉。 阿爸迅速把头低回去,一副很专心的样子敲打键盘。 他余光探测着阿妈,直到那只小碟子悄悄放到他手边的办公台上,他故作意外地看过去。 “歇歇吧。”阿妈站在他旁边,以极低的声音说。 阿爸当没听见,收回视线继续敲字。 他不懂拼音,输入法用的是五笔,五笔字根表又背不住,于是一边敲打一边伸长脖子看键盘前面的字根表。 一只肤质白皙的手背盖住了字根表,手背的无名指上套着一圈显旧且有不少磨损的银环。 阿爸维持着姿势,身侧有细软轻柔的话声入耳:“对不住,不要再生气了。” 这声道歉令阿爸怔了出神,一时无所反应。 阿妈站着不动,摆出任他发落的姿态。 似乎过了许久,阿爸回正脖子,摘下眼镜站了起来,没有说一句话就往外面走,看气息不似要与她交流。 阿妈跟上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的手。 拉到了,阿爸触电般,一甩,甩开。 阿妈愣住,整个人像被阿爸甩了魂。 见阿爸依旧继续往前走,她忽然很不甘心,忽然来了脾气,两步冲上去,双臂一伸一收,从身后抱住了阿爸。 阿爸被冷不防抱住,就连双手也被圈在其中,他哭笑不得,挣了挣。 抱住他的手劲不松反紧,变成勒。 阿爸好气又好笑,故意凶着嗓子低喝:“放开。” 没人应他话,抱他的那双手牢牢扣一起,成了死结一般横在他上腹前。 他好像不耐烦地说:“叫你松开无听见?都几岁了还搂搂抱抱的,多余!” 身后那人还是不说话,阿爸抬手掰那手结,可她勒的位置低,他的手往上曲,够不着她的…… 阿爸无语深叹,垂着双手也不跟她斗了。这事得谈,他缓着语气问:“觉得很委屈?” “唔!”阿妈用力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阿爸浅哼一声笑,淡淡道:“我知道你性格就这样,有事不愿意开心见诚地沟通,宁愿自己躲一边钻牛角尖,程心以前就和你一模一样。但你记得我们结婚时讲过什么吗?记得我当年临走时讲过什么吗?我怀疑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阿妈的回应声若蚊呐。 阿爸似没听见,继续说:“这件事换作是你,换作是你因为外人的一两句唆摆而被我误会了这么多年,误会你在外面搞三搞四水性扬花,你肯定拿起武器跟我打得你死我活……” “那你打我。”阿妈抢话。 阿爸:“……少讲无用的。你不信我。” 阿妈:“我要怎样去信?当年那个环境,我跟你一年才见几次面?而你虽然当了父亲,但也不过是个十十几岁的男人,去山长水远的地方打工,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周围全是单身寡汉,就算你无心思,难讲外人也无。万一外人有了,像卢亮,你就不会被他们影响吗?!” 越说,喉咙越哽得痛。 “我……” 阿爸想插话,但被阿妈抢回去:“别讲你有的无的!正常人谁无?!我也有啊,所以我知道你!” “那我问你,你有因为这样而去找别人吗?”阿爸肃问。 阿妈:“无!我知廉耻!” 阿爸冷笑:“那你凭什么认为我有?我不知廉耻吗?!” 阿妈哽言,半晌没出声。 阿爸也不出声了,只胸膛起伏,那双勒紧他的手也随之缓缓上下微动。 沉默了一阵,阿妈低着声问:“那你有无想过,我将你误会成这样也不离弃,是因为什么?” 阿爸被问住,心里轰轰的,脸上有点麻。可很快他就挖苦般说:“你不是都收拾行李回娘家要跟我离婚吗!” 轮到阿妈被噎了。 她扣紧交握的手结,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阿爸偷袭挣开。 她侧脸贴着阿爸的后背,闻他身上闻了30年,从他年少的时候,到如今知命之年,仍然不能确凿形容的熟悉的舒服体味。这副身躯,同样地在她的怀中,从昔日的生机蓬勃渐渐炼成今日的成熟沉稳。而有朝一日,身躯会死,体味亦只能活在回忆里。 “我不是不离了吗。”阿妈话里有哭腔。她当时是激动地冲回了娘家,口口声声说要离婚,可假如阿爸真的同意离婚,那也许又是另一回事。 她哭喊:“现在是不是轮到你想离啊!” “我哪有想离?”阿爸反驳,“从头到尾我跟你提出过离婚两个字吗!” 阿妈比他更大声地反驳:“你这种态度就是!气我不够?!” 阿爸气笑:“我吃了这么大的一只死猫,有气还不能生,憋着吗!” 又片刻沉默。 “能生。”阿妈的声音再响,她以脸轻轻磨擦阿爸的后背,语带恳求地低细说:“但能不能少生一些?” 阿爸身体微僵,半天应不出话。 …… 程心冲完凉,睡了一觉,到晚上十点多才下楼去。 途经二楼,她轻手轻脚耳贴主人房门,听里面的动静。三个钟头前,她在三楼往下偷看,见阿妈进去了。无奈房门质量太好,隔音一流,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她半点都听不出来。 下面一楼没人,阿妈仍在房内。 希望有好结果。 程心轻手轻脚离开,去楼下厨房找吃的,她饿了。 厨房灶台上有一滩芒果汁液,刀刃上带着黄色果液的果刀也被随手放一边,整个厨房被丰沛的芒果味占领了。 程心口水直流,从冰箱拿出一个,两三下手势将果皮扒开,大口大口吞咽,同时去揭锅盖煲盖,发现阿妈给她留菜了,可那些合阿爸口味的菜几乎都不合她口味。 程心:“……” 她双手抓着芒果核用牙刮最后的果肉,站在厨房看着锅发愁。 吃什么? 裤兜的手机响,她腾出一只手,洗洗后掏手机接听。 “喂,睡了吗?”是郭宰。 “未啊。饭都未吃呢。”程心诉苦。 “啊?我过来找你,带你去吃宵夜。” “大侠最好了!” 程心回房间换衣服,换完衣服后发现自己一身芒果味。 手机再响,她以为郭宰到了,却是霍泉的短信。 他说:我在丰城,你在不在? 程心知道骗不了他,这段时间她在东澳城挂牌休假,与项目联系频繁的他早就打探到消息。 她回话:在的。 霍泉说:出来,陪我吃宵夜。 程心回复:不了,要睡,晚安。 第240章 半章 郭宰带程心去附近某家大排档吃宵夜。 程心本来就饿,加上大排档的厨师就在路边抛锅炒菜,野味十足的香气刺激大脑神经,导致她不管吃不吃得完,一口气点了好几个菜。 郭宰探她的额头摸她的手,碎碎念:“怎么连饭都不吃?还不舒服吗?昨天到底是病了吧,叫你吃药你不吃……” 程心手肘撑在台面,单手支着侧额,问他:“你跟关峰谈得怎样?” 涉及生意,郭宰从碎碎念切换成谈公事的严肃口吻:“他赞成设定产品线,但这个产品线怎样界定,我们还未统一意见。” 昨天与夏飞失败的洽谈令他难受,也令他清醒地直面达扬家具的缺点。人回到乡下,他直踩工厂,与关峰商量到打电话给程心之前。 关峰认为这是很简单的事,直接借鉴市面上的热卖款式做少许修改即可,反正“外观专利”这四个字于他来说跟“请勿吸烟”一样,纯粹摆设。 他甚至提出可以借鉴意大利客户的款式设计,因为就目前来说,那客户的产品是他见过最具美感最与众不同的,放大市场里面要秒杀其它对手不是难事。 郭宰否决了这个做法。 意大利客户的产品好是好,但自从设计师当事人介入订单之后,客户就与他们签订了专利协议,禁止他们盗用他们的设计销售给其它客户。 关峰说只要做些外观改动,销售市场不与他们冲突,那他们不可能发现的。 郭宰还是不认同。 这个客户是达扬家具合作时间最长久、订量最大利润最高的客户,而且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达扬家具,郭宰不愿冒险去得失对方。 不过他尝试过与客户沟通,询问让设计师设计一套家具的费用,其成本之高令他乍舌。 客户开玩笑般跟他说:“人家设计一张椅子的收入就可以享半年的乐。” 郭宰打消了聘请外国设计师的大想头,打算先在国内找合适的合作。 “借过借过,田鸡粥!” 大排档的服务员上菜,端来一瓦锅热腾腾的生滚粥。 郭宰拿碗帮程心盛,捞底部,给盛了满满一碗田鸡肉。 程心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有无想过自己设计?” 盛粥的郭宰:“啊?” 粥很烫,他专心盛完并将碗放程心面前了,才说:“我哪里会设计家具。虽然副修的室内设计有涵盖一部分,但是……看完意大利客户的产品,我就无信心去执笔了。” 程心说:“反正当玩嘛,工厂又是自己的,画错了画丑了,就当积累经验。” “唔……”郭宰没有明确表态。 程心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压力很大,执大的学业与达扬的生计全在他肩膀上,如果连设计也由他承包,那能撑多久是个问号。 程心用勺子搅拌那碗粥,凉一些了,尝一口。 “唔!很好味!”她尝完马上给郭宰递去一勺,郭宰吃后也认为味道不错,自己给自己盛了一碗。 服务员又来上菜:“豉汁炒花甲!干炒牛河!菠萝咕噜肉!” 一见咕噜肉,程心就用左右两只食指掐住鼻翼,斜眼郭宰。 郭宰拿了个新碗给她夹了一块菠萝,笑着哄:“不会太酸太甜的,我之前在这里吃过这个,觉得你应该可以接受,试试?” 程心摇头。 郭宰夹起菠萝,张嘴说:“啊——” 程心:“……” 不过一块酸甜菠萝,她会不会太矫情?程心闭了眼,视死如归地张嘴,很快,舌尖尝到酸酸甜甜的味道。 这味道与她以前尝过的不一样,没有剧烈得呛鼻的酸味,也没有腻得掉牙的甜味,相反,这酸味很天然,像是青柠挤出来的,甜味也很浅,带有菠萝的小清新。 程心睁开眼,眼前一亮。 “再试这块。”郭宰见她不排斥,往她嘴里又夹了一块咕噜肉。 这咕噜肉在其它地方吃,全是半肥半瘦的五花肉。程心最讨厌吃肥肉了,一咬一嘴油,加上咕噜肉本身经过油炸,吃进嘴里更油更腻。而这一份咕噜肉,炸粉包裹住的几乎是全是瘦肉!全是瘦肉!全是瘦肉! 程心吃得眉开眼笑,意外又惊喜。 “大侠你怎么发现这家咕噜肉的?”她问郭宰,眼里满满的崇拜。 郭宰说:“可遇不可求,你多吃。” 程心严重同意,一连吃了好几块。 咸香的炒花甲与炒牛河,清酸少甜的咕噜肉,搭配味道鲜淡的田鸡粥,郭宰居然打破了她不吃甜菜的惯例,将她引入一个全新的美食世界,这顿宵夜值一百零一分! 程心吃得舒心畅快时,一只握得很紧的拳头落在她碗边,沉沉地敲了敲台面。 她抬头,看见一张霍泉的脸。 他皮笑肉不笑,低头看着她说:“晚安?” 程心:“……” 她坐他站,他显得特别高,气势逼人。 霍泉一眼将她从头看到尾,衣着家居,脚套拖鞋,还真是一副该在家睡觉的自在姿态啊。 他戚戚唇角:“你这是在梦游么?” 程心假意笑笑,“真巧。” “不巧,”霍泉说,“你知道我要来的。” 郭宰眼看餐桌,脸色微黯,一声不哼将手臂搭到程心的椅背后。 他不跟他打招呼,注意力只放在程心的气息波动上。 霍泉也没看他,眼里的倒影只有那个骗他晚安的女生。 “我坐这里。”他不请自来地拉开程心旁边的一张椅。 “不可以。”程心本能地按住椅子。 霍泉跟她较劲,硬要拉。程心的力气岂大得过他,被他的手劲差点连人带椅拉出去。 郭宰及时扶稳程心,腾地站起来对霍泉低吼:“你要死是不是!” 第241章 第 241 章 “泉哥有事?” 与霍泉一起前来的同伴闻见这边有动静,陆续围了过来。 他们有穿西装有穿背心,也有赤着膀的,无不站到霍泉身后,看似皆以他马首是瞻。 程心握住郭宰的手紧了紧,提醒着他。郭宰方才涌出来的戾气也稍稍隐忍了些。 霍泉若无其事地拉开程心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回头跟同伴说:“无事,遇上熟人了。你们先喝。” 同伴才先后散去,回到自己的餐桌。 郭宰冷眼看他,“我们在撑台脚,你非要当电灯泡。” “谁是谁的电灯泡?”霍泉懒洋洋问。 他不急不躁,后背靠进椅背,解开白衬衫的两颗顶扣,露出半截锁骨,以及由一段红绳栓着的翡翠平安扣。又将两条长手袖一节节往上叠,小手臂全露,再点了根烟施施然抽。 “我跟你调个位。”郭宰对程心说。 程心点点头,与他换了座位与碗筷。 霍泉眯眼看着他俩安静默契的动作,抽烟的劲一口比一口大。郭宰在他旁边坐下时,他吐出来的白烟直扑郭宰的脸。 郭宰没被呛到。 过去一年他已学会了抽烟舒压,程心不太喜欢,他便很少在她面前抽。 霍泉透过烟圈扫他两眼,越看越不顺眼,语带嘲讽问:“怎了,执大对你来讲很高攀吗?才上了几年学就把你累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无时间吃饭抑或无钱吃饭?” 郭宰比以前的确精瘦了一些,但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糟糕。他分明在惹架。 郭宰也扫他两眼,发现他这人没有中年发福,相反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紧实。 郭宰:“你讲得对,我最近确实缺乏锻炼了。” “你缺乏的何止锻炼。”霍泉戚起一边嘴角笑,盯着他脸审度,“看看,还留胡子了呀,以为这样就是成熟?”讥讽的笑意更深,“幼稚,自以为是。” 郭宰语气淡淡:“与某些脸皮厚的不速之客相比,我至少不妨碍别人。” 霍泉脸上什么笑意都没了。 郭宰不想再受他影响,起筷给程心夹了一筷子菜,对她轻声说:“继续吃。” 霍泉冷冷看着程心埋头吃郭宰给她夹的盛的,视线无意扫向台面的几个菜。他发现了什么有趣似的,兴致勃勃往郭宰处倾身笑问:“天,这菜你点的?” 郭宰不理他。 霍泉抬手指指那个菠萝咕噜肉,说:“她不喜欢吃甜的,这种又酸又甜的,她闻了连吐的份都有。你居然不知道?” 郭宰本不打算回应与解释,可他忽然想起什么,冷问霍泉:“我那个音乐盒的风车叶,是你故意折断的?” 那年他经罗湖过关返回内地,被当时仍是海关的霍泉拦截。他没收了他的音乐盒,放行了那盒巧克力。 他猜到这些礼物都是送给程心的,但认定程心不喜甜食,所以巧克力送出去了也不会讨好。然而那个音乐盒对女生来说是大杀伤力武器,他不让他得逞,从中作梗。 后来那个音乐盒不止被征了税,铜制的风车叶亦硬生生被人折断。 霍泉“啊”了声,“什么音乐盒?无印象。” 郭宰已经自行理清了思路,不需要他的承认。他低声诅咒:“卑鄙!” 霍泉置若罔闻。 他重新舒坦地靠进椅背,拇指与中指夹着烟递到外面,食指在烟身上轻轻点了点,烟灰落了一地。 他微仰下巴,眼望前方虚空,似在回忆地自言自语:“你对她有什么不了解的,问我就行了。毕竟,我与她玩……煮饭仔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 “霍泉!”一直安静的程心忽尔朝他怒喝。 霍泉笑眯眯歪头看她,“怎了?” 程心抑着怒气警告他:“你讲话注意点。” “我有不注意吗?”霍泉无辜地摊摊手,笑得很灿烂,“童年往事不能提?啊,你无同他讲过?” “你收声!”程心急喝。 “好好,听你的,我收声。”霍泉摆出从善如流的姿态,站起来愉悦地说:“我有朋友在那边,先不跟你们聊了。” 他自如地退场,毫无强行介入的不适以及投下炸/弹的内疚。 他的同伴就坐在程心他们对面的餐桌,他特意挑了个与程心直线对视的位置,笑眯眯看她。烟抽完了,再点一根。同伴替他斟满一杯冰爽的啤酒,他举杯朝程心递了递,一口干了。 程心忐忑不安,别过脸不看他。 天知道她多恐慌霍泉会在郭宰面前提及以前。以前那些难以启齿的龌龊,郭宰一旦知道,会如何看待她? 她不敢想。 那些事她不曾告诉任何人。上辈子她上四年级后就没再与霍泉见过面,关于他的记忆渐渐烟消云散。好像偶尔会梦见他,模糊却又存在,但她与程朗感情最好最互相信任的时候,也从未提及过他半个字。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许久许久,全靠手动将他以及关于他的所有都埋葬了起来。 “怎么?”郭宰低声问程心。 程心摇摇头,不说话。 郭宰凝视着她。 她与霍泉又在打哑迷了。他俩之间许多过往,是他无法插足的,他像外人一样,想去了解,却被拒之门外。 他心里非常难受,一下子由正牌男朋友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似的,地位不保,危机四伏。 而霍泉就在对面,一副看好戏的笑得败坏的鬼样。 郭宰调整状态,强挤出笑意,安慰程心:“别管他了,我们吃完就走。” 程心点点头,他往自己碗里夹什么就吃什么。 可滋味大不如前。 大排档有几位穿着性感的美女,在男人堆里兜售啤酒。 有几个早盯上霍泉,见他与同伴喝酒毫不含糊的速度,马上溜过去围住他。 本来就是来喝酒的,同伴很爽快地又订了两打。 当中一个美女比较大胆,仅穿超短裙的大腿以及露出来的小肚脐几乎贴到霍泉的臂边,娇声娇气问:“靓仔是本地人吗?很少见你来吃宵夜喔。” 有同伴嬉皮笑脸赶她:“走开走开,人家有老婆的。” 美女微顿,目光快速扫向霍泉的双手。啧,明明没戴戒指啊,骗人的吧。 她不依:“有老婆也可以交朋友呀,人家又不是要做坏事。” “哈哈你就是要做坏事。” 几个男人调侃她。被美女大腿贴着的霍泉则只笑不语,视线不曾挪动过。 某同伴对美女嘴不留情:“算了吧,凭你这条件?就算泉哥无结婚,也看不上你。” 大家一起哄笑。 从事啤酒兜售,被男人拿来开玩笑乃至吃豆腐都是家常便饭,美女们早就炼出金刚心。 不过来这地方消费的,一般会捧她们,像这种不给面子的还是少见。 加上相中的帅哥一直没表态,美女干笑几声,没意思地走了。 同伴就此开了话头,谈论起各色女人,说来说去最后捧了霍泉一把,赞他眼光最毒,话里全是羡慕与佩服。 霍泉仍以笑回应,并不多说。 有人忽问:“泉哥这么博爱,阿嫂也不生气啊?” 才问完,那人就在桌底下被人狠踢一脚。他顿悟,马上叫着喊着碰杯喝酒,以试图抹掉刚才的出言不逊。 闹闹哄哄喝了一轮,倒是霍泉主动将话题扯回来,施施然道:“有些人对你死心塌地,你就算做了再过火再过分的事,她都会原谅你,不追究。” 同伴们齐齐向他举杯:“泉哥驭妻有术!” 他们一帮男人嗓门大又不忌违,对面桌的程心与郭宰一字不差地都听见了。 程心认为他在说向雪曼,郭宰则认为他在说程心。无它,程心早几年不就撤销了对他的控告吗?试问会因为小妹受了气而替她出头找老师算账的程心,却放过想强/暴自己的霍泉,那是多大的宽容?基于多大的感情? 明明当年将霍泉治住了,今日就不会有他的存在。 而至今,程心未向他解释过当年为什么要撤诉。 郭宰抬手招呼服务员,“买单打包。” 程心看他,见他脸色暗沉,便也不说话了。 俩人拎着打包盒离去,身后霍泉那桌人仍在大声说大声笑。 郭宰原本计划送程心回去北苑,她却说:“我去你家。” 霍泉出现之后,郭宰的心情就遭到破坏,而此刻的他最阴沉最令她忧心。 程心牵着他手,不时偷偷看他。 他微微垂眼,气息平稳,面无表情。 程心觉得要说些什么。 斟酌过后,她说:“他现在是省城建设局的领导。东澳城的项目都要他审批。” 以为郭宰会“哦”一声了事,谁知他问:“他不是罗湖海关的?” “好像前年夏天换了工作。”程心说。 前年夏天,前年夏天他高考完后去省城找程心,用她的手机给霍泉打了个电话示威。 如此推算,呵。 郭宰不再说话了。 程心摇摇他手臂:“你还有什么要问?” “无了。”郭宰说,“日不讲人夜不讲鬼,我们不要再提他。” 程心:“……好。” 到了他家,程心重新冲凉,穿了他的t恤当睡裙,上床睡觉。郭宰说要回复客户邮件,还要忙一阵子。 半夜不知几点,程心辗转半醒,手往旁边揽,落了空。 她睁开双眼,醒透。 郭宰房间的儿童床早就换了一张双人大床,每逢两人共眠,他总会靠着她,伸手可及。 程心坐起来,适应完房内的暗光后找了圈,不见他。 她摸自己手机,却摸到他的。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 她赤脚下地,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往楼下去。 楼梯一片黑暗,她一级级往下走,到了客厅,细看一圈仍不见人。 但闻到烟味。 程心扶着墙走到客厅门口,往外看,见天井那棵花树下一个人影坐在陈年藤椅上,亮着一点微弱的星火红光。 郭宰说过,那棵树是紫荆花树。香港特区确定了区旗之后,郭父郭母和他一起种的。 天井能看见夜空,或许有月亮,不知在哪个方向,只知夜空被它照亮,发着暗蓝的光。 郭宰赤着上身,坐那里静静抽烟。见她出现,他的脸转了过来,眼神不清不明。 “大侠。”程心走过去,哑哑唤了他一声。 郭宰将烟掐灭扔地上,朝她伸手。 程心把手递给他,任他轻轻一拉,稳稳地侧身坐进他怀里。 他身上的烟味很浓,地上不止一个烟头。换作平日,她会拿肺癌咽喉癌去吓唬他。 但今日程心只问:“睡不着?” “唔。”郭宰浅浅应了声,手搭住她肩膀,往下捋她微凉的手臂。 程心的头靠在他肩枕上,另一边手臂贴着他光洁的胸膛,问:“什么时候回执大?” “后天。” “考试都复习了?” “嗯。” “今年还能拿奖学金么?” 去年他拿了学院的二等奖奖学金。 “不知道。” 他说话无神,心不在焉。程心拿手抚他的脸,指尖在他下巴的胡茬上轻磨,问:“还在为宵夜的事不高兴?” 郭宰下巴动了动,说:“不是。”说了没一会,反悔,又道:“有一点。” 程心抬起头看他。 两人目光对视,气息互通。光线太暗,各自看不透对方眼里的细碎念头。 郭宰忽问:“你和霍泉认识了多久?” 程心抚他脸的手轻轻滑落到他身上,他赤着的胸膛皮肤表面有点凉,细摸会感受出温度。 “我……6岁时认识的。”她小声说。 6岁的时候,阿爸阿妈跑完路回来,姑姐就搬走了。与姑姐生活了两年的程心很想念她,姑姐也舍不得这小侄女。平日不用上班,通个电话打个招呼,姑姐就会来接她出去玩。 那时候姑姐正与未来姑丈拍拖,姑姐时常带她去他家。 未来姑丈是小学老师,霍泉自小去他家补习,一直到高中也是。 郭宰在心里数了数,她6岁时,他才3岁,可不是还在穿开裆裤么。 他喉结无声滑动:“你们经常一起玩?” 程心:“嗯。” 郭宰笑笑:“都玩什么的?” 程心随口道:“就小孩子玩的游戏。幼稚无聊的那些。” 安静了半分,郭宰又问:“你们感情很好?” 程心微愣:“什么感情?” 郭宰没回话,暗示什么似的。 程心被他的沉默惹来了脾气,她微怒道:“一个6岁的孩子能有什么感情?不过小时候的一个玩伴,一个月不见就可以相忘于江湖的人,你想去哪了!” 郭宰:“那你什么时候和他反脸的?” “不记得了!”程心负气地说,消极又逃避。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郭宰平静问。 “我哪有激动?”程心沉声否认,可能认为自己说的有点假,又忙道:“我只是觉得你想去无边无际的地方,多余了。” “是吗?” “是!” “你跟他经常发短信打电话。” 这陈述句没有令程心感到意外。她的手机偶尔会留下与霍泉联系的痕迹,郭宰会看见不出为奇。只是他从来不问。 程心说:“我以为你不会问。” 郭宰看着她。 她说:“刚才讲过了,他是建设局的领导,我再讨厌他,也要为公司着想,不能得罪他是不是。他平日会发些短信来,如果你想看,以后我全都不删。” 郭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问了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追着你不放?” “我怎么知道?”程心耻笑出声,顿顿又说:“他可能就是那种人,拈花惹草成性。就算不是我,换别人,他不到手也同样会不罢休。在大排档你不也听见他们的对话吗?” 郭宰又沉默了。 程心动了动身,展开一条腿,从侧坐改成跨坐在他身上,与他正对正面对面,双手捧着他脸说:“别再多想好不好?为他不高兴,不值得。” 郭宰与她四目相对,神情茫然,仍是无话。 程心托起他下巴,一字一句道:“我和霍泉无瓜无葛,我对你一心一意,听见了吗?” 郭宰受到触动,张张唇,却没发出声音。 有些事不是没问题,只是他不敢追问细问,怕问了她会生气,而她生气像验证了什么一样。 例如她刚才的激动。 他愿意相信她对他一心一意,可某种苛刻的容不下一粒沙的情绪又隐隐作怪。 总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欠缺了什么。 不够踏实,不够完满。 还差一点。 “你不信?”程心皱眉问。 郭宰:“信。” 他垂着眼帘,声音低弱。那模样,犹如满腹委屈却不敢申诉一样,可怜又听话。 程心的心一下子软成一滩水。 他再多疑,也情有可愿,谁让那个霍泉突然跳出来捣乱? 不怪郭宰,要怪就怪霍泉。 程心用手指勾勾郭宰的下巴,他依然垂目,不看她。眼帘半合的男人,沉静无奈,任人拿捏。 她不禁倾身往前,低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完了问:“真信假信?” 那吻很浅,浅得郭宰尚未尝清味道就没了。 他不知怎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程心又印一吻,又问:“真信假信?” 郭宰摇头。 她再吻,再问。郭宰依旧摇头。 程心准备再再一吻,郭宰的眼帘也掀起了,视线投在她唇部的位置。 谁知中途程心顿住动作,拍着他肩头哑笑,揭穿:“你就装吧。” 郭宰:“……” 他双手按住她后背,往内一收,她整个人扑进他怀里。下一秒,轮到他主动索吻。 进程中, “真信,假信……” “……真信……” “真……” “真!” ……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信。她是他的,全副身心。 这是他打从根底探索出来的认知。 这个夜晚本来闷闷不乐,胸口郁结,说不定会一夜难眠。 可最后变得即兴高兴,极之尽兴。 作者有话要说: 222章那里,将三年级改回四年级。 ¥#%#%¥¥……#¥465&%#¥#@*&……*%¥%@##¥%*……¥%……#@%¥# 第242章 第 242 章 程心是第二天中午回家的。进屋时阿爸放在玄关的皮鞋摆放角度与她昨晚出门时一样—— 阿爸在家。 厨房没有今天开过灶的迹象,从一楼上到三楼,不见人影不闻人声,但二楼主人房的门前放着两双拖鞋—— 阿爸阿妈都在房间里。 他们可能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出来过。 甚至连女儿夜不归宿也一无所知。 程心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感悟,阿妈亲自出马果然见效快。 回到自己房间她瘫躺在床上,身体仍有酸软感,望着天花板回味早上在郭宰身边醒来的那一幕,她心里又暖又羞。 当时郭宰吻着她耳贝哑声说:“我们昨晚那样,像不像关峰之前讲过的,椅子要坚实,方便老板和秘书在上面做……” 程心当即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郭宰用力抵了抵她:“我家旧藤椅的质量还挺好的,说不定制造商也是抱着那个出发点……” “龌龊!”程心低叫,拿手捂住他的嘴。 郭宰的双眼弯成新月,闪着一点点的碎光,他轻轻拉下她的手,说:“晚上再来一次?” 成功将程心吓起床。 那个时候的俩人,什么隔阂都没有了,相处起来贴服又安心。 至于昨晚的疯狂……程心翻了个身,埋脸伏在被单里,没脸见人了。 她合上眼,似睡却没睡。缓了一阵,摸出手机给郭宰发短信:我明天跟你回省城。 郭宰回复很快:程叔程姨和好了? 程心:应该是。不过就算不是,我也该走了。 她一直留在家里,就是个碍事的电灯泡。 明白得太迟。 下午四点多时,她闻见楼下有动静。下楼去看,见阿妈穿着整齐往一楼走。 程心叫住她,将明天回省城的安排告诉了她。 阿妈只“哦”了声,没说什么。 程心看着阿妈,明知故问:“阿爸在房间?” 这个很平常的问题,却令阿妈突然脸红。她垂下脸,转身继续下楼,回避的意味很浓。 程心跟在她身后,仍有话说:“那你和他是不是和好了?” 她听见背对自己的阿妈说:“不要问我,问你阿爸。” 程心:“那我算不算有功?” 阿妈:“啊?” 程心:“有功的话有奖励吧?” 阿妈好笑了,“你还缺什么?” 以目前的家境条件,女儿什么都不缺。 “缺个被你接纳的男朋友。”程心说,“你该接受郭宰了。” 阿妈脚步骤停,回头稀奇地看着女儿,拧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交换条件抑或命令?” 程心也停下来,“是请求。” “你这态度,一点不像请求。” “阿妈,我真的想跟他结婚过一世。” 阿妈愣愣,恼道:“你有无搞错?作为女生居然主动讲这样的话,不丑吗!” 程心:“我也只是跟你讲而已。” 阿妈表情严肃:“我和阿爸的事,你和他的事,是两回事。你不要扯到一起来讲。你阿爸无对不起我,不代表你以后的男人也不会,更何况他家里有活生生的样板……” “阿妈……” “我未讲完!”阿妈的语气更加凌厉,“我坦白同你讲,误会你阿爸的时候,你阿妈我难受到想一死了之!是真的想死!假如郭宰将来这样,我敢肯定到时候你的感受会跟我一模一样!现在讲你不明白……” “我明白。”程心抢道,“我明白被背叛的感受。” “什么?”阿妈思维跟不上了。 程心却不打算详谈这个细节,改而道:“反正我帮了你,拜托你也帮下我。你不支持我们的话,我不勉强,但也请你不要再反对。” 说完她转身上楼。 阿妈气得在原地抬起手指着她背影,想大声闹她,却怕吵到房间里的阿爸。最后她忍了,重重地“呸”了一声。 翌日,程心与郭宰结伴回省城,郭宰回执大准备期末考试,程心回郊区的东澳城上班。 同事们都以为她放了个舒心大假,所以重新回到岗位,她不仅精神气爽,还战斗力一流,对即将来临的金九银十志在必得。 这段时间,东澳城的二期楼盘已经交楼,不少业主兴致勃勃进行装修,整个楼盘热闹,沸腾,充满生机气息。 程心与同事在二期小区视察时,遇见带装修队进场的程朗。 程心过去打招呼,双手抱拳:“恭喜恭喜新业主,祝装修开工大吉。” 程朗见她笑容灿烂,仿佛经历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一样,不禁也跟着笑。 他开口就问她什么时候有空,他想做东请吃饭。 程心大大方方的:“今晚就行。” 楼盘附近又开了一批餐饮店,程朗挑了一家口碑很好的日料店做场。听说许多市区的人专程来郊区帮衬这家日料店,所以他早早订位,并且在下午四点就去坐着了。 后来原本六点下班的程心要加班,到七点才走。 她风尘仆仆赶过来,一见程朗就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公司有点麻烦,我不解决不是。” “没事,我也刚到。”程朗轻松笑说,一点不像等了三个小时的人。 “你想吃什么?你来点。”他将菜牌递给程心。 程心没接,“都行的,你请客你作主哈。” 程朗失笑。 他和程心吃过几次饭,有总结过她的口味,便往着那个方向去点。 结果点的菜式也确实很合她心水,她吃得很高兴,下筷子很勤快。 程朗莫名有成就感,光看着她吃,抿嘴微笑,差点忘了自己动筷。 程心发现了,不好意思说:“中午饭没吃,我饿了。” 程朗:“啊?那你多吃,多吃。” 又招呼服务员加菜。 餐厅人气很旺,但每个餐位都有间隔,互不干扰,所以即使满座,即使服务员忙得到处跑,也不觉得吵闹。 程朗与程心对着坐,边吃边聊,边聊边笑,关系坦荡干脆,没有隔壁桌情侣之间的亲昵暧昧。 中途程朗手机响,他看了看短信,笑笑就放下,没回复。 程心开他玩笑:“哇,看条短信能笑得这么甜蜜,是我们未来师母吗?” 程朗的笑容僵了僵,生硬道:“不是啦,我没女朋友。” 这回答在程心的意料之内。如果被执大管院封为“千年单身王”的程朗有女朋友了,那在学校工作的于丹丹一定是第一批收到风声的人,然后火速通知她。 程心略显可惜,微微叹息:“大助你年纪不少了,该结婚结婚,该当爹当爹啊。” 上辈子他为了怀孕的女人与她离婚时,已经四十多岁,那即是四十多才当爹。这辈子没有了她这个“障碍”,程朗大可以当一个年轻的爸爸。 毕竟与他同岁的霍泉,这辈子也当爸爸了啊。 程朗的脸色有点不自然了,干笑:“勉强不来。” 程心说:“虽然都夸男人四十一枝花,但当父亲这种事,年纪太大怕会力不从心。” 程朗不想听她谈讨他与其他女人的可能,便岔开话题:“那你与郭宰最近如何?” “很好啊。”程心应答得很快。 程朗笑笑:“那就好。” 程心吃了两口铁板烧,想到什么,有些激动地问:“大助,你有熟识的懂家具设计的学生吗?” 程朗仔细想想,说:“设计学院那边我上过几门选修课,聊得来的学生是有几个。” 程心惊喜地瞪瞪眼,“那能不能介绍给郭宰?他急需这方面的人才!” “为什么?” “他和朋友合办了一个小家具厂,现在想搞自己的产品线,要找人帮忙设计家具。” 程朗不曾听讲过郭宰的“副业”,现在听了,有不少惊讶。 他说:“郭宰除了主修专业,好像还有副修专业吧,他这样应付得来吗?” “能。”程心肯定地说,“他一直很努力。” “是吗……”程朗回忆起初次与郭宰见面时,他只是一个涉嫌走货而被海关逮住的少年,满身狼狈,脸上有伤,垂头丧气。 没想到这几年,他改头换脸得这么快。不单止在大学拿奖学金,修两门专业,还竟然当起小老板了。 程朗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他问:“那家具厂的生意好吗?” “好啊!”说着,程心翻包找出一张纸片,递给程朗,“这是他的名片,你新房装修需要什么家具,找他,给你打折。你有朋友需要的,也找他。你有认识做贸易的朋友的,更加要找他。” 程朗看手中的简洁名片,上面写着“达扬家具,郭宰”。耳边是程心的推销,他听着,有一种程心与郭宰越走越近,而他与他俩相隔越来越远的感觉。 这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感觉,真的不舒服,很不舒服。 然而…… 结账时,程朗说要刷卡。服务员回头去收银台取刷卡机,他则打开钱包想抽出一张信/用卡。 可卡卡住了还是什么,他用了点力才将它拨出来,结果带出另一张纸片。 纸片跌进一只有油迹的空盘子上,程心“哎呀”一声,立即帮他捡起来,拿纸巾擦。 可擦拭的动作才做了两下,就愣住了。 这纸片是一张红色的火车票,上面写着“省城南至南京西”,日期是1994年7月17日。票的右下角,有两个代表票已用过的剪口。 程心心里轰然炸响,有片刻的空白。 第243章 第 243 章 不需要时间思考,她认出了这张火车票是谁的。 当年她离开南京返回省城之前,曾找过那张火车票,可惜身上只剩另一张为了掩人耳目而多买的新火车票。 她没有太在意,反正票已经没用,又不能报销,丢了就丢了吧。 她难以想象以为丢了的火车票怎会落到程朗的手上。 当年他有回头追她吗?追到哪里才捡起这张不知何时跌落的火车票? 她怎么没有印象? 程心很迷,脑子转不过来。表面上却不敢太明显,抓紧时间恢复正常的状态,快手快脚擦车票。 后来认为表现得过于寻常并不合逻辑,于是她强行挤出笑容,夸张地惊讶地问:“哇哈大助,你居然有14年前的火车票,这是古董啊,能卖了换钱吗?” 程朗定定看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话语气也淡然平静:“不卖的。太珍贵。” 原本票掉了下来,他很慌张,怕自己的心思会毫无预兆地暴露而惹得程心反感。 可程心瞬间多次变换的神情,眼里心知肚明的震惊,以及所说的话所用的腔调,都令他彻悟——他其实不需要太紧张。 有人比他更紧张。 更紧张某些事会暴露。 他的惊慌紧张一点点地被一大片的落寞失意取代。 她越装,他越无望,越难过。 “既然这么珍贵,你快把它收好吧。”程心将擦好的票还回去。 程朗把它接过。好歹十多年了,票再怎样保存也显旧了,况且一个人无聊时,他会抽出来反复细看,像票上会有隐藏了几百年的宝藏地图一样。如今票的红色面粘了一点点油痕,擦过但擦不掉,恐怕以后永远都在。 他看着票,上面的信息内容早已滚瓜烂熟。1994年7月17日从省城南出发到南京西,会在7月18日才抵达终点,然后他在7月19那天,在村子里遇见了她。 程朗回忆着,笑笑问:“你怎么不问为什么珍贵?” 程心:“……” 她干笑两声,配合着:“我猜是因为时间很久?” 程朗说:“不单止时间久……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孩吗?” 程心端起杯子喝水,挡住下半边脸,“有些印象。” “这票是她的。”程朗看着她说。 “哦,那……她既然把票给了你,你当初就……不应该认错我嘛哈哈。”程心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程朗摇头,“不是她给,是我捡的。” 程心“哦”了声。 程朗说:“我那时候高一暑假,九月开学就高二了,不过关于高考志愿,早就有计划。原本想着报南京的大学,离家近方便照顾家人嘛。不过后来我报了省城的执大。” 想要追寻什么一样,一股未知的强大牵引指示着他改变志愿。省城是个怎样的地方,她从那里来是不是会回到那里去?他要去看看,他朝有机会再见,他会穿得光光鲜鲜,认认真真地与她问好,问一句为什么。 程心脸容僵硬,目光涣散,捧着杯的手暗暗发抖。 程朗自己跟自己笑了笑,叹道:“你说,我和那个女孩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了?” 程心歪歪脖子,手不自然地掖耳边的碎发,笑笑又不笑,吱唔:“都这么,多年了,应该没有了。” 程朗喉咙哽住,哑着声说:“是吗?” “是的,”程心自然了一些,“省城很大,人又多,没缘分的人一辈子不相见,很正常。” “真的没缘分吗?”程朗问。 程心看看他,他的眼神深然且难过,直视着她。她匆匆移开视线,仰杯饮一口水,应付着:“我不知道。我不是她。” 这时服务员拿着刷卡机回来,程朗结完账,程心就说:“我可能还要加班,走吧?” 程朗了然她想躲避的心思,将火车票重新放好在钱包,他站起来送她。 这里离东澳城不远,步行十分钟就会到办公室。可这十分钟在程朗的陪伴下变得异常漫长。路上俩人都没怎么说话,最初吃饭时那种坦然干脆的相处气氛荡然无存。 莫名尴尬,生硬,防备着什么。 直到看见“东澳城”三个亮着光的大招牌,程心无声地松了口气,笑着与程朗道别。 一句“再见”就能结束这么别扭的气氛了,偏偏程朗不。 他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程心:“……嗯。” 程朗问:“你说,如果我早点向那个女孩表白,她会不会接受我?” 程心茫茫然,脸色僵白,头顶桔黄色的路灯也帮不了她掩饰。 “会不会?你替她想想。” “……不会。不会。” “为什么?为什么?” …… 十分钟后。 程心回到办公室,什么都没有做,呆神坐了好一会。 她想起上辈子认识的一个女性朋友,有段时期女性朋友的丈夫沉迷网上的重生小说,看完之后抱着女性朋友情深义重地说:“老婆,要是我重生了我还是会回头找你的,因为我舍不得我们的孩子。我还是会找你,跟你结婚,然后生出这么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来。” 当时女性朋友好气又好笑,跟大家吐槽,说丈夫那样不是爱她,只是爱孩子,可过后又奇奇怪怪地认为,其实不管什么原因,都挺好的,换作她,她也会那样做。 程心听了之后回家问程朗,他若果重生,会不会执着地去寻找她。 他说会。 那时候他俩依然未有孩子,所以程心认为,与那女性朋友的丈夫相比,程朗对她的才是真爱。 现在,重生的是她,而她不会去找程朗了。 感情不感情不用论了,何况他们没有孩子,即使两双错过,这世上也不会平白少了一个生命。 上辈子的伤痛与仇怨一笔勾销,这辈子各自安好就是最终的结局。 她与他不会有朋友、师生以外的交集,而她会以朋友、学生的身份祝福他。 …… 楼盘附近的停车场,一辆蓝色帕萨特开了车顶天窗。 程朗坐在里面,头枕椅背,仰脸看着车顶的一方夜空。 他无法思考,脑里只有一句冷冷淡淡的话在反复重播—— “没为什么,注定罢了。” 反复的数次多了,接着来的是翻天覆地的不甘与懊恼,以及无边无际的无力感。 明明有机会有时间有缘分,可最后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就像一场游戏,他扮演的角色不需要做什么,就算做了也没有人关注,因为他注定是输家,不会得到谁的在乎。 哪怕表白,也要用迂回的方法进行,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生怕破坏了来之不易的友好。 而她,明显是懂的。 却与他一起装作糊涂。 手机响了下,有短信进入,于丹丹说:大副忙着跟潜在师母撑台脚么??怎么不回复了哈哈哈!! 之前的短信纪录—— 于丹丹:大副你还不过来吗??院领导给你安排的相亲队伍已经到齐了!! 程朗:不了,今晚有重要的约会。 于丹丹:有多重要啊??院领导要疯了!!! 程朗:很重要很重要。 于丹丹:啊?不会是与潜在师母有关的吧??? 是与潜在师母有关,也无关。 那个“为什么”的真正答案,他这一生都不会得到。 程朗关掉手机,闭上发红的眼睛。 …… 转眼到暑假,大妹九月开学就升大四了,这个假期必须要实习。 程心随她安排,不强迫她去东澳城。但大妹还是选择留在东澳城跟大姐实习。 小妹这个暑假没回来,留在北京感受奥运会的气氛,再者大孖是奥运会的志愿者之一,答应会带她去看新鲜的好玩的。 所以今年暑假三个女儿都不在家里,阿爸阿妈又一次过夏日的二人世界。加上俩人刚刚和好,这个二人世界又别具意义。 而更有意义的事,在后头。 8月初,北苑别墅的程宅被人造访,阿妈在闭路电视看了看来者,先惊后慌。 匆匆给长女去电话,气冲冲问:“你除了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夏飞,连家地址也给了吗?” 程心:“无啊!” 阿妈:“他现在就在家门口!” 程心愣愣,急问:“阿爸看见了?” “阿爸去应酬了,你赶紧回来,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他!” “马上!” 程心扔下手头上所有工夫,火速出发。后来想想就算超速驾驶,没一小时也回不了家,阿妈不知撑不撑得住,便给阿姨去个电话。 电话接通聊了两句,才记起阿姨和外婆去了香港购物。找小舅,小舅出了差! 尼玛的,约好的么? 程心单手翻着通讯录,看见“大大大侠”四个字时,想都不想,拨过去了。 第244章 半章 夏飞按了三次门铃,没人回应。 他想打电话质问提供这个地址的人信息是否靠谱。掏出手机号码拨了一半,余光扫到别墅一楼的落地大窗户窗帘动了动。 他及时抬眼望去,捕捉到某个刻意隐藏的身影。 他明了,删掉原先输入的半段号码,改拨另一个。 之后别墅里响起电话铃声。 自他得到这个号码以来,这一次是首回拨打。他有过好几次冲动想联系阮秀,但顾及万一电话被程伟接了,那就没意思了。所以他算准今天直接上门寻人。 别墅里的电话声响了两下就断了,夏飞迅速将手机贴去耳边,闻见对方急促的问话:“程心?” 声音熟悉得不可思议,又陌生得唏嘘。 他唤了声:“阿秀?” 话筒对面静了静,尔后“啪”一声,接着是长长的“嘟——” 夏飞戚嘴笑了,连带头顶的烈日也不觉那么热了。 他继续按门铃。 没一会,一阵轰轰轰的引擎声驶近,近至他身后,惹起压逼的危机感。夏飞回头,见一辆黑色大型摩托车打侧着身停在路中间。 驾驶员戴着全包围的黑色头盔,体格结实,长腿支地,拨匙熄车。 程伟?夏飞敛起笑意,下意识退了一步。 驾驶员看着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与他记忆中的程伟大相径庭的脸孔。 夏飞再看了眼,认出来了,“郭宰?” 郭宰放好头盔下车,走向他笑问:“夏先生,你不是赶时间回美国吗?” 夏飞没回答,反问:“你来拜访程家?” 郭宰看看那幢安静的别墅,说是。 夏飞退开一步,将按门铃的位置让给了他。 郭宰上前按了下门铃。 耐心等了会,没人来应门。 郭宰得出总结:“原来家里无人。” 他回身对夏飞说:“既然吃闭门羹,夏先生不如将行程改一改,去达扬家具转一圈?” 夏飞审视着他,面无表情道:“不如你想办法破了这闭门羹,我不去你厂看,直接给你订单。” 郭宰眉头拧起,审度着夏飞的脸色,猜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这时他手机响。 他当着夏飞面接听,但并没有说话,只“嗯”了几声就挂线了。 他没向夏飞交代什么,直接又过去快速地连按了三下门铃。 夏飞有所预料,留意着别墅里面大门的动静,片刻过后,大门打开了。 阿妈从屋内走出来,穿过花园行至铁闸门前,先朝外面的郭宰轻微点点头,再望向夏飞。 大热天,夏飞依然穿黑色西装,与旁边仅着t恤和短裤的郭宰相比,像活在冬天。 这习惯自小练出来的。 “阿秀,”夏飞主动打招呼,视线透过铁闸门直直投在阿妈的脸上,“好久不见了。” 他没有提先前按了多次门铃无果,以及被她挂电话的事。 阿妈也不提,浅浅笑了笑,说:“好久不见。” 语气平平淡淡的四个字,听得夏飞满腔感慨,心里头百般滋味。 他看着她说:“我专程回来看你的。” 阿妈还是淡淡的态度,并不热情:“有心了,”她将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坐坐。” 夏飞不客气,迈步进去,边问:“程伟呢?我也很久无见过他了。” “他上班了。”阿妈说。 郭宰尾随夏飞进屋。 夏飞边走边打量别墅环境,看得出室外的花园有专业的园丁打理,室内的装修也豪华不菲。 他咬咬后牙,嘴角两端微微往下沉,不似怎么高兴。 而发现偏厅那边墙壁挂着一幅被裱得很精致的四季绣花图时,他愣住脚步,定定看着不动。 郭宰坐在客厅沙发,偶尔看看偏厅的夏飞,又看看在厨房摆弄茶杯给冲茶的程姨,手拿手机,快速输入短信信息:到了,进屋了,你慢点开车。 郭程心:大侠果然神速厉害英雄!! 郭宰回她:好好开车,别短信了。危险。 程心就真没再回复了,专心踩油直往家奔。 另一边,阿爸与几位桂江高层在接待x市的领导。 x市在省内不算经济强市,比不上省城甚至本地丰城,属三四线城市。但桂江看中他们的未来发展潜力与旅游资源,打算在x市投地起楼盘和度假别墅。早前几个老总出差去x市考察了几天,今日特邀x市相关领导来桂江大本营参观,又带他们游走于几个项目之间一一介绍。 在某个项目地址,阿爸与大家娴熟地笑谈,助理忽然将手机递给他。看了眼屏幕,来电显示对方是北苑别墅物管经理。 他觉得奇怪,接过去听。 手机里物管经理说:“程总,刚才有一个生脸孔的男人登记探访您家。” 第245章 第 245 章 程家别墅里。 阿妈冲好茶端出来,见夏飞在偏厅看着挂墙的绣花图出神。 别墅只是入住了两年,装修仍很新正,与此对比,绣花图的白绸底已经发黄显旧,与风格偏向现代简约的别墅格格不入。 “我叫过他别挂的,他非要挂。”阿妈走过来,将一杯温茶递给夏飞。 夏飞回过神,双手接过。 阿妈请他:“去客厅坐。” “坐这里可以吗?”夏飞说。 阿妈:“……也行,你等等。” 她转身去客厅找郭宰:“我们在那边坐,你……” “我在这里看电视。”郭宰说。 阿妈想了想,“那好。” 她给他往角几上放了杯茶,找出电视遥控器给他。 阿妈回到偏厅,与夏飞围着功夫茶茶几对坐。 功夫茶茶几上面摆放了一套完整的沏茶工具,夏飞拿手敲敲,问:“程伟对这个感兴趣?” 阿妈笑笑,“附庸风雅而已,一次都未用过。” 说完问:“你在美国挺好吧,听程心讲你生意做得不错。” 夏飞浅笑,抿了口茶说:“运气好罢了。”他似乎不太愿意谈自己,调过话头问阿妈:“你呢,和程伟日子过得怎样?” “马马虎虑。” “除了程心,还有其他子女吗?” “就三个女儿。” “哇哈……”夏飞失笑出声,“这……挺罕见的。”又喃喃道:“你们真能生。” 阿妈不好意思,低头笑笑。 这小动作看在夏飞眼里,令他想起俩人初次遇见时的情景。 他转了转茶杯,问:“程心是长女吗?” 阿妈“嗯”了声。 “她长得很像你,我那天就是觉得她很像你,才问起她父母……不然的话,我会一直与你失联。” 阿妈眨眨眼,“也是挺巧的。” 夏飞不说话了,只看着她。 阿妈穿了件公主领,泡泡中袖的白衬衫,显得相当年轻。近十年来家境好也有闲工夫做保养,样貌看上去要比一般年近50的人青春。 阿妈察觉到他一动不动的视线,不自在了。她找事做,站起来说:“我帮你再斟杯茶。” “不用了。”夏飞将茶杯往自己收了收。 阿妈愣愣,慢半拍地“哦”了声。 她重新坐下,侧了侧身,不与夏飞面对面了。 “阿秀,”夏飞的眼睛在她脸上转,放低音量问:“我写给你的信你都收到了吗?” 阿妈脸色变了变,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们最初的地址,康顺里是不是,你应该能收到的。” “收到是收到……” “那你为什么不回?”夏飞打断她的话问。 阿妈说:“我又不会写英文,怎么回。” “你写中文就可以,信封的地址我在信里都有教你的,你一看就明白。”夏飞屈指敲了敲茶几。 阿妈不出声,夏飞忽尔恍然,说:“你无看过那些信?” 阿妈:“……” 夏飞:“程伟不让你看?” “不关他事,”阿妈说,“是我不看。” 夏飞随即被噎住。 阿妈扭头看看客厅那边,郭宰在看财经节目,电视机音量不大不小。 她回过头,跟夏飞说:“其实我本来不敢见你。但又想,都这么久了,什么事也早过去了。往后如果还有几十年生命,也讲不定哪个时候会遇见。与其到时再烦,不如借今日的机会讲清讲楚。”阿妈顿顿,再温声说:“况且,少东,我不欠你的。” 夏飞喉咙哽得涩痛,往事潮水般在脑海涌出来。 他有点艰难说:“你无欠我,是我欠你。” 阿妈摇头,“我们互不拖欠。早在我和阿伟一起时,就已经是了。” 郭宰在客厅,耳朵听着电视节目,眼睛不时扫过去偏厅那边。 他见夏飞脸色灰沉地靠进椅背,望着程姨的眼神有藏不住的伤感。而程姨背对他,看不到表情。 至于他们说什么,声音太小听不见。 郭宰瞄了眼手机时间,程心至少再大半个钟才能到达。 其实阿妈没什么要与夏飞说的了。他的家庭与事业,她不感兴趣,她自己的家庭事业,她不打算多聊。之前害怕与他见面是怕状况会变得难缠,不过现在看来也许真的老了,即使有心结也缠不动,所以相处下来也不怎么慌张了。 又所以阿妈挺大胆地说:“他不会想见到你的,如果无什么事,你早回吧。” 夏飞偏偏脑袋,低笑:“这么快就赶客,我椅子都未坐热。” 阿妈见他不愿走,便说:“那我去切些水果出来。” 她去了厨房,从冰箱拿出芒果,洗净切好,也给客厅的郭宰备一份。 “多谢程姨!”郭宰弹起身道谢。 夏飞见是芒果,说:“最近热气,不能多吃。” 阿妈:“啊,不好意思,家里只有芒果。” 阿爸喜欢吃,一口气买了一箱放家里。 “无关系,少吃就行。”夏飞拿叉子尝了口,然后很给面子地说:“很甜。” 阿妈:“能吃就好。” 这时门铃响,阿妈心想程心回来了。她不像刚开始的紧张,去开门也不见着急。 门开后看见来者,她平静的脸容僵了僵。 阿爸见她那倍感意外的模样,跟捉奸在床似的恼怒。 他侧身避开阿妈,径直走进屋内。一股香甜的芒果味扑鼻而来,他心里更加不爽。直觉一样,明知客厅有电视声也依旧选择往偏厅看,一眼看到夏飞。 夏飞对阿爸的突然回家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冷静下来,淡然地朝他招呼:“程伟,许久不见。” 阿爸两三步跨过去,快速将夏飞以及放在他面前的茶杯果碟扫进眼。 阿妈居然拿他的茶叶和芒果招待前男友! 阿爸的火气霎时又升了一级,凶着对夏飞说:“谁跟你许久不见?这里不欢迎你,滚!” 夏飞早料到阿爸对自己的态度不会友好到哪里去,所以才特意挑他不在家的日子来。如今不幸撞上了,他也不慌不气,反而笑笑道:“我好歹远道而来,过门是客,你这样招待客人?” “谁当你是客人!” “阿秀啊。”夏飞抬手指指自己的喝过的茶与吃过的水果。 阿妈也走过来,好声对阿爸说:“他路过来坐一下而已。” “路过?”阿爸横着脾气凶阿妈,“他分明就是有预谋!不然他哪里挖出你的住址!” 北苑物管经理在电话里跟他说,今日他如常去小区保安室查看,顺手翻了翻访客登记,见有人留名东三路16号程宅,那人名字听似男性,便让保安调出监控视频,确认来访者是个生面孔的男人。经理知道阿爸今日要招待x市领导,程宅只得阿妈一人。他心思多了些,给阿爸去电话告知。阿爸问了男人的长相,经理照着视频描述后,阿爸直接让他将发画面截图。 收到图像后,阿爸认出画面里的人就是阿妈当年的前男友。 这前男友三十年前全家去了芝加哥,现在突然冒出还找上门是什么意思? 阿妈惶然地看看夏飞,思维一时未转过来,耳边又传来阿爸的咆哮:“你居然还放他进屋斟茶递果,怎了,见到他你很开心?!” 阿妈的脸色登时就黑了,怒着反驳回去:“你乱讲什么!发神经!” 阿爸见她当着外人面反驳自己,也不乐意了,硬说:“我有乱讲吗?如果我不回来,你就跟他继续在我家撑台脚饮茶吃果话当年是不是!” 阿妈:“什么你家你家?这不是我家吗!我招呼朋友还要你同意!” “你跟他是朋友?你确定?”阿爸指着夏飞那个位置。 夏飞几步走到阿妈身边,护着她说:“程伟我要是知道你对阿秀的态度这么恶劣我当年怎么也会带她走!” “她是我老婆我怎么对她关你屁事!” “怎么不关!哪有人像你这样对待老婆!” “我再讲一次,关你屁事!” “蛮不讲理凶神恶煞,阿秀嫁给你简直受罪!” “呵,再怎么样也好过嫁给你这种始乱终弃的人!” “我哪有始乱终弃!” 夏飞怒了,一步冲到阿爸面前。“始乱终弃”四个字像触动了他的底线,他不想讲道理了,直接出手揍人。 阿爸也是处于盛怒中,不仅不怕,还轰轰的要迎战还手。 两个男人开始动手,从你推我我推我,到动作越来越大,越粗鲁。 阿爸一手揪起夏飞衣领,“你敢来我家就料到有被打的下场!” “到底谁打谁要打过才知道!”夏飞势不输人,“看看你,就算穿着西装也是粗鲁人一个!住别墅又怎样,暴发户!野蛮!低俗!” “叼你!”阿爸拳头照着夏飞的脸挥。 夏飞挨打的同时也冲阿爸出手,两人四只拳头互揍。 阿妈傻眼,连忙跑到中间去劝架。 拳脚无眼,一只不知谁的拳头眼看要往她这边挥过来,阿妈吓呆,心里大叫疯了! 好在拳头落下的前一瞬,出拳人刹住了,阿妈也及时被谁扶着肩膀推到一旁。 “程姨你别过去!” 阿妈从惊乱中找回三魂七魄,望清对方是郭宰后,马上拉住他说:“你快去劝他们停手!” 不用她说,郭宰也会这样做。 他过去挤到阿爸与夏飞的中间,出手阻拦两人。 “程叔你冷静点!” “郭宰你走开!不走的话,帮我打他!” “郭宰你站我这边!我每个月给你十条柜订单!” 阿爸与夏飞边打边拉扯郭宰。 两人虽年近五十,但都火遮眼,又见女人不在,出拳的力气更是十成十不保留。郭宰诚然比他们年轻一半,身壮力健,可实在经不住两头上火的老牛的夹攻。 他拦得这边拦不了那边,出尽手劲也按不住他们,他喊的话也全被当耳边风。 很快,这场起势迅速且猛烈的混战最终以郭宰挨了两个拳头后“啊”一声响亮的哀嚎而结束。 第246章 第 246 章 程心赶到现场后,看郭宰脸上挂了彩,当场就没心情管阿爸阿妈了。 她检查他的伤势,一边低声责备:“他们要打就由得他们,你以为他们不会痛不会累?痛了累了就会停手。需要你蠢兮兮的去中间拦吗?不打你打谁!” 郭宰理解她替自己焦心,所以没作声反驳。心里却想,话是这样讲,但当时的情况谁能袖手旁观?换作是她,她肯定也冲上去拦,然后挨打的拳数只会比他更多。 这么一想,他更庆幸她当时不在现场。 程心见他不回话,心里更气,故意说:“我跟你讲过我是颜狗吧,你现在跟毁容无异,所以我决定抛弃你!” 郭宰愣愣,又闻她道:“一分钟!” 郭宰“扑”地笑了出声。 “笑?笑?笑你个头!”程心拿手指恶狠狠地怼郭宰肿了的脸。 郭宰见她手上抹了药膏,忙道:“程姨帮我涂过药了。” “多涂一次会死啊!”程心凶他。 他:“……” 一声不哼乖乖被涂。 程心将他的脸里里外外有伤没伤的都涂了一遍后,捏着他下巴左右两边扭他的脸,好端端一副皮相,眼青了,脸肿了,一字个——丑! 两个字——滑稽! 她咬住内腮,强忍着不笑。 “其实我这两拳挨得值,”郭宰凑到她耳边小小声说,“程姨好像接受我了。” 程心:“……什么啊,她无不接受你。” “别骗我了。不过现在好了。” 程心看看坐在对面的阿爸阿妈,心想,因祸得福么? 对面,阿妈帮阿爸做着同样的涂药工作。阿爸脸上的伤势比郭宰严重多了,又淤又黑,看着肿得有点像猪头。 阿妈的脸比他的更黑,看阿爸的眼神也又气又怨,外人不懂内情的,会以为她是将阿爸打成这么伤的凶徒。 “嘶——嘶————你轻点力得不得!”阿爸歪着头低叫。 帮他上药的阿妈置若罔闻,她涂满药膏的手仿佛怀有六指神功,在阿爸的伤患上一按一压,都用力得阿爸吃痛。 “你想痛死我就直讲,不需要这样虐待我!”阿爸受不了。 “你再出声,我一坨药膏堵你嘴里。”阿妈面无表情说。 阿爸住声了。 偏厅那边有另一只“猪头”,大妹一帮他处理完伤势,他就站起来说要走。 并对客厅的阿爸放言:“程伟你等着收律师信,打架伤人,少不了你!” 阿爸腾地站起来应战:“就你有律师?你也等着吧!” “行,看谁最后坐监!”夏飞转身大步大步往门口走。 阿妈扔下阿爸追过去,恳求:“少东,不要报警,不要报警。” 夏飞停下来回头看她:“他那样凶你,又把我打成这样,我有不报警的理由吗?他该吃些苦头受些教训!” 阿妈听不进耳,只管好声求着:“他,他也受伤了啊。他不是有心的。” 夏飞咬咬牙,“你看他不像有心?阿秀,你真的很偏心!” 阿妈:“他有错,他有错,但是能不能大事化小?我们赔医药费,多少都行。” 夏飞认清阿妈的立场了,气道:“钱我大把,不稀罕!” “那怎么样才能不报警?”程心走了过来加入论战。 “怎么样都不行。”夏飞冷然道。 “你们求他做什么!”阿爸跳起来,“他无动手吗?我无受伤吗?他要报警就报警,我不怕!” “你不要吵了!”阿妈冲他低喝。 大妹在阿爸那边哄着,“阿爸你受了伤,不要管了,等阿妈和大姐处理吧。” 老婆女儿都围着他转,这程伟也太好命了。夏飞看不过眼,索性不看,走。 “夏先生。”郭宰上前喊他,说:“夏先生考虑清楚再决定报不报警吧。刚才那架,是你先动手的。” 平平稳稳的一句话,听得原本不打算回应的夏飞停了下来。 他看向郭宰,凝眉说:“郭宰,你应该做个懂是非黑白的人。” 郭宰笑笑,“我懂。” “那最好。”夏飞没耐性再逗留,扔下三个字后真走了。 阿妈发愁,怕事情闹大对阿爸不利。 阿爸不以为然,有恃无恐地吼道:“你怕什么,这里是我们的主场,我现在就给桂江法务部打电话!” 他煞有介事地掏手机,阿妈没好气,没眼看,转身上楼了。 她气在心头,步伐踩得特别重,一下下重重地踩在阿爸头上一样。阿爸硬犟着,举着手机走出去花园,没哄阿妈的打算。 客厅剩下程心郭宰与大妹,无语的安静。 程心从省城回来开了一个多小时车,躁,累,饿,烦了。 她挥挥手号召:“不管了,走,先去补吃中午饭。” 大妹说:“我不去了。” 程心:“你不饿吗?” “饿啊,不过我想陪陪阿妈。” “……我给你打包回来。” “嗯。” 郭宰随程心出去,经过花园时与阿爸打了个手势才走。 虽然程心嘴里说不管,可郭宰看得出她心里依然在惦记父母的事,闷闷不乐的。 他拍拍她肩膀,程心瞥眼过去,见他将手机递到自己面前。 “咩?” “你看看。” 他操作着,翻出一段视频。 程心不明所以,随后发现这原来是夏飞与阿爸冲突初始时的视频录像,从两人针锋相对互怼至夏飞朝阿爸出手的短短十来秒时间。视频没有消音,里面传出来激烈的争吵声完美还原了当时的现场状况。 程心瞪瞪眼,把手机接过去重新翻看。 翻看三遍后她看出来了,果真是夏飞先动手的。 程心惊喜了,问郭宰:“你刚才为什么不拿出来?” 郭宰:“我怕拿出来会被他抢。” 程心好笑:“你行啊你,那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拍视频。” 郭宰脸露无辜:“是你叫我拍下一些片段留给你看,我才随时拿起来拍,拍了好几段,无料到会拍下这个镜头。” 他在镜头里见到夏飞动手,就来不及再拍,立即冲过去了。 程心先前心烦意躁,早忘了自己有这么吩咐过:“我有叫你偷拍吗?” “有!” 这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帮阿爸阿妈解困。 程心把手机还给郭宰,笑眯眯说:“去吃饭,吃完回来再告诉他们。” “你话事。”郭宰骑上摩托车,将头盔递给她,“上来,带你兜风。” 程心:“哇哈,这摩托车原来是你的,什么时候买的?” 摩托车是300cc的跑车款,全黑色,猎豹一样,有型有格。 “关峰的。”郭宰说,“我问他借,不然赶不及。” 程心问:“只有一个头盔吗?” 郭宰点头,“给你用。” “那不行,太危险。”程心不依。 郭宰拧眉:“怕什么,快上来。” “不行,会死人的。” “我开慢点。” “你不撞人,不代表不会被人撞。” “……” 程心将他上下扫了眼,t恤加短裤,休闲清凉,青春活力。 可是…… 她说:“改天你准备两个头盔,换一身机车皮衣,戴个黑超,我就跟你‘今生无悔’。” 说完去车库取车。 郭宰懵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朝她背影喊:“一言为定!” 别墅内二楼主人房。 大妹敲了几次门,阿妈才出来应。 “怎了?”她心情不佳,语气也不甚好。眼里有湿意,鼻尖也泛红,似哭过。 大妹没回答,往前一步双臂轻轻圈住阿妈。 毫无预兆的,阿妈愣住了。 比阿妈高半个头的大妹很自然地搂着她,双手在她后背缓缓上下顺捋,小声说:“不要伤心了。” 大姐离开东澳城时被她撞见了,她追问发生了什么要赶回家,大姐犹豫了一瞬,把事情告诉了她。 高速上,大姐将阿爸阿妈之前闹离婚的事也提了提。 她在车上就问:“天啊,那你有无安慰阿妈?” 大姐说:“安慰什么?他们自找的。况且最后不是相安无事了么。” 她:“……” 如果阿爸阿妈闹离婚时她在场,她一定会安慰阿妈,也会安慰阿爸。 被女儿搂着的阿妈茫茫然,心头乍热乍热的,一下子更加想哭了。 她拿手按住鼻脚吸了吸,好一会才止住哭意,再细细拍拍大妹的胳膊,带她进房关上了门。 两母女坐到床边,阿妈问:“你阿爸还在打电话?” 大妹点点头。 阿妈起身走去窗边,掀开窗帘往下看,见阿爸在花园举着手机,嘴巴不停张合,人蹲着。 “阿妈,阿爸跟那个叔叔怎么打起来的?”身后次女问。 阿妈放下窗帘,背对次女无声吁口气,简单地将经过说了一遍。 大妹很惊讶,“你以前跟那个叔叔拍过拖?” 阿妈没出声,似乎在迟疑要不要跟女儿聊以往的事。 大妹也没追问,静静等着,等到阿妈再度开口:“拍过三四个月吧。” 那时候阿妈未够16岁,和姨妈组队去恩城打工,赚钱回家帮养阿姨与小舅。恩城离这里在那个年代至少要坐车六七个小时,人生地不熟,两个年轻女孩说不害怕是假的。幸好有伴,又是亲姐妹,互相扶持照顾,一路磕磕碰碰在异乡适应下来,在绣花厂找到一份工作。 没多久,外婆将姨妈召了回家相亲,说有媒人给介绍了个香港客,即大姨丈。姨妈跟阿妈说过几天就回来,阿妈也以为是。谁知姨妈这一回去就不来了,说要准备结婚。 剩下阿妈一人在恩城,原本才稍稍安定的心又惶惶然了。她努力工作,想着赶紧赚够钱就回家去,不要一个人在外面流浪。 后来厂长见她绣花功夫了得,又勤奋,便提升她做师傅,负责培训新招的女工。 夏飞是绣花厂的少东,平日无事会进厂溜达瞎逛。厂长向他介绍新晋升上来的师傅,他一眼相中了阿妈,开始有意无意的亲近她。 阿妈少女情怀,少东又年轻英俊,孤身在外的她很轻易地心弦被撩动了。 她往家里给姨妈写信,含蓄地说绣花厂的少东对她“挺照顾”,她很感激。 那封信寄出没几天,夏飞就跟她说,她是他的女朋友,他是她的男朋友。 阿妈懵懵懂懂,感觉心里有异样的踏实与愉快,看来以后就算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也不再孤单了。 工厂里的女工无不羡慕她,围着她说飞上枝头了,以后是不是要随少东一家出国? 阿妈没想得这么长远,脑袋只有飘飘然的晕昏。 大概三四个月后,夏飞要跟她分手。理由是他父母反对。阿妈没接受过来,工厂里就有人告诉她少东去香港读书了,而且东主安排了香港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女生和他相亲。 猝不及防地,阿妈由全厂羡慕的对象变成同情的对象。 过了好几天,阿妈才将事情想明白,接着铺天盖地地哭,眼泪一串一串地淌。 她是真的喜欢他啊。 可她根本联系不上他了。他从她日复一日的绣花日子里凭空消失了。 她除了无能为力,就剩呼天叫地不应。 阿妈心灰意冷,向厂长提出请辞。厂长惜她的才,更同情她的遭遇,一边安慰一边保证涨工钱,百般好话将她留了下来。 她往家里写信时,只提自己涨工钱了,不曾提过与少东的事。 绣花厂的生意非常好,要扩建厂房,阿爸是施工队成员。施工队有三十来人,工厂承包伙食,将他们统一安排到厂区食堂与女工们一起用餐。 阿爸吃完饭去洗饭盒,水龙头开得太猛,接水角度一不留神,把水花溅到隔壁去了,隔壁惊慌地低“啊”了声。 阿爸连忙道歉,阿妈拿手擦脸上的水迹,擦完后放下手,不满地瞪他。 那一瞪后,阿爸各种追求,也不知怎的,阿妈接受了。 与阿爸的热情相比,阿妈表现总是冷冷淡淡,还爱说刻薄的话,仿佛那样子她会安全一些。 阿爸说要和她结婚,说要存钱起屋做两个人的家,然后他负责赚钱养家,她负责在家照顾孩子,钱都归她管,总之就不需要她到处奔波谋生。她没什么意见,反正她一个绣花女工,他一个地盘男工,挺配的。 某个夏日,夏飞从香港回来了,说是学校放假。他很快知道阿妈和阿爸的事,突然就不乐意了,死缠烂打求阿妈复合。 还答应带她随家人去芝加哥定居。 阿妈不敢信他了,也不敢把事告诉阿爸。可阿爸还是从哪里听见了,不管不顾直捣绣花厂的办公室翻出夏飞将他揍了一顿。 阿爸被解雇了,近半年的工钱全部被扣,如果不是他跑得快,分分钟被捉去坐牢。 他临走前留了封信给阿妈,意思是认为她喜欢的是夏飞不是他,他不拦她幸福。 阿妈失眠了几个夜晚,比被夏飞分手时还难熬,甚至连绣花都出错。 她那段日子瘦了许多。 最后最后,她决定辞职,离开恩城去找阿爸,给自己的理由是——他因为她打了夏飞,没了半年工钱,不论她与他什么关系,她得把钱补偿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权当阿爸阿妈的小番外看了。 第247章 又半章 程家三楼大妹的房间里,程心躺在床上抱着抱枕,问:“然后呢?” 捧着外卖饭盒吃午饭的大妹边咀嚼边摇头:“然后无了。阿妈讲到这里就不肯往下讲了。” 程心:“啊……” 她将抱枕往半空抛,说:“不过往后的事估计阿姨和姨妈都知道,问她们就行了。”抱枕跌下来,软软地打在她脸上,有种舒服的感觉。 她想想又说:“多半是打打闹闹然后结婚,然后生下我接着跑路生你们……这么看来,不用问阿姨她们了。” 大妹没应话,专心将一块骨头啃净了才说:“那,阿妈到底喜欢不喜欢阿爸的?” 程心:“废话,以她那种性格,不喜欢会嫁?你以为她是姨妈?” “姨妈怎么了?” “……我也是听陈向讲的,我告诉你你别讲出去。” “嗯嗯嗯!” 这两姐妹把另外两姐妹的往事八了一遍后,大妹感叹:“姨妈她……”“她”了许久,才往下接:“真听外婆话。” 程心默了默,忽尔笑出声,说:“可能是假的。” “什么假的?” “姨妈年轻时无喜欢过什么猪肉佬,只是编出来骗陈首陈向的。” “为什么啊?” “宣扬孝道。” “……” “很热,把冷气开了。” “哦。” 大妹拿遥控器按了下,闻大姐问:“那现在阿爸阿妈什么情况?” 大妹:“阿爸去桂江找律师谈,出门前无与阿妈碰过面。” “唉,又要冷战了。”程心仰起下巴,展开双臂伸懒腰。 “大姐,万一夏飞真的告阿爸,会不会很麻烦?” “不会。”程心打着呵欠,含糊说。 “听讲夏飞拿美国护照的,警察会不会特别帮他?这算是国际纠纷吧。” “扑——哈哈哈——”程心被击中笑点,蓦然发笑,笑得岔气。 大妹:“……” 她低头把最后一口饭扒净,再去厕所洗手漱口。出来时见程心笑得差不多了,她再道:“我讲真的,不是讲笑。不想阿爸惹官非。” “放心吧。”程心将郭宰拍下视频的事告诉了她。 大妹惊喜了,“真的假的?” 程心:“视频我看过了,的确是夏飞先动手的。阿爸阿妈激动过头了才想不起来。” “我去告诉阿妈!”大妹说着就出去,行至门口特意回头小声提醒:“大姐,阿妈不准我将她的事讲出来的,所以你要扮作什么都不知道。” “知了,”程心往墙那边翻身,“我在你这里睡个觉,睡醒回省城。” “我先不回可以吗?想多陪阿妈几日。” “随便你,我睡了别吵。” 程心很累,吃完饭就犯困,加之空调吹得舒服,两三下工夫就睡进去了。 隔日郭宰将视频转交给阿爸的律师,往下事态的发展就没怎么需要他了。他猜事情应该没多少麻烦,甚至不难解决,毕竟程心没跟他抱怨过什么。 也就两三天后吧,他接到她的电话:“大侠,我阿妈想请你吃饭答谢。” “啊?!”郭宰受宠若惊。 “你赏面不赏面?” “赏赏赏!” “那想吃什么大餐?别跟我妈客气。” “你作主。” “行。” “诶诶,我那天穿西装好不好?” “……我们去路边吃烧烤吧。” “……” 结果阿妈挑了在北京奥运开幕的那天请郭宰去十九楼吃饭。 同行的还有程心与大妹,独独没有阿爸。他们在十九楼的茶花包厢边吃饭边看电视里的奥运开幕直播。 吃完晚餐吃水果,之后吃甜品,再之后有各色小食,务求吃吃吃,吃到将开幕式看完为止。 期间,程心接到阿爸的电话,问她在哪。 “在十九楼吃饭。” “啊?你回来了?” “阿妈请郭宰吃饭,我当然要回来。” “阿妈请郭宰吃饭?你们在一起??” “是啊。” 电话那端安静了两秒,尔后“啪”一声挂了线。 声音不小,差点炸了程心的耳膜,而坐旁边的阿妈与郭宰都闻见了。 阿妈笑笑问:“谁啊?” 程心心说,明知故问你老公,嘴上答:“阿爸。” “他在哪?” “家吧,用家的固话打来的。” 阿妈端起瓷杯喝茶,只笑不语。 她这是故意的。 一个月前阿爸就明明与她约好,8月8号要在家里吹着空调,一边吃麻辣火锅一边喝啤酒来观看奥运开幕式。 为了这个安排,阿妈早早将麻辣锅底的汤料备好,还一备备了好几种,任阿爸选择。又专程去商场挑了只鸳鸯锅。阿爸更夸张,直接换了台50寸的液晶大电视,就等今晚。 谁知。 这包厢里唯一的男性,郭宰同学,本来认为这顿饭局对他来说别具意义。可自从程心的手机里传出惊人的“啪”声后,他就倍受良心的责备。 原来程叔一个人在家留守…… 他原以为他老人家有公事忙呢。 这边厢刚刚获得准外母的接纳,那边厢的准外父说不定蹲在角落里打他小人…… 唔………… 第248章 第 248 章 在同一天,远在北京的小妹并未了解家里发生的种种,所以她心里最记挂的还是接下来自己将要经历的事。 今天奥运开幕,整个城市都在为这个盛典准备,包括晴朗得不可思议的天气。走过路过的每一个人不论身份地位,无不在谈论这件事,仿佛他们全是参与者。 而离开幕式的开始尚有半天时间,小妹就一个人来到鸟巢的外面到处闲逛,也不嫌太阳晒。 好不容易等到傍晚,大批购票观看开幕式的观众游客陆续从四面入方涌进这个坐标。鸟巢外面人山人海,却又出奇的秩序良好。 观众们排队检票进场,小妹站在其中一列人龙的尾后踮起脚往入口张望。站她前面在排队的游客以为她太心急,一番好意要把前面的位置让给她。 小妹连忙挥手,说不需要,转身跑了。 她就这样走走停停,左右围观,像初出城什么都好奇一番丫头,绕着鸟巢转了好几个圈,看着排队进场的人龙从多变少,由长缩短。 天终于要黑了。 她的手机终于响了。 “你到了吗?” “早到了到了!” “去北门,我在那边等你。” “好!” 挂了线,小妹从南门直往北门奔。 北门外仍有少量观众在赶着检票入场,小妹小跑着四处寻望,地方广阔,她一时间找不到大孖的身影。 正要给他拨电话时,身后谁拍了拍她肩膀。她一回头,眼前一片黑影倏地掠过。没来得及惊讶,黑影就不见了,视野内只剩穿着蓝色志愿者制服的大孖。 她没闲工夫研究黑影不黑影的事,权当眼花,一门心思只想着:“到底是不是真的能进去??”她捉住大孖的衣摆问。 “嘘!”大孖迅速捂住她嘴,一边拉她往北门的旁边走。 小妹明白了,不吵不闹,安分地跟着他行动。 经大孖带路,北门左侧三十来米远处的地方,小妹发现了另一个门。那门不像普通的观众入口,哪怕说它是工作人员入口也嫌它小得低调,比比看,也就一扇普通家门的尺寸,与宏大的鸟巢建筑格格不入。 而且它涂了与围墙一样的颜色,乍眼看不见有门把手与钥匙孔。小妹怀疑它到底是不是门口。 大孖敲门,小妹留意他敲的节奏,一短两长再三短一长,她登时觉得自己发现了惊天秘密,忍不住问:“这是不是暗号??摩斯密码吗?!!” 大孖看她一眼,没表情地说:“乱敲的。” “…………” 乱敲之后没一会,这假似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一条缝,有人从缝里望出来。 大孖上前恭敬地招了声:“老师。” 小妹听不见对方说什么,总之之后大孖扶着她肩膀把她往门缝推。小妹有点点怯生,脚步迈得很紧,可经不住大孖的力气。 她匆匆回头瞥一眼,见四周竟没多少人了,更没有谁着意他们的举动。 小妹下意识揣紧大孖的衣摆。 门后其实是一个小储物室,墙边摆放的货架堆满东西,分类明确位置整齐,很像经常有人光顾以及收拾的地方。 小妹微微松口气,就算门被关上,外头的声音被隔绝,这里异常安静,她都不怎么害怕了。 大孖和那同样穿志愿者服的“老师”低声聊话,老师给了他一个证件,他转手递给小妹。 小妹愣愣,反应不过来接。大孖直接帮她将证件套到脖子上,再推着她往储物室的另一边走。 另一边有另一堵门,门外是一段灯光通明的白墙走廊。 “快八点了,走。”大孖很自然地握住小妹的手腕,拉着她跑。 没有门票也能潜入会场,小妹有勇闯突围的兴奋,又有作贼心虚的紧张。她跟着大孖跑,偶尔无意回头,见落在身后的走廊有好些人在忙碌走动,但没有谁有空理会他俩。 走廊有几处曲折,左左右右拐了好几次弯,拐得她都糊涂了,才看见出口。 出口外面想必就是开幕式的现场,仪式已经开始了,全场观众大倒数的激烈呼声越来越近。 “八!!七!!!六!!!……” 听得小妹的心砰砰直跳。 “三!!二!!一!!!!” 俩人冲刺般冲出走廊出口。 “轰——轰——” 瞬间头顶轰隆隆的声音将他们淹没。 小妹蓦然仰头,见天顶炸开了无数的耀眼烟花。一团团红光金光黄光从头上照下来,将所有人染上了灿烂的色调。 轰隆隆之后,小妹屏息仰望周围,耳边是从外语到国语的主持人声音。她听不清说了什么,不久之后全场陷入一片黑色,只剩观众席上闪烁不定的熠熠星光。 大孖没有松开过她的手腕,带着她摸黑急步走去某个位置,那里有制度人员用仪器检查他俩。大孖将她胸口前的证件展到对方的手电筒下,对方扬扬手,放他们通过。 大孖对这里似乎很熟,虽然到处黑乎乎的,但带她走的路拐的弯无不明确且果断,若说他受过此类的长期训练也不出为奇。 他带她跑上一条堪比天梯长的楼梯,楼梯两旁坐满熙攘的观众,他们伸长脖子望下面,有眼定定看的,有一直举着手机录像的,个个表情期待。 突然,下方一片整齐洪亮的“哈”声。 小妹回头看。 下方就是开幕式的表演场地,没有灯光,看不清有什么,只闻昏暗中传来一阵阵口号声与打鼓声,整齐得震撼人心,气势逼人。 小妹直觉等下的表演肯定更精彩。 她急不及待了,加快速度冲到大孖前面,不知累地继续往上跑。 站得越高,看到的一定越美。她要跑到上顶! 大孖被她的劲头逗乐了,两大步工夫超越了她,重新跑在她前头带路。 这楼梯很长很长,身后的口号声鼓声却不曾歇息,不曾遥远,而他们安静之后,远处响起了连接不断的“轰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犹如某个巨人正一步步沉甸甸地走过来。 抵达楼梯尽头时,小妹双腿直发抖,大口大口地喘气。 “轰——” 没有时间思考,刚才的“轰隆”声直接在头顶炸开。 小妹往上看,见一株株金色的烟花在顶部绕成一圈盛放,然后化成一堆细碎的星光,浮浮荡荡地飘散下来。 她觉得很美,不自觉伸出手去接。 “傻。”身边的大孖说。 小妹看向他,附近的灯光并不明亮,现场又昏暗,她其实看不清他的脸容,却直觉地认为他的脸色一定有点红,毕竟跑了这么长的楼梯,她累,他也会累是不是。 而且他的“傻”字里有喘息声。 换作平日,他若对她的兴致泼冷水,她不反驳不姓程。但今晚,他功劳太大了,活脱脱一个多啦a梦,一个英雄,她感激都来不及。 “看着我做什么?”大孖又说。 小妹这才发现自己定定看着他不动。她微窘,收回视线随便找个地方放目光。 “你看下面。”大孖说。 她听话地看向表演场地,下一秒发出“哇——”一声低呼。 她看到一个从地面上懒洋洋地飘浮起来的银色奥运五环。睡过四年,它到时间苏醒了,由某位隐形的巨人用指尖轻轻拈着掀起来,悬浮于半空与大家见面。 小妹怔怔看着那发光的银色五环,嘴里只有一个词:“好靓!” “等下的表演会更精彩。”大孖说。 “彩排你全都看过吗?” “一些些吧。” “谁负责点圣火?有人猜是姚明,有人猜是李宁!” “是李宁。” “哇……哎!你讲出来做什么!搞得一点神秘感都无了!” “……” 现场响起歌曲,国旗进场,进入升旗环节。全场观众站了起来,依着背乐节奏齐声唱国歌。 万众期待的奥运会开幕仪式进入文艺表演阶段,到运动员进场,领导致辞,圣火入场再到最后的点亮圣火塔。整场仪式足足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小妹与大孖全程站着观看。 她大开眼界,叹为观止,虽已凌晨但仍亢奋激动,毫无睡意,也不觉累。 轰隆隆的烟花燃放声连绵不断,她对大孖大声说:“真的好精彩!冒险进来也是值了!” 大孖说:“你有什么冒险的?我能答应,就不会让你冒险。” 小妹咧着嘴乐,“那多谢你得了吧。” “得。”大孖说,“用什么办法多谢?” “请你吃饭。” “不吃。” “请看电影。” “不看。” “请去旅行!” “不去。” 小妹皱眉:“……那你想怎的?” 大孖转身面朝她,他的脸被现场通红的灯光染了色,笑意淡淡:“你话呢?” 头顶轰隆隆的烟花声一下子没了,明明依然满场观众,小妹却莫名感到气氛静止了。 第249章 第 249 章 现场观众在指挥下进行散席,一大窝黑压压的蚂蚁似的往各个出口挪动。 小妹歪头看大孖,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出的主意全被他否决了,他还问她做什么? “不如你自己想吧,想到告诉我就好。”小妹懒得猜了,语气听起来有一丁点的嫌烦。 大孖几不可觉地撇撇嘴,眼神也难以察觉地幽沉下去。 他语调平平说:“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和时间才将你‘偷运’进来?你以为很容易?” “我知道不容易啊!”小妹即刻反驳,“不然一开始你也不会拒绝。” 她早前抢购开幕式入场券失败,又不甘心光顾黄牛,于是去找大孖帮忙。 大孖严辞拒绝:“这是很严肃的盛事,安检相当严格,我怎么可能带你进去?” 小妹:“你不是志愿者的组长吗,总有办法吧。” “我无办法。” 短促且坚决的四个字将小妹噎得死死。 小妹岂会不了解事情的难度,坦白讲她也没有非要不可的打算,毕竟一旦被逮住,罪名可大可小。 但大孖在过去两年哪方面不是迁就着她的?吃什么菜看什么电影,包括放假去哪旅行以及回家的交通方式,全任她作主。 这回的要求有点过分,她只料到他未必有能力实现,没有料到他会一口拒绝。 怎么也该安慰安慰抢票失败的她,然后说“我会想想办法”之类的好话吧。 然而他连做做样子都没有,拒绝时那脸色简直就是在教训她,教训她异想天开,不守规矩,思想品德不及格! 小妹的面子挂不住,脾性上受不了,习惯上也不适应,于是怒了。 她单方面与大孖绝交。 方法简单粗暴——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大孖来学校找她,她不见还躲着。 如此斗争了半个月,大孖投降,给她发去短信—— 我会想办法,不一定成功。 小妹心想,对嘛,这就是她想要的答复,一份友善的态度与十足的诚意!他要是早这么说,哪有绝交半个月之说! 蠢到无朋友! “知道就好。”大孖接着她的话说,“所以你的答谢方式最好隆重一些。” “怎么隆重法?”小妹不懂了,想了想,“啊,请你出国旅行,去泰国看人妖!” 话说,今晚节省下来的入场券费用足够她去泰国玩一圈呢。 大孖脸容抽了抽,坚强地镇静说:“与钱无关。” 小妹:“那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讲好不好啊少爷!” 她真的不耐烦了,绕过他下楼梯,打算离开鸟巢。 大孖一把扣住她的手臂,将她拽回原地。 动作并不温柔,小妹又惊又恼,“你做什么!” 大孖沉静地看她半晌,尔后不急不躁道:“我有个事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小妹:“……” 他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迂回?正奇怪着,又闻他说:“这其实是一个真相。” 小妹愣愣,“什么真相?” 柯南看多了,这个词一出场莫名有点紧张。 大孖没说话,依旧沉静地看着她。小妹也看着他,起初是平常的对视,可看着看着,她渐渐感觉到异常。 这大孖的眼神怎么有点怪味的?与平时很不一样呢。让她挑个词来形容,就是那个那个,深沉的? 对对,就是深沉的!可是等等,“深沉的眼神”不是朋友之间会用得上的啊。 更像是,情侣之间的??! 小妹懵了懵,被自己的判断吓倒,接着无缝回忆起宿舍舍友们的调侃。 过去两年大孖对她的照顾在她眼中是应份的,是他的义务来的。毕竟她自小就享受大孖小孖的关照,再者人在异乡,老乡之间不应该互相照应吗?相识十几年的街坊校友老友,他如果对她不管不顾,那真是造孽了。 可在其他人眼中,大孖对她面面俱到的体贴,甚至有些儿形影不离的陪伴,皆别有意味。 宿舍舍友曾围着小妹八卦:“那个梁崭是你男朋友吗?” “怎么可能!”小妹疾口否认。 舍友们不信,拿大孖对她的照顾说事:“从你入学开始就无微不至照顾,明明不是我们学校的却时常在我们学校出没,一个星期在校内碰见他的次数比碰见同班男生的都要多。这么围着你转的人不是男朋友的义务吗?” “对啊,摆明喜欢你好不好。” 小妹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们自小就这样相处。况且他弟弟在上海也这样照顾我二姐。” 其中一个舍友:“哇哈,这是青梅竹马变情侣呀,我看小说最喜欢这种设定了。” “我不喜欢。”小妹说,“我连他小时候便秘的事都知道,他在我心里没形象,没意思极了。” 舍友们:“……” “他真不是你男朋友?” “人头保证不是。” “那他是不是喜欢你?” 舍友第二次提这个问题。小妹负责任地思考过才回答:“不是。” 他要是喜欢她,怎么不表白?等谁呢? “那他有女朋友吗?” “……没有吧。” 不然哪来这么闲找她做伴。 “卧靠那你赶紧介绍给我认识,我早就相中他了,长得俊学习好,将来毕业前途无量。我要傍他这个潜力股!”一个舍友不客气地说。 “你走开吧长得跟苍蝇一样,他不会看上你的。程意,你介绍我,我不会令他失望的。” “全部死开一群学渣,论成绩,摆明我更配他!” 舍友们突然闹起来,小妹目瞪口呆。 最后争执的舍友们团结一致围攻她:“怎的,介绍不介绍?成功的话包你一个月伙食!” “我包半个学期!” “我包半年,不打折。” 小妹被逼至墙角,不得不应付:“先止声明,我以前也帮他收过不少情书,可没有一个成功的。他那人很怪,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姐自有办法,保证将他收入囊中。” 舍友的话像长了刺,无声无息扎进小妹的心脏,整得她浑身不舒服,闷躁闷躁的。 她嘴上虚应着,行动上却一直不配合。 如今凌晨夜,面对大孖“深沉”的眼神,小妹将舍友曾经讨论过的问题挑了出来咀嚼—— 一直以来亲人般照顾她的大孖,原来是喜欢她的? 有了初步论点,她一步步往下开发论据,脑里重温与大孖两年来的相处点滴。 温着温着,真相好像是那么回事。他之所以心甘情愿关照她是因为喜欢,因为喜欢所以乐意,因为乐意所以无私,无私得像天生的义务一般。 小妹越分析越感觉不得了。 真相这个词,意义果然非同凡响。 现场观众散席了一大半,场馆内安静了许多,充满高/潮激/情的一天该时候结束休息了。 可于小妹本人,偷进场馆观看开幕式这个惊险过后,又来另一个惊险。今晚的热闹是过去二十年加起来的都比不上。 “想什么了?”见她眼底有各种不加掩饰的神色流过,大孖问。 小妹回了回神,看着他说:“真相是什么?” 大孖眉梢轻挑,微微意外:“不害怕?” 小妹失笑,拿手轻飘飘地打了打他,“有什么害怕的,少吊胃口了,快讲!” “那你听好了。”大孖一副要准备讲秘密的提醒口吻。 小妹前所未有的听话,连点了好几下头。 第250章 第 250 章 大孖说:“我想讲的真相是,从你踏入鸟巢开始到现在这一秒钟,你所见的所听的所感受的,其实全部是幻觉。” 本来状态满满的小妹眨眨眼,咩? “奥运安检严密,参与的每个人有很强的集体意识,无人敢冒险给大会添乱,包括我。所以我偷偷帮你潜进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刚才给我们开门,给你证件的那位老师,其实是心理学协会的会长,擅长催眠。从你与我见面的那一刻起,你就被他催眠了。” 大孖说这番解释时,语气好比主妇讲解腊鸭如何清蒸一般寻常,听得小妹一愣一愣。 她茫然问:“你到底讲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和先前预想的风马牛不相及,她思维一时切换不过来。 大孖语调不改将话重复了一遍,小妹尝试理解后神色晃了晃,恼问:“你吃错药?吹水无成本。” 大孖脸无波澜,“不信?” “信,信你个头!”小妹双手抱胸瞪视他,明摆出一副不止不信,还不快不爽的恼怒表情。 原以为他会提及那些有意思的事,谁知他整个“幻觉”“催眠”出来,莫名其妙大煞风景,扫兴绝顶! 大孖不说话了,抬起一只手伸向小妹的脸。 小妹微愕,思维有半瞬的停顿,紧接着又特别机灵地将刚才胡思乱想的小心思找了回来,微微跃雀。 “你做什么?”她嘴上嫌弃着,假装往后躲,黑啾啾的眼珠子则牢牢盯住大孖的指尖。 大孖的手却在距离她脸颊一个拳头的位置停了下来。小妹忽觉脸颊又热又痒,需要他的手碰过来蹭一蹭方能镇静似的。 “你看,”大孖说,“我碰不到你了。” 小妹低声喃喃:“谁让你碰了。” “这是危险的征兆。”大孖说。 “啊?”小妹抬眼看他,有不祥的预兆。 “你被催眠了,意识脱离了身躯,在无载体的情况下游离浪荡,这其实是很危险的……” 他不紧不慢说着,小妹再一次听得一愣一愣。 顶他的肺,看来她又搭错线。 “老师讲过被催眠后最多只能沉睡两个钟,一旦超过这个时间,意识很可能会永远回不去躯体。而你的意识已经游荡了四个多钟头,早该撑不住,开始排斥外界了。再不赶紧醒过来,你的躯体就会失去意识,会永远起不来,干躺着不能喝不能吃,直至枯萎,断气为止。” 大孖自小是学霸,请教他学习问题的人极多,包括小妹。他帮忙讲题分析时,所用的口吻像极了五六十岁的古板教授,平平无调,严肃淡漠,却出奇的权威,说什么是什么。 而他上述那番匪夷所思的话就是用那种口吻说出来的,小妹由一愣一愣听得一惊一惊。 尤其他说“断气”的时候,眼睛阴沉地眯了眯,加重了整段话的确定性与恐怖性。 小妹摇摇头,“你不要乱讲,吓谁呢。” “不信再试试。” 大孖又将手递向小妹,眼看他的掌心要抚上去了,却仍在相同的距离生生停住,他认定似的说:“真的是。” 小妹烦躁了,想都不想抬手去够他的肩膀,摸到了,气道:“我能碰到你!” 所以他碰不了她是什么鬼! 大孖说:“你试试摸我的脸。” 小妹没多想就伸手,指尖一碰到大孖的脸颊就大声说:“也能碰到啊!” 小妹第一次碰大孖的脸,发现他的脸颊皮肤相比她的指端要细滑一些。她好奇了,张开五指轻贴他的脸颊,滑动指尖来回细扫,又把掌心贴上去,与他的脸部无缝相触。他的皮肤与四周的环境相同,干爽微凉。脸颊看上去瘦削不胖,摸起来却挺有肉。 小妹拇指动了动,在他脸上一下一下磨蹭,笑着说:“真的碰到哈。” 大孖一双眼静静看她,脑袋无声无息地歪了歪,去蹭贴她的小掌心。 不过他的动作极轻微,小妹心里正兴奋着,也没去着意。 等她着意过来时,好像已经摸了很久,她感觉有点出格,收回手说:“你看,我能摸你碰你。” 大孖眼底闪了闪,似从某种状态中回过神,淡定道:“那当然,我又无被催眠。” “什么意思?” “站在你面前的我是真人,有肉有血,只有你是一团意识。” “啊?”小妹拿手上下摸自己的脸和肩,反驳:“可是我能碰自己啊!” “可我摸不到你才是重点。” “你再试一试!”小妹往前挺了挺胸膛。 “……好。” 大孖再次伸手去尝试触碰她的脸,可依旧在相同的特定距离停顿了前进,他说:“就像有结界一样。” “不可能!”小妹边否定边捉过他的手,他没有反抗任由她。可惜再任由,小妹再使劲,他的手就是越不过某道防线,一股与之反向的力量在和她抗衡,令他的手无法贴近她的脸。 小妹不想认输,低头将脸往大孖手掌里埋,可任她如何低头,就是埋不进大孖的掌心里,哪怕她明明感受到他掌心透出的细微温热,而他的指尖也在颤动,仿佛与她同样用力而又吃力。 小妹怔然地松开他的手,惶恐问:“怎么会这样?!” 大孖的喉结滑动了下,脸容不改:“我都讲了,你被催眠了。” “不可能!你别乱讲吓我!” “我无吓你,你自己仔细想想有无可能吧。” 他的脸色从刚才开始就没变过,沉静认真,没半点撒谎的马脚。小妹看着他发愣,乖乖思考他所说的全部话。 可她什么头绪都想不到。明明一路跟他进来,听觉视觉感觉真实得无以加复,就连烟花的火/药味都如假包换,这怎么可能是幻觉?虽然她也认为潜入安检森严的鸟巢不可思议,她所观赏的开幕式也梦幻般完美,但完美不代表虚假啊!!! 若非要找疑点,前前后后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在外面与大孖汇合时,回头一瞥所见的一溜黑影。 小妹惊问:“是那个黑影吗?” 除了那个黑影,她想不到有其它作怪的地方。 大孖眨眨眼,随之点头。 小妹倒吸口气。 果然是它。 所以她真的被催眠了,就在黑影闪动的那个瞬间。 所以大孖说的那个下场,意识不能归位,躯体慢慢枯萎至断气,不是玩笑,不是吓唬。 “那有什么办法挽救?你快讲!”小妹恐问。 “无办法了。”大孖说,“刚才你不相信我,把时间都耽误了。” “放屁!这才多长时间!你快想办法,这是你的责任!是你害我的,你要给我解决!” 大孖不说话了,也没任何行动,这让着急的小妹抓狂。 她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整个人钻进他怀里,脸贴着他胸口,慌乱地威胁:“我不管!如果你想不出办法那就同归于尽!我不会松手的!要死一起死!反正是你害我的,是你害我的!!” 大孖僵着,一时说不出话。 “死梁崭!你居然害我!枉我们这么多年感情,我看错你!!”小妹在他怀里怒道,“枉我信你听你,枉我事事都想到你!枉我……死梁崭!” “你不是很想看开幕式么?想到跟我绝交了半个月。”大孖低声说。 “早知道是这样我宁愿不看!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信你!呜——”浓烈的失望与无助的慌张,小妹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上下气一喘,哭了。 这个该死的大孖,没有给预想之中的表白就算了,居然还给了她一个惊吓。今晚本来很高兴很感动,她深信不疑一定会终身难忘,而她也会一辈子佩服他感激他。可如今,终身是终身,一辈子是一辈子,毕竟人至将死,马上就能终身一辈子了。 如此从天堂到地狱无缝切换,恐怕她是这世上最倒霉悲催的人。 “呜呜呜——死梁崭,我憎死你!呜呜呜——”小妹抱着大孖哭,还动手捶打他的背脊,重复着一些话:“枉我和你这么多年感情……枉我这么信你……枉我以为……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会报仇!捉你去泰国做人妖!!呜呜——” 鸟巢内的观众已经全部撒清,但依然热闹,不少穿制服的志愿者在观众席间游走检查。有一个在下面几排位置经过,似乎认识大孖,见他被个女生抱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比个手势就走开了。 场馆很广阔空旷,小妹埋脸在大孖怀里的哭声显得微不足道,除了大孖本人,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对面的火炬塔圣火在旺盛地燃烧。 没多久,一直站着不动任小妹搂抱、捶打以及在衣服上擦眼泪鼻涕的大孖伸开双臂,回抱小妹。 哭得伤心的小妹并无知觉,后来听见大孖说:“不要哭了,催眠术已经解除了。” 她才有所反应,抬头看他:“什么?” 大孖低头看她,嘴角微笑:“无事了,你不用跟我同归于尽了。” 小妹下意识追问:“为什么?” “因为眼泪,眼泪是一切魔咒的解药。” 小妹此时的惊愕程度不比她以为自己被催眠了的时候轻。 她愣愣地看着大孖,哭过的眼一片通红,眼眶里的余泪淌下来,滑过蹭红的脸蛋,鼻尖也红红的,模样可怜又傻气。 “不信?”大孖问。 小妹也不知道了,一时说无办法解决,一时说催眠被解除,怎么想怎么联系不起来。 “不信你看,”大孖抬起手,一副温热的掌心贴上她湿润的脸颊,干爽的手指细细摩挲替她擦脸上的泪,“我能碰你了。” “啊……”小妹只能发出单音节,不知是哭过头抑或他的手终于贴了上来的原因,总之她脑子跟不上了。 大孖双手捧着她的脸,帮她将泪水全擦掉后,问:“还不相信?” 小妹懵在其中,未有回答。大孖很自然地往她泪眼上亲了亲,轻声说:“不仅能碰,还能亲,信了么?” 说完又亲了亲她另一边泪眼,再轻轻亲上她的唇。 小妹瞪大了眼,石化。 第251章 第 251 章 当天凌晨两点,小妹回到宿舍就被舍友们围堵追问:“梁崭带你进鸟巢了吗?看现场了没?!” “啊?啊。”小妹傻愣愣的,回答的话仅限“啊”字。 舍友们七嘴八舌,围绕着开幕式问的问说的说,一个比一个激动,都没有睡意。 后来小妹手机响,屏幕来电显示——“衰人大孖”,她一个激灵,颤着手走到阳台接听。 “喂?” 开声后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弱又抖。 她扶着额,无声地大口大口深呼吸。 手机那端,大孖一贯地平静说:“站阳台做什么?” 小妹心脏蓦地震了下,低头往阳台外面看,果然见大孖的人影杵在楼下的宿舍出入口处,俊白的脸仰着望她这边。 她脸蛋乍热,迅速背过身僵硬地往宿舍内躲。 有个舍友这时走了过来,无意往外看了眼,发现大孖,随即兴致勃勃告诉大家:“喂喂!梁崭在楼下!” 几个舍友蜂涌而至,扶着栏杆朝下张望,冲他挥手招呼。 “这么晚还送程意回来,真他妈贴心!” “对了,这么晚门卫怎么还让他进来?” “考虑到很多人去看开幕式,门禁推迟了。” 小妹感激那几位舍友组成的人墙挡掉不少大孖的视线。她爬上床,拿被子盖住自己打算开口应些什么,却张嘴无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哑着听手机,耳朵无故发烫。 “要睡了吗?”大孖在那边轻声问。 小妹心里想“不睡的”,可说三个字对现在的她来讲难度太大,她仅能沉沉地“嗯”了声作应答。 大孖说:“那上网,上企鹅。” “啊?” “挂吧。” “哦。” 话说完,小妹静静听着手机没动作。 他在楼下是不是有风?隐隐听见的轻呼声是风吹过抑或是他的呼吸? “怎么不挂线?”话筒忽然传来大孖的声音。 “哦哦哦。”小妹再度脸蛋乍热,颤着手指头把电话掐了。 她在被窝里缓了好一会才下地开电脑登陆企鹅。 看着“斩山”的聊天窗口发了会呆,她才反应过来思考,大孖叫她上q做什么? 想不到答案,可她还是乖乖地在线。 她点开聊天记录翻看以前与他的对话。以前的对话多半是她一大段一大段地发,他的回复字数寥寥几个但无不及时。 他的企鹅头像只是最普通的雄企鹅形象,以前从来不多看,甚至鄙视过他没品味没情趣,现在却觉得他这个头像好像饱含深意与哲理,怎么看怎么有意思,简直都能看出个世界地图来了。 点击他的头像访问他的空间,里面空空如也。以前觉得他懒,连个日志都不更新分享,现在感觉这个地方充满了神秘感,越空白越惹人注意。 旁边有访客记录,细数一下,今天居然有9个人访问过他的空间??小妹不知哪来的意图,一个个点击访客的名字进入对方的空间,发现其中7个访客是女生……她们的空间上传了照片,当中有两个她认出来了,是前年圣诞节一起吃火锅的娜娜与佳佳。 小妹对她俩莫名地关注起来,一行行翻看对方的日志与公开相册。 看了没多久,大孖的头像动了动。 小妹默念着“来了来了”,心里轰轰地点进去,见—— 斩山:在吗? 月野意:嗯。 月野意:你回到学校了??? 这么神速?? 斩山:我在你学校外面的网吧。 小妹:“……” 斩山:去群里。 月野意:?? 切换个聊天窗口,“康顺里街坊”群里—— 斩山:@程小心大姐睡了吗? 小妹:“……” 三更半夜找大姐他做什么? 都几点了肯定睡了好吗! 谁知—— 程小心:未呢,看开幕式很兴奋,才刚回家。 小妹:“…………” 群里大姐问大孖:你做志愿者是不是能在现场看开幕式?感觉爽不爽?? 斩山:爽。 斩山:我开学前会回来请你饮冰。 程小心:?? 斩山:和她@月野意一起请。 群里安静了几秒,几乎同一时间,懵然的程心与小妹“锵”地明白过来了。 程小心:你确定是那个意思????@斩山 斩山:是的。我先下线了,晚安。 小妹惊呆地看着电脑屏幕,两个私聊窗同时敲她。 程小心:你和大孖一起了?????? 斩山:我回去了,你早点睡。 小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回复谁,于是谁都没回复,导致两人同时打她手机。 大孖的可能离得近,抢了线路。 小妹不敢接,慌张地按了红色挂线键,紧接着程心的电话无缝抢入。 小妹接听了,巍颤颤地:“喂?” 程心的声音听上去很激动,却刻意压低说:“你无上q?” 小妹撒谎:“无啊,无无。” 程心:“大孖在群里讲要回来请我饮冰!!你是不是和他拍拖??” 小妹脑子轰轰闹,乱成一锅粥,随口说:“我,我不知道啊。” 她说不知道,程心却什么都知道了。 牙尖嘴利的小妹什么时候说话会这样吱吱唔唔婆婆妈妈? 程心意外得不行,认真问:“什么时候的事?” 小妹拿手揉了揉发麻的脸,下意识说:“今晚?” “啊?”轮到程心惊愕。 今晚才确定关系,大孖就上q宣示主权,这效率。 程心:“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小妹的表达能力降至负数,组织了很久才吐出几个字:“他亲我了。” 程心登时无语。 但很快她紧张地追问:“怎么亲的?你自愿吗?他是不是硬来?你如果不愿意就出声,不能任由他的知不知道?不要认为他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就觉得不好意思拒绝,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怕小妹真的勉强自己,程心说:“这样吧我过两天来北京找你,跟他当面讲清楚。” 小妹知道程心说到做到,连忙道:“不用不用,我无不愿意。” 手机那端静了静,才闻程心话声:“所以你也喜欢他?真心那种?” 虽然隔着电话免于面对面的尴尬,可这个问题依然令小妹相当脸红。 她拿着手机走向阳台,忽想起什么,立即调头,往相反方向的宿舍走廊去。 走廊上挺光亮,不过很安静,小妹轻弱地对手机说:“我当时,挺什么的。” 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 被大孖亲吻时,哪止一个“惊讶”能了事?当时情绪很复杂,是她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最复杂的感觉。 现在大姐问及,大孖的存在感又少了些,她才尝试慢慢将它捋清楚。 “挺惊喜的……” “挺窃喜……” “挺安心……” “有种‘终于要好了’的踏实……” 她一样样推敲出来,说时不太肯定,完后则觉得异常准确。 过程中程心耐心等待她的答案,她说完安静了一会,程心才开腔:“你早就喜欢他了?” “啊?我不知道。”小妹又这样说,然后追加着补充:“我宿舍的人讲是他先喜欢我的。” 程心笑了出声,“是你先喜欢他也无所谓啊。” “我才不是。”小妹小小声地反驳。 “不管谁先喜欢谁,确认关系时你愿意乐意才好,听见了吗?” “知道了。” “那明天再讲吧,很晚了我要睡。”程心准备挂线,临时又折返回来问:“所以是他表白的对吗?” 小妹回忆那场景,大孖亲完她的唇,捧着她的脸说:“亲过要负责的,以后你就是我女朋友。” 一句肯定句说得又轻又柔,温水一样渗进她体内,灌通全身,滋润得她像软绵绵的棉花糖。 “对。”小妹回答程心。 闻言程心心想,不愧为大孖,比小孖有谱多了。 结束与大姐的通话,小妹的手机又一次无缝响起。是大孖追着打来的。 小妹这回接了。 “跟谁讲电话了?一直打不通。”大孖的声线依旧平稳,只是语速急了些。 小妹不像先前的懵然,状态明朗了不少,连带说话也利索了:“跟大姐啊,你催什么催。” 大孖似乎顿了顿,问:“大姐讲什么了?” 小妹神奇地听出他有小紧张,嘴角很自然翘了起来,“讲你咯!失惊无神在群里乱讲话,吓到她了。” 大孖默了两秒,谨慎问:“她不高兴?” “是啊!”小妹大咧咧说,“很不高兴。” “为什么?” “你猜!” “……她不同意我们?” “不同意!” 大孖那边瞬间无声了。 小妹能想象他石化的样子,牢牢捂着嘴忍笑。 过了许久,大孖说:“我会回去问准她的。” “怎么问准?”小妹端着语气说。 “我会娶你,会把你照顾得很好,她不用担心,程叔程姨都不用担心。”大孖说。 小妹:“你傻的!谁要嫁你!” 大孖答非所问:“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会问准他们的。” 小妹:“我才不担心!我才不嫁你!你这个骗子!骗我什么被催眠了,什么意识分离身躯,什么会死,乱七八糟!呕死了!我傻了才信你!” 大孖:“我也想不通你为什么会信。” 明明平日小妹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怎么在鸟巢就傻愣愣地信他那些错漏百出自相矛盾的话了? 越想越乐,大孖低低地笑了出声。 小妹事后也发现自己蠢,百口难辩。 最后将责任推到大孖身上,谁让他当时摆出严肃认真的模样?像极挂在图书馆的名人大头像,明明仅是一幅不说话没表情的画,却无声无息地令人臣服与尊敬。 他那本领不当教头浪费了。 小妹听着手机里大孖鲜有的笑声,有点雀跃,又有点不甘心。 她叫嚷:“笑笑笑,很好笑吗?我很生气,要挂了!” 却并没有挂。 大孖说:“那挂吧,我要回学校了,太晚会进不去。” “啊?你还未走的?” “现在走了。你快去睡。” “哦。你走路小心点,小心被人劫财,被人劫色。” “会很小心的,因为那些都是你的。” 小妹耳边嗡嗡作响:“…………嗯。” 这晚她几乎没睡,躺床上不断重温这天与大孖的种种点滴,从在鸟巢外与他汇合开始,至被他骗,被他亲吻,被他认定为女朋友,被他牵着手一路安安静静回到学校。 她从懵然糊涂到豁然明白,从惊讶到接受,一晚上的收获沉甸丰厚。 而“康顺里街坊”群里,大孖与程心的深夜对话被小孖看见后,他“扑”一声,一口可乐喷向了电脑屏幕。 作者有话要说: 改笔名了哈。 第252章 第 252 章 没顾及新买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吃不吃得消那口可乐,小孖第一时间掏手机拨打大哥的号码。 电话响了许久都无人接听,他再拨,电话就被那头掐了,并且一条短信即时飞了进来—— 睡觉! 小孖:“……” 这亲大哥能在凌晨两点与程家大姐客气愉快地聊天,却不能在凌晨四点接亲弟弟的急电。 双标! 无人性! 小孖气不过,捧着手机极速敲字抗议—— 你是不是和牛肉干一起了??!!! 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不告诉我??!!! 太过分了!!!! 标点符号用得再多也不过是哑巴式咆哮,撼不动一心要睡觉的大哥。 小孖没有收到任何回应,转念给大妹去电话。 这时间,大妹也在睡觉,但她比大孖菩萨多了,不仅没掐电话,还在电话响第三遍时接了。 “喂?”虽被吵醒,大妹的睡意仍然很浓,双眼粘在一起,气若游丝应了声。 “番薯!”小孖要哭似的,“你看q群了吗??大哥和牛肉干拍拖了!!” 大妹没什么意识地“啊”了声,小孖当下就郁闷了:“番薯你不惊讶吗?他们居然背着我们偷偷摸摸在一起!” 手机那端有绵长的呼吸声,听似大妹在熟睡,根本没听他的牢骚。小孖“番薯番薯”地连叫了几声,才闻她说:“你吃醋啊?” “啊?”小孖愣住。 “你小时候喜欢程意的,她现在和大孖一起,你不高兴了吧。”大妹的声音通过话筒传过来,软软糯糯,有些没睡醒的含糊,也有些朦胧轻浅的笑意。 小孖第一次接触她这样的声线,竟听得耳朵发痒。 他拿开手机,用力搓了搓耳根,搓痛了才将手机放回去说:“我哪有!” 大妹:“那你三更半夜打电话来哭诉什么?” 轻柔的声音隐含了几分谴责。 “我哪是哭诉!我只是……”小孖一时形容不出具体的解释,只能肯定:“我不是喜欢牛肉干啦!我是喜欢……” 你啊! “行了我很困要睡。明天再讲。”大妹恰恰打断了他,并将电话挂了。 耳边剩下“嘟——”声的小孖:“…………” 她怎么突然不菩萨了? 奥运开幕夜热热闹闹地圆满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过后,北苑程宅。 程心过去敲大妹的房门,“程愿,走了。” “来了。”大妹拎着小背包出来。 程心看她一眼,随即讶问:“怎了?昨晚无睡?” 大妹的黑眼圈不是一般的明显。 大妹:“嗯,睡不好。” 程心搭着她肩膀,两人一起下楼梯。她问:“是不是被程意和大孖的事惹激动了?” 大妹老实说:“是有点。” 昨晚大姐与小妹通完电话后,第一时间把消息通知了她,她当时跟大姐一般惊讶。 她与大孖认识十几年,虽一直以来了解大孖对小妹关照不少,但从未想过他会与小妹产生超友谊关系。如今分析,也许是大孖的脾性太稳了,不急不躁,不曾表露出起伏,出手之前谁都捉不住马脚,包括小孖。 所以小孖昨晚才那么激动。 程心说:“早上郭宰看了群里的留言,给我打电话讲大孖早就相中程意了。” “什么时候?” “初中的时候,程意去大孖家补习,被郭宰撞见了。” “啊,他不知道……”大妹说到这时,阿妈从楼下迎面上来,她改而对阿妈说:“阿妈,我们回省城了。” 阿妈“唔”了声,说:“我无煮午饭,你们饿就出去吃。” “哦。” 目送阿妈回到房间,大妹小声问程心:“阿爸在里面?” 程心:“怎么可能,一早去桂江了,估计中午不回来,不然阿妈肯定会煮饭。” “那我们走了会不会不好?”大妹疑虑了。 程心说:“你以为留在这里就能缓和他们的关系?他们都死要面子,你信不信我们越在场,他们越要端着架子斗给我们看?” 大妹不出声了。 程心捡回先前的话头,问:“你刚才讲什么‘他不知道’?” 大妹:“无什么了。” 上了车,程心语重深长说:“你少操心阿爸阿妈,多操心自己的事,例如明年毕业有什么就业计划,要不要去南韩做祛疤手术之类。” 大妹系好安全带,随口“哦”了声。 程心见她聊天意欲不强,也不啰嗦了。这些问题她早已与她谈过,大概了解她的想法。 大妹偏向于留在东澳城发展,协助程心打理事业,如此一来,她就没有必要纠结做不做祛疤手术了。于她本人来说,带着疤痕做人已成习惯,袪掉了反而要重新面对新的自己。 而祛疤手术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拿脸去讨好谁然后帮自己谋前程。如果她落实在东澳城工作的话,以她的身份不需要讨好别人。 程心则不这样认为。 她始终记着上辈子的大妹是从事金融业的,混得相当不错,而她本身又是金融专业出身,这辈子其实大可沿续上辈子的事业线。再者不管从事什么行业,她都强烈建议大妹去南韩把疤袪了。 程心深信不疑,把疤袪掉后的大妹绝对会是一个完美的人。 可惜大妹向来很有主见。上辈子经济独立收入丰厚的她没有选择做袪疤手术,大概心底里有很强的某种信念。 程心有心无力,亦怕过多的否定会影响她的信念,唯有把握着度,有机会就提醒两句,见好就收。 车辆缓缓驶出车库,没跑十几米,路边来了个人冲她们招手。 程心将车停下来,滑落车窗,探头朝对方说:“怎了小孖,过来北苑找谁?” 烈日下,小孖微黑的脸嘿嘿的笑,手搭着车顶弯腰对程心说:“找你们啊。大姐,我要去省城,顺路车我么?” 程心:“哈,你哪来的消息知道这里有顺风车坐?” 小孖视线越过程心,落在副驾位的大妹身上,喃喃道:“番薯讲的,我特意从康顺里赶过来。” 他今日一早又给大妹打了个电话,没说别的,只问她人在哪。大妹如实告知,他就嚷着也要去省城。 “去省城做什么?”程心有意多问。 小孖说:“约了朋友。” “女朋友?” “不不不,全是男的。” “哦~” 程心看看大妹,见她若无其事玩手机,便应了小孖:“上车吧。” 小孖乐呵呵上了后座,人一进去就夸赞:“哇车内好凉快!外头热死了!” 天知道大夏天大中午,他在路边呆了十分钟就浑身烤出油了。 程心打着方向盘问:“你大哥和程意拍拖,知道吗?” “知道知道!早就知道了!”小孖回得爽快。 大妹轻轻蹙眉,往后回个头,发现小孖的下巴就枕在她的椅背上,歪着脑袋冲她咧嘴笑。 距离太近,又没提防,她的鼻尖差点撞上他的。 大妹迅速把头扭回去,表面波澜不惊。 程心在留意红绿灯,没注意到他俩之间的动静,边看路边自顾自说:“你大哥厉害,一出手就成功,一成功就宣布,这效率你要好好向他学习。” 小孖连连点头:“会的会的,我今早才向他取经。” “啊?你有目标了?”程心追问。 “有!”小孖郑重说。 程心扫了眼隔壁座位的大妹,她在掖耳边的碎发,手挡了脸,看不见表情。 程心收回视线看驾驶前方,问小孖:“是哪位姑娘?我们认识不认识?” “认识,而且很熟。”后面的大男孩说。 程心:“谁?直接讲名。” 小孖:“不讲,留点神秘感。” 程心:“……” 想赶他下车的冲动蹭蹭涌上来。 “那你大哥教了什么招数?” “机密,不能讲。” “……” 程心不说话了,打开车载收音机,调着频道找合耳的听。 调到一个台正在播《喜欢你》这首歌,后座的小孖立即说:“听这个听这个!” 程心随意问:“你喜欢beyond? ” “喜欢啊!”应完他跟着唱:“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边唱边自我陶醉地摇头晃脑,走音也不自知。 程心听得无语。 正想叫他别跟唱,大妹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接。 “喂?嗯昨晚看了。好啊,多谢多谢。你怎样?哇,真够辛苦的……”大妹和蔼地与对方聊了十来分钟,到挂掉电话时才发现车内安静了许多。 电台声调少了,走音的跟唱声也没了。 她收好手机,主动把电台声调大,对后面的小孖说:“你继续唱啊。” 小孖却问:“欧阳打来的吗?” 大妹微愣,好奇他怎么知道的,但很快猜中他大概是看到屏幕的来电显示了。 “哪个欧阳?”程心插嘴问。 “我们体院的,半个老乡。”小孖语气有些不耐,像被这通电话打断了一展歌喉的表演而不快。 程心来了兴趣,问大妹:“他讲什么了你要谢他?” 大妹说:“他在奥运会实习,昨晚开幕式看了现场,拍了许多照片要发我几张。” “切,”小孖说,“大哥也拍了很多啊,你想要,我问他拿就是。” 大妹没回答他,程心也不在意照片不照片,只在意:“他挺有你心的,实习应该很忙吧还特意打电话跟你交代。” “是的,凌晨三点多才睡,今早六点多就起来工作,连吃早餐都无时间,又一直忙到现在才吃午饭。” 车内安静了数秒。 后座的小孖扑上来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妹不以为然:“他在电话里讲的啊,还有短信。” 程心:“他跟你讲这些做什么?” 大妹很自然地:“聊天咯。” 程心默了默,说:“把行程交代得这么详细,怕是喜欢你吧。” 大妹:“…………” 小孖:“!!!” 第253章 第 253 章 “大姐你能不能别乱讲?”小孖焦急兮兮的,话里头谴责的意味不浅。 “呵,我又不是讲他喜欢你,你紧张什么?”程心在后视镜扫他一眼,心里有了主意,特意说:“程愿啊,我猜那个欧阳十有八九对你有意思,想当初郭宰在香港跟我打长途时,连一天上几次厕所都汇报得详详细细。” 大妹皱眉:“不是啦,普通朋友而已。” 程心问:“有他照片吗?我看看。” 大妹去翻手机,果真翻出一张来。她递给程心,程心迅速瞄了两眼,便下结论:“哇,很高大的男生,跟你站一起很配。” “我看看!”小孖一直趴在大妹的椅背上,见她的手机屏幕在眼前晃了晃,他一个急,伸手去捉,捉住了大妹的手腕。 他的手黑啾啾的,指长掌厚,要扣牢她纤细的手腕轻而易举。 “哎你……”大妹本能地要挣脱。 “你别晃。”小孖起初一心一意要看仔细屏幕里的照片,后来才发现大妹的手比照片要有看头得多。 大妹自小皮肤细白,就连手腕也白嫩透净,腕间几条细微的青色血管伸延至掌心,隐没在黑色手机的后面。车载空调吹在她手上,吹得她皮肤冰冰凉凉,他宛如握着一段冰玉,感觉舒服。她的白指尖托住手机边沿,修剪整齐的短指甲干干净净扁扁平平,估计吵架发飙时一爪子挥过来,也不会挠伤他让他觉得痛。 “扑扑——”小孖扑嗤嗤低笑。 “你笑得很猥琐。”程心提醒了一句,小孖秒速回过神,换上正经表情说:“番薯,这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大妹稍稍扭了扭被他扣住的手腕,他明知道的,却不仅不松手,反而还施了点力度,令她动弹不得。 她坐直身子回头,拿眼瞪他。 他毫无负担,笑眯眯问:“讲啊,什么时候拍的?” 大妹没好气:“某天一起出去玩拍的。” 某天她与欧阳还有几位各自的朋友相约一起吃饭看展览,事后在展览厅前合影。她与欧阳站在中间,笑容磊落。 “哪天?怎么不叫我?”小孖将另一手肘撑在两座之间的控台,托腮看她,眼睛弯成一道新月。 大妹:“那天你要补考。” 小孖顿顿,喜道:“你对我的补考记得这么清楚?” 他自己都忘了哪年哪月补考过了。 “你很有我心。”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露出一排白牙。 大妹心虚,脸上起了一股麻意。 这时轮到程心手机响,趁她分心接听之际,大妹用力挣开小孖的手,靠进椅背歪着脖子看窗外,不理他了。 手腕处被他扣过的地方微微泛红,也轻微发烫。她拿手搭住,遮着什么似的。 程心接完电话后心情不太好,说:“公司出了点问题,我要赶回去。小孖你去哪下车?” 小孖幽幽看着大妹的后脑勺说:“那索性把我送去东澳城吧,你赶时间,就着你来就好。” 程心:“就这么办,谢你了。” 小孖:“自己人,客气什么。” 程心飞速回到东澳城,直奔会议室,平叔与张总监他们已经在开会。听了几分钟情况简概,她总结:“所以建设局那边是刻意为难是吗?” 平叔与张总监对视一眼,决定由平叔开口:“我们上个月和霍泉吃过饭,听他的意思……程心,你是不是和他有什么误会?” 程心看着手中的资料文件,恼道:“我敢和他有什么误会?谁不是把他当阎罗王一样供着?” “我们明白,但他……”平叔斟酌着用词,“好像认为你怠慢他了。” 程心脸色沉了沉,翻阅文件的手停了下来,似在回忆什么。 平叔平心静气建议:“他们挑出来针对的问题,可以讲是小问题,也可以讲是大问题,全看我们怎么去解释。我和张总监解释过不下五遍,他们就是选择性失聪,不听信不接纳。我们实在无办法才通知你。想工程按期完工的话,你最好亲自会一趟霍泉。这是最快速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程心没出声,黑着脸将文件全部翻完,抬手看了看腕表,下午将近四点。 “我今晚约约他。”她这么一说,平叔与张总监松了口气。 离开会议室,程心吩咐秘书打电话去建设局。秘书很快回复:霍泉出差了,未来一个星期不在省城。 程心:“……” 之前平叔与张总监和霍泉周旋已经花去大半个月时间,再拖一个星期的话,这个工程将误工超过一个月,所产生的额外成本昂贵巨大,影响恶劣。 程心在办公室烦躁地坐着,好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下。最后她亲自给霍泉的秘书打电话,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好声好气询问。 这秘书平日没少收东澳城的好处,愿意对程心透露:“程总,你们最近肯定惹霍处不高兴了,害他都不太愿意见你们的人。” 程心赔着笑说:“是的是的,有地方没处理好,我们也很抱歉。那个他老人家今天晚上有空吗?” 秘书说:“他跟我提过是要出差的,要不你直接联系他?” 挂了线,程心胸口堵满闷气。 妈的。 把心一横,她翻出手机给霍泉发去一条信息: ——你何必假公济私?有意见冲我来,拿东澳城下手,公私不分卑鄙无耻!贱格! 骂完有点爽,亦有点后怕。她将手机扔一边,眼不见为净。 但手机有响动时,她迅速抄回去看。 霍泉回复了,说的是:你第一天认识我? 程心回他:你第一次公私不分! 以前她同样拿冷脸对他,可他不曾对东澳城的项目做过手脚,不曾给她制造过麻烦。 现在? 霍泉回复:你第一天认识我。 程心不跟他纠缠第几天认识的问题,直接说重点:我可以向你解释项目的问题,麻烦今晚挤点时间见个面。 霍泉:你这是求我? 程心:是的,麻烦了拜托了辛苦了! 霍泉:很不甘心的样子。有我不甘心么? 程心呵呵两声,对着手机骂:“你有个屁资格不甘心!” 办公室座机响了,她接起来听,是平叔打来的。 “程心你约霍泉了吗?” “在约在约。” “尽快啊,乙方那边要闹了……” 程心扶着额听,除了说好,别无他话。 这通电话讲了有十多分钟,期间她手机陆续响了五次。挂线后去看,见五条短信: ——和他撑台脚吃宵夜却拒绝我,骗我你会长几年命?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是不是神憎鬼厌? ——现在有难就知道来求我,行啊再求两次我就帮你。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 ——给我出声!! 程心脑仁生痛,手揉着太阳穴按。 那天晚上她与郭宰吃宵夜,霍泉过来捣乱了一圈,事后对她用电话短信狂轰滥炸,她统统拒接拒回,就差将他拉黑。 他摆明公报私仇。 没纠结太久,程心编了条内容发出:诚恳霍领导今晚抽出宝贵的十五分钟听我司详细解释!麻烦您了!拜托您了!辛苦您了! 霍泉:嗯,发两个可怜哭的表情来。你哭我会心软。 程心边骂边回复:抱歉手机进水了发不了表情。 霍泉:那算了,不见。 程心:“!!!” 她直接拨电话过去,可才响了一下,电话就被他掐了。 程心怒轰轰的,他存心耍她! 正恼着,他的短信飞了进来—— 开会呢别闹,乖乖的。 随后又来一条—— 怕你了,今晚见。 程心将“今晚见”三个字反复读了几遍,确定没眼花看错才松了口气。 仿佛打了一场硬仗,又累又乏。她躺进椅里闭目缓了好一会,然后通知平叔已经约上霍泉了,今晚他与张总监必须和她一起同行。 第254章 第 254 章 省城市区某高楼楼顶经营了一家安静的茶馆,茶客可以在优雅的露天包厢里边品茶边欣赏中心城的璀璨夜景。 恬静与繁华结合,有大隐隐于市的禅味,是近期最流行的高端交际场所之一。 霍泉对这个地点非常满意,亲自挑选。 司机将他送抵楼下,他悠然步入电梯,直上38楼。 电梯里只有他一人,向来挺直腰骨做人的他难得含了含背,轻轻靠到电梯墙边,低头翻看手机里的短信记录。 从下而上一条一条,边看边眯眼笑。有些已经翻过上百遍,完全可以背下来了,可再看时依旧趣味盎然。 这是他最上等的放松方式。 “叮”一声,电梯到了38楼,梯门打开前他收起手机,重新站直腰骨。 服务员机灵地带路,馆内铺着厚厚的地毯,走路不仅无声,还像踏在软浮浮的云端一样。 半路,迎面遇见从里面出来的东澳城平总与张总监。 平总与张总监俩人微愣,紧接着热情地上前招呼。 霍泉轻飘飘地回以微笑,对他们说的什么“临时有事要先走”的措辞漠不在乎。 平叔与张总监并不多言,说走就走,没敢耽误半分时间。 来到包厢,服务员替霍泉推开门。 “等等。”他说。 对着门边的装饰镜子理了理头发与领带,审视数秒,他再授意服务员开门。 门缓缓推开,透过渐渐张大的门缝他终于看见了只想看见的人。 程心穿着牛仔长裤与长袖t恤,长发披肩,背对包厢门口站在落地窗前,身肢纤细,干练。 听见动静,她回头望过来,脸色冷漠,眼里毫无热忱,更别说欢迎的笑容了。与在外面碰见的平总与张总监相比,她不像来求人,像来讨债。 这才是她的本色。 假如平总与张总监在场,她绝对会对他摆出一副恭敬客气的样子。虚伪,官方,格式化,一点都不是他乐意见的。 霍泉将服务员支走,脱掉西装外套,坐到功夫茶桌旁问:“你喝什么茶?” 程心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看着几米开外的他说:“我不是来喝茶的。” “我也不是。”霍泉说。 他姿态闲闲地坐着,侧头看她,嘴角带笑。也许包厢里桔黄的灯光作怪,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着与他属性不配的柔和与平易近人,令她感觉奇怪,不习惯也吃不消。 她站着不出声,他坐着不追问,对视着僵持半晌。 她认输,给了个答复:“随便。” 他说:“无‘随便’这种茶。” “……野菊花茉莉加玫瑰蜂蜜薰衣草和桂花。”程心乱说。 他应:“记住了。” 应完卷起衬衫袖子,有模有样地捣鼓桌面的茶具与各种现成的材料。 程心无语,转过身望向落地窗外。楼下车龙马水,交通繁忙,对面的写字楼每一层都有亮灯的窗户,谁谁谁在奋力加班。 头顶是露天的,一片沉黑的夜空被四四方方地框了起来,像私家领地,其它人占不得。 可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连云都没有,明天大概不是晴天。 程心放下视线,注意力回到玻璃窗上。霍泉的倒影在玻璃里忙着沏茶,她定定看了一会,才发现他没戴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了放哪里。 他在锦中时并没有戴眼镜,估计上大学后眼睛才长毛病的。他只戴无框眼镜,说清冷清冷,说儒雅儒雅,很能骗人。 包厢里安静,清凉,茶具相碰发出的哐当细声清脆得如丝竹敲鸣。 “好了,过来喝吧。”一会,霍泉招呼她。 程心走过去,手里冒出一份牛皮袋文件,递给他。 文件内容是她与平叔张总监事先商议定的,里面还夹了一张支票,本打算见霍泉后一起解释,但他威胁她不准带其他人,不然他就算到了也会调头走。她不得不临时将平叔与张总监遣走,一个人应付他。 霍泉扫了眼牛皮袋,说:“等下给你签。” “带章了吗?”程心直问。 一个人应付他,她就不行公事模式了,解释道歉感谢什么的统统省掉,只说要点。文件里夹着的支票也被没收回去。 霍泉:“坐下。” 程心沉着气,将文件放在桌边才坐到他对面去。 “专程给你沏的,”霍泉将一杯颜色金黄的热茶放到她面前,“给我饮完。” 程心低眼看了看,问:“有毒吗?” “有。”霍泉说。 她抬眼看他。摘下眼镜的他模样有点陌生,眼睛好像深陷了,鼻梁骨更挺了,一张成熟的脸立体分明。 他朝茶杯扬扬下巴,催:“快饮,光荣赴死,我给你盖国旗。” 程心:“……” 她端起杯喝,茶温正是她钟爱的温度,不烫不温,热得恰到好处。不过她没心情细品,仰头一杯干了。 霍泉笑了出声,问:“有饮出野菊花茉莉加玫瑰蜂蜜薰衣草和桂花的味道吗?” 程心:“无。” 他低声损:“牛嚼牡丹。” 程心放下茶杯,他随即给她斟上一杯新的。 “有一壶呢,你慢慢饮。”他拍拍手边的白瓷壶。 程心想,喝茶总比喝酒强,当清理肠胃不错。 几杯下肚,渐渐舌头干涩,肚子发空。 “我要吃东西。”她突然说。 “知道了。”霍泉往哪按了按,很快有服务员来送上几样茶点,似乎事先约定好的。 他将一碟扁扁厚厚胀鼓鼓的酥皮小饼推到程心那边,“试试。” “什么来的?” “咸蛋黄酥。” 是她喜欢的口味。她拿起一块放心地咬了口,登时发现不对路。 “甜的?”她将咬下来的那口酥饼晾在舌尖伸出来,嫌弃地质问。 “缩回去。”霍泉边说边拿手指敲了敲旁边的牛皮袋。 程心认了,把舌头连带那口酥饼缩回嘴里。 “咬。” 她吃/屎一样地咬,呲牙咧嘴。 “吞。” 她生咽完,马上拿茶漱嘴。 霍泉全程盯着她,凉笑道:“他叫你吃甜你就吃,我叫你吃甜你最好也吃。” 程心没看他,心想:神经! 她漱嘴了,可嘴里仍残留一股淡淡的甜味。稍加着意,不难尝出是红豆。 原来是红豆饼。 “把它们都吃了。”霍泉发令。 程心照办,将桌面一件件茶点消灭。每咬第一口她都小心翼翼,生怕吃到她所认为的黑暗料理。可一路下来并无可怕的口味出现。甜是有甜,不过都在接受范围内,而且有花茶搭配,坦白说并非难以下咽。 中途她手机响,郭宰打来的。 她犹豫要不要接,就闻霍泉说:“不准接。” 她把电话掐了,郭宰没再打来。 …… 东澳城员工宿舍。 程心住的那一间里,大妹抱着抱枕坐在饭厅远远望着客厅的小孖。 小孖脱了鞋,盘脚坐在沙发上捧着盘草莓,边吃边看电视,像在自己家一般自在,不时哈哈乐。 难为大妹极不自在。 “你到底走不走?”她再度发问,“最后一班楼巴十点半出发,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小孖委屈地看过来:“可我未看完电视啊。” 说完将手里的草莓往嘴里塞。 大妹:“…………” 看电视比会回市区重要?分明赖着不想走!请神容易送神难,她后悔至极将他带到宿舍休息。 正愁着如何有效地赶人,大姐回来了。 “大姐!”大妹见到救星般迎上去。 “大姐!”小孖光着脚冲过去。 程心“哎哎”应了两声,一眼看到小孖,愣愣,“你怎么在?” “番薯请我来的!大姐要吃吗?”小孖殷勤地将草莓奉上。 程心拿眼问大妹,大妹解释:“我只是请他来坐坐。” 谁知他一坐屁股就粘住了不愿走,好烦! “她还请我吃饭了呢!”小孖说。 大妹:“是你缠着我请的好不好?” 小孖跟程心车来了东澳城后,忽然说聚会散了,不去了,拉着大妹陪他逛东澳城。 大妹想拒绝,无奈败给他的脸皮。俩人在东澳城逛了半天,吃了顿晚饭,原以为他要走了,他却喊脚痛腰痛全身痛,要上她宿舍借个地方坐坐歇歇。 大妹一时心软,答应了。 之后就无止境地后悔。 程心看看腕表,皱眉道:“楼巴已经走了,你要回市区吗?我送你。” “不用不用不用,”小孖连忙摆手,“这么晚还麻烦你跑来跑去,郭宰会打我的。我在这里打个地铺算了。” “不可以!”大妹第一个反对。 “是不合适。”程心也不同意。 小孖缩了缩肩膀,惶恐道:“那我睡外面走廊。别赶我走啊,我怕鬼的。” 程心和大妹:“……” 程心说:“你去酒店那边住吧,给你开个房间。” 小孖:“隔壁宿舍无吉房吗?有的话我住隔壁好了。” 程心:“隔壁吉房可能有鬼,你不是怕吗?” 小孖:“……” 最后程心给后勤部打了个电话,对方经理很快就亲自现身,拿钥匙给小孖在楼下开了个房间。 小孖笑嘻嘻说:“大姐,我住了你们的员工宿舍楼,不给你们打工过意不去啊。要不剩下的暑假我在这里免费打杂?” 程心没应他,赶他回去睡觉。 赶了人关上门,大妹求着:“大姐,别留他在这里打杂。” “你怕啊?”程心去厨房倒水喝。 大妹苦着脸说:“总之别留他。” “有免费劳工这么划算,不用不是人啊。”程心笑道。 大妹:“……” “明天再讲,很晚了去睡。”程心放下杯子往房间走。 “你去应酬有吃东西吗?要不要煮面?”身后大妹问。 程心:“不了,吃得很饱。” 她冲完凉上床,给郭宰回电话。 “忙完了?”郭宰问。 平日她掐电话,一般代表忙不过来。他通常会乖乖地等她回电。 “有个应酬。”程心打着呵欠说。 “饮酒了吗?吃饱了吗?” “无饮酒,光饮茶,吃得还可以。”她如实说。 “那就好。上床未?” “上了,躺着呢。” “我也是,躺着了,压着你的枕头……” “猥琐!” “想你啊……”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到困意浓郁,眼皮盖撑不住了,喃喃说声拜拜,挂线就睡着了。 程心睡得很沉,没有做梦。第二天上班被平叔问及:“昨晚跟霍泉谈好了吗?他今天一早就出差了。” 她回答时回忆过程,才发觉昨晚与霍泉共处一室喝花茶吃茶点,相安无事,安全度过,就像普通朋友之间的一场普通小聚,平常得于她与他来说有点不可思议。 程心不太敢相信,最后找到他的“罪状”,诸如逼她吃甜的,命令她将一壶花茶喝光,不准她接郭宰电话等等,心里的唐突感才稍稍撤退,找回一些踏实。 第255章 第 255 章 有了霍泉的签名加盖章,之前几乎停顿下来的工程火速赶工。 东澳城发展气势凌人,桂江以其住宅与度假村结合的模式为标杆,趁着2008年楼市不太乐观,先后低价在几个三四线城市投下地块,打算开拓同类型的发展计划。 作为最初的先行者与成功者,程心被委以重任,负责培养未来将派遣外地扎驻的裙带人才。 她越来越忙,对于小孖纠缠着要留在这里打杂,大妹却纠缠着反对的拉锯战,她扔给他们一句:“都成年人了,自己处理!” 就不管了。 反正管也管不住,一个主意正得很,说什么驳什么,一个是人家的弟弟,不是她家的,她费什么心思? 于是乎小孖直接去人事部申请做打杂,人事部经理认得他与程家有联系,没敢胡乱打发。加上他口口声声说义务免费,人又高大健硕,好像很能干活的样子,便成功被留了下来。 他挤进销售部,日常工作是搬搬抬抬捡头捡尾,白天与大妹低头不见抬头见,逢吃饭必找她,晚上不时往她的宿舍窜门,意图极其明显。 大妹避之不及,向大姐求助。大姐还是扔那句话:“都成年人了,自己处理!!” 她:“……” 她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她有感觉是那么回事,如果小孖开口,她会拒绝。可憋在小孖从头到尾都没开过口,他的举动所贴的标签纯粹“一场老友”。 老友而已喔,反应过激会不会摆乌龙惹人笑话?但不给点反应,小孖会不会变本加厉令她更束手无策? 这就是令她又气又恨的地方。 偏偏小孖就是不提这茬,空手拿捏着她,也不知打什么主意。 直到北京奥运结束,中国荣登奖牌榜首位,大孖作为志愿者组长之一,参加完集体庆祝活动后带着小妹专程回丰城履行请程心饮冰的承诺时,小孖在甜品店开玩笑般说:“大哥,以后我娶了番薯,那是你叫我姐夫还是我叫你妹夫啊?” 大孖还没出声,向来处事不惊的大妹就先发出了声响。她抖了抖手,没拿稳碗,将冰糖龟苓膏打翻地上。 坐旁边的小孖拿纸巾帮她擦溅到手上的黑色汁液,笑道:“你太蠢了,这都能打翻。” 大妹缩回手不用他擦,低声责备:“你刚才乱讲什么?” “我刚才乱讲什么?”小孖看着她反问,一脸“我什么都无讲过你别冤枉我”的表情。 大妹:“……” 小妹自从与大孖确立关系后,日常生活与以往没有太大区别,毕竟原本出出入入都是与他组队的。最大的区别,就是从前他与她并肩走,不牵手,现在他与她除了并肩走,还会牵手。不止,大孖还会拉她到无人烟的地方做情侣间会做的亲密举动。 小妹初尝滋味,兴奋又羞窘,忍不住回味。一来二去,脑里基本只剩他了。 所以别说大妹与小孖之间的涌动,小妹就连阿爸阿妈之间的僵硬气氛也没察觉出来。 这未尚不是好事,至少程心与大妹省去如何跟她解释的忧虑。 假若寒假前阿爸阿妈能自动和好如初,就皆大欢喜了。 话说有差不多半年时间呢,说不定可以。 …… 九月开学,大孖带小妹回北京,大妹在小孖的缠绕下返回上海。 郭宰回到执大上课,程心在东澳城忙事业。一切依旧,日子正常在走。 时至十月下旬,某天程心在办公室收到郭宰发来的邮件后,讶然了。 她看看台历与腕表,断定郭宰此时没有课才拨通他的电话,问:“你要请廖洁儿?” “是啊。”那端男人应得爽快。 程心闻见听筒里有“索——索——”的声音,奇了:“大侠你在做什么?” “吃面,”郭宰又“索——”一声吸面条,“吃牛腩面呢。” 程心无语:“你这是午饭还是晚饭?” 才下午三点了拜托。 “brunch。早午饭。” “……在哪吃?” “南门外面的冯记。” “吃慢点啊,索索索索的,汤汁都溅我这里来了。” 郭宰呛了呛,差点笑喷。 他擦擦嘴说:“太忙了,大三的专业课特别多,很关键,我不能掉队。达扬那边的业务也要跟进,一天24小时不够用。我要赶紧吃饭,赶紧请帮手。” 程心整个人靠进椅背,温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支持你请人。面试过多少人了?” “四五个吧,那个廖洁儿最合适。她以前在省城的贸易公司做,又自小出国,语言能力不成问题。”郭宰说,“况且她本来就是丰城人,前锋小学毕业的,是你同班同学,对不对?” “嗯,你跟她聊起我了?” “她一讲自己是前小94届毕业生,我就提你名字了。她很吃惊,我告诉她你是我女朋友,她更吃惊。” “呵呵……”程心顿了顿,说:“据我所知她前一份工作挺好的,怎么辞职去达扬应聘了?” “跟老板不搭调,老板老针对她。她这样讲的。” 程心微愣。 郭宰:“你觉得她怎样?如果你同意,我就通知她来上班。” 程心稍作思考,说:“无什么不同意的。她有相关工作经验,上手快之外,讲不定能给你带来一些现成的客户。” “我也是这样想的。” 程心叹道:“那就请她吧,有她帮忙你以后不用那么辛苦了。” “嗯嗯,我吃完面就通知她。”郭宰继续“索——索——”。 程心嗔怪他:“你啊,以后再忙也要按点吃饭,不要熬出胃病。” “遵命。” “跟你讲真不是讲笑。我警告你,万一你要入院,我会好好虐待你的。” “哇我好怕,快来虐待我。” 又聊了几句,挂线后程心滑动鼠标,翻看电脑里廖洁儿的简历。秘书敲门进来递文件要她签名,她才收回注意力处理公事。 廖洁儿应聘到达扬家具担当出口业务,报到第一天就在工厂里火了。 她穿着打扮时尚,流利的英语脱口而出,言谈举止从容自信加点娇气,在每天灰头灰脑加班赶货的厂工前一站,可谓女人们羡慕妒忌,男人们青睐惦记。 第256章 第 256 章 达扬家具车间里,关峰托着电钻与工人一起钻木彻架。 正准备钻下一个孔时,肩膀忽地被推了推,托着电钻的手不稳,钻头滑过别处刮出一道痕。 “叼你!”他瞬即放下电钻机摘下耳套,怒然回头瞪视推他的人。正欲开口大骂“你老母神经病”时,生生忍住了。 改为客客气气道:“有事?” 廖洁儿被他起初的动静架势吓倒了,以为他要动手揍自己,如今他生硬地挤着笑容温声问话,她反应不过来。 愣愣地递去一纸文件,说:“我以前的客户想下单,这些数量与交期你过过目有无问题。” 关峰接过纸看了眼,再看她,笑道:“全是鸡肠,我读书少看不懂呢。” 廖洁儿稍稍靠过去,伸出手指点着纸上的内容解释:“这个是产品型号与图片,这数字代表单价,这是数量,这个交货日期,能看懂了吧?” 关峰拿手捏了捏鼻头,哈哈笑:“原来如此,明白了明白了,无问题。” 他把纸还回去,赞道:“你真厉害,才来无多久就带来生意了。” 廖洁儿微微耸肩:“马马虎虎吧。我先回办公室。” “好的好的。” 目送廖洁儿走远后,关峰重新托起电钻,准备戴上耳套时有老工友凑了过来嬉笑道:“老大,这女的不错。” 关峰横他一眼,“你前世未见过女人?” 老工友:“啊,你看不上眼?” 关峰:“看个老母。穿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在车间踱来踱去,出了工伤找我要钱吗?胸大无脑!” 刚才还推他肩膀,万一电钻再歪一歪,钻伤人就麻烦大了。 现在回想,关峰捏把冷汗。 老工友说:“可你看她的腿多细多长呀,腰和屁股走路时都扭来扭去的,对你胃口啊。” 关峰:“对个屁,一看就知道有男人,玩的经验可能丰富过你和我。” 老工友无语,退回去了。 晚上关峰与郭宰通电话,提到廖洁儿今天新接的订单。 关峰提醒他:“她那张订单全是鸡肠,我看不懂,你过目后给我确认我再排产。” 郭宰说:“内容我有看过,无什么问题,等收到订金就可以备料了。” “这女的要注意下,我们的客户资源最好别落她手里。” “这个我有考虑,你放心。” 程心之后也特意抽空联系廖洁儿,过问一下她的工作情况与状态。 电话里廖洁儿的声线听上去挺开怀放松,没有从大城市移去小地方的不甘与嫌弃。在达扬工作也似乎蛮开心,不像有不合意的地方。 也对,那里毕竟是她的出生地,祖屋在亲戚在,郭宰给她的待遇也不差,廖洁儿没理由讨厌什么。 这样想,程心安心了。 转眼2008年接近尾声,元旦前几天郭宰打电话给程心,低低地问:“你们公司元旦前一晚是不是要搞活动?” “是啊,搞晚会抽个奖什么的,都国际惯例了。”程心说。 郭宰不出声了,听筒里只剩他的呼吸声。 “怎了?”程心问。 郭宰犹豫着,吱唔说:“我想,组织达扬的员工到时吃顿饭……” 达扬家具成立一年多以来鲜有集体活动。今年整体生意不错,赚了不少,人员架构也渐渐丰满,小有规模,郭宰计划趁元旦慰劳员工。 “可以啊。”程心附和,“去哪里吃?” “新开业的那家五星级皇宫酒店。” “哇——”程心夸张地拖长尾音,“好大方的好老板啊,世间少见。” 郭宰不好意思了,“反正也就两围台,能吃出个多少钱来。” “关峰同意吗?” “……还未同意。他讲过太烧钱。” 程心乐了:“是挺烧钱哈哈哈……” 郭宰:“……那你能不能陪我去?” 程心顾着笑,没听清:“什么?” 郭宰扶扶额,一鼓作气说:“那天我想你陪我去!” “可以啊。”程心爽快答应。 “真的?!”郭宰喜出望外,又替她纠结:“可是你不出席东澳城的庆祝活动能行吗?不太好吧?” 她几乎是东澳城的老大,元旦晚会这种场合不去,改去他家吃顿小工厂的饭,说他没压力是假的。 “是不太好,那我不去你那边了。”程心说。 “啊?”郭宰又惊又急,“不要!你不来我怎么办!” 程心岂会不懂他的用意,她美滋滋问:“想我去就直讲,别给我脑补麻烦。” 郭宰哑了哑,随后低笑着小声说:“我要你来。” “嗯,知道了。” 元旦前夕的傍晚,郭宰与程心十指紧扣,一双人出现在皇宫酒店中餐厅的玫瑰包厢。早到的员工同事纷纷上前围观问好。 当中廖洁儿娴熟地过去挽住程心手臂,娇笑道:“哎呀大忙人,约你十次有九次推辞,今日终于见到你了。” 程心稍稍打量她,她穿了一身红色高腰连衣长裙,显得腰细腿长,一头波浪长发披散在肩上,竟有几分向雪曼的影子。 程心夸她:“你今晚穿得很靓。” 廖洁儿对自己的着装也很满意:“那必须的。老板请我们在五星酒店庆祝元旦,我不打扮好岂不失礼人。”她打量程心,“你也穿得不错。” 与廖洁儿的成熟风不同,程心穿亮黄色的长袖毛衣,纯白色的及膝长裙,将长直的头发扎成马尾,脸色红润年轻,谁都看不出她会比郭宰年长。 程心:“多谢。听讲你帮达扬拿了不少订单?” 廖洁儿:“一般般啦,我原先在贸易公司攒下的资源还是有用的。” 现场除了程心这个家属,关峰也带了母亲和妹妹。 脱产员工和核心工人,加上老板和家属,坐满包厢里的两围台。 上菜前,大家热闹欢谈。 廖洁儿挨着程心坐,满腔羡慕地说:“程心你真好命,男朋友年轻又靓仔,还有本事,我好眼红啊。” 程心笑说:“你条件比我好,找到的男朋友也不会差的。” 廖洁儿不出声了,像在想什么,脸上的笑容渐渐浓了起来。她自然地将脑袋往程心的肩膀枕了枕,自豪地小声说:“是比你的优秀。” 程心低声讶问:“你有男朋友了?” 之前不曾听她提过。 “算是……有吧!他很忙的,经常神出鬼没。” “哦哦,跟你玩浪漫是不是?” 廖洁儿恍恍神,突然悟到什么似的,乐了:“就是!讨厌死了!” 她们交头接耳,另一边的关峰拿手肘顶顶身旁的郭宰,低声问:“你老婆跟她很熟?” 郭宰看看她俩,反问:“我无告诉过你吗?她们是小学同学。” 关峰:“告诉过,不过我以为你老婆是不爱交朋友的人。” 郭宰:“……” 这话追究起来没毛病,他确实很少见程心与朋友出入,或者提及。 她日常生活里联系得最频繁的是家人与他,仿佛没有朋友一样。 服务员来上菜,头菜是白切鸡,郭宰转动转盘,将菜递到关母面前。 今天是第一次与郭宰见面的关母受宠若惊,连忙谦道:“你们先来你们先来。” 关峰起筷给母亲夹了只鸡腿,豪迈道:“客气什么?这顿饭你儿子我要买一半单的,你们啊帮我把本吃回来!” 都知道他开玩笑,全包厢人哈哈乐,气氛融洽。 郭宰替程心夹菜,偶尔在她耳边低语什么。程心分神听他说话,大意将一块烧乳猪跌台面上了。 “别要了。”她打算夹回来,却被郭宰阻止。 “浪费啊。”程心觉得没必要,把肉夹起来了。 郭宰将自己的碗递过去接:“那把它给我,你吃新的。” 他们的互动大家看在眼里,有人暗里羡慕,而关母在儿子耳边感叹:“郭宰和女朋友感情真好。” 关峰不避忌地说:“什么女朋友?人家是老婆来的!” 郭宰听见了,笑着不说话,程心见此,即使难为情也没去否认了。 关母惊讶:“原来是老婆?那夫妻感情能这么好也难得啊。”她和蔼地望着郭宰和程心,问:“你们有孩子了吗?” 郭宰答:“还未有。” 关母:“哦哦,未有也不用急,你比峰仔应该年轻好几岁对吧。你属什么的?” “属鼠。” “属鼠……那今年才24岁,不急不急。” 关峰好笑道:“急也轮不到我们管,你多吃两只虾吧。”他给母亲夹了一筷子大虾。 关母见程心有点尴尬,讪笑着不敢再问,然后转头唠叨自己的儿子:“峰仔你也应该快点找个女朋友。” 关峰淡定地掰着虾皮,说:“找找,过完年给你找一打回来。” 关母好气又好笑:“无来正经。” 关妹妹加入到话题中,以极低的声音告诉母亲与哥哥:“我觉得坐在郭哥哥老婆旁边的女生挺好的。” 关母立即看过去。 坐程心旁边的廖洁儿托着腮吃饭,姿态慵懒闲散,于这场合来说不怎么得体,关母不太喜欢。不过那女生的长相不错,怕是儿子会喜欢也不奇怪。 她未雨先愁,幸好儿子说:“别打人家主意,人家有未婚夫的。” “哦……”关母暗松口气,可转念又低声唉道:“谁都成双成对,就你单身寡汉。都怪你爸走得早,不然你也不至于三十了还单身。” 关峰沉了沉脸:“关什么事,你不要想一起去。” 关妹妹也安慰:“阿哥生意越做越好,娶老婆不成问题的,阿妈你别唉声叹气。” 关母点点头,不多说了,可脸上的愁意久久不散。 “关峰,干杯,”郭宰端起一只盛满白酒的小玻璃杯对他敬酒:“这年来辛苦你了。” 关峰把鼻子凑过去嗅了嗅,惊喜道:“这次不拿雪碧来对付我了,怎么突然有种?” “有她送我回家,我不怕。”郭宰很顺手地搂搂程心。 关峰:“你不怕,她怕啊。程心,小心他喝醉后变身野生大禽兽……” “你干不干?废话真多!”郭宰的脸蹭蹭红。 “干就干!怕你啊!”关峰马上给自己斟满一杯白酒应战。 俩老板带头,掀起一轮敬酒节奏。 员工们敬完老板敬家属,称程心为老板娘。程心拿果汁回谢,对于被赋予的称谓坦然接受。 平日习惯面对西装革履的精英的她,在一群朴实简单的厂工面前表现自然,大方亲切。郭宰有几分醉,红着脸红着眼,拉着她的手看着她,听见员工一声声称呼她老板娘,他比听见员工叫自己老板还要开心几倍。 他了解程心在东澳城的影响与能力,和他的小工厂相比,达扬家具“老板娘”的头衔实在不怎么值钱,不怎么能登大雅之堂,甚至有点土财气,不过这是他目前能给她最好的了。 一顿酒饭结束将近十点,程心驾车载郭宰回康顺里。 他喝得太多,中途叫停车下地吐了一次。回到家,程心喂他喝解酒茶,帮他敷热毛巾,哄他睡觉休息。 躺床上的他糊糊涂涂地拉她的手,问:“几点?十二点了吗?” “未到,你快睡。”程心拿热毛巾轻轻擦他额头。 这人原本醉得满脸通红,吐完之后脸色发青,她挺生气的,气他多喝乱喝。 “那我睡会,你十二点之前,叫醒我。”郭宰糊里糊涂地说。 程心无语:“你要起来跟着电视节目倒数?” “不是,”郭宰摇头,“不是,我是要,我是要睡/你,从今年,睡到明年,睡/你一辈子。” 程心瞪眼张了张嘴,随后拿手掐他脸,掐得他直呼痛。 “衰仔!衰仔!掐死你!” 结果说要睡一会的郭宰叽里呱啦地一直没睡,他怕错过时间似的,不管几点硬把程心拉上床。 程心看在他的脸被自己掐青了一块的份上,没怎么抵抗,任由醉熏熏的他乱来。 反正彼此都熟悉了,反正他喜欢她也喜欢,有什么好扭拧。 醉酒的郭宰起初动作上有点笨笨的,后来就长驱直入,全凭本能与意识,气势强大,风吹不倒。 程心被他折腾得有如身处云端,浮浮沉沉,浑身细汗。 踏正十二点,2009年来了。楼下挂钟的钟声一下下敲响。 “当——当——当——” 听见声音,郭宰兴奋地发笑,发誓般说:“太好了,我能睡/你一辈子了……” 程心想说他傻瓜,却被顶撞得说不出话。 郭宰在她身上三番四次问:“我弄里面好不好……” “弄里面好不好……” 程心抱着他后背,胡乱点头。 得到允许,他发狂地换着方式进攻。 …… 不知过了多久,郭宰一座山般压倒她后背上。他的胸膛结实滚烫,剧烈地上下起伏,喘息声又沉又粗,在程心耳边吐露着热腾腾的气。 程心趴在枕上,同样大口大口喘气。歇了许久许久,她渐渐找回说话能力。 “……好了?”她颤着声虚弱地问。 郭宰鼻音浓重地应了声:“唔……” 第257章 第 257 章 2009年的第一天清晨,阴天细雨。有点寒凉。 程心缩在被窝里睡得很沉,半醒时见郭宰睁着双眼在看自己。 她嗯嗯唔唔低吟了几声,转个身背对他继续睡。 再次醒时,先前的阴天变成大晴天,阳光从窗外铺进来,暖和灿烂,天气好得教人不起来举高双手迎接就会感到罪过。 新的一年新的一天。 程心又翻了身,从背对郭宰变成与他面对面。 郭宰搂住她腰的手顺着她的动作摩挲她的皮肤。滑腻细软。 他将轻薄却保暖一流的丝棉被往上拉了拉,盖过程心下半边脸颊,哑声说:“还睡吗?” 程心往他怀里缩,搂着他摇头。 被子下郭宰的大手上下扶着她的腰间,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俩人肌肤相贴,特别温暖。 他问:“最近是不是安全期?” 程心微僵,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就闻他往下说:“应该不是,我记得你的例假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程心:“……” 她放弃狡辩了。 “那昨天无戴套应该会中奖吧?”郭宰拿额头抵着她的。 她模棱两可地“唔”了声。 “不过万一不中怎么办?”郭宰问。 程心想到应对的话了,说:“这不奇怪,生孩子本来就是命中率的问题。” 郭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所以……” 他的手往下探,程心敏感地瑟瑟抖了抖,身体似被弱电流穿过,不自觉地半眯双眼。 她闻他说:“再来一次,命中率会高一些。” 说着他拿手屈起她一条腿,侧躺着正面进攻。 俩人枕在一个枕头上,鼻尖不时碰撞,郭宰的手臂穿过程心的腿窝,抱着她后背将她往自己按,轻易吮上她微启的唇珠。 盖住俩人的被子被耸得一扑一扑,扑出俩人结合的暗香。 …… 高峰时,郭宰感慨醉酒真非坏事。 至少醉熏熏时可以放下理智,敢于野蛮一点去争取想要的。 他想要与程心的孩子。 曾经他俩“顺其自然”了好一段时间,可惜无果。 程心解释是安全期的原因。之后她以大家仍年轻,他学业未结束,事业又未上轨道为由,建议不如先专心于工作。 郭宰纵然心里再希期,也始终是妥协方。况且阿妈接纳他之后,没必要用“生米煮成熟饭”的招数去逼家长让步,他遂听从程心的安排,往后都做措施。 直到昨晚,听关母问及孩子时,他才发觉自己多么渴望说出口的能是肯定答案。 他借醉心硬了一次,然后乘胜追击。 殊不知程心的压力呈几何级激增。 除夕前一天她来例假了。 看见内裤上突然造访的颜色,她烦躁得撕扯一片片卫生巾。 妈的! 网上偶尔有报道,说某地某人在厕所生出个婴儿,不想要,随手往楼下扔了,或者顺路往垃圾桶投了。程心相当不解,那些不想要孩子的人,个个都出奇容易地怀上,并且放其他人身上会是要生要死的生产,对她们来说就像拉/屎一样简单。而她,很想要孩子,想了两辈子,问题却依然未解决。 上天爱给人安插几样不想面对的挑战,它以为大家活得跟它一般悠哉。 程心把来了例假的事告诉了郭宰。以前她用“安全期”瞒天过海,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烦了,索性拿工作做挡箭牌,说先不要。 这回她没解释,倒是郭宰很体谅地说:“看来我还不够努力。我会抽时间去锻炼的,你放心。” 程心:“……” 大年初六那天,她独自跑了趟香港,约黄教授检查开药。 黄教授给她做检查,出报告后建议:“我给你换种药,坚持吃一年。” “好。”程心应得很快。 黄教授看向她,笑道:“不问为什么?” “你是教授,听你的。”程心这样说。 坚持吃药就能解决问题的话,莫讲话一年,三年五年她都能天天调闹钟按时吃。 就怕坚持之后没有成果,这种绝望一再经历之后,所有信心都变成自欺欺人。 黄教授依然尽责地将药物情况以及效用逐一解释,程心听了跟没听一样,根本没记住。 行程是一天来回,傍晚回到家,她身心劳累,进房间就不出来了。 阿妈却有事找她。 “外婆问你几时同郭宰结婚。” 毫无准备地,阿妈的开门见山问得女儿一愣一愣。 年初二那天程心带郭宰去跟外婆拜年,盼了好几年外孙女婿的外婆欢喜得不行。知道郭宰是以前康顺里的老街坊时,外婆更欣喜了,认为自小认识,知根知底,处起来够安全。 不过有些问题外婆没敢当面细问,等俩年轻人走后,她才向阿妈打听郭宰的家庭状况。 阿妈简单说了说,外婆就懂了。 郭宰父母的事当年在康顺里街知巷闻,连偶尔去程家坐坐的外婆也略有了解。 她问阿妈对郭宰有什么看法。阿妈坦认自己起初并不喜欢郭宰,因为看他阿爸不顺眼。后来夏飞的事郭宰出了不少力,她才同意他与程心交往。 不然的话,其实程心可以早两年带郭宰见外婆。 外婆听了便安心。以她做人与看人的经验,不难判断出郭宰对程心的心意。 她对这外孙女婿很满意。 不过一提夏飞,自然关联到阿爸阿妈近期冷战的事,未替外孙女高兴够的外婆转头又替女儿忧心,说了阿妈好一顿。 这些没必要告诉程心,阿妈只挑与她有关的说:“外婆年纪大了,想早点看你出嫁。你与郭宰拍拖有两三年了,该时候结婚。” 程心坐起来,靠着床头半眯眼说:“结什么婚,他大学都未毕业。” “他24岁了啊。” “再等两年吧。” “那你到时都30了。” “有什么所谓。” 程心漫不经心的,仿佛说的不是她的人生大事。 阿妈有被敷衍的感觉,心生不满。尤其程心现在的姿态看在她眼中就是死蛇烂蟮一样瘫床上,跟朝气蓬勃的郭宰一比,似七老八十的大婶。 本来她就比郭宰年纪大,她还不注意状态,那以后被人嫌老抛弃也说不准。 阿妈越想越远,越恨铁不成钢,忍不住朝女儿恼道:“你无所谓,人家有所谓!” 她愤愤不平说:“人家郭宰后生你几年,又在大学出出入入,几多后生靓女等着机会接近他,你知不知道?!” 程心:“……” 说得好像她知道似的。 做女儿的没敢这么直白,只好说:“我跟他感情很稳定。不会的。” “感情稳定你就结婚啦!不然你打算学人家爱情长跑?再跑两年人老珠黄,什么感情都淡了。”阿妈劝着。 “不会的。”程心还是那句。 阿妈:“不会个头!拍几年拖然后分手的人少吗?” 程心心想,那结婚几十年然后离婚的也不少啊。 “你自己算算,结婚要时间筹备,算它半年,而备孕怀孕也要一年,到真正生孩子时你差不多30了。30岁才生孩子?你以为自己很年轻?”阿妈帮她算时间的账,算着算着,忽问:“抑或你们无做措施,打算随时随地生?” “我有分寸,你不要管。”程心沉着气说,脸色极差。 阿妈皱起眉头:“我不同意时你求着我同意。现在我同意了替你们着想了,你却叫我不要管?” 程心眼睛望向别处,有意无意地小声说:“你先管好自己和阿爸的事吧。” 阿妈登时哑口无言。 半分钟后,她摔门而去。 坐床上一动不动的程心重重地吁了口气,可胸口依旧堵得慌。 她很乱,几样情绪纠缠在一起。 有对能不能怀孕的担忧,有对郭宰会不会接受的恐慌,也有对阿妈的埋怨。 她为什么生得她这么畸形?她为什么不能把她生得健健康康正正常常? 为什么?! 上辈子的埋怨延续到这辈子,程心愤慨地蹬了蹬脚,将被子一脚蹬到地上。 …… 年后各行各业开工,郭宰有部署投入b2b网站,与程心商量。程心想都不想就支持,这本来就是她最初的提议。 接着郭宰说:“去年我想找设计人员,但一直无找到合适的,我现在找到合适的了。” 程心:“谁?” “李嘉仟。” 程心顿顿,“谁??” 郭宰说:“就是李培的女儿。过年时我打电话给李培拜年,提到想自己做设计可支付不起专业设计师的费用,他建议让他女儿做兼职帮我。原来他女儿在港大读设计,涉及家具这方面。我前段时间跟她谈过,感觉可以试试。” 程心问:“毕业了吗?” “未呢,明年才毕业。” 程心之前也托程朗介绍一些设计专业的在校生给郭宰,后来由于火车票的事,她不太敢再联系他。而他没有忘记此事,仍热心地推荐了几个学生给郭宰,不过郭宰全都婉拒了。 碍于对程朗的避忌,程心没有问及细节原因。如今郭宰终于找到认为合适的人选,是好事。 但程心没料到自己会与郭宰因为李嘉仟这个女生而爆发争吵。 第258章 第 258 章 清明节前某日,郭宰去东澳城陪程心,住在她的宿舍。 晚饭后俩人各自捧着笔记本电脑工作,安静了一会,郭宰招呼她:“你来看看。” 程心凑过去,见他旋过来的电脑屏幕里有一套家具设计草稿。 “李嘉仟刚刚发给我的。”郭宰说,“挺像样是不是?” 程心听出他话里头的满意与欣赏,便和应:“是不错,很有温馨的感觉,而且设计简约,投产不会太复杂。” “她经常出国旅行,眼界阔见识广,设计出来的产品局限性小,还很时尚。”郭宰说。 程心点点头,“看得出来。” “如无意外的话这款产品下个月会打板,她会过来工厂提供意见,到时约你和她见见面?” “ok。” 程心见他的开始栏有b2b的网页标签,遂顺便问:“b2b网站的效果如何,询盘多不多?” “正要跟你讲这个。”郭宰往前坐了坐,操作鼠标点开b2b网站的后台说:“平均一天两个询盘。我无买排名,但发现了它的排名规则,只要有特定时间更新就能挤上第一页。你看,这个是我们家。” 他的鼠标圈着一张以生产车间为背景的产品照。照片拍得并不专业,虽然将产品整体外观展示出来了,可光线暗弱,美感不足。如果程心是买家,她不会点击进去看。 她提议:“把照片拍漂亮一些,找人p一p。” 郭宰理解她的意思,解释:“我想让客户知道我们是工厂,不是贸易商。” “那你可以在产品介绍页里插入工厂实况的照片,至于这张给客户第一印象的产品照,必须是白富美,就算低档也要摆拍出高档的格调,令人产生即便买不起也要点进去了解是什么东西的欲/望……” 她边指划边讲述,郭宰听出门路,好奇问:“你这些看法怎么来的?” 程心拉拉他的鼠标,随意点开几张拍得尚算好看的照片说:“现学现用的。” 郭宰:“我不信。” 程心笑笑:“不信也要信。自己慢慢摸索。” 说完回到另一边,忙自己的事去。 她脸容显得有点疲惫,嘴唇轻轻抿着,看着电脑屏幕的眼睛虽专注,但也有掩不住的麻木与颓气。 郭宰察觉到什么,无声滑动椅子靠去她身边,拿手肘撑向台面,支着侧额歪头看她,轻声问:“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有吗?”程心朝他抿唇挤出个笑容,眼睛不离电脑屏幕,双手打字的速度未曾慢下来。 “有。”郭宰拿手指背一下一下刮她的脸颊,“特别明显的心情不好。” “工作烦嘛。”程心不否认了,随便找个说辞。 郭宰转头看向她的电脑屏幕,上面的内容全是关于房地产的,他不懂,“我帮你”三个字说不出口。 他垂目沉默半晌,似在想什么。忽地坐直腰,挪到程心椅后,双手从她后背环过去搂住她,说:“烦就别做,我养你。” “好啊。”程心随随便便附和。 “我讲真的。”郭宰将下巴枕到她肩膀上,双掌在她腹部处轻轻摩挲,温声道:“你要是怀孕了,我可舍不得你挺着肚子奔波。” 程心身体僵了僵,即问:“如果我不怀孕,你就很舍得是吗?” 郭宰秒懂自己踩了地雷,连忙否认:“当然不是!”他搂紧她强调:“我现在也不舍得!” 程心甩开他的手,“不好意思,我当你是了。” 郭宰急:“老婆……” “我不是!”程心打断他,“走开,我要忙。” 郭宰:“……” 她果然心情不好。 程心肃起表情盯着电脑敲打键盘,浑身僵硬冷然,不看他一眼。郭宰不敢再惹她,悻悻站起来说:“我去给你煮宵夜。” 凌晨一点,程心才结束加班上床休息。 原以为早就睡着的郭宰一个翻身将她揽至怀里,低声说:“生气也不要故意晚睡,睡眠不足对身体不好。” 程心推他,他却揽得更紧。 他讨好地吻她全身,至她有所回应了,他才松了口气。 事后郭宰分析,也许程心的工作压力真的太大了。 见小妹和大孖在“康顺里”街坊里分享去旅行的照片,他忽然醒悟自己也该带程心出外散心。 过去一年,不对,应该是自他们交往以来,他都没有带她去过旅行。相比起经常趁假期带小妹游山玩水的大孖,他是个失职的男友。 他上网搜索情侣出行的最佳目的地,不敢挑远的,怕程心放不下工作。花三天左右在省城附近游玩最合适。 可找了半天,并没发现什么好的选择。 目前省内最有名之一的度假胜地莫过于东澳城有山有水的度假酒店了,去那里度假跟叫程心去上班有什么区别? 后来郭宰想到澳门,可转念又认为澳门太小,呆不上三天。在网上翻来覆去,看到有人推荐香港,他看完内容后竟莫名心动。 虽说他在香港生活过几年,但活动范围极其有限,而且毫无心情观光游玩。香港对他来说曾经只是一片无法抵及,无法以家看待的土地,而非国际旅游城市。 他又搜了些相关内容,决定将香港定为目的地。 除了上网查攻略安排行程,他还在msn上向李嘉仟打听。 mr.guo:你知道除了赤柱,浅水湾,香港哪里适合情侣去? jessica lee:带女朋友去? mr.guo:是的。 jessica lee:你女朋友真幸福。 mr.guo:[微笑] jessica lee:你可以带她去海洋公园坐缆车,还有迪士尼乐园。 mr.guo:她应该不喜欢去乐园之类。 jessica lee:哦……我帮你问问。 mr.guo:多谢了。 郭宰又托大妹偷偷跟东澳城的人事部查询程心大概什么时候有假期。 谁知查到的结果—— “人事部讲大姐无固定的假期的,她想放就放,不想放就不放。” 郭宰:“……” 所以如果程心愿意跟他来个浪漫假期的话,什么时候都不成问题。 剩下的就是他的问题。 他一要顾及学业二要打理达扬家具的业务,要腾三天空闲时间出来真有点难度。 近期的假期只有五一,而那几天李嘉仟要过来工厂看设计实样…… 郭宰头大。 …… 到了五一,李嘉仟拖行李箱回到父亲的老家,入住了当地最好的酒店。 在约定时间,郭宰来接她去工厂。 酒店外,他拉开车门请她上车。 李嘉仟见他的坐驾是一辆的士,笑他:“你一个大老板,无私家车出入多不方便啊。” 郭宰讪笑:“什么大老板,就一个小作坊。” 李嘉仟:“谦虚什么,我这样的大设计师才不帮小作坊打工呢。” 知道她讲笑,郭宰坦道:“我未考车牌呢,无时间考。” 俩人抵达达扬家具时,关峰已将成品做好摆放在车间,等着李嘉仟这位设计师亲临评价。 廖洁儿原先看了产品,以为是什么大佬级人物。目睹李嘉仟本人后,她心里的好奇大打折扣。 原来是个身无二两肉的矮姑娘,模样看上去还似个未成年。 服了。 郭宰和关峰与李嘉仟绕着产品讨论,旁边跟着两三位负责这次样板制作的师傅,大家边说边记。 达扬家具上一次一帮男人围着一个女人转的事是半个月前,那时的女主角是廖洁儿。她又接到订单了,带着几分傲气对关峰等一群男员工吩咐订单细节,颇有女老板的姿态。 如今她被晾在一边,而且相比起来,当日围着她的男人们可不像现在围着李嘉仟的他们笑容满脸。 “切。” 廖洁儿轻轻嗤了声,踩着高跟鞋过去。 郭宰见了,顺势招呼介绍:“洁儿,这就是我们的设计师,李嘉仟。” 李嘉仟伸出手,向比她高至少一个头的廖洁儿问好。 廖洁儿与她轻轻握了握,说:“叫我jane就行了,我在加拿大时个个都这样叫我。” “你去过加拿大?”李嘉仟笑问。 “我12岁就移民过去了。近两年才回流的。” “原来如此。加拿大很漂亮,我也去过。” 廖洁儿笑笑,抬手指向样板,“你设计得挺好的,很符合欧美人的审美,不过体积太小了。欧美肥人多,分分钟一个开你三个,这么一个小沙发,放家里够他们谁坐?不实用。” 她加入到讨论中,绕着产品评价。 李嘉仟对任何意见都持开放的接纳态度,认真地听着她说。 关峰与郭宰对视一眼,安静地跟着。 “还有后面的设计,必须要够厚实……”廖洁儿突然绕到产品的背后想指示什么,李嘉仟小步追上,却不留神被地上什么绊了下。 她踉跄两步,险些要倒。 恰巧在她身后的郭宰伸了把手,将她扶稳了。 前面的廖洁儿回头找人,刚好见到李嘉仟笑着对郭宰道谢,眼神温柔,低声细语,而郭宰仍未松手。 当天晚上,程心收到廖洁儿的短信—— 出于女人的直觉,我认为你要提防那个挂名设计师。 第259章 第 259 章 程心读完短信,花了两秒时间去想谁是“挂名设计师”,想起来后很自然地回忆起那套家具设计作品。 应该是很恬静温柔的人才会设计出那么可爱温暖的作品吧。 她转着手机,犹豫要不要回复。 廖洁儿发来这样的短信,想必是准备了一大堆内容等着她去追问。 默然了半晌,她决定将手机放下,继续工作。 晚上郭宰打来电话,说李嘉仟去工厂看过实物了,大家沟通过,感觉合作很愉快。 “那就好。”程心随口道。 “你很忙?”郭宰问。 “一般般。” “回宿舍了吗?” “嗯。” “明天晚上有时间不?我带李嘉仟过去找你吃饭?” 程心翻着文件说:“你要人家专程跑来省城吃顿饭,过意得去吗?” “那你忙嘛,我们跑比你跑好。” 程心手上动作顿顿,“‘你们’很熟?” “啊?”郭宰没听懂。 “算了,我明天回来。免得‘你们’一起跑来跑去。” “太好!那你可以顺便过来工厂看看实物产品了。”郭宰高兴道。 第二天,程心原计划下午回去,但临时有事拖到傍晚才走,开车回到丰城时已经夜里八点多。 郭宰选在一家西餐厅吃这顿晚饭,程心认得这里,是七八年前求前锋小学给郭宰出毕业证时,她请前小校长与欧阳英吃饭的地方。 来得太晚,附近的停车位满了,不得不将车停到颇远的地方再步行去。 她对餐厅服务生报了“郭生”,随后被带去一个包厢。 恰好又是当年请前小校长与欧阳英吃饭的那一个。 程心觉得挺奥妙,进去时想着要跟郭宰聊这个有趣的发现。他也肯定记得是不是? 服务员帮她将门推开,包厢里坐着郭宰与另一位女生。 没有人介绍,程心已百分百肯定她就是李嘉仟了。 “你好。”她率先上前向李嘉仟招呼。 李嘉仟迅速站起来,笑着回应:“你好,你好。” 她穿了格仔裙,上衫娃娃领,个子比较低,长长的黑直发扎着公主辫,与一身白色职业西装的程心相比,她像高中生。 郭宰走到程心身边拉住她的小手臂,低声问:“这么迟?” “有点塞车。”程心小声道,“你介绍介绍。” “哦,”郭宰向俩人互相介绍,“我女朋友,程心。这位是李老板的女儿,李嘉仟。” 李嘉仟伸手与程心握了握,笑道:“久仰大名了。” 程心挑挑眉:“我这么出名?” “在郭宰口中,你就是大明星啊。”李嘉仟看看郭宰说。 程心也看向郭宰,开玩笑:“无讲我坏话就谢天谢地了。” “哪敢。”郭宰拿额头抵抵她头顶。 坐好后,程心见餐桌上有动过的两三盘小食,她旁边的郭宰说:“等你等了很久,怕她饿,就先上点东西吃。” “应该的。你们都应该先吃。”程心理解 ,又问:“关峰呢?” “他有事不能来。”郭宰说。 “哦?”她微顿。 郭宰没留意她的表情,忙着招呼服务员说:“刚点的菜现在上,动作快点。” 程心不再多问,转个话题跟李嘉仟聊:“这两天在乡下习惯吗?” “习惯的,我以前也经常跟阿爸回来。”李嘉仟说。 “你们在这边有祖屋吗?抑或住酒店?” “无祖屋,阿爸后生时很穷的。所以我们每次回来都住酒店。” “李老板每年至少回乡下三次,清明节一次,前小学期颁奖礼两次。”与服务员沟通完的郭宰加入到聊天中。 “现在前小还有李培奖学金呐?”程心许久不打听前锋小学的消息了。 “有的,而且奖学金由以前每人三百涨到六百。”郭宰说。 “你了解得挺清楚,怎的,想回前小拿奖学金?”程心笑他。 “她讲的。”郭宰向李嘉仟仰仰下巴。 李嘉仟脸红了红,小声说:“我无炫耀的意思。” “谁讲你炫耀了?这种好事多些人知道无坏处。”郭宰说,“以后我要发达了,我也要给母校赞助个奖学金。向李老板学习。” “也是给前小吗?”李嘉仟喜道:“如果真的,阿爸一定很高兴。” 程心拿起杯喝水,眼睛笑着听他们说话,没有出声。 服务员来上菜,主食是三份一模一样的牛扒。 程心随口评了句:“怎么都点一样的。” 郭宰讪笑:“她叫我帮她点嘛,我懒得想,索性都点一样的。多省事。” 程心眨眨眼,目光移向李嘉仟。 她正低头切扒,不知道谁看着自己,无辜笑道:“我是以为你认识这餐厅好吃的,才叫你帮忙点好不好。谁知道你这么懒呀……” 轻轻的嗔怪味软软绵绵地说出口,有点小娇气,有点小埋怨,有俩人很熟一样的小随意。 “我也无来过多少次好不好。反正这是招牌菜,不会难吃到哪里去的。”郭宰也在低头切扒,切好后一叉子递到程心唇边,“试试。” 程心回过神,张开嘴含着他的叉子把牛扒吃了。 李嘉仟恰巧抬眼,看见后马上低下视线,抿了抿唇。 程心缓缓咀嚼,淡淡的目光在李嘉仟低垂的脸上游移。 “好味吗?”郭宰歪头问她。 程心:“挺好。” “那你快切啊,要不我帮你切?” “不用了,我自己来。” 程心动着刀叉,忽尔说:“话说郭宰在前小不过拿了一次奖学金……” “三次,我拿过三次……”郭宰急着纠正。 程心瞪他一眼,他闭上嘴。她接着说:“我想讲的是,你也就众多学生之一,李老板居然能记住你,给你这么多帮助,很难得。” 郭宰点头,“是很难得。” “也很有缘分。”程心继续说,“他给你颁奖学金,他的女儿给你当设计师,都碰到一起了。” 说话时她带着笑腔,语气感叹,听得郭宰心生感慨,和应道:“想起来也是,我未想过会在香港遇上李老板,后来不仅遇上,知道李嘉仟是他女儿时,我也很惊讶。” 程心微微眯眼:“什么意思?不是认识李老板才认识李同学的吗” “不是的,”郭宰边切扒边摇头,“我遇见她比遇见李老板早。” “这么奇怪?快讲来听听。”程心呵呵笑。 郭宰:“记得我以前经常去静坐示威吗?” “记得。” “她,”郭宰拿下巴指指李嘉仟,“是义工,经常去给我们派水派食物。” “哦……”程心恍然。 李嘉仟终于抬起脸,看着郭宰说:“其实最早的时候不是派水派食物,是你帮我买旗,记得吗?” 郭宰想了想,“不记得。” 李嘉仟牵强地笑了笑,“是吗。” 程心客观地说:“那你们是有缘分。” “你跟她也有呀。”郭宰说。 程心:“???” 郭宰:“你陪我去示威时,她也来派水派食物了,只不过你睡了,无见到而已。” “啊?”李嘉仟即时低呼,望着程心讶然道:“原来那个女生是你?” 当时程心埋脸于膝头间睡觉,旁人无法看清脸容。 程心也同时惊讶。 她当然记得曾经与郭宰在香港□□静坐,但她没有印象那时候与哪某女生接触过。 后来她渐渐想起,当时的她睡得朦朦胧胧,不清不楚间听见郭宰与一把低柔的女声温和耐心地聊了好一阵天。 在那之前,她劝过郭宰吃点东西免得挨饿,他不吃。可在她睡觉的时候,他接受了那位女声主人的三文治。 第260章 第 260 章 一顿饭吃了大概一个小时,离开包厢时郭宰对李嘉仟说:“我们送你回酒店。” 李嘉仟看看程心,回郭宰:“不用了,难得程心回来,你多陪陪她。” 程心说:“不难得,我们经常见面的。送你吧。” 她走在前面带路去停车的地方,郭宰与李嘉仟在后面并排走,聊着一些闲话。 到停车处,郭宰拉开后座车门将李嘉仟送上车,再去前面坐进副驾位。 李嘉仟习惯系安全带,哪怕坐后座,系完抬眼时,见前面郭宰不知道什么原因倾身往驾驶位那边凑了凑,与程心碰了碰脸。 李嘉仟低下眼不敢再看,手微微揣紧安全带。 程心在后视镜瞥见了,她没出声,如常进挡启动汽车。 在闹市中行驶,红绿灯多,车速不快。李嘉仟听着电台播放的音乐,静静看窗外的夜景。 乡下的城景比不上香港,但没有什么比专心看窗外更省心的事了。 前面郭宰不时与程心说话,偶尔抬手去摸她的头或者脸,有时候他的手会搭在中间,大概握着放挡位上的程心的手。 电台一首首歌曲播放,到下一首时才放前奏,都听得出是阿桑的《一直很安静》。不过听了几句就突然被换了台,音乐中止,取而代之的是夸张的广告。 郭宰对程心说:“你不是最讨厌电台在放歌时突然中断插广告的吗?” 程心:“怎了?” 郭宰笑她:“那你换什么台,人家在听的呢。” 人家,哪个人家? 程心暗里撇嘴:“我觉得不好听,不想听,不行么?” “行行。”郭宰又拿手摸她脑袋。 车后座的李嘉仟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到了酒店,郭宰下车送她进去大堂。程心打两个呵欠的工夫他就回来了。 见她脸上有打呵欠后留下的泪迹,眼神也不太精神,郭宰问:“是不是很累?不如我们也在这酒店住一晚,别跑来跑去回家了。” 程心斜眼他:“为什么要住这里,有什么意图?” “啊被发现了,我是见这酒店房间不错,想和你去住一住。” “你怎么知道不错?有透视眼?” “我进过李嘉仟的房间,床很大很软,够我们两个……” “你为什么进去她的房间?”郭宰话后“滚来滚去”四个字还没说,程心就打断他了。 他说:“我去接她,她请我进去坐。” “坐哪?坐床上?” 不然怎么知道床很软? “无啊,随便找个椅子坐的。”郭宰说,“我告诉你,那椅子也挺舒服的,还很结实,我已经猜到它用什么材料……” 郭宰颇有心得地分析了一通。程心没仔细听,等他说完后提了一个完全不搭边的话题:“以后不准进女生的房间。” “啊?”郭宰懵了下。 程心没再说话,踩油将车驶离酒店。 郭宰呆了半瞬,忽尔嬉笑:“啊我知道了!你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会有损失是不是?” 他边说边拉程心的手。 “危险。”程心挣开,将手放回方向盘上握紧。 “肯定是肯定是,有人吃醋了。”郭宰嬉皮笑脸,口吻愉快得跟唱歌似的。 “无聊。”程心面不改容。 郭宰向前倾身,往驾驶位歪头审视程心。 她一脸正经,没有丁点笑意,眼神却刻意回避他,只盯着车前方。 郭宰“扑嗤”笑了出声。 程心:“……” 她不耐了,冷着语气说:“坐好,你挡住倒后镜。” 郭宰低声笑着往椅背靠,手搭过去握程心的手臂,稍稍用力拉。 “你做什么?”程心恼了,“在开车呢!” “给我给我。”郭宰边哄边小心施力,终把程心的手抢了过去。 他将她的手掌展开,往自己脸上贴,笑眯眯看着她温声道:“你吃醋,我很高兴。” 程心想辩驳,但觉悟到欲盖弥彰,便改道:“幼稚。” “嗯嗯,无聊幼稚,还有呢?”郭宰拿唇抿啃她的指尖。 程心恼羞成怒,索性张开手指趁机夹住他的上唇珠,狠狠一掐。 第二天,他肿着上唇去达扬家具。 关峰见了,夸夸张张地围着他追问:“怎了怎了,昨晚搞得很疯狂?” “死开!”郭宰一手肘顶过去,护着程心进了自己办公室,关门关窗帘。 关峰凑上去敲门,连敲边喊::“年轻人别玩得太过火。另外这里是公司,不要太刺激,一点点刺激就好了!” 说完赶紧转身跑。 大概一小时后,关峰又来敲门:“喂,李嘉仟到了。” 到步后直接去车间的李嘉仟跟工人们交代产品的改进细节,有人朝她背后喊了声“郭老大”,她回头,见郭宰与程心往这边走。 今日的程心换上休闲的t恤牛仔裤,和一双平底鞋,年轻活力,与昨日干练职业的形象截然不同。 这样的她看上去与郭宰很般配。 程心与郭宰走近了,李嘉仟才回过神打招呼:“早上好。” “早。”程心笑应,郭宰则只轻轻点点头。 李嘉仟见他嘴唇肿了,先是惊讶,再是觉得好笑:“你的嘴怎么回事?” “不要问不要问!儿童不宜。”关峰在旁边假装惊慌地制止。 李嘉仟愣愣神,随后脸蛋胀红。 郭宰无语,拿哀怨的目光斜眼程心。 程心若无其事地往外指指,问:“这产品就是实物样?挺不错啊。” 随后数人正经过来,绕着产品进行讨论。 昨天郭宰与关峰提出的问题,李嘉仟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想出了解决方法,不仅高效,还实用。 大家对她的工作态度与能力一致的认同。 包括程心。她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郭宰能请到你这么负责的设计师,赚大了。” 郭宰笑笑不出声。 “人工也不便宜好不好。”关峰倒是这么说,“不过物有所值就是了。” 大家又对产品商议了一会,中途郭宰手机响,走一边去接听。再回来时脸色有点不一样。 程心与李嘉仟都察觉到了。 李嘉仟没好意思问。她也许多心,总感觉今日的郭宰怪怪的,对她不像昨天那样亲切热情。比如刚才打招呼,他不出声,程心赞她,他也不出声,一路上的讨论与交流,他都刻意回避与她接触。 他做得并不明显,外人未必留意到。只是她偏偏就有那种感觉。 而程心趁其他人不注意时,将手伸进郭宰的裤袋掏他的手机。郭宰收了收腹迁就她的动作。 程心看了眼来电记录。最后一个是香港号码,备注“阿爸”。 回到办公室,程心就拿这事问郭宰了。 郭宰愁着脸,自言自语般小声说:“阿爸知道李嘉仟回了乡下,在我这里帮忙,所以订了车票回来。大概下午到吧。” 程心不太明白郭父回乡与李嘉仟有什么关联,她的关注点聚焦于郭父终于要回来乡下了。 自郭宰当年偷偷从香港潜回康顺里,郭父没有回来过。 没有回来过的还有郭母。 程心不想太远,只道:“那你下午去接他吧,我自己走就行。” 他们原本打算一起回省城,现在郭父回来,郭宰怎的也得陪一两天。 “先别走,我们晚上一起吃饭?”郭宰问。 程心:“……” 她其实不太愿意。 她对郭父的印象停留在十几年前,那时候过年,廖洁儿的父亲请女儿的小学同学去十九楼饮早茶,程心在那里碰见了郭宰一家四口。 再之后与郭父有关的接触,是她在锦中读书时用电话亭拨打郭宰阿爷给的香港号码,电话被兰姐接听,然后来了一顿破口大骂。 都不是什么愉快有益的回忆。 况且她与阿妈一样,对郭父找两个老婆的事非常不耻。 但郭宰想她去。 俩人拍拖以来,郭宰把程心的阿爸阿妈都见过了,过程是有点波折,胜在结果很美好。 而程心在郭父那边却犹如隐形。 这不太好。 “去吧,就当陪我。”郭宰轻声劝着,眼神很柔,也有点淡淡的苦愁。 程心看进他的眼底,岂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她视线往下移,落在他青肿的唇上。 他的唇型非常漂亮,质感也极之柔软,某些场合又性感得要命,是程心最喜爱的他的五官。现在肿了,她有暴殄天物的嫌疑。 唉,俗话说丑妇终需见家翁,那试问丑翁也终需要见儿媳妇吧。 第261章 第 261 章 郭父在下午坐车抵达离康顺里最近的车站,出站后四处张望。 车站门口人山人海,叫卖的接人的送人的挤一起,一个个被太阳晒得白花花,分不清肤色。明明都四五点了,那太阳还跟火炉一样烤得人出体油。 郭父望了一圈找不着儿子的身影,拿手机准备打电话,儿子就从后面出现了。 “阿爸。”郭宰喊了声,伸手去接郭父的行李。 郭父回头审视他,确认过这是如假包换的儿子才将行李递过去。 尔后他掏出手帕,摘掉眼镜擦脸上的湿汗,抱怨:“都不知道今天是什么鬼日子,过关的人超级多,坐车的人超级多。多就算了,好死不死那巴士的冷气居然失灵,叼他老母,害我不得不开窗,吃了一路尾气,吹了一路热风,几乎半条人命要送出去……” 郭宰说:“下次坐船吧,坐船会舒服一些。” “坐船要两百银一张票,我不如坐车,才九十八。”郭父擦完汗,问:“你的车呢?” 郭宰指指对面马路一架车窗紧闭的白色私家车,郭父满意地点点头,随儿子过马路去。 走近车辆,郭父看清车标是宝马,正要问儿子这车花了多少钱买时,见驾驶位坐了个人。他第一个念头以为是司机。 这时对方推开车门下了车,站到他面前浅笑招呼:“叔叔你好。” 郭父愣了愣,心想哪有女人当司机的? 而且还是挺年轻漂亮的女人。 他有点犯糊涂,转头去找在车尾装行李的儿子,耳边则闻对方自我介绍:“我叫程心,是郭宰女朋友。” 郭父又愣了愣,回过头看向程心。 程心越过他去拉后座车门,浅笑道:“先上车吧,外头很热。” 车门一开,里面舒适的冷气一阵阵输送出来,将热得有点晕的郭父吹得懵懵然,懵然到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坐在车上。 而他的儿子坐在副驾位,那位自称是儿子女朋友叫程心的女人则开着车,不知道往哪里驶。 郭父看向车外,崭新的小楼房,一户户开着门做生意的商铺,道路两旁的景况与他记忆中的乡下不同,很难找到熟悉的痕迹。 陌生,不知所归,不安之感由然而生。 他坐起身拍前面的座椅,微微慌问:“我们在哪?去哪?” 前面坐着程心,不过她没回话,回话的是郭宰:“在百花路,现在去酒店。你通知得太迟,我无时间收拾房间,都挺乱的,还是先住酒店吧。” “百花路?”郭父眉头紧锁,似乎不信。 郭宰解释:“这条路旧年刚刚翻新,要开发成商业街。” 郭父自行消化了一会,缓缓将身体靠回椅背,不说话了。 他倒是对住酒店没什么异议。 反正那个家那个房间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了。 到了酒店办理完入住手续,儿子跑去大堂跟女朋友交代了什么,再跑回来对他说:“我带你上房,冲个凉休息一阵再去吃饭。” 郭父见程心在大堂坐着翻杂志,暗中抬手指指,问:“拍几年拖了?” “有三年了。”郭宰说。 郭父:“就是康顺里的那个街坊,好姐的大孙女?” “嗯。” 郭父又将程心远远打量一番,肃着脸说:“样貌过得去,可惜性格太不热情。” 从见面到现在,程心开声说话不超过五句。脸上虽有笑意,但太客气太生疏了,跟对待陌生人没差别。 丝毫没有准儿媳见准家公的小心翼翼与恭敬。 郭宰说:“她有点累。” “她累好了不起?我不累你不累?”郭父扬起声反驳。 郭宰:“……” 他懒得争辩,只淡淡看了父亲一眼。 郭父又道:“她做哪行的?” “房地产。” “房地产?即是售楼小姐吧。听讲内地楼市从旧年起就停滞不前,她份工作有无受到影响?”儿子还未答话,郭父又抢着说:“你叫她不要乱买楼乱投资!不然万一像香港九七那时来个金融危机,分分钟变负资产,揽着几层楼等饿死!” 郭宰:“不会的。” “不会最好,但如果会,我老老实实提醒你,你不要踩只脚过去。”郭父说。 郭宰:“……” 郭父再说:“李嘉仟也住这酒店吗?” “不是。” “她现在在工厂?” “嗯。” “晚上吃饭叫上她。” 郭宰拿眼看郭父,郭父微挺后背:“这样看我算什么意思?她阿爸算是我们半个恩人,她又肯降低身价帮你打工,难道请她吃饭不应该吗?” 郭宰平平静静说:“应该。” “那不就得了!” 事实上晚饭时间,一起来的除了李嘉仟还有关峰。 关峰客客气气主动与郭父握手,说是来给老人家洗尘。郭父知道这人是儿子的拍挡后也给着好脸色,嘘寒问暖一番,然后着重招呼李嘉仟。 “李小姐,在乡下的小工厂逗留得习惯不习惯?”他笑容可掬,看上去不失为一位慈祥的老人。 李嘉仟笑道:“习惯,他们对我很好。” “对你好是应该的,难得你肯高抬贵手帮他们。”郭父将菜牌递给她,热情问:“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无所谓,你们点什么吃什么。”李嘉仟摆摆手谦让。 郭父不勉强,将菜牌递还儿子,继续问李嘉仟:“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香港?” “如果一切顺利应该大后天就走了。” 郭父默算了一下天数,说:“才两三天,不如多留几日吧,叫宰仔带你去周围玩玩。” “不用了,他很忙。”李嘉仟说。 “能有多忙?又不是李嘉诚,抽一天半天时间总有的。是不是宰仔?”郭父回头去找儿子,见儿子正与程心头顶头看菜牌。 郭父煞有介事问:“现在乡下的菜牌会用泰文写的?” 郭宰老实地摇摇头。 “那你们一个人看看不懂,非要两个人两双眼去研究解读?” 郭宰与程心:“……” 程心将菜牌往郭宰推:“就这些吧。” 郭宰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再招手服务员点菜,就像听不见先前郭父说的抽时间带李嘉仟去玩的问题。 郭父于是再问了一遍。 郭宰脸露难色:“工厂忙完我要马上回省城上课。” 郭父这才想起来,已经开办工厂做生意的儿子仍是个在校大学生,虽然他的年纪本该早就毕业了。 郭父一时无话说,李嘉仟不想大家尴尬,便轻松道:“真的不用了郭叔,我平时经常跟阿爸回乡下到处走走,讲不定我比你对乡下还要熟悉呢。” 这话听得郭父心里发虚,他都多少年没回过乡下了? 他更加不说话,牵强地笑笑拿起茶杯喝茶。 坐李嘉仟旁边的关峰玩着打火机,说:“你阿爸又不是地头蛇,怎么知道现在哪里有好玩好吃的?郭宰肯定无时间,我呢就有一点点,你要不介意我一身烟味,倒可以请我做地陪。” 李嘉仟被他逗笑,程心与郭宰也捧场地笑了出声,包厢气氛渐渐恢复自然。 饭间,关峰敬郭父喝酒,郭父不碰酒,拿一杯鲜榨玉米汁回敬。 关峰打趣道:“现在像你这种年纪的阿叔不喝酒,会很难得。” 郭父眯眯眼笑:“无办法,老婆不准。” 关峰:“哇哈!原来阿叔是个廿四孝老公?!” 李嘉仟:“郭叔平日对兰姐的确很体贴,在印刷店从来不用兰姐做粗重功夫的。” 郭父呵呵笑,一脸不好意思。 关峰朝对面的郭宰说:“怪不得你对老婆这么好,原来有示范样板哈!” 郭宰随意笑笑,没有接话。 程心在桌底拍拍他大腿,将咬过一口五花烧肉夹到他碗里,小声道:“太肥了,我不吃。” “我吃。”郭宰低头将肥肉吃掉。 程心再给他夹了一块全瘦的,小声说:“中和一下。” “嗯。” 他俩交头接耳,跟那边捧郭父是好丈夫的热闹气氛相比要平缓许多。 可就那么轻盈的存在感,刷在郭父眼里也浓重得碍眼。 关峰说郭宰对老婆好时郭父心里就突突不爽。不过才女朋友,叫什么老婆?不过才女朋友,用得着吃她剩下的残羹冷炙?不过才女朋友,儿子何必急着当老婆奴? 这叫什么?叫恩爱?叫真爱? 呸,叫犯贱! 晚饭结束后大家散席,关峰喝了酒不能开车,他准备打辆的士送李嘉仟回酒店。 “哎哎,一个小女生坐的士不安全,宰仔,我们先送李小姐。”郭父说。 郭宰看向程心,见程心点头,他才应下。 一路上郭父坐在后座与李嘉仟有说有笑,郭宰与程心坐前面反倒安静无话,就连电台也没有打开来听。 李嘉仟的酒店与郭父的酒店一南一北,兜了一圈不止,返程还遇到车祸堵塞,最后将郭父送回去时已经晚上十点多。 郭宰以为可以跟程心回家休息了,却被郭父叫住。 他说:“你们跟我上房谈一谈。” “你们”,程心有点诧异,问:“我也去吗?” “你是不是宰仔女朋友?是你就上来。”郭父说完就转身走。 程心:“……” 郭宰劝她:“算了你别去,在车上停我,我很快回来。” 程心挑眉:“怎了,怕他吃了我?” “不是……”郭宰感觉不是好事,怕程心去了会不高兴。 程心笑笑:“也许他要给我你们家的传家之宝呢,我必须要去啊。” 郭宰愣了下,随后失笑地牵紧她的手说:“你就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第262章 小小修 郭父的酒店房间里,他手撑着膝盖坐在床上,随意指指对面的两张椅子。 程心与郭宰过去相继坐下,一声不哼等着他发话。 郭父微垂着脸,眼盯着地面沉默了半晌,方说第一句话:“我记得好姐的大孙女年纪比宰仔大。” 某年他回乡下探望郭母,在康顺里街口遇见程心的阿嫲单手抱着她与街坊玩天九。 那时候郭宰尚未出生。 “我比他大三岁。”程心如实说。 “三岁,亦即是你现在28了吧?”郭父抬眼望她,见她点点头。 郭父双手抱到胸前,微仰下巴,半眯着视线问:“那你有无计划过结婚生子?” 程心未出声,郭宰就抢答:“结什么婚,我大学都未毕业。” 郭父看他:“你未毕业也25了,哪条法律规定大学生不准结婚?” 郭宰:“那哪条法律规定25了就一定要结婚?” 郭父默了默,中肯地点点头:“你讲得对,那就先不结婚,但孩子总可以先生吧。” 他看向程心说:“你不用上学,随时随地都可以生。” “讲什么笑,未结婚怎可能生孩子。”郭宰又把话头抢过去。 郭父风轻云淡的:“有什么不可能?不要避孕就行了。” 说完他留意到儿子的脸色变了变,他稍作细想,直视儿子问:“怎了?你们一直都有避孕的吧。” 郭宰移开眼:“那当然了。” 郭父看了眼儿子,再拿眼去审度程心。程心的脸色有点不自然,不过目光尚算平静,没有可疑的闪烁不定。 郭父托托眼镜,叹道:“那就好,那至少证明了无怀孕是避孕所致的。我跟你们讲啊,现在环境污染很严重,空气啊水啊全都有毒,很多人莫名其妙就不孕不育。有些人呢等女方大了肚子了才肯娶回家,就怕对方有病生不出孩子……” “你讲这些有什么意思?”郭宰打断他。 “我的意思是能生就赶紧生。现在到处都有风声,传言香港要限制你们去生孩子……” 郭宰早就听过郭父这番话了,抢道:“你讲过了,我也讲过我们不需要去香港生孩子。” 儿子一而再再而三驳嘴,还两度打断他的话,郭父恼了,嗓门变大:“那我有无讲过你做人不要那么自私?你认为不需要,她呢,她需要不需要?!” 郭父手指指向程心。 “程心也不需要!”郭宰说。 “不需要你个头,你根本不知道生活在香港的好……” “我知道!”郭宰黑着脸说,“我知道一点都不好。” 郭父愣了愣,跟着黑脸:“你什么意思?你在香港那几年,我是虐待你了还是不给你饭吃?” 郭宰没出声,双唇抿成一条线,看着父亲的眼神沉黑犀利,脸容绷紧。 如此不满写透在脸上,郭父不是瞎的,岂会看不懂。他茫然半瞬,回忆过去,接着“呵呵”两声,自嘲:“我明白了,你现在有毛有翼,读大学做生意,会飞了!就开始算账我这个阿爸?!” 郭宰下颌紧了紧,还是不出声。 见儿子不回应,像是默认,郭父气笑:“好啊好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家讲生叉烧好过生儿生女!”他发狠地甩了甩手,瞪着儿子凶声凶气说:“你摆这副脸色给我看,分明就是怨我!枉我当年顶住这么大压力也要把你带在身边!枉我给你住的给你穿的给你吃的!枉我想方设法帮你留在香港!到头来,原来我做的这些在你心里面连一个屁都不值!” 话说得很用力,用力到喉咙生痛,郭父不得不停下来歇。 郭宰咬牙盯着旁处,双拳握得紧实,身体微抖,仍是不出声。 郭父因此更加气愤:“你自己问心!我这个阿爸待你如何!跟你阿妈比起来,不知要好多少倍!你不要记错,当年扔下你不管的不是我!而你呢?好的不学坏的学,不但学你阿妈一声不哼就偷走,扔下我这个阿爸!现在还来怨我!好像我杀了你全家一样!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话到尾处,郭父霍地站了起来冲到郭宰面前。 程心怕俩父子起冲突,立即挡到郭宰面前,劝郭父:“叔叔有话好好讲,千万不要激动。” “我俩父子吵架关你屁事!滚开!”郭父朝程心怒喝。 郭宰登时跳了起来,将程心拉至自己身后,冲着父亲大喝:“你不要闹我老婆!有种回去闹你自己老婆!” “衰仔你这样同阿爸讲话?!” “你们别吵都别吵!” “关你屁事!收声!” “你收声才对!不准闹我老婆!” “你个衰仔我叼你老母……” “你当然叼我老母的!你不叼我老母哪有我!”郭宰一句话狠狠顶回去。 郭父当场瞪直了眼,脸容气得胀红扭曲,喉咙生生哽住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抖着手怒指儿子。 “郭宰你不要再讲了。”程心拉着郭宰,“我们走,改天再谈。” 她用力拉郭宰往门口走,郭宰雷打不动,依然发狠地盯着郭父。 郭父缓过劲来,火气却更盛了。他弯腰脱鞋,然后一只皮鞋朝儿子砸过去,并骂道:“衰仔!滚!不孝子!不肖子!滚!” 郭宰歪歪脖子就躲过去了,见郭父弯腰准备脱另一只,他转身反手拉着程心离开。 房间门刚关上一半,一只鞋撞上门板发出“嘭”一声,并伴有骂声:“衰仔!” 郭宰头也不回,牛一样拉着程心往前走,不分方向。 他步伐又急又大,又冲又蛮,程心被他扣紧手腕,不得不在后面小跑着追。 “你走慢点。”她劝着。 没反应。 “走慢点!”再劝。 仍没反应。 “你弄痛我了!”她怒了,喝了声,他才回过神,停了下来。 他双手捧着程心的手腕慌忙地搓揉,上面有一片被他抓出来的红印。 “对不住对不住,还痛吗?”他六神无主地哄着。 “肯定痛啊。”程心敛起前一刻的凶恶态度,说出口的抱怨轻轻的,语气软软的,轻软得郭宰莫名地从胸口深处吁出一口恶气。 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走吧。”程心牵着他手调头。 电梯在身后呢,刚才他横冲直撞都走过了。 俩人驾车离开酒店,郭宰说:“我不想回家。” 程心没有多问,只说:“好。” 这个小地方没有面朝大海,也没有背靠深山,倒是有许多河道纵横交错,贯通全城。旧时水利条件不好,每逢端午时节总会河水高涨而淹掉半边城镇。后来政府沿着河道修建了一座座堤坝,起了及时的作用。再后来水利条件强了些,发大水淹大水的情况减少了,堤坝的职能就从防洪演变成市民休闲放松的去处。 不过眼下深夜十一点,莫讲话市民,就连路灯也不见个影了。 程心的车停在某支路灯杆下,亮着车头灯,往远方照亮了一段蜿蜒的了无人烟的深夜堤坝。 她坐在车内,安静的视线停留在车外的郭宰身上。郭宰站在车头前无声地抽烟,车头灯将他的身影照在地上,仿佛跟堤坝一样长。 他已经抽了三根,正在点第四根。 车头灯忽然一明一灭地晃了晃,他扭头看过来,见车内的程心朝他勾了勾手指。 他将第四根烟捏灭,回到副驾位上。 程心拿手抚他的侧脸,浅笑:“再抽就不靓仔了,看看,脸都灰了。” 郭宰扯了扯唇,笑不出来。 “想回家了吗?” 郭宰摇头。 程心的手沿着他的脸颊滑至他颈后,轻柔地帮他做起按摩。 俩人都不说话了,能隐隐约约听见车外有蛙叫。四周除去车头灯那一照域,无不漆黑,夜空也浓黑得像不存在一样,再怎么睁大眼睛往上看,也看不见什么。 过了会,郭宰哑声问:“你觉得我是不是很过分?” 程心缓缓地说:“那你心里有无舒服一些?” 郭宰眼里已经不多的光渐渐黯灭下去:“……无。” 程心点点头,手扶着他的脑袋往自己身上带。 郭宰侧着身体向她倒,脑袋枕到她的肩膀上。程心的手一下下顺捋他耳边硬朗的发,动作很细,无声地慰抚着他。 又静了一会,闻郭宰说:“他讲得自己很伟大,其实就是想我服侍他和兰姐下半世。” “阿妈不上他们的当才一走了之。” “还讲什么顶住压力带我,呸,我才不信。” “如果他跟兰姐有儿女,这个世界上就根本不会有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程心一直顺捋他的耳发,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郭宰原本瘫放在一旁的手伸到她那边,搂着她的腰问:“我们的孩子不需要去香港生,是不是?” 同样的问题两年前他已经问过,为什么还要再问? 郭宰听不见回答,又问了一次,程心才微弱地应了声“嗯”。 同样的问题他曾经问过,当时她的回答乐观明确,不似眼下这般消极,无力。郭宰心里的弦扯了扯,抬起头看她。 车厢内幽幽暗暗,但距离近,籍住外面车头灯逆向的光,他仍能将她看个清楚。 程心低头看着方向盘出神,侧脸的剪影立体柔和,眼里的眸光细碎模糊。 “怎了?”郭宰轻声问。 程心笑了笑,“有点困了。” “是吗?” “嗯。” 郭宰却不说回家,拿手指轻捏程心的下巴,将她的正脸拨向自己,吻过去。 程心微微往后闪缩,他追上去,吮住她的唇。 他身上有浓烈的烟草味,尼古丁像麻药般一点点侵占她的意识,渐渐措手不及。 他扣动她的座椅控制,将驾驶位往后退了一截,再爬了过去。 他的手探进时,程心及时握住,惊慌地躲开他的吻说:“不行……今日例假。” 郭宰:“……” 他重新吻上她,捉住她的手去握自己。 程心握到一柱铸铁,坚硬滚烫。他边吻边喘,额头冒汗。 “我帮你。”程心哑哑道。 她起身与他换了个位置。郭宰坐着,手颤颤地扶着程心的后脑,指尖陷入她柔软细长的秀发里。 他半眯着眼靠在椅背,t恤领歪至一边,露出半截锁骨。 半刻钟过去,他从喉间发出沉沉的解脱的叹息,湿了眼角。 第263章 小小修 翌日郭宰回到达扬家具,眼眶微黑,眼神颓然,没什么精神。 关峰问他:“昨晚无睡?” 郭宰“唔”了声,关峰当成“嗯”来听,笑道:“顶你个肺!又不是一年半载才见一次,你要不要这么饥渴?” 郭宰笑笑,没说话。 关峰问:“那阿叔呢?他今日有什么节目?要不要我给安排?” “不用,”郭宰敛起所有笑意,淡淡说:“不用管他。” 关峰皱了皱眉。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办公桌对面,说:“什么意思?连阿爸都不管,你这话很大逆。” 郭宰看着电脑敲键盘,没什么心情说:“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又不是你们。”关峰说,“我不知多羡慕你,有个这么健康健谈的阿爸。如果我阿爸在生……我肯定对他很好。” 他低头点了根烟,抽了两口缓缓地说:“肯定对他很好,他讲好好读书就好好读书,不准打机就不打机,什么都听他话,不再驳嘴。”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消沉低哑。 郭宰停下键盘的敲打,抬眼看他。 他察觉到,连忙将脸转一边,夹着烟的手胡乱地挥:“叼叼!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烟灰散落一桌。 郭宰收回视线,继续敲打键盘回复邮件,说:“如果你阿爸仍在生,但他在外面有女人,要抛弃你和你阿妈,你还会这么做吗?” 关峰怔了怔,意外地看向郭宰。 郭宰面无表情,眼眸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倒影。刚才那句话,淡漠的语气像事不关已,却又真真出自他的口。 关峰连抽了几口烟都没法想像答案,投降地摇头:“我不知道。” 郭宰苦涩地笑了笑,要讲些什么,又听关峰说:“我也问问你,如果你阿爸突然时日无多,或者下一秒就伸直双腿归西,你会是高兴还是难过?” 郭宰僵住,大脑凝固了。 关峰唉了声,边吐烟圈边说:“是不是很难回答?” 郭宰回过神,不再讨论这个话题,说起另一件事:“九点了,去接李嘉仟过来吧。” “ok。”关峰应着,拿手机拨李嘉仟的电话号码,接通后聊了几句,他捂住手机小声跟郭宰说:“喂,她在跟你阿爸饮早茶,问可不可以带阿叔过来工厂参观。” 郭宰:“……” 他原计划也是今天带郭父来工厂看看的。 “随便。”他说。 关峰仔细看看他的脸色,随后与电话那边说:“无任欢迎,20分钟后酒楼见。” 大概一个小时后,李嘉仟与郭父抵达,李嘉仟早已熟悉步骤,自行去车间看工厂们的工艺改进情况。郭父则随关峰到处看。 在车间,碰见郭宰与工人交代事情时,关峰喊了他一声。 在关峰身边的郭父迅速别开脸望相反的方向,背着手留那边一个后脑勺。 郭宰往这边扫了眼,不回应,继续向工人交代工作。 李嘉仟在车间走动时也与郭宰碰上面,她问起程心。 郭宰笑说:“她在家休息,下午再过来。” 李嘉仟抱歉道:“是不是昨晚要你们送我回酒店两头跑来跑去,把她累到了?” 郭宰摇摇头,“不关事的。” 昨晚回到他家,程心明明很困却一夜无眠。她虽躺着不动,可搂着她的郭宰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他跟她开有颜色的玩笑,“是不是想要想到失眠?” 程心无力地嗔怪:“越来越不正经。” “我帮你?”郭宰压住她半边身说。 “来例假呀……”程心推他。 “第几天?” “……四……” 郭宰固执地要把手伸进去,成功将程心吓得精神起来。 她又急又气,三更半夜坐起身一拳一拳揍他, 郭宰视死如归的:“你帮我我帮你,害羞什么。” 后来他的手停在内/裤外,帮了她。 程心心知肚明,她之所以睡不着并不是因为帮不帮的原因。可神奇地,郭宰手动之后她确实身心都放松了下来,成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糖,瘫在他怀里很快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十一点多,身边的男人上班了,窗外阳光普照。 下楼去厨房,锅里盖着已经凉了的肠粉和粥。她热了热,吃完后从包里翻出一盒药,扣下一颗就水服了。 手机正巧响,郭宰打来的。 “出来一起吃中午饭?” “不了,刚吃早餐。” “下午我来接你?” “你们在哪吃饭,换我去接你们吧。” 郭宰报了个饭店名。 她算着时间出发,慢悠悠开车过去,到达时他们刚好出来。 算上她一共五个人,坐一辆车正好。 程心看倒后镜时无意撞上坐后座的郭父的目光,他没有避忌,反而更显然地皱起眉盯她。 程心没管,如常开车。 坐在后面中间的关峰往前排倾身,笑嘻嘻说:“不好意思啊大小姐,你每次回来都要当我们的专职司机,” 程心:“收费的,每次五毛。” 关峰:“我叼这么贵!能不能包月?!” 郭宰说:“每次五亿。” “叼!”关峰拍拍他肩膀:“那只有你才给得起了!” 郭宰回头瞥他一眼,他缩回去憋住笑意。 车到工厂,众人陆续下车。 程心忽说:“郭叔叔留步,能借十分钟时间吗?” 众人愣愣。 关峰识相地先进厂了,李嘉仟也低着头跟进去。郭宰看着程心,脸上的表情并不支持。 她朝他轻轻点点头,他坚持了半晌,最后转身下车。 后座本来都推开车门准备下车的郭父,听见程心的话时比谁都诧异,见儿子自行走了没管他的意思,他又来气了。 他“嘭”一声关上门,靠着椅背坐好,一副“谁怕谁”的应战姿态。 程心将车驶至附近阴凉的地方,打开所有车窗包括天窗,开着车载空调,车厢内温度宜人又天然,静静享受了一会,再开腔说话。 “叔叔昨晚睡得好吗?”她问,从倒后镜看向他。 郭父也透过倒后镜与她对视,没有回答。 程心不介意,自个说:“郭宰昨晚几乎无睡。你看他黑眼圈多重。” 郭父重重地:“哼!” “他现在生活不错,会越来越好,你不用太操心,他做什么都有分寸的。”程心说。 “有分寸?有分寸昨晚就不会这样顶撞我!”郭父终于说话。 程心:“你昨晚的态度也不见得很好。” 郭父:“你现在教训我?才女朋友,什么时候分手都讲不定,你这就当自己有名有分,操心起他的家务事了?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管。” 程心:“我关心他有错?” 郭父:“你是关心他的人还是惦记他的钱?整天开着宰仔的车到处跑,刮花了撞了谁赔?!” 程心:“……” 她拉开驾驶位的手扣位置,翻出一本黑皮证,掀至某页往身后递。 郭父不知道她的示图,也没伸手去接,只拿眼扫了下,没放心上。 程心说:“你看看第三栏,这车是我的。” 倒后镜里郭父的脸色变了变。 他果真仔细看了遍,可不仅不信,反而还质问:“你哄着宰仔买给你的?你有无搞错,他刚刚创业正需要钱你就开始大手大腿花他的……” “我自己买的。”程心平静地打断他,他愣愣,估计没听清,于是她重复:“我自己买的。全价包牌包税一百万有找。” 郭父:“……” 满脸茫然。 程心又从手扣翻出一张名片,往他递。 他迟疑着接过去,轻易看到“东澳城总经理”六个大字。 “东澳城”在香港有长期投放广告,吸引港客回内地投资度假,他认识它。 郭父入了定一样看着名片不动不响了。 程心看着倒后镜说:“你讲的不无道理,我只是郭宰的女朋友,无太多资格对你们俩父子之间的事指手画脚。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郭父的眼睛一眨不眨,木无表情。 她说:“你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讲跟杀了他全家无任何区别。” 他崇拜的父亲,爱他疼他的母亲,兴致勃勃地期待着的一家团圆,一夜之间消失,无影无踪。 凶手不是外人,而是他一直信赖的视为支柱般的父亲大人。 倒后镜里的郭父没有明显的动作,但肩膀似乎微微颤了颤。 他染了黑发,可惜镜子的角度正好照到他的头顶,能见一片花白的发根稀稀疏疏布着。 与十几年前相比,他无异是老了许多许多。程心昨天第一眼见到他,心里就如此感叹。 岁月待人往往厚此薄彼,有时候高抬贵手,有时候落井下石。阿爸阿妈算是前者,郭父则是后者了。 没有得到回应,程心继续说想说的话:“你站他角度理解一下,就会明白他昨晚为什么有失分寸。坦白讲,拖到今时今日才这样,他算能忍的了。” 换作是她,早恩断义绝。 “现在我和郭宰是恋人关系,昨晚你提到的结婚生子都是我们共同的人生大事,我们不会草率,你不用操心,也最好不要插手。所以你可以对李嘉仟很欣赏,不过不要抱什么撮合的想法了。我怕你乱来硬来,到头来受伤的会是她。” 相处不够24小时,程心已品出郭父对李嘉仟的态度与想法。 “我讲完了,你随时可以下车。”程心说。 郭父保持入定的状态,始终未有反应。 程心没所谓,随意翻看手机打发等待的时间。 郭宰发了几条短信来。 大大大侠:谈什么了? 大大大侠:不要惹他,他动手的话你要大声叫救命。 大大大侠:到底谈什么了?神神秘秘连我都赶走。 大大大侠:我在对面士多门口。 程心望向对面,见郭宰握着一瓶维他奶边喝边来回踱步。 发现她看过来了,他立即站定,朝她拿手指戳戳自己胸膛,意思是需不需要他过去。 程心回了他一条短信:不用。 这下后座的郭父来话了。 他姿势不变,只发出声音:“你大宰仔三年而已,不是三十年。” 程心放下手机,望向倒后镜。 郭父没动,说:“老土一句,阿叔我吃盐多过你吃饭。你做大生意当总经理又如何,不代表你什么都经历过,不代表你什么都懂。至少有一样,你无孩子,你不是父母亲,我的心情我的想法就算跟你解释你又懂个屁?空口讲道理,事后诸葛亮,这些本事信不信我比你厉害?” 程心不禁动容,心巍颤颤的。 “以前的事不想再提。现在的事,你喜欢宰仔是吧,想跟他白头到老,不想他被人抢走是吧?可以啊,那你就好好对他,给我好好对他。有人对我儿子好,我肯定高兴。越多人对他好,我越高兴,不管是谁不管有谁。不过有名有份的老婆位置只有一个,你最好尽快给他生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不然我不会承认你的。除非宰仔不姓郭。” 程心:“你……” “别你你你了,我知你想讲什么。不好意思,我就是这么封建□□,我有权利与自由去封建□□,特首也管不了我。” 郭父放下程心的名片,推开车门下了车。 他抖了抖两边肩膀,不紧不慢往工厂走。 第264章 第 264 章 自己女朋友与父亲到底单独谈了什么,郭宰问回来的答案是: 纯粹想巩固我的地位而已。 ——程心说。 郭宰没反应过来:“你什么地位?” 程心拉着他的耳垂,微微咬牙:“谁让你招蜂引蝶?谁让你招蜂引蝶?” 自认恪守夫道的郭宰痛着一边耳朵追问,不过程心什么都不肯再说了。 因为那是一次失败的谈判。 多谈无益。 她并非口才差的人,在职场上混了几年坐到高层位置,早练出一套输人不输阵的法则。 忽悠献媚也好,仗势欺人也好,哪一种都能帮她达到目的。可面对郭父并不犀利狡猾,甚至有点真实朴实的言辞,她竟然使不出还击之力。 那场谈话,她所积攒的底气轻易地就被郭父的几句话削得跟泡沫一样薄。 她没当过妈妈,生产不出任何为人父母的感叹感悟,当郭父说“你懂个屁”时,她就开始输了。 面对郭父封建又原始的“生孩子”要求,她无法鼓起勇气去喷一句:“我跟郭宰爱生不生!你最好闭嘴!” 就像兜里有钱的顾客,若在商场受了服务员的气,多半敢于挺直腰骨骂回去:“我就不买你家的垃圾!就不给钱你赚!祝你倒闭!” 可兜里没钱的话,受了气一般不敢投诉,只会瑟瑟缩缩地低头走人,生怕被人继续取笑。 程心就是兜里没钱的人。 郭宰三番四次提出想要孩子,她本人也想要孩子,“爱生不生”的潇洒话她放不出去。 昨晚郭父提到她的年纪,提到不孕不育时,她已经发怵。 万一郭父再仔细追问她的状况,她很可能因为心虚而露馅? 郭宰提过兰姐生不出孩子,那郭父会不会突然之间发现了她与兰姐有某些共通的特性,例如鼻尖都有点圆?而推断出她也生不出孩子? 看看,郭父打量她的眼神就特别仔细,像剥皮刀般一刀一刀剥开她的真相。 这些奇奇怪怪的猜测与感受无不令程心如坐针垫,却又要强装平静。 后来郭宰与郭父吵起来,她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气。 今日她故作淡定主动提出与郭父交流,本以为可以赢的。 她有与他单挑的气魄,她是豪车车主,有着高职厚薪无需看人面色的社会地位,况且他与儿子吵过架,儿子站不站他未知之数,但肯定百分百站她。 可偏偏这样,到最后能保持从容不逼的不是她。 也许郭父真的吃盐多过她吃饭。往后俩人在工厂碰面,她难免有些尴尬,郭父却已一脸自在,若无其事。 又也许纯粹是脸皮厚薄不同的问题呢。 程心安慰自己。 工厂设计这边,李嘉仟原定两三天就完成工作返回香港,可惜由于工艺改进没有预期中理想,她又多留了几天。 郭父回乡本来就是临时决定,什么时候走全看他老人家心情。李嘉仟不走,他也不走了。 这两位人物在,郭宰作为工厂负责人不好缺席,程心唯有先独自回省城。 郭宰每日与她通电话,她会问起他有没有打算与郭父和好,郭宰的回答很笼统:“不知道。” 俩父子哪有隔夜仇。就算明明有极大的怨恨,听见父亲要回乡下,郭宰不照样腾出时间亲自去车站接送? 怨是有的,狠也不少,至于会不会因此断绝关系,郭宰早就选择了。 晚间,程心在宿舍捧着笔记本电脑加班,手机响了声,拿过来看。 屏幕显示“廖洁儿短信”。 她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停顿的这阵间,手机又响了响,另一条“廖洁儿”的短信继续逼入。 程心不犹豫了,滑动解锁打开查看。 先入目的是一条文字内容:你男朋友跟挂名设计师合唱情歌,肉麻到痹! 程心愣愣,往上看,是一条正在打圈的疑似图片信息,仍未下载成功。 她特意放下笔记本电脑走到阳台,向天举着手机,左右转动寻找信号。 不一会,图片下载成功。 她边点击原图,边走到厨房打开最矮的那盏灶台灯,照着手机看。 图片有点黑,场景光线很暗,勉强可以分辨出是郭宰与李嘉仟握着麦克风像在唱k。 程心将眼睛凑到屏幕上去看,两秒后无语地放下手机,低骂:“垃圾像素,有心打小报告就拜托把照片拍好些!” 她一手拍向电灯开关想关灯,用力过猛,开关反弹,灯灭了又亮。她继续拍,把灯拍灭为止。 她回到客厅,拿手机给郭宰拨电话。 电话响到自然断,他没接。 再打,又是自然断,没接。 程心单手叉腰,另一手转着手机在客厅踱步。 大概过了五分钟,她蓦然失笑,摇摇头走到沙发上重新捧起笔记本电脑工作。 续上原思路,快速输入几句话后,平日五笔速度每分钟达200字的她输入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手在键盘上磨来磨去,写写删删,十分钟过去了仍没几行字。 她站起来去厨房斟水,端着杯子行至阳台一口口喝。 员工宿舍楼对面是东澳城楼盘一期小区的夜景,入住率高达80%的几幢楼宇几乎每一层都亮着灯,万家灯火,热闹又安静。 将水喝掉一半,扔在屋内的手机叫了。 程心两步跨过去捡起它,见来电显示“大大大侠”,她又放缓一切动作。 施施然去厨房放下杯子,慢悠悠往房间走,手机响到快要自己断了才接起来,懒懒一声:“喂?” “你找我吗?刚才太吵了我无听见。”电话那端环境似乎挺安静 ,只有郭宰略显焦急的话声,“是不是有什么事?” 程心贴着耳朵听了好一会,才说:“你在哪?” “在ktv。”郭宰说。 程心微微吁口气,假装不在意说:“哇,去唱k这么爽?” “爽什么,我都困死了。”郭宰说完,来了一阵呵欠声。 程心呵呵笑,这呵欠怎么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她没说话,郭宰打完呵欠继续说:“设计工艺的事终于搞定了,关峰见李嘉仟辛苦了十多天,就建议来唱k放松一下。” “哦,都谁?” “我关峰李嘉仟廖洁儿财务大姐车间大哥还有……阿爸。”郭宰一个个数。 “叔叔也在?他唱了吗?” “……唱了。” “唱什么歌了他?” “……《狮子山下》……” “……他很爱港啊。” “你睡了吗?” “未啊……你有唱歌吗?” “啊?随便唱了点吧。” “唱什么了?快讲。” “关峰点的,我也是第一次听。” “……一个人唱?” “大家一起唱啊。” 程心撇起一边嘴,一屁股用力坐床上,一拳拳捶床上的枕头。 “怎了?”见她又不说话,郭宰低声问。 “什么怎了?”程心语气有点横了。 “怪怪的你。” “你才怪怪的!” “我哪有。” “有你个死人头!” “……” 程心问:“记得我之前讲过什么吗?” 郭宰有点为难:“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跟李嘉仟吃完饭之后!”程心的嗓音又上去一个音阶。 郭宰这下反应极快:“当然记得!我跟她很少接触了,你放一万个心。” 但你好像跟她一起唱情歌了是不是?! 这句话程心忍着没问出口。 她说:“那最好。反正你记着,你要有异心的话,我愿意成全你,你也最好放过我。” “讲去哪了又?是不是心情不好?讲话都冷冷硬硬的。” “是,心情不好,所以你别玩我。” “我哪有……”无端被发脾气的郭宰挺纳闷的,猛地想到突破点后连忙笑道:“你想我了吧?我过两天就回来,去找你嗯?” “死开!我很忙,不见你!” “不死,就不死,死也死去你身边。”他死皮赖脸地说,笑腔也是贱贱的样子,“到时候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嗯嗯?” “嗯你个头!肉麻!”程心依旧硬绑绑地回驳,也气冲冲的,像谁惹她了。 郭宰却猜到,她一定是在偷笑。 俩人在电话里一个骂一个讨,拉锯了近半个钟才结束。 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却有滋有味,挂线后程心仍咪着嘴笑了好一阵。 依计划,李嘉仟会在24号回港,郭父也跟着订了那天的票。那24号晚上程心就可以与郭宰见面了。 她特意提前交代好工作,还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些菜,有心亲自下厨。 挑选菜的时候她有点选择困难症,左纠右结之后又受不了自己。 不过才一个星期没见而已,她至于兴奋成这样吗?话说他们以前各忙各的时候,半个月见不到面也没现在这么雀跃啊。 真是怪诞了。 程心一边受不了自己,一边挑菜。 回到宿舍系好围裙准备动手,“大大大侠”正巧来电。 “到哪了?赶紧以五十米的速度冲上来帮忙……” “出事了!”手机里郭宰突然说。 程心:“???” “出工伤了,现在在医院。” 她这才听出他微微的喘息声,听似刚奔波完才歇下来没多久。 “哪里?谁?” “长仁医院,李嘉仟。” 第265章 半章 程心赶到长仁医院时大概晚上八点多,拿着手机边看短信提供的科室信息,边问护士,转来转去才在庞大的医院里找到创伤外三科vip9号病房。 进去,可见郭宰郭父与关峰,甚至廖洁儿,总之达扬家具程心叫得出名字的,全都在。 他们全都围着病床,背对门口,没有人留意到她的出现。 病房里,郭父忧心冲冲对病床上的人说:“李小姐你放心,我们一定找最好的医生帮你处理,绝对不会有后遗症,绝对不会留疤,绝对不会影响你的未来!” 一把女声应答他:“先不要告诉阿爸,我怕他担心……” 声音柔弱哀求,夹着害怕的哭腔,任谁听了都动容不忍。 “我已经通知李老板了,他明天会来看你。”围着病床最里面最前方的郭宰说。 他将声线放得极轻极缓,还微微弯腰迁就躺着的伤者。 程心一步步走过去,视野内郭宰微躬的后背变成有弧度的侧影。他看着病床上的人,眼神温柔,脸上有安抚人心的微笑。 “程心!”关峰突然叫了一声。 众人转头去看,才发现程心已经站在大家身后。她从省城赶来,风尘仆仆,脸色不太好。 “情况怎样?”她肃着表情问。 “不算太严重,暂时只伤了筋骨。”也许大家仍处于“她怎么来得这么快”的惊讶中,所以回答她的是刚才最先发现她的关峰。 “为什么会出意外的?”程心看向他。 他说:“有个扑街将电钻随便放地上,无关电源,她经过时也无留意,不小心碰到了。” “小黄想着上个厕所很快就回来,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一个车间师傅愁着脸向关峰解释,“他自己也闹心极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平日叮嘱你们不管消失多久都必须关掉电源而且不准乱放!”关峰提高嗓音喊回去,“意外意外,就是意料之外,你们要是能预料到会不会出事的话,别在工厂干活了,赶紧去路边摆摊算命吧!” 那车间师傅与小黄是老乡,本来想替小黄求求情,但被老板喷了一脸屁后,不敢再摆委屈的姿态。 程心穿过几个人,走到床边,见躺着的李嘉任右脚被打了石膏。 她挪到床头前,压低腰轻声问她:“感觉怎样?” 李嘉仟点点头:“比一开始好多了,你不用特意跑回来看我的,不是很严重的伤。” 为了证明她其实还好,李嘉仟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程心忽然觉得这个姑娘的优点不少,难怪郭父会喜欢她。 她安慰她:“这里是本地最好的医院,他们会将你治好的。” “我相信。”李嘉仟又点点头。 “如果他们不专业,我们回香港治好了,李老板明天过来我们就商量。”郭父插了句话。 一直站在床尾的廖洁儿提议:“我们散了吧,她好像很累,应该让她早早睡觉休息。” 没有人反对,于是大家移到小客厅那边坐,将病床四周的挡帘围起来,关掉灯,留病人一个安静幽暗的环境休息。 “我去抽根烟。”关峰趁空档打了声招呼,出去了。 几位员工也提出告辞,陆续离去。 病房里只剩下程心、郭宰郭父与廖洁儿。 郭父走到阳台打电话,听内容,似乎在跟兰姐解释今天不能回去的原因。 郭宰这下才与程心说话,“怎么来了?不是叫你不用赶,明天来也可以吗?” 程心打量他,他的衣服与裤脚上都沾有血,头发略乱,脸色比往日要苍白。 她温声说:“话是这样讲,但你当时的口吻摆明就是想我马上飞回来啊。” 郭宰失笑,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揉。 以前工厂里也不是没发生过意外工伤,其中皮外伤占大多数,而且受伤的多半是大老粗的工人们,小工伤对他们来讲有如家常便饭。 这一次受伤的却是李嘉仟,是李老板的千金,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当时听见车间里有惨叫,继而有人大呼救命,他心里咯噔一下。 扔下手上所有功夫迅速冲过去,看见李嘉仟的脚全是鲜血,他几乎僵了。 他多么害怕她一条腿会就此报废,她的人生会就此而毁。 他又惊又怕,又急又气,可连出事原因都没时间追究,就慌慌忙忙抱起她直奔外面,拦下一辆正好路过的的士飞车赶去医院急救。 他慌得要命,却又强逼自己保持镇静去处理一切。 很累很乏。 直至见到程心,失去规律的心跳才缓缓稳定下来。 程心的出现令他的神经不再那么绷紧了。 天大的事,有她在,他就不怕。 他打算和程心聊聊个中细节,可帘内的李嘉仟忽尔低弱地哀叫了几声。 他立即站起来,两三步跨进帘内,小声询问她的需要。 程心也打算过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但廖洁儿靠到程心的身边,拉住她重新坐下。 她贴到程心的耳边,以极低的音量问:“你知道郭宰怎么送她来的吗?” 程心回视着她,不说话。 “全程公主抱送过来的。” 第266章 第 266 章 廖洁儿掏出手机翻开相册,递给程心。 “自己看看。” 程心没有什么动作,只眼皮一垂一抬,将存心送到眼前的手机画面扫了一遍。 是一张郭宰公主抱抱着李嘉仟奔跑的照片,效果并不清晰,抖动严重。 程心似笑非笑:“那种情况你还有心情拍照片?” 廖洁儿耸耸肩:“花不了多少精力。” 她见程心没有再看再问的意思,遂收起手机小声说:“当时关峰也在的,郭宰非要抢着抱人,紧张得要死似的。” 程心面不改容:“如果我当时在场,我也会紧张得要死。” 廖洁儿:“……” 过后她喃喃一句:“谁不紧张啊,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有所避忌。我男朋友要这样的话,我肯定不乐意。”她拿手肘顶了顶程心,“就你大方。” 病床那边的帘幕被拉开,郭宰出来了。 程心站起来走向他:“要帮忙吗?” “不用了,她渴,我喂了点水。”郭宰的话声难掩疲惫。 程心眼色微变,扶他过去坐,说:“这种事下次叫我去做。” 郭宰:“我怕你累。” 况且他算是祸因之一,不亲力亲为的话良心过不去。 忽然想到什么,郭宰接着问她:“你还未吃饭吧?” 程心摇摇头。 “我去给你买外卖。”他说着就要往病房外走。 “等下。”程心拉住他,转脸对廖洁儿说:“洁儿,帮忙去买几个饭盒回来?” 她很快掏了几张红民币递过去。 廖洁儿抽了抽嘴角,表情为难。程心看不懂似的,递钱的动作不收,一脸诚意。 廖洁儿不接不是了,算,反正留在这里用处已经不大,出去透个气也好。 她应下了。 阳台那边郭父聊完电话进来了,见儿子坐在小客厅牵着程心的手在低语什么,当即冲过去指责:“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卿卿我我?快去照顾李小姐呀!” 他恼是恼,不过记挂着李嘉仟在休息,怒吼的声音于是压得特别低。 郭宰说:“她睡了。” “睡了不会醒?睡了就不需要人看着?她万一摔地上怎么办!”郭父的眉心皱成一团疙瘩。 郭宰:“……” 父亲怕是夸张过度,但他不说什么,真打算过去病床那边做看护。 “我来去看。”程心伸手拦下他:“你休息一下。” 尔后往病床走,也不管郭父摆什么脸色。 帘幕围着一个圆角方形,是病房里光线最暗淡的区域。 李嘉仟穿着病服平躺床上,眼皮紧紧合阖,双唇微微开启,气息均匀却微粗,应该是睡沉了,只是睡得不安稳,轻轻蹙着的眉头大概是因为在做噩梦。 看着无辜又可怜。 程心替她掖好被单,坐回床边的椅子上悄然打了个呵欠。 她也想睡了。 为了打消睡意,她拿出手机玩。可光线不足的情况下看手机,眼睛更累,更让人犯困。 她唯有有些事让自己忙起来,例如检查水壶里的水还热不热,够不够。 正巧不热又不够,她可以去煮水打发时间了。 拎上水壶掀起帘子出去,不见客厅有人。将病房看了圈,也找不着人影。 程心:“……” 明明刚才还有动静,怎么一下子消失得不动声息了? 病房里没人,她不好离开。回到椅子上枯坐了没一会,有护士来了。 护士帮李嘉仟打上吊针,动作间李嘉仟惊醒了下,程心安抚了几句,她又迷迷糊糊地睡回去了。 程心趁机拜托护士:“姑娘,帮我先看看病人?我去给她煮些热水。” 护士很好,答应了。 程心拎着水壶快步离开病房。 vip病房区域环境相当不错,干净安静,气息清新,没有医院一惯的消□□水味。所以迎面走来的关峰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显得格外唐突。 程心建议他在外面再晾半个钟,把烟味都散掉了再回去。 关峰左右嗅闻自己,说:“这么大味吗?我闻不出啊。” 程心没答,问了另一个事:“有无见到郭宰?” “在那边呢,俩父子一起抽烟,快乐过神仙。”关峰指指走廊末端。 程心朝那方向张望,顺手将水壶塞过去,交代:“你回病房看着李嘉仟,她正在吊针。” 关峰“哦”了声把壶接过去,顺口问了句她去哪。 “去找厕所。” “病房里不是有吗?” “我愿意找远的。”程心说着就越过他直接往走廊端去。 “切,去找老公就直讲。”关峰自言自语回病房。 走廊端有个小阳台,与室内隔着一扇茶色玻璃门。可能嫌外头热,谁把门开了一小半,任室内宜人的空调风吹进去。 郭父手间夹着一根剩下半截的烟,凝视儿子说:“明天李老板来了,你就按我刚才讲的去表示。” “有病。”郭宰说。 他的烟早抽完了,一双手肘撑在侧边的栏杆,歪头望着外面住院部的建筑,“李老板是明白事理的人,我才不会去讲那些假惺惺的话,我讲不出口。” 郭父早料到儿子不会配合,所以遭到拒绝时心情纵然不爽,也没有发作,而是好声好气劝:“我当然知道李老板明白事理,他简直是个大好人好不好。不单止将酒楼的车库低价租给我们喜兰印刷,又将嘉华酒楼的喜帖全部交给我们做,还提携你。你用脑想想,李嘉仟答应帮你工厂,口头上讲是给自己找实习机会,实际上呢,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凭他们的人脉,她会在香港找不到更犀利更上等的实习机会?人家一心一意去帮你,谁知落得受伤的下场。在脚上钻个洞啊,看钻在你身上你痛不痛。如果你不眼泪鼻涕地去表示内疚和责任,你对得住李家吗你?” 郭宰歪着头,没有接话。 郭父继续:“现在又不是要你马上娶她,只不过口头上哄哄他们,表达一下心意而已。况且你以为你想娶就能娶?你什么身世人家什么身世?在香港想娶李小姐的人分分钟从山顶排队排到中环。” 郭宰仍不发话,郭父动手推了推他,微恼:“问你话啊,开句声啦!” 郭宰这才说:“表达心意的方法有好多,不包括讲大话。这样根本不是哄人,是骗人。” 郭父“啧”了声,问:“那你跟我讲讲,明天李老板追究起来,你有什么解决办法?” “赔汤药费,照顾到她完全康复为止。” “那万一她会跛呢?” “怎么会……” “你就当会!往最坏的结果去想,做最万无一失的准备。除了变跛,还有治疗过程中各种并发症的可能对她的伤害……” 程心听不下去了,见有护工推着一只装满换洗的病服经过,抓紧借着挡一挡撤了。 她没回病房,而是直接去找主治医生询问李嘉仟的伤势情况。 可惜主治医生下班了,其他医生不方便解答她的疑问。 她回去病房问关峰。 关峰低声说:“伤了脚踝韧带和关节,一送来就安排手术了,只要手术无问题就不会有后遗症。” “什么意思?手术有问题就会跛?”程心压着音量追问。 “反正医生将最坏的结果都讲了一遍,挺恐怖的。” 程心坐着默了半瞬,才吐了句:“真是天降横祸。” 第二天中午,李培与太太从香港赶至乡下的长仁医院。 郭父差点没跪下来向他们道歉。郭宰也不敢抬眼看他们。 李培坐在病床边,脸露温和的笑容,和气地对他们说:“这种意外无人想发生的。不怪得你们。”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在场的程心对他肃然起敬。 “怎可以不怪我们?全是这个衰仔无管理好,无照顾好李小姐才出意外。”郭父边说边拿手扇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 郭宰站着默不作声。 郭父暗下用手肘顶他,他不给回应。郭父再顶,他仍是纹丝不动。 那边李培缓缓地笑了出声,说:“各行各业都有工伤,我早年也在厨房自己切了自己手指,”他抬起左手,竖起那只看上去特别短的食指,之后转头看向女儿,继续说:“我们嘉华的总厨华叔,十几年前在厨房抛锅,又是不小心被油溅到,所以脸上才留了疤。” 躺着的李嘉仟双眼发红,刚才一见到父母,她就没忍住哭了,李母安慰了好一阵才止了泣声。 她朝父亲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人生这么长,很难避免各种受伤的。无人能够24小时守在你身边帮你趋吉避凶,包括阿爸和阿妈。所以人要靠自己。除了平时要多小心,即所谓行路要带眼之外,受伤之后要及时处理。像这次,多亏郭宰送医送得及时,你的手术才能做得这么迅速。你要多谢他的。”李培又与女儿说。 李嘉仟这才想起从出事以来,郭宰一直亲力亲为照顾她帮助她,而她竟未曾道谢。 她连忙补救,向郭宰致谢。 郭宰连忙摆手,不敢当。 一直围在附近的程心心想,李培真是一个让人舍不得错失的长辈。 第267章 第 267 章 由于一路赶回来乡下,李培与太太并未吃午饭。郭父热情招呼他们到医院附近的饭店用餐。 李太太心痛女儿,要留在病房照顾,程心主动留下来帮忙。 待李嘉仟睡着后,李太太与程心坐到小客厅那边闲聊。 “听嘉仟讲你是特意从省城跑回来帮忙的,这次真是麻烦到你们了。”李太太说。 程心:“不麻烦,力所能及的。” 李太太点点头,眼神善意地打量程心,说:“郭宰经常提起你,看来他的眼光很不错。” “过奖了。”程心谦笑。 “你是做哪行的?” 程心从包里取出名片双手递过去。 李太太过目后讶然了,“原来你是东澳城的总经理。我们旧年在那里买了度假别墅,环境是真不错。你很厉害。” “托我阿爸的福而已,他是桂江的股东之一。” “那女承父业也讲究个人能力,你父亲优秀,你也优秀。” 说到这,李太太提起自家情况:“相比我们家,我们就头痛了。嘉仟不喜欢做生意,全港十八区23家分店,将来都不知道找谁去接手。” 这问题大概令他们苦恼了很久,李太太愁眉苦笑。 程心不好多说乱说,只中庸地建议:“慢慢来,总有出路的。” 饭店那边,李培也向郭宰问及程心。 “你女朋友很靓女,眼光不错。”他夸赞。 郭宰脸红了下,低低头笑说:“她在前小也拿过你的奖学金的。” “是吗?” “是,六年级的时候考升中试,全级第五。” “原来如此,她的脸相也看得出是很聪明的人。女朋友美貌与智慧并重,郭宰你赚了。” 郭宰抿着嘴笑,不好意思说话了。 郭父冷脸斜了儿子一眼,再挂上笑容对李培说:“算什么靓女,街头上到处都是。而且性格硬绑绑,高高在上又冷淡,一点都不温柔体贴。” 李培乐呵呵地说:“胜哥怎么这么讲,据我所知,兰姐也不温柔体贴而且还很凶啊。” 郭父当即:“……………………” 李培笑道:“感□□很奥妙的,只能讲各花入各眼。” 又转头对郭宰说:“我觉得程心挺好的。” “我也是。”郭宰又羞又确定。 郭父安静了一会,忽道:“李老板,你有无打算将李小姐接回香港治疗?” 郭宰顿顿。 李培说:“我看过这医院的简介,这里的医生水平应该不低。” 郭父:“哪个医院不讲自已好的?但他们这里的医生,坦白讲,哪里比得上香港。我前两年有个乡里,他阿爸胃痛,这里的医生随随便便做几个检查就讲是胃癌,劝他们动手术,吓得我乡里流鼻血。后来考虑到他阿爸已经七十好几,动手术的话,状态分分钟衰过以前,于是去香港找医生问一问意见。我们香港的医生建议先从胃里取出些什么东西做化验,确诊之后再出诊治方案,结果原来不是癌症,什么大手术都不用做,吉人天相。我乡里经常感慨,好在当初肯花精力去一趟香港,不然他阿爸早被内地的医生搞死了。内地的医生做检查做手术统统收佣金的,有理无理都劝你做一大通,烧钱又不安全。所以李老板,事关李小姐的健康,我觉得还是转去香港治疗比较放心。” 郭宰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不知道郭父什么时候有个乡里发生过这样的事。 李培也听得有点迷。 内地的医疗事故,他在港台的时事新闻上听过不少。起初他与太太出发时也是打算将女儿送回香港治疗,后来到了医院看过环境,感觉上认同了医院的专业性,又担心将女儿搬来搬去会对她的伤势不好,这个念头便渐渐打消了。 现在郭父提起这个话题,又举例说明,李培有点动摇了。 他问郭宰意见:“你有什么看法?” 郭宰心里想,这里的医院医生哪有郭父说得那么不济,但他不敢乱担保,况且目前香港的医疗水平的确比内地高。 他于是说:“去香港治也好,那样至少你和李太太探望时会方便许多。” …… 男人们吃完饭,给留守病房的女士们带了外卖。 李太太给醒了的李嘉仟喂粥,程心在阳台捧着饭盒吃饭,听郭宰说李培要将女儿送回香港治疗的决定。 程心点点头,表示理解。 郭宰说:“我会跟着一起过去,等他们都安顿好了再回来。” 程心愣愣,望着他一时没回话。 她嘴角粘了颗饭粒,郭宰歪着头拿手去把它拈走,放自已嘴里抿了抿,吃了。 程心回过神,问:“要去多少天?你不怕执大那边上课跟不上?” 李嘉仟来工厂这几段日子,他已经缺课了,再缺,直接挂科都有可能。 郭宰:“我跟辅导员请假了,那无办法的事。我总不能因为他们回香港了,就什么都不帮不管。” 程心说:“你去帮忙什么?医院都有专业的护工,比你照顾起来要到位得多。你又一个男的,老围在旁边方便么?” 郭宰失笑,“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你。” 程心:“……” 她站在栏杆前望着外面,往嘴里送了口饭,不说话。 郭宰走到她身后,双手撑在她两边的栏杆,将她圈在自已怀内,对着她的头顶说:“李老板对你很欣赏,有讲过我和你结婚时,会给一封大人情。” 程心瘪瘪嘴,小声嘀咕:“李太太对我也很满意呀。” 他的胸膛微微压向她的后背,说:“那就行了,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你的,不会有人来抢。” 程心听着这话,耳根一点点地发麻,心想,不如跟他一起去香港算了。 …… 六月,东澳城又在为一年一度的金九银十练兵。 今年比较特殊,桂江公司早前做了两项决定。一是将在东澳城成立桂江学校分校,二是筹备上市。 阿爸通知程心时,恰恰将她想跟郭宰去香港的冲动扑灭了。 桂江想上市不是近期才提到的问题。尤其它在其它二三线城市投得的地块要陆续上马之后,更加需要上市集资。 早在去年内部高层就商量过这个决策,不过当时时机未到,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对于这个决定,内部高层一致拍板之后,程心就大忙特忙了。 东澳城是桂江的顶头项目,曾创下每五分钟就卖出一套洋房的瞩目成绩。作为这个项目总负责人,加上桂江学校要进驻,程心像车轮一样高速转动起来,没得歇的时候。 人事部应需求急聘人才,今年夏天毕业的大妹交完论文就去报到,助力大姐。 小孖也跑到东澳城应聘,不管什么职位,能要就上。 程心本想叫大孖过来帮忙,理由是他若与小妹成事的话,这高学历的准女婿不用白不用啊。 然而大孖要出国留学,之前申请的学校几乎全都向他抛出橄榄枝,他随便去哪家都令程心佩服。 这一走至少两年,小妹那边好像挺不乐意。 过去三年,她全是活在大孖的庇佑下,被依赖惯了的人突然要去太平洋的对岸,那北京热死人的夏天和冷死人的冬天,她一个人要怎么熬? 程心没有过多细问,那句“都成年人了,自己处理”一扔出来,特别见效。 …… 香港某医院留医部,上午九点多。 拎着保温瓶的郭父在空荡荡的私家病房里找了圈,不见人,遂出去走廊拦下一位护士问:“姑娘,请问这病房的病人去哪了?” 护士看了看房号,说:“他们在楼下晒太阳。” “哦哦,劳烦了。” 郭父拎着保温瓶到楼下找人。 楼下草坪,穿白色病服的李嘉仟坐在轮椅上轻掩着嘴羞笑,听坐在旁边休闲椅的郭宰说话。 郭宰不知在说什么,抬抬手比划,惹得李嘉仟更乐了,用两只手去捂嘴欢笑。 郭父笑眯眯走过去,招呼着:“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李嘉仟随即朝长辈问好。 郭父举举手中的保湿瓶,和煦笑道:“我煲了猪骨汤,趁热饮。” “叔叔你太有心了,天天煲汤来,我过意不去。”李嘉仟说。 郭父:“反正我得闲又顺路,无所谓的。” 他坐到郭宰侧边,使唤儿子帮忙拿碗盛汤,郭宰照做。 一大瓶汤,李嘉仟只喝一碗半,剩下的郭父让儿子解决。 郭宰喝汤不用勺子,直接拿碗仰头灌。 郭父看着就来气,说他:“衰过猪八戒吃人参果,煲了足足三四个钟,你能不能不要像喝水一样灌?浪费煤气!” 儿子把头一低,碗空了。 郭父:“……” 郭宰嘴角有点汤汁,他感觉到,打算拿肩袖去擦。 “哎哎。”李嘉仟伸手拦,迅速翻出一张纸巾递过去。 “谢了。”郭宰接过,三五下手势将嘴擦净。 郭父看着俩人的互动,普普通通的动作他看出文艺电影的内涵。 不多时有护士过来将李嘉仟推去做例行检查,剩郭父子留原地闲憩。 原本争吵互不搭理的俩父子,在李嘉仟受伤后不知不觉中又重新说话相处了,只是模式跟以前有所不同。 郭父朝李嘉仟离去的方向抬抬下巴,问儿子:“怎样,相处了好几天,发现李嘉仟的优点了吗?” 正拿手机发短信的郭宰:“……” 懒得理睬。 郭父扫了眼他的手机屏幕,反光,他又视力不好,看不清屏幕内容。 他无视儿子的忽略,说:“这女生不错,长相斯文,性格温顺,好教养又懂事,家境还好,谁娶了她三生有幸。” 郭宰装聋扮哑,不给任何反应。 郭父继续:“男人呢最紧要娶一个听话温柔的老婆,这样你在外头辛苦打拼完回到家才会享受到温暖,才会家和万事兴。一个女人对一个家是很重要的,俗语话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觉得男的一样怕娶错妻……” “那你算不算娶错妻?”郭宰忽然打断父亲。 郭父滞了滞,一时无声。 郭宰斜眼父亲,以凉薄的语气问:“兰姐既不温柔也不体贴还很凶,所以你很后悔?所以你回乡下娶一个温柔体贴的来弥补?所以你将过来人的经验传授给我?” 郭父听完后脸色大变,白色阳光下也看得出黑得吓人。 他气得呼呼的,握紧拳头身体微抖,目光发直发沉地怒瞪儿子。坐得这么近,也许下一秒他就会一拳揍过来,带着责骂“你个衰仔”之类。 郭宰收回视线继续发手机短信,一点都不怕。 气氛安静了一会,气得发抖的郭父最终没有出拳也没有扇巴掌,连责骂的话也一句没说。 他渐渐平伏下来,摘下眼镜拿手帕擦了擦脸,缓缓说:“你就当是。” 换郭宰动作滞了滞。 “如果你这样认为能更容易接受我的建议,你就当是。”郭父重新戴好眼镜,望着前方沉沉吁了口气,说:“结婚跟拍拖是两回事,拍拖可以找个看对眼的,其它问题都不是问题,而结婚要找个宜室宜居,各方面条件适合的,不然一世人的日子够你受。” 郭宰虽无应话,但郭父的间接承认令他不自觉地留意听。 “上次在乡下的酒店我提到孩子的问题,你当我要害你一样不肯冷静听听。我以为我为自己?我为你而已!无孩子的家庭不牢固的,俩个人的关系无任何血脉牵连的话,要散架容易过借火!所以家庭一定要有孩子。既然一定要有孩子的话,早生比迟生好。你不要听信内地那些宣传什么晚婚晚育,那纯粹是为了控制人口着想,不是为你们百姓着想。况且你25,她28,足够年龄结婚了,绝对称得上晚婚晚育了,那为什么还不生?” 郭宰捏着手机,盯着脚下的绿色草坪不说话。 郭父歪头观察着儿子,脱口一问:“是不是因为她不想生?” 郭宰的眼神霎时飘了飘。 郭父捕捉到了,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他愤愤不平说:“果然这样!当时在酒店我问你是不是有做措施,你那反应她那表情,我就知道有古怪!” “生孩子啊,是女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有心就能办得到。所以单纯只是不想早生的话,她大可以用‘迟点再生’来反驳。但她无,这证明什么?衰仔,这证明了她连迟点生的意愿都无!” 就算在车上与他一对一对话,程心也没有表达过任何“迟点就会生”的意思。 这是令郭父最不满的地方。 “她不想生是因为想当女强人吗?哦,东澳城的总经理,好犀利啊,生个孩子会害她少赚几个亿是不是?为了做女强人,连母性都不要了是不是?觉得孩子是负担是累赘,不如事业有成功感是不是?” 郭父把儿子当作程心般一句句质问,问得郭宰烦躁了,他别开脸,不回应父亲。 郭父由此可见:“你看你,这反应,摆明就是不了解她的想法!” 郭宰的心脏猛地坠了一下。 郭父接着说:“你不要以为李老板赞她一两句,你就选对了。李老板才认识她多少天?能知道她多少事?她那个人的性格,好听就是坚强,有个性,难听就是好胜,不由人。这样的性格想一心一意当女强人的话,你能说得服她?你能降得住她?你能受得了她?” “我不是针对程心一个人,是她那类人不适合当老婆。而李嘉仟呢,摆明就是贤妻良母型,娶回家做女主人安守本分的。就算不是李嘉仟,是张嘉仟沈嘉仟周嘉仟,都一样道理。你懂不懂啊衰仔?!” 第268章 第 268 章 郭宰离开医院回到附近的酒店。他坐在床边,一只手撑膝抚额,另一只手捏着手机,一动不动发怔。 手机震了震,他回过神查看。 郭程心:行程临时有变,不来香港了……对不住对不住!![哭哭][哭哭] 郭宰回复:那你好好吃饭,别再累瘦了。 短信发出后等了会,手机没再响过。 郭宰翻了翻之前的短信记录,她昨天说过今天会因为公事要来香港一趟,然后会“顺道”看他和探望李嘉仟。 他兴奋了一天,不时跟她发短信确认时间和酒店地址。 谁知在医院时还兴致勃勃说着今晚去哪里吃宵夜,现在她就说不来了。 郭宰将手机扔床上,脱下t恤往浴室走,进去冲了个冷水凉,整个人精神了一些,再出去买吃。 不知道是不是郭父煲的猪骨汤太油腻,喝了两碗就一直哽在胃里不上不下,郭宰没食欲,在外面溜了圈只吃了几粒鱼丸就回酒店了。 他有点无力,明明不饿也明明硬吃了点东西了,可脚步仍时沉时浮,浑身不爽,就连开个门都特别费劲。 他刷了几次卡都开不了门,恼了,一拳捶到厚实的木板上,再粗鲁地将卡往锁关扇过去。 “滴滴”两声,门终于开了。 他莫名地更加烦恼,一脚狠踢向门,发出“嘭嘭”的闷响。 这样好像并没有舒服一些。他丧气地低头往内走,身后突然被什么一扑。他惊了惊,本能地反抗将东西甩开。 那东西却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郭宰回过头看,那东西又往他唇上啄了啄。 “火气这么大,谁得罪你了嗯?”程心双手圈住他脖子,猴子一样吊挂在他后背,说完又仰嘴亲了亲他鼻尖。 郭宰懵然的脸上轰然炸出朵笑云。 “你这……玩我?!”他乐了,伸手去后面捞程心的腰。 程心歪了歪腰身,躲开了。郭宰再伸,她挂在他身后扭来扭去地躲。 “你别动!” “别动!” 郭宰笑着喝她,就是没办法捉住跟蛇似的在他背上扭打的程心。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玩得程心咯咯笑。 后来郭宰出大招,双手握紧她的两条手臂,背着她往房内的床上扑。 一扑,程心整个人趴在他背上,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个翻身,将背上的她反压在身下。 程心一阵天旋地转,什么抵抗力都没有了,只能傻乐。 郭宰控着她双手,在她脸上亲了又亲,“骗我不来,骗我不来。” 程心闭上眼仰着脸,笑着任他。 后来有其他住客在走廊经过,怪异地朝里面打量,郭宰才三步功夫过去关门,再迅速回到床上压治某人。 “骗我不来又突然出现,给我惊喜么?”郭宰惩罚似的揉着她。 程心缩扭着身体,呵呵道:“是啊,惊喜不惊喜?” “不惊喜。”郭宰赖着脸皮说。 “那我走了。”程心作势要起身走。 “不准!”郭宰将她往床上按。 程心咯咯笑,问他:“刚才火气这么大,把我都吓倒了。” 她看到他捶门踢门了。 郭宰侧枕在她肩上,委屈地说:“生气咯,被你气的。” “我又怎么了?” “你骗我。” “不是为了给惊喜吗?” 郭宰将她的脸拨向自已,顶着她鼻尖,说:“这点惊喜不够,再多给一些。” “例如?”程心挑眉看他。 “例如……”郭宰开始上下其手。 程心哇哇叫,“你这不是要惊喜,是要蹂/躏!” “就蹂/躏你!” 他迅猛而至。 到关键时,被压着的程心拿手虚弱地拍打他后背,提醒着什么。 郭宰没有回应,继续前行。 程心艰难地睁开眼,见身上的他满头大汗,动作粗重,她推他:“快去拿呀。” 郭宰沉沉地“唔”了声,却没有行动。 “你……” “别动!” 他双手扣住她,速度与力度齐发,程心瞬间被控制得哑然失叫。 …… 片刻过后。 房间里剩下暗潮结束了涌动的安静。 一男一女交叠着汗渍渍的身躯,伏在床上慵懒满足地歇息。 又过了会,程心推身上的人,不太高兴说:“你这过分了,硬来。” 郭宰随她的推搪动了动,笑问:“你舒不舒服?” 程心:“…………” 她脸上余韵的红渐浓,与郭宰早已是熟悉无比的关系,可他这么问,仍问得她羞涩难当。 她转过头不看他,他却说:“我很舒服。” 边说边细吻她的耳朵与颈项。 程心微微颤抖,如有弱电流穿过的悸动。她闭上眼,什么都不追究了,迷迷昏昏地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郭宰在她耳边呢喃:“我饿了。老婆我饿了。” 她转醒,看看时间,才眯了不过二十分钟,睡眠效果却是近段时间以来最高最好的。 而郭宰快要饿晕似的趴在身边,眼光光巴望着她拯救。 程心拍拍他脑袋,起床冲凉更衣,陪他出外觅食。 出门时,郭宰状似无意地说:“这次要怀孕了,生出来。” 程心愣了愣,惊疑地看向他。 他脸色平常,表情轻松,“怀孕就生出来”这样的话,就像“饿了就去吃”一样毫无压力地说出口。 “你认真的?”程心问。 郭宰:“认真,很认真。” 程心敛了敛眼神,随他进了电梯,才说:“不是讲过等你毕业再算吗?” “我改变主意了,可以吗?”郭宰反问。 程心定定看他,审度他的笑眼与笑容去判断他到底说真说假。 得出的结论令她着慌无措。 电梯抵达大堂,郭宰牵着她的手步出去,往大街走。 时间是晚上九点,道路人车繁忙,灯光璀璨,许多路人与他们逆向擦肩而行。 程心以郭宰能听见的音量说:“我最近太忙了,得闲死不得闲病,根本无做准备怀孕。” “那你现在准备啊,来得及的。不是很多人意外怀上,生出来也都健健康康?”郭宰说着,内容却像是另一回事。 “不是健康不健康的问题,是我无时间的问题。”程心再次强调。 “到时我照顾你。”郭宰说。 程心:“……” 她怀疑郭宰是真听不明白,还是假装听不明白。 酒店附近是闹市,路过的食肆几乎家家爆棚。但郭宰熟门熟路地摸到某横巷的林记大排档,连菜单都不用看就流利地点了几个小菜以及冰冻的啤酒。 大排档上菜的速度很快,口味地道又出色,程心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 “这炒花甲很野味!” “鲜鱿一点都不韧,爽口弹牙!” “菜心的菜味好浓郁啊……” 她一边夸赞一边专心致致地投入到吃饭去,还想与郭宰干几杯啤酒。 “别喝,酒伤身,对怀孕不好。”闻见郭宰这样劝止,程心才意识到自己刻意不提的问题并没有过去。 她歪歪脑袋,冷不防地抬杯将酒喝了,俨然当郭宰的话是耳边风。 不止,她又斟了一杯,再喝,再斟。 郭宰看着她,并不制止,动作缓慢地夹菜吃饭,像在观察什么。 直至程心灌了三杯透心凉的啤酒,舒爽地长叹一声,他轻轻笑了笑。 程心挺得意的,问他:“惊讶吧,我的酒量不差的。” “惊讶。”郭宰点点头,接着来了句:“你不忌口,不像想要生孩子的人。” 程心脸色骤沉,将酒杯轻轻往台面一扔,说:“你是不是够了?能不能见好就收?” 郭宰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盘子里的菜,垂着眼说:“我能不够吗?我想当爸爸啊。” 后一句话像铁锤般直直砸向程心的心。 “我想当爸爸啊。” “我真的想当爸爸啊。” 上辈子备孕时,失败时,离婚时,程朗都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他第一次说时,俩人正在计划备孕,程心也美滋滋地说:“我也想当妈妈啊。” 她也想当妈妈,当一个跟阿妈不一样的好妈妈。这样的话,她的孩子有一个与阿妈不一样的妈妈,与阿爸不一样的爸爸,听上去就觉得一定会很幸福。 到离婚时,程朗这样说着,求她理解与原谅。她流着泪不说话,心想,幸好她没有当成妈妈,不然她的孩子就会有一个这样的爸爸了。 郭宰的目光不曾离开程心的脸,也没有错失她眼底的情绪。只是他看不懂,愿意与不愿意两个选择,她为什么会纠结得这么复杂? 她重重地吁了口气,说:“你想当爸爸,可以啊,这是你的权利,为什么不可以?” 郭宰意识到不对路,眉头拧起:“你什么意思?” 第269章 第 269 章 相处这么多年,郭宰对程心从未发过火红过脸,不过程心知道他怒起来的时候不会简单。 就像刚才在酒店他捶门踢门,那暴戾凶狠相若放到其他人身上,程心会吓得避而远之。再往前一些,他在乡下与郭父吵架,以及怒喝霍泉,程心都见识过他的怒容。 比阿爸发火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如今听出郭宰的语气里带着随时会爆发的愠怒时,自认理亏的程心开始怂了。 明明是她的问题,却惹他不高兴,逼他冲自己发怒,图什么?他本来很高兴的。 程心原本倔强的脸渐渐软化,挂上淡淡的笑容,温声说:“什么什么意思,就字面意思,你想当爸爸可以的。” 她的变化又令郭宰看不透了,他侧侧脑袋问:“怎么可以法?怀孕就生下来了?” “嗯,怀上了就生下来,到时候你24小时候命服侍我。”程心说着往他肩膀枕去,枕上后轻轻蹭了蹭。 郭宰看着肩膀上的她,她眼里有清亮的笑,似乎在憧憬口中所讲的日子。 他拿起杯子将里面的啤酒一口饮尽,顺着她的方向说:“我算过今天不是安全期,我又那么努力,这次肯定会中。” 程心呵呵笑了笑,“你连安全期都会算了。” “能不会吗?它玩了我这么多次。”郭宰继续说:“怀了的话,我们马上去领证。不对,是回去后就马上领,然后可以在六七个月的时候摆酒,或者等你生完再摆也行,反正你跑不掉。” “嗯嗯嗯。”程心点着头和应。 “你这是答应嫁给我了?” “一直都答应啊。”真心话。 “那你对摆酒仪式有什么想法?” “简简单单就好。” “这么朴素?” “我平时很浪费吗?” “一生人结一次婚,我以为你会有很多想法。” 程心想了想,还是说:“简简单单就好了。” 郭宰这下没接话了,也许在构思什么要举行婚礼仪式。 她枕着他肩膀,对着一台饭菜暗愁。 结什么婚摆什么仪式,她肚皮一天不争气,她一天都不会再冒险结婚。 现在任他天马行空想象,回到乡下后等他忙她忙,再找个借口把这事搁置起来并不难。 “要求这么少,怕是你无心结婚吧。”郭宰再开声时,说了这么一句。 程心微愣,抬起头看他,才发现刚才话里头一直带着笑腔的郭宰,脸上原来没有一点笑容。又或许在某个时刻笑容全消失了。 “什么?”她问。 郭宰伸手掏裤袋,掏出什么东西往饭台上一放。 程心看了眼,瞬间僵了。 郭宰面无表情说:“你讲大话。” 程心定定盯着台面那板缺了几颗的药,霎时觉得自己两辈子的老底被揭穿了,又慌又无措,一双手乃至整个人无处安放。 郭宰拿食指尖敲了敲铝箔板上的简短说明,说:“你在吃避孕药。” 程心快速分析他这句话,大胆假设他其实并不知道这药的真正效用。 她安心了些,抱着搏一搏的心态说:“对啊,就是一般避孕药,吃来避孕的,有问题吗” 郭宰的眼神沉了沉,反问:“无问题吗?你明明在吃避孕药,那怎么可能怀孕?你还一副很乐意的样子讲什么怀了就生出来这样的话?” “你骗我?你玩我?”郭宰一字字质问。 他果然只当是普通避孕药,程心暗松口气,说:“我那样讲你不是愿意听么?讲真话你不接受,只好讲假话了。”顿顿又委屈起来:“我就是不想生孩子,暂时先不生,你急什么急催什么催?” 郭宰戚起一边嘴角笑,笑得极之难看,“我不是急,我只是想试一下你而已。” 程心警惕向:“试我什么?” 郭宰目光锁住她,不出声了。 程心直视他沉黑的双眼,但渐渐地她有些闪缩,最后索性移开视线,扯了另一个看似没那么头痛的话题:“你不应该翻我的东西,我们都有各自的私隐的。” “你可以随便翻我的东西,我对你无私隐。”谁知郭宰无缝接话。 程心:“我才不会那样做。” 郭宰安静地看她半晌,尔后低哼一声浅浅的笑,自言自语般说:“你有事瞒着我。” 程心眨了两下眼,无声地将手边的玻璃杯握在掌心,指尖没有规律地挤压着杯面。 默了好一瞬,都不见郭宰发声,知道他在等她回答,躲不了,唯有说:“哪有什么瞒不瞒,我的事你本来就不是全部都知道。” “我以为我能够全部都知道。”郭宰肃着表情说。 程心失笑,摇摇头,“怎么可能。不可能。” 两辈子积下来的故事不多,但也有说不完说不出说不清的烂账,她才不会一一告诉他。 郭宰:“你就不愿意跟我讲吗?” “那你想知道什么?”程心的语气冷了下来,扭过头对上他的视线。 她也来火气了,恼道:“吃避孕药就是为了避孕,而先不怀孕这个计划我之前无跟你商量?你无同意?今天吃错药一样,反反复复提反反复复问,你有尊重我吗?烦不烦?” 突然反过来被指责,郭宰讶然地张张嘴,说不出话。 不过很快,他恢复过来,咬牙低问:“就当是我明知故犯,就当是我不对,但难道你就无错?你吃药就吃药,为什么假惺惺地答应我?为什么不坦白讲?到时候无怀孕那回事,你又打算怎样敷衍我?!” 程心别开脸:“刚才已经解释过,我不想再讲。” 郭宰无言了,看着她留给自己的半边侧脸,忽然记起从小到大,他从没有吵架吵赢她的时候。 每逢两人闹矛盾,哪次不是他先低声下气去道歉的?纵使于他来说他并没错,他亦会像肇事者般去包揽责任,认错求和。 是她口才特别了得,抑或她的心肠特别冷硬?反正他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她。 这个认知在这个时候报到,就是为了灭他威风助她志气而来的。 郭宰有些愤愤不平,又有些不甘,可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就只剩下握筷子的那点劲。那点劲,将大排档的塑料筷子给握断了。 轻轻的“啪”一声,没有引起存心冷落他的程心的注意,倒令他自己吃了惊。 他想到郭父说的,他很难弄懂甚至不了解程心的想法。 他缓了缓情绪,弄清楚什么后,身体向程心微倾,放轻语气说:“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他明显在认低势,程心却不领情,冷冷说:“我什么想法?我什么想法都无。” 郭宰抿抿唇:“我们的将来。” 程心硬到底:“将来的事谁知道?将来再算。” 郭宰:“你刚才又讲可以领证结婚?” “我改变主意了,跟你学的。” “别这样,领证不花多少时间,半天就够了。” “好笑了,你一无求婚二无钻戒,三无豪宅四无车,我凭什么要嫁给你?” 她存心跟他犟,还说这样的话,成功令本来就没有多少安全感的郭宰又急又恼。 “你不嫁我嫁谁?你要嫁谁?” “嫁谁都行就不嫁你!” 郭宰瞪直眼看她,“谁啊?霍泉吗?!” 他突然提起这个人,程心愕然地看他,又见他说:“你对我就是心硬,怎么不见你对我像对霍泉那样宽容?” “你讲什么?”程心眉头拧得紧紧的。 郭宰却忍住什么似的,缄口不说了。 程心:“讲啊!把刚才的话再讲一次,麻烦也解释一下。” 郭宰呼吸变得微重,垂下眉眼默了片刻,才道:“他在短信上讲什么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这么关心你,你受啊?” 程心的手机向来随便他翻。 上次宵夜之后她没有刻意删除霍泉的短信,就是留给郭宰查看,让他安心些的。 谁料他现在拿出来当罪状质问她。 程心说:“他发什么内容来我阻止不了,至于我有无回复他,麻烦你看清楚不要以偏概全。” 郭宰说:“我怎么知道你有无将某些内容删掉。” 程心猛地哑了。 大排挡生意极好,食客走一台上一台,服务员用竞走的速度游走于狭窄的过道,没有人留意到某张台的一男一女看似在平常对话,实则是在争执斗仇。 他们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摔杯扔碗,气氛比旁边猜拳斗酒的要安静不少。 过了一阵,程心“哈”了声,自嘲:“原来你讲的‘信’是假的。” 郭宰跟着讥笑:“你不是愿意听么?你愿意听我就乐意讲。”之后补充:“跟你刚才敷衍我一样的出发点而已。” 程心整张脸的神色都不好了,“是吗?那如果你怀疑我和霍泉,我是不是也要怀疑你和李嘉仟?” 轮到郭宰震惊,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她呵呵笑:“算起来,你和李嘉仟比我和霍泉要有机会得多了。霍泉有家室有孩子,娘家有地位不好得罪,我要上位有难度。而你和她呢,男未婚女未嫁,你阿爸喜欢她,她阿爸欣赏你,你们要成事真是容易多了。” “乱讲什么!”郭宰低喝。 程心听不见似的,继续悠悠地说:“听闻你和她在工作上超有默契,互相支持加油,又一起唱k好开心的,她受伤了你又紧张得要死似的,她回来香港治疗你就追着过来照顾,呵呵,真是越讲越有戏。” 她皮笑肉不笑地冷视郭宰。 郭宰气道:“她在达扬受的伤,我不应该照顾她吗?” “应该啊!”程心摊摊手,爽快道:“你简直应该娶她,负责她的下半生,以身相许来照顾,来还人情债!” 郭宰又惊了惊。她说的这些话怎么跟郭父之前说的差不多? 没时间去细究,他马上反驳:“你不要越讲越离谱,我根本无想法。李老板怎么对我你很清楚,他就只有李嘉仟一个独女,如果他独女因为帮我而在我的地方受伤了,我可以袖手旁观吗?莫讲话跟她来香港力所能及地照顾一下陪一下,就算她要去美国医治,我也得出钱出力去帮是不是!” 程心:“是,是,那你去‘陪一下’吧,赶紧去!去美国陪去北极陪,随便你去哪里陪。拜拜!” 说完她站起来,甩头就走。 第270章 第 270 章 郭宰随手扔下几百港币,起身追上去。 路上人多杂乱,程心踩着火箭一样,离开的速度快得惊人。郭宰一边躲避挡路的行人大步大步追着不放,一边探着脖子追踪她的背影。 过了这段繁华街道,拐角到了稍为清静人少的地方,郭宰跑起来,直奔程心,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拦下。 程心甩手挣扎。他扣得越紧,她挣得越使劲,遇强愈强似的。 “你!”郭宰气得不行,索性两只手圈住她往自已怀里揽,并喝道:“能不能别无理取闹!” 程心心里骂了声“叼”。 他对她不信任,哪怕之前解释过保证过哄过,他仍怀疑她是会与霍泉勾三搭四的人。很难想象她在他眼中到底是怎么一个形象。另一边厢他左一个“照顾”右一个“陪”地对李嘉仟好,在明知他父亲有心撮合的情况下。此刻又指责她“无理取闹”,敢情问到底谁无理在先? 程心火遮眼,突然不想讲道理了,只想凭感觉处理。 “我乐意无理取闹,受不了就滚!”她恶狠狠叫着,对禁锢自己的郭宰又踢又撞,吃了力地要挣脱。 郭宰费劲地控制怀里反抗的人,额头和后背都出汗了。 他不明白,他对李嘉仟毫无异心,出于内疚与人情才帮忙照顾,这做法程心在之前明明是理解而且不反对的,可怎么现在一说,就变成是他的问题甚至是他的错了? 还拿他与李嘉仟跟她和霍泉做比较,叼!能比吗?他与李嘉仟从过去到现在清清白白,她与霍泉却一直不明不白! 郭宰替自己叫屈叫冤之余,也恼程心乱发这种醋脾气,将他原本最想与她谈讨的话题都带偏了。他心里头不自觉地冒出郭父对她的各种评价——好胜不由人,硬绑绑,不温柔体贴…… 此刻的程心几乎全能对号入座。 而且这种狠厉跟他见识过的兰姐很像。 郭宰心躁了,脱口喝道:“能不能安安静静沟通?又打又闹的哪有女人这么野蛮!学学人家的温顺行不行!” 正挣得激烈的程心听见此话,身体像被按了某个操作键,瞬地不再挣扎了。 搂着她的郭宰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但也觉得哪里变空了。虽她在怀里,却像搂着空气一样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出事了。 不祥的预感轰炸着他的心脏,令他悸悸然。 “你们在做什么?” 有陌生的声音闯入,他俩看向声源,是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警察。 两个警察上下打量程心与郭宰,然后指指路边:“靠墙站,出示身份证。” 程心挣了挣,郭宰松开手,随她一起依警察说的办。 他们出示了通行证,警察与控台查询过后,再度打量程心。 她脸颊微红,两颌绷得紧实,明显被谁得罪了,怒意与决意写满在眼底。 警察指指郭宰,问她:“他和你什么关系?” 程心想都不想说:“普通朋友。” 旁边的郭宰怔忡地看向她。 “为什么拉拉扯扯?”警察再问。 程心口吻极冷地说:“性格不合。” 警察:“……” 他转而打量那男的,那男的脸色苍白地死死盯着程心,胸口一片汗湿。 警察肃着语气说:“吵架回家吵,打架打999,别在街头争执扰乱治安。” 训了几句,警察把证件还给他们,转身走。 郭宰随即伸手拉程心,打算带她往另一个方向走。 谁知程心直接尾随警察。 警察诧异地拿眼神问她,她说:“怕黑,麻烦阿sir带路截的士。” 警察:“……” 她跟着警察走,郭宰拉她,她就甩手,甩得他不得不松开。他与她说话,她不回一句,完全不沟通。 警察就在跟前,郭宰再焦急恼怒也对这样的她束手无策。 后来程心在警察在场的情况下独自上了的士,郭宰也及时拦了辆的士跟她车尾,可惜三个红绿灯后跟丢了。 他让司机漫无目的地绕着路找,又让司机开去程心的姨妈家楼下,上去找了一趟,被告知程心并没有去这边。 姨妈问发生什么事,他硬着头皮说:“吵架了。” 俩表弟以为是小打小闹的吵架,嘻哈着笑他:“哎呀你惨了!” 郭宰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之后他回到酒店等,等到天亮都不见程心回来,打电话也统统接不通,他可以肯定自己被她拉黑了。 一夜没睡的他改为给大妹打电话。 “程愿,你大姐有无联系你?” “无啊。怎了?” “我跟她吵架了,”郭宰坦道,“她一声不哼走了,又不接我电话,我很担心她。” 大妹愣了愣:“吵得很严重吗?” 郭宰抚住额门:“……挺的。” “那……我先找找她,等下回你。” 挂线后十五分钟,大妹来电话了,告诉他:“大姐在四季酒店,这几天几个高管都在那里住。不过他们今日要在外面开会,晚上才会回酒店。” “知道了,多谢。” 郭宰准备挂线,大妹喊住他:“你们吵什么了?” 大姐的想法向来比一般人豁达,郭宰又什么都以她为重,如此好的俩人哪来吵架理由? 郭宰难以启齿:“以后再讲吧。” 大妹说程心晚上才会回酒店,但他挂了线就过去四季等人。 期间郭父打电话给他,质问他为什么今天不去医院陪伴李嘉仟。 郭宰反问:“你在医院?” “对啊!李老板和李太太都在,就你不在,人家心里会怎么想?肯定觉得你不上心无良心……” “那你陪她吧,我忙。”郭宰打断父亲的唠叨,不废话就挂线了。 任郭父在手机里“衰仔衰仔”地叫,他也当耳边风。 他在四季酒店大堂坐着,眼睛在出出入入的住客之间巡来巡去,生怕一不留神会走漏眼。 他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被四季酒店的保安发现后,被盘问了一翻。 他拿大妹提供的桂江几位高管的住房信息大概解释了下,保安才勉强相信他只是在等人的正常人。 他没被赶走,继续在大堂守着,午饭晚饭都没有吃。 到了晚上十点多,他终于看到大堂玻璃门外有程心的身影。 郭宰立即小跑着迎上去。 不过才两步,就见有人从程心身后跃了上前,绅士地帮她将门推开。 她朝对方点点头,动唇说了句话,对方向她耸耸肩,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相。 是霍泉。 郭宰冲过去的步伐生生顿了下来,而程心与霍泉步速不减,往酒店内走了几步,抬眼就见站在不远处的他。 程心神态平静,没有多少异样情绪,目光像是看待普通人那样看他,不躲不闪。 昨晚的争吵仿佛没有发生过,她出奇的平静超出他的预料。 倒是霍泉极为意外,“哟”了声,主动上前跟郭宰说话:“你怎么在这里了?不用上课吗?啊,终于被踢出校了!” 郭宰看他两眼。合体的精致西装,领带系得不偏不倚,发型精神利落,十足的社会精英范,这样的霍泉与同样穿着正式的程心站在一起,无论外型抑或气质,相得益彰。 对比之下,只穿t恤牛仔裤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未经过历练的初哥人物。 郭宰胸口哽得难受,他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放回程心身上,可之前设计好的开场白在这个时候一个字都说不出。 程心没有走的意思,站着等他说什么。 霍泉则在旁边催:“走啊,不是要开会吗?我的时间很宝贵。” 程心没应他。 “哎哎,男朋友来探班了?”恰巧从后面跟上来的平叔见了郭宰,认得他,哈哈两声说笑:“各位快撤退,不要妨碍人家谈小甜蜜。” 说完招呼霍泉先往电梯去。 随行的众人和应着,将霍泉拥簇至离开。 剩下程心与郭宰俩人。 她默不作声往某角落走,郭宰默不作声跟着,看着她的背影。 工作场合她喜好穿干练的白西装,长直发盘成发髻扎在脑后,踩着细跟高跟鞋走得又稳又快,专业冷静,成熟低调,与昨晚“无理取闹”又踢又打的她不是同一个人。 剧烈的懊恼跟零度冰水无异,再次一盆盆泼向郭宰,他打从心底替自己发寒。 “什么事?”程心停在某清静处,面无表情问。 “我……”郭宰张着唇,看她一脸无所谓的随意模样,硬端出来的勇气全给打回原形。 程心耐着性子望向别处,手机响,看了眼来电显示,是霍泉打电话来催。她按挂了,对郭宰说:“回去再讲吧,我真忙。” 她越过他,往他身后的电梯走。 “对不住。”郭宰转过头朝她的背影说,声音低弱得恐怕她听不见。 她听见了,停了下来但没回身,只侧过脸回话:“不怪你,我自身的确有好多缺点,迟早会招人厌。” 郭宰:“不是……” “算了,有机会再谈。”她继续往前走,进入电梯,一张没有波澜的脸在梯门关阖后消失。 第271章 第 271 章 酒店电梯行至16楼,梯门打开后就见霍泉在外面靠着墙站。 他眼皮一垂一抬,将程心从头看到脚,问:“你有无搞错?这几天行程紧密成这样,居然还有心情约他来谈情说爱,懂不懂分主次轻重?” 程心木着脸往平叔房间走,没有应话。 霍泉跟在她身后,眼睛盯着她的背影研究什么。 过了会,他两步跨上前与她并肩而行,戚起一边嘴角笑问:“跟他吵架了?” 程心依旧没应话,不快不慢的脚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整个人安静得无声无息。 霍泉却好兴致地问:“为什么吵架?他变心出轨了?” 程心眨眨眼,保持沉默。 霍泉很热心地说:“让我帮你分析分析,是不是他这个人未见过世面,有女的主动送上门就把握不住,然后偷偷摸摸拿对方跟你比较,再渐渐流露各种各样的嫌弃你厌倦你,是不是?” 意料之内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但他欣赏到一些有趣的脸部表情,想发怒又死死忍住那种,纠结极了。 他坏心地继续:“啧啧,看你这委屈样,百分百被我猜中了。也难怪,他年纪小,性/冲动,加上做点小生意就自以为事,对诱惑自然难以抗拒。再者你跟他相识了十几年,就算你不厌他,不代表他不厌你。男人都贪新厌旧的。” 喋喋不休的一席话功夫,平叔的房间到了,程心握紧拳头一下一下沉沉地敲门,无视门铃。 门里头有应门而来的急促脚步声,霍泉抓紧时间说了句:“我就不一样,我抵得住诱惑,也不会厌你。” …… 各路人马聚集在平叔的房间就着今天的工作行程做备忘,结束之后程心返回房间,已经将近凌晨。 奔波了一天疲惫至极,洗涮后精神了些,又捧着笔记本电脑继续加班。 忙得七七八八后,鼠标停在企鹅图标上迟疑。 之前大妹给她发短信,说郭宰在网吧给她企鹅留了言,希望她闲下来后能去看看。 她当时就回复大妹:忙成狗,无时间。 估计大妹已经把她的意思转达给郭宰了,他会不会还在线上等? 程心对着电脑屏幕发愣,幽静的房间突然冒出手机的响动声,她惊了惊,“可能是大妹来短信”的念头也随之而起。 犹豫着拿起查看,内容却竟是:心情不好,最适合饮酒解闷。 她:“……” 滑动指尖操作删除,可“确认”之前心思涌动,想到了许多,也改变了主意,不删了。 她关闭笔记本电脑,熄灯躺下,逼自己闭上眼睛。 可究竟睡得不沉,不知何时辗转而醒,闻见手机响,迷迷糊糊翻看,见有几个未接电话,以及两条短信。 一条:我把一瓶xo饮完了,你还不来。 另一条:大姐郭宰还在网吧等你你上q吧! 程心茫茫然,在暗黑的房间里睁着眼看空虚,意识又乱又累,半晌后无力地放下手机,拿手腕搭住眼睛,躺着不动至天亮。 往后几日,郭宰连续在楼下大堂等她,她没有避而不见,相反每次都会跟他说:“我真的很忙,你走吧。” 郭宰不走,求着:“你放我出黑名单,或者上q看看我的留言。” 程心不应话,低头上车往下一个工作地点出发。 如此几次,随行的同事都看得出程心与郭宰闹矛盾了。 平叔挺看好郭宰的,作为男性,这后生仔比自己的侄子在外型方面优秀许多,作为东澳城的家具供应商之一,他管理的达扬家具出品也向来令采购部放心。 程心选他,无可厚非。 而据他所知,程心的父母对这准女婿早已认可,如无意外的话,不久的将来这俩人会有美事一桩。 所以平叔出于长辈的思想,替郭宰说话。 “程心,别怪平叔八卦,小情侣之间吵架平常过夏天打风下雨,只要不是太大的错误,见好就收,不然越拖越心淡,分分钟把感情拖出问题。” 他在私下与程心说。 程心回他:“也许本身有问题,才会吵架。” 平叔:“不要将事情演变成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那么复杂。” 程心:“感□□本来就很复杂,最复杂。” 平叔:“……” 他一把年纪,还是不参与年轻人们最复杂的事比较省心。 霍泉那边则每天邀请程心“去看电影”,“去吃甜品”,“去听音乐会”,仿佛这趟出差是专程来旅行放松的。 他也找了机会在私下与她说:“他做初一你做十五,与其被他嫌弃,不如你自己洒脱些。” “与其你在这里废话,不如回去通过我们的建议方案。”程心忍无可忍,终于开声怼他。 霍泉乐了,怀着成就感笑眯眯说:“过过,给你过,你的都过。” 后来程心与同事回到省城,马不停蹄又忙碌了近半个月,精神处于高度集中的状态,没法抽出一刻几分来考虑感情问题,变相地竟感觉轻松了些。 这日晚上,难得九点前就完成了当天工作,她庆祝一样特意去超市买了个西瓜回宿舍享受。 大妹没睡,跑来厨房等着分吃。 程心站在灶台前,一手按西瓜,一手拿果刀,研究着是横切好还是竖切好。 决定了,试试横切! 下刀时,身后的大妹问:“大姐,你手机还是拉黑郭宰吗?” 西瓜皮薄且嫩,刀一切就自行沿下裂开一条不规则的缝,脆亮地“卟卟卟”叫。 “哇,正!”见到红色果肉,程心顾着低叹,没回答大妹。 大妹早从郭宰那里知道答案,便不追问大姐了,改说:“你们很奇怪,要么不吵架,要么吵得这么厉害。” “正常啊,”程心接茬了,“像有些人好几年都不生病,一旦病起来,就算伤风感冒也能要他们半条人命。病菌积聚,一次过爆发出来,不是谁都顶得顺。” 西瓜切好,她往大妹递了一块。 大妹接过,不吃,问:“那你气他什么?怀疑你跟霍泉?吃李嘉仟的干醋?” 郭宰好早之前就将事情的始末向大妹坦白了,盼着她助攻求情。 程心站在灶台前拿着西瓜吃,摇头,“那些只是导致我跟他吵架的原因,不是导致我不想理他的原因。” 大妹静静看着她,知道离下文不远了。 程心吃完两块西瓜,擦擦嘴再不紧不慢说:“讲出来你可能会笑我,他介意我和霍泉,有时候我反而会觉得高兴,觉得他这是因为紧张我,我心里会有种沾沾自喜的骄傲。所以如果前提环境不是太过火,我会有耐性去解释,也会哄他。把他哄好了,我会特别安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十拿九稳。” 例如那天在乡下吃宵夜,他因为霍泉而生气,她哄他亲他,迎合他。听他抱紧她说相信时,她身心满足。 “至于他照顾李嘉仟,于情于理不是难理解的。那天他试探我对怀孕的看法,私下翻我的药,又怀疑我删短信,似乎要将我讲成玩感情的水性杨花墙头草,我气过头,才将李嘉仟搬出来反击。” 大妹说:“他当时认为你敷衍他,不是认真对待俩人的将来问题,才气得口不择言。” “不是口不择言的,肯定心里有想法的基础才可以脱口而出。比如他跟李嘉仟,我可以理解,但不代表我不吃醋,之前只是忍着而已,那天有缺口了,计较就自然趁机全吐出来了。” “那你之前为什么忍着?理解也可以反对的。”大妹说。 程心低头看着灶台,缓缓道:“因为他之前给我的安全感够我忍下去。” 她说不准他进女生房间,他就觉悟地主动与李嘉仟拉开距离。郭父有心撮合他与李嘉仟,他不配合,对着干。他跟去香港照顾李嘉仟前,向她保证他是她的,谁也抢不走。 他尽可能地给她安全感,那她不介意再忍一忍。 但那天争执时他所说的某些话,暴露了他给的安全感原本并不是很安全。 第272章 第 272 章 程心正要往下说,门铃恰巧响了。她扬扬手,示意大妹去开门。 大妹放下一口未咬的西瓜离开厨房,没一会进来乍乍呼呼的小妹。 小妹鼻子灵,在门口就闻到清爽的西瓜甜味,边巡着味道往厨房奔,边叫嚷:“哇我也要吃!正要渴死了!” 程心刚切好一块递过去。 “哇大姐你居然在?我是不是唱k唱到耳聋眼花?”小妹接过西瓜,夸张地摇头晃眼,古灵精怪。 程心笑她:“心情这么好,和大孖谈妥了? ” 小妹的眉头蹙起来,“本来心情挺好,你一提他就不好了。” 程心问:“他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不关我事!” “不关你事?你就装吧你。” 锁好门的大妹走过来,轻捏着鼻尖叫小妹:“先去冲凉啊,身上一股k厅味。” 这话提醒小妹了,她马上说:“对对对!k厅一股烟味难闻死了,大姐你快叫酒店经理将‘禁止吸烟’的牌贴满整个ktv!” 程心挑眉:“通风系统无起作用吗?” “我不知道啊。”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吃喝玩乐。明天给我去后勤部跟踪这个事。” 突然被安排任务,放暑假后疯玩了几天的小妹不依了,急忙投诉:“你不是讲过我可以不实习,留在这里当纯度假的么?” 程心:“那是以为你会因为大孖去留学的事不开心,现在看来你精神过我。” 小妹:“我……”后知后觉地一本正经起来:“我其实还很不开心的!” 打赌大姐会心软,继续放她一马,谁知大姐说:“那更加要让自己忙起来,免得越闲越多心。这阵子你将度假酒店的娱乐设施都玩过了,正适合写份体验报告,以住客的角度将存在的问题一一列出来再跟踪改进。开学前完成。” 小妹:“…………” 猝不及防地乐极生悲。 大妹想与大姐继续刚才的话题,但不确定小妹在场合适不合适,于是催小妹去冲凉睡觉。 小妹在突如其来的悲命中未能自拔,麻木地啃西瓜没有回应。 程心不打算再聊了,将切剩的西瓜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准备冲凉。 这时门铃又响。 大妹去开门,程心走另一边回房间,刚推开房间门,就闻身后有人喊:“大姐!” 她回头看,见小孖站在门口兴奋地朝她招手,笑嘻嘻说:“郭宰来我宿舍了,你们这里有无食物?借点来吃?” 程心愣愣。 站在门口的大妹也奇了,问小孖:“什么意思?他无吃饭?” “是啊,一整天无吃。你知道我一日三餐都在饭堂解决,宿舍无锅无炉无干粮,喂不了他。他快饿死了!”小孖对大妹边说边挤眉弄眼。 大妹无语。 他的演技烂出宇宙,大姐肯定会识破,她该配合着演还是算了? 不明内情的小妹从厨房走出来说:“有啊,我们有大把零食面包即食面,还有半个西瓜。叫他上来吃咯。” “好马上!你们别睡觉锁门,等我!”小孖即刻闪人,回宿舍将郭宰接上来。 大妹把着门把手,笑笑问程心:“大姐,怎办?” 程心看着地板默了两秒,才淡然道:“那你们招呼他吃,我先睡。” 说完进房关门,落锁声格外干脆。 小妹这才看出疑点,傻傻问二姐:“郭宰来她居然不高兴?” 大妹:“……” 五分钟后,神色忐忑的郭宰尾随小孖踏进熟悉无比的程心宿舍。 他小心翼翼往四周看,目光一收一放,便轻易发现想见的人的身影不在视野范围内。 大妹直接告诉他:“大姐进房睡了。” 郭宰张张唇,眼睛随即盯向那走廊尽头的白色房门。 那堵门他曾经自出自入。 小孖搭住他肩膀,往他耳边低语了什么,然后推着他往厨房走,再笑嘻嘻拜托大妹:“番薯,帮忙煮点吃的?” 大妹认了,问他们想吃什么。 小孖双手撑在饭台上捧着下巴,眼冒着星光回答:“你煮什么吃什么。” 大妹给他一个斜眼,不说话去下厨了。 默坐一边的郭宰想起他以前也试过这样跟程心说话,当时只穿外衣没穿内衣的程心满脸认真地回他:“那屎你吃不吃?” 现在重温那情景对话,郭宰情不自/禁失笑,笑完又特别的苦涩。 小孖抖着脚欣赏大妹亲自动手为他煮宵夜的忙碌背影,嘻嘻就当是吧。 忽然发现少了什么,问:“哎番薯,牛肉干呢?” 大妹:“睡了。” 屋内一廊之隔,程心的房间里。 小妹捧着西瓜追问:“大姐你为什么跟郭宰吵架?” 刚才在外面听二姐简单说了几句,小妹索性进房直接问当事人。 程心打发她:“我的事你别管,先管好你自己和大孖的。” 小妹:“我和他能有什么事,等两年而已,我等不起吗?但你和郭宰……我觉得你们一直很好很好,怎么会吵架?” “人家的事你八卦什么?快出去别阻我冲凉。”程心并不想说。 小妹瞪了瞪眼,“我,我这叫八卦吗?”她有点气急,忙道:“你是我大姐,你跟男朋友吵架难道不会难过?我作为妹妹关心你,不可以吗?!” 程心当下就哑了。 小妹越说越激动:“你们总是这样,有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甚至永远都不知道!就像阿爸阿妈旧年夏天吵架的事,如果不是阿妈告诉姨妈,姨妈告诉陈首陈向,陈首陈向在过年时无意中跟我讲起,我会一直不知道!你和二姐根本无跟我提这些事!” “为什么!我是年纪最小,但我是成年人了,也是你们的一份子,你们不能有事瞒着我,不告诉我,那我跟外人有什么区别?!” 小妹将过往半年积压在心底的不满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气喘呼呼地胸膛上下起伏,手中吃了一半的西瓜被她出力地抓,恼怒地瞪视大姐。 程心被这样的小妹惊住了。 她试探地向小妹伸手,轻轻搭住她肩膀拍了拍,小声安抚:“别激动嘛,俩姐妹有话好好讲。” “那你讲为什么!”小妹的眼睛依旧瞪得大大地盯着大姐。 程心说:“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伤心。你想想几年前搬家,我们在阿妈的旧外套上发现了一封旧信,你看了后蹲在地上哭了多久?我和二姐都不希望你再这样。不过开心的事我们都会告诉你啊,就像阿爸当年其实无包二奶的事实,搞清楚后我不是第一时间通知你吗?况且旧年暑假你留在北京无回来,山长水远,就算告诉你你也帮不上忙,倒不如让你安心放假。事实上我人在省城,也帮不上阿爸阿妈什么。” “但我放寒假回来的时候你们可以告诉我的!” “那时候你不是正和大孖热恋期,天天高兴得跟花雀一样去和他约会么?我们不想扫你兴。再者阿爸阿妈有意在你面前演和睦相处的戏,阿妈更吩咐过我们不要让你知道太多,怕乱了你的心。所以你过年时从陈首陈向那里听讲了,回头问我们,我们也提醒过你别让阿爸阿妈知道是不是?” 闻言,小妹瞪大的眼睛渐渐回到原来的模样,眉心也缓缓舒展开来。 从头到尾听下来,她们至根本的理由不外乎一个——保护她。保护她眼中的父母形象,家的形象,保护她看上去无忧无虑幸福美满的生活,有父母爱,有姐姐疼,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出现过瑕疵。 与两个姐姐相比,她这二十几年的生活最顺畅。不用经历父母跑路,靠蜡烛和井水度日的日子。没有被野狗抓伤,不知道脸上有疤的真实滋味。就连凶狠的阿爸也只骂她不打她,算是最特别的优待。后来小学未毕业阿爸就发达了,一步步成为富二代,更加没吃过苦头了。 三姐妹里头,她出生最晚,也最幸运。 程心与大妹一边羡慕,一边想保护她这份幸运。 小妹不笨,谁真心为她好,她心里清楚得很。静静细想一会,明白过来后也就不再纠结了。 她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了。” 程心抚抚她脑袋,“知道就好。回去睡吧,明天要上班。” “不要,”但扭拧起来又很快,小妹说:“你还未跟我讲和郭宰到底吵什么呢!” 程心:“……” “快讲,讲完我就回去睡觉。”小妹将被抓得无法吃的西瓜扔垃圾桶里,再坐到大姐床上,随手抱起一个抱枕靠向床头倚着。 一副就要听故事,不然不走的姿态。 程心双手抱胸在原地踱了两步,想好了,说就说吧。 “因为他拿我跟别人做比较。” “比较什么?”小妹惊问。 程心说:“现在比较性格,以后可能会比较性能。” 小妹的眉头皱过先前,听不懂。 程心笑笑说:“你很清楚,大姐我不是那种讲话低声细气的女人,温柔体贴这四个字跟我并不熟,郭宰跟我相识十几年,应该很了解也习以为常了。但是,那天我们吵架,他形容我无理取闹,野蛮,或者当时的我是,我认,不过最打击我的,是他那句……‘学学人家的温顺行不行’。他拿我跟人家比,觉得我不如人家,应该把人家当模板学习。多可怕,那还是我吗?” 小妹听得茫茫然,“哪个人家?” “我猜应该是李嘉仟。” “谁?” “一个很安静温柔的女生。” 一个郭父很喜欢,不时在郭宰面前夸赞,而她又暗恋郭宰的女生。 “啊?他喜欢那女生?哪里来的?” “他朋友。” 小妹问了两个问题,程心只回答了三个字。 小妹没注意到,只忙着说:“大姐你虽然不是温柔种,不过你英气啊!又勇敢又英明,谁比得过你!你从离家出走那时候开始就是我偶像!不对,从二姐受了伤,你背她跑回家开始!” “是吗?”程心莫名有些感动,转过身往书桌那边走,停了停,才回过身坐到桌面上,叹道:“可惜男人对温柔体贴的姑娘无免疫力,你以后对大孖,大大咧咧之中也要偶尔表现些柔性似水,给他惊喜。” “哦。所以大姐你也可以这样啊,偶尔对郭宰温柔些,他会更加爱死你,到时候他拿谁跟你比,你都一定会赢!” 程心摇头,“不的,只要他拿我跟人比,我就已经输了。” 她低头看地板,自言自语般道:“更何况在某个事上,我一定会输。” “什么事?年龄??” 程心抬起脸,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气,说:“我有不孕症。” 小妹瞪大了眼。 程心豁出去了,继续说:“我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怀孕,当不成妈妈。谁娶了我,也当不成爸爸。” “为什么?!” “天生的吧。” 小妹耳朵嗡嗡嗡响,以前在电视机看到的专治不孕不育的医院广告一则则冒出来。 她有些想法,断断续续地说出来 :“那,现在医学昌明,什么病都能治的,你去看医生了吗?一定能治好了。” 程心说:“我一直有去找黄教授挂诊。” 黄教授,阿妈的主治主刀医生,很厉害的一位妇科医生,小妹认识。 “所以她怎么讲?” 程心说:“在绝经之前都不能讲治不好。至于到底好不好,绝经之后才能有定论。” 小妹想了想,说:“你是怕郭宰介意吗?你有告诉他吗?或者他不会介意呢?他爱你爱到不介意,有可能的!” 程心默了,陷入某种沉思。半分钟功夫后,她说:“就算一开始不介意,到最后始终会介意。而且他一直很想当爸爸,他阿爸也很想当爷爷,他会有很大压力。‘不介意’这种态度,好像很潇洒,其实代价很大,不是人人都承担得起。到了某个时候,他在街上看到一个个孕妇,看到一对对父母牵着孩子,耳边又有家人的催促抱怨,他会焦虑。然后想,为什么人家的老婆能怀孕生孩子,他的却不行?接下来,他就会后悔,再往下就会选择放弃。” 说到这,程心轻轻笑了出声,“他觉得我不如人家温柔,我扭扭拧拧装一下也许能蒙混过关。他若认为我的肚皮不如人,这个我就实在装不出来了。” 话到此间,小妹明白了程心一开始所说的“比较性能”。 她心里乱糟糟的。大姐看似冷静地分析问题,可话腔里的无奈与自怜连她都听出来了。小妹替她难过,安慰的话又被客观地一一反驳,她还能做什么? 她放下抱枕,走到程心面前展开双臂,轻轻抱着她,说:“先别管他放不放弃,你自己先不要放弃啊。女人几岁绝经的?不是还有几十年么?家里大把钱,慢慢治就好了。二姐去南韩祛疤,你去……去美国生孩子!我负责帮你们拎包,做阿四服侍你们。” 程心被小妹抱住的一瞬,怔得无措。 听完她一番鼓舞的话,眼眶不自觉发热。 怎么跟上辈子在病床前的景象那么相似? 程心张开嘴无声地缓缓深呼吸,极力将模糊了眼睛的泪意忍住。 她双手轻拍小妹的肩膀,细声道:“该讲的都讲完了,你知道的比二姐还多,快去睡吧。” 小妹松开她,已经眼红眼湿了。她决定听大姐话,不增添她的烦恼。 说了声晚安,她走向门口准备离开。 “等等,”身后的程心叫住她,“帮我个事。” “嗯?” 程心的脸上有做了最后决定的坦然与平静,说:“将我刚才讲的内容,转述给郭宰。” 第273章 第 273 章 小妹愣了愣,调头返回去程心面前,不太确定地问:“全部?全部告诉他?” 程心保持双手抱胸,半坐在桌面的姿势,没有半点犹豫说:“对,都告诉他。然后要走要留,随他。” “大姐……”小妹打从心底不支持这种坦白。 如果郭宰不介意那固然好,如果他介意而选择离开,那大姐就是赤/裸裸的被抛弃。到时候,大姐所承受的伤害岂能与平常吵架冷战带来的相提并论? 与其将选择的主动权拱手让给郭宰,倒不如自私一些,把最大的权利留给自己。 例如粉饰一切,隐瞒事实,就当作是一场普通争吵之后提出分手,相忘江湖,留对方一个干脆利落的洒脱形象,骄傲依然。而不是将自己无能为力的缺憾坦然相告,再任人予取予弃,听天由命。 “不如我只讲一半,帮你提分手?怪就怪他拿你跟别人比较!至于私人问题,我不提!”小妹微微激动,打定主意要这样帮大姐,说完就往门口去。 “不好。”程心拉住她,“你就按我的意思去做吧……算了,我亲自去跟他讲。” 她站直腰,大步大步爽快地往房门口走,脸容平静,眼神淡然,正是小妹所愿的洒脱姿态。 可当手搭上金属门把,才作扭动,时间就突然定了格,所有的动作都没法再往下继续。 说不清是手腕关节失灵,还是门把长了锈,总之门没有被拉开。 程心恍恍然,一抬眼就仿佛看穿鼻尖前的白门板,看到郭宰站在外面的走廊前头静默不语,沉黑的目光注视着她,轻轻摇头。 她眼底一下子热了,一股水汽腾地染了上来,手牢牢握着门把,微抖着肩膀,就是使不出劲往下扭。 “我帮你讲!”小妹冲过来将她推至床边坐下,没有其它话就拉门跑了。 程心喘了口急气,湿着脸跑过去门口,打颤着手把锁紧紧落上,再将墙上的照明开关统统按灭。 房间随即陷入黑暗,静寂无声,说是有人在里面都难以相信。 外面,小妹杀气腾腾现身,将厨房的三个人都惊动了。 尤其郭宰,注意力不曾离开过走廊尽头的房间。他一见小妹从程心的房间钻出来,就料到有什么信息,马上奔过去问:“程心……” “给我滚出阳台!”小妹打断他,手一甩指向外面,恶狠狠道。 郭宰愣然。 在后面的大妹与小孖不明所以,也面面相觑。 小妹谁都不看,红着眼咬着牙,哽着脖子率先往阳台去。 说她愤怒,有,说她悲壮,也有,好比被冤枉的英雄撑着骨气去忍受酷刑。 郭宰望向走廊尽头,短短几步的距离似布了结界,他一步都靠近不了。 心徨徨然,脑里能想到的只有混浊的污白,他鬼推神使走向阳台。 后面的小孖捧着碗和筷子,呆呆问大妹:“牛肉干不是睡了吗?” 大妹没回话,静静看着阳台那边。 郭宰出去后,小妹狠厉地将落地窗门关上,切断一切声源。 “我叼他们要决斗?!”小孖自然也看见了,一边低叫一边托起碗往嘴里夹了口面条。 虽然只是普通方便面,可番薯做得很美味啊!他已经吃了四碗,连带郭宰原封不动的那份也一同消灭了。 大妹依然不说话,眼一眨不眨地留意阳台的形势。 小妹双手抱胸,以相当强硬的态度说着话,光看侧影,竟有几分大姐的影子。 郭宰起初有回应,点头抬手挺焦急的,似在道歉解释。 可后来他怔然了,原本张合频繁的双唇生生停了顿,眼睛直直地瞪着小妹,脸如死灰,一动不动。 也就十五分钟的功夫,小妹“哗啦”地拉开落地窗门走回来,手直指门口,朝郭宰低喝:“要滚快滚!” 小孖觉得不对路了,放下碗筷过去做和事佬。 “怎了牛肉干,别凶巴巴的有事好好讲呀!” 小妹驳回去:“我为什么不能凶?!对他这种人,我不动手打算仁至义尽!” 小孖说:“什么这种人那种人,他是你未来大姐夫,态度这么嚣张,小心大姐收拾你。” “呸!谁是谁大姐夫了,我们不稀罕!大姐更不稀罕!”小妹把话越说越狠,盯郭宰的眼神也越来越凶。 顶他个肺,枉大姐一直以来对他那么好,凡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就连当初阿妈不接纳他,大姐对他也不离不弃,一路扶持。现在他读名牌大学,搞小生意,身边出现其他类型的女生就拿她们去要求大姐,害大姐伤心!刚才听见大姐可能永远当不了妈妈之后更是石头一样!完全没有半点要安慰大姐支持大姐的反应! 死人一样!无情无义无良心! 小妹越想越替大姐不甘,也越憎恶郭宰,她武装起自己,直接拿手将郭宰往门口推。 “快滚!再不滚叫保安!” 牛高马大的郭宰像个躯体空壳,毫无还击之力,跌跌撞撞过去,全靠小孖拉着。 “哎哎!牛肉干你吃错药?!番薯你快过来劝劝啊!”小孖很忙,一边拦小妹,一边呼大妹,又一边推郭宰,“大佬你给点反应行不行!快叫大姐出来求情啊!” 他们专程上来不就是为了帮他求原谅求和好的么?怎么紧要关头郭宰跟木头似的没行动! “不用叫了!大姐不会要这种人!”小妹才不会让他见大姐沮丧的样子,她要维护大姐最后的尊严。忽地记起阿妈排斥郭宰时说过的一句话,她当场拿出来用:“你就不是好人,有其父必有其子!” 姜还是老的辣,阿妈这句话一放出来,确实特别解气。 而半天没反应的郭宰猛地被这句话喝醒。 “谁讲的?!”他突然低吼。 小妹怒气当勇气用,一点不怕他,仰着下巴吼回去:“大姐讲的!她早就看透你了!” 郭宰转头望向其它地方,像要寻找什么似的,可视线飘忽不定,眼底的意识又散又薄,凝聚不起来,说话也变得有气无力,自言自语般:“我不信,我不信。” “不信就罢!反正我在阳台讲的全是她的原话!” “你讲大话,我不信……” “你有病啊?谁拿这种事开玩笑?!神经病!” 小妹边骂边赶人,连带碍手碍脚的小孖也一起赶,“滚滚滚!三更半夜擅闯民居,再不滚报警!” “牛肉干你疯了?!番薯,番薯快来帮我啊!”小孖不敢动真格去对抗小妹,郭宰又失魂落魄的,两个大男人加起来斗不过盛怒中的小女生,被又踢又推地赶出了门口。 “啪”一声,小妹关上门再落锁。 屋内终于恢复原有的清静。 一直旁观的大妹这才问:“大姐跟你讲什么了?” 小妹泪眼花花,气息又急又粗,缓了好一阵子才平伏下来。她看了看二姐,无力回话,转身去走廊尽头敲响那堵不曾有过动静的门板,小声说:“大姐,郭宰走了。” 第274章 第 274 章 门板内,程心屈膝坐地。她埋脸膝间,双手捂紧耳朵,一点都不敢松开。 过了许久许久,近在咫尺的敲门声响了几下,小妹那句微弱的“郭宰走了”像在大脑里播放一样,出奇的清晰,她才怔然地缓缓放下双手。 两片耳朵被捂得发烫,压得扁扁,手松开后才感知有一股火辣辣的刺痛。 她脑袋轰轰轰响,浑身无力倒向门板。 脸越来越湿,眼前越来越黑。 门外忽又响起敲门声。 “大姐,开门好吗?我是程愿。” 程心用力眨了眨涩痛的双眼,手扶向门板动了动唇:“我无事。” 接着又说:“我不怪他。” 她以为门外的俩妹妹能听见,殊不知她的声音跟哑了无异,哪怕贴在她身边也未必知道她在喃喃自语什么。 这一夜漫长,吵杂,筋疲力尽,可第二天的太阳照样升起。 阳光灿烂,正当酷夏。 程心穿着干练回到办公室,脸带浅笑精神不错,微微红肿的双眼若不刻意观察也惹不起注意。 秘书提醒她九点半开会,讨论东澳城四期的设计方案。 会议上有人提出不要叫四期了,四四四不吉利,换个名吧。 程心同意得很爽快,吩咐相关部门起草新盘名。 谈到这个盘以什么户型为主打时,市场部递缴方案并解说:“新盘预计至快两年后开售,届时政府可能会撤销一胎政策,开放二胎,那一般家庭人口会由三口变成四口,两房会变得不够用,三房会渐渐变成新的刚需。加上去年起楼价停滞不前,两年后预计有回升的可能,这样的话高单价大面积,总价会吓跑一部份犹豫的工薪阶层,所以我们建议在做三房户型的基础上,主打小面积,这样操作总价上能更吸引人。” 闻言,平叔说:“要开放二胎了?” “有这个风声。” “是吗?”平叔感叹:“唉,不知不觉三十年过去了。” 有人说:“当年政府承诺一胎政策只实行三十年,按时间算,明年后年应该有政策调动的了。” 有人哈哈笑:“你是不是脑积水?政府讲的话也敢信?取消计划生育你知道会令多少人丢掉铁饭碗吗?多少省份的财政收入还靠着社会抚养费抚养?就算上头要取消,你以为那些地方会同意?” “话说我们这里超生一个要罚二十万,这么高额的财政收入,完全无本生利,谁舍得放弃?我是领导我也拼死捍卫它好不好?” “但人口结构已经出现问题,不放开不行的,你要去当领导,百姓就遭殃了。” “百姓遭殃不遭殃关我屁事,怪就怪他们投错胎。” “行了行了,归言正传吧。”平叔敲了敲桌面,还想争辩的众人一一缄口。 嗯,散会再争再辩。 会后人员陆续散离,程心走在最后头,平叔故意放缓脚步等她。 “怎了平叔?” “年纪大了,特别爱八卦,”平叔捂捂后脑勺,笑眯眯问:“你同郭宰和好了吗?” 程心摇摇头。 “从香港吵到省城,你们年轻人够精力够长气。我还是那句啊,见好就收,抓紧时间结婚生子,赶上放开二胎这个好政策,不要错过。” 平叔一番好意,程心也不说什么,仅笑着点点头。 中午时分,她去饭堂打卡。 大妹小妹早在高管用餐区等她。 昨晚不安宁,她俩很晚才勉强入睡,早上起来时发现大姐已经上班了。忙了一上午未有机会见到她,大妹小妹都很忐忑。 在饭堂远远见大姐平常又自然地与其他同事沟通,大妹小妹更觉揪心。 程心随着同事站到某售饭窗口前,跟着人流挪动。 “大姐!”哭丧着脸的小孖忽地冒了出来,吓了她一惊。 小孖顶着两个黑眼圈,低低惨叫:“我昨天一晚无睡啊!” 程心愣愣地看他,脑里联想到“一晚无睡”的是另一个人,以及她自己。 小孖满肚子苦要诉说,肩膀却猛地被小妹紧紧掐住。 “你一个打杂,不准擅自进来高管区用餐!”小妹发挥昨晚的赶人本领,甩铁饼一样甩小孖。 小孖举起两个饭盒驳称:“什么高管低管,我一直在这个区域用餐的!” “今时不同往日,你无特权了!” 小孖不理解了,明明是大姐跟郭宰闹分手,他是无辜的第三方,怎么牵连到他的特权了?况且,况且他大哥的地位不是在小妹心里牢牢地立着的吗?作为未来嫂子,她不应该照顾小叔子了?! “我就要在这里排队!3号窗的大婶对我特别好,每次都给我两个人的份量!” “不可以!快滚!” “行了,闹哄哄的像样吗?”大妹说了小妹小孖一句。 小孖指责小妹:“是她先闹的!” “你跟郭宰一起就是敌人!”小妹冲着他喝。 “别吵了,越吵大姐越不高兴。”大妹说。 程心早与几个高管坐到另一边去吃饭了。 小孖挺茫然的,“她一句都不过问郭宰啊?” 小妹说:“问什么?已经分手了,你以后别在大姐面前提郭宰!” 小孖皱眉:“你们真是奇怪,明明是大姐甩郭宰,怎么搞得是他甩你们一样仇视他?要闹脾气,也是郭宰闹才对好不好?” “呵呵,到底谁甩谁,他心知肚明。”小妹不跟他废话了,拉着二姐走。 小孖一头雾水,牛肉干这话非常怪异,试想如果是郭宰甩大姐,那郭宰会人不人鬼不鬼的死模样? 他一边想不通一边排队,轮到他时,大婶问:“怎么拿两个饭盒了?俩人份量还不够,要吃四人份的?” “不不不,宿舍来了朋友。他失恋,两天两夜无吃过东西,但又无胃口,随便给点白粥好了。” “失恋啊?是不是毕业季的失恋啊,哎我家女儿也失恋呢,可怜呀……” 大婶同情心起,一次给了三大勺白粥。 小孖举重般托着两个沉甸甸的饭盒回去宿舍。坐在远处的程心似不经意地将视线投向他,断断续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 接下来几天,她留意到小孖会端着两个饭盒去饭堂打卡,眼下睑的青色一天比一天深。 到第五天,他只拿了一个饭盒来饭堂。第六天,他的黑眼圈消了,人比之前几天精神许多。 程心算着小孖的变化,仿佛看到另一个人的变化,心窝由此拔凉拔凉的。 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鼠标移至已近一个月没有登录过的企鹅,好几次点开登录窗口,密码也输了一半,可到最后还是忍住退出了。 为了警惕自已,她将企鹅卸载了。 大妹小妹不敢在她面前提及郭宰,就连大孖小孖她们也不提,说话处事一个比一个小心翼翼,拘谨得令程心相当不好意思。 她说她没事,大妹小妹不信。 难怪的,她自已也不信。 不想留在宿舍给两个妹妹添堵,于是就算不需要加班她也留在办公室,呆坐到晚上九点十点才回去,然后以累为名,迅速冲凉上床休息,躲开与妹妹们的交流。 这日秘书通知晚饭有应酬,程心比以往答应得积极。太好了,终于有了晚归的正当真实理由。 参与这趟应酬的正是早前去香港出差,筹备桂江上市的原班人马,霍泉在列。 大家庆祝出差成果,杯盏交错。有人上前敬酒程心,平叔与张总监带来的怼酒小能手醒目地过来帮挡。 起初程心笑笑应付而去,可被几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围在中间,意识被浓烈的酒气半熏,渐渐的竟也想喝酒了。 再有人上来敬时,她应了。 站起身举起杯,潇洒地头一仰,干了一杯白酒。 “不愧为程总的女儿!好气魄!” “有其父必有其女,再来!” 好几个人围着她敬酒,又哄又闹又叫,全场的焦点集中到她身上。 她应了一个不好推搪另一个,唯有一一应下,连续干了几杯白酒。 坐在对面的霍泉半眯双眼看她,无声浅笑,端着茶杯抿着杯沿不动。 平叔与张总监见差不多时,合力将程心拉出重围,又暗里打手势,示意几个怼酒小能手救场。 程心觉得自己玩得有点大了,几杯白酒下肚,真不是开玩笑的。她坐下来缓了好一阵子,感觉还是不舒服,便起来离席。 去洗手间扣喉,呕吐,洗手洗脸,歇息,程心悄悄地收拾完自己,照着镜子作最后的整理,深呼一口气,回包厢去。 路上,见霍泉举着手机在包厢门口前不远处笑容满脸地聊电话。 程心移开目光,若无其事与他擦身而过。 一条西装裤腿却不请自来,堪堪伸了出来拦下她。 程心差点被绊倒,险险地滞了滞。 她恼怒地瞪了眼凶徒,不过也就仅仅如此,再之后就收回视线当没事一样继续走。 这么轻易被放过,想搞恶作剧的心意落空了,霍泉索性玩大一点。 他收起手机,一手抓过程心的手腕,使力将她往某处拽。 程心根本反应不过来,趄趄趔趔地往前跌,鼻子直撞到他后背上。 他随即往后兜手,圈上她的腰,连拖带抱像拎兔子似的将她掳走。 待程心从惊愕中回神,她人已经站在一个空置包厢的窗户前。 窗外是市中心密集的高楼夜景,灯光璀璨。 霍泉慵懒地靠坐在离包厢门口最近的椅子,一双腿懒懒散散地横在地上,微微仰脸,盯着她问:“失恋了?” 程心仍未从被强行掳走的惊魂中平伏过来,除了提防他,并不打算回话。 “不讲话,即是默认了。”霍泉笑笑道。 程心依然不回话,心想他脸皮真厚。 霍泉倒自在,摸出一根烟与打火机,“嘀嗒”一声点燃了烟,悠哉地抽了两口,朝上吐出烟圈,叹道:“可怜啊,有人失恋了。” 又说:“让我猜猜,失恋原因就是我在香港讲的那些对不对?所以……你被他甩了。” 程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扶着窗框,尽量维持平静的脸色。 霍泉安静地看她半晌,忽尔一笑,笑了出声,说:“又默认了。” 程心望着窗外不哼声,高楼夜景很美,正好帮她分心。 霍泉也不哼声了,静静抽烟,眼神透过白烟雾细细打量她的侧影。 青白的脸色看似平常,目光却游离不定,忽远忽近,扶着窗框的指尖暗暗使力,挤得发白。 往下那身段,一如既往的纤细,刚才那一把兜腰,真怕用力过大会将她折了…… 足足半天的功夫,霍泉才来没收这份局促的宁静。 他将抽剩的烟头瞄准饭台上的烟灰缸扔,说:“我记性不好,记不住当初是谁跟我讲,郭宰的这里,”他拍拍自已的胸膛,“比我美好一百倍?” 程心一下子怔了。 霍泉再说:“也记不住当初是谁讲,郭宰对她很好,一直好,而且只有她欺负他的份,从来不会欺负她……” “你很烦。”程心终于开声,冷淡地说了三个字。 霍泉听不见似的,继续说:“结果呢,某些人信誓旦旦的执词啊,到最后崩得就像山体滑坡,体无完肤。” “有病。”程心低骂了一句,动身往门口冲。 霍泉霍地站了起来,城墙似的直直挡在她面前。 “我送你两个字,”他朝她兜口兜脸说,“活——该——”边说边在她眼皮底下一根两根弹出手指。 程心气得咬牙,往后退着骂他:“你是不是有病?!” “我有病你有什么?”霍泉逼近她质问,“你脑子里想什么?好歹受过高等教育,好歹是东澳城一把手,怎么就为了那个不成气候的二打六把自己整得惨无人形?被他甩好难过?失恋好悲情?我叼他的,他那种人肯自动消失,你应该求之不得,放炮仗庆祝才是!” “关你屁事!”程心以牙还牙,兜口兜脸骂他。 “就关我事!”霍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值得吗?你这几年来纯粹扶贫救弱,现在他有毛有翼翅膀硬了,有条件挑了,自然就不再挑你,想换人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别自以为是乱讲!”程心打断他的话。 他不受影响,接着原话说:“如果你当初听我讲,不浪费时间在他身上,就不会有这种下场。所以我再送你五个字,一——百——个——活——该——!” “收声!”程心愤怒地朝他挥掌。 霍泉抬起手,没有难度地接住挥过来的巴掌,顺势握住她的掌心,任她挣扎也脱不了身。 他再使一使力,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程心大慌,剧烈挣扎,男人身上特独陌生的气味与温度令她无比紧张。 霍泉将她控住,一双手的力度抵过她全身的力气。 如果程心是被捕捉后慌张乱窜地求救的小兽,那霍泉就是某位淡定从容的猎人。 他在她头顶轻缓地说:“既然他滚了,我来好不好?” “不好!”程心想都不想。 “为什么?你一个人了。” “因为我有……” 有病,是真的有病! 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被程心生生咽回去。她暗讶不已,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你有什么?”霍泉追问。 程心恢复了几分冷静,在他怀里摇头,拼命摇头:“不关你事,轮不到你,放开我!” “什么时候才轮到?” “永远轮不到!放开!” 霍泉不放,反而收紧手臂,“被人甩还这么硬的底气,那我祝你孤独一世好了。” 程心愣了愣,红了眼,“我会,多谢!” 第275章 第 275 章 后来饭店服务员领着几个食客进来,原来这包厢早被人预订,只不过晚到了。 众人撞见包厢内相拥的陌生男女,尴尬得在原地面面相觑。 怎么办?进去不是走也不是。 程心听见人声接近时就气急败坏地挣扎,无奈霍泉死死抱着她不放手。 不过他是注重公共形象的人,被外人撞见与老婆以外的女人搂搂抱抱,估计他很不爽。他一声不发,大手捂住程心的脑袋,将她挟在臂弯往外带走,若无旁人。 程心全程不敢抬头。 直到离开了包厢,她毫不留情地对霍泉拳脚相向。 霍泉小腿吃了她一踹,脸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他碎碎地低吼:“能不能,注意场合!” 是谁他妈的不注意场合?! 程心不屑和他再消磨半瞬时光,以极速返回包厢,随便搬出一个借口告辞。 霍泉进来时,正好撞见她拎着包离开。 擦身时,他不管不顾拉住她手臂,凉笑道:“饭局未过半就走,程总这么不赏面?” 一堆人在场,程心没他脸皮厚,不好也不敢对他太过放肆。幸好平叔及时过来帮她解围,她才可以头也不回地走。 平叔向霍泉解释道歉,假惺惺的说辞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盯着远去的决绝背影,竟生出想追上去的冲动。 “霍老大!霍老大啊你快来!”包厢内某个猪嚎般的叫声在唤他,平叔也拍拍他肩膀往内推。 …… 程心坐车回东澳城,心砰砰然未曾平伏。之前勉强压下去的酒气被激上来,逼得她头晕胸闷又想吐。 司机在路边停了车,她下地压着腰作呕了一会,在绿化带歇了至少十分钟再重新上车。 司机说:“程总,不如直接回宿舍楼,别回办公室加班了。” 程心闭上眼往椅背靠,轻轻“嗯”了声。 那天晚上,她早早上床休息,可惜辗转难安,失眠的程度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凌晨一点时霍泉发来短信,她仍醒着,顺手拿过去看。 ——要不要我帮你教训他? ——像对付陈恶心一样好不好? 程心顿了顿,费了些力气才想起什么是陈恶心。模糊暗黑的镜头里,陈恶心的□□口被人一脚狠狠践踏的暴力画面登时令她惊坐了起来。 她焦急地打字回复:你答应过不会搞他的! 短信“咻”地发出去后,手机在下一秒响起铃声,来电显示:霍泉。 程心立即接听,张嘴第一句话是:“你不要搞他!” “搞什么搞?我又不搞基。”霍泉应得很快,尔后清咳了两声,缓缓低问:“还不睡?” 程心扶着额,没有力气与他说其它话。 霍泉也不说话了,耐性极好地举着手机静静等着。 手机的两端有着一致的寂静无声,两个坐标不同的人仿佛处于同一片空间。 过了不知多久,霍泉依然不主动开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程心便说:“清清睡了?” 霍泉:“……” 她再说:“度假酒店有一个新建的儿童游乐场,周末和向雪曼带她来玩吧,她一定会喜欢。” 霍泉沉寂了半天,才应话:“你真有心。” “应该的,一场朋友……” “我天亮就去离婚!”他突然恶狠狠地来了这么一句。 程心瞪直了眼,哑了半天,之后激动得有点失控地低叫:“我已经够烦了!很烦很烦!我拜托你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你不要再烦我了行不行!行不行?!我求你了!!” 话到最后不止跑了调,还显然染了哭腔。她急促地挂了线,关了机,缩进床里蜷成一团,裹紧身上的被单。 为什么念着的人走得无影无踪,受不了的人却百般纠缠?这是不是叫祸不单行? 那何年何月会否极泰来? 翌日,程心没去上班,说不舒服。 大妹小妹认为她留在家中休息比逞强着去工作要好,纷纷支持,甚至说要留下来陪她。 程心只想一个人静静,拒绝之余还叮嘱她们上班做好份内事。 可当大妹小妹离开了宿舍,留下她一个人时,程心才惊觉这个安静简致的房子里有太多太多郭宰的痕迹。 郭宰平日无事就会来这里和她同住,他留在这里的生活用品诸如拖鞋牙刷毛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清理走了,没有在程心的视野范围内出现。 可他曾经坐在沙发抱着她看电视,曾经在厨房扶着灶台吻她,曾经在厕所赤着膀子修换坏掉的电灯泡……物体是被清理走了,存在过的感觉却无法清理,无形之中令景象历历在目,他仿佛就在房子里闲闲地走来走去,偶尔还会回头对她笑。 程心慌了,胡乱套了件t恤,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就往外跑。 怪不得大妹小妹说要陪她,她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不敢往东澳城的办公楼走,便漫无目的地往相反的方向游荡。 那边是东澳城二期的小区住宅。 工作日的上午,大部份人都上班了,小区比日常宁静,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人拎着刚采购完的果瓜蔬菜缓缓往家走,也有老人抱着背着,或者牵着一两岁的小孩散步。 今日阴天,天空灰蓝灰蓝的不见太阳,比前几天的酷热天气要清凉得多。尤其小区内绿化繁多,树荫不断,程心沿着小径走一圈,不觉热,没出汗,于是又一圈一圈地绕着走,打发时间。 不知在绕第几圈时,一段黄色的影子倏地从她脚边矮矮地穿过,将出神的她吓得低叫一声,心跳几近漏了一拍。 惊魂过后定定神,才看清楚原来是条小黄狗。 狗的主人拽着狗绳及时上来道歉。程心看向对方,意外了。 “大助?” 程朗看她的眼神也相当诧异,怔了几秒才喃喃:“心……好,好久不见了。” 听他这么说,程心回过味来。 她与他已经一年没见过面了,纵使她在东澳城上班,而他在东澳城二期居住生活。 顾及到没见面的原因,程心有些不自然了,双手摩挲着缩进两边衣兜,生疏地笑笑问:“今天不用上课?” “放暑假了。”程朗说。 “哦。”程心将目光转向其它地方,不再直视他。 程朗握着狗绳不走,也不说话。他穿了一身运动衣与跑鞋,个子高高瘦瘦,虽戴着眼镜,但仍有一股与以往斯文不同的活力感。 而他的小黄狗乖巧地坐在地上,伸着舌头“嘿嘿嘿”的。 两个成年人无言了小片刻,直至小黄狗“汪”了一声。 始终太尴尬不好,程心便没话找话,拿小黄狗做说辞:“你养的狗?” 程朗点点头。 “挺可爱的。”程心说着,顺势将注意力放到狗上,看出了什么,讶问:“这是,秋田犬吗?” 程朗“嗯”了声。 “叫什么名字?” “秋田。” 程心:“…………你真懒。” 三个字,程朗竟听出别有一番嗔怪的亲密意味,像琴师的魔手,吹灰不费地拨动了他一直按捺着的心弦。 他微微睁眼看她,她也正好看他,两双视线对上,又瞬即各自闪开。 程朗试探问:“今天不用上班?” 程心歪歪脖子:“调休了。” “哦……你在散步?” “嗯。” “那我,我继续溜狗了。” “好,你慢走,再见。” “……再见。” 程朗牵着狗绳,引着狗往前走,几步之后忽地跑了起来,带着狗跑了。 程心目送他跑远,心里有点点失落。 假如她当年没有去找他,假如她不知道他钱包里收藏的火车票,那她与他仍是交情不错的朋友。 程心低着头继续沿小径慢走,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自已什么都没有了。爱情没了,友情也没了,越来越孤独,心窝越来越落空,郁结。她也真是失败。 这条小径也越来越乏味。 一片鸡蛋花树叶在她面前被风吹落,她伸手正好接住,放到眼前将双眼蒙住。 数一百声后将树叶拿开,眼前的事物会不会回到过去? 她如今经历的难过不比上辈子浅薄,如果是梦那就好了。 一边自嘲无聊至极,又一边默数一百声后,将树叶移走,睁开双眼望前方。 风景依旧,时光倒流不存在的。 不过有个人倒回来了。 程朗站在不远处,微微喘息,双手拿着两个雪糕甜筒,将其中一个递向她,说:“请你吃。” 第276章 第 276 章 东澳城二期小区的绿化要比一期好不少,除了有游泳池,旁边还有个常年运作的小型喷泉。 程心与程朗坐在小喷泉对开的休闲椅,安静地吃雪糕。 秋田犬伏在程朗的脚边,阖目养神。偶尔不知受了什么骚扰,耷拉着的双耳会蓦地竖起来,抖了抖,确认没事没敌人了才又懒洋洋地耷拉回去。 这小犬是化解两人之间拘谨的气氛的良药,程心乐于拿它做话题。 “怎么突然养狗了?” 程朗的雪糕是草莓味的,他轻轻抿唇,舔走唇瓣上的粉色雪糕,才无奈说:“于丹丹塞给我的。” “啊?”程心瞪了瞪眼。 这什么情况?难道于丹丹跟程朗来戏了,所以这狗是,定情狗? 程朗接着说:“她说我是单身狗,就送条狗给我做伴了。” 程心即:“…………” 她心里说,那你赶紧找个女朋友摆脱这狗挂件啊! 换作以前这话早脱出口了,不过现在形势不同了,催他找女朋友之类的话已经不适合她讲。她唯有绕过去,找别人做话题:“于丹丹最近如何?” “挺好的,跟男朋友快结婚了。” 程心又“啊”一声,“她快结婚了?”顿顿,再讶然问:“她有男朋友了?!” 程朗失笑:“对啊,你都多久没跟他们联系了。”提起这个,他又补了句:“你跟同学们都不太来往,毕业这么久,没有一次聚会出席的。” 他每次都以师长的身份参加,每次都盼着能见到她,包括过去有心回避的一年时间里。 程心自知这点很不好,任谁看起来她都像寡情薄意的人,她说:“我小学中学的聚会都不去。” 这样会不会心理平衡一些? 程朗:“……” 她笑笑问:“对方是怎么样的人?也在学校工作吗?” “那男孩是你们专业的同届同学,读书时俩人拼过酒的,有印象吗?” “……她拼过酒的男生多了一些……” “那有机会约出来吃饭见见面。” 程心点点头,问:“你觉得对方怎样?” 程朗作仔细想,说:“挺好的,挺仗义的一个人。” “那就好。” 程心吃到甜筒的脆皮,“咔兹咔兹”响。秋田犬耷拉的耳朵竖起来抖了抖,闻见主人说:“郭宰最近是不是很忙?” 主人的声音像泉水一样柔和,不管说什么话,它听着都感到安心舒服,于是很快耳朵又耷拉下去。 而程心咬脆皮的动作僵了僵。 又闻程朗说:“是不是工厂的生意很好?生意好是好事,但不能太过耽误学习,期末考连挂几门专业课,下学期就大四了,他这样毕业挺有问题。” 程心侧过身看程朗,拧眉问:“连挂几科?” 程朗亦看向她,见她唇边挂了点芒果黄的雪糕印,他拿手点点自己的唇角。 程心没意会过来,看着他不动,一心一意想着郭宰挂科的事。 程朗不动声息地放下手,小心翼翼藏起那点无人问津的气馁,回答她:“放假前跟郭宰的辅导员吃饭,提起他这个学期末的考试非常糟糕,糟糕得莫名其妙。明明他之前的学习一直挺好,虽然考试前请过很长时间的假,但没想过他会挂科,还一口气挂了几门,跟没心学一样。” 他越说,程心的脸色就越沉郁,程朗直觉地问:“怎了?发生什么事?” 程心坐回正身,暗淡的目光在前方的地面定格,程朗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才开声:“我跟他分手了。” 程朗愣然,几番动唇却说不出话,半晌后才挤出几个字:“什么时候?” 真正分手是十来天前,但早在一个多月前他们就开始争吵,所以程心说:“一个多月了。” “……怪不得。” 程心说:“他学习很好的,挂科不紧要,补考肯定能过。” 程朗仍未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茫茫道:“我帮你问问。” 他掏出手机给郭宰的辅导员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他寒暄两句后直奔主题。 问完挂线,他告诉在旁边看着他等答复的程心:“挂科的人挺多,会在下学期初安排补考。她之前找郭宰谈过,觉得他精神状态不太好。” 程心凝重地喃喃:“下学期初,还有一个暑假时间,他能调整过来的。” 程朗极想追问分手的理由,可又担心程心会顾左右而言他,毕竟他是个不太紧要的外人嘛。这样他会更气馁。 纠结时,程心的雪糕融化了,落了几滴在手上,她翻找纸巾,程朗立即给她递过去。 “谢了。”她脸上没什么神采,擦拭的动作由于心不在焉而看上去笨笨的,令人怜惜。 程朗憋了口劲,豁出去问:“你们为什么分手?” 程心倒不诧异,告诉了别人分手然后被问及原因是很正常的过程。不过她犹豫,是随便拿“性格不合”去应付,还是与他多谈一些? 见她长时间不作声,程朗说:“我觉得,他很喜欢你。” 而你也很喜欢他。 之前有几次机会,他与程心和郭宰一起吃饭,那时候他俩口子很甜蜜,程朗看在眼里,留下的印象想不深刻都难。 程心摇着头笑了出声,语气特别无奈地说:“喜欢不能当饭吃。” “能。”程朗说。 程心斜眼他,摆出一副她听了个笑话的模样,凉凉道:“说果然比做容易。” “怎了?”她在打哑迷,听得程朗心痒痒的。 程心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有缺憾,他容忍不了要离开,是很正常的事。” “这世上哪有完美的人,谁没有缺憾,这个分手理由太牵强了。”程朗说。 “牵强吗?换作你,你也受不了我的缺憾呢。”程心说。 程朗整颗心烧了烧,很认真地说:“那不一定,没试过不得这样乱判断的。” 程心又摇着头笑,“那如果不是这个理由,你认为会是什么理由?” 这个反问将程朗问住了。 郭宰在学校很受女生欢迎,而他相当自律,非必要的话几乎不与女同学接触。就像程心以前在学校,非必要的话几乎不与男同学接触。 曾经有女学生向程朗打听程心,原因是她们撞见程朗与他们吃饭聊天,便认为程副教授肯定了解一些内情。 她们自称纯粹关心,程朗却明白这其实叫“知己知彼”。他担心过郭宰会敌不过女生们的精心围攻,到时候会伤了程心。 后来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那时候他也因此自嘲过。 程朗自问,彼此忠诚又深深互相喜欢的感情怎会不能当饭吃? 不是只有饭才是饭啊。 程心将擦拭完的纸巾捏在掌心,自问自答:“可能相处的时间长了,也有点腻味吧,怎么讲,比我优秀的女生比比皆是……他要相中某一位并不稀奇。”说完又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了,可能我自作自受……当初不答应他,就不会有这个结果,他不知道不怪他,我明明是知道的……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呢,近二十年的交情毁于一旦,只能是陌生人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想一句说一句,像思维混乱的人。 程朗不再分析哪句对哪句错,也不打断,静静听着她细碎的倾诉,渐渐发觉这也是一种荣幸。 程心的声音越来越低,“其实是我贪心,明知如此仍贪心了四年……这四年很开心,比以前开心许多……”到最后几乎是哑着说:“我占了很多便宜了……我不怪他……” 她红了眼,一边极力忍住泪意,一边极力鄙视自己。最后强行笑了几声,哈哈哈的,又假又难听。 程朗忍不住看向她。 她的侧影扎着马尾,微微低头,唇边挂着生硬的假笑,没有焦距地望着地面,眼眶与鼻尖红红的,手上的甜筒雪糕又要融了,眼看又要滴她手上。 程朗伸手接过她的甜筒,她没什么反应,木头似的。 程朗转过身,留她一堵后背,说:“想哭就哭,我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主人这个动作挺大,将脚边的秋田犬惹起身了。 秋田犬往主人身上嗅,嗅到甜甜的冰冰的味道,馋了,伸出舌头偷偷地舔了舔主人的手背。主人没凶它赶它,它就胆大了,贪心地将主人的手背舔了个干净。 程朗默默看小犬舔吃融化的雪糕,听着背后一阵阵时急时缓的抽泣声,心想,眼下俩人一狗,最无忧无虑的,什么都能当饭吃的,非狗莫属了。 第277章 第 277 章 香港。 跑马地同福楼a座8楼c。 郭父穿着背心与大裤叉,踢着拖鞋敲儿子的房门,叫:“宰仔啊,起身吃午饭了。宰仔,宰仔??” 躺在客厅沙发看电视的兰姐喝道:“叫叫叫,吵死人了!他聋的吗!” 郭父回头嘿嘿笑,“这两天他陪李嘉仟出院,累嘛,怕他还在睡不知醒。” 兰姐嗤了声笑,“人家出院有司机和护士陪同,他出过什么力?木头一样站在旁边鼓掌加油吗?还累累累,我看电视累过他!” 郭父嘿嘿地笑,不说话了。 正巧房门有动静,郭宰开门了。 他的头发近一个多月没有打理,又长又乱糟糟,挡住了眼睛,身上与郭父一样套背心与大裤叉,只是同样的衣着,郭父出来的是市井阿伯的味道,他出来的是散漫颓废的痞气,有几分旧时古惑仔的体感。 郭父见他脸色极差,皱眉问:“昨晚做贼?睡到现在还死气沉沉样。” 郭宰没出声,郭父也不过嘴碎而已,随便吩咐几句就回厨房忙了。 郭宰木着脸去洗漱,吃饭期间一如既往的安静,三人饭桌上话最多的依然是郭父。 他边吃饭边说:“李嘉仟出院后你多陪她两天再走,反正放暑假你大把时间。千万不要像上次那样一个转身就回乡下,一声招呼都不打,无来规矩,落人话柄……今早她有无找你?” 郭宰极轻微地摇摇头。 郭父说:“会不会找过但你未睡醒所以不知道?有无查过手机啊?” 郭宰又微微摇头。 郭父说:“摇什么头?无查过还是查过无联系?” 郭宰还是幅度极小地摇头。 郭父:“十问九不答,哑的?!” 郭宰这回连头都不摇了。 郭父被儿子的消极模样惹气了,命令:“既然她不找你,那你下午跟我去看铺!” 吃过午饭,郭父等兰姐午睡后拎着儿子去喜帖铺。 路上遇见熟人,对方对他身边的儿子夸赞了一番。 “你儿子吗?很高大很靓仔喔,似足你后生时。” 郭父呵呵笑,不肯定也不否定,反问人家吃过饭了没。 待熟人走远了,他回头骂儿子:“衰仔!整日头低低有钱捡?人家赞你你不会回两句多谢?知道刚才那个是谁吗!衰仔!” 郭宰毫无反应。 喜兰印刷在嘉华酒楼车库开铺,门一开,酒店采购部就打电话来催交货。 郭父态度极好地答应,挂线后唤儿子帮忙上机印刷。 郭宰自开家具厂后就没有来过喜帖铺帮忙,加上神不守舍,出现了几次操作失误,废了几叠印刷纸。 郭父瞪眉突眼地骂他,骂了几次不见效果,他唯有吓唬:“你浪费我的纸就算了,你千万不要懵懵蔽蔽地把手塞进机器搞出人命!” 郭宰表情麻木地看看父亲,看得郭父心里一个咯噔,连忙双手将儿子推到角落坐下,又恼又无奈说:“得了得了,我怕你了,这粗重功夫不劳驾你大人了,坐吧坐吧,我供着你。” 郭宰就当真坐着,不动了。 印刷机器启动,运作的声音并不大,有着节奏与效率,一张张成品请帖印好出炉。 郭父将新帖子一叠叠放到郭宰旁边的台面上。 红当当的请帖相当惹眼,刚出炉的油墨味也带点甘香,郭宰看了眼,不自觉地伸手拿了一张翻来看。 请帖大红烫金,帖面仍有余温,正楷繁体金字一个个端正清楚,帖上写着谁与谁于某月某日嘉华酒楼举办婚礼,而一对新人姓郭姓程,帖尾落注为“郭程联姻”。 郭宰眼神晃了晃,再次将请帖内容看了一遍后,连日来死死憋着憋着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 他突然哀嚎了一声。 像是什么崩溃的巨响,又沉又紧,令人听了心怯。 郭父望过来,见儿子屈着腰,头埋得极低,双手捧着一张喜帖,边抖边低嚎。 走近两步,见儿子捧着的喜帖被大滴大滴打落的眼泪染湿。 郭父登时气急败坏,抢过郭宰手中的喜帖说:“我顶你个肺!这是人家结婚的喜帖啊!你居然捧着来哭?!真是大吉利是,被新人家属知道的话还不咒死我们!以后不用做喜帖生意了!” 郭父处理掉那张报废的喜帖,又连忙将郭宰身边的全部挪走,之后才回过神,惊讶地问儿子:“衰仔,你哭什么?” 郭宰低着头,无法看见他的哭相,他的哭声并不清晰,啊啊呜呜的,像哑巴在嚎叫。而他身体抖得厉害,掉落的眼泪也一滴比一滴大。 郭父第一次见儿子这种哭相,有些慌乱,连续急问:“你是不是吃错药?”“是不是鬼上身?”“你正常点行不行?” 问了几句没回应,他也实在无话可问了,束手无策下索性回到机器前继续工作,不过操作时不停扭头看儿子。 结果他出事了,操作失误伤了手指。 无声痛哭的郭宰被郭父的惨叫惊醒了,他抬起头,抹把泪马上送浑手是血的郭父去医院。 急诊医生帮郭父处理好伤口,叮嘱未来一周不能操劳。 在外面等候取药时,郭父黑着脸闹儿子:“你话你,男人老狗哭什么?哭走财神爷之余,将衰神都哭来了!正一衰仔!” 郭宰一直没出声,沉默着伴在父亲左右,一双眼眶有明显哭过的红痕,眼底也有浅浅的水意。 郭父自嘲:“外人不知道,还以为你为我这个阿爸受伤哭的。” 他看着儿子问:“你老实讲,到底哭什么?” 他语气淡定了许多,也端出了父辈的严肃,郭宰心有愧疚,不再沉默以对了,淡淡地应了一声“唔”。 郭父气得差点跳起来:“唔什么唔!给我开声讲话!” 郭宰张了张唇,尝试去说,可喉咙始终哽得厉害,什么都说不出,他只得摇了摇头。 郭父歪头打量他。 自从一个多月前他没有去医院陪李嘉仟,接着又自行回了乡下,再来香港后他就变成这样了。 没表情,没话说,眼里没光,总是头低低,了无生气。 与先前的生龙活虎相比,现在的他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短短一个月时间变成这样,关峰那边又没有提过工厂有困难,那可能性只有一个。 郭父问:“你是不是失恋?” 郭宰的身体僵了僵。 郭父马上“呵”了声,手指一下下地直戳儿子侧额:“我顶你个肺!真是被你气死,失个恋就哭成死老豆的样子!” 郭父心想,怕且他死时,这衰仔都未必哭得这么凄惨。 接着又问:“看你这死样,肯定是她甩你的对不对?” 郭宰似乎仍在发僵状态,没点头也没摇头。 郭父当他默认,说:“她为什么甩你?是不是见你在香港陪了李嘉仟几日她就不高兴乱发脾气了?是的话,这么小气的女人不要也罢!你哭个鬼!” 郭宰放在腿上的拳头握了握,说:“她不是。” 见他终于能说句正常话,郭父放低音量好声好气求问:“那是因为什么?” 郭父并不喜欢程心,但不喜欢归不喜欢,客观来说程心是一个值得欣赏的女人,长得漂亮,工作能力强,胆子大,性情稳定,儿子娶她做老婆,没亏的,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丑不到哪里去,也蠢不到哪里去。 再加上他看得出儿子是真心实意喜欢她的,那为人父亲,他尽人事去关心关心。 郭宰又哑了,一言不发。 郭父隐隐头痛:“唉,我真是服了她,鸡毛蒜皮的事也闹分手,这么小的气度怎样做总经理的?枉我还想劝你们明年结婚再过来香港生孩子,真是叼……衰仔,你有无打算把她哄回来?” 郭宰本来就不明亮的目光暗了下去。 “女人很容易哄的,多讲几句好话,凡事顺着她就好了……”郭父正说着,前面护士叫他的名字取药。 儿子不在状态,他自行去取了,并听护士讲解怎么吃怎么吃。 搞定后,郭父拿着药包招呼儿子回家。 他一边走一边低头看药袋上的说明,身边的儿子忽然问:“阿爸,兰姐为什么不能生孩子?” 过了两秒,郭父才反应过来,愣然地看向儿子:“为什么这样问?” 郭宰垂下眼眉,没有与父亲对视。 郭父眨眨眼,冷不防地料想到什么,追问:“是不是她也不能生?” 郭宰别开脸,抿紧唇往另一边走。 郭父追上去,问了两次“是不是”,郭宰全都不回答,咬着后牙槽往前走。 “你站住!”郭父用没有受伤的手一把拦下他,扯着他进了一条没有人的阴暗后巷。 “我问你是不是!”郭父气冲冲质问儿子,儿子就是不说话。 先前儿子不说话,是失恋失落所致,现在儿子不说话,倒像是维护什么,不愿承认什么。 郭父猜测到他的心思,更加愤怒:“你不要以为你不承认就代表不是!那事情可大可小,一般女人不会拿来开玩笑的!” 郭宰听了这话,眼睛立即就红了湿了。 郭父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想起自己在乡下酒店说的那番不孕不育的话,恨不得甩自己巴掌。 “叼老母,真是好的不灵衰的灵!都不知道前世得罪了谁,怎么这辈子你和我都这样扑街!” 郭父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扇儿子脑袋。 郭宰眼里盈满泪水,郭父一扇他,眼泪就像崩了一样巴拉拉往下直淌。 见儿子这样,郭父不扇他了,说:“是她主动告诉你的吗?还是你自己发现的?不过不管怎样,早知道比迟知道要好!她那种情况,你不跟她熬是对的,熬不过熬不起,无什么好留恋。现在街上无女人了吗?大把机会!” “你,你刚才教我哄她的。”郭宰流着泪说。 郭父:“刚才我不知道她不能生!” 郭宰下意识地摇头,脸上全是泪。 郭父说:“你不要摇头,我同你讲,两夫妻无孩子的话,感情不牢固的!所谓的两个人,讲到底就是两个陌生人,好的时候糖痴豆,不好的时候水掺油,如果无个血脉维系,分分钟拆家!” 郭宰:“那你又跟她一起生活到现在,连阿妈都不要?!” 郭父怔愣了,意会过来“她”是谁后大声驳回去:“我不是有你吗!” 换郭宰怔愣,他看着父亲哑言了半天,之后甩头就走。 郭父在他身后追着说:“抑或你想学我?娶个不能生的,然后在外面找个能生的帮忙?与其这么麻烦,倒不如直接娶个能生的……” “你收声!你垃圾!我不是!”郭宰回头朝郭父怒吼。 郭父被吼住,站在原地瞪着儿子不会动了。 儿子大步大步往前走,丝毫没有慢下来顾及他的意思,眨眼消失在巷子转角口。 第278章 第 278 章 郭宰急步走了很长一段路,累了,才缓缓放下速度,到某个人来人往的路口时,茫然地停了下来。 眼泪早已止住,脸上的泪痕也风干了,他却依然彷徨。 举目四望,人地生疏。 他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决定往海傍去。 行至海傍,对岸的繁华一目了然,也像是遥不可及的幸福安定。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他本不想理会,见是“李嘉仟”才接起来。 李嘉仟在电话里愉快地问:“郭宰,你今日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去西贡吃海鲜?” 郭宰说:“你脚伤未完全康复,不能吃海鲜吧?” 李嘉仟说:“我看着你吃嘛。这几日你一直陪我,我要请吃饭多谢你。” 郭宰:“不用了。” “不要客气呀,去吧。” “真的不用,我无时间。” “哦……”李嘉仟顿时沉了下去,想了想,问:“那你什么时候走?走之前能抽出一餐饭的时间吧。” 郭宰无声呼了口气:“不知道。” 李嘉仟这才听出他语气里的低落情绪,她不明因由,认为提起程心会令他高兴些,便说:“你之前不是讲要带程心来香港玩的吗?现在放暑假正好时候,你打算安排在哪天?到时我请你们吃饭。” 提起这事,郭宰的胸口瞬地被揪住,他匆匆说:“我忙,先不讲了。” 说完挂了电话。 他双手握着身前的栏杆,躬下腰,额头抵在栏杆上一口一口气地呼吸,感觉没有力气站住了。 刚挂线没多久的手机又震,他直接无视。手机震到自然断后又震起来,连续了三四回,郭宰才去看。原来是许多日未联系过他的关峰,他才想起自己在乡下还有达扬家具这个事业,接听了。 “喂?” “大佬啊宰哥啊,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关峰哭丧着问。 他那边挺吵,应该人在车间。 郭宰的额头仍然抵在栏杆上,他说不知道。 “你别不知道啊!你都多少天无回复邮件了?知道客户都直接打电话到工厂了吗?人家以为我们倒闭了!” 郭宰:“……” “廖洁儿也接触了一个新客户,要来看工厂,我不懂英文怎么知道他们谈什么,你最好赶紧回来。” 郭宰默了好一阵,才说:“好。” 他说走就走,第二天就出发。他回了跑马地郭父的住处收拾行李,期间没有离开过房间,叫吃饭也不出去,更别说跟郭父聊天不聊天的了。 郭父眼睁睁看着他从房间径直走向门口,一声招呼都没有,做父亲的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门打开又关上后,郭父才回过神来。他走到沙发处,躺下来挤到兰姐身上。 郭宰走不走对兰姐来说毫不相干,她也漠不关心,但自己正在闲闲地看电视,郭胜这死家伙突然躺过来挤向她,她就不耐烦了,边推边骂:“死开!儿子走了就找我填补空虚,你给我死开!” 郭父不理,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埋头往兰姐怀里挤。 郭宰到了乡下连家都不回,直接去达扬家具。 在关峰的“监视”下,他将所有未回复的邮件全部处理了,并亲自打电话给客户致歉。 晚上他没回家,直接在办公室打地铺睡觉。 关峰知道后诧异说:“我顶,你这样也太两极了吧,要么十几天不工作,要么化身工作狂,这样不正常,你老婆知道吗?” 郭宰张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摇摇头。 过了几天,廖洁儿接触的新客户来看工厂,是一位美国客,沟通下来感觉是相当有质量的客户。他们在样板间直接谈妥了几款产品的价格与交期,现场签定了三条柜的订单。 关峰很高兴,主动邀请客户一起吃晚饭。 他们在本地的五星级皇宫酒店中餐厅订了个包厢招呼客户,席间气氛不俗,关峰让廖洁儿做翻译与客户攀谈甚欢。 郭宰则言语寡少,饭菜也吃得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默默喝酒。 服务员在上最后的一道菜,时令水果。包厢门忘了关,走廊有人经过时无意朝里面看了一眼,脚步顿住,探头进来喊了声:“廖洁儿?” 廖洁儿转头看,惊讶道:“伍卓伟?” 闻言的关峰怔了怔,也跟着看向门口。 门口那男人年纪与廖洁儿差不多,五官长得中规中矩,穿着打扮倒颇为端正,西装皮鞋什么的,衬得人挺像样,挺靠谱。 廖洁儿走过去笑道:“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伍卓伟说:“早回来一年多了。”他上下打量廖洁儿,笑得贼贼的:“这么多年不见,长得越来越人模人样了。” “滚吧你!除了你谁都人模人样!”廖洁儿怼回去。 “这哪位啊?”包厢内关峰问了句。 廖洁儿回过头:“我小学同学。” 门口的伍卓伟客气地朝关峰点点头打招呼。 “小学同学?”关峰微眯的视线一直盯在伍卓伟身上,两颌微微绷紧,近乎咬牙说:“怎么平时不见你提起?” 廖洁儿说:“平时也见不着啊,他全家10多年前就移民去了澳洲。要不是现在遇见,我还以为你一直在南半球呢。”后面那句话她对伍卓伟说。 “澳洲啊……”关峰从牙缝挤出这个地名,“阳光海滩,好地方,好地方。” 一旁静静喝酒的郭宰抬起眼,不是看伍卓伟,而是看关峰。 关峰戚起一边嘴角,对门口的人笑笑道:“既然一场同学,进来坐坐吧。” 伍卓伟没推却,廖洁儿也喜见乐闻,领着老同学进包厢向大家介绍。 “这是我们客户,这是我两位老板,关峰,郭宰。” 伍卓伟用蹩脚的英语与美国客打招呼,听得廖洁儿发笑:“你在澳洲生活了十多年,还是个英文盲啊?” 伍卓伟有点急:“能不能别讲这些?” “能能,”廖洁儿又介绍了一下郭宰:“哎,这是程心的男朋友。” 郭宰的心尖顿时发酸,酸得连端酒杯的力气都乏了,他牵强地朝伍卓伟笑笑。 伍卓伟倒不好意思地问:“哪个程心?” 廖洁儿提醒他:“就我同班同学,那年小升初全级考第五的那个,去了锦中。” 伍卓伟确定地摇摇头:“成绩好的我一般都无印象。” “呵呵,无印象你就吃亏了,她现在是东澳城的老大,东澳城知道不知道?省城郊区最响当当的大盘。” 伍卓伟:“这我知道!两个月前我还去那边看别墅呢。” 廖洁儿眉头动了动:“你要买别墅?你阿爸阿妈赞助?” “赞个鬼,我自己赚的钱。” “10多年前就能去澳洲,你家底很厚啊,买别墅哪需要自己赚钱。”说话的是关峰,话里头隐隐约约有点阴阳怪气。 伍卓伟朝他笑了笑:“都这么大个了,买什么还问父母要钱,丑不丑。” “那你父母是在澳洲,还是也回来了?”关峰突然很认真地问。 伍卓伟的笑容淡了一些,说:“我阿爸早几年走了。” “噢……”廖洁儿低叫。 关峰也一脸可惜:“节哀顺便。” 伍卓伟耸耸肩:“无事啦,生老病死很正常,人总有一死嘛,何况他走得很安详,我们知足了。” “走得很安详啊?”关峰捉住这句话掂量,呵呵道:“那你们真该知足。” 走得再安详,也是走了,伍卓伟说得再风轻云淡,也始终会有悲伤,关峰这句带着异样笑腔的话显然很不当,惹得伍卓伟与廖洁儿的脸色都微微不妥。 郭宰替关峰救场,故意切了个相对轻松的话题,问伍卓伟:“听讲生活在澳洲,会有很多蜘蛛?” 伍卓伟调整过来,说:“是啊,刚去的时候真是吓死,连觉都不敢睡,就怕半夜会被蜘蛛精上身。” “我们加拿大无这些小动物,只有大动物,”廖洁儿搭话,“熊。” 众人笑了起来,有真笑,有应酬的笑。 廖洁儿想了起什么,问伍卓伟:“你回来做什么生意?才一年就赚够钱买别墅。” 伍卓伟:“皮革啊,给那些手袋厂进口意大利皮。” 廖洁儿奇了:“你有货源吗?” 伍卓伟:“我有同学在意大利专门负责货源。” “哦,那看来我们有机会合作。”关峰这样说,令郭宰又着意地看向他。 他笑笑道:“生产手袋用小皮,我们用大皮,这伍同学能找到小皮就能找到大皮,不对吗?” “对,你们做什么产品?”伍卓伟问。 “沙发,一套沙发用一百多尺皮呢,这客户就订了三条柜的,”关峰指指旁边的老外,“指定要进口皮,加起来要用上万尺。” 伍卓伟听出兴趣来,“可以啊,我们有合作的机会。” “那就好,改天约个时间详谈。” “好好。” 饭局结束后,郭宰私下问关峰:“无缘无故找其它供应商做什么?我们现在合作的就很好,变动供应商会增加不稳定风险。” 关峰没所谓地说:“也就问问价嘛,货比三家无坏处的。” 郭宰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今晚的关峰怪怪的。 接了新订单,李嘉仟设计的产品也试产成功,达扬家具要大力推销,工厂上下又忙碌起来。 郭宰更有借口在办公室打地铺,他甚至叫工人做了张床放里面。他不回家,把家钥匙给关峰,让他去帮忙拿换洗的衣服与生活用品。 一直到8月上旬,关峰打内线电话通知郭宰:“喂,你老婆那里在周末组织供应商开会,给你递表了,记得去啊。” 郭宰愣愣,乱了。 第279章 第 279 章 桂江准备上市的工作进行得七七八八,东澳城作为旗下最大的项目,在本周末召集所有相关供应商前往东澳城的度假酒店召开通气大会。 办公室里,程心靠进椅背,拿手扶着后颈按摩,心里纠结着这次会议怎么面对。 她怕撞见郭宰,真的怕。 这种会议,关峰百分百不肯来,达扬家具能安排的就只有郭宰一人。万一在会场上碰见了,她拿不准应该笑着打声招呼,还是当作不认识的直行直过。 想半天,她给门外的秘书拨了个电话:“后天出席会议的供应商预计有多少人?” 秘书说:“给了回执的有近五百个。” 程心愣愣:“这么多?” 秘书说:“合作过的,准备合作的都通知了。” 挂线后,程心望着空虚出了会神,然后翻出笔和白纸,将会场的大概座位安排画了出来。她坐在讲话台上,那么下面的供应商每排坐25个人,500人即是要20排,假如安排郭宰坐最后一排,那两人距离够不够远?会不会看得清对方的眼耳口鼻? 20排好像有点短?如果每排坐20人,将排数拉伸成25,会不会好一些? 堂堂东澳城总经理,居然花了近十分钟去画圈量距离。 到了开会日。 大部份供应商都提前抵达,议论纷纷桂江上市后采购量与付款方式会有什么变化。 程心作为东澳城主要与会者,在会议临近开始时才急步进入会场,以极快的速度目不斜视地坐到主席台上的角落。 相当低调。 纵使如此,她依然引起台下供应商的集体注目与起哄。 漂亮,年轻,二代,将东澳城最初的模式推翻再重新包装上阵至大获全胜的关键人物,想大家不留意都难。 程心闻着台下的小声低议,虽听不清内容,但不是自夸,她直觉大家对她的评价只会褒多过贬。 她微微垂脸,做出一副专心翻阅手中文件的模样。天知道她心里多紧张,紧张台下会不会有一双眼睛在偷偷盯着她。 主持人清咳了两声,对着麦克风说大会快要开始了,请大家安静就坐。 各位很配合,会场很快肃静。 主持人说完简短的开场白,准备一一介绍台上的人物时,会场本来关闭的门从外面被推开,进来一个人。 众人扫去一眼,见一个穿着衬衫西装的高大男人歉疚地朝大家点点头,再低着脸快步加入到供应商行列之中。会场工作人员上前询问了几句,将他引至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那位置上的牌子写着“达扬家具郭宰”。 台上的程心怔怔地看着他的方向。 还以为自己会是最后进场而被他不得不留意的一位,谁料反过来,作为供应商的他来得更迟。 他一直低着头,从进来到坐下,到翻阅东澳城为每位供应商准备的材料,不曾抬头看过台上一眼。 程心心中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在他一直的低头中渐渐沉寂,消散。 她垂下眼睑,目光无声无息地黯灭下去,身躯也缓缓靠到椅背,肩膀无力地往下松垮,像机器人没电了,花要枯萎了。 她脑中疲惫地重复着四个字:她想多了。 真的想多了,明明已经分手,明明是他选择走,她偷偷摸摸的期待一点都不符合逻辑。 活该失望。 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的爱情都输给了肚皮。 不对,那不是爱情。 是自作多情。 “总经理程心女士!”主持人突然激昂地唤她的名字。 她秒醒,脸部表情焕然一新,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得体地朝台下微微躬身点头,再不慌不忙地坐下,姿态端正,精神奕奕。 台下的供应商又因为她而低低地起哄一番。 主持人继续介绍其他人员,再请负责采购的副总上台讲述桂江上市后有关采购方面的新政策。 大家听得很仔细,能成为上市公司的供应商,不管供应多少,这都算是业内可以炫耀的资本。 台下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郭宰觉得脖子跟长了锈没区别,想抬起,偏偏梗住动不了,后颈像肿了一样炽热地刺痛。当他听见主持人提“程心”两字时,连翻材料的手指也僵了僵。 他在进来前就撞见她,撞见她小跑着往会场赶,一如既往的利索的职业装,步履轻快,浑身意气风发。落后她十来米的他连忙刹住脚步,慌张地缩至拐角处,远远看着她进了会场,失神了半天缓了半天才急步走过去。 他坐在最后一排,前面有几个供应商在低声私语。 “这程总单身不单身?” “单不单身也轮不到你儿子。人家什么身价,不会看上我们这些小供应商的。” “那很难讲,我儿子在学校是校草,喜欢他的女生有一条村那么多,改天我带他来东澳城露露脸,要是运气好被看上了,少奋斗20年。” “话说早两年做市政工程的那个江老板不是招入赘女婿么?他的独生女小时候发烧烧坏脑,智商很低,江老板发话谁愿意娶他的女儿并保证照顾她一辈子不离不弃,可以身家全给他。” “已经有人娶了,听讲竞争的人还不少……要是这个程总也有什么暗病暗痛要用这招,估计报名的人更多……” “背后诅咒别人,小心被雷霹。” 身后蓦然有把声音介入,吓得两个供应商后背发凉,怕是东澳城的工作人员听见他们的非议内容而打报告。有个胆大的稍稍回头看,见坐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死死盯着他们。 那胆大的扫了眼他的座位牌,随即扯出个笑,对郭宰说:“后生仔,你是不是耳朵有问题?等阿叔教你做人……” “教你老母。”郭宰不给半点面子,眼神阴冷,说话时声音很低,语气却无比的狠厉。 那人怔怔,说不生气是假的,不过想及“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他选择悻悻地回过头去,不多言了。 会议主要讲话人一一上台发言完毕后,是茶会时间。主席台上众人物走到台下,融入供应商之中接受他们的询问与聆听意见。 程心与一名高管招呼着几位最重要的供应商,有好些其他供应商围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吸收信息,亦有趁机会上前与她打声招呼的,刷一下存在感。 招呼完一波人,那名高管告诉程心:“程总,郭先生在那边。” 高管暗中指了指某个方向,程心不看,也不接这话茬,而是吩咐他去找哪些供应商谈哪些问题,之后转身去招呼别人。 高管对此有点摸不着门路了。 当初达扬家具是程心亲自引入供应商系统的,采购部在各种猜测当中的利害关系时,平总直接说达扬家具的老板是程总的男朋友。之后达扬家具在东澳城的供给以及收付款问题几乎都优先处理。 其他供应商三五成群聊天讨论,交换名片,就郭宰独独一个人坐着,不交流不走动,而这并不妨碍别人上前搭讪。 供应商当中有不少二代接班人,有男有女,当中女二代们一旦发现了角落里这个低沉安静的男人,几乎没有不惊喜的,蠢蠢欲动地打听他的信息。 一个理着很潇洒的短发的女生走了过去,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笑说:“你好啊,小姓宋,您怎么称呼?” 郭宰身肢不动,只移移眼目瞥对方一眼。座位上明明有牌子,她仍明知故问。郭宰不揭穿,淡淡说:“姓郭。” “哦哦,郭老板是吧,你家做什么产品的?我家是他们的水泥供应商,”宋小姐边说边单手递去一张名片,并补充:“前三名。” 郭宰不仅没有接名片的意思,而且连话都懒得搭了。 他本来就没有表情,冷着一张俊脸,眼帘轻垂,鼻梁骨立体得跟冰雕似的,纹路比女人还美的双唇紧紧抿着。看上去应该很年轻的男人,下巴尖却留着一小片短短的胡子,居然有种与年纪冲击的蓬勃的性感。 谁见了谁动心。真是要命。 而他刚才回应的短短两字,透露的声线有着男音的醇厚与磁性,让人想一听再听。 这样的男人,不说话不搭理的态度只会增加他的魅力,没有人尤其女人会认为他不礼貌不尊重。 宋小姐便是那些女人的其中之一,她兴致盎然地继续找话:“你今晚会不会住在他们安排的酒店?酒店里有电影院,新上画的《飞屋环游记》听讲很精彩,有无时间一起看?我去买票。” 郭宰一个音都不发,他身上仿佛套着一个隐形的保护罩,听不见外界的骚扰,凡事不为所动。 宋小姐说:“对电影无兴趣?那去健身区游泳?会不会游泳?或者打羽毛球也行,我叫上几个朋友,打混双计分,输了请吃宵夜……” “都不用了,他今晚有约。” 有人过来替郭宰回答了。 郭宰与宋小姐同时看向对方,宋小姐立即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招呼:“平总您好。” 平叔呵呵笑:“你好你好,今天的会议有什么疑问吗?” “暂时无。一切ok。”宋小姐有点紧张,说话时不自觉地举起ok的手势,孩子气十足。 平叔和蔼地与她交谈了几句,好像提供了些业内信息,谈着谈着就领她去见什么人。宋小姐临走前看了看郭宰。 人走远了,郭宰微松口气,他的角落又清静下来了。 郭宰今晚不走,入住东澳城安排的酒店房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一边害怕与程心碰面,又一边不抗拒甚至期待着留在东澳城过夜。 他呆在酒店房间里,哪都不去。傍晚有人来按门铃时,他思绪一度混乱。 他急步走向门口,却又在开门前一刻停住所有动作。 直至门外的人又按了下门铃,并叫:“郭宰!” 闻是小孖的声音,原本犹豫的郭宰当即不想开门了。 他折返房内,整个人倒躺在床,闭上眼,无视一切响声。 到晚上八点多,一天没进食的他毫无饿感,他打算就这样睡觉,结束浑浑噩噩的一天。 房间的座机冷不防地响起,吓了他一惊。 他接听,话筒那边是平叔的声音,平叔不解地问:“你手机怎么无人接听电话?” 郭宰抹抹脸,随便说:“无电了。” “无电就充电啊,你一个做生意的,手机必须保持24小时在线。”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平叔。” “知道不好意思还有得救,你现在过来吧,我和采购部在等你。” 郭宰记起白天开会时平叔说的那句“他今晚有约”,心想大概就是指这个事,便问:“哪?” “2楼的盛宴西餐厅。” 盛宴西餐厅的装修风格以浪漫为主,低调温暖的紫色灯光,一张张小桌中央陈设着一杯蜡烛与小盆栽,烛火摇摇曳曳,照得席上的人脸色分外柔和,是情侣们在情人节最喜欢去的餐厅之一。 平叔与负责采购的一名高管坐在包厢内,小声聊着什么,见郭宰来了招呼他坐下,问:“吃过饭了吧?” 郭宰点点头。 平叔说:“我们也刚吃完,有个事想拜托你。” “尽管讲,能帮一定帮。”郭宰说。 “你一定能帮。”平叔转头看向包厢门口,脸上露出看见谁了的笑容。 背对门口坐的郭宰忽地后背起了麻感与烫感,身躯被人点了穴般,动弹不得。 去完洗手间回来的程心,一进包厢,看见这个比呼吸还要熟悉的背影时,反应跟他差不多。 但她自问更成熟也更明白事理,所以很快摆出一副常态,走进去,坐回她本来的位置,郭宰的对面。 郭宰这才了然,原来放在他对面座位的那半杯柠檬水是她的。 程心一坐下就笑笑道:“怎么把郭老板也叫来了,忙了一天不让人家休息么?” “郭老板”,生疏客气又官方的称呼。 郭宰眼睛盯着台布,连一声“程总”都给不出。 平叔乐呵呵的:“换个地方聊天就是休息啊。当然了,我们在就不算休息,算谈工作。所以我们走。” 他站起来要离席,坐他对面的高管也十分配合地站起来。 “平叔……”程心叫住他。 平叔指指郭宰:“他今天开会一直在梦游,根本不知道我们讲了什么的,你最好给他再讲一次。” 他领着高管撤了,假装看不见程心的抗议表情。 第280章 第 280 章 小包厢呈圆形,中间放一张四方小桌,紫色的暗灯光下,静静看去对方一眼,会发现对方什么表情姿态都是温和的,无害的。 程心因此心软,没有直接起身走人。 她别扭地歪头看向旁处,端起长长的玻璃杯,喝下两口柠檬水。 郭宰低着眼看台布,放在台面的双手微微握拳,一声不哼没有任何动作。 安静了有一阵子,程心拿眼斜斜打量他。 这人又瘦了,牛高马大的身躯好像瘦得只剩一副骨头。头发多久没剪过?长长的铺下来挡着眼睛,与当年她去香港找他时见到的第一面一样。 程心的心窝微微发酸。 她发现自己有一个毛病,就是特别容易同情郭宰,看到他过得不好可怜兮兮的模样,同情心就会无限泛滥。 比如现在,她有种想将他按在怀里好好心疼一翻的冲动。 真是毛病啊。 她端起玻璃杯饮水,不知不觉间将半杯柠檬水全饮光了。 握着空杯在掌心,她问对面的人:“最近好吗?” 郭宰微微抖了抖,没出声。 程心等了一阵不见他回话,便又问:“工厂生意好吧?” 郭宰的头低了低,又没出声。 程心有点无语,不过仍尽力维护分手之后依然大方得体的形象。 她说:“开会内容听不明白?我叫秘书发一份ppt给你?” 郭宰还是那副按兵不动的姿态,不知道揣什么心思。 程心有意无意问:“那李嘉仟出院了吗?” “出,出了。”郭宰终于开声,并抬起眼看向程心。 程心放下玻璃杯,站起来扔下一句:“那你慢慢坐。” 之后拎起包直接离开包厢。 她步速极快地朝餐厅门口走,脸容冷漠,眼底有怒意,谁碰见了都自动避开,生怕惹了她。 行至餐厅门口,迎面进来一个女生。女生认出她,笑容灿烂地向她招呼:“程总!” 程心也认得她,是东澳城主要水泥供应商之一的接班人,姓宋。 她有意停下来与人寒暄两句,但宋小姐的视线往她身后移了移,顿即双眼发光发亮地低呼:“郭宰?!” 程心心窝抽了抽,将原本准备展露的笑容猛地收住,只朝宋小姐简单点点头就急步走了。 电梯要从17楼下来,不适合等,她兜路去大厅,经旋转楼梯步行下到酒店的一楼大堂。 酒店门口在眼前,她伸手进包边走边翻车钥匙,高跟鞋一路以来“笃笃笃”地响。 身后忽然传来“嘭嘭”几声响,怪异得令她不自觉回头看。 一看,就见郭宰飞人似的从旋转楼梯上直跨一步,一口气跨落至少5级楼梯跳下来,皮鞋着地时“嘭”一声响,接着没有任何停留,炮/弹般直往她冲。 程心愣愣神,一时没了反应,傻眼地站在原地看着郭宰撞过来。 照郭宰那速度力度,她铁定会被撞散撞摔然后受伤。 幸好郭宰没愣神,连忙刹制,一双皮鞋在大堂的大理石瓷砖地面刹出一阵“兹”声。 可他奔跑的速度太快,再怎么刹,仍是直直地迎面撞上程心。 程心当场整个人往后倒。 郭宰慌忙地伸手往前一捞,将她捞进怀里,另一只手紧紧护着她后脑勺,抱着她整个人转了大半个圈,靠他双脚掌控着平衡,才使两人安安全全站着没倒。 程心来不及思考,一阵眼花头晕后稍稍回神,才惊觉自己的脸埋在郭宰的怀里,他身上的汗味烟味全笼罩着她,密不可透。 而他抱着她的双手有力且温暖,胸膛喘着起伏,久违的舒适感与力量感令程心再度忘了神。 惊魂未定的郭宰也被怀里多出来的一团软绵触动了,先前为了追她而疯狂奔跑,为救俩人免于受伤而惊险的挽救,都令他大口大口喘气,心戚戚然。而怀里的人安安静静任他搂抱,又使他的心柔软得似有暖流穿过。 很想一直抱着,忘记种种烦恼,不松手。 “程总,您还好吧?”直至旁边有人小心翼翼地询问,程心才醒过来。 她看向旁边,见酒店的大堂经理满脸不好意思,目光瑟瑟缩缩地问:“有受伤吗?” 程心的脸当即炸红。 原来她与郭宰的这一出,惹来了现场所有人士瞠目结舌的关注。 而当中不少人认得她是东澳城的程总经理。 程心羞得巴不得地遁,她挣开郭宰,应了经理一句“无事”就埋头走。 可右脚一挪,她就痛得“嘶”了声。 低头看,右脚脚踝青肿了,准是被撞时扭伤的。 郭宰也发现了,二话不说上前扶她。 “你不要再整麻烦出来了。”程心低声警告。 “去那边坐。”郭宰无视她语气中的不悦,硬是将她带离大堂,去到某个角落供人闲憩的清静地方,摁她坐下。 他半蹲在她面前,将她的右脚扶到自己腿上,轻手轻脚帮她脱掉高跟鞋,再压着腰低着头端详她的伤势,后背上露出一小截修长白皙的颈项。 他的拇指在肿处轻轻揉了揉,抬头问:“痛吗?” 程心垂着眼,不看脚也不看他,不出声。 郭宰握着她的脚掌轻轻扭动,一听到程心发出丁点“嘶”声,他就紧张问:“痛?” 程心忍着痛,说他:“鳄鱼的眼泪。” 郭宰抿抿唇,低声说:“我以为你走远了,所以急着跑,冲楼梯时无想过你会站在那里等我……” “我才不是等你。”程心说。 说完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够气势,立场不够明显,便缩了缩脚,想将脚收回来抗议。 郭宰慌了慌,怕错过什么似的双手抱紧她的小腿,不让她跑。 程心哽着一口气,低低说:“你走开!” 郭宰抱着她的腿摇头。 “叫你走开!”程心又说了一遍,声音哑哑的,颤颤的,而半条腿在郭宰的怀中怎么也使不出劲。 程心不说话了,闭上眼靠到后墙,任由他。 郭宰暗松口气,开始很专心地帮她揉脚踝,之后手掌还探进她的西装裤腿里,抚摸她的小腿腹,轻轻按压。 她在人前总穿高跟鞋,但其实她很讨厌,认为那是折磨双腿的刑具。一般没人的时候,例如在自己办公室,她会换上拖鞋甚至光着脚,在台底下胡作非为也没人知道。出外见人应酬时才硬撑着驾驭一双双高跟鞋,为光鲜的外表增几分丽色,另外她说过,穿高跟鞋后个头拔高了,智商情商好像也会莫名提高,很奇怪就是了。 郭宰只要在她身边,都会抽时间帮她按摩双腿。程心会大咧咧地躺沙发上,床上,将身体交给他,任他侍候,有时候又戏弄地命令他按这按那,总之又享受又好玩。 他指尖干燥,带点细细的粗粝,像马尔代夫至细至柔的海沙,轻轻贴着她的皮肤,温柔地上下抚捋她整支小腿,力量适中,按捏的位置恰到好处,程心舒服得忍不住微微打颤。 她睁开眼,见他低着头的发顶,竟想伸手去摸一摸他又软又硬的头发。他一只手将她的右脚全只包裹在掌心,另一手隐在她的西装裤腿里来回挪动,暧昧迷惑。 程心搞不明白这种状况算是什么,算恋人抑或朋友?她半眯眼,摇着头看他:“你想怎的?” 郭宰没有停下替她按摩的动作,头再往下低,沉默了好一会,才哑声道:“我不知道怎的。” 程心听了这句话,失声笑了:“你已经做过决定,不是吗?” “我不想分开!”郭宰猛地抬头看她。 他凌乱的刘海后,那双眼红了。程心定定看他,喉咙忽然哽得生痛,也跟着红了眼。 郭宰倒喘口气,看着她说:“你知道我什么都无,我走到今时今日,最大的心愿就是娶你,然后跟你生至少两个孩子,男也好女也好,名字我都想好了,一家四口过小日子,我是爸爸你是妈妈,开开心心整整齐齐……” 他曾经完整的家,被破灭了,他除了眼睁睁任其发生,无能为力。如今他不是有能力么,他可以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了,这个家里有负责任的爸爸,有女主人妈妈,也有被关爱珍惜的子子女女……他不止一次幻想,他自己的家一定比以前那个更牢固,更幸福,正如程心曾经对他说的——那种幸福,比以前有过之而无及。 “但是,如果无孩子的话,如果我们不生孩子的话,那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就不完整啊……”郭宰流着泪说。 我们的家,不完整…… 不完整了。 程心听他说完,心里翻江倒海般无法平静。她用力闭了闭眼,睁开再说:“你有这个心愿很正常,我理解。想实现不难,换作其他人随时随地的,只是碰上我难度就大了。我建议你换人。” 郭宰湿着脸摇头:“我们就不能去看医生吗?我们就不能去把它治好吗?我上网查过,可以治的,可以治的!” 程心咬咬牙:“不可以,不可以治。” “怎么会,我们去香港找名医,实在不行,我们去国外,美国英国德国管它哪个国,总有能治好的……” “治不好。”程心固执地说,“你不用花心机去想了,我早已找过医生,我这是绝症,治不好。” 郭宰怔然看她,无话了。 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平静道:“你直接去找能当妈妈的更省时省心。我不怪你。不怪。” 说“不怪”时,她又痛又恨。 其实她很怪他,很怪很怪,比上辈子对程朗的怪责还要剧烈。 之前在所有人面前所表现的大方豁达,全是自欺欺人。她心底里对郭宰原本抱有多大的希望,就迎来多大的失望。她怪他,怨他,随着俩人分开后一天天地堆积,那种怪,那种怨,在此时此刻达到顶峰,令她醒悟,令她痛彻心扉。 事到如今,他着紧的只有他的心愿,只有他梦想里温馨的家,那她的心愿呢?她的家呢?谁来关心,谁来筑? 上辈子程朗为了完成自己当爸爸的心愿而抛弃她,这辈子的郭宰将会一模一样。 男人都一样,与她相识十数年,相扶相持到如今也好,与她结婚近廿载,共甘同苦的也好,到头来原来都一样。 程心越想越揪心,一阵阵苦涩仿佛从胃部倒流出来,涌至喉间,化成一股悲苦的郁气,张开嘴也吐不出。 她一口气站起来,将被郭宰抱在怀中的腿踢着甩着挣扎,手也推打他的肩膀。 郭宰怕她站不稳会摔,连忙松开她的脚,伸手扶她。她一手甩开:“别碰我!” 然后着急地往外走,不管自己光着一只脚有多狼狈。走了两步,她将另一只脚上的高跟鞋也脱了,就近扔进垃圾桶,光着一双脚逃跑。 郭宰追上去,程心回头指着他喝:“别过来!” 她讥笑道:“分手就分手,有什么大不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转身跑起来,恰巧前面有一座电梯抵达,梯门打开,她想都不想就躲了进去,拼命按关门键,再按整幢楼最高的21楼键。 电梯稳速上行,赤着脚的程心拿手背捂住眼流泪,不时发出“呜呜”的抽泣声。 她心里很难过,比小妹告诉她“郭宰走了”的时候还要难过,比跟程朗说她不怪郭宰的时候还要难过。 明明分手近两个月了,可今天晚上才像真真正正的分手,才有这段关系要真真正正地结束的觉悟与悲伤。 …… 省城建设局。 霍泉办公室的门被人无礼地从外面一手推开,进来一身蓝色长裙的向雪曼。 霍泉的秘书紧张地跟在她的后面,显然想拦可惜没拦住。 向雪曼步履如风,带动裙摆起舞,飘逸得潇洒风流。 她走到办公桌前,眼一眨不眨看着对面拿着座机话筒讲电话的男人。 霍泉不惊不慌,依旧与电话那端的人谈笑风生,就跟没有谁闯了进来打扰他一样。他靠着椅背坐,不时歪歪脖子活动颈项的筋肌,期间有闲了,才抽一眼扫了扫向雪曼。 电话聊了有好一阵子,慢悠悠挂线后,霍泉对站在向雪曼身后一步不敢离开的秘书说:“出去吧。” 秘书这才离开他的办公室,并稳稳关上门。 向雪曼冷哼一声笑:“以前看《雍正王朝》,我还可怜年羹尧呢。现在看你这副架势,我总算明白雍正的心情了。” 霍泉坐着不动,笑笑:“人家秘书尽职尽责而已,不表扬就算了,何必还批评呢?” 向雪曼看看办公室四周,说起别的:“你也够胆大,居然连门都不锁,就不怕你跟女人乱来的时候被人进来撞见了?” 霍泉呵呵笑了出声,指指墙壁那一边的门,说:“你搞错了,床在房间里呢。” 向雪曼的脸色当即黑了。 霍泉又道:“况且别人也不是你啊,门都不敲就冲进来。基本的礼貌大部份人都有的……” “你收声!”向雪曼打断他,直接说此行的重点:“霍泉你听着,我不会离婚的。” 霍泉没出声,拉开柜筒拿出烟和打火机,“嘀嗒”一声自顾自点起烟,缓缓地抽。 向雪曼从手提包掏出一份文件,朝他扔过去,说:“这几年你做的好事,我全有证据在手。你不想名节不保也好,想继续平步青云也好,你离不开我。” 霍泉“啊”了声,耸耸肩说:“我做的都是什么好事啊,不就为了我老外父出力而已吗?” 向雪曼说:“是为阿爸做事,还是为你自己铺路,你和我都心知肚明。” 霍泉轻轻吐出烟雾,眼看着她问:“所以呢?” 向雪曼的眉心紧紧皱了起来,难以置信问:“你为了和程心在一起,不仅抛妻弃女,就连功名都舍得不要了?” 程心,提起她,霍泉又想起那天在饭店包厢拥抱她的感觉。 很软,很香,很细,很暖,真真正正的大姑娘,又俏又美,和她牙尖嘴利硬绑绑的脾气很不一样呢。 很有趣。 霍泉眼睛弯弯地笑了,轻轻“嗯”了声。 向雪曼再难以置信,也找不出蛛丝马迹去反驳他那声“嗯”。 他是认真的。 向雪曼摇着头呵呵地笑:“你这不是一厢情愿么?就算你为了她肯两袖清风,她也不会接受你。哪个女人愿意接受一个会跟其他女人乱来的男人?!” 霍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跟她一起之后会乱来?” 向雪曼怔住了。 霍泉继续说,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以前是怎样,她很清楚。至于那些逢场作戏,谁叫她不早点把我定了?介意也无办法,最多以后全听她的,最多我也不介意她和那个二打六浪费了几年时间……” 向雪曼看着自己的丈夫,一缕缕白烟雾后,他眼底里的笑意很浓,嘴上说着与别的女人的将来,似乎王子与公主幸福快乐的日子即将来临。三十多岁的他,这下笑的模样跟十六七岁时一样风华正茂。 向雪曼又叹气又哑笑,脸上的表情纠来结去,始终找不到一个符合她心情的。 她告诉霍泉:“听上去很大度呢。那你知道郭宰为什么要与她分手?” 霍泉没看她也没回应,对这个问题大概不感兴趣。 向雪曼说:“那个原因,恐怕你不介意不行。” …… 第281章 第281章 东澳城会议室,高层们在讨论前几天供应商通气大会的成效与反响。 坐在主位的程心没有参与任何讨论,木讷地从头坐到尾。 在座各位没有敢问她一句意见的,生怕打扰到她的发愣。 大家都听说了,供应商开会的那天晚上,程总和一个男人在酒店大堂起了些小争执,据知情人士对那男人的外形描述——年轻,英俊,下巴留着小胡子,那不正是程总的男朋友达扬家具的郭老板? 程总与郭老板感情好时,在公司从不避忌,常常出双入对,一起去饭堂打卡,晚上在小区散步,光明正大,逢人就打招呼,十万吨重的狗粮随时随地地洒。 而如今听酒店那边的风声,以及眼下程总这等脸色,估计小两口是真的闹矛盾了。见过他们秀恩爱的人难免会猜测,闹哪种矛盾?要分手了? 相较只是看看热闹八卦八卦的人来说,平叔是真心苦恼,那天晚上特意给程心和郭宰营造机会,到底是不是好心做坏事? 唉。 开完会后,众人散去。程心独自在会议室呆坐,秘书进来找她她才回过神。 回去办公室的路上,迎面几个同事急急忙忙地行走,秘书随手拦下一个询问因由,那同事说:“有一个孩子在酒店的游乐场出意外了,我们正赶过去协助处理。” 秘书问:“严重吗?” 同事:“还不清楚,听讲家长已经闹起来了。” 闻言,程心说:“我去看看。” 东澳城度假酒店新落成的儿童游乐场,是暑假期间来度假玩乐的亲子游必享项目,最近几乎每天爆满,要限制进场的小朋友人数。 这回意外发生在弹床玩乐区。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在疯狂玩弹床,跳来跳去,孩子中一个四五岁的无法保持平衡,摔滚在弹床上,然后被弹起来撞到墙角上。 墙壁本身有用厚实的海绵包裹住,可不知怎的那地方居然插了一根很小的别针,针扎到小孩子的眼睛,满脸是血,所有人都慌了。 游乐场的经理以及酒店经理早到了现场,驻酒店的医生护士正帮孩子初步检查伤势。 程心到了之后问他们:“打120了吗?” 酒店经理:“打了,白车正在路上。” 程心往医生那边看,见受伤的孩子是一个长得圆鼓鼓的小女孩,皮肤又白得很,乍一看,像极了小时候的大妹。尤其孩子半边脸是血,她一下子回忆起当初大妹被野狗抓伤时,也是这般可怕的场面。 程心当下就特别心痛那孩子。 她走过去想安慰孩子几句,孩子的家长却突然冒了出来,伸手拉扯她,并大喝:“你就是东澳城的负责人?你们办的是什么垃圾游乐场!到处杀机暗藏,我孩子要有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告死你们!” 游乐场经理与酒店经理马上过来替程心解围。 “这位妈妈你冷静点,我们一定会尽力解决这个事件的。” “怎么解决?!我孩子如果盲了,你赔她一只眼睛吗?!”家长怒吼。 “现在还不是未有伤势报告嘛……”游乐场经理说,家长打断他:“还要什么报告?你盲的?看不见流了多少血吗?!” “你先别激动,我们的医生在替孩子做基本处理……” 家长反而更加激动,大声辱骂在场的工作人员,认为他们所做的全是于事无补,认定了孩子铁定会有问题,说着说着,还红了眼,哭了,整得本来就不敢与她对峙的工作人员更加为难。 “我明白你的心情,”程心走至家长身边,轻声说:“你怕她的人生会因为这次伤害而遭受剧变,你怕她会因为这次伤害而失去将来,我明白的。” 家长泣不成声,眼睛恼愤地瞪着程心,战斗的态度并未有所缓和。 “现在讲什么都不及尽快救治孩子重要,等医院的详细诊断结果出来之后,我们一起商量解决方案。你放心,我们不会推卸责任。”程心说。 救护车到了,众人护着孩子上车,除了孩子家长、游乐场经理,程心也跟上了救护车。 抵达医院之后,一直等到所有检查报告出结果,确认了孩子的伤势没有伤及眼球,视力不会受损,程心遂交代接下来的跟进工作,又亲自安抚包扎好伤势的孩子以及家长,忙至午后两点多才离开医院。 她叫了司机来接,司机未到,她便在医院大门外的小憩亭等着。 手机响,是公司来电,接听后谈起公事,旁边忽然来了一声“嘀嗒”。 她回头,见霍泉站在身后,肩膀靠着亭柱,指间夹着刚点燃的烟在抽,眼睛笑盈盈地看她。 程心转回头不再看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讲电话,就像不认识他一样。 霍泉也没有表示,就那样站在她身后抽烟,安安静静,半点不打扰她,懂事得很。 直到她挂了线,他将抽了四分一的烟摁灭扔了,上前一步站到她身侧,问:“无吃午饭吧?” 程心可疑地看向他。 他笑说:“我跟在白车的后面,从酒店跟到医院,你都不知道。” 程心皱了皱眉,心里不太相信。 “去吃午饭?附近刚好有家新开的泰国菜餐厅,很合你的口味。”他发出邀请。 程心不回应,往另一边移了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霍泉没贴上去追,随意地坐在身后的栏杆上,说:“孩子真是个麻烦,是不是?” 他声音不大,程心却能听清楚,只是仍不回应。 霍泉勾起右腿,搭到左膝上,叹着气说:“小时候担心他们会长不大,长大了又担心他们会学坏,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讲的就是当父母的麻烦,麻烦到无朋友,是不是?” 程心面无表情地望着亭外远处,完全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似的。 自那天深夜他在电话里说要离婚之类的话,她就将他拉黑了,不管以什么理由,公事私事,都不曾再与他说过一个字。 现在也不例外。 “所以啊,如果让我选,”可霍泉仍兴致不减地继续唱着独角戏,“我绝对选择丁克,不生孩子,不当爸爸,绝不自寻烦恼。” 这话的意思,听得程心的眉头微微拧起来。 霍泉观察着她:“你呢?你什么想法?” 程心终于再度看向他,冷冷说:“身为一个爸爸,你讲这些话会不会太伤清清的心?” 霍泉微愣,有点意外,不过很快他笑了出声:“伤她什么心?她用好吃好住好,什么都最好,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好伤心?”他叹道:“该伤心的是我,无端端多了个缺点,一天到晚被你攻击。” 程心看他的眼神变得嫌弃与憎恶:“既然不喜欢小孩,当初办事就应该戴套。事后却跳出来埋怨,人渣!” 霍泉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无戴?” 换程心一愣。 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而且他这个问题十分猥琐,谁知道里面有什么陷阱。 程心收回视线,决定不再理他。 霍泉也不说话了,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打量她,研究她。她在想什么?真的在想他有没有戴套这个问题?看那皱眉抿嘴的小表情,心思可真多。 不多时程心的手机又响,是司机打来的,说前面路段有交通意外封了半边过道,可能要堵一会才能到。 程心看看腕表,考虑要不要打的。 “喂,”那边霍泉朝她低唤了声,“将来我和你不生孩子,只过二人世界,好不好?” 第282章 第 282 章 程心决定了,拿手机拨打电召的士的号码,早走早清静。 这个小憩亭不宜久留。 电话将要接通时,她的手机却冷不防地被抽走,她吃了惊,手追上去捉,可捉不到。 她的手机落入霍泉的手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无声无息鬼一样。 霍泉高她不少,加上他存心作乱,她不论怎样够都够不着他的手,而且那样看上去像跟他“打情骂俏”的蠢货,程心便收回所有动作,只动嘴皮:“还给我!” 他抢走的若是钱,她会直接留给他买药吃。 霍泉不说话,兴致勃勃地研究起她的手机。她之前明明用苹果的,怎么现在换成诺基亚的全键盘款式?唔,他很久没碰过键盘手机了呢,按起来挺好玩的。 他拿着她的手机按来按去,还特意翻进短信箱与相册薄,可惜里面一条短信与一张照片都没有。他又打开手机里的“来电通”软件,里面黑名单有他的号码,他按提示操作,将号码放了出来。 程心看着他一连串厚颜无耻的举动,若非这里是医院门口,若非她明白打不过他,又穿了裙子,她铁定会将他摁地上狠狠揍一顿。 霍泉玩够了,才施施然看向那个几乎想用眼神杀死他的姑娘,他笑了笑,露出的牙齿整齐洁白,说着:“叫我一声泉哥哥,我就还给你。” 程心当即讥笑,忍不住怼他:“泉哥哥?你贵庚?叫你泉伯就差不多。手机我不要了。” 她转身走出小憩亭,真他妈浪费时间看他表演。 霍泉跟在她身后,将手机放到她脸前,笑眯眯说:“乖,你已经叫了。” 程心:“…………” 他的脸皮真是厚过万里长城。 她一手夺过手机塞进包里,大步大步往前面不远处的的士站走。 “你去哪?我送你。”霍泉的步伐跨度不输她,追她轻轻松松的。 程心小跑起来,眼见前面有辆空的士慢慢驶近,她扬起手招呼。 “过来!”霍泉却在这时候一把扯住她手臂,硬生生将她拽着走了十多米,找到一条小巷暗角将她拖了进去才停下来。 程心被他的胆大妄为惊到了,当街当巷他居然敢这样强抢?!当她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逼进了一条小巷,而霍泉守在巷子口,脸色沉青,不见了先前的和颜悦色。 程心跳起来骂他:“你是不是有病?!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你总这样禁锢我强逼我!你是当我玩物还是当你自己是强盗?!” “我习惯了。”霍泉不轻不重地回了句,又说:“况且我不这样,你会好好听我讲话?” “你越这样我越不想听!”程心朝他大叫。 陷入死循环。 霍泉咬着后牙槽看她,不说话了。程心后退了两步,不畏不惧地反怒视他,一副战斗的状态。 霍泉看她半晌,忽尔哼笑出声,说:“那好好讲话。我再问你一遍,我和你不生孩子,只过二人世界好不好?” “不好!!”程心想都不想就回答,声音又响又决绝。 “为什么?”霍泉眯起眼笑,嘲讽地揭穿:“你不是不能生么?” 程心大脑“轰”一声,炸成空白碎片。 她晃神了,连同眼前的霍泉影像也变得摇摆不定。 他为什么知道? 他凭什么知道?! 霍泉看着她的神情由愠恼变成苍白,心里莫名不乐意了。 他走上前扶着她双肩,放低语气说:“你就是活该。我转弯抹角讲,你不听,非逼得我将真相讲出口才满意。” 程心茫茫地仰起脸看他,他在说什么鬼话?他在放什么臭屁?! 她脑里乱糟糟,身体失去了力气,躯体宛如空壳。就连霍泉将她搂到怀里,也忘记了反抗,无力反抗。 霍泉的手在她后背上来回轻抚,下巴抵着她头顶,低声说:“不能生就不能生,又不是世界末日,我们不生就是了,只过二人世界最好。” 程心张张嘴,发现连声音也哑了。 难得她不挣扎,难得她软成一团云般乖乖地靠在他怀里,霍泉有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比当年高考拿了全市第一,比当年考海关拿了总分第一,比之前所有成就辉煌加起来都要心满意足。 将近20年了,踏破铁鞋。 他不自觉地收紧双臂,低头在她耳边说:“就过二人世界,有你一个足够了,其他什么人都只不过是附属品,阻手阻脚,不要也罢。爱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 程心登时流出了眼泪,崩堤一样涌至,浸湿了脸,浸湿了霍泉的衣襟。 霍泉笑了笑:“松了口气是不是?像我这种绝世好男人,手快有手慢无,你最好快点预定。” 他歪头看她,她脸上全是泪,眼睛也都被泪水淹没了,眼眶红红的,鼻尖红红的,安安静静又大滴大滴地流泪,心疼死他。 他抬起手指将她脸上的泪刮走,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动作极之温柔地吻上她的眼。她没有反抗,霍泉心底激动得差点连吻都不懂了。他小心翼翼吻她的鼻端。她的眼泪湿了他的唇,咸咸的,涩涩的,独一无二。 再往下想要吻她的唇,一吻定情,从此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将要吻上时,一直没有反应的程心别开了脸。霍泉顿了顿,不管,凑着脸过去追吻。 他快要成功了。 程心来了力气,固执地转身避开,又拨开他的手,僵硬地退出他的怀抱。 “怎了?”霍泉又焦又急,心里非常不踏实,可又死死地警告自己,千万别再将她吓跑。 程心背过身,拿手捂着脸调整情绪,好一会,她止住了泪,回头看他,极之平静地说:“我对丁克无兴趣。” 霍泉没有接话,一时之间弄不清她是认真还是试探。 “对二婚男也无兴趣。”她说。 霍泉:“我从未把她当……” “另外,”她打断他:“清清不是你的缺点。” 霍泉的心蓦地坠落至深渊之底。 “相反,如果你这样当父亲,会是她人生的缺点。” “不要当这样的父亲。” “父亲的爱对儿女很重要。” …… 东澳城酒店,郭宰在房间里废了三天三夜,颗粒不进,大门不出。 小孖查酒店后台系统知道他今日仍没走,于是又去敲他的房门。 “郭宰,快死出来!” 没回应,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小孖吓唬他:“你再不开门,我找经理要后备钥匙!我在这里算是有名堂的了,大家都认识我,我想破门易过借火!” 还是没回应。 后来小孖想出一个大招。 “大姐?!你怎么来了?!” “哦哦,是!郭宰那衰仔几日无出过房门口,我都怀疑他在里面饿死了!” “是啊,酒店出现命案百分百影响生意,什么你有后备钥匙?!” “那不行不行,万一他无穿衣服,你冲进去多尴尬?啊?他什么样你早就看过了?啊?!还看吐过?!不至于吧他身材虽然无我好但马马虎虎过得去……” 在他倾情地一人分饰两个角色演得正当高/潮时,房间门口猛地被打开了,出来一个满脸胡茬头发凌乱的男人,嘴里梦游般叫着:“程心?” “程你个死人头!几天不吃饭就跟白痴一样,这都上当。”小孖越过他走进房间。 一进去,立即捏紧鼻子,“我叼!你喝了多少酒?几日无冲凉?又馊又臭!” 他拿脚踢开一地的啤酒罐,又骂:“我叼!地毯上全是烟孔?!不罚一万都要罚几千了!” 郭宰犹如雕像,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更别说给反应了。 小孖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拉着他进浴室,打开花洒兜口兜脸拿水喷他,然后念咒:“醒醒,醒醒,醒醒……” 郭宰起初仍能纹丝不动,后来小孖照着他口鼻淋水,他呛了,跌跌撞撞地扶着洗手台频频咳嗽。 咳了好半分钟,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郭宰随手拿起什么往小孖扔过去,“叼你!” 他几天没吃饭,扔东西也没劲,小孖歪歪身就躲过去了。 “我叼你就真,男人老狗学人玩失恋。”小孖放好花洒,说:“爽爽快快冲个凉剃下胡须,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包你不会失望。” 郭宰有隐隐的猜测与期盼,应了。 半小时后。 郭宰面无表情地站在人山人海之中,头顶挂着硕大的招牌——“东澳城电影院”。 他斜眼小孖。 小孖无辜道:“咩啊?带你来看电影缓解失恋的痛苦,你应该多谢我!” 他从裤兜翻出两张电影票,递给他一张说:“这电影超火爆,我好难才买到票,你不喜欢看也给我进去坐够90分钟再出来。” 边说边推着他进去影院。 反正在哪里都是废,回去酒店也有好一段路,郭宰到底没有抗拒,从了。 他们坐在倒数第二排,进场时观众已经入席得七七八八,没两分钟,全场熄灯亮画。 是一部动画片,英文动画片,怪不得那么多小孩子观众。 郭宰往椅背靠,枕下后脑闭上眼,打算睡觉。 这几天他几乎没合过眼,冲了凉后人清爽许多,疲惫感也赫然而现。 大银幕传来一段段英文对白,声音很孩子,充满童真,内容也挺幽默,现场有观众都笑出声了。 电影里一段掌声后没有了人声,改为播放一段悠扬的音乐,轻快优美,不愧为给孩子看的动画片。 旁边有人低声说:“我最喜欢看这一段,我看了五次!” “我也是!感动死了!” 旁边的人可能有点激动,说话时不知怎的推倒了放在扶手上的爆米花,洒到郭宰身上。 差点睡着的郭宰被吵醒,旁边的人连忙道歉收拾。他没说话,默默拍走身上的爆米花。 期间眼睛无意扫了眼大银幕,见一男一女正在装修婴儿房,他心里颤了颤,不禁往下看。 镜头换至医院诊室,女人捂着脸哭,诊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婴儿壁画。背景音乐原本轻快的节奏也变得哀伤缓慢,充满无奈。即使没有对白,但连小孩子都明白女人在经历一件难过的事。 下一幕,女人坐在花园里悲伤得无声无息,男人过去跟她说话,鼓励她,背景音乐渐渐恢复轻快。观众都知道,一切要好了。 旁边的人又说话: “生不了孩子,ellie比carl还要伤心呢。” “对啊,好在carl不介意,不然这电影就没法演了……” “carl很爱ellie的,纯粹的爱。” “也就只有动画里才有了……” 郭宰定定地盯着银幕,忘记了身上还挂有爆米花。他沉黑的瞳仁里流转着一帧帧精美明亮的动画,瘦削青白的脸孔被渲染得五光十色。 后来他与其他观众一样,安安静静将影片从头看到尾,到幽默处,哈哈笑,到伤感处,默然流泪,到感动处,又笑又泪。 90分钟眨眼过去,电影结束,他的心又实又沉,满载得需要好好整理。 小孖拍拍他肩膀:“走了,去吃晚饭。” 郭宰摇摇头:“我要再看一遍。” 结果那天,他将这部动画余下的两场上映都看了,一共三场,不曾离开过放映室。 晚上十点多,他独自游走在路灯通明的行人道上,身边有两两三三的情侣穿过,无不在回味那动画的剧情。 郭宰沉静地想着什么,想了许久许久,人不知不觉走到东澳城员工宿舍楼下,他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话筒那端通知他:“你所拨打的号码未能接通……” 他改拨另一个号码,那号码的主人大概犹豫了,在将近自动挂线前才勉强接起。 “喂?” “程愿,你大姐在宿舍吗?” “……” “我来找她。” 第283章 半章 东澳城员工宿舍楼内某房,大妹敲了敲程心的房间门,进去将郭宰的原话低声转述给大姐听。 躺在床上敷面膜的程心,闻言后睁开双眼,说:“谁让他进来谁招呼。” 她咬肌不动,吐出来的话很僵硬板平,但出奇的清晰。 大妹退了出去,举起手机对那边的郭宰说:“大姐睡了,你还是别过来了。” 郭宰没有坚持,平静地说了声好就挂线了。 他这样的语气,大妹也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前阵子她听说了酒店那边的八卦,至于详情无人知晓,大姐没主动提,她自是不敢问。 第二天,酒店那边又传来新的八卦—— 程总“前男友”达扬家具的郭老板终于退房了,清洁阿姨查房时发现地毯被烫了至少十来个烟孔,依规定赔偿五百块一个。郭老板为表歉意,主动付了三倍的赔款。 众人猜测郭老板这是狂抽烟来排解失恋之苦,又暗叹失恋成本太高,不是一般人失得起。 这些八卦听得大妹哭笑不得。之前盛传“疑似分手”,今天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前男友”,幸亏大姐与郭宰真的闹掰了,不然好端端一对情侣听了这些传言,不生气就假。 中午去饭堂打卡,大妹小妹伴在程心左右。饭吃至一半,小妹接到大孖的电话,当即连饭都不吃,蹦蹦哒哒跑出去煲电话粥了。 程心好奇问:“大孖什么时候走?” 大妹:“应该月底就要飞。” 程心“哦”了声,问:“那你有无想过像大孖那样出国留学?” 大妹:“啊?” 程心说:“你读书不比他差,你去申请学校的话,成功率也会很高,家里又不是负担不起,出国镀一镀金无坏处。” 上辈子大妹读完大学后有出国留学的想法,当时阿爸早不在了,阿妈看上去仍挺好但没有赚钱能力。所以大妹在电话里提这个事,程心认为这分明就是问她要钱。可那时程心刚与程朗结婚两年,将积蓄都拿出来搞小事业,根本无能力支持。 她先说:“出国啊,是不是免费的?免费就去咯,免费我也想去。” 大妹不出声了。 之后程心建议她考全额奖学金,或者索性去找阿姨,阿姨家里有钱,也许会支助。 大妹有没有去找阿姨不得而知,反正她最后没有出国就是了,纵使她工作之后收入不错,也没有再提起这个想法。 后来程心躺医院时才知道,大妹之所以不出国,是想多陪伴阿妈,阿妈过身之后,她想多陪伴小妹。 相比起她这个大姐,大妹像话多了。 这辈子阿妈小妹,时间经济都不是问题了,她若有想法,随时随地可以出发。 大妹说:“先看看吧,最近东澳城这么忙,忙完再考虑。” 程心点点头:“有想法就赶紧行动。” 两姐妹边聊天边吃饭,忽然“笃笃”两声拍在她们的饭台上。 看过去,是两只陌生的饭盒,视线上移,其中一个饭盒的主人笑嘻嘻对大妹说:“番薯,可不可以搭台?”说完还朝她单了单眼。 大妹看着满脸都是戏的小孖:“……” 小孖身后站着郭宰,他静静看着程心的侧影,就等她转头投来一眼目光。 小孖轻轻拨了拨大妹的肩膀,小声促问:“可不可以?” 大妹看看大姐,大姐面无表情吃饭,没有要表态的意思,她便作主:“随便吧。” “多谢番薯!”小孖蹭坐到大妹身边。原本坐在凳子中间的大妹不得不往另一边挪,给他腾出空位。 郭宰默不作声坐到程心那边,没有靠得太近,堪堪坐在凳子边沿,端拿起筷子做一副认真吃饭的模样。 俩人之间隔了一个人的位置距离。 见大姐没有半点反应,像旁边没人那样淡淡定定吃饭,大妹又看看郭宰,他哪像吃饭的样子,一筷子菜放嘴里,半天都没咽下去。 “牛肉干是不是去跟大哥打电话了?”小孖问。 大妹“嗯”了声。 小孖嘻嘻笑的:“这招果然有效。”接着凑到大妹耳边低声地告密:“我叫大哥找她的,不然牛肉干守在这里的话,我们不敢过来。” 凑得太近,他吐出来的气吹进大妹耳窝里,痒得她忍不住拿手揉了揉。 这个蠢材,以为说这么小声大姐就听不见吗?这张饭台的范围才多大? 况且明明从酒店退了房的郭宰带着饭盒出现在这里,意图不能更明显了。 大妹揉完耳朵问郭宰:“你不走吗?” 郭宰也许在走神,过了至少两秒才迅速点了点头。 “住小孖宿舍?”大妹又问。 郭宰又点点头。 大妹不说话了,该她问的都问了,剩下的让大姐自己去处理吧,虽然大姐没有想去处理的打算。 第284章 第 284 章 东澳城饭堂的饭菜向来味道不错,为了照顾来自五湖四海的同事,什么样式的菜系都有。 郭宰偷瞄了一眼程心的饭盒,她今天点的菜口味两极,一边是冰镇猪手,一边是水煮牛肉,边上火边下火,都快要被吃光了。 忽然有手机响,程心从裤兜拿出手机接听电话,简单聊了两句后将手机随便往饭台一放,吃饭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郭宰看见那手机,愣了。 她换了手机,没有用他去年给她买的苹果。 她的手机自从前年他送了第一部之后,就一直由他包办,她也逢人就说手机是男朋友送的。 今年第三代出来了,内地未有发售,但香港有了,只是他没有心情去逛去买。 现在她不用他送的手机,郭宰很不好受,有一种自己要被她剔出生命的恐慌感。 程心吃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跟大妹说:“我有事,先走了。” 大妹“哦”了声,目光迅速移向郭宰。 郭宰那饭盒明明还是满的,也跟着站起来说吃完了。他将饭盒往小孖那边推,留了句“给你”就追着程心走。 全饭堂的人无不暗戳戳地留意这对高阶情侣的下一步发展。事实上郭宰出现在饭堂时,就已经有眼利的人到处通风报信——原以为退房离开的郭老板根本没走啊!看,他正在接近程总!喔天,要上演复合大作战吗?! 程心岂会不知那些八卦的小眼神,这几天关于她与郭宰的传闻,她不是没听见。 她目不斜视离开饭堂,郭宰在后面寸步不落地跟着。 她今天扎了大马尾,高高翘翘的,走起来一抖一抖地晃动,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可精神了。 行至办公区域,人少了也清静许多,程心按上指纹开锁进办公室,随后反手甩门。 郭宰一手挡着门框,忙道:“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程心斜眼看他,秒回。 她这样爽快利落,倒让郭宰滞了滞。 郭宰将门推至安全的位置,保证自己稳稳妥妥进了她的办公室,才说:“供应商会议上讲的内容我听不懂,你给我再讲一次。” 程心面无表情的:“我叫秘书下午找你。” 说完指指外面,示意他出去。 “我现在就要听。”郭宰不走。 “那你出去等秘书回来。”程心强调“出去”两字。 “我进来等不可以吗?” “你凭什么?” 程心没有语调地回了四个字,疏离冷淡,听得郭宰的心都拧起来了。 他投降了,唤她的名字:“程心……” “叫我程总。”程心立即纠正他。 郭宰:“好好好,程总程总大程总,我有话要跟你讲。” 他往她办公室里走了几步,保证她不能一推一扯就将他赶走。 程心瞪着他看。 这人跟几天前在餐厅见面时不一样了,头发理得很短,胡子也刮得很整齐,整个人恢复了原本的年轻活力,一点为情所困的痕迹都没有。 这个没有为情所困的人肃起表情,很是认真地说:“我想过了,之前是我……” “我不听。”程心快刀一样打断他。 郭宰:“你听,我之前无考虑到你……” 程心背过身拿双手捂住耳朵,不止,她将耳朵整个叠起来,把耳孔堵得严严实实,哪怕一丝风都休想吹进去。 郭宰不管,绕到她面前继续说想说的。 程心索性走出办公室,大步大步远离他。 郭宰追上去,拉她的手臂。 她不挣,直接向前面的保安招手。 郭宰愣了愣,说:“连听我讲两句话的机会都不给?” 程心戚起一边嘴角笑:“无对比无伤害,无什么好讲。” “什么对比?” 程心没回答,保安过来后她指指郭宰:“麻烦你请郭老板离开。” 认得郭宰也听过他俩分手传闻的保安:“…………” 程心懒得理会旁人的猜测,挣开郭宰的手就调头回办公室。 郭宰自是要追,保安拦住他好声好气劝:“郭老板,程总正气在心头呢,你不如过两天再来。” 郭宰恼着问他:“什么对比?” 保安:“……” 他鬼知道? 程心“啪啪”两声锁上办公室门,将整个人摔坐到办公椅上,什么都不做,就干干地生气,又气又躁。 有人在外面敲门,她以为郭宰没走,拿起座机想给保安队长打电话,门外却来声音:“大姐,是我。” 大妹没等多久,手机响了,是大姐打来的。 大姐在电话里问:“什么事?” 大妹说:“进来讲?” 大姐没出声,大妹特意告诉她:“郭宰不在的。” 这样程心才给大妹开了门。 大妹一进去,程心就将门合上,重新上锁。 大妹说:“郭宰被小孖拉走了,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程心坐回办公椅,“我是觉得烦。” 大妹坐了下来,有点不太理解:“他想跟你好好谈,你怎么不给他一个机会?” 程心反问:“谈什么?谈他的想法谈他的心愿?谈我应该怎么去理解他还是想让我产生内疚感?” 大妹愣愣。 程心摇摇头:“不想谈了,谈得再多,也不过是借口。” 她望向窗外,眼睛里却没有风景。 “大姐我有些想法。”大妹尝试着说。 程心将视线移向她。 大妹说:“你听了不要生气。其实我觉得他一开始接受不了是很正常的,我们这里的人毕竟比较保守,莫讲话对丁克接受不了,有些人连生不出儿子都接受不了,比如阿爸阿妈,他们当年也想追生儿子啊。所以这事是不是给郭宰多些时间消化比较好?” “给多长时间?”程心笑笑问。 她的语气从容得不正常,而没有经历过的大妹也实在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程心说:“我告诉你,给多长时间都无用。况且消化了又怎样,消化不等于接受,放十年二十年,一点屁用都无。与其忍辱负重到不知什么时候散伙,不如现在分得彻彻底底,少拖泥带水。” 她停了停顿,再度望向窗外自言自语般说:“见过鬼怕黑了,我也是傻,之前不该抱虚无缥缈的希望,哪有什么伟大的包容,不存在的……或者偏执的人,变态神经质的人,才会真的不介意……” 说到这她晃了晃神,有点找错方向了,迅速拨回正轨,回过头对大妹说:“我和郭宰的事,你不要操心了,你自己和小孖的事都一坨云一样搞得不清不楚。” 大妹:“……” 程心问她:“昨天他不是找你看电影吗?你有无答应?” 大妹摇头:“我才不跟他去看电影。” “啊,那他的票浪费了,送我俩去不好过。”程心端起杯子喝水。 “他昨天拿去跟郭宰看了。” 程心保持了一会喝水的动作,放下杯后才说:“我要睡个午觉,你要不要一起?” …… 小孖最近很烦。 郭宰赖着不走住在他的宿舍,这其实没什么问题,二十年兄弟任他住个够,反正宿舍免费。 但这兄弟天天让他找机会去帮他“偶遇”程心,员工宿舍也好,员工饭堂也好,办公楼内也好,好几回了,没一回成功之余,还被小妹追着打骂,大哥都拯救不了他们。 为了这事程心警告过,再有发生就将小孖赶出东澳城。 小孖慌了,求着郭宰:“大佬啊,你这是玩死我啊,要不你先回去,改天再来?” 郭宰坐在电脑前敲邮件,没听他说话。 程心不上企鹅,拉黑了他的电话,他唯有发邮件与她沟通。 他一直知道她的邮箱,但迟迟不用,因为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邮箱都是先经秘书过滤再到她本人那里的。为了保持私隐,郭宰将文字加了密,在邮件正文写了只有程心才看得懂的密码提示,以及拜托秘书将邮件转发给她。 秘书挺乐意帮忙,邮件都传到程心那了,至于为什么没有回复,这个做秘书的实在无可奉告。 郭宰便继续写,有时候写着写着,连自己都写哭了。 见他埋头写不给个回应,小孖凑过去偷看他写什么内容。 郭宰吓了惊,倏地合上笔记本电脑,骂咧:“死开!” 可小孖还是瞄到了几个关键词,贼兮兮笑他:“我顶你个肺哦老婆前老婆后,肉麻死了!” 郭宰一脚踹向他,心情糟糕透了。 程心不该叫程心,该叫铁心。 在小孖宿舍挣扎了几天,郭宰最后不得不离开东澳城的员工宿舍。 原因是东澳城的桂江学校分校开设了暑假游泳班,需要教练,小孖被调去那边当临时老师,连宿舍都搬了。 姑且勿论这个工作调动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学校那边有点远,失去近水楼台的意义,郭宰不愿意去,索性自己在附近租房住。 结果到了九月开学,他一点成效都没有,开学初期的补考也一科都没考过。 程朗从他的辅导员那里听见消息后,回想起那天满脸是泪地无声抽泣的程心,决定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他原以为程心会像那次紧张,谁知她在电话里淡淡地说:“我跟他真的分手了,他的事我不好再过问。” 程朗哑了半天才说:“这样挂科会影响毕业。” 程心:“他知道会影响毕业的,他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程朗:“……” “还有事吗大助?” “有,”程朗回过神,说:“我想请你吃饭。” 电话那边安静了好几秒,才来回话:“大助,你不认为我们做普通朋友很好吗?可以的话,我不想变回过去一年那样。” …… 除了补考挂科,郭宰连达扬家具的厂事也很少管,关峰跟他说换了皮革供应商,找廖洁儿那小学同学伍卓伟合作,他也没给太多看法,同意了。 他把自己一切的事都搁置了,可惜程心好像把他搁浅了。 这个周末他又来碰运气,打的来到东澳城门口。付钱时无意望向车外,见程心正巧从办公楼出来,身后跟着霍泉,俩人都穿着休闲服,一黑一白,活像情侣装,不似谈公事。 那一刻,郭宰忽地解开了“对比”的谜底。 第285章 第 285 章 难得放个周末假,程心打算独自去市区逛街,临出发时司机通知她车出了点问题,要送到4s店维修。 秘书帮她安排了另一辆车,她却来了瘾,要坐巴士去。 出了办公楼遇上霍泉,她没有多少惊讶。公司里一定有某个人被他收买了,所以她的行踪他了如指掌,好几次神出鬼没,然后死皮赖脸不走。 比如现在。 知道她要出市区,就特别热情地说要送她一程。 知道她宁愿坐巴士也不肯坐他新买的跑车,他跟着去巴士站,置停在路边的跑车不顾。 东澳城门口去年设了巴士站,缓解了楼巴的压力,也减少了公司的运营成本。话说这个巴士站如果没有霍泉的力挺,恐怕还要再拖一两年才成事。 一辆巴士恰恰抵达,程心上车准备投币时,身后伸来一条手臂,擦着她耳边越过她,将一张百元钞放进了投币箱,手臂收回去时,又轻轻碰到她的右边脸颊。 程心有短暂的失神,后背微微发烫。 巴士司机看着她后方说:“靓仔,不设找赎的。” 身后应话的声音懒懒地无所谓:“随便。” 听着有一双手扶到她肩膀上,往里轻轻推了推,跟她说:“上车啊。” 音量轻细得仿佛只有她才能听见。 程心眨眨眼,抬步往车内走。 霍泉尾随她才到车头位置,身后就有了什么感知。回个头,见郭宰一个箭步跨了上来,差点撞上他。 郭宰微微喘气,不知从哪飞跑过来的,盯着他的眼神非常不友善。 霍泉面不改容地回过头去,不闻不问。 倒是程心听见了什么动静,回头去看,看见是郭宰后讶然地张了张嘴。 但当郭宰的目光越过霍泉对上她时,她回过头,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 巴士上空座位不少,程心却犹豫该坐哪好。 走到后段见有一排双人座只坐了个阿姨,空出了靠窗位,她立即走过去占了那个位置。 霍泉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坐到阿姨的对面位置。 郭宰投好币过来看了看他俩,选择坐到阿姨的后面。 巴士启动,程心静静地看着窗外。霍泉也安静地看着车前方,一条长腿横摆在过道中间。 后面的郭宰则一直看着程心的后脑勺,同样半截长腿踩在过道上。程心没有理睬他,他自然难受,但她挑了那个位置,他又有点点的安心。 到了下一站,程心旁边的阿姨没有下车,巴士上来了几个嘻嘻哈哈的女生。 她们发现车上的郭宰与霍泉后,眼睛亮了。 低头接耳了一会,有两个分别去坐郭宰与霍泉旁边的位置,郭宰与霍泉站起来让道,都不说话。 其余的女生坐到他俩的后面。 巴士再度启动,本来安静的车厢有了搭讪的声音。 “靓仔,你去哪个站下车啊?” “是不是一个人?一个人很闷的喔,要不跟我们一起玩?” 两把不同的声线,用差不多的问题,询问两个不同的人。 一个人没有回应,像对方不存在似的,任女声再问:“靓仔聊个天嘛,坐车这么无聊。你有企鹅号吗?玩不玩魔兽?穿越火线呢?诶能不能别这么酷……不过你酷得挺好看的,尤其下巴的胡子……有人讲过你像白古吗?” 另一个倒玩味地反问:“你们又要去哪个站?” “去体育南站,那里的商场最好逛了,你要不要一起?” “怎么好逛法?我猜猜,是不是很多断码打折的衣服特别适合你们这种荷包不满的中学生?” “哇啊……你怎么猜到我们是中学生的?” “看身材,苗条,含苞待放。看脸,青嫩,无细纹。” 女生当场就脸红了,再说话时也变得有点口吃:“那,那,那人家也才不过17岁。肯定不会有皱纹啊。” “17岁啊……年轻青春,什么机会都有,真好。” “听你的语气,你很老吗?” “你猜?” “二……二十五?” “挺厉害啊你。” “猜中了?!很年轻嘛一点都不老!” 巴士停靠下一个站,程心旁边的阿姨要下车。她前脚离开座位,霍泉后脚就闪电般移了过去,占领了程心旁边的位置。 程心与郭宰,包括先前与霍泉聊得甚好的女生都惊愣了。 程心不悦地低声说:“我不想跟你坐,麻烦过主。” “这巴士你的?”霍泉闲闲地回了句,将手搭到她的椅背靠上。 程心站起来:“那麻烦借过。” 她宁愿换座位。 “不好意思,年纪大腿痛,不方便动。”霍泉侧仰着脸看她,笑得相当得逞地问:“体谅体谅老人家,嗯?” 程心:“…………” 前面司机拿扩音器提醒:“要开车了,后面乘客坐好,不要走动。” 程心负气地重新坐下。她往窗边挪,贴着车壁坐,脸朝着窗外,对旁边的人不看不理。她也不往椅背上靠,像那里涂了未干的油漆一般。 后面的郭宰又气又悔,想动手将霍泉从座位上扯走,打一架也行,可又怕惊扰了一车人,难堪了程心。他死死盯着霍泉的后背,手握成铁拳。 那班女生面面相觑。先前与霍泉聊天的那位强挤出笑容,试探地问他:“喂靓仔,你们认识的?” 霍泉斜眼她,笑笑道:“关你屁事?” 女生惊愕了,脸色惨红惨白交替。 其他女生也倒抽口气。有人向郭宰旁边的那位打了打眼色,那位女生便继续搭讪郭宰。 “诶靓仔,有无兴趣去滑旱冰?或者跳迪?唱k也ok,我唱歌很好听的……” “你能不能收声?”郭宰开声了,没看女生一眼,说出来的话以及语气不仅一点都不友好,甚至冷冰得有点吓人,成功将女生唬住。 耳根终于清静,整个车厢终于清静。 这程巴士的车速与平时无异,有人嫌快,有人嫌慢。 到了体育南站,程心站起来要下车,霍泉与郭宰也同时站起来。 霍泉往后退了半步,先让程心走出去,再跟上。郭宰寸步不落尾随其后。 那班女生在同一个站下车,却不敢再接近他们了。 程心早就没有了逛街的心情,又烦又躁,又有一种插翼难飞的无助感,她不想在公共场合吵架,所以一进商场就找厕所,进去后久久不出来,像从别的出口逃跑了。 霍泉倚着墙站,悠哉地抽着烟,不曾看过一次时间。 他甚至微微合眼,像在享受尼古丁的熏陶,不躁不急,施施然的。 而郭宰恨不得化身女人进去女厕找人。他拨打程心的手机,可依旧接不通。 他拜托一位老太太帮忙,将程心形容了一下,“如果见到她,麻烦转告她男朋友在外面等她。” 老太太欣然答应了,出来的时候告诉郭宰:“我不见有这样的女生,可能在厕格里。” 郭宰更焦心了,找第二个第三个老太太帮忙,得到的答案一样。 他看了看霍泉,豁出去似的过去说:“喂,你打打程心的电话,看看她到底在哪里。” 霍泉微微眯开眼,意味不明地打量他。 郭宰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很不乐意被他发现自己号码被程心拉黑了,于是说:“我手机无电了。” 霍泉没说话,只戚戚嘴角哼了声笑。 郭宰本来就看他不顺眼,这下被惹怒了,质问他:“你就不担心她会出事?” 霍泉嘴角的笑深了深,仍旧不说话。 郭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那样的笑有如讥笑,更恼了,直接呵斥:“你有老婆孩子还天天缠着她,不怕坏她名声,又不怕她出意外,那你站在这里为了什么?!” 霍泉眉心挤了挤,嘴上的笑却依然,亦依然不说话。一副为难的样子。 郭宰骂他:“人渣!” 这声惹来不少路过的目光。 “你最好离程心远点,不要让人以为她是第三者!” “呵,”霍泉说话了,不紧不慢道:“她乐意的话,轮不到你急。” 郭宰朝他瞪直了眼。 “诶,我有个问题。”霍泉忽地换了种八卦的语气问:“听讲你小时无阿爸,大时无阿妈,是么?” 郭宰僵了僵。 霍泉走近他,笑着低声了两句话。 下一秒,一只早就想下手的铁拳兜口兜脸揍到他脸上。 …… 程心在某个厕格坐到差点睡着,听见厕所里有讨论,说两个男人在女厕外面打架,她醒了。 她跑出去,见一堆人围了个圈在看什么热闹。她看了看四周,那两张脸孔都不见了,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结果她还没成功挤进人堆,商场保安就过来了,驱散了看热闹的闲人,并报警处置打架的两个男人。 程心看着脸上各自挂了彩的郭宰与霍泉,气得想给他俩一人扇一个巴掌。 保安将他们带到保安室等候警察,程心以朋友的名义也一同去了。 怕他俩又打起来,保安将他们分开房间安置。 程心先去找霍泉。 “谁先动手的?”她站在房门前问。 霍泉反问:“你认为?” 说话时扯到嘴角的伤口,他吃痛,微微“嘶”了声。 程心看着他脸上大片大片的淤青红肿,可以想象郭宰下手是有多重。 “我替他向你道歉,等下警察来了,能不能……”程心问。 霍泉看着她的眼:“如果我不答应呢?” 程心说:“当年向雪曼叫我向警察撤诉,我答应了。” 霍泉讥笑了声:“那是因为利益冲突,你才不是真心救我。” 程心垂了垂眼帘,没作否认,说:“我知道你有办法大事化小。” “你这样一直护着他,不用他承担后果,就不怕他恃着你来行差踏错,拖累你?”霍泉肃着语气问。 “不怕,”程心应得极快,“他懂事。况且,你不也是一直被人护着过来么?” …… 郭宰独坐在另一边保安室,拿着保安给的药膏在涂。 虽然他先下手为强,可霍泉的反击一点都不轻,拳拳到骨。 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一个人,他看了眼,见是严肃着表情的程心,当下别开脸不看她。 程心拉过一张凳子坐到他旁边,细细看了他一会。 他的伤势比霍泉好像轻一些,但也严重得教人心疼。 她轻声说:“以后能不能别那么冲动?” 郭宰对着墙壁说:“啊?有人终于理我了,这架打得真值。” 程心闭闭眼,睁开再说:“不管对方是谁,你在公共场合打架都是不对的,如果严重的话,分分钟留案底。” 郭宰:“呵,我不对,他对。我留案底,他不留。” “他是什么身份你不知道吗?他的关系足够免他罪,还有他老婆……” “你还知道他有老婆啊?”郭宰转过头看她,厉视着她,“他一个有老婆的,你跟他出双入对做什么?!” “我无……”程心想解释,可又无力得可怕,她摇摇头:“算了,我和你已经分手,我的事你不用管。” “那我的事你也不用管。”郭宰再次甩过头去看墙壁,留程心一个后脑勺。 程心抿抿唇,自己跟自己点头,“行行……” 她站起来要走,想起什么,回头看他:“听讲你几科补考也挂了,这样会影响毕业……” 郭宰心情差到前所未有,闻她提起他另一件丢脸至极的事,更恼羞成怒,大喝:“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的态度恶劣成这样,有史以来第一次,程心受不了,咬着牙问:“你能不能成熟点?” “怎样成熟法?!”郭宰登时跳了起来,冲到她面前吼叫:“像他那样吗?有老婆还缠着你叫成熟?抑或到处调戏女生叫成熟?你喜欢他那一款吗?!” 程心被他吼得侧过脸闭眼。等他吼够了,安静了,她才睁开眼看他。 他愤怒地浑身发抖,似乎她做了什么惹他无法冷静的事,红着眼瞪视她,又像一只随时随地会扑向她收拾她的豹子。 程心张开嘴吐了口气,犹如累极,红着眼望着别处说:“不是,” “我只希望,你能像在医院安慰李嘉仟不要怕时那般冷静成熟就好。” 第286章 小小小修 程心说完那句话,转身离开。 郭宰有短暂的愣神,反应过来后本能地追上去,从她背后一把抱住她,喝道:“不准走!” 她腹前有一紧紧相扣的手,尝试拨开,可不知是他力气太大还是她下手不够狠,总之不见半点成效。 这时候房门被推开,霍泉进来了,身后跟着两名警察。 程心难堪了,别开脸低声劝身后的人:“你松手,警察来了。” 郭宰这才不情不愿松开她,但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明显不让她走。 冷眼看着他俩纠缠的霍泉毫无温度地对程心说了句:“你出去。” 程心看向他,有了几分犹豫。霍泉先前答应了不再追究,可此刻他的脸色过于阴郁,不像善类,独自留下郭宰的话,她没把握。 霍泉直视她审问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说:“如果你不出去,别怪我出尔反尔。” 程心:“……” 她回头看郭宰,郭宰的情绪仍有点激动,眼睛紧紧盯着她,像在质问。她不给回应,轻轻挣了挣手。郭宰来了什么直觉,迟疑地放开了她。 程心往门口走,与霍泉擦身而过时她低声了一句:“别忘了。” 同一时间,霍泉也低声说她:“你太偏心。” 程心微微别脸,对他的控诉听了就听了,不作否认。她是偏心郭宰,她可以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布,她就是偏心郭宰。怎的了?人生知己难逢,一个能令自己心甘情愿偏心去爱去护的人更难觅。她经历两辈子终于遇上一个,还管你那么多? 程心离开保安室后,霍泉耐心等了会,才朝那两名警察点点头。两名警察意会,转过身一声不哼往外走,就在那一瞬,什么预警都没有,霍泉冲上前猛地揪起郭宰的衣襟,以闪电速度往他腹部重重顶去一膝盖。 郭宰早知道他有鬼,只是没料到警察人影还在他就敢动手。来不及反应,他完完全全吃下他的攻击,痛得直叫。 出了去的警察耳聋般给这房间关上门,将他的痛嚎全然隔断。 房内剩下霍泉与他。 房外一片太平清静。 霍泉又顶去一膝盖,快且狠,双手揪着郭宰不放,打算再来第三击。 郭宰及时往他脸颊挥去一拳,他吃痛滑了滑手,郭宰得以脱身,并趁势再送他一拳,比第一拳更猛更铁。 本来就受了伤的两个人现在伤上加伤,都下意识地后退避开对方,防备着什么。 尤其霍泉,他没料到郭宰这么能打,刚才的那一架他是吃惊了。要知道以前的两次交锋,郭宰只有被他摁着揍的份。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郭宰很快攒回体力,直起腰朝他挑衅:“有种再打过,你看我打不打死你!” 霍泉拿舌尖顶了顶腮帮,舔到浓烈的血腥味,他眯起眼,戚着嘴角讥笑:“一天到黑只会躲在女人后面求庇护的人也有底气讲出这种话,怕且脸皮比我还厚。” 刚才见程心与霍泉那番动静,郭宰就猜到几分意思,他说:“我不需要她护着,你要报警就报警,我未怕过。” “哇,好有骨气!”霍泉夸张地感叹,差点要鼓掌了,“不过你不在乎做监犯,不代表我不在乎失她信。” 郭宰冷道:“你以为你在她心目中有信?也不想想自己在她心里是什么人渣样!” “我是她的人渣那你是她的什么?”霍泉反问,“你是她儿子?” 郭宰愣然。 霍泉走到墙边的沙发坐下,瘫了个闲闲的坐姿,掏出手帕轻擦脸上的伤口,边凉凉道:“也对,你有哪个事不用她操心?她跟你在一起哪叫谈恋爱?该叫扶贫救弱。她哪是你女朋友?她简直是你妈。”他拿眼上下扫视郭宰,哼笑:“怎了,亲生阿妈不要你,你就找个不止免费还倒贴的替补?” 郭宰听到“扶贫救弱”时,脸色就刷白了。 这个词,放来形容他与程心一直以来的关系,细心想想,竟精准得可怕。过去8年,从他返回乡下后的起居饮食,向前锋小学索要毕业证,然后申请入读前锋中学,再后来达扬家具成立时所需的各项琐碎手续,乃至业务订单,程心无不竭智尽力地帮他,教他。 哪怕闹分手之前的时光,他好歹算是一个小工厂的老板了,可大部份时候仍由程心亲自驾车接送。别人家情侣都是男朋友坐在车里等女朋友慢吞吞地现身,他俩则反过来,几乎全是程心在车里耐心地等他出门,做他的专职司机,比如接郭父的那一次。 这些相处模式状态他习以为常,没毛病不是么? 现在让霍泉这么负面地形容一下,郭宰有恍然的觉悟。 那边霍泉继续说:“真是难为她,人家女人拍拖,天天找男朋友撒娇卖嗲,被男朋友供着哄着守着护着,她拍个拖,拍成免费保姆,天天扮演保护者,专门跟在你身后收拾手尾,累不累?” 语气里难得地听不出讥讽,他竟是真心替她扼腕愁叹。 他冷眼看郭宰,说出铁般的事实:“如果无她,你以为你会有今日?早在罗湖死在我手上了。”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叫嚣?骨气?是你自己的吗?” 郭宰徨徨地听着霍泉的话,又怒又不甘心,偏偏脑袋空白如纸,倒不出一个字去反驳。 他愣神地呆站,眼睛睁着却像瞎子,看不见霍泉在什么时候离开了保安室。 不知外面天气是放晴还是下雨,天白还是天黑,他好像站了8年,过去8年与程心的种种片段乱序掠过,每一帧,她不是在安慰他,就是在鼓励他,不是在帮助他,就是在教导他。而她甚少要求过他的安慰与鼓励,更谈不上帮助和教导。 他像一盆寄生草,不停地从宿主她的身上汲取养分,成长。然而作为寄生者,长得再茁壮也不可能强大过宿主。 手机忽响,是小孖打来的电话。 “你在哪啊?大姐叫我过来接你!” 小孖在商场门口见到郭宰那一瞬,用两只铁皮般的大掌牢牢捂住嘴巴也掩不住他夸张的闹笑声。 “哈哈哈哈……猪头……哈哈哈哈……猪头!” 郭宰面无表情,任由他。 这么诡异,小孖反而不敢了,憋劲地忍住了笑。 郭宰随他到了地下停车场,那里有一辆崭新的奔驰恭候。 小孖说:“大姐通知我之前就已经叫司机将车开到学校门口,我一秒钟都不用等,算得真准。” 郭宰默然不语。与满目的黯淡相比,他脸上的青肿仿佛都不怎么惹眼了。 上了车,小孖往副驾位的他抛去一瓶药膏,交代:“大姐叫我给你买的,指定药铺指定牌子,这么严格限定,八成是仙丹来的,你快涂涂脸消消肿。” 郭宰拿起那瓶小药膏看,心里泛甜之余又有酸酸涩涩的苦楚,很是复杂。 小孖将车驾离停车场与商场,见到外面的天了,仍然大亮,阳光炽热刺眼。 “我先送你去医院做检查,无问题吧?”小孖问郭宰。 郭宰没有出声,看着药膏出神。 小孖当他同意了,又说:“大姐跟医生打好招呼了,保证你享受到宾至如归的医疗服务……不过你们真奇怪,不是闹分手吗怎么还这么贴心……哈哈,是不是和好了?恭喜恭喜!话说,有大姐这么个女朋友罩着,厉害又有钱,你三生有幸了!” 郭宰望向车外,依旧沉默。 车外温度高达38度,行人被晒得都在融化,粘糊的步伐缓慢沉闷。车厢内则开着冷气,某个出风口对准郭宰,吹得他的手臂与心窝乍寒乍凉。 ——“有大姐这么个女朋友罩着,厉害又有钱,你三生有幸了!” ——“骨气?是你自己的吗?” ——“我只希望,你能像在医院安慰李嘉仟不要怕时那般冷静成熟就好。” 他是弱者,在程心面前,从未担当过强者。 第287章 第 287 章 傍晚时分,执大男生宿舍某号室。 郭宰在小孖的监视下上床盖被,他闭上眼,听见小孖跟他的舍友说:“各位各位,郭宰最近心情不好又身体不适,麻烦你们帮他请病假,多多关照,麻烦麻烦了。” 得到舍友们的应允,小孖才离开,他出了宿舍楼就打电话交差:“大姐,搞定了搞定了,什么检查都做了,ct et ft全照了,出来的结果都无大碍,有些还未出呢……现在他在宿舍……” 而郭宰宿舍的某名舍友,也在差不多时间躲起来打了个电话:“程教授,郭宰好像打架了……” 执大校外某饭店某包厢内,好几位管院的教授副教授在聚餐。有人见程朗接完一通电话从外面回来后愁眉不展,进食也甚少,便关心问:“程朗,你那边怎么了?是不是学生有事?” 程朗在院里出了名与学生关系好,许多学生乐意与他分享或者倾诉各种问题。有些都毕业几年了,仍会常常回校邀他吃饭聚旧,而执大出去的学生不少有一番成就,程朗凭这些资源人脉又给应届生或者在校生介绍工作兼职,比如郊区的东澳城,管院每年都会有十多名应届生被招去实习,那很大原因是托了程朗的关系,听说那里的总经理就曾经是他的学生,而他本人在东澳城买房,传闻都是直接打五折的。 程朗微微点头,愁着说:“是有点麻烦。” 有人感叹他:“程教授啊,我说你与其花这么多时间在学生身上,不如腾出那么一点点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好过。” “哎哎哎,老陈,这话题不是我们院的禁区吗?心都操碎了还不见成效,咱们就别再替他焦急了,心累!” “你这激将法不行,程朗心静如水,激不起来的,必须要狠狠地逼,逼得他不好意思了,他也许还会配合一下去相亲……” “一群迂腐,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亲不相亲的,单身怎么了,单身不吃你们家大米!” “你自己单了五十年才这么讲,你一个人时多凄凉啊以为我们不知道?别拖程朗下水!” 位处言论焦点的程朗:“…………” 他的单身问题,隔三差五就会成为老师们甚至同学们之间的热议话题,拦都拦不住。 第二天,他给郭宰的舍友打电话询问情况。 “他从昨晚躺下后就没起来过,饭也没吃……劝?劝不了。” 第三天,程朗再度联系那舍友,得到的消息与前一天没差别。 到第四天,如果郭宰的情况依然不乐观,他打算亲自走一趟男生宿舍。 不过那舍友说:“他起来了,挺精神的,说要去上课。” 管院教学楼某个课室里,大四准毕业生在上最后的两门专业实践课。郭宰坐在最前排,瘦削的脸上有未完全褪却的淤青,显得脸色病态般苍白,可双眼却清澈专注,看着教授的板书没走一丝神。 程朗假装路过,在走廊沿着窗户缓缓走动,看了他一会,直到看不见他身影了,才惊觉,郭宰把下巴端的小胡子全剃了。 课程在中午结束,郭宰问了教授好几个问题才收拾书包离开。路上他给辅导员打电话消假,又问挂科的什么时候可以再补考。 辅导员语重深长地对他最近的糟糕状态批评了一顿,才说:“等通知吧,拿毕业证前学校会再组织一次考试。如果二补还不过,那你就别指望拿毕业证了。” 郭宰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唉,如果你没有挂科那该多好。”辅导员感叹了一句。 郭宰的资质很好,若正常发挥考试,不仅能拿奖学金,还能有望评上优秀毕业生,这对于应届生来说是不可多得的荣誉,有助于求职发展锦上添花。只可惜他之前经历了什么,导致学习水准大失,几门专业课一挂再挂,令人扼腕。 “是啊,没挂科多好。”郭宰也跟着感叹。 没挂科的话,那日程心就不用明明要走了,还特意折返去操心他的学习,而他也不会恼羞成怒冲她发火大吼,野蛮恶劣至极。 他真不是一个让人省心安心的男朋友。 在饭堂随便吃了口粥,他到校外某家口碑还可以的驾驶学校报名学车,缴完费,他问:“一般多久才能拿到车牌的?” 教练说:“看个人资质了,厉害的话两个月搞定,废柴的话,科目一也可以考个一年两年,浪费表情。” “科目一一般考什么的?” 教练给他递过去一本厚厚的教材,问:“你大几啊?” “大四。” “啊?我以为你才大二。大四忙着写论文找工作,抽时间出来学车不觉得浪费吗?” “无办法,不能再拖了。” “那是,工作了更无时间来学车,你请个假都要看老板半天脸色,简直打击积极性。不过你早该在大一大二考,我们这里的学生几乎全是执大的一二年级生。” 郭宰笑笑,不说话了。 他以前哪有这种意识,程心有车也会开车,出入约会全由她来带路开路,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像程父那样不考车牌,全靠会开车的程母带着飞,可实情是,他还不是程心的老公,带他飞并不是程心的义务。 之后他去学校的体育学院,那边有设备齐全的健身室包括游泳池,本校生凭学生证能享受折扣,他办了一张全项目年卡,签名确认时对方跟他说:“同学,你最好等身上的伤势完全康复了再来锻炼。” 郭宰笑着点头,“我会的。” 下午主修专业没课,但副修专业的有。说起他的副修专业,过去半年由于各种事忙,被他忽略了不少,现在若不认真捡起来,那绝对前功尽弃了。 他去上课,复习,做题,去图书馆查资料,争分夺秒,学习态度比考研的还要正经。 忙完学习忙工作,晚上他与客户联系,与关峰讨论订单细节与工厂问题,到凌晨才休息,身体一粘床就睡着,什么都不想。 如此持续到国庆之后,他收到东澳城的群发邮件。 东澳城四期楼盘命名为“幸福里”,定位带简约装修及全屋基础家具家电配置,向全系统相关供应商统一招标。 郭宰将附件上的文件一份份仔细过目,在白纸上反复抄写“幸福里”三个字,一百遍后,他决定参与投标。 参与投标的供应商需要根据“幸福里”的基本设计风格配套相应家具,并制作成2d与3d效果图缴交招标部门过审。关峰建议将这个工作交给李嘉仟完成,郭宰否了,说要自己亲自操刀。 北苑别墅。 程心回来三天了,天天呆在房间不出门,饭啊水啊什么的也很少进肚,阿妈问她发什么毛病,她拿中暑应付。 阿妈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撒谎,不问她,改为去问大妹。 同样是女儿,同样是她亲生的,二女儿却要比大女儿乖巧配合得多。 不过大妹只提了大姐与郭宰分手的结果,没有提分手的原因。 阿妈光是听了“分手”两字,就愣了好半天。想当初她反对,程心却一副非郭宰不嫁的模样我行我素。现在,她数了数手指头,程心快要过28岁生日,外婆天天催她结婚,她却在这个时候选择失恋。 阿妈扶住额头无语,缓了好半天才做下决定,好歹要找女儿问清问楚! 第288章 第 288 章 阿妈决定了就去做,径直走到女儿房间抬手敲门。手正要碰上门前一秒,她蓦地刹制。 等等,上次跟女儿谈论她与郭宰结婚事宜时,女儿的态度就很抵触,气得她这个当阿妈的摔门就走。如今细想,莫非那时候他俩就开始闹矛盾,而女儿是受害者所以拿当妈的撤脾气? 阿妈迟疑了,在程心房门外踱步思考。 假如这场闹分手是郭宰主导的,那她认为没必要跟女儿谈了。她年轻时也试过失恋的滋味,明白谁的安慰都不过是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有时候还要强撑精神去应付那些好心的开解,免得得罪别人的心意。 思前想后,阿妈去一楼拿手机给郭宰拨电话。 电话接通后响了一下,就被火速接听,那端小心翼翼地说:“程姨?” 阿妈凝起神留意对方的语气口吻,从中寻找蛛丝马迹。她问:“上课吗?有无打扰你?” “无无,无。”程姨平日几乎不与他联系,今日来电,令郭宰顿时紧张了。他差点连话都说不好。 起身压低腰急步离开图书馆,又闻手机那端问:“最近很忙吗?怎么不见来我们家吃饭?” 郭宰:“…………” 他就近找了个角落缩进去,手扶着额头苦恼,一时找不到话回答。 阿妈耐心地等着,耳朵紧紧贴着手机,不错过那边任何一丝声响。 郭宰看着面前的白墙壁纠结。他不知道程心有没有与家人提过他俩闹分手的事,如果有,程姨这通电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他是不是有机会走外母路线? 图书馆外的这个角落,三面白墙一个凹位,是很好的藏匿位置。他在里面来回踱步思考,不经意地竟有了一个奇妙的发现。 他在某边墙角下端发现了有人乱写乱涂,鬼推神使地蹲下来,凑近脑袋细看,见一排“衰仔衰仔衰仔”,外加三个叹号。 郭宰瞪了瞪眼,又凑近一些一看再看,足足看了有满满的一分钟,才敢确定——天,这不是程心的笔迹么?! 他惊讶得不敢相信。 她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在这个角落画墙咒骂他??莫名其妙地,确定了这是程心的笔迹后,郭宰断定墙上这个“衰仔”百分百就是指他。而对于自己不知在何年何月被程心偷偷骂作“衰仔”,他不仅不生气,还竟生出难以言喻的亲密感与踏实的得意。 比划了一下这个高度,想象着当时程心的蹲姿,她对着墙壁画圈圈气乎乎的样子,郭宰“扑”地咧嘴,笑了出声。 “喂?”那边阿妈见他迟迟不说话,还突然发出诡异的笑声,忍不住追问。 郭宰回过神,决定说:“是的,最近挺忙,一方面要毕业写论文,另一方面工厂那边事也多。过几个月不忙了,我会去探你和程叔。” 他话里有不难听出的愉快笑腔,阿妈分析了几秒,说:“那你和程心还好吧?” “其实不怎么好,最近有点矛盾吵架了,她在生我气,我在想办法哄她。可以的话程姨你帮我讲讲好话最好了。” 郭宰这番话够真实,听得阿妈很满意,不知不觉就相信了。 她想问为什么事吵架,无意抬抬眼,见穿着睡衣的程心游魂野鬼般从楼上下来。她走动时晃来晃去,站都站不稳,晃到厨房后打开冰箱塞进去上半身,翻找食物。 阿妈对手机说了句“你先等等”,一边起身走去厨房,悄悄站在女儿身后观察了半天,发现她好像趴在冰箱里睡着似的,没有要起来关冰箱门的意思,便开声问:“程心你搞什么鬼?开了冰箱半天不关门,这样会走冷的知不知道?” 程心仿佛听不见,一动不动,倒是手机那端的郭宰听清楚了,心跳忽然加速。 他将手机往耳朵贴了贴,屏住呼吸继续去听。 可惜那边没有程心的声音传来,只有程姨的呼喝声:“你到底在找什么?是不是找食物?是的话不好意思喔,这两天你什么都不吃,我以为你要修仙练佛,所以无留食物给你……” 郭宰一字不落地把话全听了进去,急了:“程心她无吃饭吗?为什么不吃?是不是病了?” “她这副烂泥样绝对有病。”阿妈答。 “那去看医生了吗?严重不严重?” “很严重,天天将自己困在房间不见人,我都怕她了。” 上半身弯着腰塞在冰箱里的程心这时动了动,缓缓探出身体站直腰,面无表情看着阿妈:“你跟鬼讲话?” 郭宰听见她声音了,很微弱,却近在咫尺,令他心头紧了一把。 他听见程姨答:“鬼你个头,你男朋友啊。” 一直蹲着的郭宰立即倒向墙,手机一秒钟都不敢拿离耳朵。 那边程心先是愣了愣,再是黑了脸。她一手夺过阿妈的手机,见屏幕显示“郭宰”两字,当即问都不问就把电话挂了。 阿妈:“哎哎,你怎么挂了我的电话?” “你找他做什么?”程心反问。 “什么我找他?他找我关心我不行吗?你这女朋友真是……” “我不是他女朋友了!”程心将手机塞回给阿妈,甩头就走。 分手的事实她已经接受了许久,本来也挺坦然的,不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在省城商场那一闹后,平静的心湖又被郭宰那股冲动搅起来了,跌跌荡荡又酸又涩,尤其对他的伤势放不下心,时不时追问小孖,问得小孖累了:“大姐你直接问郭宰吧!” 她动过这个心思,怕了,于是躲回家远离为妙,怎料到阿妈会跟郭宰聊起电话来了。 阿妈跟在她身后趁机追问:“什么意思?你知道自己讲了什么吗?讲真还是讲假?” 程心跑回三楼房间,反手甩上房门并落锁,跳上床拿被单盖住自己不动。 本来饿着的身体虚弱无力,现在动一动气跑一跑步,更手软脚软了。 妈的。 她闭上眼逼自己睡一会。 谁知房门传来开锁声,她扑起被单回头,见门从外面被打开了,进来的阿妈晃了晃手中的一串金属钥匙,淡定地说:“全屋上下所有的门窗我都有钥匙。” 程心:“…………” 这果然是父母的地盘,不是她的地盘。 她气得重新拿被单盖住自己。 房间里冷气的温度很舒适,阿妈走到床边自个坐好,开门见山问:“老老实实,你跟郭宰搞什么鬼?” 程心不出声。 阿妈:“刚才他在电话里就讲你们最近吵架,但无提过你们有分手。” 程心心窝麻了麻,依旧不出声。 阿妈看着那团被子,说:“我见你这副样子,以为你被郭宰甩,现在看来是你甩他,而且甩得不情不愿。人家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我猜你至少自损九千。” 那团被子不仅没声响,还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的细微动作都不存在。 清凉的房间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只闻阿妈的话声。 “我搞不懂你,明明喜欢郭宰喜欢到连我当初的意见都不听也要一意孤行,俩人又拍拖四年几,好不容易等到他大学快要毕业,可以结婚摆酒完外婆心愿了,你却跟他闹分手。怎了,过去四年几的感情当儿戏,不要就不要了?” 程心听恼了,在被窝里大声喝出来:“不要就不要!四年了不起吗?结婚几十年闹离婚的不也大把?!” 阿妈:“你在哪里见过大把?而且我问你,是结婚几十年闹离婚的例子多,还是结婚几十年都不闹不分的的例子多?” 程心说:“不闹不分不代表幸福,你和阿爸就是例子。” 阿爸阿妈的冷战打到今时今日仍未结束,程心她们都慢慢当正常了。 阿妈滞了滞。上一回这女儿也是拿她与丈夫举反例。上次她被气疯了,这次有了经验,抗击能力要强一些。 阿妈提高声线说:“等你和郭宰变成我和你阿爸那样,带着孩子相处几十年,你才有资格定义什么幸福不幸福。” 程心“嗤”了声:“不用跟我讲大道理,我都懂。” “你懂个鬼。整日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不听人劝,跟你阿爸一模一样…… ” “我才不像他。” “怎么不像,你拿镜子照照自己。” 程心真烦了,隔着被单说阿妈:“我不想讲了,你能不能出去?” 阿妈觉得自己耐着性子与女儿沟通,难得之余是一桩好事,却被女儿不耐烦地嫌弃,原本就不好的脾气冒上劲了。 她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样?阿妈跟你分析问题,为你好,你不感激就算了,还嫌弃什么?” “我不需要。”程心没有语调地说。 阿妈:“那你需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程心打断她,小声地自言自语:“需要的时候不见你们给,不需 要的时候又硬塞过来。” 阿妈愕然了两秒,问:“什么需要的时候不给?你意思即是阿爸阿妈亏待过你,抑或虐待过你?” 程心在被窝里翻了个白眼。 上辈子她可不是认为阿爸阿妈亏待了自己么。而这辈子,说不清是家境变了所以阿爸阿妈跟着变,还是她本身放下了不计较了,总之对阿爸阿妈的埋怨少了许多。不过眼下阿妈追着问她与郭宰的事,她实在不愿多谈,便拿这个事推出来当挡箭牌。 她不说话不解释,任由阿妈的思维飞远一些,别围着郭宰绕就好。 果不其然,阿妈想了许多,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我知道了,你一直对我和阿爸不满,觉得我们对你不够好,所以对我们总是冷冷淡淡又疏远,不见有过什么关心,更别讲贴心不贴心了,和程愿程意比起来,你确实就像一个外生女,心都不跟我们在一起,是不是?不出声即是默认了?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看待我们??” “因为你们偏心。”程心脱口就应了那么一句,全凭直觉。应话时她翻了个身,背对阿妈。 之后,她身后静音了。静了许久,静得可怕。她本来闭了眼,后来睁开眼,注意力集中到身后的动静。 身后终于来话:“你居然认为我们偏心?你怎么来的想法?如果我们真的是偏心,那就是偏心你。你是我第一个骨肉,你是我第一个生出来的,你小时候穿的衣服无一件不是我亲自做的,程愿程意都是吃奶粉大的,只有你吃我的母乳吃到八个月,以前只有你才有新衣服穿,程愿程意都是穿你的二手衫……” 声音带着哭腔,越说越抖,抖到最后成不了话,索性停了下来。 程心听着,又烦又束手无策。 如果能选择自己的出生顺序,她才不稀罕做第一胎。什么衣服都是亲自做,不过那时候穷,没钱买成衣罢了。之所以只有她吃母乳,之所以只有她有新衣服穿,统统都不过是因为穷,买不起奶粉买不起三套新衣服么,哪里值得她骄傲了? 程心在心里一条条反驳阿妈,嘴上则一声不哼,全身静默,连呼吸都隐去了似的。 这样的交流真的很累很费神,她不擅长处理,亦不想面对。 不多时,身后的哭腔声又起:“就连你阿爸,一世人也只买过一只奶嘴,就是给你的,一世人也只帮过你冲凉……” 被窝里的程心眨了眨眼,巴不得自己此刻能变成透明。 上辈子阿妈过身后,她与大妹小妹收拾康顺里的旧房子,小妹不知从哪翻出一堆旧照片,是真的旧那种,黑白相底却长满黄斑。虽然过了塑封,但看得出是存放了许多年后才被人想起来拿去保存的。 当中有一张小妹非要她看,边塞给她边问:“大姐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我和二姐都确认过不是我们。” 程心厌烦地扫了眼,乍见年轻的阿爸阿妈分别顶着个土出宇宙的发型,一左一右并站,中间抱着个戴小帽子的婴儿,婴儿眼睛很大,嘴巴则小小的,傻愣愣地看着镜头,而阿爸阿妈则笑得见牙不见眼,灿烂得夸张。 她可以保证,这是她见过阿爸阿妈最灿烂最自然的笑容,以至于不过一眼,她记住了两生。 “是不是你?是的话你把照片带回家吧。”小妹当年这样说。 程心移开视线,冷冷说:“认不出来,我才不要,你们把它放好。” 这辈子她没有碰见过那张照片,搬过两次家,也许早就弄丢了。 无所谓,反正都一样,丢了就丢了。 阿妈说:“所以你觉得我们会偏心吗?真偏的话会偏向谁?”安静了一阵,似在等回应,然而没等来,她继续:“你等着吧,等你以后当阿妈了,你就会明白……” 一直没反应的程心差点笑了出声,那麻烦了,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明白,没那机会明白! 她闭上眼,不再想,张开口,用嘴呼吸。 她催眠自己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睡着了就不烦了。 真他妈烦,顶你个肺,一个个约好时间一起来折磨她的。 可惜她很久很久都睡不着,眼睛却涩肿得睁不开。直到阿妈离开了房间,房间陷入消沉的无声之中,过了会,她才用力地吸了几下鼻子,将糊了一脸的鼻涕全吸回去,大口大口呼吸,大口大口抽气,发出断断续续的拧泣声。 她心里想,应该没穿帮吧,幸好有被单挡一挡。早知如此狼狈,就不躲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墙壁“衰仔”的来源,参考139章结尾哈。 第289章 第 289 章 第二天,趁阿妈上街买菜,阿爸上班家里没人,程心偷偷摸摸走了。 她在厨房的冰箱门贴了张纸条,意思大概就是东澳城急召她归营。 这个借口阿爸会信,阿妈铁定不信,但不管他们信不信,程心是呆不下去了。 走的时候她庆幸阿爸阿妈仍在冷战中,不然的话,阿妈八成会跟阿爸诉苦,自然而然提及昨天她俩母女的对话,那时候阿爸说不定会追着她来打骂。 躲回省城正常上班下班,两天后秘书进来办公室,给她递去一份未拆封的快递文件。 一般寄给她的快递文件都会由秘书先行查阅,认为重要才会递交给她过目,而这一份快递文件袋是未拆封的,程心感觉奇怪,拿眼询问秘书。 秘书说:“快递上写着私人信函。” 程心接过去看。粘贴在文件袋正面的快递单,寄件地址写是“执大管院”,收件人称“程心女士”,备注是“私人信函”。而快递单是用电脑打印的,看似统一发放处理的集体信件。 也许是母校搞活动邀请她回校出席,程心不着紧,将文件袋放一边,打算等闲下来再看。 不过她后来忘记了。 这天办公室的清洁阿姨替她收拾台面时,见这快递文件原封不动放了整整两天,特意向秘书提了一句,秘书这才知道,重新提醒程心去看。 程心马上拆开来看,心想这薄薄的文件至多花一两分钟的工夫看完,早解决早省事。 谁知她花了半个小时都看不够。 那是一份平面设计图纸的手稿。初看时程心有点懵,仔细再看,才发现这图纸的背景设计与东澳城四期“幸福里”一模一样。 而在背景的基础上,这些手稿给客厅添画了沙发、茶几与电视柜,房间增加了床铺与衣柜书椅,阳台也搭配了一套休闲的藤制吊椅。 如果说原来的背景设计只是一个空壳,那这份手稿用一件件家具认认真真地将这个空壳填满了。 与东澳城专业且经验丰富的设计师相比,这些手稿的画工明显逊色,但它在每件家具旁边加注的文字解释,足以令程心忽略掉画工水平的问题。 比如客厅那件沙发,旁边空白处竖着手写:座包与背靠用海棉和羽绒毛填充,柔软蓬松,表面用整块意大利进口羊皮包裹,纹路手感细腻,扶手做矮枕设计,座宽做深,方便两个人抱在一起躺着枕着看电视。 末尾,有一句:“喜欢吗?” 至于茶几,旁边手写简介是:老榆木原色几身,几高30,几脚不设横梁,配套地毯一张,方便两个人席地而坐,沏茶聊天,喝可乐也行。喜欢吗? 程心怔怔地看着字失神。 这些字写得相当工整漂亮,每笔每画行云流水,见字如见人,令她想起他。 除了沙发茶几,其余家具旁边也标注了简单说明,末尾不无一句“喜欢吗”的询问。 每看一次,就像被问一次。程心微微张了张唇,似要回答。 这份手稿图纸里,除了一个主人房,另外两个房间分别标记为书房与健身房。 程心想了两秒,诧异了。接着半信半疑地打开电脑里的供应商系统软件,输入“达扬家具”,进入个体供应商资料页面,点击“在投项目”,再选择“四期幸福里”的按钮,进入另一个界面。界面里上传了一张张平面图与3d效果图。 平面图的画工与她手上的手稿一样,家具描述的口吻则官方了一些,没有了“方便两个人怎样怎样”以及尾后的问话“喜欢吗”。 另外,系统里上传的图纸,小三房分别是一个主人房与两个儿童房。这个配置与原始的官方设计保持了一致。 程心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内侧,凝着神盯了一会电脑屏幕,又去看那份手稿。 看完一遍又一遍,心底有形容不来的触动。既隐隐乍喜,又告诫自己千万别掉以轻心,既喜欢这种悄然无声的讨好,又纠结他的想法到底是否认真靠谱。 一言难尽,说不清了。 往后几天,她陆续收到几份来自“执大管院”的“私人信函”,里面全是“幸福里”的设计手稿,只不过户型变了,书房健身房会变成茶室或者影音室,而配置的家具款式与用料也相继变化,不变的是里面永远没有儿童房,家具简介尾后总有“方便两个人怎样怎样”与“喜欢吗”。 程心将这些手稿全带回宿舍,睡觉前会翻出来看,看着看着会笑,笑着笑着会眼红眼湿。 这么多款花了心思的设计,为什么她挑不出一款最爱? …… 重阳节后,外婆的生日近了。提前一周左右,阿妈与阿姨带着外婆去十九楼酒楼试菜,落实酒席菜单。 近几年来本地崛起了不少星级酒店与豪华酒楼,十九楼已经不是最好的饭店了。不过外婆那一辈的人怀旧,认老字号,所以她的寿宴向来在十九楼庆祝。 酒楼经理亲自接待她们,将最新的菜式一一介绍,又给老食客打九折。阿妈与阿姨点了几款合心水的,尝过味道看过买相,觉得可以了便与经理确认菜单并交订金。 事后三母女在包厢里议定宴请的宾客名单,虽然每一年都是那些人,但总有一些变化的。比如谁去世了来不了,谁和谁会代替他来,谁家娶儿媳妇了,位置要多预备一些,谁家添儿孙了,又要算进总人数里。 左右斟酌,名单定得差不多时,外婆惊醒地叮嘱阿妈:“对了对了,还有郭宰。到时记得提醒心心带他过来吃饭,跟我坐一围台。” 阿妈听了这话,想起前阵子与女儿的……她也不知道算是交流还是吵架,总之就是耿耿于怀不舒服,于是没好气地说:“你自己跟她讲,她的事我不管。” 外婆好笑了:“她是你女儿,她的事你不管,哪位管?” “反正我不管。”阿妈很是坚决。 “怎了?和心心吵架了?”外婆问。 阿妈不说,就给一句话:“总之她的事我不管。” 外婆问不出内容,没她办法,便气道:“三个女儿都成年了你还发这种脾气,得得,你不讲,我自己去跟心心讲。” 外婆戴上老花眼镜,掏出手机查找外孙女的号码,拨过去。话筒里的声音不太清晰,估计信号不好,她起来走到包厢外面。 阿姨趁机低声问阿妈:“你和程心真吵架了?” 面对妹妹,阿妈的倾吐意欲大了些,说:“算是吧……她居然怪我和她阿爸偏心。” “啊?”阿姨说:“无端端怎么这么讲?” “我鬼知道!”阿妈想起来就火大。 阿姨想了想,说:“等我有机会跟她沟通一下。” “千万不要,你问她了那她肯定知道我跟你们讲过,不要告诉她!” 阿姨了解阿妈收收掩掩的性格 ,所以没在这里坚持什么。 包厢外面走廊,外孙女在电话里说郭宰很忙,没空来参加寿宴,外婆听了就不高兴了:“有多忙?再忙也要吃饭啊。早几年你阿妈不同意,生日都无叫他来,今年不一样啊,他今年一定要来。” 程心头疼。她想将真相告诉外婆,可话到嘴边自己又不争气,开不了口,唯有继续编借口:“不行啊,我们这里有新项目,他参加了投标,特别忙……” “你们的新项目?那不简单?你是老板 ,你让他放假啊!我不管,我一定要请郭宰来饮杯,他不来的话我不吹生日蜡烛,不吃生日蛋糕!” 程心:“…………” 摆宴那天,阮家在十九楼的宴会厅延开38席,宴请外婆的亲戚朋友街坊邻里,还有子女的朋友同事,收到请柬的都来捧场。 程心作为主家人之一,从下午五点开始在宴会厅接待陆续到席的宾客。她拿着事前打印好的座位表,带领宾客对号入座。 刚安排好某位亲戚的座位,门口的阿姨就扬声招呼她:“心心啊,郭宰来了。” 程心一个咯噔的。 她掖了掖耳边的头发,抬手拦下路过的随便某个人,编个话题聊了起来。阿姨在门口那边又唤了声,她假装听不见,淡定如斯。 郭宰隔远望着她,岂会不知她的心思。他跟阿姨说:“我自己过去找她。”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节快乐,未过12点哈! 第290章 第 290 章 宾客与服务员在酒席之间穿梭,郭宰越过他们,一步一步靠近程心。 程心与那位很远房的亲戚笑谈家常,余光里则全是他的一举一动。 她想结束对话,转身就逃,可身体不听使唤,硬是反应不过来。 很快,郭宰走到她身边了,一声不响站在她身后侧,等着。 那亲戚看了看他,眼前一亮,问程心:“这位是谁?” 程心的笑容早就僵了一半,听见问话,又僵了剩下的一半。她生硬地歪歪脖子,坚决不往后扭头,说:“街,街坊。” “哦,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亲戚凑近程心,在她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长得很靓仔,又高大,跟你站一起很登对,考虑下。”说完拍拍她肩膀,走了,抱着“我把空间留给你们”的伟大精神。 程心:“……” 剩下她和他,郭宰问:“我坐哪?” 程心往后瞥了瞥眼。他往她靠了靠,上衣哪里擦过她的手臂。他冲了凉,身上有她喜欢的沐浴露味,他家的沐浴露全是她买的,她喜欢哪个味就买哪个味,他跟着用,一点都不介意那些香味也许是女人的专属,男人用会不会娘娘腔。 他说过:“我就是香给你闻的,当然要你喜欢才行。” 她当然喜欢,不喜欢能买么?喜欢到现在闻起来,有点失神了。 “嗯?坐哪?”郭宰低了低脑袋,将耳朵稍稍贴向她的脸,好像她说了什么但他没听清,需要靠近些再听她说一遍。 可是,她根本没说过话啊!他“嗯”什么“嗯”?! 他脑袋凑得近,程心除了能瞥见他半边脸颊之余,还能闻到他头发的香味,也是她喜欢的洗发液味道,闻起来心都乱了。 这家伙浑身上下全是她的菜。 程心稳了稳心神,抬手指指前方,说:“那边。” 他的座位就在她的旁边,与外婆同一围席。当时她拿到座位表,见“郭宰”挨着自己时就郁闷了,可面对喜气洋洋的外婆,她无法在这一天扫她老人家的兴。 她走在前面带路,郭宰跟在她身后,目光缓缓地将她的背影从头到脚看了遍。 她一直留着及背的长发,烫过染过,不过应该很久没烫没染了,现在的头发主要还是黑色,只有发端处有微微的棕色。烫发的效果也只维持在发尾处,微微起卷,简简单单地散在肩背上。 她穿的连衣裙是无袖的,露出半截肩膀与两条光脱脱的手臂,又白又细。若是以前,郭宰会拿双手握住她的手臂来回抚捋,贪婪她那冰冰凉凉的滑腻触感。 今晚她没有穿细高跟鞋,而是穿小坡根的皮鞋,比以前矮了点,头顶仅及他的胸膛处,巧小又温和。 酒席一般到7点半才开始,有宾客饿了,服务员给大家上餐前甜点,动作有点急,不小心撞到迎面而来的程心。 程心没有太大反应,也就滞了滞,可她身后的郭宰一手握住她的手臂,扶紧了她。 “无事吧?”他紧张地问。 程心:“……” 她甩甩手臂,郭宰没强犟,松开她了。程心想到什么,回头跟他说:“你等下……” 话才说了开头就愣住了,程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停留在郭宰光洁的下巴处。他怎么把胡子剃了?怔然的视线一寸寸往上爬,爬过最得她心的他的唇,挺直的鼻梁,抵达清亮的眼睛,与他笔直的目光对视。 他当日在商场与霍泉打架而在脸上留下的伤痕,完全消失了。也许见识过他肿到像猪头一样的样子,所以对比之下,恢复原貌的郭宰在程心眼里帅得一塌糊涂。 “怎了?”他轻柔地问,屈了屈腰去迁就她的身高。 程心觉得耳朵微微发痒,她逼自己眨眨眼,别开脸,说:“你等下在他们面前讲话注意些。乱七八糟的,不要提。” 郭宰点点头:“听你的。” 大妹通知他来参加外婆寿宴时就特意提过这一点,大妹说:“阿妈知道,阿爸和外婆他们全都不知道。大姐不想扫兴,所以那一天最好不要提。” 程心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心想他说什么“听你的”,直接说“知道了”不行么?“听你的”“听你的”,越听越令她心躁。 坐在主家席接受宾客们一个个上前祝福的外婆,一见郭宰身影,马上招呼他:“郭宰,过来过来。” 围着外婆的宾客自动腾出一条路给他,他走到外婆身边,外婆一边让他坐下,一边欢喜地向大家介绍:“这是心心的男朋友,叫郭宰,在执大读书的,又自己做生意做老板,很聪明。” 外婆很喜欢郭宰,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将他的学习工作都问过一遍后,再问压轴的重点:“郭宰啊,你明年毕业了,是不是就跟心心结婚?” 郭宰笑了:“这个要听她的安排。”说着,眼睛弯弯地往人堆中沉默的程心看去一眼。 程心尴尬地朝他瞪眼,脸麻麻的痒。 到点了,人差不多齐,主持人上台主持宴席。祝贺老寿星,小舅代表外婆感谢光临的宾客,请三代以内的亲属上台拍集体照,一切按流程走。 大大小小几十号人排好队形,听着摄影师指挥,准备就绪时,坐在中间的外婆突然朝台下喊:“郭宰啊,你上来啊,你上来!” 程心当场:“!!!” 站在外婆旁边的阿妈低声说:“未结婚的,不算。” “怎么不算?我讲算就算。”外婆挥手打发女儿,继续呼唤郭宰。 台下独自一人坐在主家席的郭宰成为全场焦点,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他看着程心的脸色,不敢动。后来坐在街坊席的小孖弯着腰小跑过来,蹲着跟他说:“上去啊!” 小孖将手机递过去,郭宰见里面有一条来自大妹的短信,说:叫郭宰上来。 “别发呆了,上啊!”小孖又催。 郭宰握握拳头,毅然站了起来,稳健地一步步往台上走。 他穿着休闲西装,身姿年轻挺拔,脸颊因为紧张而微绷,看上去莫名严肃。他五官向来英俊,全场就他一个人在走动的这一刻,可能聚焦的原因,似乎更加英俊了,俊压全场。 程心眼睁睁看着他从台下走到台上,走到自己的身边,端端正正站好,俨如阿爸于阿妈,姨丈于阿姨,成为她有名有份的另一半。 “别生气,外婆高兴。”郭宰只动舌头不动唇地在她耳边低语。 程心想,这还用你说?当我傻! 她僵硬地站着,明知分手的两人不适宜站得太亲密,可就是动不了,没办法推开身边香喷喷的郭宰。 台下的摄影师问:“人齐了吗?” 小舅说:“齐了齐了!” 摄影师:“那各位看镜头,笑一下啊,一——二——三——” “咔嚓”几声,连按了几下快门,大合照大功告成。 开席后不久,到敬酒环节,外婆叫郭宰一起去,程心不再保持沉默了,说:“人家是来饮宴的,你叫他跟我们去敬酒,敬一圈回来都饿晕他了。不可以不可以!” 这话挺在理,况且刚才一起拍了大合照,外婆很满足了,便招呼郭宰:“那你别去了,你过来,坐我旁边,我们一起吃饭,把他们的那份也吃了。” 外婆作为长辈寿星,不用去敬酒,只用坐着等人来敬就好了。这晚上不论谁来敬她,她都拉上旁边的郭宰去回敬。 如此一顿寿宴下来,所有宾客都认定了,这个长相出众的年轻男人就是程心的男朋友甚至未婚夫。 散席时,有人跟阿爸说:“阿伟啊,明年嫁女记得通知我。” 阿爸听得一头雾水,想问阿妈程心什么时候说过要明年结婚?可想到与老婆仍在冷战中,外婆又不在场看着,那他何必没骨气地去主动找她说话?罢了,他是有骨气的人,而且郭宰挺靠谱,程心嫁他没问题,于是乎他这个当父亲的乐呵呵回答人家:“得得,无问题。” 问的人多了,回答得多了,他自己就被洗脑了,认为程心明年真的要跟郭宰结婚了。 既然如此,他这个未来外父必须要替未来女婿多想一些主意。 宾客走得七七八八时,阿爸去主家席找郭宰。郭宰一直陪在外婆身边,程心暗示了几回他都不走。 “郭宰,你下个月14、15号有无时间?”阿爸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来问。 郭宰想了想,说有。 阿爸说:“桂江打算在那两天去阳山行一趟,考察地皮的环境,你有兴趣的话跟程心一起去。” 郭宰怔了怔。 一个房地产公司考察地皮的事务怎会让他参与?在公,他于这家公司来说,也不过几百个供应商之一而已。那程叔提出这个建议,唯一的解释就是,在私,他把他当自己人看。 郭宰不敢贸然答应,说:“这个要跟程心商量。” “商什么量,那两天我刚好去不了,你和她代我去,正好。” 在酒楼门口送客的程心得知阿爸这个安排后,风风火火去找阿爸谈判,却见外婆拉着郭宰的手笑眯眯说:“阳山靠北啊,温度比我们这里低,下个月的话一定会很凉,你记得多带两件外套,不要冻病了,照顾好自己和心心……阿伟啊,住宿方面怎样安排的?那边挺穷的,我后生时去过,他们去到会不会吃不好住不好的?” 阿爸语气低顺地说:“外母你放心,那块地皮附近有一个最近很热门的旅游景点,他们是去考察也是去旅游,不会太辛苦的。” “那就好,那就好。” 外婆看着女婿与未来孙女婿,笑得皱纹都多了几茬。阿爸与郭宰两个大男人,低眉顺眼地听着老人家的叮嘱与提醒,场面和谐得谁都不好意思去破坏。 程心认怂了,决定改天再跟阿爸谈这个事。 结果,阿爸永远是老大,他做的决定,女儿再牛逼也无法推翻。程心唯有自己争气,行程中尽量不与郭宰有多余的接触。 阳山县在北部,以前穷得连番薯都吃不起,近年来修好路,又流行短途游,它借着背靠的大山河流打造旅游景点,初见成效。 桂江有意拍下景点附近的地皮开发度假村,一行高管坐专车去当地考察。 阳山县那座景点山就叫阳山,冬天的时候山顶山腰会错错落落铺着红叶黄叶,这种斑驳艳丽的景致在省内算是少见。而阳山与对面隶属外省的另一座山之间,有一条宽几十米的天然河流,叫阳河,阳河沿着两座山夹出来的径道绕行,形成一个山沟。由于未受工业污染,阳河水呈天然的碧蓝色,值得一览。 花了一天时间考察完地皮情况,第二天的行程,桂江考察队在当地领导的陪同下去阳山阳河观光。 因为昨天考察的成果不俗,桂江投地的意向很大,当地领导招呼起来便特别卖力热情,尤其对程心。她并非这支考察队里唯一的二代,也并非队里唯一的“总”,不过既是二代也是“总”的,就只有她,而且她打理的东澳城名声很响,几乎无人不识,她的大名便也跟着响当当的。 在山上俯瞰阳河全景时,她不经意说了句:“这条河真漂亮,水会很清吧?” 便立即有人应:“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程心随口问:“能下去吗?” 这山脚是绝壁,不像有能站人的地方。 对方说:“其实我们正在修观景台,就是为了方便游人近距离去看河景,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你们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去看看。” 反正都来了,有什么麻烦的?去,去。 一行人辗转来到山脚修建观景台的地方。 为了配合大自然这个主题,观景台全部用竹子搭建,扎成一捆捆的竹子牢牢地插/进河底,互相牵制,看上去很结实。面朝阳河这边的山脚确实是绝壁,但用鬼斧神工凿出了一条小径,供游人前往观景台使用。 小径很窄,只能容两个人并行。程心与另一高管有说有笑走在前面,将近到达时,那高管小声说:“哎,前面那个是不是省城的霍局?” 程心留意去看,见前面观景台站了好些人,当中确实有霍泉的背影。 第291章 第 291 章 霍泉也闻到身后有人声,回头看,一眼就锁住程心。 她穿的白色连帽冲锋衣在一片灰绿灰绿的山景中很惹眼,不止,还是与他身上这件黑色的同款。 他本来没什么兴致,对这里的一切感官淡泊,但她的出现令他的笑容很自然地就爬上来了。 程心隔远打量他的背影,心想,这人是不是又向谁打听她的行程了?正嫌弃着,霍泉回头,看见他脸容的那一瞬,程心怔了下。她迅速将视线随便地往哪个地方扔,恰巧落在他手中的烟上,注意力顿了两秒,那根烟便被他掐了。 她的心仿佛也跟着被掐了掐,茫然地挪开视线,竟见向雪曼与霍清清站在观景台的另一边。 这时带着桂江考察队的领导跟观景台上的某几个人打招呼。原来带霍泉一家三口来这里的也是当地的领导。 两波领导哈哈地互相介绍,得知他们本就认识后,气氛更热闹了。 两座碧山夹着一段清河,形成山沟,宁静的大自然中,此处嘻闹声一片。 程心走到向雪曼前,主动聊天:“你们来旅行吗?” “是啊,”向雪曼抬了抬头上的红色宽檐帽,露出一张被太阳眼镜挡了一半的脸,笑说:“今天清清生日,我们带她出来走走。” 程心意外地看向霍清清。这小姑娘长大了不小,穿着利索的红色小冲锋装,乖巧地站在妈妈的腿边,直直地仰视程心。她的五官长开了,脸形没有小时候的圆,下巴变尖了,变得不那么像爸爸,而更像妈妈了。长大后一定是个大美女。 程心半蹲下去跟她说话:“原来清清是冬天出生的,生日快乐,姐姐回去后补送你一份生日礼物。你喜欢什么?” 小姑娘“扑嗤”地捂嘴笑了下,奶声奶气说:“我喜欢爸爸。” 向雪曼立即说:“小傻瓜,爸爸本来就是你的,不需要姐姐送。” 程心拉起霍清清肉乎乎软绵绵的小手,看着她说:“妈妈讲得对,爸爸是清清的,不用姐姐送。你喜欢画画吗?我送你一套画具好不好?” 霍清清点点头:“好。” 霍泉无言地看着程心半蹲的背影,旁边谁问他话,他一概听不见,只听见她与女儿的对话。 他胸口钝痛,背过身去朝对面的山峰不着痕迹地狠吸口气。十二月山上的空气稀薄寒冷,吸入肺中冷了全身。 再回头,程心已经站了起来,视野中也无端多出一个郭宰。 霍泉愣了愣。 郭宰也是一身黑色冲锋衣的装束,背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背囊,向程心递着什么。 程心接过去,再转手递给霍清清。 是一根棒棒糖,霍清清很喜欢,马上叫妈妈拆开给她吃。 霍泉又看了看程心与郭宰,眉头当下就皱紧了。他摸出烟咬嘴里,打了几下打火机才点着。 “嘀嗒嘀嗒”响,惹得程心望过来,他不看她,背过身对着对面的山峰闷闷地抽烟,程心也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郭宰默然地观察这俩人之间的暗涌,一声不响退回小径那边。 程心不准他接近她,说要相隔至少十米,不然她会揍他。 他哪会害怕她的花拳绣腿,他只是不想惹她不快,十米就十米吧。 郭宰随便挑了块山石坐下,也点了根烟,看着脚边那一串蚂蚁无声无息地抽。 当地领导积极地介绍眼前这条阳河富含矿物质,水又清又甜诸如此类,大家说说笑笑听着,也没有人想得太多。 程心走到观景台边往下看。三四米的高度,足够她看清湍急的河面。奇怪了,刚才在山顶望下来,不觉这河的水流会急成这样。 不知道河里会不会有鱼?她轻轻扶着竹扎的围栏扶手,微微往前倾身看。 好像没有……程心往回收身,身后却突然被什么一撞。 “姐姐,我还要棒棒糖!”霍清清从哪跑了过来,没轻没重地撞向程心的双腿。 程心没防备,站不稳,整个人往前倒。她立即扶紧扶手借力平衡,谁知扶手“咔嗒”一声,竹子断了,整排往河里塌。 扶着扶手的程心跟着往河里跌。她当场吓傻吓呆了,吓得心跳都停了,连“救命”都叫不出来。 跟在霍清清身后的向雪曼目睹此景,惊吓得“啊”了声,连忙伸手去抓自己的女儿。 霍清清本来双手抓住程心的裤子,向雪曼一用力,她就脱了手,跌进妈妈的怀里。 听见恐叫声,另一边的霍泉看过来,这时程心已经跌了出去。 他震惊了半秒,火速扔掉烟扑过去,伸着手臂要去捉住程心。可惜晚了,他捉不住,连她的鞋跟都捉不住。 程心在他眼前整个人跌进河里,激起一大片冰寒的水花,四周响起震天动地的惊喊声。 霍泉的脸登时惨白,他想都不想,跟着就要跳下去救。 可一双手臂冷不防地从身后抱住他的腰,拖着他往后扯。 “不要!”向雪曼惊恐地大叫,紧紧抱着他不松手。 “滚开!”霍泉急得神志不清,拼命要挣开她的阻挠。 “她会游水!”向雪曼死死拖住他,哭了。 “她不会!”霍泉大吼,着魔般要往河里跳。 偏偏平时娇弱的女人在这一刻力量强得匪夷所思,硬是拖着他往后退,不让他得逞。 霍泉差点失控时,一个黑影从旁边掠过,纵身往河里一扎。 “有人救了!有人救了!”向雪曼哭喊着,希望丈夫能冷静下来。 可霍泉不仅没冷静,他甚至想将向雪曼也一起扔下河算了。 向雪曼几乎要跪下来,哭得声嘶力竭:“你不要去!她不需要你!她不需要你!” 整个山沟都是她的哭喊声的回响,霍泉瞪直了眼。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纷纷上前拦住他,七嘴八舌地说:“不要冲动,冷静才能救人!” 几个人拉着他,无法自如动弹的霍泉绝望地盯着河里。那个白身影被湍急的河流冲走了,一个黑影追在她后面,离他越来越远。 霍清清早在程心跌进河里时就吓破胆,哇哇大哭,后来见爸爸妈妈拉扯争执,哭得更惨。 观景台上大人们都渐渐冷静下来,唯独她一个小女孩不停不停地伤心地哭。 河里。 程心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她一跌进河里就沉至水中,整个人被冰冷的河水包围,一呼吸,吸进气管的全是水。不过很快,她整个人浮上了水面,她立即昂着头张大嘴朝上方拼命呼吸。她头上脸上全是水,睁不开眼睛,耳朵也像聋了似的。 她抱紧那排一起跌进河里的竹子,指望着它能救自己。那竹子确实能浮一浮她,可惜河水眨眼就将它的架子冲散,容不得她控制,到最后一排竹子只剩下几根在她手里。 她惊慌得没有章法地蹬脚,也想伸手扒水,却不敢放开那几根救命竹,到头来,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自救。 程心慌乱至极,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这次死定了。 她抽了口气,又被灌了两口冰冷的河水,终究哭了出声。 “程心!”惊乱中,她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 “程心!”接着她又听见,“程心!” 连续几声呼喊,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程心难以置信,吃力地睁开眼去看四周。 她见到一个黑影从后面扑向自己。 他在水面浮浮沉沉,在满是水的视野里,她看不清他完整的五官,但一声“程心”又从他那边传过来,她瞬间就确定,那是郭宰。 郭宰奋力加速,疯狂地扒水踢水,咬紧牙关一口气游到程心的身边,捉住了她。 “程心……”他大口大口喘气,一只手扒着水,一只手抱着她腰身。 “郭……”程心激动得说不出话,松开那些竹子,大哭着扑去他身上。 她一扑,郭宰立即被按进水里。他连忙蹬水,使劲将自己重新浮上水面。 “你别怕……别乱动……”郭宰抱紧程心,又急又喘地说。 “呜……”可哭着的程心听不见似的,还是要整个人挂他身上,紧紧扣住他。 郭宰再次被按进水里,他不得不再次使劲将自己浮上去,一次比一次费力。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要想办法令程心冷静下来。 郭宰浮上水面后,二话不说吻向她的嘴。 张着嘴哭的程心忽感一股暖流从嘴里灌进来,滑进她的喉咙,潜入心肺,原本冷冰冰的躯体终于有了一点点温度。 她瞪着眼看着眼前模糊的脸孔,激动慌乱的情绪慢慢平缓下来。郭宰来救她了,她不用死她不会死,郭宰来了…… 郭宰往她嘴里灌了几口暖气,又疼惜地吻她冰硬的唇,好一会后,哄着说:“不要怕……你不要乱动……我在的……” 程心流着泪点头。 “好……那你放松身体……放松……”郭宰一边教她,一边换手箍住她脖子。 程心的下巴被扣在他手臂上,整张脸浮出水面,可以尽情地呼吸。她听话地放松身体,发现这样不仅不会往下沉,还会飘飘然地往上浮,她的心情跟着就轻松了许多。 她听见郭宰说:“我们先顺着水流往前游……两边都是绝壁……不好靠岸……你坚持一下……” 程心动了动脑袋,表示点头。 俩人这样在河里浮了好一段时间,随着河流拐了几个弯,才见有可以上岸的平滩。 郭宰扣紧程心往岸边游,边游边跟她说话:“快到了……你放心……” 程心一动不动飘在水里,眼泪早就止住了,她仰着脸望天,心想:大傻瓜,别说话了,省口力气努力游啊。 她向天祈求——千万不要出现落水者被救,而救人者却溺毙的悲剧,千万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198章与230章修改了清清生日的bug. 第292章 后两段小修 前方的陆地越来越近,郭宰奋着力游,扣住程心的手更不敢松懈。 水下的脚终于能踩到东西时,他整个心轻了一大截。又用力蹬了几下水,双脚确定能够到软塌塌的河床时,他兴奋地跟程心说:“到岸了!” 闻言,程心踩了踩脚,脚下果然能碰到实地,而不是一片浮空。 郭宰扶着她翻了个身,两人相互扶着,沿河床一步步往岸上走。 岸上是一片沙石滩,不大,往远一点看像有座杂乱的丛林,对岸仍是高山绝壁,河流一直往前涌动似看不尽头。 登岸后,程心与郭宰一同扑跪在地上,程心更是整个人趴下,大口大口喘气。 她明明后期没怎么动了,全靠郭宰撑着,可身体仍疲得厉害,发软发虚,趴着就不想动。她无力地扭头看向郭宰。 郭宰跪坐着,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头发上还不停地往下滴水。他肩膀往下垂塌,同样大口大口喘气。 程心看他一会,发现了什么,惊问:“你怎么还背着背囊?” 这趟行程郭宰去到哪都背着背囊,就跟她系着小腰包一样。可人都落水了,不应该把负担的外物全扔掉才对吗?她的小腰包只放了手机和钱包,轻得可以忽略,但他的背囊看着就很重,一路上他既要救她又要自救,那还一直背着得多累啊? 郭宰看着她,没有说话,只不停地喘气。 他脸色有点冰白,双唇也渐渐发青,看着她的目光也越发呆滞。程心莫名生出一股恐忧,撑起身挪向他,拿手轻捧他的脸。郭宰的脸冰冻冰冻的,甚至有些僵硬,她连忙来回搓揉他的脸部,又摸他的额头,颤着声问:“郭宰,还好吧?” 郭宰胸膛上下起伏,没有回话只得喘气,任程心怎样搓怎样问。 程心慌了,一把抱向他:“郭宰!你应句话!” 怀里的人湿冷湿冷的,僵硬又沉默,似一尊冰雕。程心慌死了,和在河里以为自己要死掉一样慌。她湿了眼,“郭宰郭宰”地低叫,声音越来越沙哑。 直至一双手臂忽地紧紧抱住了她。她猛地颤了颤,激动得紧紧回抱。 郭宰拿脸往她湿透的发侧磨蹭,微喘道:“无事了,我们安全了。不要怕,你不用怕。” 程心闭着眼用力地点头。 俩人紧紧抱了一会,郭宰松开她,解下背囊,边翻边说:“你快换衣服。这样湿着绝对会病。” 他的背囊是防水的,可在河里浸了这么久,多少渗了些水,幸好他多备的衣服另外套了袋子,双重保护下依然干爽干净。 他递给程心:“拿去,快。” 程心问:“你怎么随身带衣服了?” 郭宰朝她咧嘴笑:“怕你上山会冻。快去换。” 程心点点头,走开两步背过身,快手快脚地脱衣服,一点都不纠结郭宰看不看的。她脱剩内衣内裤后将干净的外套披上身,再悄悄解下内衣内裤,将外套拉链拉上。 外套是郭宰的,长至她的膝盖,不厚,却出奇的温暖,尤其衣服上全是他的气味,程心拉起衣领裹紧自己,差点就认为这是最幸福的时刻。 转过身,见郭宰脱了上衣,赤着膀子在丛林边捡树叶树枝。 程心很久没看过他的身体了,现在一看,感觉他的背部比以前壮实了许多。她扔下湿衣服过去帮忙,不经意撞见他的前腹,愣了愣。 郭宰以前浅浅的腹肌线条如假包换地变深刻了。 程心:“…………” 难道游泳的增肌作用一程就见效? 她晃晃脑袋自省,朝郭宰伸手想接过他捡的树枝,“我来。” “不用,”郭宰往他们上岸的地方指指下巴:“背囊里有饼干,你去吃点。” 程心不听他的,坚持要帮忙。两人的办事效率倍增,很快捡够树叶树枝。郭宰从背囊翻出一个打火机,点着一堆枯黄的树叶,再慢慢添加细树枝,大树枝,直到一堆旺火正式生成。 然后他将一部份比较粗壮的树枝一根根扎进火堆旁的沙石里,将湿衣服铺开搭在上面,开始烤衣服的节奏。 程心坐在温暖的火堆旁,看着他有板有眼的步骤,忽然什么都不害怕了,甚至有点她就是跟他来野营的错觉。 她笑叹:“你的野外生存技能在哪里学的?” 郭宰说:“看书学的,实操起来也不难,是不是?” 闹分手前他一直想带她去短途旅行,李嘉仟建议去香港的离岛露营,于是他看了几本相关的书籍,没料到这知识在闹分手之后还用上了。 程心问:“那书里有教你落水捕鱼吗?” 郭宰反问:“你要吃吗?” “不吃!”程心说。 她一秒钟都不希望他和她再碰水。 郭宰说:“那总要吃东西,你吃饼干吧。” 程心翻他的背囊,翻出几袋梳打饼,一袋棒棒糖,还有一瓶水,她说:“你这背囊是低配版的多啦a梦百宝袋,可惜无多一件衣服。” 郭宰身上仍套着湿裤子,程心于心不忍,说:“你把裤子脱了吧,光着比这样粘着强。” “你不介意吗?”郭宰问。 程心没好气地说:“你全身上下我哪一处无看过?” 这种一般由男人来说的台词居然换她这个女的来说了,郁闷。 郭宰笑笑:“但我们分手了,喔对,还要隔开至少十米呢。” 说着他往沙石滩的另一边走,那边有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他躲去石块背面,不出来了。 程心斜眼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拿这个说事?况且她刚才不也大大方方在他面前脱衣服了?防他了吗?装什么装?分明在耍她气她。 她朝石块后的男人说:“你千万别跑出来,我怕看了不该看的,生眼挑针。” 郭宰背对她动作,一会后拿着什么朝她招手,喊:“那你帮我把裤子晾开?” 程心过去接了,回到火堆旁将衣服铺开时,他的内裤跌了出来。 程心:“…………” 这人真的全/裸? 她忍住笑问石头后的男人:“喂!书里面有无教你,在野外光脱脱的时候怎么办?” “有!”只露出上半身的郭宰回她:“找个女人帮忙挡住,你要奉献一下吗?” 话音才落,一袋饼干重重地砸到他脑袋上,瞄得又准又狠,他痛得“嘶”了声。 程心在火堆旁吃了点饼干,那瓶水很珍贵,没敢多喝,只稍稍汲了一小口,再抛给石头后的郭宰。 她查看手机,意料之内地没有信号,即使电池满格也如同废铁。 呆坐了会,寒冷的天气,潮湿的河边,旺火暖得她很舒服,昏昏欲睡。 “我困,想睡。”她跟郭宰说。 “睡吧,我看着。”郭宰说。 程心应了声就在火堆旁躺下,她将双脚缩进衣服里,让自己被衣服整个包住。身下的沙石很硌人,她挪了好几次才找到一个不太难受的位置侧躺。 经历过一场惊险,平静下来后乏气也来得极快,用不了多久她就睡沉了。 待醒来时,原本白亮的天已经黑齐。 她缓缓睁开眼,看着四周唯一的光源,那堆轰轰烈火,晃了晃神,忽地坐起来大叫:“郭宰!” “我在!”熟悉的声音随即传来,程心看过去,隐约见一个身影在那边石头后。 程心想起来了,松了口气。她动了动身体,身上跟着往下掉东西。捡起来看,见是两件干爽的冲锋衣,黑的白的。 她看看那堆烤衣服,“扑”的笑了出声,问那边:“喂,你光脱脱地跑过来给我盖的衣服吗?” “无,哪有,无无。”郭宰打死不认。 程心走过去,将他的冲锋衣抛给他,笑骂:“你是不是裸出兴趣来了?裸半天,万一病了我绝对不管你。” 郭宰将冲锋衣系在腰间,挡住最主要的部位才从石块后走出来。程心马上将自己的冲锋衣也抛给他,命令:“披肩膀上!” 郭宰:“你穿吧。” “少废话ok?!” 盯着他将冲锋衣披到身上,程心指指火堆:“过去坐着。” 俩人围着火堆对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程心说:“为什么救我们的人还不到?不会放弃我们了吧?” 据理只要顺着河道寻找,那要找到这里来绝对没有难度,可半天白白过去了,方圆百里仍不见人影一个。 郭宰:“明天肯定会到的,他们肯定来救你。” 其实他想说的是,霍泉一定会来救她。 安静了几秒,程心又问:“你冷不冷?” “不冷,你呢?” 她摇头,说:“那你饿吗?还有很多饼干。” 换郭宰摇头,说:“你吃吧,本来就是带给你的。” “那棒棒糖是给你自己带的吧,我又不吃甜的。”说着她将那袋棒棒糖抛给他。 他接住,却不吃,说:“东西都不多,留给你。” “少废话,快吃!” 郭宰这才撕开一根棒棒糖,舔着吃。那糖一定很甜,甜得程心坐他对面都闻出是芒果味。她看着他用舌尖一点点舔,不禁道:“我的天,你吃得比清清还要斯文。” 郭宰:“……” 程心眯眯眼,忽来奇想:“这么浓烈的甜味,会不会招惹什么超级大蜂蜜过来的?” 郭宰:“…………” 程心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幻想:“这里荒山野岭,很可能住着怪兽……比如超级大蜂蜜……或者超级大蚂蚁,像猫一样大的蚂蚁,那些触角牙齿能攻击人的!” 程心边说边全身起鸡皮疙瘩,忙着把疙瘩往回按时,郭宰忽然惊恐地朝她身后大叫:“你后面有!” 程心顿时被吓得连爬带滚地朝他扑去,哇哇大叫。 郭宰将她抱了个满怀,毫无同情心地哈哈大笑。程心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什么话都不说,直接往他后脑勺扇一巴掌。 不过她真的怕,没胆子一个人坐回去了,便假装图方便似的在郭宰旁边挨了下来。 郭宰揉着后脑勺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下手这么重,有无谱的?” 程心:“哼!” 扭过头不看他。 郭宰又说:“话说,你小时候不是学过游水吗?跟程愿程意大孖小孖他们去的,怎么现在连蹬水都不会?” 程心愣了愣,谎称:“很久很久无碰水了,谁还记得怎么游。” “会这样吗?”郭宰不懂了,反正他不会这样。 “哎,你这水什么时候在哪里学的?游得挺好。”程心赶紧转移话题。 郭宰默了默,才说:“以前阿妈教的。她趁暑假带我去省城的游泳馆学。” 程心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怔了下。 “那时候……”郭宰犹豫着说,“如果一口气游满四趟来回,她就会带我去吃披萨。” 程心轻轻“嗯”了声。 “这个技能挺好的,是吧?”郭宰笑问。 “是,”程心点点头,问:“你现在还想她吗?” 郭宰没马上回答,过了会才说:“不怎么想。” 那即是想。程心说:“想是正常的,我以前一个人在外省……在外面读书,偶尔也会想一下阿爸阿妈,虽然他们多数时候很令人讨厌。” “为什么令人讨厌?” “嗯唔……就是罗嗦啊,烦啊,各种各样的要求啊……总之我讨厌的!” 郭宰偏头看向她:“你第一次跟我讲这些。” “是吗?” “再讲一些?” “困,睡了。” 程心背对他躺了下来。郭宰不勉强她,跟着躺下来,并将身上的衣服解下披向她。 程心不要,推着他赶:“你自己穿着!” “半夜会更冷。” “就是啊,半夜会更冷,所以你还要光着?!” “我比你强壮多了。” “强你个头!我不要一个裸男睡我旁边!” “我全身上下都被你看过了,还怕什么。” “死开!” 在程心的坚持下,郭宰最后拿俩人的冲锋衣盖着睡觉,与她隔开一个人的距离。 原以为这样算是不错的安排,但后半夜程心冻醒时,发现郭宰也冻得瑟瑟发抖。 她摇醒郭宰,劝他穿上其它烤干的衣服。 忽明忽暗的黄色火光中,郭宰的眼神不太明朗,大概没醒透,他暗哑地说:“有种取暖方法更实用。” 程心:“嗯?” 他不紧不慢的:“记得《原振侠》吗?” “记得。” “原振侠在山上病了,海棠怎样做的?” 程心想了想,当下:“??!!你又无病!你真是有病!” “啊,我头很痛……”郭宰拿手扶着额头。 程心:“…………” 她重新背对他躺下,恶狠狠说:“痛死你算了!” 郭宰无声笑了,悄悄往她那边挪,差一厘米就要贴上她的后背。静默了片刻,他沉声说:“我们和好吧?” 程心在他接近自己时后背就隐隐发麻,他说话时那声音软软柔柔地像丝稠滑进她耳朵里,痒得她打了个颤。 她抿紧双唇,不说话。 郭宰看着她僵硬的背影,说:“我寄给你的设计图都收到了吗?看了吗?” 程心没有应答,郭宰不在意,继续:“你看懂了吗?我们两个人的房子,有主人房就够了,不需要儿童房的。所以,你要是不生孩子,不紧要的。我不介意,真的。” 他说完后程心没有马上应话,四周安静得不可思议,真正的荒山野岭,除了植物外仿佛没有其它生物的存在。 除了山和河,植物与他们,这片空间就只剩夜空上密密麻麻的星星了。 “你确定吗?”好一阵安静过去了,程心终于问了一句。 “确定。”郭宰答。 程心说:“但你画的设计图,都不是我想要的。” 郭宰拿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臂,说:“我知道,你想要带儿童房的。” 他的掌心明显感觉到那副纤细的身躯抖了抖。 他将脸往她脑后贴了贴,用最温柔最诚挚的声音说:“对不住,我当时知道后无马上安慰你,只顾着自己……对不住。你一定比我更难受,是不是?不要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生不了孩子,ellie比carl还要伤心。生不了孩子,当不成妈妈的程心比他还要无助,难过。而他当时竟然毫无觉悟,白白伤了程心两回。 郭宰从背后抱住颤抖不已的程心,将她轻轻抱在怀里,说:“如果你想,我们一起努力,找办法解决。如果解决不了,我们就坦然接受,不再执着。约定,好不好?” 程心没有说话,有的只是极力压抑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郭宰收了收手臂,将她抱得更紧,用轻松的语气说:“我告诉你,我已经去考车牌了,这次回去把路试考完,车牌就会到手。我已经选好车型了,到时候换我接送你。以后我们不忙了,就一起去旅行,可以自驾游,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负责开车,你负责看导航,不累就一直我开,累了就跟你换,开到哪玩到哪吃到哪……啊,不如索性买一辆房车,嗯?” 郭宰紧了紧手劲,示意程心给点回应。 程心给应了,说的却是:“我凭什么相信你?万一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你突然想要孩子了,转身去跟个年轻的结婚,把我扔了,我能怎么办?” 她话里不仅有哭腔,还有控诉,像是断定郭宰真的会这么做。 郭宰用自己的手去找她的手,找到后,伸出尾指,去勾她的,说:“我们拉勾。” 程心没反应过来,尾指就已经被他勾住,耳边有他一字一字念着的誓词:“始终同行,初心不变。一百年。” 许多年前有个小豆丁也是要跟她拉勾,要求她不许变心。她嘲笑他年少幼稚,嘲笑他图样图森破,理都不理他。那时候他个子比她矮,身架比她单薄,伸出来的小尾指小小的一截,像雨后破土而出的小笋尖。他们在放暑假前一天的小学校园里,天空像油画般又亮又蓝,到处是小学生欢迎暑假的奔跑的嬉闹声。 如今夜空漆黑,繁星似锦,当年的小豆丁已经比她高比她壮,手掌是她的两倍大,勾住她的尾指的手劲,扎扎实实。 她没再嘲笑,只有哭。 或许上空的星星全部都是流星,它们穿越半个宇宙,特意跑来这里等着,等着这么一个誓言的出现,然后全力以赴去帮它实现。 第293章 第 293 章 第二天清晨,熟睡的程心与郭宰被“轰轰轰”的声音吵醒。他们眯开眼,迷迷糊糊地望向上空,一看,两看,瞬间就醒透了。 亮白的半空中居然浮着一只大……大飞机? “程总!郭总!我们来救你们了!” 有人在机上探出半身,捧着扩音器对他们大喊。 程心与郭宰:“??!!” 那大飞机是直升飞机,平滩空间太小,它无法降落,机上的救援人员只好扔下爬梯,再派人下去将程心和郭宰一前一后接上去。 救援过程很顺利,俩人一上机就被各种保暖衣物以及热饮热食包围,真正脱险了。 对于迟来的拯救,机上随行的桂江高管解释:“昨天意外一发生我们就马上安排救援了,可这阳河方圆几十公里全是被山夹着,无入口,船只想进来麻烦过登天,唯有找直升飞机帮忙。阳山县无这种救援服务,只有庆市那边才有。谁知申请服务的手续又繁琐得厉害,好在霍局亲自联系协调,省了很多曲折我们才能现在赶来,不然的话,怕且你们都要在外省再露宿一晚了。” “我们在外省?”郭宰惊问。 “是啊,你们这个上岸的坐标算是隔壁省的。” 程心听着他们说话,目光将机舱上的人,包括前面两位机司看了一遍又一遍。郭宰叫她再睡一会,她才躺下来休息。 这次落水意外惊动了整个阳山县的领导,他们排着队去桂江下榻的酒店向程心郭宰一一道歉。那观景台其实根本没有完成修建,某几个领导为了讨好而冒险现宝,导致这场意外发生,当地政府为表歉意,表示会在桂江投地的事项上作出让步。 程心借机提出各种条件,捞了个大便宜。正满足时,郭宰说,那都是拿命换来的,她才恍然大悟,又一阵后怕,晚上睡觉不挨着他都睡不着。 他俩落水的坏消息在发生当日就传到大妹耳里。大妹又急又于事无补,除了一个人在东澳城员工宿舍瞎转就什么都帮不上忙,只能干等。事情未有进一步发展,家里不希望告知远在北京上学的小妹,后来大妹憋不住了,把这事告诉了小孖。 小孖在电话里安慰她:“不怕!郭宰游水超好,他肯定能救大姐的!” “真的假的?”大妹急得想哭。 “真的!你信我!” 挂线后小孖从桂江学校直踩单车去大妹宿舍,在那里跟她说了一晚上郭宰游泳如何如何厉害,近来又如何如何锻炼,最后拍胸口保证:“他们肯定平安无事!” 大妹怔怔看着他,明知那只是安慰的说话,却依然点点头,信他。 第二天中午接到阿爸的通知,说大姐与郭宰已经脱险了,俩人去医院检查过,没大碍,已经回到酒店休息。 几乎一夜无眠的大妹这才松了口气,陪着一夜无眠的小孖不仅松了口气,还连打了几串哈欠。 过了几天,程心与郭宰返回北苑别墅,大妹与小孖也即日从省城赶回去。 北苑别墅的程宅里,一屋子人。 在客厅,有人建议阿妈:“今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过你最好得闲拜拜神帮她祈福,或者找个师傅卜一卜,趋吉避凶破财消灾都要提前准备的……” 也有人羡慕阿爸:“你那个未来女婿英雄啊,真英雄!我长这么大都未见过这么勇敢的,你女儿在哪里认识的……” 大妹与小孖穿过一堆来问候程心的亲朋戚友,直上三楼。 三楼大姐的房间里,大姐坐在床上与床边的外婆说话。 外婆的眼睛湿了红了,拉着外孙女的手说:“郭宰难得啊,不枉我们对他的期待,你们以后一定要好好相处,有什么争吵不和时就想想这次意外,记住了,他心里有你的……什么时候结婚?外婆都等不及了……” 大姐说:“外婆你长命百岁,结婚的事等他毕业了再谈。” 外婆问:“他几月份毕业?” “六月。” “新历还是农历?” “新历呢。” “那赶在八/九月份结婚来得及啊,现在就开始筹备。” “新历还是农历??” “农历啊。” “哦哦,吓得我,还以为是新历……” 听大姐这语气对话,绝对是跟郭宰和好了。而且,好事近。 另一边,小孖去客房找郭宰。 相比程心坐满亲戚的房间,郭宰这边要清静多了。他一个人呆着,还用电脑工作。 小孖“哇哇哇”地走过去,“你个衰仔,经历过生死的人都这么淡定的吗?” 郭宰专注着收发业务邮件,一时半刻没有理他。 小孖坐到他旁边,从脚到头打量他,坏笑地问:“喂,孤男寡女在荒山野岭,有无趁机和大姐……” 郭宰敲打键盘的流畅速度顿了顿。 顶你个肺,有啊。 那晚他勾着程心的尾指,说“一百年”。程心身肢不动,却抽泣了许久。 他小心翼翼埋脸于她颈项,说:“一言为定了,嗯?” 程心用力甩开他的手,愤愤不平地说:“鬼知道哪天你又会嫌我野蛮,嫌我不够别人温顺!” 郭宰愣愣,随后要将她翻过身,要与她面对面。但她不配合,硬扭着不让他得逞。郭宰索性起身,越过滚到她的另一边。程心这时想翻身了,可速度没他快,被他摁住动不了。 “那天是我错,是我错,我一时火遮眼,发神经乱讲的,对不住了,对不住——”郭宰哄着求着。 程心动不了身体,于是动脸,把脸拼命往后扭,扭到脖子快断了,就是不想看他。 奇怪的,以前说服了自己分手,便认为他那些什么野蛮温顺的言辞都不值计较,不过尔尔。现在,前一刻感动完他的承诺,想应了,后一刻他的旧账就自动蹦哒出来,啦啦啦地叫嚣着要她翻要她算。 她不仅要翻要算,还要变本加厉! “你阿爸摆明喜欢李嘉仟,不喜欢我。算了,家人不同意的恋爱,迟早玩完。”她冷冰冰地说。 郭宰:“…………” 家人的意见,在她眼里曾几何时重要过? 郭宰说:“他同不同意都无紧要,我们又不一起住,又不一起生活,最主要的是,是我娶老婆,不是他娶,你应该关注我的看法,而不是他的。” “你的看法?你什么看法?我看你和李嘉仟玩得挺好。”程心冷冷驳回去。 “你这是故意气我呢。”郭宰气笑,拿手轻轻掰她的脸,要她看自己,“大程总,你也嫌弃过我不够成熟冷静是不是,其实都是气话,大家互相体谅体谅可以吗?” “我讲的可不是气话!”程心把脸转过来了,严词厉色地说他:“你不成熟不冷静,是铁一般的事实!” 郭宰往她凑凑脸,低声问:“跟谁比?跟谁比显得我不成熟不冷静,嗯?” 程心往后缩,想躲开,他却扣住她后脑勺不许她再退。她别扭地被逼与他对视。 半夜里火堆的光并不强烈,他与她的脸一片暗黄色,眼睛各自看着对方,一方凝神坚定,一方闪烁不定。 “心虚了?”郭宰动着唇问,吐出来的气直接吹在她唇畔上。 程心皱紧眉头:“心虚什么?” 郭宰看着她的眼,静静看了半晌,才笑了出声说:“心虚自己双重标准。你可以挖我的问题,我就不可以挖你的问题,是不是?” 程心定定看着他,说不出话。 郭宰说:“那好,我们就走双重标准。标准一,严格要求我,标准二,宽容善待你。这样满意不满意?”问完突然嘟了嘟唇吻向她,不过也就蜻蜓点水,像要偷吃却怕被逮住,所以快狠准地出手又收手。 程心的眉心依然皱得厉害,但她未摸透郭宰这番话的真实含义,思路就被他那冰凉的短吻打断。 他的唇很冰,也很软,就像刚从冰箱拿出来的三文鱼刺身,带着特殊的醇香甘香,令她想一尝再尝。她喜欢他的唇,喜欢他的吻,分手那段时间念念不忘,总在梦中重温。如今真人在眼前,她早就动摇的心投降得更加快,什么墙什么壁,倒塌也只是一念之间的工夫。 程心往前嘟嘟嘴,回吻了他。 郭宰不客气地立即拥紧她,深深索吻。 太久没亲吻了,久违的思念的浓情顷间将俩人淹没,舌齿交错无法向对方倾诉真实的自己,于是啃咬,嘬吮,一边急喘一边渴望更多。 郭宰翻身将程心压住,索求的动作急切又熟练,火速点燃了她的身躯。 两副原本寒冷的躯体偎依着取暖,不多时便比旁边的火堆还要旺炽。 当撕开衣裳,真切实感地肌肤相亲时,他与她有了落泪的冲动。 中断的感情终于重新接驳,动作间俩人直直地对视,都贪婪地要将对方此刻的享受表情刻画于心,真真正正的连在一起,真真正正的爱。 程心微抖着唇,从喉间发出令身上男人极之满意的嘤咛。他比以前更强壮,积攒的力量仿佛要一次过在她身上爆发,而他也沉溺于她的温柔中,无法自拔。 对开的河流啊,整条河的河水都不及她一半的柔情,而且河水冰冷,她却温暖炽热,紧紧烫滚着他。 人在野,狂性与欲没有障碍地尽情挥发,碰撞出的惊情,连山河也艳羡。 “喂,问你有无啊。”小孖拿手肘顶顶郭宰,郭宰回过神,一手肘回击过去,顶得小孖像中/枪般捂着胸口大呼:“好痛!” “八八卦卦,像个咸湿阿伯。”郭宰骂了他一句,心想他与程心的柔情蜜意,能跟他分享么? no! 小孖揉着胸口,无辜地大叫:“我哪有?!我不过关心你们有无趁机和好而已嘛!呜——” 有异性没人性,衰仔! 程心在家里休息了几天,郭宰陪着她。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在别墅区里跑步半小时再回来处理邮件,复习功课。 见他这么用功上进,程心对他又夸又赞。 “必须的,不然怎么做你的靠山。”他说。 程心捏住他的下巴,嚣张地说:“谁是谁靠山?叫一声大程总来听听。” 郭宰反手将她往墙上摁,用下巴新蓄的胡子轻轻磨擦她至嫩的喉咙,微微的刺痛激得她哇哇叫。 那晚野外她说喜欢他蓄胡子的样子,特别男人。他说那好,以后把胡子蓄回来,跟以前一样。她说不,因为也喜欢他没胡子的样子,年轻青春,特别可口。他说也行,留几天剃几天,给她换着花样来。 他也问她执大图书馆角落那排“衰仔”是怎么来的,她转弯抹角地形容,兜兜绕绕,听得郭宰费了劲才想起来。他“案件重演”,问她是不是这样那样,羞得程心闹了他半天“衰仔”。 用心的打理会换来回报。单单生意方面,达扬家具的业务量在这两三个月呈现倍增。 不过工厂遇到的麻烦也突然变多。 关峰告诉郭宰,工商消防税务环保等等部门,轮着流来“拜访”达扬家具。 “叼他们老母,存心来找麻烦的!”关峰在电话里骂骂咧咧,“不知道他们吃错什么药,抑或我们走什么衰运,附近的厂都无人查,偏偏就查我们。那税所话我们的账本有问题,我关峰真想问他们一句,全国能找出一本无问题的账本吗?!有的话,我跟他姓!” “你冷静些,”郭宰说,“这工厂想继续办下去,他们就得罪不了。依足他们指示去做吧,想要什么的都给。” “现在都不是钱的问题了,”关峰头痛地说,“他们隔三差五来捣乱,今天要停电明天要停水,后天要停工整改,搞到鸡犬不宁扰乱生产!” 郭宰发愁地摸摸额头,边想边说:“他们可能在赶什么指标,坚持一段时间吧,时间久了应该就不会追着我们打。” “希望吧。不然我天天问候他们老母。” 第294章 第 294 章 可是一直到过年,郭宰期待的工厂安宁都没有实现,政府抓出来的各种各样小毛病虽然不至于令他们倒闭,但足以像苍蝇般招人烦躁,教人应付得疲惫。 程心安慰他,长远来说,依足政府指示和要求去整改是好事来的。现在许多工厂搭个棚就着手搞生产,毫无规范管理与安全意识,赚一天钱开一天工,只求眼前。而达扬家具生意不错,若想长久经营,那提前整顿工厂是一劳永逸的事。 这是往乐观方面考虑的。 往悲观方面的话,政府要搞死一个小企业是分分钟的事,不过程心没有与郭宰说这些打击志气的想法,只鼓励他。 郭宰也是头一回认为经营一个企业要应付这么多层面的政府关系,比初期时要吃力多了。帮达扬家具处理税务问题的前辈说,可能政府认为他们在这一管理区内算是发展不俗的,便换着方法来搜刮油水。 郭宰也这么猜测。好在最近工厂业绩不错,出货量大增,收入也相应增加,足以应付各部门的找茬,业务上的成就感也抵消掉经营上的苦恼感。 另一方面,“严查”没有令郭宰对创业灰心的原因之一是,达扬家具中标了,成为东澳城四期幸福里的家具供应商之一。全东澳城都知道他与程心复合了,他绝对不能在公事上丢程心的脸。于是乎2010年的上半年,他一边工作一边兼顾毕业论文与补考,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忙碌。 忙碌到外婆三番四次催结婚,他也无法答应。 一生人结一次婚,肯定要隆重其事,他忙成狗,根本没有足够的心思与时间去筹备。与其匆匆忙忙应付式了事,他不如先不结。 他不像以前焦急不安了。他与程心经历过落水意外之后,感情明显比以前更牢固,他心里的安全感比以前要强烈。或许是因为他意识到天意是站他那边的。那日明明霍泉离程心更近,发现意外得更早,却偏偏他有羁绊,无法第一个跳下水救程心。 郭宰不止一次假设,倘若那天是霍泉下水去救她,那他与程心的感情只会更崩裂,而霍泉乘虚而入的机会会更猖狂。每每想到此,郭宰都会后怕得出一身冷汗。 推迟筹备婚礼一事,程心表示支持。事实上桂江上市的工作没完没了,她也是分/身乏术。她与郭宰俩人两张嘴与外婆解释这事,外婆再生气,也做不来摁着他俩拜堂。 为此外婆失望了许久,有段时间连续几天没有食欲。直到小舅忽然说要结婚,外婆的食欲才恢复一点点。不过也就一点点。 一直处于花花世界的小舅某日领了位陌生女士回家说要结婚,原因是女人怀孕了。 外婆阿妈与阿姨:“………………” 原本值得高兴的事,以一个不怎么完美的开端启动,致使整件事能带来的幸福感大跌。 外婆不喜欢那位女士,说她对待未来婆家仍黑口黑脸冷冷淡淡,不热情又高傲,以后同住相处不会轻松到哪里去。 无奈对方怀孕了,她看在未来孙子孙女的份上,不得不同意。 阿妈与阿姨对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也不抱乐观态度。自己的亲弟弟在过去十多年是什么样子的,做姐姐的清楚得很,但亲弟弟嘛,许多事她们只眼开只眼闭,多少有些纵容。可相关结婚,不能纵容。加上她们与那位女士见过面后,明显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弟弟根本无爱意,怕且不是冲着钱来的? 她们放心不下,找小舅谈。小舅无所谓地说,自己这么多个女朋友,谁都没怀孕,偏偏就她怀孕了,八成是天意,娶就娶吧。 “反正阿妈想抱孙不是么,找谁生不是我的种?娶谁无所谓啦。”小舅大咧咧地说。 阿妈与阿姨大概理解他的意思,再者逼人去打胎太阴毒,怕招报应,她们也只好点头同意。 小舅婚期确定后,程心才接到通知回去吃饭,与未来舅妈见面。 程心记不起来上辈子的小舅妈是长什么样的,但直觉应该会是位美女,毕竟小舅长得不赖。揣着这种期待,见到未来舅妈真人后,程心失望了。 这未来舅妈看上去年过三十,长相顶多就顺眼,毫不出彩。单从表面形象与条件来看,小舅娶她,亏了。 不过婚姻事关爱情,俩人若有真爱支撑,那长相家境统统都可以是炮灰。 阿妈他们没与程心交代太多未来舅妈的来历,长辈的事嘛,晚辈不需要知道太多,也没资格参与讨论。 与未来舅妈碰面的饭局安排在酒店,席间的气氛表面和谐,但总有那么一些生硬。中途程心出去走廊接了通电话,聊完后经过厕所,去了一趟。在厕格里,她意外地听见隔壁的话声。 “一家人都不喜欢我,我就是贱,这样的婚也结……才不!我这么难得才怀上孕,我一定要生下来……这孩子是他的又怎样,难道不是我的?我跟你讲,孩子的归属性99.99%是我的,他只占0.01%!能过就过,我纯粹为了孩子拼一拼,想给他拼个美满家庭而已,如果不能过,离婚,有离婚证在手,以后孩子长大了,我还能骄傲地跟他讲,你阿妈我也是尽过力给你完整的家庭的……谁管他给不给抚养费?我养不起吗?就算真的养不起,不是还有你这个干妈补贴哈哈哈……” 虽然未来舅妈在席上开声说话的次数不多,特别酷,但那声线绝逼是她的。 程心听完之后没敢出去,等未来舅妈走了,她才出厕格洗手洗脸,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舅这个婚结得急,也结得马虎,没拍婚纱照不止,婚宴上新娘子穿的婚纱都是哪里借来的,小舅也就穿平时的衣服,连一套新西装都没有准备。时下流行请婚宴公司主持大局,他们没请,现场没有任何浪漫的布置,开席前也没有新郎新娘互诉衷情交换戒指等环节……总之两个字——应付。小舅与舅妈都应付着,结个婚跟一起吃顿饭一样随便。 郭宰参加完这么应付的婚宴后,徨徨然地拉着程心说:“我们的婚礼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第295章 小小小修 小舅与舅妈的婚礼纵然应付,但长辈们还是忙里忙外地迎接新添的家族成员,光是单独宴请这对新婚夫妇的饭局就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个多月。 程心一般不出席,抽不出时间,不过不忙时还是会露一露面。 一来二去,程心和舅妈比先前稍微熟悉了些。 这日饭局后,有亲戚叫小舅留下来打扑克牌,舅妈不愿意等他,要先走。可她没车,将包厢里的人扫了一圈后,她决定挑程心来问:“小外甥女,顺不顺路送我一程?” 程心没所谓地点点头。 上车后俩人吐槽了几句饭店的饭菜大失水准,往后就没什么话题了。程心打开电台听歌,车厢内气氛还算可以,不太局促。 电台在播放怀旧歌曲《飘雪》,悠扬的旋律听得人入迷,忘了隔壁坐的是谁。所以音乐声突然被正点报时横刀拦截时,舅妈响亮地“叼”了一声。 “叼”完后,她记起隔壁坐着在家人中声誉极高,行为举止斯文有礼的小外甥女。 她有点窘,舌头打着结地解释:“哈,哈,最讨厌,听着听着被截胡,扫兴,是不是?恼火哈哈哈……” 程心看着前方的路,笑笑:“我也是,好讨厌。” 舅妈闻言后也呵呵笑:“看来我们是同道中人。不如换个台继续听歌?” “好。”程心按着方向盘上的操作键,很快又调到一个放歌的电台。 车厢恢复只有音乐声的安静。 眼见快到达目的地,程心忽地开口:“舅妈,我有个朋友结婚好几年都无怀孕,你有无认识这方面的医生介绍介绍?” 舅妈愣愣,悄悄拿眼瞥了瞥隔壁,两秒时间心思已经千回百转。她没有做多余的追问,直接回答:“哦,算是有吧,我有个朋友也有类似的毛病,后来治好了,找一老中医看的。那老中医80多岁了,几乎眼盲耳聋,开药方都要助手帮忙。你朋友有兴趣的话,”舅妈拿出手机,说:“你给我手机号码,我把地址和电话发给你。告诉你那朋友,凌晨四点起床去排队最好,那老中医一天只看十个病人。而且,失敬一句,那80多岁的老太婆随时随地……”舅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再强调:“所以看病要趁早。” “好的,多谢舅妈。”程心很积极地报上自己的手机号码,不一会,她听到手机短信响声。 车停好后,舅妈下车,挥手与她道谢道别。 程心笑着说再见,等舅妈身影没入夜色中才重新启动轿车,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车开出一段路后,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中医”,听上去就像是骗子团伙。她刚才一听这三个字就大失所望,舅妈后面说了什么,她都没兴趣仔细听了。 上辈子她不是没看过中医,几百块上千块一剂的中药她也有吃过,可惜于事无补。这辈子经济能力更好,她打算走出国门试一试,比如美国。 激发她想去美国治疗的导火线是,大妹最近决定了要出国留学。 程心知道后惊问:“这么突然?” 大妹只“唔”了声,没有其它话。 宿舍里只有两姐妹,程心抱着抱枕贼贼地打量妹妹,试着问:“你这是,想避开小孖?” 虽然她一直支持大妹出国,以弥补上辈子的遗憾,大妹去年也提过想法,可是决定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程心一时之间消化不来。往深层次细想,这个像临时临急逃跑的决定大概与小孖有关。 大妹脸色微变,眼神不稳地四处乱飘,声音极低地说:“……不是啊,不是。” 这跟“是”有什么区别? 程心靠进沙发背,看着大妹说:“如果你是纯粹去做学问,我百分百支持,但如果你是借此避开小孖的话,你是不是应该要正视一下为什么需要用到这样的方法去逃避?” 大妹眨眨眼,没出声。 程心叹道:“小孖在桂江学校那边做体育老师,听讲很受年轻女老师的欢迎,你出国两三年再回来,他说不定已经娶妻生子了。” 大妹怔了怔,眼神沉了下去。 “他跟你来到这里工作,拒绝其他女生的示好,就算无正式表白,对你的意思也很明确了,你还……扭扭拧拧的。我跟你讲,有缘无份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程心说完端起杯子喝水,等大妹回话。 大妹把玩着手机呆坐,期间手机响了下,来短信了。她看了后失笑出声,笑声渐渐落回去,才问程心:“大姐,假如你和郭宰无复合,那是不是一生都做不成朋友了?” 程心喝水的动作顿住。 之前大妹说过,接受小孖最大的风险就是,分手的话会直接失去一个属于不可再生资源的青梅竹马。 她珍惜与小孖的情谊,倘若爱情会令这份情谊的维系受到威胁,谨慎的她不会冒险。 “是不是?”大妹追问。 非要求得一个答案。 程心不想骗她,说:“是。” 这一刻,做为过来人的大姐决定不再游说妹妹了。 大妹得到解脱一样叹了口气,说:“那你们能和好如初,真的很难得。” “是。”程心又说。 或许是天意。她在阳山意外落水,然后被郭宰救起,全是上天的安排。假如没有这一切,又假如救她的不是郭宰……她依稀记得,自己沉入水中前听见尖厉的女声在大叫,事后她回忆,那女声应该是属于向雪曼的…… 程心收回思绪,回到大妹的话题上,问:“那你想去哪个国家?” “美国吧。”大妹随口道。 程心点点头:“美国不错,好学校多,牛人不少,大孖又在那边,有照应,去吧。” 哪怕回国时那人已经不在原地等你,哪怕回国时物是人非,去吧。 大妹在上辈子说过有喜欢的人,无奈对方不喜欢她。那个对方,会不会是指一直被她逃避所以后来也许娶了别人而与她再无瓜葛的小孖? 过后几天,程心将大妹打算去美国留学的事告诉了郭宰,同时说:“我会送她去开学,顺便找个医生看看。” 话到这里,郭宰就明白了。他放下手中的设计图,看着她认真地说:“可以,不过……失望了也不要难过。” 程心心里一阵酸一阵暖,过去抱住他,轻声说:“我会的。” 做了出国的决定,接下来大妹着手准备考试以及各种材料。她不打算找中介,想自己diy申请,便请教同样diy申请的大孖。大孖在大洋彼岸不时抽空给她做讲解。 有一回小孖给大哥打电话,打半天都接不通,接通后他一张嘴就教训:“是不是跟牛肉干煲电话粥了?大哥你这样留学是不行的!我们梁家全指望你光宗耀祖升官发财,你能不能专心学习?” “不是,”大孖应得快,也应得淡定,“我跟程愿讲电话。” 小孖愣愣,随后急问:“你跟番薯煲什么粥?!” “她问我申请材料的问题……” “什么申请材料??” “出国留学的……你不知道?” 小孖:“…………????!!!!” 他不知道。 没人告诉他啊!!! 小孖火急火燎地给大妹打电话,电话关机了,给程心打电话,电话忙线中,给郭宰打电话,接通了,小孖咆哮:“郭宰!番薯要出国留学你知道吗?!” “知道啊。” 连他都知道?!小孖秒崩,吼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郭宰:“啊,我以为程愿有告诉你。” 接着程心给他回拨电话:“怎了小孖?” 小孖咆哮:“大姐!番薯真的要出国留学吗?!” “是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程愿无告诉你么?” “no!!!!” 再之后大妹也给他回拨电话,不紧不慢问:“怎了?” 小孖张张嘴,想继续咆哮却使不出劲了,说话声弱得连他自己都暗惊:“你为什么出国留学?” 话里头有着千言万语的不舍。 “……做学问啊。”大妹说。 “那……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跟大哥一样吗?” “……不知道。” “哦,那祝你,学业进步,逢考必过。” “多谢。” 小孖的声音越来越低落,大妹应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有时候程心想,最无情的人不是最多情的人,而是最理智的人。 小孖挂线后在办公室一声不哼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天,直到下课铃打响,整座校园渐渐嬉闹声四起。 他站起来往操场走,准备下一节二年级生的体育课。 当初大姐要调他来桂江学校做体育老师时,他很抗拒。这分明调远他与番薯的距离,有违他来省城打工的目的。 大姐很严肃地说:“你不适合在东澳城上班。与其在这里做打杂,不如去学校做回你的专长,这样才不会埋没你的能力。” 小孖:“学校那边远啊……” 学校有学校的宿舍楼,他要去了,就不能再住在番薯的楼下了。 大姐不听他的,拍板说:“要么去学校,要么走,自己选择。” …… “报告梁老师!全班到齐!”二年级的小体育委员昂首挺胸地站在全班列队前,向小孖报告。 小孖朝他点点头,再朝全班小同学吹吹哨子,发号:“立正! 稍息!解散!自由活动!” 全班小同学:“???” 小孖走到树底坐下,无力叹气。 今日蓝天白云,和风习习,偏偏没有好消息。 小同学们分散在操场自由活动,几个小女孩与几个小男孩在打闹嬉笑,忽然一个小女孩跑起来,身后追着一个小男孩,其他小同学围着他们起哄大笑。 小孖跟着笑,他小时候在学校也是甩绳马骝般到处乱跑乱追。那时候的番薯就特别文静,经常连课间十分钟也坐在座位上写写写。若非她成绩好,她在班上的存在感极低,和几乎是全班焦点的他不是同一类人。 要不是后来她受伤了,要不是大姐叫他多关照她,他真不会在意她。 小时候的他在意与他同样喜欢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牛肉干。不过那种喜欢很早之前就无声无息退散了,番薯不提起的话,他都记不得自己对牛肉干有过那种情绪。 那群小同学闹得厉害,小孖举起哨子吹了吹,警告:“不准追逐!” 小同学立即不敢跑了,两两三三地散开玩其它游戏。 去年尾大姐和郭宰出了落水的意外,番薯盛赞郭宰的英勇时,他说:“如果是你落水,我也会跳下去救你的。” 番薯意外地看向他,目光与平时不一样,问:“你不怕出事?” “怕什么,我游水也不差。”他笑道。 大妹笑笑,没接话了。 当时只有她与他两个人,他觉得应该趁着这种气氛多说一些心里话。很合适,不是么。 “番薯,你看大姐和郭宰一对,牛肉干和大哥一对,不如我和你也凑一对?” 他嘻嘻地说着。 番薯瞪了瞪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视线不闪不躲,极力摆出一副平日少见的认真表情。 片刻过后,番薯“噗嗤”地笑了出声,哈哈乐地说:“哈哈哈你少来,你以前喜欢程意的,是不是追不到她就找我填补?我才不喜欢你。” 番薯很少哈哈哈地大笑,她一般笑得含蓄内敛,所以哈哈哈的她有点假。 而她说的那句“我才不喜欢你”,是真是假不知。 也许是真的,不然的话他追了这么久,她为何仍无动于衷? 也许是假的,跟她哈哈哈的笑一样是假。 不过不管真的假的,听了那句话之后,他反正是哑了。 哑够了,他才自我拯救地回话:“哈哈哈哈,这都被你发现!番薯你果然是番薯!最番薯你了!” 番薯颇有气势地说:“知道就好!” 他拼命点头:“知道知道知道……” 他能说不知道吗?一句“不知道”的话会引发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原谅他没有那个勇气,连挽留她的勇气都没有。她那样出色的人,就该和同样出色的大哥一样,周游列国,博学多才。 …… 大妹读书时是学霸,留学所需的考试对她来说没有太大的障碍,考出成绩后她及时提出申请,赶在春季开学前顺利拿到录取通知。 她计划着行程,程心也琢磨着怎样腾出时间陪大妹走一趟美国。 与秘书商量好工作安排,订完机票,临出发前却杀出个程咬金,令她无法与大妹同行—— 郭宰受伤进医院了。 第296章 半章 长仁医院住院部,骨三科某号病房里,郭宰右手臂扎着绷带,左手搭住眼睛,一张脸只露出蓄了胡子的下巴,一动不动躺着。 与李嘉仟受伤后被一圈人围着嘘寒问暖的盛况相比,此时的他身边连个陪护都没有。 赶来的程心目睹这一幕,鼻头顿时就发酸,心里一抽一抽。 他在乡下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她。 郭宰听见动静,拿开手,一双半眯的眼看向床边,随后笑了。 程心哪有心情跟他笑,张嘴就质问:“你这是搞什么鬼?走路不带眼的?蠢得你!” 她一点都不温柔,满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郭宰昂昂脑袋看自己的右手,笑说:“我故意拿刀砍自己的呢,就想看刀锋利不锋利。结果还行。” 程心怒道:“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边说边拿手指狠戳他的侧额,戳完又心痛他,改用掌心狠狠地给他揉。 郭宰微微侧身,笑着看风尘仆仆的她,静静享受她的“按摩”。 这时有护士进来吩咐吃药。程心扶他坐起来,把药拿手里,一颗颗递给他。 郭宰将药一颗颗放嘴里,然后伸手要水,程心却把水杯放到身后,不给。 药在嘴里一点点融化,越来越苦,粘住舌头。郭宰像被烫到似的张开嘴伸出舌头,郁闷地“啊啊”两声,向程心求水。 “苦吗?”程心皮笑肉不笑地问。 郭宰挂着舌头点头。 “那活不活该?” 郭宰笑哭,摇头,“啊啊唔唔”叫了一阵。 程心恶狠狠说:“记得我讲过什么吗?如果你不爱惜自己,他朝一日躺病床,我一定会用七七四十九种方法虐待你!” 郭宰:“……” 她把水杯递过去:“这是第一种。” 郭宰接过水赶紧把嘴里的苦药冲进肚,可嘴里的苦味仍很强烈,他挑眉看程心。 程心在旁边一脸幸灾乐祸,但两声“呵呵”刚落音,人就突然被往前捞,扑进郭宰怀里。她本能地想要挣扎,但余光扫到他的右手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郭宰快且准地低头猎住她的唇,挑开她的齿,将舌头钻进去,在她口腔内捣了圈,才松开她。 程心被他传过来的苦味苦得眼睛鼻子堆在一起,有杯子送到唇边,她马上夺过去喝水漱口。 单手将她搂在怀里的郭宰,下巴枕在她肩膀上,幽幽道:“我只是有一点骨裂,并不严重。这算好彩的了,不然的话不止骨裂,连关峰和工厂都会出问题。” 程心拧起眉斜眼他:“什么意思?” 郭宰低低叹了口气,说:“原来那个伍卓伟是关峰的仇人。” 程心:“谁?” “伍卓伟,你小学同学。” “不认识。” “……廖洁儿认识。关峰旧年开始向他入货皮料。” 伍卓伟提供的皮料价格比原来的供应商贵百分之二,关峰却愿意与他合作,郭宰提出过疑问,得到的理由是价格贵的品质高,利润允许的情况下理该给客户提供更优质的产品。这听上去没毛病,加上那段时间郭宰神志不清,便没有过多细究。 而最近,关峰没有先兆地说要终止与伍卓伟的合作。 “为什么?”郭宰问。 反复更换供应商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价格太贵。”关峰坐在对面抽烟,给出这四个字解释。 郭宰无语,说:“我们跟他合作的时间不算短,量也不少,早该有默契了,这个时候才来价格问题,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也这么骂他,骂得很爽。”关峰说。 郭宰:“这个事不是儿戏,廖洁儿那个客户又下了几十只柜的订单……” “我知道,”关峰打断他,“你放心吧,我会找到合适的供应商替代,像以前的顺记,我都打好招呼了。” 郭宰愣愣:“这么快?” 关峰:“那当然,我办事你放心,我不会拿工厂的利益冒险的。” 过去近三年,他们拍档很配合,一切从无到有,可以说是在生意场上出生入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采购那一块向来由关峰负责,郭宰终究同意了更换供应商的决定。 之后没料到,伍卓伟找上门来了。 第297章 第 297 章 那天郭宰出了厂门口,上了车,准备启动时在倒后镜看见伍卓伟气冲冲跑上办公室,他有所预感,随即下车折返。 上到二楼,隔远就闻见前面关峰的办公室传来闹声。 办公室门没关,郭宰跑过去,见伍卓伟正堵着关峰恳求:“峰哥,你这样突然取消订单,真的是玩死我啊!” 关峰呵呵笑:“哪里这么严重啊,我们小工厂小订单,玩不起玩不起。” 他想绕过伍卓伟走人,伍卓伟拦着不给。 关峰更加好笑了,说:“伍老板,注意点啊。两个大男人拦来拦去,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搞gay。” 伍卓伟急道:“峰哥我无心情同你讲笑。成两百多万的皮,怎么会是小订单!” “那你大可以取消订单嘛,我可以取消,你也可以取消。”关峰无所谓地摊摊手。 订单被临时取消,伍卓伟是气得咬牙,可客户始终是客户,求一求没准能把合作求回来,所以他叫自己放下姿态,好声好气去游说。不过关峰这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与口吻,不仅不像会给机会,更像是冷漠的幸灾乐祸。 伍卓伟忍不住,发火了:“取消?你之前一直讲急着要货,我才催国外那边加急生产,你知道国外人工贵吗,我是加了价人家才愿意帮我插单赶货,现在货都在海上了,我去哪里取消!” 门口的郭宰听了后很惊讶。关峰提出换供应商的事也才几天,怎么伍卓伟早把货做好了? 如果伍卓伟说的是真话,那关峰摆明是向他下套。 办公室里关峰凉薄地说:“那我爱莫能助了。不过也才两百多万嘛,伍老板人脉广,找其它厂家销货很快就解决。” “你们要的是高品质的牛皮和羊皮,试问市场上有几个厂家用这种档次的材料!”伍卓伟气愤地大声说,“我问过廖洁儿,你们最近的订单不少,这批货你们绝对有能力消化,而且我们有过协议……” 他边说边向关峰展开一份文件,说:“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你不可以单方面取消订单!” “哦?”关峰往那份文件凑眼,故作不知地问:“这是什么文件?” “采购协议!上面有你的签名!”伍卓伟说。 关峰收回眼,站直腰摇头说:“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签过这样的文件。” “你……”伍卓伟被噎了。 “况且文件上又无我们达扬家具盖的公章,你怎么可以讲是我们的采购协议?” “那不是因为我信你?而你也信誓旦旦地答应过!” “呵,原来伍老板你这么天真。”关峰没有走的意思了,随便坐到办公桌上,摸出烟点着抽,闲闲道:“协议这些东西,有法律效力的吗?有又怎样?莫讲话这张纸只有签名无盖公司章,就算有签名有盖章,甚至打了手指模,有些人还不是照样不认账?” 伍卓伟以为他要胡扯什么来替自己开脱,正要警告“我会去法院告你”时,关峰咬牙切齿来了句:“就像你的扑街老豆伍世坤!” 伍卓伟愣了愣。 关峰将烟用力地扔地上,站起来两步跨到伍卓伟跟前,凶狠道:“你那个扑街老豆伍世坤,当年不也一样无视合同,卷款潜逃?!” 伍卓伟神情飘忽:“你讲什么?我不知道你讲什么鬼!” “不知道啊?那我告诉你,他当年欠了供应商多少货款!当中欠得最多的那个,一共一百四十三万,叫关生!”关峰一步步逼着伍卓伟后退。 伍卓伟比关峰矮一个头,身材也不健硕,关峰所说的话以及他浑身的火气令他不禁慌乱。 他连忙摇头:“我不认识,我真不认识!” “不认识你滚去问那个扑街!问问他过去十几年有无发过噩梦!死扑街!拖欠供应商货款然后带一家大小跑路去澳洲叹世界?!他有无良心的?!他当供应商是猪是狗吗?!”关峰越说越愤怒,除了眼神像要杀了伍卓伟之余,他一只铁拳实打实地揍到对方脸上。 伍卓伟当即往后跌扑,关峰追着上去又揍了一拳,两拳,一拳比一拳狠,直接将伍卓伟揍倒在地。 “关峰!”郭宰走过去拉住他,“冷静些!” “冷静?!”关峰早就看见郭宰在门外,只不过没理会,现在拍档既然进来了,他不妨告诉他:“你知道我阿爸怎样死的吗?”他颤着手指着伍卓伟,极其仇恨地说:“就是这个扑街的老豆,欠了我阿爸工厂百多万不还,害得我阿爸跳楼自杀!我的家无了!他们呢?在澳洲吃好住好用好,花的钱哪一分不是我们供应商的血汗钱?!” 郭宰震惊。 此时伍卓伟站了起来,关峰甩开郭实,冲上去继续揍。 “死扑街!无本事做生意赚钱就不要学人做!拿供应商的货款当利润?我叼臭你老母!你个冚家铲!”关峰边骂边打踢,每一拳每一脚都用尽力,“枉你还敢回来丰城!我要是出去通知全世界,伍世坤这个死扑街的杂种回来了,你猜猜有多少人会轮着来撕你皮拆你骨?!” 他揪住伍卓伟的衣领,一铁掌挥过去。 身高体形都比不过他的伍卓伟根本不是关峰的对手,不出几下工夫就被打得软塌塌往下跌。 郭宰回过神,还是过去拉关峰,劝着:“你不要再打了,再打出人命!” “出人命就出人命!一命抵一命!” “那是他老豆的问题,你找他出气于事无补!” “他老豆的问题?”关峰死死盯着伍卓伟,说:“他老豆敢回来吗?我打赌,他老豆这一世都不敢再回来!所以父债子还,父债子还!” 关峰一脚踢向伍卓伟的腹部,将他踢倒在地。 郭宰见伍卓伟捂着腹部在地上打滚,起不来的样子,越发担心。 “你要打死他了!”他喝住想继续出手的关峰。 “我就是要打死他!”关峰不管不顾的,冲上去。 郭宰及时从背后双手勒住他制止,大喝:“你打死他要坐监!到时你阿妈和妹妹怎么办!” 关峰无法往前,满腔怒火又不甘心,于是一边挣扎一边伸长脚去踢打伍卓伟。 他豁出去:“我帮阿爸报仇,她们高兴都来不及!” “你疯了!醒醒!”见伍卓伟又吃了几脚,郭宰拼命将关峰往后拉。 可关峰又癫又狂,使出的劲又大又狠,郭宰倍觉吃力。 这时廖洁儿出现在门口,见到这一混乱暴力的场景,失声尖叫。 “廖洁儿!带伍卓伟走!”郭宰立即说。 “哦哦。”不知发生什么事的廖洁儿手忙脚乱地扶起伍卓伟。 “你不要走!我未打够!”关峰气红了眼,到嘴的猎物不能被抢走,他猛地发力挣开郭宰,朝伍卓伟冲去。 “啊——!”廖洁儿吓得扔开伍卓伟,自己跑了,躲到门口外面。 “哎!”另一边的郭宰忽地大叫,“我手断了!关峰!我手断了!” 关峰回头,见郭宰捂着右手倒在地上,怕是被他刚才推撞的。 “好痛!快送我去医院!”郭宰想爬起来,可一爬就脱力地滑下去,似乎伤得不轻。 “你是不是,牛高马大受伤?”关峰半信半疑过去,将他扶起。 “大佬你蛮牛一样推我,我不是刀枪不入的!”郭宰呲牙咧嘴,忍着痛似的说:“真的很痛,快叫白车!” 伍卓伟是该死,但为了他伤及无辜不值得,关峰抹抹脸,拿电话打120。 救护车来了,将郭宰与伍卓伟一同送去医院。 郭宰只是骨裂,包扎一下就可以出院,他却跟医生说:“麻烦将我的伤势讲得严重些,安排我留医。” 然后他打电话给关峰的母亲,让她来医院接走关峰。 程心听他说完事情始末,也是惊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信息有点耳熟——跑路去澳洲,伍世坤,十几年前……想起来了!就是她上初中时做散工穿吊牌的那家工厂!叫飞什么……飞莉甫! 程心拿手抵在唇边,小声问:“你记得康顺里搞过冬至街宴吗?” 一直搂着她的郭宰点点头,“记得。” 程心说:“那年街宴我就听阿姨讲过,有被伍世坤拖欠货款的供应商自杀……想不到是关峰阿爸……” 郭宰搂紧她:“怪不得第一次跟伍卓伟见面,关峰就怪怪的。” 程心:“伍卓伟伤势怎样?他会不会告关峰伤人?” 郭宰摇头:“无伤及筋骨,不过也挺重的。你来之前我去隔壁看过,还在睡。等他醒了之后,我会跟他谈谈。” “那关峰呢?他会不会再来医院打人?” “应该不会了,关妈妈会看好他。我也跟他讲清楚利弊关系了。” 一是打人要论罪,二是达扬家具近一年来被政府各部门盯着,经营上已经步步为营,如果出乱调,怕有人会借题发挥打击工厂。种种结果,都是得不偿失。 程心握过郭宰的右手掌,说:“我还挺理解关峰的,换作我是他,可能第一次发现对方身份时就冲上去打一顿了,哪里沉得住气慢慢挖陷阱。” 比如当年欺骗阿爸的卢亮,假如桂江没有发展起来,假如阿爸和上辈子一样,那程心见了卢亮会二话不说上前往死里揍,哪管死人不死人,坐牢不坐牢,只管怎么痛快怎么来。在杀父仇人面前讲究仁义道德?这本身就没有仁义道德。 不过她比关峰幸运,硬是将局面扭转过来,间接帮桂江帮阿爸撑起来。不然的话,那回在香港,阿爸哪有兴致轻轻松松与卢亮说笑吃饭,而她又哪来闲情只偷听不动手? 郭宰回握她,说:“我也理解。” 他凑近她耳边,压着嗓子低语:“告诉你,我初去香港知道阿爸与兰姐的事后,也想打他们。两个都打。” 第298章 第 298 章 第二天,伍卓伟辗转醒来,依然觉得浑身是痛。他抬抬头看向隔壁,同房的病患不知什么时候出院了,空出来的病床收拾得很整齐。 四周很安静,不似有人声。这麻烦了,想叫个人帮忙扶起来都成问题。 他唯有保持平躺的姿势,躺累了就稍稍翻身。 从面朝内侧翻身至面朝门口,睁眼见床边忽然多出一个坐着的男人,伍卓伟吓了惊。 他往后拉视线,打量对方,确定自己并不认识。 不过这男人的衣着装扮很上得台面,从从容容的气度没有一点走错病房的抱歉感,而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又显得相当清冷。 被关峰打过一顿,有伤在身又躺着不能乱动,人自然就低势了。加上搞不清来者何人,不敢轻易得罪,伍卓伟便小心翼翼问:“先生你哪位?” “免贵姓霍。”霍泉靠着椅背坐,双腿闲闲叠起,一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自然地垂在椅侧,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看着伍卓伟微笑。 伍卓伟现在没什么安全感,对谁都不敢抱有信任,尤其这个自称姓霍的男人,说他笑里藏刀一点都不为过。伍卓伟防备着,往后挪了挪的同时,牵强地回以一笑,问:“霍先生有何贵干?我不认识你。” 霍泉保持微笑说:“我认识你。伍卓伟,父亲是伍世坤,旧时飞莉甫电器厂的老板,九五年欠17个供应商总共六百四十万货款然后全家经香港跑路去澳洲……” 伍卓伟一听“伍世坤”这个名字就知大事不妙,青淤浮肿的脸色顿时刷得惨白。霍泉的话未说完,他就慌忙抢道:“你想做什么!你千万别乱来!这里是医院,隔壁是派出所……” 霍泉极轻地拧了拧眉,将话抢回来:“我不是你们欠债的供应商。” 伍卓伟却似惊弓之鸟,不敢全信,仍十分戒备地问:“那你来做什么?” 他若果说是来探病,他也不会信。伍家在乡下已经没有来往的亲人,当年他们跑路,给亲朋戚友带去了极大的麻烦。他从父母那里闻说,当年有些供应商找不到他们,就去亲朋家找人堵人甚至打闹,叫嚣着要他们替伍世坤还债。 伍世坤一家三口因此成为亲朋眼中神憎鬼厌的祸害。伍卓伟回来乡下发展,半声招呼都不敢跟他们打。 霍泉从裤兜摸出打火机,“嘀嗒”点着手中一直夹住的烟,无视病房里“禁止吸烟”的警告语,悠悠地抽烟,吐雾。 “你跟达扬家具的问题,打算怎样解决?”他说。 伍卓伟又惊了惊,一时没接话。 霍泉耐性极好地等着,不催不追,只管抽烟。病房里有一片安静的烟味,不多时,伍卓伟说:“我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也不喜欢小题大作,郭老板昨晚给的解决方案,我同意。” 达扬家具的郭老板昨晚来病房找他磋商,大概意思是:“伍老板,关峰打你的事,我无办法替他向你道歉,个中的恩怨,你和他比我更清楚。但打架事件发生在我们工厂,所以我以工厂的立场向你道歉,同时工厂也会负责你的汤药费,看在我也受伤了的份上,希望这事告一段落。而至于订单方面,那份协议既无公章,也无付订金的记录,坦白讲,我们完全可以不认账,不过基于我们以前良好的合作关系,我们愿意接手20%的材料份额当作援助,其余的恐怕要伍老板自己想办法。” 被关峰打,伍卓伟固然憋屈,可他不敢争理,因为心虚。 当年跑路之后,他就听父母提过谁谁谁跳楼自杀了,那时候他年纪尚小,不知道父母做了什么缺德的事,还以为他们之所以能移民出国,是全赖父亲卓越的能力。后来他知道真相,也明白为什么父母从来不回国探亲。 伍卓伟自认理亏在先,况且他一个人在乡下,势单力薄,遇上仇家自然输多过赢。他没有能力斗争,父母带出国的资产几乎全部被澳洲的华人中介诈骗了,他又向来不是读书的料,不愿意留在澳洲做低下层的体力工作,便惦记着回国发展捞钱。父母三番四次阻止他回国,怕被昔日的供应商寻仇,他仍一意孤行,不信邪。 他刚回乡下时,用归国华侨的身份以及化名混行业,后来在饭店遇见廖洁儿,见她一身光鲜,才端出真姓实名来攀谈。谁料到这么一露,就真在仇家面前露陷了。 关峰在社会上不算什么角色,可与出国十多年的他相比,他纵使是过江龙,各方面也不及关峰这地头蛇。 正如关峰所讲,他若将他的行踪告知当年被他父亲欠款的供应商,那他恐怕出不了丰城。 郭宰提出的条件他并不满意,无奈他底气浅,协议没章没订金又确实是他疏忽愚蠢,便安慰自己权当破财挡灾。 “所以,”伍卓伟对霍泉说,“你们不用再来试探我了。” 霍泉:“哦?不好意思,我不是他们那伙的。” 伍卓伟愣愣。他原以为这个衣冠楚楚的人是达扬家具找来吓唬他的。 霍泉放下交叠的腿,手肘枕膝往病房稍稍倾身,半眯着眼说:“我是你这边的。” …… 程心去检验科帮郭宰取尿检结果,边走边看诊断报告。昨天护士通知今天要空腹尿检时,郭宰懵了。 他明明伤的是手骨,跟尿尿有什么关系? 程心安慰他:“算了,进来医院一趟,当然什么都要验一遍。”她伏他耳边低声道:“不用你验便便已经很好了。” 郭宰:“……” 今天一早,程心陪他去检验科。护士给他一只小小的塑料尿兜,郭宰拿了就进厕所,可没一会,他出来求着程心:“你帮帮我……” 程心:“……” 她不答应,认为他是故意的。“你左手好好的,用左手扶着不行吗?矫情。” 郭宰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程心听得脸红又失笑,才低着头往厕所扬扬手,帮就帮吧。 于是乎某厕所格里,可闻某女声气急败坏地说:“你瞄准!你小点力!你停停!” 折腾了一番,问护士多要了四只小尿兜,才成功接了一小盆出来。 回到病房后,出了一额头汗的郭宰难受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跟程心说:“今晚我不住院了,我们出去住酒店。” 程心坏笑着说:“伍卓伟都同意条件了,你还要住院?等下全部检查结果出来了,无问题就索性出院吧。” “好好。”郭宰拼命点头。 程心看完他的尿检报告,再翻看其它报告,没抬眼看过路,结果撞到人。 她撞到对方的胸膛,鼻息间一闻,竟生出某种直觉。抬头看一眼,确定是。 她立即后退两步,生硬地笑说:“不好意思。” 霍泉脸颊微仰,低着视线看她,面无表情说:“来医院做什么?” 这似乎是一种问候与关心,程心坦道:“郭宰受了伤,进来了。” “呵呵。”她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冷笑,之后没了。 程心感觉他近一年来都怪怪的,便不多打扰,“先走了。” “不问我为什么来医院?”霍泉叫住她。 程心:“……那为什么?” “你一点都不担心我。”霍泉没回答,反而说了这么一句。 程心:“…………” 他不好端端站着吗?担心他什么?再者一直以来他与东澳城的联系没断过,平叔对他的各种状况每周必打听,他若有三长两短的毛病,她绝不会现在才知道。若是一般的伤风感冒,以他的体格需要当一回事吗? 他根本不需要她的担心。 程心无话好说,干脆什么都不说,干站着。 霍泉垂目看了她半晌,忽说:“委屈什么?” 程心:“???” 这是问她吗?莫名其妙。 腹诽着,又闻霍泉说:“我来探蔡老师,他在肿瘤科,你有空也去看看吧。刚才还跟我讲起你了。” 程心花了些工夫才将霍泉的话理解过来,“啊”了声。 “走了。”霍泉不再多说,绕过她径直往医院门口去。 程心:“…………” 他真是怪怪的。 自从去年年底从阳山回来之后,他开始对她不冷不热。 这与他以前对待她的态度有很大出入,但好在工作上并没有为难过东澳城,程心便没有去过多地研究。有时候某角度上分析,她认为他放下了。 这不是坏事,不是么? 回到郭宰病房,不见他人。检查报告结果全是正常,程心作主帮他收拾行李准备办出院手续。将近收拾完时郭宰回来了。 程心一边忙着拉行李箱的拉索,一边说:“检查全部ok,出院庆祝庆祝。” “庆祝不了了。”郭宰说。 他的语气很消沉,程心看向他,发现他脸色奇差。 “怎么了?”她不安地问。 郭宰茫然地看着地面,说:“伍卓伟要告我们。” 第299章 第 299 章 关峰接到郭宰出院的电话通知,扔掉烟就出门。 关母从厨房追出来:“峰仔你去哪?” “回工厂。”关峰大步大步走向门口。 “郭宰不是让你休息两天吗?你先别去啊。”关母急了,不想让他走。 “他出院了!在工厂等我!”关峰没好气说。 关母愣愣,放心了些,又叮嘱:“那你记得不要冲动,不要再打人了。你就算打死他,你阿爸也不会回来。赔上你的前途,不值得!” “知了知了。”关峰甩手关上家门。 回到达扬家具,郭宰与程心已经在办公室等他。 “那个扑街发什么神经?”关峰人未坐下就开声说:“我在路上想过了,他想告我伤人是不是?那让他拿证据啊!我们办公室无闭路电视,当时在场的又全是自己人,只要我们统一口供,他哪来证据指控我?” 程心说:“他现在不是要告你伤人,而是要告达扬家具违约。” 关峰呆了几秒,问:“违个扑街什么约?” “就那纸协议啊。”郭宰头痛地说。 关峰脸色沉了下去,追问:“怎么可能,就一张废纸,他拿什么告?” “这才是头痛的地方,”郭宰扶着额头,说:“我今早去他病房,发现他变了个人似的,昨晚死气沉沉,瑟瑟缩缩,今日就精神得不行,眼神讲话也嚣张很多。他好像很有信心也很坚定,一定能告到我们。这莫名其妙的才可怕。” 关峰听得恍然。他摸出烟点着抽,抽了好几口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地问:“他是不是被我……打傻了?” “我巴不得是。”郭宰应得很快。 关峰无语了,连抽烟的动作也卡住。 办公室内安静了一会,一个比一个愁眉苦脸。稍为坦然些的程心起身走到郭宰身边,搭着他肩膀说:“想太多无用,先看看他的动静吧,也许等他出院时又另一个主意。他要是真的想打官司,我给你介绍律师。” “你不是过几天要去美国吗?”关峰问。 程心说:“不去了。” 去个鬼,郭宰遇上这种麻烦,她哪有心情。 抓紧时间回东澳城,程心将取消美国行程的安排通知了秘书,也吩咐她联系知名的经济案件律师,做好准备。 她不能同行去美国,大妹很失望。虽说那边有大孖接应,但初初登陆的那几天,陌生与紧张,还有不安与思乡,她都希望大姐能陪在身边。 “郭宰他们一个小工厂,一年销售额不到一千万,经不起大风大浪的。一旦搞起事情,我不在的话,怕他应付不来。”程心这样向大妹解释。 事实上郭宰也开口了,说明白想她留在身边陪着,这样他能冷静些安心些去处理麻烦。 大妹只点点头,表示理解,没有说话。 她那副默默接受的退让姿态,令程心一下子心理不平衡了。大妹所谓的出国留学,有至少一半原因是想逃避小孖,她不似那些一心一意去求学的学子,怀着雀跃与期待的心情出发,相反,越临近离开的日子,她越忐忑,越犹豫,越迷茫。 她需要一个有力的人支持她踏出第一步。 旁边的小妹说:“二姐你别不高兴,大姐不去,还有我嘛。” 这趟行程,已经毕业的小妹也会同行。不过她是纯粹去旅行和找大孖团聚的。 “郭宰好歹舍命相救过大姐一次,这次他有难,大姐不帮的话,无义气啊!”小妹又说。 去年大姐落水一事,小妹到寒假回家才被告知。她当然生气,家里发生什么大事,她总是最后一个知道,又双叒被瞒了的无力感。可大姐被郭宰救了,大姐与郭宰复合了,郭宰不介怀大姐的病了等等等等,一连串好消息冲击得她忘记了生气。 她听见东澳城的员工在饭堂津津有味地八卦郭宰如何英勇地落水救美,一脸自豪。那些传言经过各种艺术加工,在众人口中已经演变成传奇。甚至有人提出:如果自己落水,又有人不顾一切地跳下去营救,那自己绝对会义无反顾地嫁给那英雄! 小妹听了后,拿手机给大洋彼岸的大孖发短信:喂,万一我落水了,你会奋不顾身救我吗? 时差的原因,小妹到傍晚才收到大孖的回复:你会游水。比我还游得快。 小妹:“…………” 她回了两条短信,第一条:那你落水了,我会去救你的! 第二条:才怪!! 听了小妹这话,大妹觉得自己有点小气了,便对程心说:“我知道的大姐,你留着帮郭宰吧,希望他一切顺利。” “不的,”程心却临时改了主意,“那个伍卓伟至少多躺半个月才会出院,很积极地花达扬家具的汤药费,所以还有一些时间的。这样,我陪你飞过去再马上飞回来,赶得及。” “啊?”小妹率先低叫,“时差未倒过来就赶着走?大姐你想累死自己?” “怕什么,坐头等舱,舒舒服服的哈!” 大妹不太赞成:“坐头等舱也是舟车劳顿,十几个钟头航程,太辛苦了,大姐你真不用去。我有程意陪就行了。” “是啊是啊,大姐你已经快三十了,不再是十八岁卜卜脆,别拿自己的体力拼,小心提前更年期。”小妹吧啦吧啦地讲。 程心哭笑不得,这亲妹妹算是关心还是奚落? “我就要去,我健康得很!”她不服,谁都不听。 …… 省城市中心某顶层复式公寓。 向雪曼站在酒吧柜前给自己斟酒,静静看着丈夫进家门,在玄关换鞋,再脱下西装扔到沙发上,边往书房走边解领带,到关门前一秒,都不曾看过她一眼。 以前他对她再无感,在外面再乱来,偶尔还是会抱一抱她,她主动也好,他发泄也好,那些珍贵的拥抱时光对她来说还不至于绝种。 可从阳山回来之后,他搬去了书房睡。 他一个字不说,她却明明白白他有多怨恨她。 假如她父亲不是位高权重,假如不是尚有少年时那丁点情份,假如没有霍清清,霍泉的巴掌她至少要挨一个。 向雪曼自我麻醉地饮了一口酒,打开手机翻出一段视频。 视频里非常吵杂,有人尖叫,有人吼叫,一堆人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个男人在角落打架。 其中一个男人,她的丈夫,生生挨了另一个男人的两拳,才扑过去还击。他朝对方踹去两脚,又狠又快,第三脚时,对方闪开了,又趁机踢他腿窝,令他无法站稳,半跪下去。对方冲上去打,他及时揪住对方衣领将其反摔到地上,摁着来揍,对方发狂般硬是挺了起来,一脚朝他胸口踹过去…… 她的丈夫明明身手不错,却无法一下子战胜对方。当中原因,除了对方不是省油的灯之外,那一定是他的心乱了,阵脚乱了。 这个视频向雪曼看过不下百遍,她也是服了自己,居然兴致不减地欣赏自己的丈夫为了其他女人与别人打架的雄姿。 认识近二十年,她以前还真没见过他打架。他怎么会打架?他向来是斯斯文文的学者,张嘴闭嘴讲的都是哲学道理,擅长以理服人,以德驯人。打架这种有辱斯文的野蛮事,他不屑于做。 这个观念,在她拿到这个视频后才被颠覆。 他不是不屑于打架,他是不屑于程心以外的人。 只要事关程心,他可以打架,也可以不顾安危地要跳河救人,着魔了,失控一样。 向雪曼将杯中最后一口酒干掉,放下手机,走去书房。 她推开没有落锁的门,正好见刚冲完凉的霍泉全/裸着站在窗前擦头上身上的水。 他常年锻炼,身材比读书时还要强壮结实,他不赶走的话,向雪曼可以呆呆看上一天。只不过目光顺着他的肩膀往下移,扫到右腰处某块浅粉色小印痕时,她会主动中止这种观摩。 许多年前的某个暑假他去当义工,指导一堆小朋友学游泳,之后他身上莫名多出这么个伤痕,再之后他提出分手,认真且决绝。 那是她第一次痛。 向雪曼随意地看向别处,不再回忆过去。 她站在书房里说:“你什么时候做事变得这么迂回?” 霍泉早从窗户的玻璃倒影看到她,他没回话,将擦完水迹的毛巾扔一边,又拿了条新毛巾围着腰部,该干嘛干嘛。 “你要对付郭宰,直接打击就好了。现在曲曲折折地旁敲侧击,玩什么呢?我看着都替你累。”她早料到他会是这副冷漠的态度,继续自顾自说。 霍泉一眼都不看她,坐到书桌前拉开柜筒,拿出几份文件翻阅。 “你是想拉长折磨他的过程?让他反反复复难受辛苦一整年?抑或假装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不让程心发现然后讨厌你?呵,你还顾及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你不知道你在她心里无形象的吗?从高考那年开始,你在她心里不过就是一只……你懂的吧?” 向雪曼调侃轻视的口吻没有惹起霍泉任何反应。 他看似专心地翻阅文件,没有受一丝干扰。 但他翻文件的动作一下比一下慢,一下比一下重,那是发怒的临界线。 向雪曼不想跟他吵架,吵架所激起的后果没有一个她承受得起,所以逞完一时的痛快,她见好就收,换了个话题:“清清的学校下星期有家长活动,你记得抽时间出席。” “好。”终于等来一声回应,短促且低沉。 向雪曼离开书房,望着空荡荡的豪华客厅出了好一会神。这个什么都不缺的家,其实贫乏得令人匪夷所思。 幸好,她还有女儿这个筹码。 女人天生有母性,那男人也一定天生有父性对吧。否则的话,早几年对女儿不问不闻的霍泉,怎么会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爸爸?看着可爱的女儿一天天成长,他不可能没有感触,没有感动。 看,他终究被骨肉感动了,他终究将女儿当一回事,放心上了。 第300章 第 300 章 出发去美国前一晚,程家三姐妹回到北苑别墅与阿爸阿妈吃饭,外婆阿姨他们也来了,轮流叮嘱大妹小妹出外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郭宰也来了程家吃晚饭,席间外婆说如果郭宰能陪着一起去就好了,有个男的照看着,她能安心些。 程心只说郭宰最近很忙,抽不出时间,没有提伍卓伟那些事。 外婆小声嘀咕:“以前要毕业忙,现在毕业了还忙,你们到底什么时候不忙。” 早在夏天的时候郭宰就顺利毕业了,二次补考的科目成绩很不错,四年大学生活正式结束。东澳城四期幸福里的家具配套工作也如期完成,接下他是闲了一阵子的。 外婆算着他的时间来催结婚,可惜另一边的程心又加倍忙起来了。 桂江上市的筹备工作进入最后阶段,不容有失,阿爸阿妈以及整个桂江都不同意她这个主力军在关键时刻退离前线。 所以外婆很郁闷。 程心与郭宰相视苦笑,这人生怕不是要忙到百年终老的时候么。 阿妈在旁边安慰外婆:“阿妈你最好希望他们推迟到年中才结婚,不然的话再过两个月阿进的儿子就出生,到时你忙不过来。” 外婆一想到即将出生的孙子,心情又马上好回来了。 小舅舅妈早就去香港的私家医院预约床位,下个月就会过去那边待产,姨妈在那边也做好接应的准备工作。按预产期,他们应该不会在乡下过年的了。 饭后程心不住家,直接跟郭宰走,出门时阿妈提醒:“记得明早八点出发去码头。” 他们经香港飞美国,由于行李多,送机的人也多,这趟他们改走水路,坐船去香港。 “知道了程姨。”郭宰应了声,牵着程心离开。 晚上俩人在床上厮磨了良久,郭宰仍不依不饶地缠着程心。 程心累乏了,迷迷糊糊听见他说:“我也想跟你去美国,要是无伍卓伟这个麻烦,我也想和你一起去。” 程心嘤咛着“唔”了声。床很舒服,她也睡习惯了,软趴趴躺着不想动。 郭宰闷头闷脑地弄疲后,伏在她身上喘气。 房间闭了灯,又暗又安静。 好一会,他微弱地低说:“你第一次,要离我这么远。” “唔……” “好远啊,隔一个太平洋,太远了……” “唔。” “连日夜也颠倒,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唔?”程心半眯的眼睁了睁。 “你不会去了之后不回来了吧?”郭宰突然昂起头问。 程心:“……” 美国而已,又不是外太空,郭宰的担忧有点小家子气。 她拿手轻抱枕在自己颈项间的脑袋,手指顺着他的短发来回扫,哑着声说:“返程机票都订好了。” 即日来回确实太累,她会在美国呆两天才回来。 郭宰用下巴蹭蹭她的皮肤,苦恼道:“我很矛盾。怕你休息不够就飞回来会累坏你,又怕你多留两天之后会忘了回来。” “为什么?” “怕你玩得高兴,把我忘了。” 程心笑了出声,“我本来的行程安排也不是去玩啊,大大大侠。” 郭宰往前轻轻一跃,亲了亲她的嘴,“大大大程总,等伍卓伟这个事摆平后,你要再去的话,我陪你去好不好?” “嗯。” 郭宰又亲了亲她,问:“要冲凉吗?” 程心轻轻“唔”了声,这个腔调是“不”的意思。他起来拧了条热毛巾帮她擦干净,再自己去冲凉。 刷刷几下完事后,他有什么好主意似的兴奋地小跑走出来,跳上床抱着程心说:“不如我们环游世界,好不好?” 程心睡了一半一半的,朦胧中听到他叽里咕噜说话,没听清说什么,也没力气回。 郭宰抱紧她,兴致勃勃地小声自言自语:“我们先去美加,看自由神像和尼亚加拉大瀑布,再去南美的委内瑞拉看paradise fall,还有巴西的亚马逊,听讲亚马逊河里有食人鱼,你敢不敢落水……” 他声音很低很柔,像安眠曲,程心不仅没被他吵到,反而越睡越香,一觉到天亮。 …… 去机场送行的除了自家人,还有小孖。不过平日挺多话的他今日异常安静。 他将一个小行李箱交给小妹,交代:“这给大哥的。” “ok!”小妹心情特别好,稳稳地接过小行李箱。 之后小孖不说话了,静静站在一旁看大妹跟家人一一拥抱,道别。他眼里没有太多神绪,只有一股别愁,粘住大妹化不开。 到他时,大妹没有上前拥抱,只轻轻挥手,干笑着说:“拜拜。” 她脸色不太好,眼下青色很重,也许昨晚忙着收拾行李,挤不出时间休息。 小孖看着她,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沉沉地回了句:“拜拜。” 大妹点下头就旋即转身,挽着小妹的手臂往安检走。程心看看腕表,时间明明尚早,但她没法计较,与郭宰亲了下就追上两个妹妹。 小妹不时回头跟大家挥手,程心也偶尔回头与郭宰打打眼神,就大妹一路往前,拐弯,没回过头。 离开机场时,郭宰与小孖勾肩搭背的,安慰他:“不要难过了,你不孤独,有我陪你。” 小孖一手肘顶过去,不领情地说:“少来,大姐几天就回来,你才不孤独。” 而番薯不知何年何月才回来。 大哥说过,许多出色的留学生找到工作后就会长期留在那边,不回国了。番薯很出色,她将来也有不回国的可能吧,在彼岸结婚生子,落地生根。 到时候大哥回国与牛肉干结婚,郭宰与大姐组一对,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一个个收获满意的幸福,而他拥有的恐怕只有孤独。 …… 程心不在的这几天,郭宰提着精神留意伍卓伟这个人。 他每天都会去医院看他,查看前一天的住院费用,询问医生他的康复进度,以及与他说说话。 “今天感觉很好吧,医生讲你随时可以出院的了。”郭宰拉过一张椅子,随意在病床边坐下。 伍卓伟翻着最新版的汽车杂志,呵呵道:“怎了,我想多住几天不行?怕我的汤药费超出你们预算,抑或急着想我出去告你们?” 郭宰平静道:“伍老板,我还是那句话,你告我们违约,实在无胜算,与其浪费时间与金钱在官司上,不如私下沟通解决。” 伍卓伟笑问:“怎样解决?你们把货全收了?” 郭宰:“那不可能,我们已经与顺记签了合同付了订金,同样的材料我们无必要备两份。” “那就无得谈了。法庭见吧。” “伍老板就不怕到头来一场空?” “不怕。”伍卓伟语气相当轻松,“你也不用天天过来假仁假义,律师我早已请好。” 郭宰:“……” 目光下移,落在伍卓伟手上的汽车杂志,见他在保时捷那一页流连忘返地看了又看,那款车至少要两百万。 郭宰忽地来了股劲,冷声问:“伍老板确定要告我们了是吗?” “一个星期前我就讲过是了。” “那麻烦伍老板今日出院,不出的话,达扬家具不会再承担往后的费用。” 第301章 第 301 章 郭宰回到办公室,往书台扔去一叠单张。 关峰过去拿起来看,乐了,问:“那条粉肠终于肯出院?叼他老母,赖死不走多住了一个星期,巴不得他一世住医院。” “出个屁!”郭宰回话时语气特别凶。 关峰很少见他发火骂脏话,平日在车间检查生产,关峰一来火气就问候人家母亲,出口成叼,郭宰相反,多半会和和气气去解决问题。工人们都说,上过大学的郭老板跟初中辍学的关老板就是不一样。关峰也承认郭宰比自己有气度得多。 眼下这个有气度的拍档骂了这么一句,关峰就料到事情没那么顺利。 郭宰拿起杯喝了半杯水,缓了好一会才接着刚才的话说:“他铁了心要告我们,连律师都请好了。” 关峰张了张嘴,哑了半天,才道:“那可真麻烦了。” 早几天,他们与程心帮忙联系的律师见了面,聊过后才得知原来只有签名的协议也是具备法律效力的。关峰当场就着慌了。 律师详细了解过后,告诉他们:“但这不一定代表官司会输。” 理由是这协议以公司名义开立,而关峰签名时是代表公司立场还是个人立场?这个点能开展一场论战。另外这份协议签署时并没有公证人。第三,关峰不是工厂的法人代表,郭宰才是,所以他的签字效力相对薄弱一些。律师说,现在没有哪条法律是没有漏洞的,只要揣紧优势去打,就有赢的机会。 关峰听得一额汗。这在律师眼里或者算不上是输,可对一心一意要打击报复伍卓伟的他来说,已经输了。 本来想给他挖坑,结果自己掉坑里,给了他反扑的机会,真他妈愚蠢!真他妈叼! “李律师,能不能讲那个名不是我签的?”关峰想起这个,满载希望地激动说:“我签的时候有故意写得跟平时不一样。我有留一手的!” 律师笑说:“你最近有留意新闻吗?关于那宗遗产争夺案的。” “啊?”关峰一时转不过弯,懵了。 “那遗产争夺案一大议点就是签名是否真迹。辩方从英国请来的笔迹专家分析了超过一百个签名,最后指出控方的遗嘱签名是伪造的,因为它与其它的签名有十多处不同,专家连书写节奏都分析出来了,厉害不厉害?” 关峰哪有心情去分析这么长的一段话,只急着问:“即是怎样?” 律师哈哈笑:“即是那个名是不是你签的,专家能看出来,骗不了人。” 关峰:“……” 律师临走时安慰他们:“你们放心,我还是很有信心打赢的。刚才提到的材料你们准备好,到时我再仔细研究。” 律师走后,关峰不安地跟郭宰说:“这个律师会不会纯粹骗钱?我听朋友讲,很多律师在接案前就吹水这个能赢那个能赢,收钱接案后就诉苦这个要输那个要输的。” 郭宰头痛地摇摇头:“不会的。” 程心介绍的律师,肯定亲自把过关,他就算不百分百信律师,也会百分百信程心。 关峰听得出他心情低落,遂道歉:“对不住,最衰是我,公报私仇,连累你了。” 郭宰皱眉看了他片刻后,叹着气移开视线,无力说:“我真是很想骂你。” 关峰听着不敢出声。 郭宰继续说:“这工厂是我的心血,也是你的心血,你想报仇我理解,但拿自己的心血去下套,你就不怕连心血也毁了吗?” 关峰看着地面不动。 郭宰:“可能你太恼火,忘了冷静吧。我也有错,当时无认真思考供应商这个问题,间接推了你一把。” 他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我今年八成是犯太岁,不然的话工厂不会一直从年头衰到年尾。” 关峰说话了:“怎么会,其实我们今年生意很好,你老婆那边的盘中了标,客户订单又增加了两三倍,如果我无惹伍卓伟这条粉肠,平日政府那些小打小闹也不算太折磨了。” 郭宰默了,握手成拳抵着唇看着某处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关峰识趣地闭嘴。 过了一会,郭宰放下手,看着他说:“你啊,下次有什么要报仇整人的,记得跟我商量,两个人想出来的办法不会输给一个人想的。” “无下次无下次,我就一个仇家。”关峰连忙保证。 郭宰失笑,说:“也许下一次轮到我有仇家。” “你哪会得罪人,哪来仇家,你比我冷静多了。” “很难讲……我会继续去医院找伍卓伟沟通,尽量说服他改变主意吧。” “听你的,我就不去了,免得又打起来。” “……” …… 三天后,郭宰去省城机场接程心。 连续三天不见面的事以前不是没发生过,但那时候再不见面,大家的距离也不会太遥远,总感觉就在身边。这回分开的距离却远至东西半球,空间的跨度一下子将时间的长度也拉长了,短短一别三天,再见面时像极了三年没见。 俩人在出闸口紧紧拥抱了许久,郭宰还差点将程心凌空抱起。 抱够了松开后,程心眼眶有点红,心有余悸地说:“我们刚起飞时有颠簸,超级剧烈,我很怕就那样死掉了。” 郭宰怜惜地揉她脑袋,再扣着她后脑勺往自己带,吻了吻她的唇,轻声说:“已经平安落地了,我在呢。” 程心撒娇般委屈地点点头,又说:“我跟你讲,颠簸时坐我前后左右的鬼佬都往心口划十字祈祷,我也慌着,可不知道应该跟谁祈祷,所以将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都求了一遍。之后,”她自己先乐了,笑着说:“我担心了半天,担心那些神嫌弃我贪心,然后决定联手见死不救,还要顺手整死我哈哈哈……” 郭宰挑眉看她,小声怀疑:“这是大程总吗?吓傻了吧。” 程心收起笑,一把掐住他腰侧的肉:“你才傻。” 俩人搂着往停车场走,程心问起伍卓伟的事。 郭宰说:“他出院了,昨天收到他的律师信。” 程心愣然了几秒,问:“联系李律师了吗?” “嗯,都交给他了。” 程心牵紧郭宰的手:“不要担心,李律师经验丰富,会处理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法律部分上网查过,但感觉仍像瞎说[笑哭] 第302章 第 302 章 嘴上叫郭宰别担心,心里却替他焦虑不安。程心回来第二天,人的元神还未从时差里调整过来,就给律师去了个电话。律师说的情况与郭宰形容的没什么差别,并表示“不会输”。 程心对这三个字明显不满意,轻质:“怎么会是‘不会输’,之前不是讲过‘一定赢’吗?” 电话里,律师很是和气地说:“不会输和一定赢有出入吗?” 程心:“……” 跟律师斗嘴是自己找虐。 她打算翻篇,律师却给解释起来:“对方请的控方律师是我们业内有名的同行,程总,这场放平时再平常不过的官司并不易打,但我仍能向你保证不会输,所以你放心好了。” 程心听了觉得奇怪,问:“李律师,冒昧一句,你收费贵还是那位同行贵?” 李律师乐了:“一样贵。” 程心失笑:“那辛苦李律师了,拜拜。” 挂线后她独个安静想了想,又拨出一个电话。 对方“喂”了声,程心笑道:“嘿,我有这么可怕吗?怎么听起来喂得小心翼翼。” “我……无,你,有事吗?”这下对方的声音有点空旷,似从很远的距离传来。 程心:“……” 她将手机拿离耳朵,看看屏幕显示的是“廖洁儿”三个字没错,才把手机贴回去耳朵,说:“你不方便讲话?” “不是……你讲。”廖洁儿说话一块一块的,像是说完一句要攒攒力气,才能往下说第二句,声音又空旷遥远,听得程心耳朵难受。 她不管了,速问速决:“你知道那个伍卓伟告达扬家具吧,他是什么来头?家里有钱不有钱?” “他……是……有钱。”廖洁儿说句话都特费劲的。 程心心里无语,赶紧问:“你知道他住哪吗?我想去找他谈谈。” “他……住……啊……” 廖洁儿忽地发出一声巍颤颤的低吟,带着刻意忍耐的轻喘,程心猛然懂了,震惊又尴尬地连忙道:“我有事改天再讲拜。” 不带停顿地说完,她急得手颤地按了红色键再将手机扔得远远的。 顶你个肺哦…… 做那事能不能别接电话…… 变态么…… 某酒店房间内,廖洁儿伏在床上,疲弱得无法动弹,只能喘气。 她半眯着眼,看那个刚刚在她身上发泄完的男人进了浴室,沙沙沙一阵水声后,他勒着浴巾出来,再将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他照着镜子勒领带,廖洁儿鼓起一股劲,翻身下床,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到他身后,边伸手要抱他,边轻叫:“泉……” 霍泉从镜子里见到她的动作,稍稍往侧边移了移身,躲开了,冷声道:“粘乎乎的,不脏吗?” “我想抱抱你。”廖洁儿借着事后的余韵撒娇。 纵使他在床上能将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可他几乎不抱她。床上他主导,她作不了主,下了床穿上衣服,她会情不/自禁想拥抱他,拥有他。 见廖洁儿又要粘过来,霍泉几不可觉地皱眉,严肃道:“等下省里开会,要我丢架么?” 廖洁儿果然不敢再往前了。他已冲洗干净,站在几步开外也闻到他身上有清冽的香味,反观她仍一身汗渍,余味未散,若是碰到他了,肯定会惹他染上。 廖洁儿不敢坏他的事,光着身站在原地呆呆看他将西装穿上。 他穿上衣服的身姿笔挺笔挺的,脸上的表情仍是刚才教训她的严肃相,整个人看上去特别高高在上,拒人千里。平日的相处里他也冷冷淡淡,不给什么好脸色,偶尔会笑,却笑得令人瑟缩,不敢直视。他不是好男人,甚至可以说是坏男人,比如刚才那会,逼她接电话,逼她开免提……她明白他的心思,一边感到憋屈,又一边难以/自控地享受他在刺激之下比以往都要猛势的进攻。 不管怎样,她喜欢这样的他,他再坏,也坏得令她心甘情愿去沉迷。 照着镜子将自己的仪容审视完毕,霍泉转身就走。 “等一下。”廖洁儿喊着,小步跟在后面,不敢跟得太近。 霍泉回头看她一眼,见她微微嘟嘴地抱怨:“向雪曼前几天又打电话来骂我,我就不懂了,她一个贵妇,怎么讲话那么难听,我自问那样的脏话绝对讲不出口。” “嗯?”霍泉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觉得我很得闲?” 廖洁儿当场噎住。 霍泉沉下脸说:“不要拿女人的琐碎来烦我。” 说完他大步朝门口走,锵亮的皮鞋踩在厚地毯上,发出一下下沉稳的脚步声。 “那,”廖洁儿不甘心,追上去,换了个问题:“程心那边我怎么处理?” 本来要拉开门的霍泉顿住动作,再一次回头看她,眼神喜怒不明。 廖洁儿不敢说话了,她纯粹找个说辞多留他一会。她无辜地看着他,又有些委屈。 霍泉往回走,走到她面前停下,拿眼将她上下看了遍,看得她脸红心悸。 霍泉抬起她的下巴,用力捏住,轻声说:“你啊……还用我教么?” 廖洁儿下巴很痛,可心窝里异常的暖融融。 第303章 第 303 章 违约官司的初期工作主要由双方律师去接触处理,未需要郭宰与关峰进一步的协助。 关峰遂专心留在工厂催供货催生产,原本要一个星期才能完成的订单,他将周期压缩成五天甚至四天,就是为了早出货,早收货款,以免万一官司输了,工厂一时之间掏不出赔款。 郭宰支持这种做法,早出货早收钱本来就是一件好事,没什么犹豫的。况且这样能加快客户返单的速度,缩短客户培养周期。 这阶段廖洁儿向他们汇报,下了大订单的美国客户希望能提前交货。郭宰与关峰商量后,决定增聘人手,并要求加班,将产能提升了至少50%,如此一来,原定要四个月才能交货的美国客户订单,前前后后启动了才一个多月,就已经完成差不多30%,有望提前完工。 伍卓伟那边,程心打算去谈谈,但郭宰不准。 “你帮我找了靠谱的律师,已经帮了很大忙,剩下的事你别操心,我自己处理。”他这样说。 程心没强求。那天与廖洁儿通电话,她大概被影响到了,觉得整件事都有一股怪异的不适感,令她排斥去深入接触。 这日黄昏,本地一家新开业的茶馆,包厢内坐在窗台前的伍卓伟双手端起紫砂杯,承迎霍泉帮他斟的乌龙茶,嘴里密密道:“劳驾了劳驾了。” 霍泉再给自己斟了杯,放下壶,安静地品起茶来。 伍卓伟对茶没兴趣,也不会品,偷瞄霍泉一眼,见他侧着脸,轻阖眼皮在浅啜什么。 伍卓伟打听过霍泉的年纪,他比他年长不过五岁,一点都不老,外表看上去更是比他优异得多,可人家已经在省城机关里身居要职,能力背景可见一斑,也怪难在不多的见面次数里,他的姿态总是自自然然透出一股从容,不急不躁。 可惜伍卓伟无法被这种安稳的淡定熏陶,坐在霍泉对面,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忐忑不安,免得打扰了人家的兴致。 伍卓伟无声地一口一口茶灌饮,等着。 包厢足足安静了有半刻钟,霍泉抬起眼皮,视线转向伍卓伟,问:“身体都康复了?” 伍卓伟回话:“已经好透了好透了。” 霍泉笑了笑,不过笑意极浅,不及眼底。他说:“年轻人挨一身打,无大碍的,权当给个机会自己去医院做套全身检查,固本培元。” 伍卓伟点头附和:“对的对的,我进这趟医院,做了许多检查,发现了不少小毛病,现在都依医嘱吃药保养呢,有收获。” 霍泉笑了出声,朝他举杯,伍卓伟不敢怠慢,抬起早已喝光的空杯迎上去。 又啜了几口茶,霍泉问:“官司处理得怎样了?” 终于讲到这话题上了,伍卓伟放下紫砂杯,认真地说重点:“方律师告诉我打赢的机会很微。” 见霍泉拧眉,他马上补充:“因为辩方律师是行内的高手,原本十成的把握,现在变成三成。” 霍泉说:“我联系的时候,方律师可不是这样讲的。” “唉,所以我觉得这些律师……签约前天下无敌,签约后就有心无力!”伍卓伟有点愤愤不平,“我怀疑他想坐地起价,要涨费用。” 对面霍泉说:“与赢了官司拿到的赔偿相比,涨那点律师费算什么。而且看在我份上,方律师已经给了友情价了。” 伍卓伟愣愣,顿即感到自己刚才的说辞很小气市侩,无地自容。他认为必须要找些话来掩饰一下,遂笑笑道:“泉哥讲得对,层次低的律师可能会那样,你介绍的大状衣着光鲜,肯定不差那点钱。我想啊,有可能是他觉得我不懂事,所以不打算跟我讲实话,又或者是故意吓我,给我一个教训。不如……泉哥你帮我问问他的真实看法?” 霍泉倏尔失笑,答应了。 他掏出手机拨号码,没多会电话就被接起,伍卓伟听他唤了对方一声“小方”,心里踏实了许多。 这通电话大多数是对方在说话,霍泉在听,伍卓伟在他们通话过程中,什么要点都听不出来。 直到通话结束,霍泉用一种考量的目光看他,伍卓伟才局促又紧张地问:“方律师怎么讲的?” 霍泉说:“跟你刚才讲的差不多。” 伍卓伟心里一凉,愣是半天找不到话。 无语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霍泉不紧不慢地向他勾了勾食指。 伍卓伟下意识地往对面凑,将耳朵贴过去,霍泉微微倾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伍卓伟脸色骤变,僵了半天才转脸看着霍泉,问:“这,违法的吧。” 霍泉靠向椅背坐,闲闲叠起脚,反问:“那他们摆明骗你,就不违法吧?” 伍卓伟缓缓地直起腰,思维一时间空洞洞的,想不出内容。 霍泉笑了,用大而化之的语气说:“怎么了,就这么一丁小工夫能把你难住?真的是很小的工夫好不好,这么做的人,一年下来无几万也有几千。无想象得那么困难,容易过吃生菜你信不信。” 伍卓伟嘴唇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说不慌是假的。 霍泉哼了声嗤笑:“看看你这模样,船头惊鬼船尾惊贼,活该被他们耍。” 伍卓伟听了这话心里不是滋味,又不好对霍泉甩脸色,便为难道:“我这不是担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吗?万一他们发现,反过来指正我……” “方律师教的方法,会让你冒险吗?”霍泉打断他。 伍卓伟好像懂了些什么,眼睛看着霍泉不动。 霍泉说:“他在电话里讲了,只要你这么办,他就百分百给你打赢官司。” 伍卓伟:“真的?” “权威人士讲的话你都不信,”霍泉端起紫砂杯浅抿一口茶,轻嘲:“那你还能信谁?” 伍卓伟仍举棋不定,“我这不是……谨慎嘛……” 霍泉垂下眼眉,不再说话了。浅啜几口茶后,他换了个话题:“你阿爸阿妈在澳洲过得好么?” 伍卓伟尚在纠结先前的问题,没太用心就照直回答:“不好,都在中餐馆打工,中国人老板都很苛刻,要死似的。” 霍泉问:“那不打算接他们回来?” 伍卓伟苦笑:“怎么接,怎么敢接,一个关峰已经害得我这样头痛,他们要是回来,万一风声漏了出去,被人上门追杀也不出奇。” “哈哈哈……”霍泉拍了拍大腿,朗声大笑,“你当拍戏么?还追杀哈哈哈……” 伍卓伟扯了扯嘴角,笑得极尴尬。 霍泉倒笑得开怀,笑够了擦擦眼角渗出的笑泪,摇头轻叹:“把父母接回来吧。” “不能,不能的,他们也不敢。”伍卓伟喃喃道。 “谁让他们回丰城了?中国那么大,怎会无一处地方容得下你们?去省城,省城治安更好,无人敢乱来的。”霍泉这样建议。 伍卓伟皱眉:“我们在省城无屋住,省城楼价又高,租屋哪有归属感……” 重逢廖洁儿时,他说什么在东澳城买别墅,全是忽悠人的。 “赢了官司,拿到赔偿,想在省城买楼绰绰有余。”霍泉淡淡说。 伍卓伟的眼神亮了亮。 “如果你有意向,我找找人,还能给你打折。”霍泉继续说,“别墅的话暂时别指望,实际一点先买套三房的,一家三口住不成问题,往后赚钱了再换别墅,然后结婚生子……你阿爸阿妈到时就欣慰了,不用一把年纪还漂泊在外,无亲无故。” 最后那句话说到伍卓伟的心坎里。 父母当年跑路令人不齿,他知道后,父母掏心掏肺说,之所以做这一切,都是为他这个独生子。为了让他尽早在国外享受更美好的人生,他们才选择对旁人不仁不义。 他们确实很疼惜他,带去的钱被骗光后,为了继续供他入读私立学校,父母起早贪黑去打工。他们不懂英语,没有所需的技术技能,只好混在华人群体中做现金结算的兼职。他父母年轻时很早就结婚,为了打拼事业又很晚才生育,出国那年,他们都四十多了,早年在国内办厂又劳心劳力,许多事情渐渐力不从心,病痛多,头发也白得快。 他看在眼里,却不懂事,连书都没读成,白烧学费。 伍卓伟哽了哽咽,喉咙堵得生痛。 霍泉抬手看看腕表,站起来告辞:“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大步大步朝包厢门口走,门被拉开时,身后的人问过来:“泉哥,你为什么要帮我?” 霍泉停下拉门的动作回头看他,不轻不重说:“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是,我同情你。” 第304章 第 304 章 过了一段不长的日子,程心在办公室接到律师的电话。 “程总,有点麻烦。” 程心放下手上的笔,凝神听完律师的讲述,心情当下就坏了。 她花了些时间消化才将消息通知郭宰。 郭宰在手机那端明显愣然了,然后跟身边谁说了这个事,估计是关峰,话筒很快被关峰抢去,他焦急道:“无可能!我有什么可能帮他盖章那么蠢!” “对方律师拿出一份文件,是达扬家具常用的合同模式,有你的签名和公司盖章……这样很难抵赖。”程心尽量平和地说。 “无可能!我不信!”关峰态度很强硬,“那文件在哪?拿给我看!” 郭宰劝他冷静,并将手机收回去,问程心:“有无复印件给我们看看?” 程心揉着额头说:“应该有,你与律师约个时间谈谈。” “好,你不用担心,有消息我告诉你。” 挂了这通电话,郭宰给律师拨去另一通,关峰在旁边分析:“我知道了,那条粉肠伪造文件来诈骗!” 律师那边还未接听,郭宰快速回了句:“我这也样想。” 电话连通后聊了几句,郭宰与关峰赶去律所。 律所办公室内,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律师递给他们一份黑白文件,说:“这是他们出具的采购协议证据,我对比过你们之前提供的协议范本,发现条文格式一样,而关先生的签名与盖章也与其它文件……无差别。” 郭宰接过文件翻看,关峰也凑过去一目十行,嘴里念着:“怎么可能……” 律师说:“照现在的情况看,这份采购协议完全有法律效力,想推翻很难。” “这是伪造的!我根本不会跟他盖章!”关峰激动了,坚持说他没有给伍卓伟盖过章。 “但签名是你的笔迹吧。”律师说。 “这……”关峰低头将那个签名看了又看,并不肯定地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律师看向郭宰:“如果认为是伪造,我们必须拿出证据。其实我认为这是真实的可能性很高,因为签名与盖章可以申请鉴定真伪,对方不会那么蠢,拿个假的出来做伪证。” 郭宰听懂了,意思就是不管关峰有没有自愿地签过这样的协议与盖章,这份存在的协议本身都是真实的。 “所以是有人盗用了我们的签名与公章?”郭宰猜测着反问。 律师点点头:“想证明这份协议无效,只有两条路,一是证明签名与印章并不是由你们亲自过手,而是被盗用。或者证明,名是你们签的,章也是你们盖的,只不过并非自愿,而是完全出于被逼的。” 离开律所,关峰在车上徨徨地自言自语:“太可怕了,被人盗用了签名与印章就要认账,那万一有人用这种方法骗钱骗厂,岂不毫无反击之力?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碎碎念,郭宰专注地开车,默然了一段路到某个红绿灯停下来,才说:“印章这个其实不稀奇,外面有很多私刻公章,跟真的似的。现在主要问题是签名。你想清楚,到底有无签过这份协议。” 这份协议与伍卓伟之前拿出来指控关峰的那份不一样,先前那份关峰有故意改变笔划,可这一份完全就是关峰平时签名的风格,自然真实。 关峰:“无!我真的无!发毒誓!” 绿灯了,郭宰向前驱车,说:“那很有可能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签了这个名,签的时候,这可能只是一张白纸。” 关峰听得发慌:“不会吧……叼!哪个扑街这样害我?” 郭宰说:“回工厂看看。” 俩人回到厂,去办公室的路上经过车间,正巧见廖洁儿在指责工人。 “我讲过多少次,你们擦完沙发之后不要再拿脏的手去碰它们!你们就不能戴手套打包吗?现在工厂无提供手套吗??”她的声线又尖又响,瞪人的眼神凶得像要吃了对方一样。 工人无辜地说:“戴了手套不灵活,影响速度啊,不是赶工吗?” “请问能影响多少速度?你知道出货后客户要是不经意抹到一手脏,分分钟会要求退货赔款的吗?!跟那么点速度比,哪个重要?况且这根本与速度无关,你就是懒,上完厕所懒得再戴……” 工人被她喷了一脸口水花,无语了,去工作台拿了手套戴上。 “戴上了,满意了吗?” 廖洁儿亲眼看着对方将手套严严实实戴好了,才“哼”了声,转身回办公室。 路上她手机响,看了下来电显示,再往四周扫了眼,迅速调头往走廊去,不回办公室了。 走廊尽头角落,她举着手机说话,声音低细,不用神的话难以听清内容。 “你又想怎么的大佬……不好意思我很忙……帮不了……不知道……无兴趣……你非要听真话吗……这不摆明的?你告我的米饭班主,要是告成功了,这代表我要失业!我好不容易培养了几个客户出来,你却来捣乱!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帮你牵桥搭线……呵呵……呵呵……你这都能赖我?我害了谁?你被害被打全是自找的好不好,谁叫你阿爸得罪人多称呼人少……字面意思!哎哎,你别乱讲啊,我阿爸做生意言而有信,才不会像你阿爸那样拿供应商的钱跑路!你……我回国不代表我在加拿大站不住,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我的事为什么要跟你讲?你真是搞笑……你是不是被打到有病……你疯的吧……你才该去吃/屎!” 她骂完几句特别响亮的粗话,把电话挂了,气冲冲离开,嘴上仍骂着:“神经病!瘟神!” 躲在消防门后的郭宰与关峰待她走远了,才出去走廊透气。 关峰摸出烟,递给郭宰一支,帮他点了再往自己嘴里塞一支,边点边说:“这么看来,她应该不是二五女。” 郭宰抽着烟看外面的远景,没有说话。 关峰狠狠抽了几口烟,挠头,苦恼道:“那到底谁是二五仔?” “谁最近缺钱?”郭宰问。 “啊?”关峰愣愣,反应过来了,说:“负责栽皮的阿华的阿妈要做手术,问过工厂借钱……仓库的水哥老婆要生第三胎,也问过我借钱……话说最近缺钱的人挺多,不过他们无机会骗我在白纸上签名,也无机会接近公章。” 郭宰把剩下一半的烟掐灭,说:“那容易了,脱产人员就这么几个,平日需要找你签名盖章的更少,一个个研究,肯定能挖出来。” 思路与方向没什么问题,可眼见一个月将要过去了,郭宰与关峰仍未找到嫌疑人。最可疑的廖洁儿在他们三番四次的观察下并无出现对工厂不利的行为,相反她非常关心工厂的运作,老害怕工厂会突然不干了而交不了货。 律师婉转地说,再这样下去,官司必输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再淋一盆狗血就要结局了……最近状态不好,写得像便秘。希望大家没有便秘的问题[笑哭] 第305章 第 305 章 官司要是输了,除了赔偿本身的采购金额与违约金,对方律师还添加了许多名目,导致总额加起来约摸三百多万。郭宰与关峰算过,以工厂目前的收款进度来看,他们不是赔不起,只是实在不甘心。 原本摆明会赢的官司,因为对方用了阴招而令情况突变,一有钱财损失,二是在行业内留了笔黑历史,叫人如何接受? 程心替郭宰抱打不平。 “那让关峰一个人赔,你别跟着乱承担。”她恼火地将抱枕扔向郭宰,拿着杯子去厨房,愤愤不平说:“反正这本来就是他一个人的仇怨,无端端将工厂扯了进去,要你出一半伍卓伟的汤药费又要你出一半赔那个鬼款,他不能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斟了杯热茶,烦躁地一口口气吹凉。 郭宰走到旁边安慰她:“气傻了吧,这件事牵涉到工厂,协议上大大只字写着‘达扬家具’,我自然要承担一半责任。” “你是无辜的,祸是他惹回来的!”程心没好气说。 郭宰将下巴枕在她肩膀上,轻叹:“他哪里不清楚我是无辜的,他比你还清楚,已经很后悔了。” “做人光后悔有什么用?必须要承受血的教训!你跟他讲,他打人时你在场,确实无及时拦住,那汤药费一人一半认了。可这赔款你一分钱都不出,让他自己拿分红去解决!”程心恼道。 郭宰在过去既要兼顾学业,又要承担工厂的业务来往,24小时内于工厂与学校之间往返的节奏虽然不算家常便饭,但也十有六七,可谓一分一毫的利润都是用精力拼回来的,多辛苦啊。她看着他变瘦,没时间吃饭,黑眼圈深深,怜惜都来不及,他的心血就被拍搭的家仇毁了。他与关峰日夜相对,情谊不浅,心软在所难免,不过程心也为他心痛就是了。 郭宰好奇地说:“如果他是你的拍搭,你也会这么做?” 程心回答得很快:“第一,我们东澳城制度完善,不会有人有机会犯这种低级又冲动的错误,第二,拿我公司名义去招摇撞骗,为了保护声誉我会就范,之后绝对找那个人算账,不单单要他赔偿全部金钱,还要他弥补名誉损失!” 顿了顿,心想这事情要是真发生在东澳城身上,她岂不活活气死?以上方法都不够解气,于是加了句:“再找人暴打他一顿!” 说完她用力地将杯子往灶台搁,发出“嘭”的闷响。 郭宰“噗嗤”失笑,拿手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胸口,劝着:“别生气啊大程总,不会有人敢这样整你的。顺顺气,我们也不会有下次了。” “下次我踢死他!”程心说,又问:“话说,你们找半天都无找出那个二五仔,那以后再被他害一次怎么办?” 郭宰抬起下巴,转身倚着灶台边坐,说:“关峰建议过将员工全部炒了再重新请。可是我们的员工就那几丁人,几乎都是从开厂时一路跟过来的,观察过也不见有什么问题,对他们的家庭背景也很了解,贸然将他们解雇,不仅他们不服气,我自己也觉得治标不治本。” 他拿起程心搁下的杯子,抿两口,再说:“我觉得最主要是我们在签名盖章时无做好第一道的防范工作。出了这事关峰不敢再碰章了,所以以后印章工作由我负责,我也会在办公室装上闭路电视,多一双眼帮忙看着。另外还要建立申请流程,谁申请谁批准,都要记录起来存档。李律师之前问过类似的资料文件,我们根本拿不出来。” 程心听完,叫道:“大侠啊,我之前无教过你吗?盖章的记录要存档,你当耳边风啊?”她拿手用力捏他的耳贝。 郭宰吃痛,歪着脖子单起一边眼睛解释:“那事以前是关峰负责的,无做到位,以后我来监控……” 程心打断他:“业务你负责,盖章你负责,存档也你负责,你当自己有几个分/身?他干什么用的?!” “他有后遗症,要花一段时间才能恢复管理信心。反正我毕业了,以后全副心思放工厂上,不会太累。” 程心讥笑:“呵呵,要做工作狂是吧,很了不起啊,给你颁个奖怎样?” 郭宰放下杯,冷不防地双手打横将她抱起,在她耳边说:“我这么烦也来陪你,确实该给我颁个奖……” 末音消失在对她耳垂的轻含中。 程心耳根发麻,浑身火气消了下去,腾在半空的双腿微微蹬了蹬,轻质:“衰人……” “只对你衰。”郭宰含糊地说,抱着她进房间。 两人伏床上耳鬓厮磨,嘤咛间闻手机响。 程心迷糊地伸手去拿,郭宰提着她双腿往身下拉:“不准接……” “嗯……那……”程心也不打算接了,可瞄一眼屏幕见来电是外婆,她挣着:“是外婆……等等……” 郭宰塌下去,泄气地将体重全压在她身上,不动不闹了。 程心迅速平伏气息,稳神后按了接听键。 “外婆,怎了?” “心心啊,好消息啊!你舅妈生了个儿子!” “啊?不是下个星期才生吗?” “突然作动,穿了羊水,真是要来就来。现在母子平安,刚出产房,你什么时候过来看啊?” “好,我明天过来。” “你问问郭宰得不得闲,得闲一起过来啊。” 程心昂头,看伏在自己胸口上的脑袋,应着:“好,我问问他。” 将手机放一边,她轻轻拍了拍那颗脑袋:“喂,都听见了吧。” “唔,”郭宰懒懒地说,“去就好了,听你安排。” 程心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穿梭,一时间没说话。 郭宰看了新生儿,会不会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羡慕,然后心里起疙瘩? 上辈子试过几年仍无法怀孕后,谁家的满月酒或百日宴邀请,她与程朗统统只随礼不出席。俩人并无口头上的约定,却每每到那些时候,会出奇的默契。 “怎了?”郭宰撑起上半身,脸与她的对上,直直看着她,看得她有点乱,有点躁。 正想发难,郭宰猛地进入,有力深刻,惊得她心肝跳到嗓子眼,哑了。 “中途截糊……难受死了……你加倍还我……”郭宰将程心翻来覆去,捏着吻,亲着揉,很快将她所有的意识搅碎,只能任凭身体的本能吟叫。 事后,郭宰满足地舔了舔她脸上的汗液,喟叹:“不戴套,舒服到要死……多谢老婆。” 程心阖着眼皮昏昏沉沉喘气,手和腿软得无法挪一寸地,心想,以前戴套的时候他也享受得像生虾活鱼……笨蛋…… 第二日,他俩坐车去过关,经罗湖入香港,前往私家医院探望舅妈。 同一个病房里,三张病床全是内地新妈妈,孩子又都差不多时间出生,是以话题许多,有讲有笑很热闹。 “我本来想顺产的,但怕香港政府突然搞限制,所以赶紧改开刀了,早生早安心啊。” “听讲今年就会落实,以后不准我们过来生了,唉,好在我生得早。” “讲真,我不是贪香港什么福利,我是觉得香港医术好才来。在内地开刀,至少躺七日才能下床,在这里三天就能龙精虎猛了,后遗症少,对身体伤害也少,同样都是医生,为什么水平能差这么多……” “人比人都能比死人,更何况医生和医院……” 程心一来,外婆就将小孙子塞她怀里:“你多抱抱啊,抱着抱着就会有的了。” 程心七手八脚地将新生儿接过去,软绵绵像没有骨头的一小肉团,她不懂用什么力气抱才能将他抱稳又不弄痛。 外婆帮她调整姿势,笑道:“现在提前学就对了,你抱稳点,抱稳抱稳……” 程心索性坐到旁边的小沙发,那再不稳,怀里的小东西也不怕摔地上。 外婆笑呵呵的,又叫郭宰抱一抱。 程心这么慌,他更慌,两步工夫躲到程心的沙发背后,扯着笑容说:“等一下等一下,等她再抱一会。” 程心斜眼他,偏偏腾不出手去掐他。 幸亏不多时,小舅和阿妈阿姨吃完午饭回来了。新爸爸见自己儿子被外甥女僵硬地夹着,嫌弃地将儿子接回怀里,嘴里说着:“你是女人吗?抱个孩子都不会,把孩子弄痛了小舅不放过你!哎哟小猪猪不痛不痛,爸爸抱爸爸抱……” 程心不爽,可见小舅抱孩子的姿态像祖传一样专业,她无语了。 小舅抱着孩子不放,一个中年大男人拿鼻尖轻轻蹭小婴儿的鼻头,眼里的宠溺浓得要溢出来。 郭宰看得有些出神。 小舅坐到床边对舅妈轻声说:“老婆老婆,你想吃什么?粥粉面饭我都给你打包回来了。” 舅妈一直闭目养神,听见小舅的声音才睁眼看他,呢喃:“粥。” “收到!” “哎等下,还是吃粉吧,淡点的。” “无问题!” “有汤吗?” “有!你要喝点?” “嗯。” 小舅将儿子稳稳妥妥地交给阿妈抱,自己去给舅妈张罗吃的。 这对婚礼办得极其马虎应付的男女,仿佛因为一个孩子的出生,关系升级了。 程心看在心里,百般滋味。 众人在病房里熙熙攘攘一会后,阿姨带外婆出去买婴儿日用品,阿妈与小舅随护士去办什么手续之类,剩下程心郭宰与舅妈。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半路郭宰出去阳台接电话,舅妈趁机小声问程心:“小外甥女,上次介绍的老中医,你的朋友去看了吗?” 程心笑笑,摇头。 舅妈:“怎么不去呢?你叫她快去吧,他年纪很大,随时随地会……他真的很灵,你看我就知道了。” 程心说:“她最近挺忙的。” “怎的,你朋友不信中医?”舅妈试探着问,“唉,都这种地步了还讲究什么。死马当活马治,什么方法都试一试嘛,固执有什么好处?” “什么事?”郭宰讲完电话进来,听了舅妈最后两句话,好奇问。 “呃……你问她。”舅妈指指程心,不说了。 郭宰看向程心,见她朝自己扯了个干笑,便没再问。 离开医院,郭宰牵着程心在附近闲逛,俩人都无话。行至一档小食店,郭宰问她饿不饿。程心不饿,但想找点事做换个气氛,她点点头。 郭宰去买了份鱼蛋牛杂,端着回来用竹签叉着喂程心。 俩人在路边边吃边小声说话,程心拿手掖了掖耳边被风吹落的碎发,眼神不经意流转间,看到什么,愣了愣。 郭宰顺着望过去,也愣了下。 站在他们不远处的郭父双手提着四大袋看上去很沉的东西,目光隐隐激动地落在他俩身上,一动不动。 郭宰转过头,拿纸巾擦了擦嘴角。 郭父因他这个动作而露出触动的情绪,程心看见了,低声问郭宰:“不打招呼?” 郭宰回视她,没回话。 那边的郭父清咳了两声,迈步缓缓走过来,站定在俩人跟前,又清咳了两声,张嘴问程心:“过来香港玩?” “……嗯。”程心点点头。 “过来几天?”郭父又问。 “明天走。”程心说。 “这么快……”郭父垂下眼皮,数秒沉默后眼皮抬起,目光落到郭宰身上,说:“今晚得闲回来吃饭。” 郭宰望着与郭父相反的方向,不回一个字,也不回一个眼色。 这样僵持很尴尬,程心替他回答:“今晚可能不行,已经约了人。” 郭父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眼镜背后那双混浊的眼睛闪着什么。程心有一丝不忍,想改口说行,可郭宰拉了拉她,说:“走吧。” 程心:“……” 郭宰牵着她手,越过郭父往前走。 他头也不回,步伐很大,程心不得不小跑着跟。 “你跟他吵架了吗?什么时候?”她小声追问。 郭宰不答,程心往后看,说:“他在看我们,他应该在等你。” 郭宰听了反而走得越快,快到程心抱怨:“哎哎,你索性背着我跑吧,我不追了!” 郭宰这才慢下来,回头跟程心道歉,视野内却出现了郭父孑然一身往另一个方向远去的背影。 他低着头,含着肩膀,一对手上的四袋重物累得他步履维艰,一点一点淹没在来往的人群中。 郭宰心里一阵酸楚,想到在医院里小舅抱儿子的温馨画面,也记起许多年前,郭母翻着旧相册一张张跟他讲:“这是你三岁生日时跟阿爸拍的……这是你两岁时摔伤膝盖哭了一晚上,阿爸不睡觉也抱着你哄……这是你刚出生时,看看,皱巴巴一团,一点都不像我,丑死了,就你阿爸抱着不放当宝贝……” 那套原本有如家传之宝的相册早被郭母烧掉,过去的回忆经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无法再拾起,无法再修补。 回忆不可能再造,怨恨也不可能彻底消退,这一切的罪魁祸手仍然活着,想起来的时候,怨也好恨也好怀念也好,仍能在这世上有迹可寻,而非销声匿迹。 关峰问过,假如郭父突然撒手人寰,那做儿子的郭宰会是高兴还是难过? 郭宰从胸膛吐出一口郁气,拍拍程心手臂,调头朝郭父走去。 他两步追上,一声不哼接过郭父手中的四袋重物。 郭父反应不过来,反应过来后又惊又恼,以为谁明目张胆当街抢劫,想动手推打。可看清对方是儿子了,他惊讶得收住了动作。 “去哪的?”郭宰随便看着某处,没看他。 “去……前面街口,张记酒楼。”郭父生硬地指指前方。 郭宰没再说话,拎着四袋重物朝前面街口走。郭父站在原地发呆发愣,程心走过来招呼他:“走吧?” 他才回过神,“哦哦”两声跟上去,丧气的表情渐渐舒展散开,有了笑意。 到了张记门口,郭宰将四袋重物交给酒楼的接应人,接应人现场验货点数,那原来是四袋喜帖,没问题了,酒楼签单给郭父。 见没什么事,郭宰留了句很轻的“走了”,便搭着程心肩膀转身。 “等等,等等。”郭父一边将单据叠好放进上衣口袋,一边结巴地急问:“那个,今晚,今晚上来,吃个饭?” “不了。”郭宰短促地应了句,没有耽误走的动作。 程心拉了拉他衣角,他眨眨眼,来了什么意识,往后头抛了句:“改天再来。” 说完带着程心沿路右拐,没作停留。程心顺便看了眼身后,见郭父摘下眼镜缓钝地抹双眼,未看清他的脸容,墙角就进入视野,挡住了他。 第306章 第 306 章 程心没再追问郭宰与郭父发生过什么矛盾,不管哪种矛盾,现在不都解决了么。 俗话说俩父子没有隔夜仇,程心倒认为他们之间会有,不过再有,他们依然是父子。 除却她,郭父就是唯一一个仍愿意在郭宰生活中逗留并出现的亲人。 他的亲人太少了。 晚间,程心静静看着郭宰的睡容,莫名精神。 他也许在做纠结的梦,眉头一时皱起,一时展开,好好一个觉睡得很不安稳。 程心轻手轻脚凑上去,在他眉心处吻了吻,再窝进他怀里休息。 回到省城,她跟秘书调整了工作表,隔天拿着小舅妈给的信息去找那位老中医。 诊所的地址很绕,什么路什么巷的,程心依着导航走到某片老旧住宅区,感觉不太对路。前方路很窄,路边又停了不少车,若往深走,万一半路遇上会车,那就等着堵到下世纪吧。 她在附近找个位置将车泊好,下车步行。 可步行也不好走,因为路不是一头直到尾,而是拐来拐去的似迷宫。问了两次路过的居民,程心才来到疑似目的地——某户私人住宅的一楼车库。 车库敞开着门,里面偌大的空间没有停车,而是错错落落坐着些人,清一色女人,什么年纪都有,个个安安静静,脸容严肃。 程心半信半疑走进去,借问近门口处的女士:“请问这里是……” 女士立即“嘘”了声,又挥手又点头。 程心:“……” 她看看四周,发现这个坐了不少人的车库一点声音都没有,每一个在座的人相当自觉地保持高质量的安静。加上光线不足,暗暗沉沉的,她愈加可疑这个地方。 在车库另一端有三位年纪颇大的阿姨几乎头碰头地围坐在一起,她们表情凝重,嘴巴紧闭,都在专心聆听什么似的。 若非中间那位婆婆年纪最大,据脸相猜测至少有七八十了,很符合小舅妈对老中医的形容,而她又正把着另一位阿姨的手脉,程心真联想不到她们是在看诊。 她走过去,轻声说:“请问……” 坐在老婆婆右手边的阿姨迅速挥手赶她走,脸有恼色。 程心:“……” 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她再轻声问,才开口,对方就加倍幅度地挥车手赶人,还厉目瞪她。 程心傻眼。 她大老远来穿街过巷地寻医求诊,对方却摆出这副高傲到恶劣的态度,能叫她接受吗? 原本对这位传说中的老中医没太多信心与兴趣,当下被人无礼地驱赶,她不悦了。 “什么意思?”她有点粗气问。 那阿姨瞪了瞪眼,看着很生气,却不出声责骂。她拿笔与纸快速撩了几只字,塞给程心,再继续挥手赶。 纸上写着—— 今日筹满,明日请早。肃静! 程心:“………………” 小舅妈有提醒过要早点去排队领筹,一天限发十个,先到先得。 程心没有当一回事,十点钟才慢悠悠过来。如今被告知筹满,等于白行一趟,说不生气是假的。可事出自己没注意,怪不了谁,只能憋憋屈屈走了。 日头太阳很盛,停车的地方不近,她越走越不甘心,碎碎念: “什么了不起的!一天才十个筹,会不会做生意!” “算了不看了!反正肯定无用!” “治了一辈子都没治好的病,换个医生就能攻克啊?” “我不信!” 自言自语地一直唠叨到回家。 第二天,清晨六点,她娴熟地沿原路返回,领了第四个筹。 老中医八点开诊,等到十点轮到她。昨天赶她走的阿姨也许不记得她了,作为老中医的助手,她积极地招呼程心过去坐。不过她的招呼静默无声,全靠手势。 领筹时,助手阿姨反复强调在候诊就诊期间必须保持安静,连手机也得静音,不然的话会影响老中医断症,以后恕不接待。 程心认为她们搞得太邪乎了,不过她有求于人,最好遵守人家的规矩。 昨天看老中医,觉得她有七八十岁,今日坐下来近距离观察,又觉得她至少有八十了,不排除正在逼近九十。 她佝偻着腰,需要整个上半身趴在台面去支撑身体。帮程心把脉时,她半阖眼皮,歪着脑袋,入定了一样聚精会神感受她的脉搏。 一边手脉把了有近一刻钟,再把另一只手。之后看看舌苔,翻翻眼底,又听了听前胸后背,大概全身都被她探过一遍了,助手阿姨立即将耳朵递过去,老中医在她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着什么,助手阿姨边听边在白纸上记着什么。 程心往前凑,想听听她们说什么,可惜一个清楚的字都听不见。 神神秘秘的。 不一会,助手阿姨将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程心,并示意她的就诊时间结束了,可以走。 程心想做些提问,欲开口时被助手阿姨狠狠瞪回去。 她:“……” 拿着纸离开车库,边走边研究纸上潦草的字,结果对方写了什么她没法看明白,只弄明白——她们尽得医生的真传——写字都不一般潦草。 这老中医也是厉害了,一天十个病人,每人诊金一百,月入数万轻轻松松的。那助手阿姨也是高手,老中医说话音量低得跟用唇语没差别,她居然能听出一整张纸的内容来。 上了车,断定这张纸八成是药方,程心猛地记起一件相当严重的事情—— 她刚才就诊,一个字都没提过自己的病况啊。 所以那老中医知道要看什么吗?她们开的药方又基于什么症状?? 程心徨徨然的,但一会过后,她分析去那看病的肯定全是不孕不育,所以她不交代病况,老中医也深谙她属于哪根葱哪片蒜。 开车到最近的一家药店抓药,对方师傅瞄一眼纸就问是不是某某写的,程心说是,他便开抓。 药方开了三剂中药,一共四百多。师傅给程心讲解如何煲中药,先放什么后放什么,先大火再中火后文火,等等讲了一遍,再道:“三剂药吃完后记得去复诊。” 程心呵呵问:“师傅,你是她们家的御用药房吗?” 师傅很坦白地讲:“不是御用,她们家不管你去哪里抓药的。但我们近嘛,方便不少。” “那这些药吃了有效?” “因人而异吧,普通感冒药都有几十种,有人吃这有效,有人吃那才好。” “喔,那即是有可能白吃。” “白吃就白吃,又吃不死你,不试怎么知道呢!” …… 第307章 第 307 章 喝完三剂药程心去复诊,前后复诊了两次,她觉得自己染了一身中药味,上班时旁人与她擦身而过,都不禁问:“程总,最近身体不适?” 程心呵呵的:“最近上火,饮了几碗廿四味。” “不要饮太多啊,凉茶很凉的。”平叔这样说。 “嗯,我们下午是不是去宝诚公司拜访?”程心问。 平叔:“是,下午两点出发。” 宝诚公司是老房企,早在香港上市。前几年他们扎根深圳,近两年来开始将项目辐射到全省,当中在省城的项目最大。 而东澳城在未来有可能与他们合作,程心便与东澳城几位高管过去拜访学习,在会议室开完座谈会,宝诚公司的高管带他们去楼盘参观。 到了销售中心,程心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在沙盘对面发现了伍卓伟的身影。 她只见过一次伍卓伟。他被打住院时,她陪郭宰去他病房谈判,她没进去,在走廊稍稍往内看了几眼。也许是他给郭宰招来了麻烦,程心诡异地将他的模样记得很牢。 沙盘前一位售楼小姐正在向伍卓伟介绍小区优势,他听得很专心,又问得很仔细。 “我阿爸阿妈在澳洲生活了十几年,现在回国定居,肯定不适应这里的空气环境,所以我很看重小区的绿化。对了,有无游泳池的?”他问。 “有的,我们小区有两个游泳池,一个成人一个娃娃,逢夏季就会开放……” “多大啊?我们澳洲那幢别墅的泳池是国际标准的。” “也不小的,等会带你去样板间,顺便看看泳池……” 售楼小姐将伍卓伟领至户型沙盘那边,问:“伍先生打算买三房还是两房的?” “三房。”伍卓伟想都不想就说。 “三房的话我推荐这个户型,坐向好,其中两个房间有日照,送的入房花园也可以给老人家种种花养养草。” “这个入户花园太小了,能养什么花,跟我们澳洲的别墅无得比。” “那伍先生可以考虑二楼的,二楼有送大平台,特别是这一户……你看,这片近80方的平台都是这一户独家享用的……” “二楼?二楼跟公共垃圾场有什么区别?楼上的人随时随地扔臭蛋下来,我们肯定中招。” “不会的,我们这小区由于单价的原因,能住进来的业主都是有素质的人……” “我不喜欢住二楼,你们这里一幢楼几层?二十多吧,住二楼,岂不被二十多层的人压住?啧,还是住别墅好。” “……那伍先生可以考虑一下中高层……” 程心隐在他们的身后,越听越恼火。 这楼盘单价至少两万,三房户型建面百多方,一套要两三百万,伍卓伟这是盘算着赢了官司之后,钱要怎么花了? 或许他本人自带资本,但程心认为这单买卖离不开达扬家具厂的赔款。 她回归东澳城的大队,听对方高管讲解了一阵,又忍不住去留意伍卓伟。 他貌似谈成了交易,叠着腿坐在休息区等售楼小姐拿文件。 售楼小姐在前台这边复印着什么,边向同事抱怨:“我真是服了那个买家,挑剔多事,一会这一会那的,一听见他提‘澳洲’两只字就反胃。” “他是不是许总交代过不能怠慢的那位?听讲还要给他打折?”同事问。 “就是他,不知何方神圣,一来就要打6折,嚣张得他……” “算了,做成一单你也有佣金,别跟钱过不去。” “他的楼价打6折,我的佣金也打6折好不好,我巴不得他花一亿去买。” “程总,程总?” 程心留神去听人家的对话,宝诚这边的高管唤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 宝诚高管说:“我们去样板房看看?” “好好。”程心接过旁人递来的安全帽,戴好后从销售中心后门进入差不多完工的小区。 路上程心问对方高管:“沈总,你们的楼盘这么抢手,一般人很难买到吧?” “不难,有钱就能买到。”对方哈哈说。 程心跟着笑:“那一般准业主会打折吗?” “刚开售时会有98折,现在无了。不过有些特殊折扣是给特殊人群的,你也懂。” 程心哪会不懂。所以伍卓伟是什么家势来历,能让宝诚的楼盘打6折出售? 她往深里想,越想越觉得他的来头应该不简单,不然的话请不来高手律师,二来也没胆子盗用达扬家具的签名与印章,大放阴招。 在几户样板间兜转,没料到在某户又恰巧遇上伍卓伟。同样是那位售楼小姐笑容满脸地招待他,他左看右看,竟生出直接买样板房的念头,好省去装修搞配套的麻烦。 “样板房无二楼的。”售楼小姐提醒他。 “无就无,签了合同可以改吧?”伍卓伟说。 “可以可以。” “等等,我接个电话。” 伍卓伟拿出手机接听,声音张扬。 “妈,我在看楼呢,已经定好一套三房带装修的,全屋家私电器齐全,拎包入住。而且小区有很多康乐设施,你和阿爸得闲就去健健身,打打麻将……不贵,总共下来才一百多万,我全款买!什么三更穷五更富,你儿子我一直做生意好不好……不是缩水楼,是好正的楼盘,大房企大项目,认识贵人才给我打折……” 说了会,他原本兴致很高的脸色沉了下来,迅步走到样板间的厨房角落,放低音量说:“你们真多事,我讲过几次了,回来很安全,不会有事的。无人得闲找你们寻仇,我们住省城……你们纯粹做贼心虚,多余的!我不管,机票我已经订好……退?妈,你能不能别打退堂鼓?难道你想一辈子躲在那个蛇虫鼠蚁聚居的鬼地方?你想一辈子洗大饼,过时薪才区区5刀的日子?回来吧,那边不适合我们,真的不适合!我保证,不会有事发生,我们在省城低低调调过生活,不会有人找我们麻烦的。我也想你们安享晚年啊,不想你们在外流浪……你劝劝阿爸,等会我将新楼的照片发给你们,保证你们喜欢……” 挂了线,伍卓伟抹了抹脸,再去客厅找售楼小姐,说:“那个,我不要二楼那套了,就要这套,要这套样板间。我阿爸阿妈月底回国,等不及慢慢装修了。” “啊,样板间是可以卖,但现在仍是公开阶段,要给准业主展示,你们不能马上收楼入住的……”售楼小姐为难了。 “能不能还不是你们老板一句话?你别跟我讲,跟他讲!” 在宝诚公司结束了拜访,东澳城人员受邀去酒店与对方吃晚餐。 大家同行,不分高低,饭台上交流起来没有太多顾忌,气氛愉快。不过抽烟的人不少,包厢内很快溢着浓烈的烟味,程心找个借口出去透气。 在酒店大堂与郭宰打完电话,收起手机回餐厅那边,行至走廊中段遇见霍泉。 他正推开某扇包厢门,要进去的意思。见到程心了,他手一收,将推开了一条缝的包厢门紧紧合上。 “这么巧?”程心走过去,大方打招呼:“来吃饭?” 霍泉对她笑笑,说:“来饭店不吃饭,难道吃西北风?” 程心:“……” 她暗里打量他,清白的脸色,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又换了款式,西装皮鞋则保持一贯的黑色。正要下结论他这个人的形象怕是固定在西装革履的框框里时,忽地记起有那么几次他穿休闲服的模样。 视线滑过他胸膛的西装口袋,他曾经说过的那些有的没的的话竟意外地窜上脑。 程心恍了恍神。 就这阵工夫,霍泉不知将她打量多少遍了。他嗅嗅鼻尖,闻到一股特殊的味。 确定了味道的来源,他往程心移了半步,拿鼻子在她发间细嗅,嫌弃地说:“一股什么味?你犯什么病?” 程心在他靠过来时僵了半分,闻见他问话,另外半分也不淡定了。 不知怎的,自己身上的中药味被同事和宝诚的高管闻出了,她能处之坦然。可被霍泉闻出了,她莫名尴尬,就怕下一秒他会说出什么令她又怒又羞的形容。 霍泉偏着脑门,眉眼低垂,目光落在她净白的耳贝上,轻嘲地问:“最近改行开凉茶铺?” 半秒时光,他想到什么,倏尔一笑,说:“在哪开?我肝火盛,躁得不行,正需要特浓的廿四味下火。” 他吐出来的口气拂到她的侧边脸颊,带着涩涩的茶味。 程心别过脸,往旁侧移开两步,回他:“叫向雪曼给你煲就得了。” 霍泉又笑了笑,表情比之前冷淡。 他收回身,站直,静静看着她不说话了。 程心掖掖耳边的碎发,不着痕迹地蹭蹭耳朵去痒,随口问:“你在这个包厢吃饭?清清在吗?” “不在,”霍泉说,“里面全是裸/女,给我下火用的,你要加入吗?” 程心在短暂的愣然之际,脑袋清醒了几分,心底凉薄了几分。她对他的友好与客气全是多余,全是白费。 她没什么话可以说了,直接就走。 她走远了,拐弯不见了,霍泉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半晌,才重新推开身后那扇包厢门。 里面立即跑出来一把声音:“泉哥!” 霍泉进去,关好门,歉意道:“不好意思,来晚了。” 伍卓伟殷勤地替他斟茶,“无关系,贵人事忙嘛。我还未点菜,你要吃什么,随便点。” “你好像很高兴。”霍泉抿了两口茶,关切问。 “是啊,我阿爸阿妈决定了月底回国。”伍卓伟兴奋地说。 “恭喜,可以一家团聚了。”霍泉淡笑。 伍卓伟笑得灿烂:“我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帮我,又鼓励我接父母回国,恐怕我和爸妈要一直两地分隔。” “我也就讲了几句人话而已。他们几号几点的飞机?需要我去接吗?” “啊?”伍卓伟受宠若惊:“不用了不用了,我哪好意思再麻烦你。” “去一趟机场能有多麻烦,举手之劳。”霍泉笑道。 伍卓伟感动地又道谢了一翻,频频帮他添茶。 月底之前,那场违约官司开庭终审。 郭宰与关峰早被律师打过预防针,只要对方的赔款要求不超过三百万,那他们就已经算是赢了。 开庭前,他们在席上见对面的伍卓伟满脸春风,更是郁闷得如鲠在喉。 程心当天有重要会议,没法抽身去现场观审。会议之后审判也刚刚结束,她正想给郭宰去电话问结果,郭宰则早一秒把电话打了过来。 “喂,还好吧?”程心放柔声线去问,怕语气过急或者过躁都会惹郭宰难受。 输已成定局,既来之则安之吧。 谁知郭宰说:“我们赢了。” 那口吻仿佛在聊天方夜谭的传奇,连他自己都懵懵然的,未从惊讶中回过神。 程心哑了半瞬,方道:“你讲什么?” 郭宰一字一字重复:“我们,赢了。真的。” 第308章 第 308 章 程心确认自己没听错,一时缓不过劲来。 “你们在哪?”她问。 郭宰说他们还在法院,等下直接回工厂。 “我马上来。”程心去办公室向秘书吩咐好工作,拎包离开。 工作日非上下班时间,同一段路跑过几百遍,加上心急,她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抵达达扬家具。 进厂时恰巧遇见关峰。 关峰提起手上的两个大袋子,笑哈哈说:“来得不迟不早刚刚好,你有口福了!” 他与郭宰未吃午饭,官司赢了之后激动得忘了饿,知道程心要过来,他才抓紧时间出去饭店打包外卖。 “白灼罗氏虾,秘制烧鹅,咖啡鱼头煲,快来吃吃吃,好好庆祝!”关峰一边张罗一边呼唤他们动筷。 坐对面的程心接过郭宰递过来的一次性碗筷,急着问:“快给我讲到底怎么赢的?” 郭宰还想压压轴,吊她胃口呢,关峰却用一句话的工夫将重点吐了出来:“他们拿不出那份有签名和盖章的协议!” 程心消化了两秒,惊问:“怎么可能?” “就是可能,搞笑不搞笑!”关峰舞着筷子,兴致勃勃讲述:“那时本应该到他们展示证据,他们律师却告诉法官手头上无可以指证的证据,神奇不神奇?伍卓伟听见之后,那模样简直要死似的,跟开庭前的嚣张自在比,一个天堂一个地狱!爽得我差点在庭上跳舞哈哈哈哈……” 郭宰拿手护着一台饭菜,说他:“你笑归笑,别把口水喷出来。” 程心茫茫然的,半信半疑说:“开玩笑吧,无证据他们打什么官司?况且之前他们不是给过复印件我们吗?” 郭宰说:“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但他们确实这样讲,而且连关峰起初应付伍卓伟的那份协议,他们也拿不出来。” 宣判结果时,郭宰惊得合不上嘴。现在冷静下来了,往仔细想也仍感觉匪夷所思。 “有什么难以置信的?”关峰没那么多逻辑负担,边开啤酒边说:“这绝对是我死鬼阿爸在天之灵,收拾了他们!不枉我天天给他烧香求保佑……” 关峰盛了一杯啤酒,双手捧着缓缓往地上浇,跟地板说:“阿爸,我今晚买只烧乳猪孝敬你,你先饮杯啤酒……”浇完一杯酒,他抬头笑问郭宰:“喂,你有无一种突然天降三百万的幸福感?” 未等郭宰开声,关峰就哈哈道:“感觉就像无端端白捡了三百万,我要开心死了!伍卓伟那条粉肠,活该!父债子还,自有天收!哈哈哈……” 他高兴过头,有点魔怔了。 程心向郭宰再次确认:“真判了?” 郭宰去办公桌翻柜筒,将判决书拿给她,说:“判决得很快,出乎李律师意料。” 程心接过文件一页页翻,看完后感慨:“看来,幸运之神站在我们这边。” 郭宰笑:“世事无绝对,今天算是见识了。” 另一边输了官司的伍卓伟,从法院追着律师,一直追到停车场,疯狂地问为什么。 律师面无表情说:“什么为什么,我在庭上对法官讲的话,全是属实。” 伍卓伟怒吼:“不可能属实!我明明提供了两份协议正本给你,你也讲过有盖章的那份足够钉死他们!所以怎么可能无证据!”到这里,他顿了顿,瞪着律师说:“难道,你把我的证据弄丢了?” 律师站在自己的座驾前,手提公文包,闲闲笑道:“伍先生,祸从口出呢,你无证据就不要贪血喷人。” 伍卓伟却认定了事实一样,指控他:“无一定是你把协议都弄丢了!你太过分了,枉为律师!你怎么可以弄丢客户的证据!” 律师一脸无奈说:“我无弄丢你的资料,麻烦你别冤枉。” 说完他转身拉车门,伍卓伟捉住他,不让他走。 “你别走!你跟我去找法官讲清楚!是你把我证据弄丢了,你赔我!” 律师挣了挣,见挣不开,怒了,冷着语气斥:“赔你?你那些算是什么证据?心知肚明吧!” 伍卓伟惊愕了。 律师趁机甩开他,上车锁门。 车辆开出之前,律师降下一小截车窗玻璃,提醒伍卓伟:“伍先生,官司虽然输了,但我尽了本职,问心无愧。律师费我会照收,麻烦你按约支付。” 伍卓伟站在原地,看着不负责任的车影消失在停车场内,脑子炸了。 他觉得又冤枉又委屈,无辜至极,又束手无策,被骗被蒙蔽被怼又无比憋屈,颜脸尽失。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他明明是要赢的,却一声招呼都没有就输了,输得莫名其妙,输得心有不甘! 他越来越愤怒,恨不得找律师算账,可又有顾忌而不敢乱来,失了方向。 他蹲了下来,抱着头泄愤低吼,以至于手机响了三次,他才闻声,才接听。 “卓伟,官司赢了吧?”对方声线关切。 伍卓伟没忍住,眼眶这就红了,哭丧着说:“泉哥,我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了,半章,抱歉! 第309章 第 309 章 霍泉闲闲靠在办公椅里,后脑枕在椅背,半阖眼皮养神。 手机放在办公台上,没有打开免提功能,却仍能听见手机另一端的伍卓伟在咆哮控诉。 什么那个方律师将他的证据弄丢了,什么不负责任冷血无情啊,什么他要告律师,要找法官申冤的…… 霍泉打了两个哈欠,待电话的吼叫声渐渐消了下去,不闹不吵了,他拿起手机,稍稍贴近耳朵,放轻声音说:“你先冷静点,我帮你跟律师沟通好不好?” “不用了,泉哥,那个律师信不过,信不过!我被他害死了!”伍卓伟又吼了。 霍泉将手机拿离耳朵,好声好气说:“不会的,我认识这个律师很久,他不是这样的人,可能有苦衷呢。” 伍卓伟听了茫然:“什么苦衷?” “我先去问问,十分钟后复你电话。” 挂了线,霍泉打开手机的切水果游戏,悠荡着叠起的二郎腿,“锵锵锵”玩了十几关,破记录后才给伍卓伟去电话。 “我问过了,这件事不能怪方律师,”霍泉说,“要怪就怪那个郭宰。” 伍卓伟:“郭宰?” 霍泉叹了口气,不无可惜说:“其实方律师已经做好赢的准备,只是郭宰暗中威胁他,如果他敢帮你,就要他命。” “啊?!” “你不知道,那个烂工厂是他的心血,全指望它娶老婆养家呢。你要告他,他自然心怀怨恨。” “可是……他明明……”伍卓伟回忆与郭宰的几次接触,感觉他不像背地里搞威胁的阴险小人。 霍泉的语气略带轻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关峰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他能跟关峰组队拍挡,想必也不简单。” 伍卓伟正巧想到在医院被郭宰说服接受他条件的场景,果然也是一副自私自利的奸商相! 他恍然大悟,但仍然不解:“方律师堂堂一名大状,凭什么要怕他?他大可以报警!郭宰不过是一个烂工厂的小老板,一个工商局就能搞死他!” 霍泉反问:“那你知道方律师的太太在哪吗?” 伍卓伟当然不知。 “他太太带着女儿在香港读书生活。” “那有什么的,大把人这样。”伍卓伟说。 “是啊,大把人这样,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可万一被盯上,那就危险了。”霍泉说,“郭宰的阿爸住在香港,以前混黑的,出了九龙城才慢慢漂白,他阿爸的老婆以前是城寨大姐大,在香港什么人都认识,想教训谁谁谁,易过借火。懂吗?” 伍卓伟秒懂。他在澳洲的时候见识过一些从香港移民过去的“大佬”,上了年纪的他们喜好吹水话当年,大谈特谈在城寨的风光岁月,当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不得而知,只知周围的华人都不敢得罪他们,而他们在华人圈子里又确实爱作威作福,令人敢怒不敢言。 看不出那个郭宰外表斯文,大学毕业,背景却复杂肮脏。 “有其父,必有其子。”霍泉凉凉道。 伍卓伟被一言惊醒,没错啊,有其父必有其子! …… 为了庆祝打赢官司,程心与郭宰关峰请律师吃饭,连番几次道谢。 “无功不受禄,这次能赢,纯粹是对方失误所致,我功劳不大。”律师实话实说。 “大状你太谦虚了,如果当时不是你反应快,乘胜追击,法官哪会判得这么干脆利落?试想一下换我上场,我肯定跟伍卓伟一样傻眼了。”关峰又向律师敬了一杯。 律师回敬后说:“这次判决速度的确很快,我也意想不到。” 关峰哈哈笑:“可能法官大人想早点审完早点开始悠长假期呢,横竖对我们是好事,干杯——!” 饭后关峰提议去唱k娱乐,律师婉拒了。 关峰不放人走,逮住对方贼兮兮问:“大状有无女朋友?” 律师:“孤家寡人,无牵无挂。” “那得了,我们去……”关峰眼望远方,抬着手指豪气道:“去有牵有挂的地方唱k!” “你们去吧,我们先回家。”郭宰牵着程心,准备去停车场。 关峰将他拉回来,装出一副教训的模样:“我发现你老婆一来,你除了回家就无其它事了。你就这么饥渴吗?” 最后一句话,关峰压低音量问。 郭宰也压低音量与他耳语:“我有牵有挂了多谢。” “哎哎,我就随便一讲嘛,我像这么下流无耻的人吗?正经的卡啦ok,ok?正经的正经的,李律师接受正经的吗?”关峰说话要乱不乱的。 后来他们去了一家最近很热门的k厅唱歌,四个人不够热闹,又各自叫了一两个朋友来加入,朋友又带了朋友,于是乎一个大房包厢散散落落坐满人,玩起来后气氛不错。 关峰喜欢王杰,一口气唱了三首王杰的主打名曲后,拿着麦克风说:“哎哎,你们谁记得以前有个k厅叫友会?” 有人扬声回答:“我记得!有个包厢闹鬼的是不是?” “对对!突然很想念它啊,很想再体验一下在闹鬼的包厢里高歌,然后问鬼我唱得好不好。”关峰眷恋地说。 “早关门大吉了,不知那老板得罪了谁,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倒了。”有人说。 有议论声起,议着议着说回闹鬼,说着说着讲起鬼故,话题一个接一个,没停息过。 程心与郭宰坐在角落,听到“友会”两字时,各自敏感地想起某段回忆。 郭宰只屑一个片段就不愿再追溯,尤其不愿回顾那段事的最终结果。每每念及程心选择放过霍泉,他就耿耿于怀。 “我唱歌你听,你想听什么?”他扔开往事,换个轻松的态度问程心。 “随便。”程心笑笑,又说:“黎明的吧,你不是喜欢他吗?” “好。” 郭宰过去点歌,很快轮到他唱,关峰带头鼓掌欢呼,带动整个包厢的人去关注他,整得郭宰有点不好意思了。 歌是黎明的,程心看了歌名,听了前段,觉得旋律不错,郭宰也唱得可以,她静静听下去。 到高/潮部分,郭宰投入地唱:“请明了,我心痴,情像是怒海翻波不是涟漪……” 他一直握着程心的手,此时明显感觉到她颤了颤。他目光深邃地停在她愣然的脸上,用力握她的手。 往下唱:“无掩饰只因我愿对你真挚,爱我吗,耐心等你愿意……” 程心花了些气力才找回状态,她眨了几下眼,转头看郭宰。 他在对她笑,包厢低暗的黄色灯光模糊了他的脸容,朦朦胧胧的,有些不清沏。但她清楚知道他是谁。同一首歌,有人深情地唱给别人听,郭宰真挚地唱给她听。 她朝他笑,双手回握他的掌心。 歌唱完了,听众很捧场,纷纷鼓掌。 关峰对着麦克风叫喊:“当众唱情歌给老婆听,郭宰你好肉麻!” “你妒忌啊?”郭宰即刻对着麦克风反驳,众人大笑。 郭宰将麦克风递给下一位唱歌的人,悄声问程心:“好听吗?” 程心点点头,“我以为你会唱那首……‘难道你觉得不算什么’。” 郭宰微微皱纹,看着有点郁闷。 程心好笑地问他怎么了。 他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那首歌是讲分手的,歌名只是掩眼法,我不想再唱。” “啊,明明节奏很轻快的……”程心想不起来有那回事,见郭宰脸色越来越幽怨,她哈哈乐:“好了好了,我以后记住就是。” …… 官司之后,达扬家具厂摆脱了一身晦气,什么事做起来都格外顺利。 比如廖洁儿的美国客户订单,不出几天终于全部完成,看着一辆辆货柜车满载而去,工厂里没有谁不满足的。 等货款收回来后,之前加班加点的伙记们都可以拿到奖金。 赶工那段时间太辛苦了,廖洁儿在出货之后就请假,说要去放松休息。 她的请假条写着请假三天,然而三天之后她没有回来。 工厂打电话给她,电话关机。过几天再打,依然关机。出于关心,有员工去她简历上填的地址寻人,也不见其踪影。 她失联了。 周日在工厂加班,关峰跟郭宰商量起这事:“会不会是回了加拿大探亲,号码暂停使用了?” 郭宰不这样认为:“回加拿大也应该通知我们一声,网络这么发达,邮件企鹅哪一样不能联络我们?” 他隐隐有些不安,大胆假设:“她该不会是故意玩失踪吧。” 关峰没往那方面想过,一时给不了意见。 郭宰拨通跟单员工的手机,问:“美国那票货是不是已经给了提单复印件?” “是的,前天给了。” “那客户付尾款了吗?” “前天是周五,他们周末休息,应该明天才有消息。” 郭宰严肃吩咐:“跟紧一点,有什么延迟马上通知我。” 关峰听他那么一说,意识到问题最可怕的部分,紧张了:“叼,不会出事吧?” 郭宰紧紧捏住手机,眉头深锁:“你回家多烧几柱香,求神拜佛不会。” 第310章 第 310 章 这回关峰烧多少香都无用,他与郭宰最担心的情况在廖洁儿失联的第十天出现—— 这票货的客户也失联了,连续数天没有回复邮件与电话。 郭宰将他们所有可能的电话联系方式都打爆了,依然寻不到人。好不容易某个偏僻的号码有人接听,聊了两句,对方回复“不知情”就挂了,再打便是无法接通。 程心知道这件事时,几十条柜已经在海上漂了十多天,快抵达美西了。 她按捺住情绪,冷静问:“多少条柜?总货值多少?什么付款方式?订金多少?” 郭宰同样冷静回答:“37条柜,总额121万美金,见提单副本电汇尾款,订金20%……” 程心瞪瞪眼,心里快速盘算,即是有600多万货款没收回来! 郭宰没停话,还在说:“另外这批货做到岸价,一条柜平均2700美金运费。” 程心心里又一□□算,即有近70万的海运费账单需要他们支付! 平日处理项目,动辄几亿数十亿的金额,在她看来如过眼云烟,半点牵动不了心魄。可今天这区区几百万的数字,她想一次,要命一次。 对规模总共才17个人的达扬家具厂来说,这笔货款分分钟致命。 程心拿手扶额,半天说不出话,心里有好几个疑问在激斗,犹豫着要不要问。 郭宰脸色也很不好,灰沉灰沉的,操作着电脑在弄什么。 程心凑过去看了几眼,认出是国外的领英网页,不禁问:“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有个客户教过我注册。”郭宰说。 程心看向页面左侧,见郭宰登入的用户名叫guo zai,头像是他换二代身份证时拍的证件照,非常端正清俊,足足有上万人“看过”他,而他的好友有30多名。 他输入美国客户的公司信息,在上面搜索,发现对方的用户名,立即申请建立联系。 “这能有用?他连邮件电话都不回复了,更何况一个社交帐号。”程心不太认同这种做法。 郭宰说:“什么方法都要轮一遍。” 他再打开facebook,又一轮搜索,查出好几个与客户相同名字的用户,有些没用真人头像,分不清谁是谁,他统统加为好友,发私信求证。 这种操作没有太多意义,可郭宰说得对,什么办法都得往尽里使一使,不然很难死心。 程心看着他一步步操作,替他焦虑,无奈,更替他愤怒。 她忍不住问:“这么大的一个订单,你为什么只要20%的订金?为什么不做信用证?为什么还要做到岸价?!” 以至于将大部份风险全部扛上,被动,累赘! 郭宰敲打键盘的动作顿了下,没应声。 他眼皮低垂,眼下睑泛着青色,抿成直线的嘴唇四周长满不修边幅的胡茬,“我错了”四个字写满脸上。 程心看他这模样,原本随着质问而腾腾上升的火气因心软而褪了一些。 她无声地深呼吸,吐了几口憋屈的郁气,压着劲说:“我知道这么大的订单放在面前,充满诱惑力。可是订单越大,风险越高越要谨慎。”她想了想,又说:“如果客户不同意出货前付清尾款,又或者觉得做信用证要被银行盯着很麻烦,那可以叫他分期付款。大货生产前付30%,生产中再付30%,剩下的见提单副本再给。假如客户不同意这些条件,有时候宁愿不接他的订单,也总比被动地承受风险要强。” 说到最后,程心又忍不住恼火,狠狠地拿手指戳台面。 郭宰合上笔记本电脑,摇着头无力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作为一个工厂的东主,这些业务来往的风险他哪能不懂。之所以接受,不外乎他十分在意这张能将工厂年销售额提升至少50%的大订单。 而且这个客户之前几宗交易也是同样的操作,一心想开拓美国市场的郭宰,一时心急走漏眼,没料到结果会这般严重。 他靠进椅背,闭眼拿手指紧紧捏住眉心不放,酸涩的滋味能勉强逼退一些疲惫感。 他这两天没睡过觉,一直在想怎么办,可脑子像堵满了铅水,又沉又钝,什么法子都谋不出来。 程心堵着气站起来去厕所,拿水扑脸洗了两遍,静静呆了一会,才回去他的办公室。 途经其它办公室与车间,见员工与工人们斗志十足地工作生产,显然并不了解工厂正在面临的危机。 达扬家具踏入第四年,离郭宰于最初时订立的五年计划只剩下不到两年时间,可目标却没有完成一半。 按理,依第一第二年的发展势头,这个五年计划要实现并不困难,可是从第三年开始,亦即他们和好之后,工厂撞邪一样,被各政府部门挑刺找茬,遇上种种麻烦,小则罚款几万,大则停工整顿,或乃至十数万的罚款。 如此三番四次,运营成本增加,难度变大,阻碍着工厂进一步发展。 若不是郭宰与关峰意见一致,坚持无论如何也要死撑下去,换作其他经营者,早关门大吉,宁愿去打工了。 眼见撑了一年,迎来大订单,好比苦尽甘来,心情一澎湃,许多事就自然被忽视了。 这年来不容易,出现这种问题,郭宰比谁都要心塞。 程心进办公室前叮嘱自己,事到如今不要对郭宰落井下石了,这不仅于事无补,还给他添堵,多余。 稳定好情绪,她走到仍然靠在椅背捏眉心的郭宰身边,轻声问:“怎样,你有无想到办法?” 第311章 第 311 章 郭宰放下手,睁开眼,望着天花板的眼神细碎零散,沉声道:“我联系过在美国的另外两个客户,问他们有无兴趣接手这批货,可是这批货不是他们产品的风格,而且价格方面,就算我愿意亏两成转让给他们,他们也接受不了。” “有无考虑过运回来?”程心问。 郭宰:“关峰有提议过,运回来再卖出去,能挽回不少损失。但这样再跑一程水的话,海运费至少变2倍,加上各种手续和额外费用,以及回来之后,整整37条柜,放哪和怎么放都是一个问题,杂七杂八的成本加起来,所需的花费其实跟在那边贱卖无什么大区别。” 程心也是这个想法。 假如货柜的数目没有这么多,或许还值得折腾一番。 上辈子她与程朗创办的小五金厂在初期也经历过类似的问题,不过他们比较幸运,出事的只涉及几箱样板散货,海运费其实不算高,然而因为在目的港码头滞留了近半个月才确定客户弃提,产生了昂贵的滞纳费用。 货运公司追她这个货主付款,当时她挺无赖的,不肯支付上万元的账单,心里觉得被客户放鸽子已经很惨了,你这货运跟着趁火打劫,呸!她大无忌地叫对方把货扔大海喂鱼算了,反正她不要了,钱也不会给,生生把货运气得没脾气了。 程朗知道这事后好气又好笑,温和地说了她几句,再一声不哼去把账给结了。 旁边,郭宰沉静了一会,又说:“我打算在大船到岸之前将潜在的北美客户全部联系一遍,有人感兴趣的话,低价甚至亏本转让也行。无合适的话,就真的只能运回来了。” 程心在他旁边坐下来,牵过他的手揣在掌心,安慰:“我也帮你找找。顺便问一下同行有无类似的客户可以接纳那批货,必要时,给钱别人赚也是在所难免的。” “我知道。”郭宰乏力地笑了笑,对她说:“对不住,要你失望了。” “怎么对不住我了?”程心伸手抱过他的脑袋,让他枕到自己的肩膀上,一下一下顺着安抚,柔声说:“你无对不住谁,你也一直在努力,无事的,你这么年轻,大不了重头再来。” 郭宰双手绕过她腰,脸在她肩头上蹭了蹭,叹气道:“不年轻了,我原本想着出完这票货后数一数身家,然后给你一个很好的婚礼。现在,又遥遥无期了。” “啧,结婚还不容易么?去民政局领个证,10块钱都不用。”程心轻轻拍他的后背,温声温气说:“我们一人凑50,去领十个好不好?” 郭宰“扑”地失笑。 程心托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放自己面前左看看右看看的,贼笑着说:“而且你还很年轻嘛,皮光肉滑剑眉星目,器宇不凡玉树临风,看得我直流口水。” 郭宰被她夸张的形容逗乐了,往前嘟嘟嘴,轻轻啄了啄她的唇,熟悉的女人味道闻得很舒服。程心极喜欢他的吻,身不由己地扣着他的后脑勺,回吻他。 “我叼……” 俩人打算深吻时,门口有人抗议。 关峰气冲冲闯进来,喝道:“你们两个大难临头还有心情卿卿我我!” 程心松开郭宰,不太自然地往他椅后缩了缩。郭宰拿手护着她,问关峰:“怎了?”, 关峰指指身后:“不知哪条死粉肠在外乱传我们要倒闭,十几个供应商约好似的一起挤上来收数!” 上门来追收货款的供应商全是与达扬家具合作量最多的工厂,像皮革厂,像五金厂,每一家的采购金额加起来动辄过百万,假如要全部满足,掏空工厂也办不成。 供应商围堵平日负责支付货款的员工,叫嚷着要收钱。 有谁回头见郭宰与关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喝了一声,惹得全部人立即调头围堵他们。 “给钱!给钱!给钱啊郭老板!” “快结账关老板!” 一声声凌厉的吆喝,几乎整座工厂都听见,好些员工与工人跑了过来围观。 被围在中间,无法脱身的郭宰护着程心,冷静地问供应商:“各位老板,我们不是一向两个月才结数的吗?”他看向其中一位:“陈老板,你上个月才收过钱。” 皮革厂的陈老板说:“郭老板,你工厂要是顺顺利利的话,莫讲话两个月,三个月结数都无问题,不过现在你摆明有难,难道我还要乖乖等到下个月?下个月,你跑不跑路谁知道!” “就是!”其余供应商起哄和应,吼道:“我们都是小作坊小工厂,你要是欠我们货款,我们分分钟要跳楼!” 郭宰笑了笑,心平气和说:“我们工厂运营得不差,怎会突然跑路,我可舍不得大家。” “你们那票几十条柜的货被客户弃提,差不多有上千万的损失,那还不会倒闭吗!”有人吼了句。 “谁讲的?谁告诉你的?”关峰瞪着眼指问对方。 对方:“你别管谁讲的,我也不管谁讲的,我只管收钱!给钱!” “给钱!给钱!”一堆供应商涌上来缩小围堵的范围,叫着喝着,气势逼人,又叫嚣:“不给钱就拆厂!拆厂!” 这话吓得现场的达扬家具员工与工人都惊慌了。 郭宰生怕他们会动手,将程心紧紧护在臂弯里。 “叼你们!蛮不讲理!”关峰凶神恶煞地往前顶一步,看似要打人,几个体质不如他的供应商发怂地往后躲了躲。 郭宰拉住关峰,用眼神制止他,再与供应商说:“第一,我们的确有一票货被客户弃提,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会尽量减少损失,不会影响工厂运作。第二,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只要是按约定来收款的,我们都会处理。提前来收款的,我们酌情处理,但最多只提供远期支票,不接受的话,恕我们爱莫能助。” “不接受!不可以!要即期支票!要现金!”供应商里有人抗议,于是引起一大片附议的抗议声。 郭宰不管,抬手指向某人,说:“潘老板,我记得你是这个月来收钱的,芬姐,麻烦你跟潘老板结数。” 人堆外的芬姐:“收到!” 被点名的潘老板愣了愣,接着没多想,转身退出围堵圈,迅速去跟芬姐对单了。 “周老板,你也是这个月结数的,麻烦你去找芬姐。”郭宰又指向另一个人说。 周老板乐了,赶紧跑到潘老板的身后排队。 “麦老板,你也是这个月结数的,请找芬姐。陈老板,你接受远期支票的话,也可以去找芬姐,不接受就无办法了。梁老板,你们的玻璃三番四次出问题,还欠我们两个批次的良品,我们不能接受你提前索款的要求。刘老板……” 郭宰将供应商大概点了一遍名,大部份人愿意离开围堵阵形,改去找芬姐。围堵郭宰他们的供应商越来越少人,起哄作闹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有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了主意。 人少了这么多,还怎么围怎么闹? 郭宰对这些人说:“希望你们互相谅解,按合同行事,我们达扬家具不是只赚一两年快钱的工厂,而是要往后长远发展,不会随随便便结业的。再者,悲观一句,再大的问题都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不会累及你们,万一真要结业,我们不会拖欠该付的货款。” “无错,绝对不拖欠!谁拖欠谁入地狱!”关峰扬着声发誓,“不放心的话,我给你们写保证!” 有些供应商仍不愿妥协,硬气地改去堵门口,不肯放他们走。有些半信半疑去找关峰写保证书。 芬姐那边效率很高,不久便有几位供应商拿到想要的,心满意足离开。他们见门口被堵着,反过来帮忙赶人斥人,虽然乱糟糟一片,郭宰却变相多了不少帮手。 如此几个回合,供应商一个个被说服,被劝离,被保证,至最后全部都让步了,气氛终于缓和。 围观的员工与工人们替老板松了口气。 办公室恢复常态后,郭宰跟关峰打招呼:“我先送她走。” 关峰在与芬姐对数目,应了句:“走吧。” 郭宰带着程心下楼,俩人上了车,他才深呼吸,捏了把汗。 程心忧心问:“是谁在散播要倒闭的消息?” 这么打击的假消息,当真一样被四处谣传,对达扬家具厂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这回算是应付过去了,但影响肯定存在。比如供应商可能对达扬家具起了戒心,以后的供货很难像以前那样爽快配合,又或者哪天谁又发动一次围堵工厂追钱,烦不胜烦之余影响生产影响经营。 郭宰摇摇头:“美客这票货的问题,只有我和关峰以及跟单的知道。” “跟单?” “应该不会,她是关峰的表妹。”郭宰顿了顿,自言自语出一个名字:“廖洁儿……” 程心皱眉:“关她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只感觉很可疑,她为什么突然失联?她失联后客户就出问题了,她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所以索性不回来?可是客户的问题,我们哪会怪到她头上,她无必要为了这个躲避。所以我也讲不清了。” “她会不会出了意外?”程心忽觉后背发凉。 郭宰恍恍神,反应过来:“要不报警?” “也好,她在乡下无什么朋友,也不见她提起什么亲戚,报警吧。”程心又说:“还有一件事我比较担心,你们开出的远期支票,万一到期不能兑现,就会变成空头支票,要论罪的。另外关峰随便写保证书给人,都不应该。” 她刚才就想反对,可惜现场状况不适合她反对。 郭宰说:“这是我跟他在开厂前就约定过的。如果工厂业绩不好办不下去,宁愿变卖家产也不能做欠债跑路的事。” “那太缺德阴质了,会报应到下一代的,我绝不做伍世坤那种人渣败类!”这是关峰的原话。 “可它们都是定时炸/弹。”程心说。 “那就努力,把炸/弹变成彩蛋。”郭宰发动车,踩油往自己家去。 程心发动人脉去寻找潜在的美国买家,她询问有没有做出口贸易的朋友,哪个行业的,能不能介绍。除了做家具的客户,做工程的她也不放过,万一哪个工程需要家具填充呢,有杀错无放过,她一个个问。 问到平叔时,平叔一开始说没有,隔了天他再找程心,说有。 “我之前介绍给你的外甥,你还记得吗?”他问。 程心用力想了想,“记得!” 平叔的外甥就是那个企鹅名叫“平凡是福”的男人。多少年前程心告诉他有男朋友之后,他就没上过线了。 平叔接着说:“我外甥不是在美国读过书吗,他认识当地一个华人,开了许多连锁家具店,应该可以帮到你。” “是吗?好好好,介绍给我!”程心高兴得跳脚。 平叔操作手机调出相册,打开一张图片,递过去给她看:“这是他给我发的对方名片,你看看。” 程心一看,眨眨眼,再看,有点傻眼。 天啊,她差点忘了这号人物。 名片上的大名写着:夏飛。 第312章 第 312 章 平叔展示的夏飞名片,由于手机像素问题,看得不清楚。程心想起阿妈那里应该有一张夏飞名片的实物。 她赶去停车场,打算飞车回家问阿妈拿。可上了车正要系安全带时,她像卡机一样卡住了动作。 不行,她去年与郭宰闹分手,导致心情不好和阿妈发生了争吵,至今没有道歉更没有和好。碰面时阿妈多半看都不看她,而她也很自觉地绕路走,甚至连续几个月都不回家,免得尴尬。 现在她贸然回家索要东西,阿妈未必会配合支持。况且她要的是夏飞的名片,说不准阿妈早扔了,或者早被阿爸撕碎了。 程心解开安全带,下车,回去办公室,打开电脑登录企鹅,给“平凡是福”留言: 你好哈,你给平叔拍的夏飞先生的名片,平叔已经发给我了,多谢!不过照片不是太清楚,请问可以再发一次吗?麻烦了麻烦了! 她没信心对方会回复,所以内容发出后就拨打电话问平叔要“平凡是福”的联络方式。 谁料平叔还未接电话了,那个头像永远是灰色的“平凡是福”在企鹅上回复她了。 平凡是福:呵呵,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程心挂了电话,双手敲打键盘跟对方说:无忘记的,多谢你介绍夏飞先生。 平凡是福:不客气。你等等,我把名片再拍一次发给你。 程小心:多谢,多谢。 程心收到他发来的名片,果然又大又清晰。 她感激地道谢:太好了,得闲的话请你饮茶! 平凡是福:好啊,我星期日得闲。 程心:“……” 她回复:好,这个星期日九点荔园酒家见。 平凡是福:ok。 程心将夏飞的名片从左看到右,上面印有他的名字,手机号码,企业logo与网址。 logo是美术体的“beauty”,右下角有一团黑色。 程心原本要退出,去浏览器搜索他的公司主页,不过不小心滑了下鼠标的滚轮,图片倏地放大,logo右下角的那团黑色也相应变大,变得清晰。 程心多看了一眼,发现那团黑色原来是一个龙飞凤舞的中文毛笔字——“秀”。 她:“…………” 愣然地看着放大了几倍的“秀”字,电脑屏幕进入屏保状态了,程心才回过神。 她拍拍两边脸颊,告诫自己别自作多情——那个“秀”字只是“beauty”的中文翻译,而不是指她阿妈阮秀。 她不纠结了,专心去发掘网站上的公司简介与产品风格。 夏飞的“beauty”连锁店在美国29个州份有分店,门店设计全是中高档风格,产品的款式与用料,和郭宰那37条柜的货物很相似。 这简直是那批弃货的最佳接盘手。 程心将这个发现告诉郭宰,郭宰并没有感到诧异。 夏飞的公司信息本来就列在他的客户档案里,而且还是美国区域排名第一的潜在资源。但他直接跳开了,没有考虑过要联系对方。 当初他们与夏飞闹得很僵,现在就算郭宰能放下脸皮去求他,他也未必会放下成见来帮忙。 郭宰意向不大,程心不甘心放走夏飞这个客户,于是打电话给彼岸的大妹,托她去实体店看两眼。 beauty网上有列明各分店店址,其中有一家在旧金山。大妹趁周末坐火车过去,身兼重任—— 一,了解他们的产品售价。假如售价与郭宰的出厂价相距很大,那就有戏了。 二,尝试套取对方采购部的联系方式,直接与采购部洽谈,能不惊动夏飞就不惊动。 东西半球时差12个钟头,程心明知那边只是刚刚天亮,却忍不住不停翻看手机微信,等着大妹最新最快的消息报道。 彼时微信已经推出市场,程心帮它大力宣传,远至在美国的大妹大孖,近至在隔壁设计部门实习的小妹,和在桂江学校当体育老师的小孖,都应用上了。 等至将近凌晨,微信上终于来了动静。 大妹一张张照片发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大洋彼岸太远的缘故,照片下载速度不快。程心心急,踢着拖鞋跑出去阳台,将手机对着天空接收。 第一张图片下载完毕,打开看,见蓝天白云下,三角型屋顶的大型商场挂着惹眼的招牌。招牌很大,以至于logo右下角的“秀”字也明显清晰,大妹铁定看到了,就不知道会不会和程心有一样的想法。 接下来的照片有关于商店的内部装潢与产品摆设,细致的有产品铭牌上的详细材料说明以及单价。程心越看越心动,越喜欢夏飞这位美国客户。 真希望他能接手郭宰那批货。 照片都翻完了,大妹发来文字,第一句:我碰见夏飞了。 程小心:????!!!! 星语心愿:他刚好来旧金山的分店开会,刚好出现在我身后。 程小心:那你还能拍这些多猛料照片回来,[好棒][好棒] 星语心愿:他让我拍的。 程心:“……” 星语心愿:他认得我,而且比我认出他还要快地认出我。 程小心:你把“我是阮秀女儿”六个大字凿在额头上了? 星语心愿:他在我们家跟阿爸打架时,是我帮他涂药的。 噢……程心想起来了。 星语心愿:他问我干什么,我一开始还躲躲闪闪的,聊了几句感觉他人不算太坏,跟我讲话语气还行,就抱着试试的态度直接跟他讲了目的。 程小心:[震惊][震惊][震惊] 星语心愿:因为我之前跟店里的销售主管了解过,beauty的采购是由夏飞亲自掌管的,每张采购单他都会过目。数目达到37条柜的话,想不惊动他很难。 程小心:了解了,那他无赶你走? 星语心愿:无,但他闹了郭宰好多句“抵死”。 程小心:……他……挺大量的…… 星语心愿:我将你发给我的货物照片拿给他看,他不愿意,直接讲无兴趣。我求了求,他就看了。 程小心:他有什么讲法?? 星语心愿:无……他一开始不肯要,讲什么“不用求我,我绝对不会帮郭宰”。 这都是意料之内,不过“一开始”? 星语心愿:嗯,后来我又求他,他给了个条件,如果做到的话他会考虑一下。 夏飞的条件是,要阿妈亲手绣一幅鸳鸯图送给他。 程心想都不想,回复大妹:那得了吧,叫他死心。我也死心了。 先不说阿妈的绣花手艺在近三十年来有没有退化,就算没退化,阿妈也不会给他绣,就算阿妈肯给他绣,阿爸也不会批准。 阿爸阿妈自从夏飞来过之后,一直冷战至今。吉尼斯若有“夫妻冷战时间”这个纪录的话,冷战近三年的阿爸阿妈想榜上有名应该不难。 他们几乎不说话,几乎不作眼神交流,更没有肢体接触,却仍然住在同一间屋里,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这种战况也是神乎其技。 程心提醒大妹:这事就当无发生过,不要告诉谁了,包括程意,免得她一时嘴快讲了出来,被阿爸知道又要火星撞地球了。 星语心愿:我已经告诉阿妈了。 程心:“…………………………” 这是冷静嘴严的大妹吗?她分明被小妹附体了! 第313章 第 313 章 北苑别墅,程宅。 阿妈靠着床头坐,看着手机发愣。 上个月,小女儿回家教她学会用微信,之后远在美国的二女儿天天在微信上与她分享生活学习的点滴,也不时问候她身体好不好,有没有与阿爸和好之类。 三个女儿里头,阿妈认为二女儿最贴心,最关怀。至少在与父母联络方面,她比程心与小妹都要勤快得多。 程心太独立,独立到仿佛没爹没娘也不会影响她吃喝拉撒。 小妹不独立,毕业后在东澳城有份工作,领着工资,可仍时常向阿爸阿妈撒娇要钱买这买那,父母在她眼里是很强大的存在,他们强壮,屹立不倒,站在前面抵挡任何风风雨雨,照顾她保护她,永远不变。所以除非闻说阿爸阿妈有什么事了,不然的话,平日顾着实习和与大孖煲电话粥的小妹,不会天天嘘寒问暖。 今天晚上十多点,阿妈巡例打开微信盼着大妹的信息。不多时,信息来是来了,内容却是:阿妈,我今天碰见夏叔叔了。 阿妈奇了。夏飞不是在芝加哥么,离旧金山十万八千里,怎么碰见的。 回过神,阿妈问大妹:你去芝加哥了? 程愿:不是的,是他来旧金山了。 哦…… 半秒恍然后,阿妈紧张了。 她想起之前夏飞与阿爸打架的事,心有戚戚。当时阿爸也有错,可她偏帮着自己丈夫,夏飞当时就心有不甘。时隔将近三年,不知他还记得不记得,如果记得,会不会怀恨在心……就算不会,他也不可能喜欢程家人的了。 所以大妹与他见面没好处。 阿妈提醒大妹:无事就不要骚扰人,不要给人添麻烦。你出入注意安全。 程愿:我会的,但我有求于他。 二秀:你有什么求于他??? 大妹将情况的前因后果讲了下,阿妈听完后又惊又疑,追问:那郭宰的工厂会不会倒闭? 程愿:夏叔叔愿意接手那批货的话,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二秀:他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你不要为难人家。 程愿:无为难的,他也有他的条件。 阿妈以为是生意上的,是以大妹将“鸳鸯绣花图”的条件发过来后,阿妈怔然得厉害。 对面浴室,阿爸冲完凉,擦着湿头发走出来。动作间,他趁机偷瞥了阿妈几眼,见她一动不动坐床上发呆,他收回目光,绕到床的另一边,坐上去。 “你睡不睡?我关灯了。”阿爸闷声闷气地问。 阿妈没听见似的,没回答。 阿爸在心里“哼”,将擦头发的毛巾一手甩到对面的沙发椅,反手把床头灯拍灭了,再躺下床扯过被子盖上,睡觉。 阿妈见房间突然暗了一半,缓过神来。 她将自己那边的床头灯也关上,阿爸以为她这是要睡的意思,心里舒服了一些。谁知阿妈下了地,穿上拖鞋,悄然无声地走去哪。 阿爸闻见动静,昂起头确认,恰巧见阿妈关上阳台门。 阿爸:“…………” 她大晚上一个人溜出去阳台做什么?! 阿妈不仅出去阳台,还将阳台落地窗的窗帘关得很严实。检查过不漏声不漏光了,她才迅速回复大妹。 二秀:那不可能,他乱讲的,你不能答应他! 程愿:可是答应他的话,他就会帮郭宰。你当帮帮大姐? 二秀:帮什么,不帮!你大姐都无跟我讲过她有困难,她都无求过我!而且这是什么忙,你阿爸知道岂不气死?我不会给他绣什么鸳鸯图的,莫名其妙!不正常!你别理他了,快回学校! 阿妈气得不行,觉得向来聪明的二女儿怎么在国外呆了一段时间就变得愣头愣脑的?夏飞这个要求,难道不是心术不正,挑拨离间吗?还鸳鸯图,不暧昧的他都不挑,万一被他老婆看见了,岂不又惹起一场尴尬的风波?到时人家再度找上门来,置她于何地?阿爸又会怎样胡思乱想? 阿妈强烈要求大妹:不要再理他!马上回学校! 大妹那边似乎平静如水,并没有被阿妈激动紧张的情绪感染,她冷静地问出一句话:阿妈,你还喜欢夏叔叔吗? 这把阿妈吓得不轻。 许多年前,阿妈怀着程心的时候,有绣花厂的老工友从恩城过来探望她,并通知她少东结婚了,娶了香港一个富家女,在恩城摆了五六十围的酒席,请了不少老工友去饮宴。 “唉,我看少东在婚礼上黑口黑脸的,一点都不高兴,他怕是还挂念着你。”老工友说。 阿妈干干地笑了笑,无话可应。 程心出世后,某日有邮递员来敲门,问有无叫阮秀的人,问完将一封挂号信交给阿妈。 阿妈拆开来看,看了两行即匆匆将信藏起来,生怕被谁发现似的。 她左右顾盼,确认四周没人,才敢将信拿进厕所,一目十行地看完。 这是夏飞从芝加哥寄来的信,开头是“阿秀,你还好吗”。 他在信里问她过得好不好,又诉苦自己过得很不好。 “我无办法喜欢她,她很多话,啰啰嗦嗦,吵死了,不像你安静,我很烦她,很想你……” 他说了许多对生活不满的话,以及对她的思念,在信尾,他问“我想回来找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阿妈双手捧着信纸发愣,在昏暗的厕所里站了半天,外面传来婴儿的哭啼声,她才将信收起,跑出去抱起女儿轻哄。 “不哭不哭,乖乖啊,妈妈在,妈妈在。” 天黑时阿爸收工回家,带回来一个青皮柚子。 阿妈嫌弃地说:“你能不能买苹果或者桔子之类?它们吃起来方便。一个柚子,皮又厚又实,叫我怎么掰?” “我掰我掰。”阿爸接过柚子,去厨房动手。 将柚子掰成一瓣瓣后,他先给阿妈尝。咦,又酸又涩,难吃死了! 他还想往阿妈嘴里塞,阿妈见鬼似的躲他。 他改去逗程心玩,将掰下来的柚子皮当头盔,扣到程心的脑瓜上。 不到三个月大的程心眨巴眨巴眼睛,在柚子皮下探头探脑,蹬手蹬脚,乐得阿爸大笑。 阿妈过来看见了,气得连忙把程心抱怀里,轻手轻脚帮她摘下柚子皮头盔,再一手扣到阿爸头顶上。 “衰人!拿女儿来讲笑!” 阿爸依然乐得很:“无事啦,水果是天然植物,无害的。” “她脑笋未长好,碰坏脑袋怎么办!”阿妈急着吼回去。 阿爸将俩母女圈在怀里,笑着哄:“我轻手轻脚的好不好?才不像你刚才扣过来那么粗暴。” 阿妈扭来扭去避他,低斥:“一身臭味,快去冲凉!” 阿爸冲完凉出来吃饭,饭后看了会电视,他打着呵欠说困了,要睡。 床上,他从背后搂着阿妈的腰,轻声问:“今天在家还好吧?” 阿妈说:“有什么好不好的,天天一个样。” “我上班,你在家,这样真好。” “切。” “唔……阿秀……” “咩?” “阿秀……” “什么?” “阿秀……” “秀你个头!发神经啊?” “叫叫你嘛。” “叫就叫,少动手动脚的!你……” …… 第二天,阿妈把信的事给忘了。两个月后,她又收到邮递员送来的挂号信,才想起第一封信的事。 可她不打算拆开看了,她将两封信叠一起,藏到某个柜子底下。往后再收到来自美国的信,她一概不看,统统藏起来了。 那时候她并不清楚自己对夏飞到底还有什么想法,只知道目前的生活不坏,也不希望阿爸生气难过。 她不愿意再多想过去了,开心的伤心的,短暂的长久的,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纷纷扰扰,没个安宁。 她只愿意与阿爸这样平平淡淡走下去。 北苑别墅区的深夜宁静,安详,区内花草繁多的原故,偶尔仍能闻见蛙叫声。 阿妈深深吐了口气,抬起手机认真地打字回复:你怎么越读书越傻?我如果还喜欢他,那会有你们三姐妹吗?这些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了,也不该你管。马上回学校,好好读书去。 程愿:那你爱阿爸吗? 阿妈又惊了惊。这二女儿怎么回事,老问来问去这些情情爱爱的问题。她这当妈的都几岁了,不尴尬吗? 幸好隔着手机,不然面对面的话,那真是难为情。 二秀:废话,不喜欢会有你们三姐妹吗? 程愿:教授讲,喜欢与爱是不一样的。 阿妈:“……” 程愿:你们之间可能只是喜欢,不是爱。 阿妈:“??!!” 程愿:你们互不理睬多久了?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可怕吗?住在一起,却无交流,无接触,比陌生人还是疏远,一点都不开心,这太可怕了。 阿妈怔怔然看着屏幕里的文字内容,不懂如何回话了。 大妹继续:美国这边有很多夫妻会因为相处不愉快而选择离婚,即使他们已经四五十岁,但他们依然很勇敢地结束过去,开展新生活。有研究表明,离婚之后他们反而越活越健康。阿妈,如果你和阿爸真的性格不合,长年累月冷战不和,不如离婚吧。 大半夜的,这听上去苦口婆心的劝离看得阿妈直瞪眼,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她气得手抖,若非怕吵到屋内的阿爸,她肯定打电话去闹女儿! 她回复信息:你乱讲什么!居然叫阿爸阿妈离婚?你太离谱了!不像样! 程愿:我不想你们余生都过这种不瞅不睬的生活。 二秀:谁跟谁不瞅不睬?我跟你阿爸过得很好! 程愿:不是还在冷战吗? 二秀:冷你个头!我们就喜欢这样! 程愿:不要自欺欺人。 二秀:我欺谁了?我过得好不好愿意不愿意,几十年了,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就跟你阿爸闹点小脾气斗下嘴,不像你讲得那么严重! 程愿:…… 实情平时阿妈与阿爸的战况,主要都是由阿妈形容讲述的。有时候为了堵气,有时候为了多挽面子,阿妈会加盐加醋地恶化阿爸,好给自己多骂他几句找底气。 所以她现在又说情况并不严重,大妹就有点迷了。 不过不论孰真孰假,阿妈对夏飞没有念想,以及她不会与阿爸离婚的立场足够明确了。 程愿:既然这样,你们就好好相处,好好过日子吧。不要再斗气了。 阿妈心想:你讲得真容易。 她与阿爸谁先拉下面子去求和,是个问题。 大妹又说:我和大姐程意都长大了,不用你们操心,你们这种年纪就该手挽手去享福,无谓将剩下的时间浪费在吵架上。 阿妈觉得大妹今天真是太奇怪了,想问是不是与夏飞有关。她往对话框刚刚输完“夏飞”两字,手机就倏地被夺走了。 三更半夜,明明只有她一个人的阳台发生这一出,阿妈慌得整个人跳了跳。 “你不睡觉出来玩什么手机?” 听见身后熟悉的话声,她回头看,见是阿爸,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阿爸赤着上身站在她身后翻她的手机,阳台没亮灯,暗黑的环境下手机屏幕照得他一脸青白,令阿妈清楚看见他脸色的变化,由好奇到了然,从暗喜到惊疑,再到愤怒。 第314章 第 314 章 阿妈意识到她与大妹的对话入不了阿爸的法眼,遂去抢手机:“还给我。” 阿爸将手机举高,眉头皱得可怕地看她,冷声问:“他为什么问你要鸳鸯绣花图?” “鸳鸯”俩字,阿爸的咬音特别重。 这个“他”指夏飞无疑,阿妈说:“我鬼知道。” 夜深人静,再低声的说话也仿佛有回音,闷响闷响的。她转身往屋内走,免得滋扰邻居。 阿爸能理解阿妈的“鬼知道”。过去几年,她不像有跟夏飞私下联络。虽然她终日木着口脸对待自己,但她有没有异心离心,他能感觉出来,而且出奇的清楚。 况且,她藏在柜筒的夏飞的名片,被他发现后早撕个精光。 但得知夏飞这些年来对自己的老婆依然念念不忘,甚至提出要她亲手绣一幅情意绵绵的“鸳鸯”图送赠,阿爸心里就特别的不舒服,就像自己守着的东西被人明里暗里锲而不舍地盯着,随时随地被抢夺,这种危机感令他惴惴不安,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忍不住向阿妈发火,跟着她进屋,恼道:“是不是上次打他打得不够?他有种就再来,这次我不会让他站着离开!” 阿妈打开梳妆台的台灯,昏暗的房间有了微弱的黄光。闻言后,她瞪向阿爸:“你是不是傻?动不动就打打打,原始人吗?” 阿爸的脸色更难看了,可没等他发飙,阿妈就向他招手:“手机给我。” 阿爸激问:“给什么?还想打听夏飞吗?” 阿妈在对话框里敲了“夏飞”两字,怕不是要问二女儿关于他的近况。 “胡说八道!”阿妈恼火了:“夏夏夏的,夏你个头!我要给程愿打电话!” 阿爸重重地“哼”,没有配合的意思,也许心里不信。 阿妈懒得跟他犟了,直接走向睡床,翻上去摸出阿爸放枕头侧的手机,用它给大妹拨电话。 “喂?我阿妈……你阿爸醒了……你在哪?不是叫你快点回学校吗?”说到这,阿妈回头看向阿爸,眼皮上下掀动打量丈夫,语气闷闷地应着电话:“是呢,手机被他抢走了,他看了聊天记录,莫名其妙在发火,烦死了……啊?你要讲什么?不好,不用,别了别了,不讲了,拜拜!” 阿妈匆匆把电话挂了。 阿爸看阿妈把手机一拿一放,思维还没转过来,手里头阿妈的手机就响了。 来电显示是大妹,阿妈冲过来抢:“找我的!” 阿爸没让她得逞,单臂拦住她,另一只手接听了电话,“喂”了声。 阿妈急得跳脚,跳高去抢,够不到,她去把椅子搬过来,踩上去扑过去抢。 阿爸傻眼,当下就喝她:“你搞什么?!下来!” 都五十岁了,还敢爬凳子?万一摔下来,轻则骨折,重则分分钟没命! 阿爸越想越慌,索性将手机放裤叉兜里,双手打横一抱,不由分说将阿妈公主抱抱了下来,轻轻扔到床上。 “我服透你了!以为自己十八岁吗?还爬来爬去的?”阿爸呵斥。 阿妈有短暂的失神,反应过来后又扑过去抢。 “做什么你?给我坐好!”阿爸怒喝,端的是许久没用的凌厉气势。 阿妈愣了愣,抬眼看他。他一脸凶恶地瞪着自己,胸膛气得上下起伏,浑身是逼人的气势。她至少十年没见过他这种“凶残”的模样了,此时她谈不上害怕,却莫名地受用。 阿妈老实坐床上,不动了。 阿爸斜眼着她,板着脸喘气,心里则偷着乐。 看看,想不凶都不行,老虎不发威就当他是hello kitty! 裤叉兜里的手机又响了,他掏出来接,还是大妹的来电。 “喂?无,无事,哪有事,放心啦,我和你阿妈好好的……”阿爸突然缩了缩眉心,不满地跟手机说:“怎么可能打架?她凭什么跟我打……我也不会打她啊!” 阿爸无语了。怕是大妹在手机那端听见刚才的动静,想多了。 “废话!我不用你教!”阿爸不高兴,沉着气听女儿唠叨了几句,然后话题应该转了,他转变了语气,喃喃道:“看了……都看了……嗯……” 也不知大妹在那边说什么,阿爸静静听着,不怎么应声,脸色由不快变成严肃,眉头锁起,再渐渐缓和,舒展,到有点别扭拘谨,最后竟微微笑了起来。 阿妈看不下去了,心里明白着,很不自在。当阿爸带着笑意的目光与她的对上,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没头没脸的,非常害臊。 她不干了,转身躺下,扯过被单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懂了,你回学校吧。嗯,注意安全。”阿爸叮嘱了两句,挂了手机。 他站在床尾,借着微弱的黄光看了一会床上裹成一条的人形。 房间里静悄悄的,能听见他走去梳妆台关灯,以及坐上床垫时发出的细微响动。 阿妈眼睛闭着,听觉却像开了全景天窗,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漏听。 阿爸躺下了,一点点往她这边挪。 她本能地往床边缩,又缩了缩,想再缩时,一条手臂将她捞了回去。 耳边有阿爸的低声:“再缩就落地了。” 阿妈身躯僵硬了。 除了轻轻搂住她,阿爸没有其它动作,他忙着纠结要不要像大妹说的主动讲和,好好沟通。 半晌沉默后,他在阿妈脑后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们,别冷战了。搞得连女儿都替我们担心,做坏榜样。” 阿妈没回应,阿爸遂自个说:“我之所以那么恼气,是因为不愿意你和他见面,你还请他进屋招呼的……算了,不提了,程愿讲得对,我再计较就是小气,对不住她们三姐妹的存在了。” “程愿讲什么了?”怀里的阿妈开声了。 阿爸有点惊喜,却无法将女儿的话转述出来,太那个什么了,他一个大男人说不出口。 于是他直接给个总结:“就是让我们好好的,别再斗气。” “真的?”阿妈问。 “真的。”阿爸想了想,补充:“其实我们这样很离谱,女儿都长大了,在外面打拼生活,家里就只有我和你,所谓的二人世界,什么沟通不能做?我脾气硬,你脾气也不小,都挺能撑的……以后别这样了,才剩多少年命啊,都不是年轻人了,斗不起啊。” 阿爸收了收臂弯,将阿妈搂得更紧。 阿妈有些动容,喉间微微发哽。她吐了口气,轻声说:“你是活该的,我跟你斗五年十年都活该。谁让你在他面前落我面子?明明我衣食住行无一样不好,他都认同我嫁给你很幸福,谁知你一回家就当着他面闹我,你想这样证明我嫁你是错的?不单止,你还质疑我和他藕断丝连,我真是……当时郭宰也在场,他如果听信你了,会怎样看我这个未来外母?” 阿妈越说越委屈,在被单里拿脚往后蹬阿爸的腿泄愤。 阿爸被她蹬痛,但没躲,任由她。 “是了是了,我当时火遮眼嘛,哪有心情考虑那么多。而且……”他顿了顿,说:“你当年跟我,我问你为什么不跟他,你是怎么回答的?” “忘了。”阿妈回答得很快。 阿爸笑了出声,说:“你的原话是,‘他是少东,不可能娶我的。’” 因为夏飞不可能娶她,所以她才退而求次选择他。 当年听了这个回答,阿爸心里隐隐作痛。阿妈对他的情谊,终究不及那位少东。他也有妒忌,也有不甘,但人家是大厂的少东啊,他是什么?地盘工人而已,凭什么呢?换作他是女人,他也会稀罕少东而不稀罕自己是不是? 他不怪阿妈,用“人之常情”安慰自己。 这个认知一直到十五分钟之前,与二女儿讲了通越洋电话,才完全被推翻。 二女儿说,妻子爱他,不然的话,以妻子倔强的性格,岂会与他同吃同住三十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他生养三个孩子。误会他在外有二奶时,仍选择留下坚守,后来误会加深,悲痛欲绝地要与他一刀两断…… 还有许多现象,阿妈都在用行动告诉他,她在乎他,愿意为他,爱他。 这样充满感情的话,像是小说对白,阿爸生平第一次听,有点不敢相信。 若非有阿妈的聊天记录作证,他还以为是二女儿瞎编的。 二女儿说,这是阿妈的“真面目”。这个真面目很美妙,使他如沐春风,化解了内心的不确定不安定,焕然一新。 床上,阿妈吱吱唔唔没接话,心想她当年找不到清晰的答案,自己糊糊涂涂,阿爸又逼着她回答,便只好挑这个看上去很合理的说辞去应付。 “好了不讲了,睡吧,我明天要开早会。”阿爸轻轻拍了拍阿妈的腰侧。 问题解决了,满满的踏实感溢满胸腔,他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 阿妈“唔”了声:“睡吧。” 与阿爸终于和好的原因,她挺兴奋,一时半刻睡不进去。她活跃地想,二女儿跟丈夫到底说了什么。反复推测,她认为最大的可能是,自己不敢正面明说的情话,二女儿都替她说出口了。 比如苦口婆心说——“阿爸,阿妈她爱你啊”…… 阿妈微微发抖,真不适应啊。 阿爸快要睡着了,怀里的人突然抖了抖,把他吓醒,他乍乍呼呼问:“怎了?怎了?” 阿妈:“……对了,我们不帮郭宰了吗?” 阿爸又醒了几分,明确说:“帮是要帮的,但用不着求夏飞!”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郭宰确认弃货的事。郭宰很诧异,如实说了。 阿爸安慰他:“你不用怕,我帮你想办法。实在不行,损失多少钱我给你,就当投资你的工厂。” 郭宰听了,心头乍暖乍暖的。 他这样跟程心说:“程叔讲‘你不用怕’时,我感动得想哭,很想喊他一声‘爸’。” 不过阿爸加入投资的建议他没有接受。工厂是他与关峰一手一脚办起来的,他们不希望出现第三方资金破坏两人的平衡,也怕旁人闲言闲语,说他靠外父创业。 阿爸四处找人脉帮郭宰解决此事,好不容易找到几个新的潜在买家。当中有两个感兴趣,不过只愿意接手一条柜,而且价格压得极低。 那时候货物已经抵达目的港,卸在码头等着提,产生的费用一天一天累加。 郭宰不得已,答应了那两个买家,极亏本地甩了两条柜,还剩35条。 过了几天,夏飞通过大妹告知郭宰,他愿意接手35条柜,价格打8折。 价格打8折,不仅没亏本,还有少许利润。 这段橄榄枝相当有份量,像抛了光镀了金。 只可惜“要阿妈亲手绣鸳鸯图”的条件不变。 消息传到阿妈那里,她跟大妹说:“你告诉夏飞,鸳鸯图是无可能的,他非要的话,绣富贵竹行不行?” 阿爸不乐意了,极力反对:“富什么贵竹,一片竹叶都不给!” 阿妈说:“在商言商,难道放着这么好的条件不做生意吗?” 阿爸:“不可以!不能被他威胁!” 夏飞抛出这么不商人的谈判条件,摆明就是威逼利诱阿妈妥协,阿爸不会让阿妈上当的! “但郭宰确实有难,你又确实帮得不多,他不要你的投资。” “不可以,不可以!”阿爸就是不点头。 阿妈无奈了,说:“那不如这样,我绣富贵竹送他,再绣鸳鸯图给你。” 阿爸眼前一亮。 这,这可以,可以。 第315章 第 315 章 知道阿爸阿妈要帮郭宰时,程心有说不出的滋味。 尤其收到大妹发来的,阿妈绣的富贵竹图,她莫名有种承受不起的压力。 大妹说:阿妈很多年不绣花了,年纪又大,绣一幅富贵竹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手指都扎破了。 她截了与阿妈的微信聊天记录图发给大姐看。 最美的妈妈:绣好了。[图片] 星语心愿:[惊呆][惊呆]好靓啊!!!阿妈你最厉害了!![拇指][拇指] 最美的妈妈:厉害什么,我后生时绣得更靓。老了,落针不稳了。 星语心愿:[抱抱][抱抱]已经比其他同龄人强一千倍了。[抱抱][抱抱] 最美的妈妈:手指扎破了,你阿爸在啰啰嗦嗦,他不想给夏飞了。 星语心愿:[惊呆][惊呆]可是夏飞与郭宰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星语心愿:手指扎破,阿爸心痛舍不得了吧?[偷笑] 最美的妈妈:不用管你阿爸,叫你大姐尽快回来把它寄走。 星语心愿:[ok][ok]辛苦你了。[亲亲][花花][抱抱] 程心默默看完,并没有回复这条微信,她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去怎么回复。 过于平静的话会不会显得太冷漠?过于激动的话看上去又似乎有点太做作。 她把握不了这个度,索性不表达了。大妹自然流露的对阿妈的关怀与感恩,是她所羡慕亦所缺乏的超能力。 她未曾想过要阿妈帮她,阿妈与夏飞那些事,要她帮是强人所难。所以夏飞提出条件后,程心直接死心,还因大妹擅自将情况告诉阿妈而闹了她几句。 大妹理解不了,问为什么。程心没给解释。 微信那边大妹又发来信息:你什么时候回家给我寄? 程心回复:明天。 翌日,她从东澳城驾车回到北苑别墅。 一楼没人,很安静。上了二楼,也很安静,阿妈在客厅摆了绣台,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上半身伏在白色绸布上低头落针,提手拉线。 程心长这么大,第一次见阿妈伏案绣花。那可是阿妈的拿手本领,未嫁时全靠它赚钱帮补家用的。 她犹豫要不要过去看两眼,搭讪几句,说些感激的话。 这时阿妈抬头望了过来,见是大女儿,她朝电视柜那边指指下巴,说:“在那。” 程心回过神,“哦”了声走到电视柜前,拿起已经裱好的富贵竹绣图。 这幅绣花图并不大,近距离看能辨出手工很精致,构图也花了心思,除了两株栩栩如生的翠绿色的富贵竹,还有两只燕子在竹顶飞翔。 阿妈很认真对待这幅作品,并没有因为“不得已”而马虎了事。程心明白的,夏飞是昔日绣花厂的少东,判定一幅绣花图是否上乘之作,他更有话语权。况且他熟悉阿妈的手艺,假如阿妈随便应付,逃不过他的法眼,届时他若不满而取消交易,那他们功亏一篑。 程心将绣花图往一楼搬,行至楼梯口时,她的脚步迟疑地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客厅,阿妈依然在低头落针,没有看她。 程心刚才经过时朝绣台瞥了几眼,见有花花绿绿的色调,估计应该就是给阿爸绣的鸳鸯图。 阿妈不知怎的忽然看了过来,不偏不倚地对上大女儿的视线。 程心有点窘,阿妈倒坦然,问她:“还不走?” 程心:“……走了。” 她低头下楼梯,走了几级后毅然停住脚步,一鼓作气地朝客厅喊:“阿妈!辛苦你了!多谢!” 阿妈有半瞬的怔然,目光细闪,随后她皱起眉说:“多什么谢,我帮郭宰而已,不是帮你。” 说完收回视线,注意力回到绣台上,不理女儿了。 程心哑了半天,喃喃一句:“那,那我走了。” 她捧着绣花图到楼下,迈出家门时又回了下头。 去年外婆生日之前,阿姨莫名其妙地给她发来了一条很长的短信。目测有四五百字,密密麻麻的,光扫一眼就令程心头皮发紧,特意抽时间读完后,她后悔了。 还不如不读—— “程心,今日和外婆还有你妈去吃饭,听她讲你们吵架了,原因是你怪他们偏心。阿姨听了之后,第一反应是你这种想法对父母不尊重,也不公平。你阿妈对你们三个女儿一条心,我这个旁观者可以做证。你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全心全意照顾了你四年,不过你当时太小了,长大后都不记得四岁之前的事了。后来程愿程意出生,你阿妈一个人忙不过来,才有疏忽你的时候。她不是不爱你,只是认为你年纪最大,懂事,能自己照顾自己,才将大部份时间用在出世无多久的程愿程意身上。你那时五六岁了吧,正是养记忆的年纪,但你阿爸阿妈跑路了两年,导致你印象里少了他们的存在,加上之后只看到他们对程愿程意好,所以就觉得委屈了是不是?你阿妈只是脾气不够开朗,绝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她在我眼中是很伟大的。她为了阿姨和小舅,十几岁就一个人留在恩城打工,吃了多少苦无人知,从来无一句怨言,而且都把钱寄回家,我们很感激她。所以知道她和你有矛盾,阿姨才忍不住多管闲事跟你啰嗦几句,希望你们能好好沟通,希望你不要误会阿妈,不要伤了阿妈的心。” 长篇大论——是程心当时唯二的读后感之一,另一个是——多余。 因为类似的话,阿姨上辈子就跟她说过了。 程心没兴趣回复,但想了想还是简单地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她本来要将短信删掉,不过按“确认”之前改变了主意,任由它静静躺在短信栏里。 开车前,程心将它翻出来静心读了几遍,自言自语:“的确不是自私的人。” 她带着富贵竹图去达扬家具找郭宰,他穿着短t短裤,正在车间汗流浃背地帮忙打包。 上次供应商来闹过后,工厂会倒闭的假消息传入了工人耳里,好些工人担忧前程,辞职了,新工人一时半刻没到位,以至于车间人手不够。赶出货时,脱产人员包括郭宰本尊,都要亲自落场帮忙。 程心原计划跟他一起去寄图,再一起吃午饭。郭宰却说:“我下午两点要去一趟工商局,许可证出了点问题。走之前要打包好20套,时间很紧,不能和你出去吃饭了。” “许可证有什么问题?”程心问。 郭宰半蹲地上,双手用力扎紧套住一件小沙发椅的麻袋口,两条手臂上的二头肌一收一放,结实蓬勃。 他流着汗说:“不知道,我也是佩服他们,隔三差五找点事,不厌其烦的。” 程心:“是不是差钱了?一定要你本人去吗?我代你去?” “通知讲要法人亲自去的。” “……” “你去吃饭吧,别等我了。” “我给你打包回来,想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 程心拍拍他的头,拍了一掌心汗。看看四周,见人影不多,她迅速抱过郭宰的脑袋往他侧额亲了亲,又亲了一嘴汗。 她在他耳边说:“我走了。” 郭宰低笑,叮嘱她:“慢点开车。” 程心走了半分钟后折返回来,说:“你车借我用一下?我的车停在路边,前后左右被堵住,出不来了。” 郭宰站起来,从裤兜摸出车钥匙,轻轻抛给她。程心也将自己的车钥留给了他,以便他不时之需。 她驾着郭宰的黑色雅阁,先去代理公司将富贵竹图寄出去。原本十来分钟能搞定的事,由于对方电脑系统故障,她在那里等了近一个小时。 完事时已经将近两点,郭宰打了两通电话给她,担心她出意外。 程心跟他说:“要不你直接开我的车去工商局,我在那边跟你汇合。工商局局长我见过面的,也许能帮上忙。” 郭宰没多想,说好。 程心离开代理公司,往工商局方向行驶。 快到达时,她在某个冷清的路口低速拐弯,一个黑影突然窜到车前,吓得她猛踩一脚急刹。 车生生停住,她惊恐地望向车外,见那个黑影好像倒地了。 糟糕,到底撞上了。 程心解开安全带下车,跑到车头前,蹲下来去扶那个倒躺的人。 那人很奇怪,穿黑衣黑裤套黑帽子,还戴了个黑口罩,五官不露。 “你无事吧?要不要叫白车?”程心急问。 对方闻声后掀起帽子,露出双眼,相当意外地看着程心:“你是?” 程心认出些什么,眯了眯眼,同样问:“你是?” 对方不说话了,定定盯着程心。 程心笑了笑:“我是程心,你是伍卓伟吧?” 对方眼神散了散,又重新凝聚起来,幽暗得似沉般,说:“无错,我是伍卓伟。你就是郭宰的女朋友程心?” “是,也是你的小学同学。” “呵呵。”伍卓伟坐起身,从黑衣内拿出什么指向程心,阴深深笑:“幸会了,小学同学。” 程心低眼看他手上的东西,瞬间僵住。 那是枪。 作者有话要说: 狗狗狗狗血要来了!!!快准备伞!!!! 第316章 第 316 章 伍卓伟用枪挟持程心上车,他坐在驾驶位后面,叫她开车。 程心渐渐从惊骇中恢复冷静,从倒后镜看后面的男人,挤出笑容问:“伍同学,你那支怕不是玩具枪吧?” 伍卓伟朝倒后镜里的她笑了笑:“你要不试试?我也怀疑是假的呢。” 程心笑容尽褪,看着他不说话。 “开车。”伍卓伟举了举枪,平静地吩咐。 “去哪?”程心强作平静问。 “不知道,我无想过是你,你破坏了我的计划。到处跑跑,先游车河吧。”伍卓伟说。 “伍同学,持枪挟持很大罪的,你最好考虑清楚。”程心心平气和说,“你有什么困难讲出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你,不要用这样极端的方法解决,对你无好处的。” “少废话,开车。”伍卓伟油盐不进。 程心没有响应,静静坐着不动。 “我叫你开车!”伍卓伟猛地抬脚踹向她的椅背,剧烈的撞击使程心不由主地向前扑,她后背被震痛了。 “开车开车!”伍卓伟一边吼一边踹椅背,一脚比一脚狠。 程心立即踩刹入档,握着方向盘加油,车终于往前动,伍卓伟这才放下脚不再踹,在车后座沉沉地喘气。 程心脸色苍白,双手发抖,看着前路的目光飘忽不定,后背似有芒刺,不敢靠去椅背。 她不时望向倒后镜,发现里面的男人也看过来时,马上移开视线。 她心里很乱,无法用常人的思维推敲伍卓伟这个疯狂举动的原因。但有一样,她推出来了。 “伍,伍同学,”她尝试确认自己的猜测,吃力地开口:“你原本,是打算挟持郭宰的?” “是!”伍卓伟回答得很坦荡,并说:“谁知道你开了他的车,这一劫就你来受咯。不过听讲他很重视你,那我就算劫错人,也不吃亏。” “为什么?”程心问,“为什么要挟持他?为了钱?如果是,我有,我给你。” “啊,对喔,”伍卓伟恍然大悟,向前座倾身,阴鸷鸷地盯着程心的后脑勺说:“差点忘了你是个富婆,那我不捞点钱,讲不过去是吧。” 程心慌忙地分析他这句话,说:“所以你不是为了钱?” 伍卓伟“呵”了声,收回身,靠进椅背里坐。 “那因为什么?因为输了官司?”程心追问,“你之所以输官司,是你律师的问题,跟郭宰无关。他本来已经打定输局的!” 伍卓伟没有回话,车后座一片死寂。程心从倒后镜偷着眼观察他,见他侧头看着窗外,嘴角有一抹决绝阴郁的冷笑。 她没底了,弄不懂伍卓伟的意图,等于找不到自救的出路。 黑色雅阁在路上行驶,工商局就在眼前。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一辆白色宝马从右边道拐弯驶入,跑在雅阁的前面。 程心一看那车,心里就咯噔一下。 她告诫自己要冷静,火速瞥了眼倒后镜里的伍卓伟,趁他仍在发愣,她快速地打了打车头大灯的双闪。 “你做什么?”伍卓伟察觉到异样,直接拿枪抵着程心的后颈。 程心冷汗直冒,掌心湿透,眨着眼编理由:“前面开得太慢,叫它让开。” 伍卓伟望向前方,那辆白色宝马的车速确实慢了下来并靠边驶,似乎准备靠边停。 程心踩油,从它左侧超了过去。 伍卓伟没再追究,说:“我想到去哪里了,去十九楼。” 程心从倒后镜看到白色宝马跟在尾后,暗里松了口气。 这时她的手机响,屏幕显示“大大大侠”。程心心里一紧,愣然半秒的工夫,手机就被伍卓伟抢去。 他接听了电话:“喂?” 手机那边明显愣了愣,才问:“你谁?” 伍卓伟认出他的声音了,凉凉道:“呵,郭老板这么快就忘了我了?” 手机那端惊疑不已:“伍卓伟?!” …… 程心将车开到十九楼的地下停车场,下车后往后看。白色宝马没跟上来,它在前一个路口闯了红灯,与一辆过马路的三轮车发生了碰撞。 “走。”伍卓伟拖着程心的手臂往楼梯口去。 午后两点多,并非用餐的高峰时间,停车场的人影车影并不多。 伍卓伟一身黑又戴口罩,挺惹人注目,但路过的人也就多看两眼,其余不管。 程心的腰侧被他用藏在外套里面的□□抵着,走路姿势僵硬,一步一踉跄。 “去哪?”她问。 伍卓伟没回答,拖着她爬楼梯。 停车场有电梯直达各楼层,所以楼梯犹如摆设,又静又暗,一个鬼影都没有。伍卓伟走得很快,两级两级地跨跑,程心跟不上,好几次摔倒。 上到不知几楼时,程心喘着气说:“伍,伍卓伟!你这是犯法!” 伍卓伟当耳边风,继续大步大步往上爬。 程心又慌又累,双腿发软打颤,她哭着腔说: “伍卓伟,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这被警察捉了,百分百要坐监。” “你不怕父母伤心吗?他们不是要回来跟你团聚吗?” 程心想起伍卓伟在省城买了房要与父母一起住,决定打温情牌。 “你要是进了监狱,他们肯定很难过。你是独生子吧,他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不能让他们难过……” 这温情牌似乎起效了,原本疯牛一样往上爬梯楼的伍卓伟停了下来。 程心窃喜,正要继续煽情时,伍卓伟回头看她,说:“就是因为我是独子,”他的双眼逐渐发红,“才要帮他们报仇。” 程心瞪了瞪眼:“什么……” 伍卓伟:“他们死了,才回来不到半个月,才享福不到半个月,就被撞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短小今天,抱歉了[合掌][合掌] 第317章 第 317 章 程心以为听错,怔怔看着伍卓伟没法给出反应。 他父母去世了,他要替他们报仇,方法就是挟持郭宰,这几个信息点串联起来,程心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伍卓伟认为郭宰与他父母的死有关。 这怎么可能? 荒唐! 程心摇摇头,很坚决地说:“你父母去世了,我理解你很难过,但你不能乱来,这事跟我们无关系。” “无关系?”伍卓伟突然出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往楼梯扶手推。 程心防不胜防,吃不住他的力气,上半身后倾倒出扶手外面。后背一片空荡荡,没有支撑,万一他再使力,她就会整个人摔下去。 程心慌张地双手死死擒住伍卓伟的手臂,脖子被他发狠地掐住,喉咙像火烧一样痛,叫不出声音。 伍卓伟露出来的的双眼,眼白发红,眼神黯沉,怨怒地说:“我知我阿爸阿妈做过衰事,得罪不少人,但他们在澳洲吃了这么多年苦,什么罪都受够了,不能放过他们吗?他们只不过留在省城安安静静过日子,不敢回乡下就是怕惹你们,你们却非要找上门,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他拼命保证不会有人寻仇,磨破嘴皮劝父母回国。伍父伍母听了儿子的话,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久别的国内。 伍卓伟去机场接他们,两年多未见过面,不论父母在他眼里,抑或他在父母眼里,对方都比记忆中消瘦不少,略显落魄。仨人眼红红地相拥,头发白了一半的伍母更是忍不住,落了泪。 伍卓伟将一同前往机场接机的霍泉介绍给父母,盛赞他是能人贵人,在国内帮了他许多忙。 伍父伍母见霍泉穿戴整齐利落,气质外型跟儿子一比,天差地别,遂毕恭毕敬地道谢。 霍泉浅笑,语气不咸不淡地回了句:“过奖了。” 他亲自驾车将伍卓伟一家三口送到酒店才告辞。伍母确认他走远了,拉着儿子说:“伟仔,这个人什么来历?看着很不一般,你不要……太轻易信人了。” 伍卓伟:“唉,阿妈你又杞人忧天了。泉哥是好人,今天工作日还特意抽空帮我去机场接你们,我求你们不要小人之心,疑神疑鬼了。” 见父母仍脸露疑色,伍卓伟又解释:“我跟你们讲,省城限购,我一个无本地户口的人之所以能在这里买一间不错的楼,全赖泉哥出手相助。” 这是事实,只是有些细节他不打算告诉父母,比如由于输了官司,他一时之间拿不出全款,霍泉便借了几十万给他。由此伍卓伟切身体会到什么叫雪中送碳,背地里感激流涕,对霍泉更是翻倍的信服与敬佩。 伍母半信半疑:“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就算是亲人都信不过,更何况外人。” 伍卓伟本以为父母会为自己结交到霍泉这样的人物而夸奖自己有本事,谁料他们一盆盆冷水拨过来。想到自己在国内吃过的苦,窝囊过一段日子,点头哈腰做人,被关峰骗被关峰打,又输了官司,这些遭遇父母一概不知,对他没安慰没鼓励,现在还踩两脚,原本喜气洋洋的他心里一下子就不舒服了,口不择言地反驳:“你们当年跑路连亲人都出卖,当然觉得无人信得过,我跟你们不一样。” 伍父伍母的脸色当下就黑了,伍父更是抖着手指指他,怒骂:“我呸你个衰仔!枉你有脸讲这样的话,当年如果不是为了你有更好的将来,我们会冒险走那一步棋?!” 伍卓伟呵呵笑:“得了得了,又是为了我,请问我当年才几岁?在乡下读书跟去澳洲读书有什么差别?我在前锋小学时好歹是个小组长,一点都不差,你们偏偏拉我去鬼佬的地方重新从零开始,有考虑过我的想法与意愿吗?拜托,那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们自己!你们贪心自私,经营不善,才圈了人家的钱不还,趁机跑路!” 父母那句“为了你”听了十几年,伍卓伟早就听腻了,听得耳朵都痛了,他早就想狠狠地反驳。 “你,你!”伍父气得全身直抖。 伍母呵斥儿子:“衰仔你收声!不准气阿爸!”又忙着安慰丈夫:“算了阿坤,儿子还小,未经历过,不要怪他。” 伍卓伟也气得不轻,一度想摔门就走,但眼见父母老气横秋地相扶相持,心底的酸软渐渐将那口火气掩盖了。 他抛出下台阶,大而化之地说:“算了算了,坐了十个钟头飞机,你们不累吗?山长水远回来不是为了吵架的。你们该洗洗该睡睡,等下我带你们出去吃饭。” 说完他转身走,过了两三个钟头再回来。彼时伍父伍母的情绪已经平伏,好歹一家人,也没什么隔夜仇了。 伍卓伟带他们去省城最好的酒楼吃饭,伍母怕花冤枉钱,在儿子点菜时插话这不好那不好的,整得伍卓伟在服务员面前特没面子,像穷人没见过世面,第一次出省一样,可他小时候出外就餐,明明都是去光顾最好的饭店,点菜从不吝啬。 他心里有点埋怨伍母,不过后来见父母吃得小心翼翼,将大部份都留给他,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伍卓伟又心涩了,算了算了,不跟他们怄那些小气。 第二天他带父母去宝诚楼盘看那间被他买下的样板房,说下个月就可以拎包入住。 伍父伍母对房子很满意,唯独有个问题,伍母提出:“既然下个月才入住,你这么早叫我们回来做什么?要住半个多月酒店,多烧钱啊。” 伍卓伟心想,当时给钱给慢了,对方找借口将交楼时间押后,霍泉之前帮他协调过,他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所以将就了。他也不愿意住酒店白白花钱,可他顾虑一旦押后的话,父母又会犹豫不决,要回不回的了。 往下的日子,父母在酒店住得挺舒心。他们嘴上说酒店贵,不愿再住,然而实际上他们很喜欢这种高档干净的环境,天天一大早起床去享用免费的自助早餐,又将酒店里大部份的免费设施都使过一遍。这段日子,他们找回了以前带儿子出外旅行散心,住高级酒店的舒闲状态。 他们曾经也是懂享受能享受的人,可后来日子苦了惨了,一言难尽。幸好上天待他们不薄,儿子争气,终于又有好日子过了。 伍卓伟看在心里,觉得花在酒店的钱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期间,霍泉在一家装修别致的新派菜馆招待他们吃饭。席上霍泉话不多,言谈举止很绅士自然,伍父伍母对他有种说不出的敬畏,相较之下动作拘谨,不敢多吃不敢多喝。 散局时,霍泉让服务员将饭菜打包,递给伍母。 伍母不敢接,出发前儿子叮嘱过不能在霍泉面前表现得太小家子气。 “不要?多浪费,现在政府提倡节俭。”霍泉微笑着说。 伍母咬咬牙把饭盒接过去了,偷瞄儿子,幸好他没有摆脸色。 霍泉又递过来什么,说:“明天体育中心有林子祥的演唱会,我这里有几张票,你们得闲可以去看。” 伍母喜出望外,她与丈夫都是林子祥的超级歌迷。早年听讲林子祥去悉尼开演唱会,他们苦于没多余钱买机票门票,错过了。 这下伍母没有迟疑,双手接过门票,笑容满脸地感激:“多谢霍先生一番好意,我们一定会去的,多谢多谢。” 伍卓伟知道父母喜欢林子祥,在澳洲挨苦时他们会唱几句林子祥的歌自我鼓舞,而票有三张,所以他和父母一起去看演唱会。 怕塞车封路,他们很早就从酒店出发,慢慢步行去体育中心。 伍母认为看演唱会要有吃的喝的才够气氛,伍卓伟说场馆不让自带零食,只能在里面买。 伍母拍拍自己的背包,说:“里面的贵啊,我们去对面超市买些放包里,不怕的不怕的。” 伍卓伟拗不过她,随他们一起去了超市。逛了一会他觉得无聊,加上烟瘾发作,遂出去路边点了根烟,见身后正好是福彩店,又顺便进去挑几组双色球。 父母买完零食出来不见他的踪影,以为他走在前面,遂去过马路。 伍卓伟走出福彩店,见父母正在过斑马线,小跑着追上去。 追上前一刻,一辆小型货车箭一样从他面前穿过,将低着头整理背包的父母双双撞飞。眨眼工夫,原本好好的父母像孤叶一样弹起,再重重地散落到几十米外。 伍卓伟惊在原地,瞳仁缩成一点,嘴里叼着的烟跌了下来。 四周有人尖叫,有人跑过去围观,也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 现场有一位自称医生的,帮躺在血泊中的伍父伍母把过颈脉后,摇着头跟路人说:“不用叫白车了,叫黑车吧。” 没有人知道呆立在斑马线中央的男人是这对死者的儿子,那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愣愣看着怀里仍抱着背包的女死者。他像丢了魂的单薄空壳,风轻轻一吹,就能粉碎倒塌。 肇事小货车当时逃跑了,司机在一天后被逮捕。伍卓伟托霍泉的关系,得到机会单独与那司机见面。 那司机跟他年纪相仿,人却又矮又瘦,生得尖嘴猴腮,似长期营养不良。伍卓伟抡起拳头揍他,往死里揍,越揍越红眼。 司机也许是个哑巴,被他揍得满脸青肿,鼻管淌血,也不叫不喊,不求饶, 霍泉在门外抽了半根烟才进去喝住他:“别搞出人命了。” 伍卓伟听不进去,抱着一颗誓要将对方揍死的心继续揍。霍泉照着他的脸挥去一拳,他才醒过来,喘着气沿着墙角滑落在地。 霍泉使人将司机送走,临时狱室里剩下他与伍卓伟。 霍泉坐下来,抽着那半根烟,静静听伍卓伟呜呜的哭啼与痛诉。 “垃圾!垃圾!这样的人渣凭什么开车上路?!他为什么不撞死自己!!为什么不撞死他自己!!!” 他嚎叫着,撕心裂肺。 “他存心要报仇的。”过了一会,霍泉淡淡地说了句。 伍卓伟哭丧着看向他,“你讲什么?” 霍泉背靠狱室的墙壁,后脑枕着墙,朝半空吐了口烟,缓缓说:“他父母以前被你阿爸欠了货款,工厂倒闭,阿妈跟别的男人跑路,阿爸娶了第二个,然后忙着东山再起,他在家被后母长期虐待无人理,已经变得有点精神失常。” 伍卓伟怔怔地哑了。 “他知道你父母回来了,怀恨在心,特意来报仇。”霍泉说,“不然那段路限速40,他开这么快做什么,存心的。” 伍卓伟颤着嘴唇问:“他这个……神经病,为什么知道我父母回来了?” 霍泉微微垂下眼皮,看着他说:“据他的口供,是一个姓郭的人告诉他的。” 一个姓郭的人…… 伍卓伟瞪直了眼:“郭宰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知道他有一票大货被客户弃提吗?”霍泉反问。 伍卓伟哪会知道。 霍泉说:“那个客户是廖洁儿给他找的,廖洁儿却失踪了,他怀疑被下套,于是找人调查廖洁儿,查出你那份采购协议的公章原来是她偷偷帮你盖的,所以认定你们是蛇鼠一窝,认定是你们联手报复他。可他找不到廖洁儿,只好找到你头上来。他查出你父母回国了,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当年被你爸欠款的所有供应商,想借刀杀人。” 伍卓伟越听,脸容越扭曲,牙关咬得越紧。 “郭宰这个人渣,廖洁儿犯蠢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父母有什么关系?!”他怒吼。 霍泉冷冷地说:“他那个人很阴鸷,小时候被亲生阿妈抛弃,心理不正常。他阿爸与挂名阿妈又是心狠手辣的人,专挑人的软肋下毒手,他算是学透这些精粹了。” 伍卓伟一字一句地听着,紧紧揣着拳头,又恨又怨。 郭宰之前害他输官司,他本着父母快回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而不追究。他这辈子都不打算再与达扬家具,与关峰与郭宰打交道,甚至不想再从事这个行业了,可为什么郭宰追着他不放?为什么还要祸害他的双亲?! “唉,”霍泉长长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我见你们一家三口乐也融融的很幸福,现在……”他站起来,拍拍伍卓伟的肩膀,说:“遇上他这么个烂人,你爸妈也是倒霉了。他们本来想与你享天伦之乐,安享晚年的吧,真是死不瞑目呢。” 是啊,阿爸阿妈对以后的生活充满期待,阿妈早就买好一家三口在新房要用的碗碗碟碟,可现在,他们永远不可能住进去新房子了,他的新房子,没有人入住了…… 伍卓伟的某个关节眼被猛烈击碎,再度嚎哭起来。 …… 郭宰将身上的现金全赔给那辆三轮车师傅,师傅才放他走人。 他驾着程心的白色宝马赶到十九楼,冲进电梯想按数字19,可按键区只有16,他想都不想就按了。 电梯里冷气呼呼地吹,郭宰却依然满头大汗,后背湿透。事实上自从伍卓伟在电话里说“程心在我手上,我们十九楼天台见”,郭宰的汗就没有止过。 伍卓伟没有给出解释,而他猜测绝不会是好事。不然的话,程心的手机为什么被他接了?程心又为什么朝他打双闪灯,却不等他?经过工商局又不停车,而是一直往前驶? 原因只有一个,她被伍卓伟控制了,身不由己。 郭宰听得出伍卓伟说话的语气很阴深可怖,他极度恐慌程心会受到伤害。每每想到这个关键,郭宰的心跳就一阵一阵地失控。 电梯到达11楼时,停了下来。郭宰急得“叼”了声。 梯门打开,好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着外面说笑,电梯到了也不急不忙的,不像要进。郭宰正要按关门键,外面一个没穿西装的探出头来问他:“上的还是下的?” “上的!”他态度极差地回了声。 “切!”那人挥挥手,示意恶劣的他赶紧消失。 郭宰求之不得,马上按关门键。门缓缓地往中间合拢,可下一秒顿了顿,又缓缓地往两边开启。 郭宰:“叼!” 哪个扑街在外面乱按?! 一把男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郭宰看向声源。电梯门外的侧边,拿白毛巾擦着手的霍泉皱眉斜眼打量他,仿佛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状况。 其他人见了霍泉,纷纷腾出空位让给他,连声称呼“霍局”。 郭宰急着上天台,实在不愿与多余人浪费唇舌,但他见众人对霍泉的拥簇态度,想起这个人在阳山如何动用人脉关系派遣直升飞机营救程心,郭宰改变了主意。 他以极低的声音极快的速度说:“程心被伍卓伟捉了,在这里天台。” 短短两句话,霍泉半秒消化,脸孔瞬间惨白。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淋头。。。[doge] 第318章 第 318 章 电梯里,郭宰盯着显示板上的数字跳动,12,13,14…… 旁边,霍泉举着手机在打,看似要安排什么吩咐什么,可惜电梯内没有信号,他拨出的电话没有一个接通。 “叼!”霍泉反手将手机狠摔地上。 到了16楼,梯门开了不到一半,郭宰就侧身闪了出去,随手捉住一个路过的人问:“怎样上天台?!” 路过的只是普通食客,摇头不知。另一边霍泉逮住一个穿服务员制服的问,对方指指郭宰身后的某个方向,郭宰立即调头,比霍泉先一步冲过去。 楼梯很暗很静,并不算窄,可容不下两个男人并肩齐跑。本来就捷足先登的郭宰穿短衣短裤与运动鞋,跑起来要比穿西装皮鞋的霍泉轻便不少,体力上又年轻8岁,他一直领先在前面。 霍泉死死追着,不敢落后。 一口气冲到19楼,左侧幽暗的走廊尽头可见一堵敞开的门,亮着一片耀眼的白茫茫的光。 郭宰憋着一口劲,往前迈步跨出去。眼睛未能适应刺眼日光,白晃晃的视野内隐约出现了人的身影。 程心! 一声呼唤正要喊出喉咙时,郭宰的后衣领猛然被拽住,往前冲的身体被猛烈地向后扯,他猝不及防,整个身躯往后摔。 未回过神,人照口照脸被挥了一拳。 他眼冒金星,看不清弄不清状况,紧接着又照口照脸吃了一拳。 “凭什么每次都是你!” 有人朝他怒吼,他被狠狠摔到地上,尽管已经尽快连爬带滚站起来,可那堵通往天台的门却仍然早一步“嘭”一声巨响,被关上。 郭宰被困在走廊里面,无法出去。 他惊恐地拼命捶打那堵厚实的铁门,大喊:“程心!程心!霍泉你开门!开门!!” 他无比后悔叫上霍泉,发狂地拿脚狠踹铁门,“哐当哐当”的响声以及他的叫喊,在走廊里又沉又响地回荡。 “程心——!!” 天台上,霍泉将铁门牢牢锁紧,再转身看另一边的程心与伍卓伟。 程心的脸色很差,又青又白,眼睛半眯不阖的,嘴微微张合喘气。她整个人瘫靠在伍卓伟身上,一双腿疲软无力地拖在地上。 爬了19层楼,一路上伍卓伟对她又掐又拽,她真的累了,浑身都是痛的乏的,心里又是慌的怕的,加上头顶的酷日暴晒,这辈子从未试过这么辛苦难受,程心想直接躺地算了。 刚才她隐约听见郭宰的声音,她确定是他,可是他人呢?她模糊的视野范围内,找不到郭宰的身影。 只见霍泉。 他怎么来了,又关他什么事了? 不过郭宰不在也好,伍卓伟这么愤怒疯狂,她真害怕他失控起来会对郭宰造成致命的伤害。 还好,还好。 程心竟生出几分不适宜这场合的安心,她甚至闭上眼要歇一会。 相比她有如自暴自弃的淡定,箍住她颈项的伍卓伟见到霍泉后就激动了。 “泉哥!”他发自肺腑地唤了对面那个男人一声。 荒凉的天台上,午后的烈日晒得水泥地面白花花的,腾着热气。四周高楼不多,半空的风刮着过来也是热浪般灼人。 霍泉的刘海被风撩得微微涌动,脸容平静的他无声地缓缓喘息,一边冷眼盯着伍卓伟手上的枪,一边着手解领带和西装扣。 他将领带和西装脱下,随手扔地面,再解开袖扣,将衬衫手袖一圈圈往上挽,露出两条紧实的手臂。 “放了她。”霍泉发声了,沉郁的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 伍卓伟愣了愣,随即摇头:“不的,我无撞见郭宰,要靠她引郭宰来!” “郭宰不会来,你放了她。”霍泉说。 “为什么?”伍卓伟不信,“她是郭宰的女朋友!郭宰很爱她的!” 霍泉眯了眯眼,冷嘲:“爱?爱个屁。就算是夫妻,大难临头都各自飞,更何况普通男女朋友?换作是你,明知有危险,你会不会主动送上门这么蠢?” 伍卓伟没哼声了,这话听着蛮有道理。他茫然地看手中的程心,所以这个女人对他有没有用? “她对你无用的,”霍泉走过去,一步步的,并伸出一只手,对伍卓伟说:“放了她。放了她。” 他说话不紧不慢,步伐不浮不躁,像在施予细雨润物的催眠,伍卓伟有点糊涂了。 当霍泉与他仅剩三米之隔时,伍卓伟蓦然将怀里的程心往上提了提,拿枪抵着她脑袋,焦急地说:“可是,可是郭宰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要是放了她,再下次我就无机会了!” 枪口直直地戳过来,程心吃痛,呲了呲牙。 霍泉的眉心登时拧成一坨,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他抬手指着伍卓伟厉声命令:“什么废话都别讲!先放下枪!” 伍卓伟听不见似的,不仅没放下枪,而且还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跟霍泉说:“泉哥,要不你去将郭宰找过来?你告诉他,如果他不来,”伍卓伟的面目变得狰狞阴深,“我就杀了她!” “你敢?!”霍泉瞪直眼喝他,脸上仿无血色。 “敢啊!”伍卓伟答得极快,根本不过脑子。 霍泉听得后背发凉,他的衬衫背面已经湿了一半。他看看没有任何挣扎之意的程心,再看向伍卓伟,数秒思考后,他忽尔笑了笑,心平气和地说:“要不这样,我帮你看着她,你直接去找郭宰。他就在门外。” 伍卓伟闻言,本能地望向天台出入口的那堵门,而程心也眯开了眼。 她在狭窄的视野里用细微的目光打量着霍泉。 天台门那边传来沉沉的踹门声,整堵门被踹得前后震动,但就是不破。 原以为这会不休不止地响下去,可不知怎的,忽然没声了,门也不抖了,外面的人大概走了。 伍卓伟收回视线,诚徨诚恐地说:“不可以的泉哥,我不可以害你。你已经帮了我好多,无你的话,我也拿不到这把枪……” “你收声!”霍泉怒喝,他凌厉的声线将伍卓伟的“枪”字给淹没了。 可靠在伍卓伟身上的程心还是听见了,她讶然地瞪大双眼,微弱问:“你讲什么?” 伍卓伟没有理会她,继续感恩戴德地对霍泉说:“泉哥你让我讲吧,我怕现在不讲,以后都无机会讲了。多谢你对我这么好,你是我回国之后遇到最好的人,多谢你帮我找律师,想办法帮我赢官司,还帮我办手续买楼……” “我叫你收声!”霍泉不准他再往下说,索性两三步工夫跨到伍卓伟的面前,一手扣住伍卓伟握枪的手向后押,另一只手用力地掰开他箍住程心的手。 伍卓伟始料不及,反应过来后不可思议地吼叫:“泉哥你做什么!你走开!小心枪走火!” 霍泉不管他,只管喝使程心:“你快跑!” 程心明显感觉到钳制自己的力量变弱了,她使尽全身力气,在霍泉的协助下挣开伍卓伟的手劲。她往前跑,可双腿一动就又软又麻,她咬紧牙关逃,可没跑开两步,伍卓伟就朝她身后踹去一脚,将她踹得整个人向前扑倒。 “啊!”她低叫。 霍泉回头一瞥,“叼!” 他腿一抬,一膝盖重重地顶向伍卓伟的胸腔,速度又快又准。 伍卓伟招架不住攻击,又弄不懂霍泉为什么要救程心坏他的事,便哭喊:“泉哥……” “泉你老母!”霍泉手一拔,成功将伍卓伟手上的枪夺了过来,再朝他脸甩去一拳,又朝他腹部踹去一脚。 伍卓伟被打倒在地,可对所发生的一切仍不明不白,“泉哥?!你为什么……” “收声!”霍泉一脚脚朝他身上踢,“垃圾!废物!无本事找男人算账,捉一个女人来顶替,你算什么东西?!你还能做什么事?!” 他边踢打边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直站自己的泉哥对自己拳打脚踢,令伍卓伟开始自我怀疑,他确实一无是处,连替父母报仇也能摆出乌龙,劫错人。念及死去的父母,他更显得无地自容,直接拿手挡住脸嚎叫大哭。 “懦夫!动不动就流马尿!”霍泉踢去最后一脚才罢休。 他转身去扶倒地不起的程心。 程心缓缓屈起双腿,双手撑着地面,支起身体,在霍泉的搀扶下,她勉强站了起来。 霍泉低着头看她,取笑她:“吓到腿软了?” 她头发很乱,样子狼狈,霍泉不禁伸手替她理了理刘海。 程心没理他,也不说话,拖着步子往有墙的地方去。霍泉顺着她意,将她扶至最近的墙边后,她靠墙,站稳,再一手推开霍泉。 那股推劲跟没吃饭似的,霍泉自是纹丝不动。他也不觉好笑,嘲问:“怎了,你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程心再没力气,也非得问一句:“救命恩人?我看我这个下场,都是拜你所赐的。” 霍泉抿了抿唇,什么都不说,既没有被冤枉的焦急,也没有被揭发的慌张。 他这副无所畏惧,不解释不辩驳的模样,令程心更加恼火。 她拿手揪住他衣领,咬牙问:“你为什么要害郭宰?” 霍泉扯起一边唇角,眼神凉薄地看着她,依旧不说话。 程心的目光直直地与他对视,再问:“伍卓伟的律师是你请的,他手上有签章的协议也是你给整的,是不是?” 霍泉表情不变,仍没打算开声承认什么。 程心则联想到越多,怀疑得越多,她问:“那,廖洁儿是不是你派来的?那个客户之所以无缘无故弃提,是不是你暗中操作?向供应商谣传达扬家具要倒闭的也是你?平日那些老找达扬麻烦的机关部门,也由你安排的?” 霍泉没给任何回应。 程心怔怔看着他,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读懂了他的态度——沉默等同默认,他连否认都不屑于做。 程心难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气得一手甩开他的衣领,“你滚!离我有多远滚多远!” 这下霍泉说话了:“我滚了,谁来救你?” 程心摇着头往另一边退,“不用你,不用你!” “救都救了,还不用我?”霍泉一步步走向她,笑了笑:“你以为在商场买衣服,不满意就能退?” 作者有话要说: 打算8月开张的现言新文:《爱上你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希望大家看在一起走过百万长篇的革/命友谊份上,去收个藏……[泪目][跪谢] 第319章 第 319 章 程心防备着,见他伸手过来,立即别开脸想躲开。霍泉的手固执地追上来,执起她耳侧的碎发,将它们一捋捋掖到她的耳后,又拿指背轻轻刮她的脸颊,叹着气说:“看看,才吓一吓,脸就瘦下去了。” 上段时间忙着替那票弃货奔波烦恼,程心与郭宰都熬瘦了。 而这一切,无非是霍泉搞鬼所致,所以他这个罪魁祸首在这里摆出一副心痛可惜的嘴脸,是演给谁看?装什么好心? 他无疑是她见过最虚伪的人。 程心兜口兜脸地朝他:“呸!” 细碎的口水花扑打在霍泉脸上,他半眯眼,拧着眉说:“能不能好好讲话?” 程心:“我呸!” 霍泉微扬下巴,喜怒不明地无声看她半晌,才皮笑肉不笑说:“程心,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双标。郭宰救你,你就原谅他,前事一笔勾销地跟他继续相亲相爱。我救你呢,我都还未要求你做些什么,你就这副恶劣的态度对待我了。做人能不能公平些?” 程心好笑极了:“是啊,为什么会有这个差别对待,你难道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清楚什么?”霍泉反问,“我什么都不清楚,只清楚你最偏心。” 程心:“你有什么资格怪我偏心?你是对我好了还是替我着想过了?这些年来我不求你大发慈悲,只求你别心血来潮又祸害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霍泉有点急了,盯着她双眼不甘地说:“你再讲一次,我无对过你好?我无替你着想过?我天天想着害你而你也天天当我是敌人来对付是不是了?!” “是!就是!”程心冲着他大喊。 霍泉咬着后牙槽:“那你给我讲讲,我怎么个对你不好,我怎么个害你!讲!” “你害郭宰和害我有什么区别!”程心想都不想就说。 霍泉愣了,盯着她的眼神由此涣散,脸孔亦变得茫然。 “你真的这么在意他,”他说,“在意到,因为他而怨怒我?” 程心:“废话!他是我这辈子最在意的人!” 霍泉:“那我呢?” “你?”程心挑最狠的话说:“就算你横尸街头,我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不会!” 霍泉的瞳孔缩了缩,漆黑的眼底深处有什么在一点点崩碎瓦解。 “呵呵,呵呵,”他冷冷地笑出声,脸容却难以维持原本粉饰出来的平静,他侧额的神经在暴跳,说话的腔调也变得阴阳怪气:“你这么讲,我倒想看看郭宰死的时候,你会有什么反应。” 闻言,程心着慌了。 回头想想,假如今天郭宰按计划开自己的车去工商局办事,那很有可能在他下车去扶伍卓伟时,就会被一枪打了过去…… 程心打了个寒颤,一阵阵后怕涌出来,再看眼前似乎对一切运筹帷幄的霍泉,她深信不疑他要对郭宰再来一次陷害的话,那根本是没什么难度的事。 从他安排廖洁儿去达扬家具做内鬼开始,到去年年初关峰频频抱怨政府部门的各种找茬,再到关峰与伍卓伟闹出采购纠纷,一共两年多了,霍泉处心积虑,算着时机出手,包括利用伍卓伟父母的死…… 等等,程心的心脏莫名一紧,联想到某个惊骇的匪夷所思的可能。 她徨然地移开目光,将注意力投到霍泉背后躺在地上呜呜哽咽的伍卓伟身上,再回看霍泉,怔怔然问:“你是不是,他爸妈的死,是不是你……” 这种假设太残忍,她无法完整地说出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骇然的猜测。 不可能的…… 而霍泉,抿了抿唇,无所谓地笑了笑。 程心登时激动了,双手揪起他衣领,瞪着他怒质:“你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霍泉垂着眼皮看她,表情凉薄:“又不是你父母,这么激动做什么?” 程心怒喝:“这跟伍卓伟有什么关系?!跟他父母有什么关系?!你将他们扯进来还……他们是无辜的!!你是不是疯了!!” “无辜什么?”霍泉反问,“他们无辜什么?” 他不以为然地说:“他父母死有余辜,绝不无辜。” 那边躺地的伍卓伟听见自己的名字,亦听见有人提及他的父母,他相当敏感,爬起来坐地上问:“泉哥,你讲什么了?泉哥?” 霍泉当他透明。 程心看向伍卓伟,从刚才起,他就“泉哥”前“泉哥”后地叫霍泉,之前还感谢了霍泉一番,可见伍卓伟拿他当恩人看待。然而实情是,霍泉与伍卓伟父母的死有关,只是伍卓伟浑然不知。 程心念及此,难受得要命,痛质霍泉:“你实在太可恶了!你就不怕有报应?!” 霍泉沉黑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因激动叫喊而胀红的脸。 她自始没有说过一句令他宽怀的话,只对他又吼又闹,充满嫌弃,更别提感激他的营救了。如今当他杀人犯看待,瞪他的眼神充满痛恨与厌恶,仿佛下一秒就会说出“你去死吧”这样的诅咒,然后她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他流…… 霍泉倒抽口气,觉得胸腔发堵发沉,又生出一阵阵钝痛,令他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急需宣泄的出口,不然的话,他怕自己会活活憋死。 “叼你老母给我收声!”他拿伍卓伟出气,回头冲他怒喝。 他甩开揪住他衣领的手,大步大步朝伍卓伟走去,起脚朝他肩膀一踹,再踹。 “啊!啊!”伍卓伟大声痛呼。 “听到你的叫声就烦!泉泉泉,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吗!垃圾!”霍泉发了狠地踢打伍卓伟,伍卓伟抱着脑袋缩着躲闪,他完全不能理解霍泉对他突如其来的暴打,泉哥明明是帮他助他的好人。 “泉哥……” “叼你老母!叫你收声!”霍泉揪起他整个人,朝他鼻梁挥拳。 “霍泉,你别打人!”程心过去阻拦,可根本无从下手。 而且霍泉揪着伍卓伟往更远的地方去,存心躲开她似的。 他边揍边骂伍卓伟:“你这么失败的人,跑街上别讲认识我!我嫌你废物,丢架!还有你爸妈,他们该死的!扑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无钱还就还命!你怪谁!” 伍卓伟本来被揍得神志不清,身体软塌塌的毫无反击之力,可听了这话后,整个人醒了醒。 他拿手挡住霍泉挥过来的拳头,惊疑地问:“你刚才讲什么?” 霍泉的拳头越过他的阻挡,照样挥到他脸上,说:“我话你老豆老母该死!死有余辜!一对扑街!” 伍卓伟张大了嘴,惊愕地瞪着霍泉不放。 霍泉讥笑道:“怎了,很意外吗?你老豆老母做过什么你不知道?装什么可怜装什么无辜?他们活该的!就像某些人讲,有报应!” “你,你不是……”伍卓伟摇着头说,在殡仪馆的时候,霍泉不是这种态度的,不是说这些话的! 霍泉拿手重重地拍打他的脸:“自己用脑想想,你们得罪这么多人,怎么可以还能过安乐日子?你当当年的受害者全失忆了?全死光了?你知不知道,他们个个都磨好刀,就等你们回来!” “你,你……”伍卓伟受了什么灵光刺激,恍然大悟:“是你!原来放消息出去的是你!是你!” 霍泉:“你讲什么?祸从口出呢,无证据就不要贪血喷人!” 伍卓伟又猛然一怔,霍泉这句话,与害他输官司的律师说的一模一样! “你,你帮我找律师,根本不是要帮我赢,而是要害我输!”伍卓伟揪起霍泉的衣领。 霍泉哪里容得了他钳制自己,抬手就给他下巴去一拳。 伍卓伟发狂地反击。这个表面上一直帮他的人原来是在害他,甚至害及他双亲,是杀人凶手!而他居然愚蠢地当他恩人! “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伍卓伟一边乱挥拳,一边叫喊。 疯起来的拳风没眼,霍泉往后退了两步避开,好笑道:“你以为呢?不就是因为你蠢!” 伍卓伟:“你害我!还害死我爸妈!我不会放过你!” 他冲过去扑打霍泉,疯狗一样乱踢乱捶。 霍泉大部份躲过了,可仍不小心吃了他两拳,眼镜被打到地上。 “叼!”霍泉拿出十成的力气回击,不一会就将伍卓伟打得往后退。 伍卓伟无论身高体能都远不及他,硬打只会输,他又想极了报复,当视野内出现程心时,他忽然来了念头。 霍泉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救程心?刚才他与她的举止争执,伍卓伟再迟钝也能看出一点端倪。 不管猜得对不对,有三成把握他就做了! 伍卓伟毫无预兆地往程心冲去,原本想过来劝架的程心没料到会有此变卦,愣然得忘了防备。 而霍泉当下明了伍卓伟的意图,立即跑过去,无所畏惧地对伍卓伟进行攻击,并腾出一只手护着程心。 “你快跑!”他还抽空喝使程心。 程心见形势不妙,也有这个打算了。可霍泉越是护她,伍卓伟越是要攻击她。他像一头失控的豹子,力量上或许不及狮虎般的霍泉,不过不要命地拼出来的气势令霍泉一时半刻难以招架。伍卓伟的目的性太强了,霍泉担心发疯的他会伤及程心,恨不得程心下一秒就能离开现场。他不时回头看,怕她跑得慢,怕她摔倒,几次分心之后,他吃下了伍卓伟重重的一拳,摔跌在地上。 不单止,他身上的枪被伍卓伟夺过去了。 “哈!哈!”伍卓伟对这个收获喜出望外,疯笑着举起枪指向霍泉。 霍泉脸色骤变。 “你去死吧!”伍卓伟恶狠狠说,准备扣动扳机。 “伍卓伟!”这瞬间,程心朝他喊了一声,并大声说:“你不要杀他!他后台很硬,杀了他,你下场会很惨的!” 伍卓伟停下动作,望向程心:“你想救他?” “怎么会,我恨不得他死!我是替你不值而已!”程心苦口婆心说,“你现在出去,我做你证人,证明你无伤害过任何人,你会无事的,以后继续过简单的日子。但你杀了他的话,你这辈子就完了!” 伍卓伟:“呵呵,我杀不杀他,我这辈子都完了。我阿爸阿妈已经死了!” 程心:“我明白你心情,但你想想,他们泉下有知,肯定不想你犯法,肯定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的啊!” “是吗?”伍卓伟冷笑,“你讲这么多废话,就是想救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一对奸/夫淫/妇,纠缠不清!行啊,我送你们两个一起下地狱,少在这里假慈悲!” 伍卓伟将枪口瞄准程心,没有丝毫犹豫地扣动扳机。 这下程心吓僵了,连基本的趴下都做不来。 “嘭”一声枪响,震裂四方,她的心脏跟着剧跳了一下。 可她没有感觉到痛,人也依然站着,眼前,霍泉与伍卓伟扭打在一起。 “你个神经病!”霍泉双手钳制他握枪的手,竭力想将枪夺回来。 伍卓伟对他恨之入骨,牢牢握住枪不让他抢之余,还用尽力气要将枪口对向他,期间还抬腿踢他。 程心所站的角度,只能看到霍泉的后背,她不清楚正面的他是什么表情,轻松还是吃力?却由衷地希望他能赢。 她不能傻站在这里看,这不是比赛,这是要命的!她赶紧跑去天台的出入口,想替他找帮手,并大喊:“救命!” 伍卓伟看见了,耻笑霍泉:“呵呵,果然大难临头各自飞,她跑了,不管你死活了!你活该!” 霍泉心尖一抽,却不回头看,抢枪的双手未曾松过。 “哎呀,她扑街了!跌得真惨!”伍卓伟一惊一乍地说。 霍泉听了,毅然回头看。 “嘭!” 可他头才回了一半,耳边就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身体震了震,胸膛处麻了麻,他闻到烤肉与火/药的味道。 紧接着,一股火烧般的剧痛从胸膛蔓延至全身。 霍泉冷静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见前胸有一片血渍以极快的速度在扩染。 他抬头看伍卓伟,伍卓伟显然对这一枪放得这么准而有点懵然,一时没了反应。 “垃圾!!”霍泉两下动作将枪夺了过来,揪住伍卓伟的衣领,照他脖子果断放去一枪—— “嘭!” 作者有话要说: 打算8月开张的现言新文:《爱上你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希望大家看在一起走过百万长篇的革/命友谊份上,去收个藏……[泪目][跪谢] 第320章 第 320 章 程心听见第一声枪响时,正在拽那堵严闭的铁门。枪声一来,她整个人僵住。第二声枪响后,她的血液凝固了足足好几分钟,才有知觉去转动身躯,往后看。 那边,原本在扭打的两个人,一个躺到地上,浸在血中,一动不动。另一个靠着天台围墙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垂头喘气。 程心踉跄地跑过去,中途被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绊了绊,差点扑倒。 她有某种强烈的预感,却不敢细究不敢多想。不细究就可以不清楚,不清楚就可以不相信。 可离霍泉越近,他衬衫上鲜红的血渍越当眼,而且他捂着伤口的手也沾染了血,苍白的手,鲜红的血,强烈的对比无法令人忽视。 程心突然就站不住了,双腿一软,跌着跪到霍泉面前。 “喂……”她哑着喉咙唤他,简单的单音节抖得发慌。 霍泉的脸容虚弱无色,张着嘴艰难地喘气,身体前后起伏,没给回应。 程心徨恐地低下头去看他,见他眼皮半阖,眼缝里仍有闪动的碎光。她失措了半瞬,想起什么,连忙爬去翻伍卓伟死寂的躯体,翻出自己的手机后立即拨打110和120,然后回到霍泉旁边,拿手轻轻拨他的肩膀。 “喂,你撑住,不要死。”她强作镇静,小心翼翼地说。 霍泉的眼皮动了几下才真正抬起,目光对上程心,缓缓地挤出一抹笑,说:“死不了。” 程心徨然问:“真的?” 他轻声说:“真的。” 程心直觉他在骗她,可她像刚才那样,选择不细究不多想,他说什么,她就相信什么。 她急道:“那你撑住,警察和医生很快就会到!” 这时楼下果真传来警车鸣声,一阵一阵的又急又慌,越来越响。 程心没心思研究这离奇的速度效率,只管当好消息来鼓舞霍泉:“你听,警鸣声,他们到了,你撑住,撑住!” “好。”霍泉说。 程心看向他的胸膛伤口,虽然他拿手捂住,可指缝间仍有血一条条地涌出来。 “我帮你止血!”她四处张望,寻找工具,脑里却毫无急救方案。 霍泉抬起另一只手,拉过她的手,覆到自己的伤口上,说:“这就行了。” 程心愣愣看着,她的手被霍泉一双手夹在中间,掌心覆住他的掌背,掌背贴着他的掌心,一层一层叠了起来。不一会,她的指腹感受到血液的湿粘与温热。 她慌得心跳加速,表面却保持镇静:“血流慢了,很快就不流了,你不会死的!” “是吗?”霍泉咧了咧嘴。 “当然是!像你这种衰人,肯定不会轻易死的!至少遗臭万年!” “哈……”霍泉笑了,笑声很浊,并且断断续续。 程心笑不出,她很明白自己不是在讲笑,她认真地希望“遗臭万年”在这一刻是个积极乐观的褒义词。 霍泉一笑,伤口的血好像涌得更快了。 “你别笑!”程心慌张地说。 “好。”霍泉不笑了,笑意缓慢地消去后是更苍白的脸色。 程心转头望向天台门,门外不像有动静,所以楼下的警鸣声到底在闹什么?人呢警察呢?医生呢?! 霍泉稍稍用力握她的手,她回过头,见他问:“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你聋的?!我都讲了你不会死!”程心激动地说。 “如果,如果……” “无如果!” 霍泉的掌心揉了揉她的手背,她掌下的感觉似乎更湿粘了,程心的心底生出一阵阵酸涩的抽搐。她投降般说:“如果你死了,我会很高兴,先放烟花庆祝,再宴开300席,将你卑鄙无耻的事迹讲给无数食客听,等他们代代相传,帮你遗臭万年。” 霍泉乐了,抽笑了一下:“那多谢你了。” 程心:“谢你个头!我才不要为你烧钱!你别死,你不准死!” “人生自古谁无死。”霍泉说。 程心:“你!” “我运气不好。”霍泉微弱地摇着脑袋说。 程心急了:“怎么不好?!你是高考状元,名校毕业,娶的老婆又漂亮又有本事,在建设局做得风生水起,你很厉害很幸福的知道吗?如果你这都叫运气不好,那谁好?!” “郭宰。” “你傻的?!他那种身世好个屁!他运气一点都不好,但他撑下来了,你运气比他好,你会比他撑得更远的!” “你骗我。” “鬼得闲骗你!你不要自暴自弃!不要矫情!往好的看往好的想!听见吗?!” 霍泉看着她,眨了眨眼皮,程心的心跳跟着漏了一拍,生怕他的眼皮眨下去后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幸好他抬起来了,而且往后昂了昂脑袋,将视线抬高了些,看清了程心的容貌。她头发乱糟糟,没有了平日的精致,脸上不知在哪里蹭了灰,一块一块污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他,一眨不眨的,也许怕一眨眼他就会死。她脸色很差,比他刚来到天台看见她的时候还要差。 霍泉问:“你刚才讲的话是不是真的?” 程心以为他指运气好的那些话,拼命点头。 霍泉:“为什么?我真的对你不好吗?” 他从来不这样认为啊。她不愿意提小时候的事也就罢了,可长大后的事呢?在锦中的时候,他帮她买饭买宵夜。她升上高中,他特意将她安排到蔡老师的班里,托他最信任的蔡老师多多关照她的学习,不然的话,以她当时的成绩水平,能在最后考去执大吗?后来他放弃喜欢的海关工作,到省城的建设局与一帮衣冠禽兽为伍,还不是为了与她亲近一些?她要跑的项目,试问哪一项他挡过路?哪一次他为难过?她公司要上市,他鞍前马后帮忙协调和推动,他可曾要过她一声感谢?就连她身体有恙,被郭宰嫌弃,闹分手,而他有没有嫌弃过?放弃过? 他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好,做得不好的是她,她选择性无视,将他一心一意的付出轻飘飘地否定,践踏。如此不公平的待遇,何止十多年,凭什么要他甘心? 程心被问哑了,张着嘴说不出话。霍泉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眼里不多的光全投给了她。 好一会儿,程心才说:“很多时候你对我很差,我忘不了。” “什么时候?” “你明知故问。” “我要你讲给我听。你不想听我解释?” “那等你伤好了,我再一条条跟你算账。” 霍泉扯了扯唇角,心里明白着,不再追问了。他轻声说:“你很恼我?” 程心点点头。 “不可以原谅吗?” “等你伤好了,我再考虑原谅不原谅。” “呵……”霍泉忍不住苦笑出声。 “你别这样笑……” “我记得你以前,经常咒我死。” “……” 霍泉捉了捉她的手,笑问:“如你所愿,好不好?” 程心冲着他喊:“不好!” “不如,不如我下一世做你的儿子,”他眼里闪动着轻弱的光,憧憬地说:“这样的话,不管我做什么,做错什么,你都一定会原谅吧。” “呵呵……”程心失笑出声,声音沙哑僵硬。 霍泉松开她的手,程心问他要做什么,他不说话,手抬至颈项处,扒开衬衫领,掏出一段细细的红绳。 红绳的末端系着一个翡翠平安扣,左右地来回晃动,似是不会发声的风铃。程心记得,他在高中时就戴着它。 他用力一扯,扯断了红绳,递给她。 “我不要!我不要!”程心恐慌地说。 “乖,拿好。”霍泉将平安扣塞到她掌心。 平安扣温温乎乎的,带着他身体上的余温,又沾了他手上的血液,变得有些黏糊,落入程心的掌心后,仿佛粘住了,令她无法拒绝。 她低头对着沾染了血的平安扣发愣,堕入了虚浮绝望的状态,哪怕天台门外传来打砸的声音,也激不起她的斗志。 “心心……”霍泉唤她,她也没有反应。 “心心……心心……”他再唤,她才稍稍动了动脑袋,想回应他。这时后脑勺突然被什么扣住,压逼着她的脸往前倾,未来得及思考,她的唇就被霍泉吻住。 程心瞪直了眼,视线却模糊得很,看不清眼前他那双半眯的眼里是什么神色。 他的唇是冰的,呼出来的气也没有多少温度,只有浓烈的血腥味,程心吸进肺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她的唇也渐渐发冷,两双冰冷的唇紧紧相贴了十数秒,仍无法温暖对方。 霍泉无力地碾了碾她的唇,再无奈地放开了她。他将脑袋重新靠回墙壁上,黯然的目光将程心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唇上脸上沾了他的血呢,会不会又要埋怨他了? 霍泉极力地微笑:“真的不流泪吗?” 程心醒了醒,瞪大干涸的一双眼,大声说:“不流!” “好,你赢了……”霍泉吃力地移动目光,望向远处的天台门。那边动静越来越大,看来快要破门而入进行营救了。 “啊,到了。”他忽然眼前一亮,像是终于盼来什么了。 程心立即转头去看,以为有救星来了。 可那堵铁门还是紧闭着,根本没人进来。她回过头,想骂霍泉骗她,可霍泉的眼皮不知在哪一秒已经合上,盖住了双瞳,一张脸又静又白,没有了喘气,身体也没有了起伏,放远看,就像一般人坐着睡去了。 “霍泉?”程心握住他双肩,摇了摇,又摇了摇,不敢置信地叫:“霍泉?霍泉醒醒!醒醒!医生来了!!你撑住!!!” 霍泉没有半点动弹,眼皮连跳都不跳,犹如一尊软塌塌的蜡像。他的鲜血淌到灰色的水泥地上,被烈日烤晒,烤出一股烧焦了的血腥味,而有一些薄的血滩早就凝固了。 他来的时候可有气势了,走的时候却一声招呼都不打,偷偷摸摸。卑鄙。 郭宰领着警察冲进天台时,见程心没命地摇晃霍泉,他冲过去抱住她:“程心!” 程心听不见他,也看不见他,只顾撕着喉咙喊:“你死了,向雪曼怎么办!清清怎么办!!” 身边有警察动作迅速地走动,不一会也有穿白衣服的医生到场,四周变得很吵杂,来往走动的人影越来越多,晃乱了世界。 程心捉住霍泉,没完没了地摇他,骂他,动手打他。医生围住霍泉,郭宰抱着她走开,她也仍要伸脚去踢霍泉,骂他:“你这个人渣!不可以这样就死掉!你不能扔下家人,你不负责任!不负责任!!” 声嘶力竭了许久许久,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像是换了一个世界。 程心不知道途中经历了什么,只记得一闭眼一睁眼,眼前就再没有霍泉了。 她躺在医院的白色病床上,无声无息发了半天呆,也仍未回过神来。 郭宰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不放。见她醒了,只低低唤了她一声,就再没别话了。 程心看着他,疲惫地眨眨眼,又眨眨眼,才虚弱问:“他呢?” 她的喉咙几乎哑了,说出来的话声音沙得可怕。 郭宰将她的手抵在唇边,垂着脸,摇了摇头。 程心茫然地望向天花板,双眼睁着大大的,又干又涩,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窗外金色的夕阳光照进病房,郭宰轻声问她饿不饿。 她平静地点点头:“我想吃艇仔粥。” 郭宰出去给她买,关上的病房门没一会就被推开,以为郭宰回来了,转头去看,见到的却是向雪曼。 她刚刚哭完,或者未哭完,眼眶里仍有泪水,眼睛与鼻尖红得厉害,整个人相当憔悴。她臂弯搭着一件西装与领带,是霍泉留在天台的衣物。 程心无言地看她走近病床,不知道应该跟她说什么。 向雪曼倒是开门见山地问:“你坦白告诉我,他是不是为你挡的枪?” 程心张嘴,停顿了一秒,说:“不是。” 向雪曼死死地盯着她,当她仇人般质疑。 程心说:“伍卓伟知道了真相,要跟他同归于尽。” 听了这话,向雪曼才恍然大悟,又如释重负。可她仍痛恨地自言自语:“我早提醒过他,我早就提醒过他……” 她迅速擦掉落下来的泪,又问:“那他有讲什么吗?” 程心:“……有,他叫你和清清好好生活,他对不住你们。” 向雪曼倒抽口气,从喉咙深处发出凄楚的呜咽。她拿手捂着脸,意义不明地摇头,不停摇头,脸湿了。 程心心里荒荒凉凉,似有一个无穷无尽的空洞,倾倒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语。 她躺在床上看着向雪曼捂脸哭泣,过了不知多久,她有了点意识,找回一些想法。 她撑着床头坐起来,张开一直紧紧握着的右拳,发白的掌心里躺着一块被她捂得温热的平安扣,她对向雪曼说:“他,给你的。” 向雪曼放下手,通红的泪眼看到那块熟悉无比的翡翠玉,怔了半晌。 她说了声“等等”,转身出去,再回来时,她牵着霍清清走到程心面前。 程心有一瞬愕然后,明白了。 她将平安扣递给霍清清,轻声对她说:“你爸爸留给你的,他希望你不要太过伤心,希望你可以快快乐乐一辈子。他会在白云上面守着你,这平安扣会替他保护你。” 霍清清与她母亲一样,双眼与鼻尖都是通红的,听完程心的话,她似懂非懂,双手接过带有程心掌温的平安扣,又哭成泪人。 之后程心在医院住了好一段日子,阿爸阿妈来过,外婆阿姨来过,小妹小孖来过,桂江与东澳城的高管们也来过,郭宰则天天睡在病房,陪着她不走。 多少天后,她在报纸上看到霍泉去世的新闻。新闻稿写他为了营救人质而自我牺牲,是伟大的英雄,追封为烈士。稿子列出了他的生平,学生时代的优异成绩,当海关时立的功劳,在建设局所做的建树,以及对省城的贡献,他拥有的,是“短暂且辉煌的人生”,跟夜空的流星一样。 省城以及霍泉的家乡为他举行了追悼会,盛大,风光。在那一段时光里,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了他,记住了他的名字。 而他的母校锦中,在某个周六为他举办了一个小型的追思展览会。 程心没有去他的追悼会,却不由自主地回了锦中。 小展览在图书馆举行,里面的橱窗依着时间顺序,展出了霍泉在锦中六年留下的所有照片。 初中的他,高中的他,在课室学习的他,在学生会主持的他,在沙池跳高的他,个子一张比一张高,容貌一张比一张成熟,眼神一张比一张沉稳。 有一张,意气风发的年轻的他穿着旧时的锦中校服,坐在堆满课本的书台后,右手转着笔,左手握着蓝色塑料水瓶,对着镜头浅笑。 程心顿觉胸膛又堵又烫,张开嘴也无法呼吸,她看不下去了,转身离开图书馆。 在锦中校门口,她遇见了许多年没有联系的初中同学彭丽。 自从霍泉婚礼日之后,程心就再没与彭丽联系过了。 一对老同桌坐在锦中的阶梯看台,望着下面的操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你知道何双结婚了吗?” “好像是。” “和郑学结婚了,神不神奇?” 程心花了些工夫才勉强记起郑学的模样。 “萧静也结婚了,知道吗?” “……” “跟我哥结的婚,做了我阿嫂。” “啊?恭喜你们。” “谢老师记得吗?” “记得。” “蔡老师呢?” “嗯。” “他生胃癌,很惨。” “哦……” “我去医院探他时,撞见过霍泉。旧年的事了。” “……” “你好像人间蒸发,发短信不回,同学聚会不去,要存心远离我们是不是?” “……对不住。” 过去的人生接触过无数的人,某些人在某些阶段是重要的角色,生活学习乃至话题都离不开他们,可到另一个阶段后,昔日的重要角色很可能连路人甲都不是了。来来去去,在她如戏的人生中出场次数最多,角色地位永远不变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算了,你生意忙,以后有机会聚。” “好。” 走的时候,彭丽从车上取来什么,递给程心:“本来想捐给学校,但看到你,我认为你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程心拿出来看,是一件黑色的男士西装外套,款式与颜色都有点老旧,可保存良好,依然干净平整。 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就在这校门附近,霍泉在她身后冷不防地将西装披到她肩上,在她耳边说“丑不丑”的情景,一幕幕地涌现眼前。 程心不曾了解自己的脑海深处竟藏有这段记忆,而且一旦回顾,画面与声音会如此清晰。 她捧着西装在原地失神了许久,久到彭丽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学校里忽然响起整个校园都能听见的铃声,不知上课还是下课,她吓了惊,慌慌张张上车,鬼推神使地去了永久墓园。 霍泉葬在家乡这座永久墓园,一人独占十几平方市值十几万的墓位,好有气派。只是前后左右都没有邻居,他在那边会不会感到寂寞?想凑够人数打麻将也得走很远啊。 墓碑上,他的黑白照片很干净,似刚刚有人清洁过,显得他的人也很干净清白,斯文英俊。照片里的他没有戴眼镜,不清楚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又或许他拍照时都会摘下眼镜?程心猜不出照片里的他的年龄。 不过里面的他很年轻啊,年轻到连眼神都明朗的,清亮的,眉眼微微弯着笑着,温和地看待每一个来过的人。 “你……”程心站在他的照片前,与他对视,轻轻开声。可“你”了半天,都“你”不出内容。 她默然地站了一会,深深吐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注定的短命鬼,上辈子只活到17岁,这辈子才活到35岁,怎么就不努力些呢,努力些多活二十年多好啊。你看你,才比上辈子多活了18年,这18年你都做什么了?不够吧,还有很多美食未尝过,还有许多地方未去过,还有大把抱负未完成,是不是?” 墓园建在山岭,有阵不轻不重的山风吹过,吹得程心的脸颊阴阴凉凉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无云的蓝色天空,眼角不断地滑落一串串泪。 她抿着唇,不发出声响,生怕打扰到沉睡在这里的人似的。 可她撑不到最后,就像他没撑到最后一样,剧烈的悲伤汹涌而出,冲破了紧抿的双唇,呜哇一声发出,然后是痛痛快快的大哭,哭得眼睛涩痛,哭得一口一口气地抽搐。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你真是,活该的!自找的!白痴!弱智!神经病!”她将西装往照片一递,倔强地说:“还给你!!” 她将西装披在墓碑上,像给谁穿上一样,看他两秒,再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山风又来,吹得西装一双长袖轻轻飘起,在两边摇曳摆动,仿佛在跟她的背影无声说再见。 ——“你谁啊?” ——“你谁啊?” ——“这里是我姑姐家!” ——“这里是我三叔家。” ——“你叫雨住白水?” ——“不是住,是隹。” ——“哈哈,我叫禾口王心。” ——“……你要不要去划艇?” ——“我不会划。” ——“我会划。” ——“我不会游水,跌落水就死定了!” ——“我会游。” ——“……” ——“去吧,河边有很多芒果树,坐在艇里不用站起来,伸手就能摘到。” ——“我去我去!不过如果我跌落水,你要救我的。” ——“好,我们走。” 那年的河水很清,他划着小木艇,载着她,像一尾活鱼在不宽不窄的小河里飞梭。岸边的芒果树真的长到水上去了,一个个拳头大的青皮芒果将枝叶压得很低,差点碰到水面了。她真的不用站起来,坐着伸手就摘到。她很兴奋,摘了很多很多果,多到他怕会将小木艇压沉,于是她一边从树上摘,他一边往河里扔…… 作者有话要说: 打算8月开张的现言新文:《爱上你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希望大家看在一起走过百万长篇的革/命友谊份上,去收个藏……[泪目][跪谢] 第321章 第 321 章 霍泉走了之后,程心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不少,脸上的表情也总是淡淡的,说什么做什么都差以前一份爽朗干脆的干劲。即使达扬家具滞留在美西的35条柜被夏飞提走,她也没有展露强烈的兴奋与笑容。 郭宰一直陪在她身边,陪她吃陪她喝,陪她睡陪她发呆,她没有主动提起那日在天台所发生的种种,他所知道的与程心交给警方的口供词一样。他一个字都没有多问细节。 后来桂江筹备上市的程序终于走完,在香港成功挂牌,股票代码2011。程心作为代表人之一上台敲钟,忙里忙外应酬,人才渐渐重新容光焕发,心情也有所好转。 她回过神来,发现身边许多事许多人一切依旧,该继续的还是继续,该淘汰的还是淘汰。世界如常转动,24小时没有多出一秒或者少掉一分。 谁的离去都无法撼动时光最初的计划。 霍泉在建设局的位置被下属顶了上来,那人的嘴脸与先前的陈局长不相伯仲,这个时候,程心才醒悟原来霍泉在其位谋其职,真是算厚道的了。 她试过打听向雪曼与霍清清的状况,有人说她们母女留在省城,仍住在那幢高层复式公寓,相依为命。有人说向老给女儿介绍了别的男人,至于有没有对上眼就不得而知了。也有消息说她们将国内的物业资产全部兑现,带着钱去了加拿大,永远都不回来了。 程心翻查楼盘那边的物管档案,见有三幢别墅四个单位与五个商铺的业主名称仍是向雪曼后,她的心稍稍安稳了些。 后来她终于得到关于向雪曼的确切消息,她在丰城创办了一所高中,专门招收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贫困生,免费提供三年的优良教学与食宿,助力他们考上大学,一分钱不收。 学校名字叫霍泉纪念中学。 不过那是三四年之后的事了。 整顿好情绪的程心恢复平常的生活,某日她与郭宰在东澳城的饭堂对坐吃饭,忽然发觉他瘦了许多,两边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显得眼睛特别大,鼻梁也特别高,就连下巴端的小胡子也变成大胡子了。 她慌张地拿手探他的额头,摸他的脸,“大侠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 郭宰将她的手从自己额头拿下来,笑说:“大庭广众呢,程总。” 饭堂里,有不少来往的员工暗戳戳地吃他们的狗粮。 程心不管那么多,一门心思追究他为什么瘦了。 郭宰拿出来的理由很笼统,什么忙啊,订单生产压力大啊之类,程心听了半天,直觉他在掖掖藏藏什么心事。 用心观察了一段时间,见他近段日子最常做的事就是看着她出神。 比如此刻在宿舍,她靠在床头捧着笔记本电脑工作,他抱着抱枕坐在床尾专心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场电影。 “你看什么?”程心好笑地问。 “看你啊。”他托着下巴,大方承认。 “还未看腻吗?我都能将你的五官背出来了。” “要看着,怕不看着,会突然消失了。” 程心微惊,若有所思。 她放下笔记本电脑,跪在软软的床垫上朝他伸出双手。郭宰爬过去坐到她跟前,问怎么了。 程心收拢双臂将他抱在怀里,他的脑袋正好枕在她胸口处,她低下头,用鼻尖一下一下蹭他头顶的发。 “对不住大侠,这段时间冷落你了。”程心由衷道歉。 旁人都知她在十九楼天台的经历,假如运气差一些,她很可能就命丧于此。众人安慰她,鼓励她,祝福她,却没有人在意到,她在天台历险时,在楼内急着四处求救的郭宰也是心惊胆战。郭宰在那堵铁门外听见枪声时,仿佛射出的子弹打穿的是他的胸膛,要的是他的命,他几乎虚脱得跌下,连手中的手机也握不稳。 他极度恐慌,那堵门于他与程心之间,带来的只是短暂的人间错位,还是永久的阳阴相隔? 程心低落的这段日子,他同样吃不好睡不好。她表面完好无缺地回到他的身边,任他牵任他抱,可他的小心眼能感觉出,她有某些部分留在天台上了,没有回来。 他不去深究,其实也早就理解。他选择不追问不小气。对于那个突然间就烟消云散的人,他怎么也计较不起来了。 郭宰双手搂住程心纤细的背,耳朵隔着她的睡裙贴住她的胸口,安静地聆听属于她的有规律的心跳声,每一下都是鲜活的,每一下都可以令他长长松一口气。 程心捧起他的脸,低头细吻他的唇瓣,轻声问:“想我怎样补偿你?” 郭宰昂着头与她对视,认真地说:“以后别再让我担心就好了。” 程心的心软成一滩温水,她湿了眼角,答应他:“以后都不会了。”也要求:“你也不准让我担心,我会受不了的。” “好,一定不会。” 他俩相拥而眠,什么都没有做,只将对方抱得很紧。 过后程心还是觉得亏欠了郭宰,特意腾出时间拉他去市场买菜,亲自给他下厨,陪他去打理工厂,将他养胖一点后,以考察的名义约他去各种新开张的酒店体验,带上各式神秘大胆的睡衣。 郭宰一开始害害羞羞的,捂着眼不敢多看。可他经不住程心这个“坏姐姐”的“祸害”,最终爆发了小宇宙。一来二去,他再次肯定自己这辈子都离不开她,除了生老病死,他能离开她的方式大概只剩下尽亡在她身上了。 八月末某天,程心陪他去达扬工厂,没呆多久就接到阿爸的电话。 “有租客要去看康顺里的屋,你下午过去开个门吧。” “啊?”程心不太乐意。 大热天的跑来跑去,能不能换别人? 阿爸说没人,他没空阿妈没空,全世界都没空。 程心:“……” 她可以现在滚回去东澳城吗? “租出去也就四五百块,不租算了。”她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推搪。 旧屋原本的租客回老家了,空置了至少两年。家里不缺那几百块,不明白阿爸怎么又要放租。 她推三推四的态度,成功惹怒阿爸。 “四五百不是钱?你知不知多少人连四五百都拿不出来?你知不知全中国有多少人仍吃不饱饭,无干净水饮?!你以为个个像你那样天天大鱼大肉衣食无忧?!” 阿爸的口水花隔着手机都能喷在程心的脸上。 程心怕他了,赶紧答应挂线求清静。 她跟郭宰说要回去康顺里一趟,郭宰有点后遗症地问:“你一个人去怕不怕?” “怕啊,你陪我?”她拉着他衣尾撒娇。 如果有他陪着去,当作拍拖散步,她倒是欢迎。 “……我有事,走不开。”郭宰为难了。 “什么事?”程心也就随便一问。 郭宰则非常内疚地道歉:“就这一次不能陪,以后都陪,去哪都陪,我发誓!” “傻瓜。”程心觉得他小题大做,点点他脑袋,自己走了。 郭宰一直住在康顺里,早就搬走十多年的程心经常随他回来,所以她并不陌生康顺里近来的变化。 比如街口那条河被填平了,铺成一条宽路,方便附近的居民将渐渐兴起的私家车驶进来,停在离家近一些的地方。郭宰就习惯将车停在树底下,再步行回家。 而街口那棵榕树所处的位置对于整条路来讲有点阻挡,有人建议过砍掉,可有老人站出来反对,说这棵树是康顺里的风水树,不能动,不然的话大难临头。后来传言有不信邪的拿斧头去砍,结果砍了一斧头的血,吓得那人几天不敢睡觉。说得挺玄的,也不知真假,反正附近的街坊都这么传,而大榕树也就一直留在原地没人动了。 程心走到旧屋,拿钥匙打开木门,进去厨房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真热啊。 旧屋虽然空置,但阿妈安排钟点每周上门清洁打扫,所以屋内挺干净,家具家电也都能正常使用。 她打开那台古董似的日立电视机,坐在客厅吹着风扇看电视节目。看了会,给阿爸拨电话,问那租客几点到。她已经等了半小时了。 阿爸叫她再等等,却不肯给联系电话,程心想亲自催催对方都不行。 程心有点不满,抱怨:“什么租客这么神秘?再过十分钟不来我就走了。” 无聊,不如早点回去陪郭宰。 阿爸在手机那端开嘶:“你做人怎么可以这么无耐性?你敢走的话,我打断你的腿!” 程心:“…………” 阿爸吃了2.0版的火/药。 她又闷闷地等了十多分钟,可鬼影都没等来一个。她不想浪费时间了,起来关电视机关风扇,走人。 出了门,她听见了音乐声。 声音很响,像从隔壁屋传来的,而且是一首儿歌,听了前奏就能辨认出是《美少女战士》,最早的三人合唱的那个版本。 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看这个版本的《美少女战士》,程心锁好门,转身走。 无聊地将钥匙抛了抛,再放进及膝裙的兜里,踢着清爽的凉拖,她走了两步,抬眼,见巷口站了两个人,大孖和小孖。 他们穿着正式的黑色西装与皮鞋,年轻英俊,高大笔挺,一左一右靠着巷子两边的墙壁站。 他们家住附近,在这里碰见本不稀奇,只是,程心惊讶地问:“大孖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大夏天穿成这样你们不热?” 大孖小孖的脸色有点怪异,跟对方递了个眼色后,硬着头皮站直腰,节奏一致地举高手拍了拍,再跟着音乐拍子,踩着步走向程心。他们一双腿像要走出花似的跳动,还流畅地摆着手势,一连串动作与隔壁屋的《美少女战士》音乐竟出奇的搭调,看得程心目瞪口呆。 两个大男孩旁若无人地舞完一曲后,隔壁屋换音乐了,换成《爱心一百次》。 大孖小孖俩人在程心面前并列一站,再往两边一靠,将大妹小妹变了出来。 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大妹小妹笑容灿烂,伸出双手在程心面前画了几个圈,晃了她一眼,再收回去,踩着新的音乐节奏绕着她转圈跳舞。 这舞步跟刚才大孖小孖跳的不一样,但也出奇地配合调子,而且动作漂亮,很适合女生跳。 程心看糊涂了,大妹这个时候应该在美国才对啊。 “你们搞什么鬼?” 她问他们,他们不回答,像专业的舞者只跳舞不说话。 隔壁又换音乐了,热闹地唱着“尽快将忧愁眼睛忧愁面孔忧愁内心抛弃吧……” 大妹小妹大孖小孖将程心围到中间,再像花苞盛放一样,踩着音乐节奏手牵手往外扩,程心这个花蕊未回过神,跟前就跳出一个人来。她吓了惊,往后倒。 跳出来的郭宰及时单手拦腰扶住她,没停的,另一只手施魔术般变出一朵玫瑰送到她面前。 程心呆呆看着他,这个他换掉了在工厂穿的t恤短裤,穿上了手工精致尺寸合身的纯黑西装,下巴的胡子刮得相当整齐,发型干净精神,无论远看近看,都无疑为一位非凡的绅士。 程心忽然明白了。 郭宰扶她站好,后退两步,站到身后四位伙伴的队伍中间,与他们动作一致,步子协调地跟着隔壁屋的音乐起舞。 他们的舞步经过精心编排,不仅随调子,还随歌词,跳出来的感觉十分棒,一个个不像平日从来不跳舞的人。 郭宰在舞动的过程中,还不时变出小玩意送到程心面前,一支支火红的玫瑰,一个个小巧可爱的公仔,一束五彩缤纷的氢气球,还有一包包零食咪咪…… 程心一双手接不过来,郭宰便将氢气球放到空中。头顶的阳光穿过它们,染了色投到地上,地面瞬间变身成七彩舞台。 程心被彩光迷了眼,有如身置幻境,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轻快的儿歌播完了,再来的一首却是慢调子的。 满身汗的郭宰微微喘气,挺着笔直的腰,朝在巷中呆站的程心一步步走去,跟着旋律开声唱:“谁说时间片刻变陈旧……” 从他到她,这短短的十来米路,他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去走。最初的最初,他也许没有想到今天这么长远,但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寸步伐都是烙印。 程心认识这首歌,上辈子她在哪里听过,她记不起歌名,只记得她逢听必哭。这一会,郭宰一句句认真地跟唱,令她眼泪直流。 过去的日子容易吗?哪个阶段不存在纠结的选择?假如他选择留在香港不回来,假如她选择放弃不挽留,假如他选择不返校读书,假如她选择任由他行差踏错,随便一个意向的改变,他与她还能走到今时今日? 幸好,这辈子的他与她都选择对了,也坚持下来了。 “陪着你走,一生一世也不分” “天天编出两双足印,过千山过千海……” 程心泪如泉涌,被淹没的一双眼模糊得看不清早已走到自己面前的郭宰。 他单膝跪下,掏出透明的玻璃戒指盒,打开,将他所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圆形钻石戒指,双手奉送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 打算在8月开张现言新文:《爱上你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希望大家看在一起走过百万长篇的革/命友谊份上,去收个藏……[泪目][跪谢] 第322章 正文全完 程心在30岁生日之前嫁给了郭宰。 她接过他的求婚戒指后,围观欢呼的小妹第一时间打电话将这个结果告诉了阿爸阿妈。 之后,他俩结婚摆酒的安排提上了日程。 程心说过,她不需要盛大的婚礼。但阿爸阿妈需要。他们放言,程心只管摆酒那天准时出席就可以了,其它的不用她这位准新娘操心。 听了这堪比喧宾夺主的狂言,程心神奇的没有生气。 她好像吃错什么药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人特别宽怀,对所有事物特别包容,心里很顺很软,说话比平日轻细温柔,看什么都特别顺眼,就连一朵普通的白云缓缓飘过,她也能感慨地跟郭宰分享,看,这朵云要回家了。 既然阿爸阿妈抢着出钱出力筹备婚礼,那她安心做个甩手掌柜,只管与郭宰去挑选婚戒和婚纱。 他们去了香港,逛完几家知名的珠宝店与婚妙店,落实了婚戒婚纱的款式。 在珠宝店结账时,程心抢着支付男戒的费用,美名其曰:他送她一半,她送他另一半。 郭宰任由她拿主意,反正钱都归她管,她高兴就好。 这趟香港行,除了购买结婚用品,他们还请李嘉仟吃了顿饭,李嘉仟祝福他们,并说:“郭叔叔知道你们要结婚,一定很高兴。” 对此郭宰抿嘴浅笑,没说什么。 回到酒店,程心问他:“真的不去跑马地?” 郭宰坐在床边看着床头柜出神,说:“不去了,打电话吧。” 他拿起座机,拨通郭父的手机,简单说了下结婚事宜与日期。 郭父在那边跳了起来大闹:“衰仔!结婚这么大件事,居然定好日子才通知我?你们以为结婚简单?懂不懂的,选日子要查黄历!要查吉日!不是随随便便哪天得闲就哪天结的!” 声音之大,连在旁边给郭宰掰橙的程心也一字不差地全听进耳。 郭宰无语地说:“程心外婆已经查过日子,也问过通胜,无问题的。” “她外婆贵庚?” “快80了。” 快80岁的外婆,那应该很懂了,郭父这才收了收火气,拿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翻出通胜,说:“你刚才讲哪个日子?我再查查。” “10月15。” “我问旧历!” 郭宰一时想不起来,程心小声提醒,他才说:“九月十九。” “九一九……”郭父喃喃自语,随后闻到一阵翻页声,他才又说:“马马虎虎吧。你们在乡下摆酒我就不去了,我另外挑个日子在香港这边摆几围台,宴请一些叔伯兄弟,到时你们过来。我们在乡下无什么亲人,不用请的……” 郭宰纠结地看向身边的程心,程心理解地搂了搂他的肩膀,他才决定跟电话说:“爸,你能不能告诉阿妈……” 这些年郭母平地消失,郭宰近十年前在执大附近的花市遇见过她,之后再无见面。他试过刻意地途经那段路,上午下午,晚间周末,然而都没有收获。 程心安慰他,这世上不论做朋友还是做恋人,做亲人还是做敌人,都讲求缘分的。有缘无分的爱恋有许多,无疾而终的亲情也不少见。 所以不要太过计较,除了增加痛苦,有可能一无所获。 电话那端的郭父明显愣然了,半晌后才没好气地说:“我怎么通知她?她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 郭宰听得茫茫然,眼眶越来越红。 挂线后,他埋在程心怀里,哽咽至深夜。 他的婚礼,无论在香港还是乡下摆酒,兰姐都没有出席。至于郭爷爷,他依然活得很精明,却不愿意参加喜宴,像不关他事一样。 若不是有大孖小孖和关峰,交情还好的几位大学同学,和生意上来往密切的朋友做他的伴郎团,郭宰真的会一个人在乡下孤伶伶地结婚。 摆宴当晚,程心穿一袭白色拖尾婚纱,披着白头纱,手捧粉色玫瑰花球,在主持人高昂的邀请声中,沿着从入口铺至台上的笔直的红地毯,缓缓步入婚宴厅,一步一步走向台前的郭宰。 宾客们兴奋地举起手机给新娘子拍照,古老却百听不厌的婚礼进行曲旋律将幸福的气氛包围了第一个人。 小妹作为伴娘之一,尾随大姐身后,笑吟吟的不时向两旁的宾客挥手致谢。另一位伴娘大妹,比她内敛些,只抿着唇微微浅笑。但她更吸引宾客们的注意,因为她的左侧脸颊画了一株攀长的巧克力色的小梅花。 大妹一直对祛疤手术不感冒,她脸上的疤痕由于坚持涂药已经淡了很多,亲人们已经很欣慰。可对陌生人来说,她那道疤痕多少令人感到意外。大姐结婚是最喜庆的事,她不希望在宴席上唐突了宾客,于是请做绘画师的朋友沿着疤痕作画。寥寥几笔的一株巧克力色的小梅花,不单止挡住不美观的疤痕,效果还出人意料。 大妹本来就皮肤细白,五官出众,像极年轻时的阿妈,如今脸上画了朵花,新潮惊艳,充满异域风情,逢人见了都夸赞一番,追着她问这是不是纹身,哪里找的师傅,收费又贵不贵,大妹趁机会帮朋友的工作室宣传了一番。 郭宰穿着度身订做的黑色西装礼服,在程心将要走近之前,忍不住主动走向她,再挽上她的手,一起上台。 主持的过程步骤早几天就定好,中规中矩,没有诟病。 原本有一个怀旧环节,会问及新娘新郎相识相知的过程。程心要求把这一项去掉,何必呢,他与她近二十年有甜有苦的历程,只用简单的几个词几句话去概括,太糟蹋了。另一个原因,程心怕郭宰说多了会令她感触落泪,她才不要在众目睽睽下流眼泪,郭宰求婚时她失控过一次,事后感觉尴尬坏了。 主持的最后环节是抛花球,程心背对宾客随意一扔,随即听闻身后一阵起哄声,回头看,见花球竟然落到大孖手里。 穿着正装的大孖拿着花球没有犹豫地走向小妹,小妹以为他要将花球送给自己,便理所当然地伸着手要。 大孖给是给,他不仅给,还在小妹面前单膝跪下,举高花球的同时也拿出求婚戒指盒,令全场人惊呼,怪不得这小伙子刚才拼了劲地跟一班女孩子抢了,原来有下一着的。 大孖给小妹买的求婚戒指不像郭宰给程心准备的那么昂贵,却是花光了他在求学期间打工赚的钱。他说这只是先将小妹“预订”了,将来他有足够的收入,再会正正式式与她举行婚礼,从此长相厮守。 看着这对小情侣简简单单顺顺利利地走到一起,程心感叹,有些感情一帆风顺,水到渠成,有些感情波折重重,不知何时才是出头日。 大孖在婚礼现场向小妹示爱,小孖这个吃瓜群众看得欢喜之余,还悄悄心酸。 他偷眼望向隔着几个人的大妹,她笑得很灿烂自然,眼神清亮,不像藏有心事,不像有念及另一个人比如他。 小孖背过身走开,在大家都看不见的地方长长叹气。 他天生不如大哥聪明,天生不如大哥勤奋,猜不到连恋爱也天生不如大哥顺利。 菩萨啊,能不能好心帮帮忙,指一条明路给他? 宴席举行到一半,新郎新娘到每一围台敬酒。这一台坐着程心的初中同学与大学朋友,程朗是其中之一。 程朗朝她举杯,祝她与郭宰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程心没有多说什么,只回敬:“祝你早日成家立室。” 程朗颇无奈地笑了笑:“多谢。” 婚后程心与郭宰去了英国度蜜月,他们到剑桥郊外拜祭小时候最喜欢的黄蓉翁美玲,徒步登上伊斯特本的白崖,站在比奇角遥望海峡对面的法国,相约明年今日去巴黎爬铁塔,又打算以后一年去一个国家,每去至少呆一个月深度游。他们将想去的地名写在小纸片上,再揉成一团,全放进一个小纸盒里,旅行之前拿出来摇一摇,摇出哪个地点,哪个地点就是目的地。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半年之后程心没办法远行了,她怀孕了。 起初她没联想到这个可能,见两个月没来例假,去医院只是挂诊看内分泌不调。 医生看着验单结果,面无表情地告诉她怀孕时,她哈哈哈大笑,然后不淡定了。 郭宰坦然地陪她去了几家医院,甚至跑去香港做检查,几家结果都是确诊怀孕,她才敢接受事实。 “太好了太好了!多谢老婆!”郭宰激动得在医院走廊紧紧抱着她,一下又一下地吻她的额与脸。 程心倍觉不可思议,心里翻来覆去追究因由。她这辈子的求医历程与上辈子有哪些出入?黄教授抑或那老中医?能将她的老毛病治好了,分明华陀转世嘛! 程心抱着膜拜的心情去找老中医,到达后见诊症的车库门口紧闭,在附近打听过才得知,老中医两个月前就过世了。 程心顿时觉得这房子这车库怪邪乎的,戚戚然地急步回到车上,呆呆坐着回神。 莫名地,她想起另一个过世的人,他胸口流着血,苍白着脸憧憬地说:“不如我下一世做你的儿子……” 程心徨然地捂住腹部,久久不语。 回到东澳城别墅的家,她半信半疑地上网百度“轮回”与“投胎转世”,将翻出来的资料认认真真看了遍,发现八成都是娱乐大众的吹水,心里才安然了不少。 不知是不是白天想得太多了,晚上她竟然梦见了他。梦里的他很健康很年轻,穿着白色的运动衫,坐在小木艇上,笑着问她:“要不要去摘芒果?”她想看清他的样子,来确定到底是不是他,无奈他的脸白得发光,根本看不见五官。 一模一样的梦连续做了三四晚,令她无法踏实。 怀孕五个月时,身边的妇女们总爱拿她的肚型来猜测胎儿是男是女。阿妈会笃定地说:“肚型尘,往下堕,跟我怀你们时完全相反,你这八成是个儿子。” 除了阿妈,生过儿子的阿姨也说这胎很有可能是儿子。 这种男男女女的猜测,听多了就潜而默化,程心越来越怀疑自己怀的是儿子,越来越魔怔地胡思乱想。上辈子死活怀不上的孕,这辈子怀上了,感觉太不对劲,胎儿来历不明,像是某种指派某种载体赖上她了。她徨徨不安,却不敢跟郭宰说。 情绪日积月累,到最严重时她竟生出不想要这孩子的可怕念头。 可某天睡觉,梦见自己在香港坐红色的双层巴士,巴士不小心撞翻了,坐上层的她被摔到车外,爬起身后发现肚皮变平了,孩子没了,她当场吓得大哭,心里有轰动的真切的难过与不舍,哭得连睡旁边的郭宰都吓醒了,连忙将她唤醒,抱着亲着安慰。 产后抑郁症听得多,不知有没有产前抑郁症,如果有的话,她肯定是重症患者。 2013年初,程心在长仁医院经过24小时的阵痛,顺产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真的是儿子!我无猜错!”阿妈在产房外激动地说。 护士将刚出生的红通通皱巴巴的小男婴递给郭宰,郭宰手忙脚乱地接过去,提也不是拎也不是,紧张得将先前学习过的育婴知识全忘了。 那时冬天,医院里开着暖气,阿妈仍然怕冻坏孩子,所以在旁边指挥:“抱紧孩子,抱紧!” “哦哦……”郭宰更慌乱了,不过心情真是非一般的愉快啊。 怀里小小的家伙,和小家伙的妈妈,是他梦寐以求的完美齐整的新家,是他的全世界,无可代替。 他将儿子取名郭齐。 他重新温习育婴知识,在程心月子期间做全职奶爸,把小家伙照顾得白白胖胖。程心见他成果不错,索性犯懒,将照顾儿子的工作大部份推到他身上。 久而久之,亲力亲为的郭宰爱儿子爱得不行了,程心因少接触的原故,与儿子的感情不及郭宰。 有时候她怀疑自己对儿子是否过于冷漠,左看右看,她不像一位称职的妈妈。 儿子一岁多时,小妹和大孖来别墅探望他们。小妹心血来潮,要帮小外甥洗澡,洗完后将他抱到床上换衣服,忙前忙后,一不留神地,小外甥翻来翻去翻地上了,哇一声大哭。 程心闻声赶过来,抱起落地的儿子,一边焦急地哄着,一边埋怨小妹:“你怎么看孩子的!” 小妹自知有错,只是驳嘴的习惯没改掉:“是他自己跌落地的……” 意思是,不是她存心扔下地的。 “你应该看好他的!”程心恼了,低声喝她。 赶来的大孖将小妹拉到身后,替她向程心道歉,郭宰也打圆场:“无事无事,他不是第一次跌落地,不要担心啦。” 最后一句跟程心说的,程心拿眼瞪他:“这么讲,你以前也摔过儿子?” 郭宰:“……不小心而已……” 程心听了更恼:“以后儿子我来看!” 相比郭宰这个慈父,程心是如假包换的严母。她对儿子要求非常严格,而且往往帮理不帮亲,认为儿子做错时,她铁定要罚,铁定要他道歉,说一不二。 儿子七岁之前尚算听教听话,七岁之后就皮了,有想法了,敢反驳了。 “我无错!不道歉!”他这样顶撞程心。 程心气得拿藤条对付他:“做错就要认,轮不到你不道歉!不道歉就无得原谅!” “我哪里错了?你根本就是冤枉我!” “我冤枉你?你从哪里学冤枉这个词的?你跟谁学的?” 程心追着儿子要打,郭宰及时跑过来,拦到中间一左一右控住一大一小,苦口婆心说:“你们别打架了,一人退一步好不好?” “不好!”程心与儿子同时说。 郭宰半抢半哄地夺过程心手里的藤条,哄她上房顺一顺气,儿子先交给他。 程心知道郭宰护子的德性,懒得跟他争,手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郭宰拉着儿子去花园,好声好气问他:“老板啊,你怎么又惹阿妈生气了,能不能别再气她,我救不了你多少次的。我也怕她生气啊。” 儿子生气地说:“是她惹我生气!整天只会骂我,这不对那不对的,很烦!” “你这样讲就不对了,据我所知,你确实有做错的时候。” “不合她意就是错!” “……男子汉大丈夫,让一让女人好不好?” 儿子扁着嘴,很不服气的样子,他说:“我觉得阿妈不爱我,她无讲过一句爱我。” 郭宰“卟”地失笑,“怎么会,你小时候跌落地,吓得她脸都青了,将你小姨闹了一顿呢。她是你妈妈,她绝对爱你的。” “真的?” “当然了,而且我告诉你,你妈妈也从来无跟爸爸讲过爱我,但我知道她很爱我。做人做事不要只听表面,要用心去感受。” 哄完儿子,郭宰拿哄儿子的口吻去哄老婆。 “他才7岁,很多事不懂。要慢慢引导。” “不懂?他什么都懂!懂自己开电脑,自己下载游戏,自己开微信号!”程心愤愤不平,举一反三去反驳。 “这不是因为他聪明吗,结合你我的智慧,这算勉强合格的。” “你就整天护着他,慈父多败儿你听过吗?” “无听过。儿子真不能多打,要讲道理。不然的话,他学你小时候那样离家出走就麻烦了。” 程心愣了愣,“会吗?” “怎么不会?他性格跟你一模一样的,倔强,大胆,不怕死,要面子。” “……” “何况你有时候要求真的太过了,无量及他的能力,他办不到自然气馁,一气馁就自暴自弃跟你硬碰硬,不行的。” “……” “来吧,去跟儿子道个歉,这事你真冤枉他了。” “我不!” “看,看看,又倔强了,大程总,大大程总,有请有请……” 郭宰将老婆儿子拉到自己膝盖上,一人坐一边,面对面,说:“大家都别打架吵架了,我们是一家人,坐同一条船的。团结才是力量,争执可以毁家,必须要改。我等会数一二三,数到三之后,你们一起开声跟对方讲‘对不住’,行不行?” 程心与儿子都没出声,气鼓鼓地瞪着对方,郭宰姑且当他们同意来操作。 “那我数了,一——二——————————三!” “对不住。” “对不住。” 两声细如蚊呐的道歉短促地掠过,态度是有点敷衍,却够郭宰满足地松一口气。 两个犟脾气的住在同一屋檐下,注定故事不会少。 慢慢来吧,来日方长,他很乐意跟他们斗智斗勇一辈子。 [正文全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正文终于完结了!!!! 历时一年半,我坚持下来了!!!!给自己掌声!!!!也给一路相伴的你们掌声!!! 过去有过无数次想弃坑,但你们的留言与营养液是我鼓励自己撑下去的最佳理由。真的感谢你们!!! 这篇文无疑是有许多缺点的,但我相信它也有优点,自我安慰一下。希望自己一直进步。 下周一会申请完结倒v,没看完的大大抓紧时间看。 关于大妹小孖的故事,暂时没有头绪,有头绪时会添加进来给大家看的。 另外打算8月开张的现言新文:《爱上你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希望大家看在一起走过百万长篇的革/命友谊份上,去收个藏……[泪目][跪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